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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16章 雨霁

    “……等到了我们的地盘儿,想怎么整治这小蹄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回想着干娘的话语,红柳心头一片火热,旋即又冷静了下去。

    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红衣是从何处听到的风声?

    按说,此事所知者极少,邓寿容也是因了宁妃娘娘赏的体面,这才提前得知。

    可薛红衣竟也知道了这事,委实令人起疑。

    之所以笃定红衣对这件秘事知悉,却是因为,她此番舍下血本买通罗喜翠,只是为了顶掉红柳或红药中的一个,若非听闻了“那个消息”,她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邓寿容尝言,红衣的背后,可能还有别人,否则,就凭她一个末等宫女,哪里来的能为,得知这等秘事?

    而再往下想,则这人既也听到风声,其身份或许便不一般,因此,在未有十足把握之前,还是按兵不动为上。

    且,比起红衣的来历,四月初一,才是关键。

    红柳垂在桌下的手,不住摩挲着袖畔银镯。

    仁寿宫之行,是她攀上高枝的最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而为稳妥起见,与其令红衣谋划落空,倒不如将计就计,将红药陷进去。如此一来,红衣心愿既成,想也不会再生事端,则红柳亦得安泰。

    “此乃移祸江东之计,便教她得逞一时,咱们也省心。”

    邓寿容的语声犹在耳畔,红柳此时思及,既佩且感,深觉干娘待自己不薄,这法子亦十分周全。

    “红药伤得如何了?”罗喜翠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问罢了,又怕红柳误会,忙解释地道:“哦,我也就这么一问,今儿忙得顾头不顾尾的,倒没去你们那屋瞧瞧。我就怕她这一病,你也跟着受累。”

    红柳正沉浸在心绪中,闻言并未当回事,只随意地道:“罗姑姑问我,我却也不知。只恍惚听红棉说了一嘴,道是红药怕要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得养着么。”罗喜翠面上讪讪,心底却是一叹。

    红药可也倒霉,遇见这两个不好相与的,一个有心算计、一个顺水推舟,反叫她成了垫脚的那块石头,偏此事原不与她相干。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罗喜翠微微抬头,觑了一眼红柳淡漠的脸,心下不免咂舌:

    这还没怎么着呢,便斗得你死我活地,小小年纪,已然凉薄如斯,长大了还了得?

    这拨“红”字辈,委实不简单。

    烛光之下,她眼神闪烁,一脸地若有所思。

    红柳此时亦正暗自盘算。

    红药摔伤,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首先,红柳与红衣各得其所,相安无事;其次,红药本就毫无根基,纵使得了这机缘,怕也守不住,倒不如早早抽身退步,还能得个安稳;再次,刘喜莲刻薄成性,红柳素来厌她,如今她吃了大亏,红柳自是趁愿。

    “红衣那里,还要烦请罗姑姑再帮我看着些。”片刻后,红柳抬起头,郑重其事地道。

    罗喜翠自是满口应下:“这你放心,我会留意着的,后儿就到日子了,且又才出了那么大个漏子,主子正恼着呢,我要是她,肯定先把尾巴夹起来再说。”

    红柳点了点头,面上却无一丝笑容:“话虽如此,到底不得不防,万一她再生别事,一时半刻的又如何找补得回来?少不得请姑姑替我多盯着她些,最好多给她找些差事做,让她没空理会旁的。”

    “放心吧,都在我身上,管教她忙得脚不点地、沾枕就着。”罗喜翠拍着胸脯打包票,心下却另起主意。

    邓寿容不肯动红衣,说不得这红衣也不简单,这却也好,恰好够她两头吃,多捞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微垂着首,罗喜翠目中尽是算计。

    红柳淡淡扫她一眼,不动声色。

    她能猜出罗喜翠在想什么。

    不过井底蛙罢了,只知眼前方寸得失,浑不觉外面早已天翻地覆,竟还以为这是长长久久之计呢,殊不知,此一去,红柳与红衣,便再也不会回到冷香阁了。

    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

    屋中安静下来,烛火幽微,将两张各怀心思的脸,映得忽明忽灭。

    春雨潺潺,全不识人间悲喜,兀自轻拂杨柳、漫扫落英,淅淅沥沥,点滴到天明。

    这场雨直下了两日,到得四月初一,天光放晴,满世界春色耀目,东风浩荡、散去闲云,天空宛若一块巨大的翡翠,剔透而又明净。

    当红药端着刘喜莲故意迟送出来的贡桶,迎着朝阳,欢欢喜喜走向大净房时,张婕妤一行,已然抵达了东六宫外南北长街的东首,再往前便是蹈和门,而过得此门,便是仁寿宫了。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履,张婕妤面含浅笑,款款而行。

    然而,尚未踏上那汉白玉石阶,迎头忽一阵香风袭来,桂花头油、玫瑰膏子、芙蓉花露、茉莉香粉……

    也不知混了多少种的香气,直醺得那东风也粘稠不堪,兜住人的头脸,一呼一吸间,尽是庞杂而又古怪的香味。

    红衣不曾防备,险些便被这香气给掀了个跟头,鼻端更是一阵作痒,她咬紧牙关,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个喷嚏给忍住。

    红柳却是早得人知会,行至此处时,便始终微微垂首,让过了这阵风头,又将呼吸放得极浅,并不曾着了道儿去。

    张婕妤也被熏得够呛。

    她将帕子掩住口鼻,引颈顾盼,却见前头不远处,几个裙带飘拂、珠环翠绕的身影,正自转过宫门后的大影壁。

    “是咸福宫并永宁宫的几位娘娘。”钱寿芳适时轻语。

    咸福、永宁二宫,住着和嫔、僖嫔、良嫔并三位昭仪,论位份,个个都压了张婕妤好几个头。

    张婕妤轻轻“唔”了一声,眼见得那几人闪进影壁,方才“嗤”地一笑,轻声道:“这味儿大的,三里地外都能闻见,有那不知道的,还当宫里开了香粉胭脂铺子呢。”

    说着,将衣袖拂了拂,又是轻轻一笑。

第017章 惘然

    钱寿芳垂首不语,心下却觉着,张婕妤说得一点没错。

    这每月一次的晨定,头一个叫人不能忍的,便是这五花八门的香气。

    如今还算好,天气和暖,门户皆可开启,便在仁寿宫坐着,亦不虞难受。

    最怕的便是那寒冬腊月,门窗又不能开,那塞了满登登一殿的女人,香的臭的、浓的淡的,真真是什么味儿都有,再被那炭炉子一蒸,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李太后便是怕了这气味,故每次晨定,皆远远坐在宝座上,与底下的嫔妃至少隔了十余步远。

    这也就罢了,偏她老人家耳背,又爱说个话,每回聊天,底下的嫔妃自周皇后起,有一个算一个,皆须扯开嗓门、拔高音量,若不然,她老人家听不见。

    是故,那太医院每年采购最多的药材,非是养颜、暖宫等妇人常用药材,而是如胖大海、蜂蜜、川贝、枇杷之属。

    据说,有几个位份低、坐得远的嫔妃,便是因了在大晨定上与太后娘娘说了两句话,便把个喉咙给叫破了,足养了半年才好。

    而即便如此,李太后也不肯将座位朝前移上半步,可见这气味恼人。

    然而,这味道虽人人皆厌,却也是人人不舍,还奋勇争先,恨不能一味盖全香,教旁人都不得出头。

    究其原因,却是每逢此日,建昭帝亦偶尔会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这千载难逢之机,谁不上心?

    是以众嫔妃才会如此盛妆靓饰、华裳丽裙,一个个可着劲儿地捯饬,生恐落于人后,被比了下去,说来说去,为的不过是个“宠”字罢了。

    思及此,张婕妤抚了抚鬓边花簪,面上亦生出了一丝期盼。

    今日,她也用了上好的木樨芳露。

    “寿芳,我今儿这花露,可还使得?”趁着四下人稀,张婕妤悄声问钱寿芳,语气中竟含了几分不安。

    后宫美人甚众,若要脱颖而出,委实是百倍艰难的。

    钱寿芳闻言,依然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沉声道:“回主子,奴婢觉着,这花露的气味很清雅。”

    “是么?”张婕妤笑语嫣然,眉眼皆舒展开了。

    这话她爱听。

    清,则正;雅,则高。

    有此考语,方才那阵香风,又算得了什么?

    “进去吧。”她笑眯眯地道。

    钱寿芳躬身应是,情知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今日咱们来得早,没准儿能和惠妃娘娘说上话呢。”张婕妤心情甚是不错,行不上两步,又转首叮嘱王孝淳:“好生在外头候着,尤其要看好这两个小的,别冲撞了人去,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们。”

    来至此处,她早将那贵主的款儿收起来了,处处小心,言辞间也带了出来。

    “奴才记下了。”王孝淳躬身道,红衣与红柳也双双应是。

    张婕妤这才搭了钱寿芳的手,缓步踏入蹈和门。

    影壁后是一片青砖地,平整且阔大,砖缝间探出细细的春草,被那红墙碧瓦衬着,格外有一种精气神。

    细说来,这仁寿宫占地颇广,正殿后的左右两侧皆凿了垂花门,门后另有哕鸾宫、喈凤宫并几所殿宇。

    依祖制,这几处乃是给高位的太妃娘娘居住的。

    惜乎这些年天时不好,几位太妃相继病故,仁寿宫便也空了下来,李太后不耐烦让那些低等嫔妃陪住,索性将三位小公主养在膝下,也算热闹。

    而在仁寿宫正殿前方、仁寿门之后,更有一所极大的花园,园中引一带活水,自东首苍山石下流出,蜿蜒至西首,汇作一泓幽泉,泉边竹桥作引、清石为伴,南边儿还有一所大花棚,里头尽是珍本菊花,每逢花期,李太后皆会于此办一场赏菊宴,与众妃嫔同乐。

    张婕妤悄然转首,遥遥睇一眼花园,但见草色如烟,一路掩至园门,朱楼碧栏间,是浅翠深青的树影,重重叠叠,一如她的心事。

    她叹一声,目中漾起一缕惘然。

    初承恩泽时,她与建昭帝便是相逢在那赏菊夜宴,彼时,凉月如霜、好风如水,那桂花酒的香气,至今似仍萦绕鼻端。

    这一转眼,已是经年过去,当年种种,犹如一梦尔。

    张婕妤转过身,循石径穿过空庭,拾级而上,进得正殿。

    殿中门户四启,东风拂槛、纱幔轻飞,诸嫔妃依品级而座,虽皆着常服,然那各色轻容纱、香云纱、软烟罗,衬着一张张或姣好、或美艳、或清丽的面容,一眼望去,真好似百花盛放一般。

    至此,张婕妤已然打起全副精神,以最标准、最优雅的姿态,往座前行去。

    这一路可是有讲究的。

    若遇上那私交好的,便暂停了步子,聊叙几句不要紧的闲话,以示亲近;至于那些不相熟的,亦须含笑问个好,宁可礼多些、行慢些,亦不可明面上得罪了人。

    更有那高位份的,张婕妤尚需上前逐一见礼,奉上诸如“您这钗子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吧,好生精巧”、抑或“这裙子穿在您身上真漂亮”之类的好话,将一应人等应付完毕,这才算完。

    约莫花了半刻的功夫,张婕妤终至座前,钱寿芳抢前几步,将那椅袱拂净了,方扶她落了座。

    待坐定后,张婕妤便佯作理鬓,举眸四顾。

    她们来得早,好些座位还空着,最前头那十来张椅子左近,更是连个人影都无。

    目注着那一溜排雕鸾凤金漆扶手椅,张婕妤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一丝羡色。

    那十来张座椅,是属于整个后宫说话最响的女人们的,她们个顶个地尊贵无比,张婕妤踮起脚来也够不着。

    怅望片刻,她收回视线,敛容不语。

    她已经不是才进宫的小姑娘了,东张西望地,有失风度。

    她的座头正挨着身后的一溜美人,方才走过来时,她特意看了两眼,见梁嫣也在其间。

    不过寻常姿色罢了,比吴淑女可差了好些。

    张婕妤暗自摇头,蓦地想起一事来,不由得眉尖轻蹙。

    “主子,可是要更衣?”钱寿芳立时近前相询。

    张婕妤今日正来葵水,多有不便。

第018章 正事

    闻听此言,张婕妤却将头摇了几摇,面上隐有忧容,轻声道:“寿芳,我现下不好再到处乱看,你替我仔细瞧瞧,丽嫔可在?”

    此问殊为怪异,然钱寿芳却是一脸地了然。

    最近这一忙,她倒把这茬给忘了。

    “回主子,丽嫔娘娘的座儿是空的。再,奴婢前两天听人说,丽嫔娘娘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一圈,钱寿芳便小声回道。

    张婕妤提起帕子掩唇,亦掩去了一声低叹:“那倒该好生养着才好,就别来这里吹风了,也免得又病了。”

    话虽不错,只这般听着,总觉怪异。

    依钱寿芳的性子,这话她通常不会接。

    然这一回,她竟罕见地表示了赞同:“主子说的是。这天气忽冷忽热地,变化特别大,很容易就病了,倒不如安心养着为好。”

    张婕妤“嗯”了一声,再无别话,这话题亦就此终结。

    等待总是漫长的,好在左右皆是熟人,偶尔说说话,却也不觉乏味。

    便在这期间,外头宫人的通传声时不时便要响一回,众嫔妃亦随声起身见礼。

    约一刻半后,庄、敬、淑、宁、贤、惠(排名有先后)诸妃,以及荀贵妃、周皇后,终是全部到场。

    而随着她们的到来,李太后亦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驾临仁寿宫。

    直到那一刻,包括张婕妤在内的所有人,尽皆长出了一口气。

    丽嫔果然没来。

    今儿的晨定,总算能够畅快呼吸了。

    张婕妤只觉如释重负,再扫眼旁处,至少她所在的这一片,亦有不少人面现笑容,好似卸下千斤的重担一般,那一份欢喜,堪称溢于言表。

    事实上,不只是满殿的嫔妃,便连端坐于上首宝座的李太后,在听得大宫女程寿眉禀报说“丽嫔娘娘因病未至”时,她老人家那张慈和的脸上,亦是松泛了好些。

    这绝非丽嫔人品恶劣,引得众人避如蛇蝎,而是因为,她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丽嫔的家乡,远在关外。

    据说,彼处百姓皆逐水草而居,以放牧为生,主食为牛肉与羊肉,且还有个奇俗:一生只洗三次澡,生一次、死一次、成亲时一次。

    这其实也是气候条件所至,倒非是他们不爱干净。而丽嫔自进宫之后,更是移风易俗,也没死抱着这风习不放。

    只是,她的口味到底与中原人不同,几乎顿顿离不得羊肉,久而久之,那衣裙发鬓之上,便难免会沾上些气味,偏她又爱熏香,尤其沉迷于各种浓烈乃至冲鼻的熏香,于是,她身上那个味道么……

    总之,一言难尽。

    因此,尽管她性情开朗、为人豪爽,从不与人玩心眼,是宫里难得的透明如水之人,好些人都挺喜欢她的,然大家还是觉着,这等人多、气味大的地方,丽嫔还是不出现为妙。

    “这孩子,想必这时候正伤心呢。”李太后忽地道。

    语毕,叹了一声,眉间划过几许悒色。

    丽嫔便是去年滑胎的双嫔之一,她这一胎滑得极为凶险,晕迷了好几日方醒,现下还不怎么能下榻,更遑论吹风了。

    然无论如何,她至少算是保住了性命,另一个宜嫔却没她这样的好运道,开春的时候,到底还是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不少人面露戚色。

    去岁,三位嫔妃相继出事,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到今年才缓过来些。如今李太后这一叹,倒教人又想起了那个肃杀的冬天。

    “母后也莫太挂怀了。”周皇后清嗽一声,缓缓说道。

    许是常年习练之故,此言音量颇高,却并不见急迫,入耳时,只觉清朗明亮:“妾身前些时候去瞧过丽嫔一回,她的气色已经好多了。说起来,她比我们可强得多,身子骨一向健壮。妾身想着,再将养些时日,她应该就能下榻了。”

    “谁说不是呢。”六妃之首的庄妃接下了话头,柔和的语声,纵使拔高了,亦徐徐有若春风:“如今正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天气也暖和,丽嫔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

    “如此便好。”李太后道。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本就忌讳此等丧气事,不欲多言,是以很快收束话题,提声道:“罢了,趁着今儿天气好,人也来得齐,倒有件正事要与你们说。”

    众女闻言,尽皆讶然。

    通常说来,这每月一次的晨定,不过是大家闲聊,以消磨时间,顺便再争个奇、斗个妍,勾引勾引偶尔出现的皇帝陛下,如此而已,鲜少论及正事。

    可李太后今日却一反常态,正正经经说起事来,众女自是讶然。

    扫视了众人一眼,李太后缓声道:“前几日陛下来瞧我,说是好些年没去过行宫了,今年夏天想过去避个暑,因来问一问我的意思。我觉着这是好事,便应下了。”

    她素昔平和,尝言后宫就是个大家族,嫔妃们则是“家中小辈”,每每言事、如话家常,几乎从不以“哀家”自称,众人也已经习惯了。

    而饶是如此,陡然听闻这个消息,殿中氛围亦是一变。

    那一刹,虽无人言声、满室寂静,只那一缕缕眼风、一张张面容,却分明有着别样的意味。

    若是眼神也能说话,想必此时已是一片喧阗。

    李太后看在眼中,心下哂然,口中又续:“我后来细想了想,陛下自打登基之后,竟还从不曾去行宫消过暑,更遑论春猎秋围、打马游乐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感慨起来:“这些年来,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为百姓民生操劳,如今难得他要去行宫住一些时日,我想着,总要把那地方收拾妥当了,让陛下舒舒服服地住着,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才安。”

    话音落地,殿中又是一阵安静的躁动。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却不知,伴驾的都有谁?

    刹那间,无数双发亮的眼睛看向上座,便连几个高位嫔妃,亦是眸光闪动。

    行宫这一去,少说也需两、三个月,若得常伴君侧,甚或怀上龙种,岂不为美?

第019章 小六

    “这原该是妾身之事。只妾身无用,却是劳动了母后,妾身委实汗颜。”周皇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一开口,那些火热的视线,登时便凉下去一多半儿。

    如果说,李太后是慈和的老祖宗,那么,周皇后便是严厉的宗妇,素来持“家”有度,众人皆有些惧她。

    “是啊,母后,妾身也觉着,您一个人忙这事儿,只怕太辛苦了些。”六妃中倒数第二的贤妃,清清静静地接了口。

    她是个臻首蛾眉的美人儿,说话时,天鹅般的颈项微扬着,纵使言辞切切,却也不见紧迫,予人的感觉仍旧雅静。

    紧挨其后的惠妃闻言,眉眼不动,掩于袖中的手指,却是轻轻一弹。

    贤妃这脸皮可真够厚的。

    皇后这厢方退了半步,她便立时打蛇随棍上,倒像当真要为太后娘娘分忧似地,简直可笑。

    不就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众妃嫔神情各异,周皇后却是肃了容,回头看向贤妃,将螺子钿描得乌黑细长的眉,轻轻一蹙:“本宫记着,妹妹才病重来着,莫非好了?”

    “噗哧”,荀贵妃当先没忍住,笑出了声,忙又将衣袖遮了半面,只露出一双乌润漆黑的眸,而那眸子深处,则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嘲讽,又带几分兴味。

    皇后娘娘这番话,却是有一段公案的。

    便在三日前,建昭帝在坤宁宫过夜,储秀宫大宫女忽地前来报信,道是贤妃娘娘病重,恐要请御医夜诊,需得建昭帝亲下一道口谕。

    言外之意,便是“臣妾病重,请陛下垂怜,最好能来探看臣妾一番”。

    至于所谓病重,这话有多少水分,帝后二人心知肚明。

    彼时建昭帝已然躺下了,委实懒怠动弹,遂命尚食局典药过去瞧了瞧,又遣了大太监常若愚前往压阵,结果报回来的消息是:贤妃是积了食,饿几顿就好。

    此事后来不知怎么便传开了,贤妃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就连建昭帝有一回见了贤妃,亦曾玩笑地问她“爱妃积食好了不曾”,令她越发成了一个笑话。而周皇后此时提及,既是讥讽、亦是警告。

    众人视线尽皆扫来,贤妃却是如若未见,只抬手轻抚发鬓,悠然道:“多谢皇后娘娘动问,妾身如今已然大好了,便想着为母后分忧,尽一尽孝,想来母后也不会怪罪妾身的。”

    “罢了,我知道你这一片孝心,只我瞧你脸色也并不大好,还是好生养一养罢。”李太后不开口则已,开口便一锤定音。

    贤妃闻言,面上的笑容没有分毫变化,仍是清雅如常:“蒙母后错爱,妾身便恭敬不如众命了。”

    倒也不曾死缠烂打,还算有些风度。

    周皇后眼皮跳了一下,转首不再去看。

    这些牛鬼蛇神,她真是多看一眼都闹心。

    李太后微笑颔首,道了声“好孩子”,复又望向众人,语声变得肃然起来:“事情便是如此。虽日子还远着,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儿,到底也要先行操持起来,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一旁的荀贵妃便掩袖笑道:“母后,妾身等到底要做些什么、怎么做,您老直说便是,可别让咱们猜来猜去的。您老人家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哪?”

    她是在场诸女中身份第三高的人,仅次于李太后并周皇后,因生得国色天香,又有一张巧嘴,极会说笑话,故不只建昭帝宠她,李太后与周皇后也皆厚待于她。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李太后更是笑得不行,将手指着她道:“瞧把你给懒的,便猜一猜我的心思又能怎么着?断累不坏你的。”

    这话引来了更多的笑声,而那些原本冷却下去的视线,经此一言,亦重又变得火烫起来。

    现下总该说伴驾的人选了吧?

    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认为的。

    “旁的先不论,只说那行宫,空关了十几年,如今可能住人?”周皇后便像是专为打击众人而生的,语声一起,殿中氛围便又是一凉。

    有那脑子灵活的,此时已然咂么出了一点味道。

    周皇后与李太后这一来一回的,像在唱双簧,而今日所谓的正事,只怕亦非伴驾人选,倒像是冲着修缮行宫去的。

    此念一生,好些人的心头与手头,皆开始发紧。

    该不会太后娘娘叫大伙儿捐银子吧?

    听说最近国库空虚,陛下正为此发愁,莫非今儿是要借太后娘娘的手,跟他的大小老婆们讨点银子花花?

    “皇后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如今最紧要之事,是要把行宫先清出来。”李太后接口说道,语声依然沉肃。

    这算是把话挑明了。

    一时间,满殿又是一通眼风乱飞。

    说起来,这大齐朝的避暑行宫,确实已经空了好些年了。

    先帝在位时,便鲜少驾临此处,加上建昭帝登基的这十三年,前后加起来空了二十年不止。

    “这清扫起来,恐要花好一番功夫呢。”说话的是淑妃。

    她模样清丽、秉性安静,平素只爱个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外头的是非很少沾边,这一个“淑”字,得来不虚。

    此刻,她丝缎般柔滑的声线,正自飘过众人耳畔:“妾身记得,前几年春天打雷,临华殿的房顶都给炸出一个洞来,行宫那屋子已然旧的很了,情形想必不太好。”

    李太后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正是这话。昨儿我特意叫了小六来问,他说工部的人才去瞧过,天幸那屋子倒都没坏,前几年打雷也只倒了几棵树。只那地方多年来乏人打扫,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好些地方脏得下不去脚。”

    她口中所言的小六,乃是建昭帝的六侄子——东平郡王。

    东平郡王幼时,曾在李太后身边养过一段日子。

    彼时,李太后还是李皇后,因多年无子,整日郁郁寡欢。

    先帝是个重情之人,见她如此,十分不忍,便大手一挥,将已封了庆王的皇长子膝下幼子抱过来,交给她养着,那幼子便是东平郡王。

第020章 红芳

    许是东平郡王天生有福气,三年后,李太后终是有孕,次年平安产下一子,便是建昭帝。

    是故,这东平郡王的年纪比建昭帝还大,却还得管对方叫“皇叔父”。而自产子后,李太后待东平郡王亦十分亲厚,时常赏赐于他。当年庆王忤逆先帝,惹得天子震怒,还是李太后求情,才保住了东平郡王,连爵位也并保住了。

    这些前尘旧事,而今自是无人再提。

    听得李太后所言,周皇后亦蹙起了眉:“这却是不好办了,眼瞧着这天儿越来越热,若再下上两场雨,清理起来更费手。”

    李太后对此表示赞同:“这话很是。所以我就想着,趁天气还算好,多多派些人手过去,先把地方弄干净再说。”

    荀贵妃便又笑:“母后这弯儿拐的,真是闪了人的腰呢。说来说去,不就是要借人手么?这有何难?母后只给个准话便是,您说要谁,咱们便给谁。若是您觉着不够,妾身撸撸袖子,也能扫地抹桌呢。”

    李太后被她逗得大笑起来,殿中众人亦跟着笑。

    原来,这才是今日的题眼。

    且今儿这出戏亦非双簧,而是一出《花田错》,这说着问着、谈着笑着,就把话给挑明了。

    殿中响起了一片不甚明显的吁气声。

    只消不借钱,大家还是亲亲一家子。

    然而,坐在下首的张婕妤,此时却莫名觉出了一丝不安。

    却不知太后娘娘所需人手到底有多少?如何借法?从何处借?

    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当此际,李太后已自袖中取出了一页纸,笑吟吟地道:“我列了个章程出来,先在这里念一念,大家且听听怎么样,再作道理。”

    殿中重又安静下来。

    太后娘娘展开纸页,眯眼瞧了片刻,便又摇头笑叹:“罢了,这我眼神儿委实不济,竟瞧不仔细。”

    说着,她便将之递予了身旁的程寿眉:“你念一念罢,大声些。”

    程寿眉双手接过,踏前几步,侧对着众嫔妃,扬声念道:“今因洒扫行宫屋舍并清理杂物之要务,需人手若干,细目如下:仁寿宫出备十人;坤宁宫八;景仁宫荀贵妃六;诸妃四;嫔及以下各二,六局一司各五,若不足或有余,酌情增减。又及,凡二等及以上宫人,皆不用。”

    寥寥数语,令得殿中越发寂静。

    太后娘娘的章程不能说不公允,然那些低一等的嫔妃,却皆面现难色。

    张婕妤心都凉了。

    表面看来,这章程将二等及以上的宫人都留给了诸人,虑得甚是周全。

    可是,这宫中谁不知晓,低等杂役才是真正干活之人,而那些二等以上的,哪一个不是老油条?若论偷奸耍滑、推三阻四,他们无人能及,至于干活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张婕妤藏在袖中的手,险些将帕子给揉烂。

    她还有另一层烦心事。

    冷香净阁共有六个三等以下的,罗喜翠、王喜翠她用顺了手,需得留着;红药受伤,也不能往上报;剩下三个红字辈,如今再去其二,洒扫和值宿的活计都排不过来。

    张婕妤心里又是愁、又是堵。

    她们这些低位份的,与东、西六宫根本没法比。人家少几个下人,照样不短了人手使,可她们却是少一个是一个。

    只是,空有满心不忿,她面上的笑却不敢有一丝缺漏,甚而比平素笑得还甜。

    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她假作抚袖,悄然四顾。

    目之所及,是一张张美丽的笑颜,只是,那笑皆像是贴上去的,吹一口气儿,就能吹飞了。

    “都听清了么?”李太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温和的、慈蔼的,一如素昔的音线,在这阔大肃穆的殿宇中回荡着,入耳时,却带了几许森然。

    “妾身遵命。”周皇后当先起身,屈膝一礼。

    众人不敢落后,尽皆起身应是,一时间,满殿香风袅袅、莺声呖呖,便这么瞧着,却也养眼。

    李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现出笑来:“罢了,都是好孩子,且都坐罢,我还没说完呢。”

    见她还有下文,众人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俱皆归座。

    “从去年起,宫里的人手就不大够,如今又被我又抽调了好些,你们怕也为难,这我都知道。”李太后和声说道。

    话音落地,那些低等妃嫔们,心下俱是一松。

    看起来,太后娘娘也知道她们的难处,果然的,她老人家便是心慈。

    李太后此时又道:“我虽老了,却也还没到昏聩的步,自不会平白教你们作难。是以这些派去行宫的,她们的月例皆按二等的算,拿双份儿,由我私帐上走,明日我便叫人一总儿给你们送去,先按三个月的算。”

    还有这等好事?

    好些人眼睛都亮了。

    二等宫人的双份月例,又是三个月的,数目颇为可观。

    “再一个,今年才进的那批宫人,如今也调理得差不离了,过些时日便会分派下去。大家伙儿放心,都会给你们补足了的,不管是钱还是人,断不会少上半点。”李太后末了又道。

    众人这才想起,年初时,四十名淑女进宫,同时进宫的,还有百余名小宫人。算算日子,她们也的确快“出师”了。

    于是,皆大欢喜。

    周皇后再度领着众女谢恩,这一回,每个人的笑容,皆比方才真诚得多。

    “还是母后记性好,您若不说,妾身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呢。”待坐下后,一直不曾说话的宁妃便道,娇柔的面容上,是甜馥馥的一个笑。

    “妾身记着,母后这回指的是‘芳’字来着。”素来与宁妃交好的敬妃亦跟着搭腔:“这‘芳’字正应了春天的景儿,且与‘红’字一合,恰是‘红芳’二字,却是有欣欣向荣、勃勃生机之意的,端是吉祥。”

    这奉承话委实雅致,纵使李太后惯听谀词,此时亦面露笑容。

    诸妃之中,以敬妃的样貌最为普通,不过平头整脸而已,唯一双眼睛,还算有神。

第021章 母女

    说起来,这敬妃的出身倒是不低,家里原是士族,后来虽落魄了,那底子倒还在,故她很读过几年书,精星占、通六壬,杂学颇著,建昭帝便是喜她这一点,才封她为妃的。

    而每每她侍寝时,二人亦常谈诗论道,若逢着心情好,建昭帝还会点拨她两句,颇有师父教徒儿之意,更有传说,他二人私下相处,亦以师徒互称,这一番情致,却是不可言说的了。

    敬妃的话倒给众人提了个醒,一时间,殿中各色奉承话齐飞,嘤嗡之声不绝于耳。

    李太后笑着听了一会儿,便抬手止住了她们,道:“不过随手指了个字罢了,倒被你们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罕物了,都快别说了,我臊得慌。”

    众人都被说得笑了,殿中氛围亦变得欢愉起来。

    李太后啜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又道:“既大伙儿都觉着能行,那就这么着吧。我才叫人翻了黄历,今儿恰是黄道吉日,往后半个月都没这么好的日子,我想着,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事情办了得了。”

    殿中顿时一静。

    众人都有点愣,不明其意,却听她又道:“我先前已然知会了冯尚宫并吕尚宫,此时想必她两个皆在外头呢挑人呢,再由严宫正亲自登记造册。早早把人挑给齐了,今儿下晌就能出城。”

    春风轻拂纱幔,将她的语声远远送了出去。

    这并不见急迫的话语,将这春时旖旎,尽皆涤尽。

    场中诸人,泰半愕然。

    今天就把人挑走?

    略过了众人上报、尚宫局筛选、退回部分重报,最后登记造册的过场,现挑了人就走?

    这也未免太快了些,还让人怎么往里打小算盘啊?

    再者说,这带进仁寿宫的人手,可是个顶个地好用,否则也不会带在身边撑场面了,却不想,太后娘娘竟也看中了这些人,当即便要挑走。

    不少人面上的笑已然挂不住了,或垂首、或提帕、或掩袖,借此稍加掩饰。

    李太后抬眸,缓缓扫视座下诸女,神情淡然。

    便是怕有人弄鬼,她这才当场挑人。

    果然的,这消息一出,这一个个的便皆现了原形。

    李太后暗自冷笑。

    这大齐后宫,向例鬼比人多。

    她敢打包票,若是由得诸妃嫔自己个往上报,不必说,老弱病残是一定有的,没准儿还能有人吃个空饷,混那双份儿的月钱。

    好整以暇地啜了口茶,李太后的面上,现出一个浅笑。

    她就是不想把好好的事给搅黄了,这才快刀斩乱麻,不给这些牛鬼蛇神作妖的机会。

    先在仁寿宫挑上一半儿,余下的,再由各处补齐,如此,也算尽最大可能堵住了漏洞。

    施施然地端坐于宝坐中,眼瞧着某些人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李太后的心情竟是空前地好。

    她的确是个随和的老太太。

    这却是因为,唯有随和了、温软了,人家才敢在你面前演戏,那日子也才更有趣不是?

    李太后眯缝着两眼,自果碟子里拈出几粒瓜子仁,搁在嘴里慢慢吃着。

    许是心情好之故,今儿这瓜子,委实香脆可口。

    李太后的眼睛眯得几乎瞧不出,远远看着,倒教人想起那活了千里的老狐狸。

    而与此同时,蹈和门外长街的背阴处,红柳正与干娘邓寿容立着说话。

    “在行宫好生当差,先把这几个月混过去,等回来的时候,自有人来接你去我那里。”邓寿容爱怜地摸了摸红柳的头发,神情很是温和。

    若仔细看,便会发觉,她二人的样貌有几分相像,皆是眉眼细淡、鼻挺唇薄。只是,邓寿容嘴角微垂,不笑的时候显得刻薄,而红柳的面相则相对柔和些。

    “这么瞧着,你跟毛头还真是像。”邓寿容凝视着红柳,眸光中掺杂着怀念与伤感,还有几分疼惜。

    毛头是她幼妹的乳名。

    九岁那年,她的幼妹饿死在了田陇之间,死的时候,嘴里还有半口没咽下去的观音土。

    而后不久,邓寿容便被叔父卖给了人伢子,两年后,又进了宫。

    这一晃眼,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邓寿容叹了口气。

    见她神色哀惋,红柳知她又想了起从前,遂柔声劝道:“干娘莫再想过去的事了,往后有我呢,我陪着您。”

    邓寿容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然,心底深处,一片冰凉。

    眼前的小姑娘,终究不是她的毛头了。

    她还记得毛头的眉眼,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清澈,那双眼睛比湖底的石子儿还透亮,看着人时,像是把整颗心都捧在你眼前。

    而红柳的眼睛,却已经掺了别的东西,看着人时,亦是半遮半掩。

    邓寿容涩然一笑。

    罢了,不过各取所需而已,她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你是个乖孩子,干娘晓得的。”她道,依然温和的眼神里,有别样的情绪,一闪而逝。

    红柳的样貌,不过是她认其做干女儿的原因之一,且还是最不紧要的原因。

    至于最紧要的那个因由么……

    邓寿容抬起手,抚了抚眉心,目之所及,是一张充满了切盼与算计的脸。

    一刹儿,邓寿容的心里像漏了个洞,有凉风吹进来,骨头都是冷的。

    她敛了敛眉,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柔和:“你这孩子,运道却好,若不是我们娘娘凑巧听着仁寿宫两个大宫女闲聊,你干娘只怕也拿不准这等好事。如今却好,总算叫你离了金海桥那地方。”

    红柳甜笑起来:“女儿全是托了干娘的福。”

    邓寿容笑得越发温和。

    红柳这话,委实也不算错。

    事实上,此事还真是邓寿容偶尔听闻的,因怕作不得准,她便将之禀报给了贤妃,又依贤妃之意,将事情告诉了红柳,还暗中替她撑了回腰。

    如今看来,贤妃娘娘果然英明。

    心中转着念头,邓寿容探手自怀中取出一只小油纸包,递给了红柳,温言道:“今儿这一忙,午饭怕是要赶不上了,你且拿去垫一垫,莫要饿坏了身子。”

第022章 落英

    红柳见了,忙双手接过,凑在鼻边闻了闻,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欢喜地道:“是我最爱吃的枣儿糕。多谢干娘还惦记着。”

    邓寿容伸手替她理着发鬓,一脸疼爱:“傻孩子,你的事儿干娘如何会忘?”

    红柳笑着将油纸包收好,唇角的弧度始终不曾放平。

    她是真的高兴。

    就在半刻之前,冯、吕两位尚宫并严宫正突然出现,拿着印了太后金印的懿旨,不由分说便开始挑选去行宫的人手,红柳与红衣果然都被选中了。

    纵使早知有此机缘,红柳彼时亦激动得两手发颤。

    当初分去金海桥时,她委实颓唐过一阵子,幸而苍天有眼,将一份大好前程放在眼前,教她如何不喜?

    如今,邓寿容对她又这般照拂,竟还冒着风险将她唤至此处,殷殷叮嘱,可见是真拿她当女儿看的。

    “干娘,我从行宫回来以后,真的……真的能进钟粹宫吗?”红柳再次问道,目中尚有几分不敢置信。

    这等好事,突然便降至眼前,她总觉像在做梦。

    “傻孩子,自是能的。”邓寿容笑道,语气十分笃定:“宁妃娘娘那里我已经禀报过了,到时候不过随口一提的事儿,准定能成的。”

    说到这里,她又轻声叮嘱:“只你自个也要争气,在行宫里头好生当差,分派下来的活计皆要做好,莫要给人落下话柄,知道么?”

    “女儿听干娘的。”红柳重重点头,目中迸出光来。

    邓寿容含笑看着她,举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认我做干娘的事儿,除了罗喜翠,可还有旁人知晓?”

    “再没有了。”红柳马上摇头道。

    邓寿容面上浮起满意的神色,颔首道:“这样才对。在宫里头,最忌那嘴巴不牢靠、遇见点事便到处乱嚷嚷的。这等人,主子断不敢用。再,若叫人知道了咱们是母女,我就不好明着把你往钟粹宫领了,会有人闲话的。”

    红柳闻言,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女儿知道了,再不会告诉人去。”

    私心里,她亦不欲让太多人知晓邓寿容是她的干娘。

    有靠山固然是好事,只是,这些混到高位的大宫女,哪一个没有仇家?

    万一那仇家将恨意转到自己身上,她区区末等杂役,给人塞牙缝不都不够。

    此外,行宫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邓管事这块牌子好不好使,还得两说。

    二人心思各异,然目标却出奇地一致,若彼此知悉,却不知又会作何想?

    再嘱咐了红柳两句,邓寿容便遣她去了,眼瞧着对方无声无息混入人群,她方才放下了心。

    接下来,她却也不曾回仁寿宫,而是转上了一条少有人行的夹道。

    那夹道很是曲折,三转两绕地穿出来,便是东三长街,离开仁寿宫已是相当远了。

    到得此处,邓寿容走得越发小心,每遇着人,总是早早避开,便这样一路遮掩着,直绕了好长的一段路,最后竟离开了东六宫的地界,一路来到了金海桥西。

    她对这里似是颇熟,先是去了一处坍塌的废殿,在里头盘桓片刻,待出来时,她已是一身末等宫人的服色,脸上也抹了些灰,旁人瞧着,怕是再也认不出,这竟是钟粹宫的大宫女,只会以为那不过是金海桥最普通的宫人。

    离开废殿后,邓寿容仍旧十分小心,专拣着那僻静的小路走,不多时,终是来到了一条细巷。

    那细巷位置极偏,与内安乐堂只一墙之隔,而巷子里,则早候着一人。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宫人,满脸地褶子,将五官也没了进去,上着青衣、下系黛裙,却是二等宫人的服色。

    一见邓寿容,那老宫人立时谦卑地弯腰行礼:“邓掌事吉祥。”

    “去,去,少跟我来这套。”邓寿容作势向她挥了挥手,满脸带笑,然眼底深处,却有着极浓的忌惮,甚而是惧意。

    那老宫人直起身,张开豁了牙的嘴冲她一笑:“邓掌事又来赏饭吃了,咱总得敬着不是?且凡您过手儿的,皆是大买卖,得您老赏饭,又是顿顿美味,咱更得敬上加敬,若不然,人可要说咱不懂规矩了。”

    “这我可不敢当。您老腰里粗着呢,那银子怕能装下几箱子去,哪里少了我这一口饭?”口中说笑着,邓寿容动作却是飞快,自袖出厚厚的一只红封,交予了那老宫人。

    老宫人忙接了,当着她的面儿打开瞧了瞧,面上便露出谄笑:“还是邓掌事排场足,出手就是大方,不像那些小门小户的,抠抠索索,一点儿不爽利。”

    邓寿容“呵呵”笑了两声,取出帕子来拭了拭嘴角,眼风向她身上一掠。

    利如针尖的视线,望着人时,像能在人身上扎出洞来。

    那老宫人却根本没当回事,大剌剌地数着红封里的钱,根本连头都没抬一下。

    邓寿容瞳孔一缩,旋即便收了帕子,淡声道:“这么着,就都交给你老了?”

    “您老瞧好儿吧。”老宫人点数完毕,颤巍巍将红封塞进怀里,又反复掖了好几回,确保藏严实了,方抬起头。

    那一刹,她混浊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冷光:“还要请李掌事给个话儿,这到底要多少日子?怎么个走法?”

    “金海桥的那个,过上十天半个月的便成。还有一个,要在行宫动手,不过,也不必太急,一个月以后罢。”邓寿容的声音没有起伏。

    停了停,忽尔叹了一声:“再,行宫的那个,留全尸罢。”

    “怪道给了这许多呢。”老宫人咂了咂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无太多情绪。

    邓寿容没接她的话,淡淡地道:“再一个,有个叫薛红衣的,你帮着打听打听她是什么来路。”

    老宫人没说话,躬身行了一礼,算是应下了。

    “您老慢走,我不送了。”邓寿芳挥了挥帕子。

    那老宫人干笑两声,倒也没多耽搁,拖着佝偻的身子,慢慢行出了细巷。

    东风缓缓拂来,不知卷了何处的落英,几枚浅嫩的粉色花瓣儿,随风一阵起落,盈盈委地。

    邓寿容整了整衣襟,一脚踏了过去。

第023章 恭桶

    顾红药一脸虔诚地捧着恭桶。

    四月的天气,荼蘼尚还未开,隔院的墙头上,探出几丛浓翠,阳光筛过,金碧交错,晃得人眼晕。

    这般好景,偏偏地,旁边就是大净房,于是,那风吹碧叶时,携来的并非树木芬芳,而是一股子难闻的臭气,凡路过者,无不皱眉掩鼻,走得飞快。

    红药对此却似无觉。

    她立在净房墙角,将恭桶高举至眼前,整张脸都埋了进去,随后闭上眼,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呕——”

    旁边几名宫人一脸恶心地看着她,更有人不停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

    在大净房刷了这么久的马桶,她们就没见过这般奇怪之人。

    这东西也是能细闻的?

    不怕被熏死么?

    这人怎么这么怪啊?

    对于周遭投来的诸多视线,红药视而不见。

    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闻了几回后,她便将马桶搁在地上,也不将那手拭净,直接便去摸下巴,面上是沉思的神情,自语道:“还是有一点味道,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们这些下人吃的是粗些,所以味儿就特别大些?”

    众宫人齐翻白眼。

    这都什么话?

    这东西它本来味儿就大啊,和下人不下人的有什么关系?

    别以为贵人们那五谷轮回之物就是香的,告诉你,味儿冲着呢,就因为油水太多、吃得太精细,那味儿反比旁人更大,闻上一天,管教你吃嘛嘛都这个味儿。

    “那谁,把你那刷子借我使使可好?”红药掐着腰,看向左首的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宫人。

    那宫人生得粗手大脚地,团团一张圆脸,眼睛有点向前突,红药总觉她有几分面善。

    只是,这都好几十年过去了,她老人家年高忘事的,已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知也是“红”字辈儿的。

    那粗壮宫人倒也爽快,立马将竹刷递了过去。

    红药接过谢了她一声,又笑问:“我叫红药,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俺姓孟,叫孟红梅。”那叫孟红梅的宫人笑呵呵地道,看向红药的视线中满是好奇,问她道:“我说红药,你为何天天都捧着恭桶闻啊?”

    “我怕有味儿啊。”红药用心地刷着恭桶,答得理所当然。

    红梅“啊”了一声,面色益发疑惑:“可是,这东西它本来就有味儿啊。”

    “所以就得把它弄得没味儿才行哪。”红药一脸地义正辞严,将竹刷换了个方向,继续刷洗着恭桶边角处,其动作之小心轻柔,宛若那里头藏着绝世珍宝。

    红棉傻傻地看着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接话。

    红药又管自续道:“你想啊,这恭桶可是每天都要用的东西,挨着皮、贴着肉,若不能弄得清清爽爽、香香喷喷地,人使着也不舒服不是?”

    说话间,她已然刷洗完毕,将竹刷还予红梅,再度将脑袋埋进桶中,连说话声都变得嗡声嗡气地。

    诸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纷纷走避。

    这人什么毛病,就不嫌脏么?

    若是为了主子这般卖力,倒也使得,可听她这话,分明这恭桶也是下人使的,估摸着也就是个比她高一等的宫女或太监用的,那还穷讲究个什么劲儿?

    随便刷刷不就得了?

    再者说,若想要巴结讨好上头的人,多少法子用不得?使钱、送礼,再不济帮着叠被铺床,哪一样不比刷恭桶来得强?

    众人心中所思,顾红药隐约也能猜出几分。

    她冲着恭桶弯了弯眸。

    这可是关乎她后半辈子的大事,自是须得格外加把力才行。

    那厢红梅听得红药所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扭头看了看水沟边那一长溜的恭桶,当下便打消了向对方学习的念头。

    照红药这种刷法,她得刷到半夜去。

    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一面忙活手中差事,并不知晓,就在大净房门外那株老槐树背后,一个上著墨绿比甲、下系黛蓝宫裙、眉眼周正的女子,正静静地打量着她们。

    若有那常在六局一司走动的,便会认出,这女子便是尚寝局的司设——于寿竹。

    “姑姑,姑姑。”忽地,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于寿竹身后探也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裙角。

    她一回头,便瞧见了一张皱起来的小脸。

    “芳草,你又怎么了?”于寿竹板起脸,语气却并不如何严厉。

    那叫芳草的小宫人将手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小声地问:“姑姑,这里臭得很,您还要瞧多久呀?若是瞧完了,咱们就快些走好不好?”

    于寿竹闻言,当下板起了脸:“我都没嫌味儿大,你倒多嫌起来了。”

    话虽如此,语声却依然温和。

    芳草的大眼睛闪了闪,委委屈屈地将手放了,鼓着腮帮子嘟囔:“姑姑当初瞧中人家的时候,就是喜欢人家鼻子灵,现如今又来骂人家了,人家真可怜。”

    “什么人家他家的,好好儿说话。”于寿竹没好气地道,伸手向她脑门儿上轻轻点了几点,语气十分宽纵。

    这小丫头今年刚满十岁,进宫才几个月,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不曾染上那些坏毛病,况人又乖巧,于寿竹不免多疼她几分。

    芳草捂着被戳中的地方,抬起头,哀哀切切地道:“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姑姑昨儿还说芳草可爱呢,现在就变心了。”

    于寿竹被她说得一愣,旋即直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怪话。”

    她摇着头,神情无奈,却也并未责怪对方。

    芳草素知她宽厚,眼珠儿转了几转,忽地伸手一指红药的方向,笑嘻嘻地问:“姑姑每天都来瞧这个姐姐,莫不是想把姐姐调去咱们那儿?”

    于寿竹横了她一眼,返身便往回走,口中则道:“你又知道了。”

    “当然啦。”芳草连忙跟上,摇头晃脑地道:“尚宫局送了几拨人过来,姑姑一个都瞧不上,偏现下差事又吃紧,这几天您总往这地方跑,想必是在找人手,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第024章 看中

    于寿竹闻言,倒也不曾否认,只扫了芳草一眼:“平素也没见你这般聪明。”

    说起来,她们司设的差事,便是专管着皇帝与嫔妃们的床帷茵席、洒扫张设。

    说白了,就是床第间那点儿事。

    这事若往大里说,那是顶了天的大、大到没边儿;而若往小里说,也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而已。

    然则,越是这等细处、微处,便越需谨慎处之,因为谁也不知道主子何时心情不好,若教挑出错来,谁也得不着好。

    此外,因这差事常能得见天颜,是故尚寝局挑人,从来只看中一样:

    踏实。

    踏实办差、踏实做人,有这两样便足够了,至于那些容颜过美、精明过头、心气太大的主,则统统不能要。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奴婢,是去服侍主子的,可不是去爬龙床的,更不是去争宠的,这主次可得分清了才成。

    也正因此,尚寝局的人手,便总也不足。

    这两日,尚宫局的确送过几拨“芳”字辈的过来,只留在尚寝局的只有两个,芳草是其一,还有一个叫做芳葵的,今年也刚满十岁,皆是于寿竹亲自挑选的。

    一来是因她们年纪小,未通人事,心性也单纯,容易调教;二来,那芳葵性情真爽,藏不住心思,而芳草的长处,便是她的鼻子特别灵,再细微的味道也闻得出。

    需知“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那气味也是错不得半点的,否则亦是罪过。

    因此,于寿竹最近正教芳草辨香,待她学成了,必能派上大用场。

    只这也是将来的事了,如今芳草与芳葵尚幼,重些的东西都提不起来,并不能服侍主子们。可不巧的是,最近陛下似是心情不错,常去各宫过夜,于寿竹忙得脚打后脑勺,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各处暗访,希望能在那些末等杂役里头,发现一两个可造之材。

    “姑姑就相中了那个挺好看的姐姐了么?”芳草问道。

    好看?

    于寿竹怔了怔,再细细回思,方觉出,那红药的模样确实不差,打眼瞧着,倒有几分淑妃娘娘的品格。

    念及此,于寿竹不免有些踌躇。

    一个女孩子,若生得比旁人好些,那心思便也要比旁人多出一倍,无事也要弄出事来。这些年她在尚寝局冷眼瞧着,这样的人委实是太多,而她们的收梢,大抵皆称不上好。

    然而,转念再想了想,于寿竹却又释然。

    红药再是生得好,也不过一介末等杂役,与那天上的鸾凤如何能比?

    再者说,这红药既被挑去服侍主子,样貌总不会差,只消别太离格儿,其实也不算什么。

    “那旁边儿那个很壮实的姐姐呢?姑姑也瞧中了么?”芳草此时又问。

    于寿竹脚步一顿:“你说是把竹刷子借出去的那个?”

    芳草点了点头,清亮的眼睛里,像汪着两泓泉水:“那个大姐姐也挺好的呢,一看就是个老实头。”

    于寿竹被她逗笑了,向她发顶敲了一记:“人小鬼大。”

    芳草“啊呀”一声,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了。

    于寿竹提步前行,心下倒有两分意动。

    那红梅虽行事粗疏,眼神瞧着却还清明,心地似乎也颇不坏,还知道把东西借给别人,若是做些杂活儿,倒也使得。

    她细细思量着,一路径往金海桥而去,在此不提。

    却说红药,费了好一番手脚,终是将恭桶里外皆洗净了,这才辞了红梅,将恭桶捧回冷香阁。

    甫一跨进院门,刘喜莲便沉着脸堵住了她的去路:“怎么这样慢?这都什么时辰了?刷个恭桶用得了这么久?”

    红药忙弯下腰,手中恭桶则高举过顶,直捧到刘喜莲跟前,殷勤地道:“回刘姑姑,今儿大净房人多,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因想着要刷干净了再回来,这就迟了,您瞧,里头一点儿脏东西都没有呢。”

    “哎哟,快站远些,别把水溅我身上。”刘喜莲吓得直往旁躲,两手一通乱挥,生怕被那恭桶给碰着。

    虽然那是她自己用的恭桶,那也腌臜啊,她可不想挨近了瞧。

    红药像是没听懂,越发将恭桶往刘喜莲跟面前送,语中尽是讨好之意:“姑姑放心,我刷干净了,一点儿不脏的,真的,不信您闻闻,还有点儿香呢。”

    看着那微有些落漆的恭桶,刘喜莲直是恶心得不行,将帕子掩了口鼻,连连后退:“谁要瞧这东西,还不拿远些,讨打么?”

    红药这才不往前凑了,却仍旧高举着恭桶,就像举着最华贵的皇冠。

    刘喜莲直退出去老远,这才止步,眼见得红药乖乖止步,心下又是恶心、又是快意。

    她这是专给红药找的不自在,就是要让她吃足苦头。

    宫里实则是有专人负责换恭桶的,只消每日卯正前,将恭桶放在后角门,自有人会收去旧的、换上新的。

    只是,刘喜莲特特地要整治红药一番,故这大半个月来,她每天都将自己的恭桶单留下,待天光大亮后,再交给红药,让她去换新的。

    那换恭桶的老嬷嬷收了刘喜莲十个大钱,自是对红药百般刁难,红药屡次吃瘪,便只能自己动手刷洗。

    “你还捧着这东西做甚?主子瞧见了可怎么着?还不快拿进去?”刘喜莲此时又斥,面上嫌恶之色愈浓。

    红药忙恭声应是。

    刘喜莲犹自拿帕子掩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她,见委实再挑不出错来,便重重“哼”了一声,扭脸去了正房。

    张婕妤今日去外头访客,钱、王二人并罗喜翠皆随侍在侧,这院子里,天老大、地老二,她就是老三。

    见她终于走了,红药轻吁了口气,将恭桶放回西厢,眼见得四下无人,方悄悄踅回了耳房。

    房中静悄悄地,东窗下搁着两张榻,此际皆睡着人,正是才分进冷香阁的两个小宫人,一名芳琴、一名芳月,她二人昨宵值宿,午时才该班儿。

    据说,她两个原就是一家子表姐妹,也不知为何这样巧,竟分在了一处。

第025章 空了

    红药心下思忖着,放轻脚步,坐去自己的床边,从床底下翻出药酒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空的。

    她蹙起了眉。

    与前世一样,那剩下的药酒,被人给倒掉了。

    是谁呢?

    她举目四顾。

    前世时,她曾怀疑是红棉或刘喜莲干的,然如今细思,却又觉得不太像。

    先说红棉,若她真要对付红药,机会太多了,何必等到如今红药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动手?

    刘喜莲就更不可能了。

    她巴不得红药早早伤愈、重新当差呢,绝不会打酒药的主意,且就算是她倒的,她也会明着做,完全没必要来这些暗的。

    而既不是她俩,剩下的,便只有这两个新来的了。

    红药眯着眼,挨次端详着芳月与芳琴。

    都像,也都不像。

    蹙眉想了一会儿,红药的脑壳便开始疼。

    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若不然,上辈子也不会吃了那么些的亏,最后被人排挤到了皇城外头。

    可反过来想,若她是个聪明的,没准前世一早就死了,就如那些算计她、踩在她身上攀上高枝的,又有哪一个当真能在那高枝儿上站得住呢?

    到头来,无不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反不如她这个蠢笨无用的,反倒得以苟安余生。

    红药抬手摸摸脑瓜顶,又将手掌摊开细瞧。

    听人说,脑后有旋、指上有螺,皆是聪明之相。

    她都有啊。

    可是,她怎么就聪明不起来呢?稍一想事,就满脑袋的浆糊。

    盯着两手看了好一会儿,红药颓然低头。

    罢,罢,罢,这些动脑子的事,她委实做不来,倒不如将那七七四十九路爪法再好生琢磨琢磨。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宫,便要直奔那岭南小镇,先在石榴街把名号打出去,也免得跟前世似地,被人欺负到了头上,才不得不奋起还击。

    此念一生,红药只觉浑身斗志,血都沸腾了。

    石榴街的泼妇们,你们等着,这一世,我顾老太定要先发制人,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她横眉立目,将药壶权作了石榴街的泼妇,“咣、咣、咣”几巴掌便扇了过去。

    那一刻,她并未未发觉,正在床上“熟睡”的芳月,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红药!”窗外陡然响起刘喜莲的暴喝。

    红药唬了一跳,忙丢下药壶,挑帘出屋,却见刘喜莲正阴着脸立在院中。

    “眼错不见就偷懒,我看你是欠板子抽!”她狠声骂道,又一指院子,两个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没瞧见这满院子的杂草么?就不晓得拔一拔?非得我说了你才肯动?”

    看起来,去了一遭正房,让她又想出新的搓磨人的法子来了。

    红药低头翻了个白眼,口中却应得恭顺:“是,刘姑姑。”

    “还不快去!等我下请字儿么?”刘喜莲怒骂,拿炭条描过的两道眉毛,耸立得如同小山。

    红药忙应了个是,飞快奔至墙角,蹲下来开始拔草,且拔得相当卖力。

    刘喜莲那没剩几根的眉毛,不正像这杂草?

    有时候早晨起来,她没顾得描眉,脸又黄、头发又乱,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样一想,红药拔草拔得越发起劲儿了。

    刘喜莲立在廊下,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响,面上便渐渐现出了些许迷惑。

    这顾红药该不会真有毛病吧?

    拔个草而已,至于这么卖力么?

    听说,她刷马桶也刷得特别欢实,还经常把头埋进马桶里,闻得如醉如痴的,把大净房的人都给恶心坏了,那老嬷嬷甚至还跟刘喜莲诉苦,道是大净房的人不欢迎红药,说她“又怪又腌臜”。

    今日一见,刘喜莲也觉着,这话挺对。

    忖度片刻,她到底不放心,遂转身回屋,将针线笸箩并小杌子一并端了出来,便坐在那廊下缝帕子,暗中盯着红药,防她背后使坏。

    若知她心中所思,红药定会仰天长叹。

    使坏?

    她倒也想,可她根本办不到啊。

    除了有两把子力气,跟那些泼妇们骂一嗓子、打一架,论起耍心眼、算人心诸如此类的事,她可是半窍不通,否则,前世也不会混得那样惨了。

    于是,冷香阁的小院中,两个人一坐一蹲、一猜一忌,虽心思不同,竟也相安无事。

    渐渐地,日影偏西,刘喜莲做累了针线,有些撑不住,便倚着凳楣子打盹儿。

    谁想,才一阖眼,门外忽地响起剥啄声,随后便是钱寿芳的毫无起伏的声线:“开门,主子回来了。”

    刘喜莲吃了一吓,忙放下针线,三步并两步跑去开门,面上早堆出浓浓的一个笑,打算着说两句吉祥话讨个好。

    却不料,门启处,张婕妤板着张脸,也不看人,抬脚便往里走。

    刘喜莲心头滞了滞,忙咽下了话头,低眉顺眼退至阶下,复又悄悄往旁张望。

    钱寿芳与王孝淳的脸色,皆不太好看。

    刘喜莲心里打了个突。

    这是怎么了?

    出门的时候,张婕妤可是满心欢喜,还说要去花园赏景来着,可现下看着,似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她极为不快。

    张婕妤进院后,冷着脸将钱寿芳的胳膊往旁一推,也不需人服侍,径自穿过庭院,挑帘进屋,从头到尾,半字不出。

    刘喜莲见状,心下越发骇异,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更不敢抬头再看。

    很显然,张婕妤这气得可不轻,却不知是谁得罪她了?

    一时正房没了声息,刘喜莲这才带上院门,又回首觑了一眼钱寿芳的面色,终究没忍住,搭讪着道:“今儿想是累着了,怪乏的吧?”

    钱寿芳没接她的话,只往四下看了看,忽地问:“罗喜翠可回来了?”

    答非所问的一句,令刘喜莲愣了片刻,旋即便挑起了眉:“哟,她不是和你们一起服侍主子出门儿的么?怎么着,主子先前遣她回来了?”

    钱寿芳仍未作答,只沉着脸“嗯”了一声,便迈步进了正房。

    刘喜莲半低着头,脸拉得足有三尺长。

    被人当众下脸,纵使那人是钱寿芳,她亦气恼。

第026章 不归

    什么东西!

    暗骂了一句,刘喜莲又抬头向旁看,见王孝淳一直立在门旁发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眼珠转了转,便慢慢凑至他近前,压低声音问:“王公公,这是怎么了?”

    王孝淳倒不似钱寿芳那样讳莫如深,闻言只摇了摇头,道:“也不是甚大事,只主子去花园掐花儿的时候,原先瞧中的那几朵月季不知被谁人剪了,主子就有点儿不大痛快。偏罗喜翠说是去出恭,结果这一去就没了影儿。主子原说等她一等,只也不能等个没完不是?这世上也断没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就这么着,主子就更不痛快了,便带着我们回来了。”

    说着他便又叹了口气:“钱管事方才问的便是这事,这么瞧着,罗喜翠也没回来,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刘喜莲竭力拉平唇角,抑住上浮的笑意。

    真是苍天有眼,罗喜翠终于倒霉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要知道,这大半个月来,罗喜翠一直压得刘喜莲抬不起头,如今却轮到她自己犯错,惹得主子如此不高兴,刘喜莲怎能不高兴?

    她巴不得罗喜翠一摔到底呢。

    心下虽是乐开了花,她面上却显得很忧虑,低声道:“哟,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她怎么就能把差事和主子都给撂下呢?从前她可没这样儿过。”

    话说得很中肯,纵使言不由衷,到底大面儿上还算妥当。

    王孝淳便点了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罗喜翠虽有些小毛病,差事上头却也还好,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唉。”

    他摇着头,面现愁容。

    刘喜莲便劝他道:“王公公也莫担心,她当老了差的,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完了事儿她也就能回来了。”

    这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一个奴婢罢了,主子才是天,又有什么什么事能大得过自家主子?

    王孝淳素知刘喜莲的心病,也不点破,仍旧叹道:“但愿如此罢。若再不见人,说不得我还得往各处跑一跑。”

    见他神情淡淡,刘喜莲亦识趣地不再提,只陪笑道:“公公辛苦,我去给您倒碗茶喝。”

    说话间已是脚下生风,疾走回了屋,王孝淳张口欲拦,却见她已然进了屋,由得她去了。

    很快地,刘喜莲便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盘中置着一碗茶。

    王孝淳不愿拂她好意,接过喝了,不经意一转首,便瞧见了红药。

    “哟,红药蹲地下这是干嘛呢?”他吸溜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问。

    红药扎煞着两手站起来,讪讪地道:“回王公公,我拔草呢。”

    王孝淳正想再问,刘喜莲已然抢先道:“这孩子,整天净知道瞎玩儿。”又回头吩咐红药:“快先回屋收拾干净了,再把那热水给烧上。”

    红药乐得丢下这差事,应了一声,便回屋洗净了手,复去到廊角处,向那小风炉里添了块炭。

    因金海桥离着西膳监甚远,故这一片的院子里,皆备有风炉,天冷时便拿来热饭菜,免得主子们吃冷食,平素烧水喝茶之类的,亦皆指着它。

    红药这厢专心烧水,刘喜莲便花蝴蝶似地满院乱窜,不一时便去了正房,想是要在张婕妤面前好生表现。

    而罗喜翠,一直不曾回来。

    张婕妤先还恼着,眼见得天光渐暗,她便也慌了神,将钱寿芳唤进屋,问道:“老王可去外头找了?”

    因屋子里并不曾点灯,幽暗之中,她的声音亦格外低沉。

    钱寿芳也正为此焦心,面上却还维持着镇静,躬腰道:“回主子,才王公公带了几个小的四处找了,都说没见着人。王公公把她们遣回来报了信,如今他又往金海桥外头去了。”

    张婕妤烟眉轻锁,望向窗外。

    暮色将尽,墙头上悬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空寂的庭院中,不见人迹,唯树影参差、随风摇曳,全不知尘世纷扰。

    张婕妤莫名生出了一丝羡慕。

    若她也是一棵木头,不用去想、去活、去挣命似地向上爬,可有多好?

    她恍了恍神,心绪归至眼前,面上重又聚起阴霾。

    在这宫里,一个人若是不见了,那么,这人便有极大可能就此真的“没”了。

    张婕妤松开眉心,叹了一口气,缓声道:“罢了,等老王回来了,你叫他去尚宫局报备一声吧,也免得过后吃挂落。”

    钱寿芳闻言,面上微微一黯,低声应了个是。

    停了片刻,张婕妤又道:“再,宫正司那里也报一声,便说是我说的,但凡有事,由得她们先行处置,不必告诉我了。”

    她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平白一个宫人没了影子,自非小事,更不能瞒着不往上报。一则宫规有例,隐瞒不报者乃是大罪,重者可夺封号;二来,冷香阁也不比那些福地洞天,庙小菩萨弱的,委实没必要在这等事情上作伪。

    吩咐完这些,张婕妤便挥退了钱寿芳。

    而小半个时辰后,王孝淳满头大汗地返转,果然两手空空。

    他连桥西那一带都找遍了,也没打听出半点消息,至于东西六宫并乾、坤、仁这几宫,平素都有宫正司、尚宫局的人把门,出入皆需腰牌,罗喜翠断走不到那里去,他便也不曾去问。

    将寻人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他又问钱寿芳:“……如今这一片我都寻遍了,再迟些,宫里各处落匙,只怕出入更难,却不知主子有什么打算?”

    钱寿芳心中暗叹,面上却无异色,只将张婕妤的话转述了一遍。

    王孝淳听了连连点头,只说“该当的”,汗也不及擦,回身便要往门外走。

    却不想,那厢陡然窜出个人影,正与他走个对脸儿,若非他收势快,两下里险些便要撞上。

    王孝淳惊得“哟”了一声,退后两步方才站稳,凝神再去,却原来是红棉。

    红棉也吓了一跳,忙陪笑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没瞧见,王公公可撞着了不曾?”

    王孝淳正自着忙,哪里耐烦应付她,将手挥了挥,拎着袍子便出去了。

第027章 暮色

    红棉的一双眼睛恨不能粘上去。

    罗喜翠不归之事,她听刘喜莲说了一嘴,这会儿心里痒痒的,极欲知道下文,也顾不得旁的,引颈便往外看,猛可里耳旁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回去。”

    红棉后脖梗子登时一凉,转眸处,却见钱寿芳正立在门边看她,无情无绪的一张脸,眼睛却冷得像冰。

    她身子缩了缩,再不敢多看,慌里慌张应了个是,便悄没声地回到了耳房。

    只是,甫一跨进屋门,她便陡然像是活了过来,一个箭步便跨到了东窗跟前,敏捷地伸手一抄,便将个小杌子抄过来,搁在窗下坐了,复又自袖中摸出一包瓜子来,一面往窗外偷瞧,一面“咔咔”嗑起了瓜子。

    红药看得几乎呆住。

    这一整套动作熟极而流,中间没有半点停顿,她还没反应过来呢,红棉那瓜子壳都吐出来几片了。

    这一位爱瞧热闹的劲头,比自己当年也是不遑多让。

    “你听说了么?罗姑姑人不见了。”红棉忽地道,两个眼睛紧紧盯着窗外,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兴奋。

    红药“哦”了一声,却并不曾接话。

    委实是怕多说多错,索性不说也罢。

    再者说,她也隐约记得此事。

    前世这场风波闹得颇大,罗喜翠一个大活人,突然间地就没了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尚宫局还派人手到处找来着,却也遍寻未果。

    再之后的事,因红药不在冷香阁,便不知情了。

    “啧,我这儿与你说话呢,你怎地不吭声?”见红药不肯接话茬,红棉有点不大高兴,回头瞪了她一眼。

    红药却不过,只得胡乱找个理由搪塞:“我没有不理你,只我正想着罗姑姑是不是去会朋友去了,一时聊到兴头上,忘了回来,就这么想得出了神,便没顾得上接你的话。”

    红棉望她两眼,忽地“咯咯”地笑起来,看着红药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你可真够笨的,亏得长了张聪明脸,脑瓜子竟是实芯儿的不成?你就不想想,罗姑姑当老了差的,如何连个轻重都分不清,会朋友能把主子都给忘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她摇着头,似是深为红药是个榆木疙瘩而遗憾。

    红药被她堵得没话讲,只能傻笑。

    千错万错,装傻总是没错的,尤其在红棉跟前,你若比她聪明了,她还不乐意呢。

    见她傻呆呆地,红棉一时也懒得理她,只将瓜子收了,扒着窗户眼儿往外瞧,口中小声自语:“王公公才出了门,眼看这会子都快下匙了,他可得快着些才能回来呢。”

    正说至此处,忽地那院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不是王孝淳又是哪个?

    他一脸地疲惫,额角发鬓皆被汗水打湿了,身上的衣裳亦灰朴朴地,显是跑了不少的路。

    进院后,他叮嘱了守门的芳月一句,便撩袍快步去了正房。

    再过不久,刘喜莲便一脸肃杀地挑帘而出,径向耳房走来。

    红棉正瞧到要紧处,忽见她过来,着实吃了一惊,慌手慌脚跳下杌子,飞跑着窜回榻边,才一坐下拿起针线,刘喜莲便出现在了门口。

    “哟,刘姑姑怎么来了,您快请进。”红棉装模作样地搁下针线,殷勤笑道。

    刘喜莲“嗯”了一声,并未进屋,只简短地道:“你们两个都到院子里来,主子有话要说。”

    语罢,转身便出了屋,看都没多看她们一眼。

    见她走远了,红棉便拍了拍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复又向红药扮了个鬼脸:“真真吓死个人,好悬没叫刘姑姑瞧见。”

    红药暗自撇嘴,面上却也作出后怕的样儿来,小声道:“是啊,我也唬了一跳呢。”

    二人不敢耽搁,略略收拾一番,便去到院中。

    芳月和芳琴已然立在廊外了,红药与红棉走过去,四人并排站着,俱束手低头、噤声不语。

    庭院寂静,暮色重重翻卷,墙头的那一线金红,已然不见,唯树影幽暗,映得满院凄清。

    很快地,刘喜莲与王孝淳也皆来到院中,各自站定,随后,便见那流苏锦帘轻轻一掀,钱寿芳一手挑起帘栊,一手扶着张婕妤走了出来。

    众人忙俯身见礼,张婕妤抬手道了“免”。

    趁行礼之机,红药悄悄抬眼打量着她。

    她的面色比下晌进门时略好些,只仍旧无甚精神,神情颇为倦怠。

    “主子有话要说,大伙儿都好生听着。”钱寿芳当先宣布。

    微冷的声线,随暮风四散。

    红药不由得心底发凉。

    不知何时,那廊下的白纱大灯笼已然亮了起来,烛火与暮色间错,将钱寿芳的脸也映得一阵晦明。

    东风轻缓,拂过这片狭小的庭院,老梨树晃动着枝桠,发出轻细的“哗啷”声,好似落了雨。

    张婕妤的语声,似也带着雨水的潮气,入耳时,凝滞而低沉。

    “这院子里的事,只在这院子里了,外头但有人问,你们知道该怎么回。”她咳嗽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织锦薄氅。

    众人齐声应是。

    缓缓扫视了众人一遍,她面上倦色愈浓,缓缓地道:“罢了,我的话也只有这一句,余下的,便听钱掌事的吧。”

    她侧过身,轻轻拍了拍钱寿芳的手,语声细且弱:“你来说罢,我回屋躺躺儿,实是乏得很。”

    刘喜莲见状,脚下立时一动,似欲上前去扶。

    张婕妤抬手止住了她,倦懒语道:“我这里不用人服侍,你们好生听钱管事的话。”

    说着话,她已然自己掀帘回了屋。

    刘喜莲尴尬地收回脚,视线一转,恰见钱寿芳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她心头震了震,忙垂首站好。

    “我管不了你们怎么想,我只管你们怎么说、怎么做。”钱寿芳开了口,笔直的两道眸光,直奔刘喜莲而去。

    那视线有若实质,沉沉压下,刘喜莲只觉后背汗毛竖起,越发不敢抬头。

    钱寿芳盯着她看了一会,方移开眼眸,肃声道:“主子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罗喜翠的事儿,不许私下议论,更不许跟外头的人说。若叫我知道你们谁胡说乱道的,别怪我不客气。”

第028章 禁足

    冰冷的一席话,直教院子里的温度都降低了好些。

    众人自是唯唯应是。

    停了片刻,钱寿芳又续:“现如今,主子已经往尚宫局报了信,过几日自有定论。罗喜翠手头的差事则暂且先由我兼着,若我有一时不到的地方,你们也别躲懒,好生周全了去。何时人手齐了,主子自会论功行赏,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这话大有安抚之意,然听在耳中,冷厉如故。

    院中诸人噤若寒蝉,连刘喜莲亦被弹压得不敢抬头。

    钱寿芳见状,这才挥手命人都散了,一颗心却仍旧高高地悬

    着。

    罗喜翠的消失,让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只是,这话她并不敢与张婕妤说。又或者,张婕妤恐亦想到了这一层,包括王、刘二人,只怕也是这个想头。

    钱寿芳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望着空落落的庭院,眉头紧蹙。

    她知道,这院子里颇有几个不安分的,头一个便是刘喜莲。

    刘喜莲与罗喜翠素来不和,这时候怕已经高兴得疯了,是故,方才那段话,泰半是说给她听的。

    此外,红棉也很爱搅事,亦是个不大不小麻烦;再,那两个新来的“芳”字辈,钱寿芳冷眼瞧着,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抬手按了按额角,她的面上涌出一丝疲惫。

    冷香阁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齐活了。

    她放下手,望向墙头微冥的暮色,心头沉得像坠着铅块,唯愿罗喜翠之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要再生出别的麻烦来。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钱寿芳拖着疲惫的步伐,转出抄手游廊,自回屋中不提。

    却说罗喜翠走失之事,并未在金海桥掀起什么波澜,红药她们固然不敢议论,旁人却也不曾来问,仿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罗喜翠这么个人。

    日子不疾不徐地过去,转眼便是小满节气,那微雨落花天的暮春,终究还是收了梢,初夏辰光,亦有凉风花信来。

    然而,这般爽然怡人之景,落在张婕妤眼中,却远比那数九寒冬还要教人心冷。

    便在五月初三这一日,冯尚宫突然到访冷香阁,带来了印着皇后娘娘宝印的懿旨。

    在懿旨中,周皇后严厉申斥了张婕妤,责她疏于管教、行事粗漏,致使院中仆役走失,至今无有消息,所谓上行下效,若她这个主子是个严明谨慎的,则底下人也不会如此散漫。

    在懿旨最后,周皇后责令张婕妤好生于院中思过,无事不得外出,若有不得已之因由,则需具条陈上报坤宁宫,由周皇后亲自批阅,再行定夺。

    耳听得冯尚宫一板一眼念完懿旨,张婕妤当即玉容惨淡,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明着禁了她的足啊。

    而更要紧的是,下个月,建昭帝便将前往行宫避暑,这一禁足,那伴驾之事,自是没了张婕妤的份儿了。

    凄凄惶惶跪谢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张婕妤亲捧懿旨,奉于正房香案,拜了几拜之后,便延了冯尚宫就座,奉上香茶果点后,方委婉地表示,她愿意自罚三个月的月例,以示悔改。

    一听这话,冯尚宫立时便知,张婕妤这是还没死心,欲用那些个月例银子,换取一个去行宫伴驾的可能。

    论心思,倒也精巧,只可惜,精巧错了地方。

    啜了一口茶,冯尚宫暗自摇头。

    怪道这位婕妤娘娘如今还在金海桥厮混呢,果然的,眼色不济,耳力亦欠佳。

    望着眼前这张烟视媚行的脸,冯尚宫心里,倒生出几分憾然。

    不说旁的,只说这容颜姿色,张婕妤便去了那东、西六宫,亦毫不逊色。可叹的是,心劲上到底差了一分火候,纵使有几分聪明,亦是那丈八的灯台,只照得见外头,却照不见足底的那一点儿灯下黑。

    “还要请冯尚宫替妾向皇后娘娘分说两句,实是妾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张婕妤语声哀婉,神情凄迷,那一番情辞切切,极令人动容。

    然而,冯尚宫早得了示下,见此情形,也不过暗叹一声罢了。

    这位婕妤娘娘约莫以为,后头有个惠妃顶着,就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殊不知,正是因为有了这棵大树,皇后娘娘才会下此重手。

    不过走丢了个宫女罢了,这宫里每天还死人呢,若次次行此重典,后宫还不得空了?

    正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皇后娘娘责的是张婕妤,真正要对付的,却是惠妃。

    这其中干系,千丝万缕,张婕妤位份太低、眼界亦狭,自是参不透。

    “婕妤娘娘恕罪,您这话,奴婢可不敢往上回。”冯尚宫客客气气地躬了躬身,回绝得却极干脆。

    张婕妤一怔。

    这也答得太快了罢?莫非,她并不知晓自己与惠妃娘娘的关系?

    忖度片刻后,张婕妤索性便将话挑明:“皇后娘娘一片错爱之心,妾自知晓。只是,妾前几日才应下惠妃娘娘,要亲去北织堂奉上半个月的经书,却是不好食言的。如今妾就想着,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将两边皆圆满过来,若不然,妾可真是……”

    她轻咬嘴唇,不肯再往下讲,面上满是为难。

    见她执迷不悟,冯尚宫自不会点破,更不会与她强项,便微笑道:“既是如此大事,奴婢就更不敢专擅了。婕妤娘娘还是将实情具一条陈,送去坤宁宫便是。”

    滴水不露的一番话,却是咬死了不肯从中转圜。

    张婕妤将帕子掩了面,目中飞快划过一丝讶然。

    她连惠妃娘娘都抬出来了,冯尚宫却还是如此态度,难不成……

    她忽地白了脸。

    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她绝非愚顽之辈,此时终是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咬碎一口银牙。

    不必说,定是惠妃娘娘那里出了事,否则,便瞧在惠妃的份上,冯尚宫也不会将话说得这样板正。

    一念及此,张婕妤那一腔的雄心壮志,登时便烟消云散。

    若是连惠妃娘娘也指望不上,则这偌大的后宫,便再无可助她之人了。

第029章 又来

    “妾明白了。多谢冯尚宫提点。”收起帕子,张婕妤低低应道。

    见她终于懂了,冯尚宫亦自松了口气,面上神情却无甚变化,仍是客客气气地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当得起提点二字。”

    张婕妤早便意兴阑珊,面上却还不得不撑出笑来,道:“我说尚宫当得,尚宫便当得。”

    冯尚宫谦了两句,方正色道:“今日奴婢来此,除宣读皇后娘娘懿旨之外,尚还有另一件事,要向婕妤娘娘禀报一声。”

    还有事儿?

    怎么这么烦!

    张婕妤心下极是不耐,面上的笑容却不敢有一丝欠缺,柔声道:“冯尚宫但说便是,妾洗耳恭听。”

    冯尚宫便道:“服侍娘娘的罗喜翠人不见了,她空下的缺本该着人替上。只是,如今宫里人手不足,好些地方皆缺着人,奴婢等无能,委实调派不过来。唯今之计,也只能等去行宫的那批人回来了,各处人手方得补齐。此一事,还要请娘娘宽恕则个。”

    说着便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敛衽躬腰,端端正正向上一礼。

    张婕妤忙侧身避开,连声道:“冯尚宫太多礼了,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实则她心底里却怄得发慌。

    此事想必亦是皇后娘娘授意,用意么,不过是给她个不自在,膈应膈应她,再顺便打打惠妃娘娘的脸。

    这些贵主儿也真是,你们自个闹便闹,何苦为难她一个小小婕妤?她算哪棵葱、哪棵蒜?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她腰还粗,折腾她这只小蚂蚁,有意思么?

    心下虽腹诽不已,张婕妤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地,又向冯尚宫说了一席话,真真是好言好语、好声好气,面子里子都给周全了,教人再挑不出半点错儿。

    冯尚宫倒还谨守着规矩,恭声道:“娘娘体谅便好。这也是奴婢们失职在先,过后自会向娘娘请罪。”

    她的姿态放得这样低,张婕妤自不好再端着,只得捏着鼻子一通夸,末了更是郑重表示,她本人很体谅尚宫局的苦衷,更对皇后娘娘掌理六宫的辛苦深感钦佩,其言辞之温婉、态度之真挚、行止之体贴,实令人如沐春风,堪称完美无瑕。

    冯尚宫满意而归。

    不过,她前脚方走,冷香阁的正房,便接连砸坏了两只粉彩茶盅。

    事后钱寿芳向尚服局呈报时,只说这杯子是她不小心砸的,赔的银子亦从她月钱里扣。

    自然,这等小得不能再小之事,除了有限几个人之外,并无旁人知晓。

    接下来两日,张婕妤便一直有些恹恹地,身子亦清减了好些,却也并不敢当真抱病。

    这厢才接了皇后懿旨,那头便病歪歪地起来,若被那好事者传了出去,又是一场是非。

    然而,正所谓心结难纾,又岂是强改便能改得了的?反而是越压抑,便越不好。张婕妤不仅减了饭量,晚上也睡不安宁,更兼身子本就娇弱,不出三日,便已是憔悴娇颜、愁损玉体,如那经了霜的花儿一般,萎靡不振。

    这一日,张婕妤晨起之后,便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地,揽镜自照,那脸越发瘦下去一圈。

    钱寿芳怕她当真作下病来,忙拿出常用的药丸,百般哄劝着,她才吃下几粒去,再歇了歇,到底缓过来些。

    不一时,早膳便备好了,张婕妤心绪不佳,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只略动了几筷子,便命人抬了下去,正想命刘喜莲进屋捶腿,忽听帘外芳月禀报:“主子,才王公公使人传话,说是尚宫局的人正往这里来呢。”

    张婕妤一惊,手中纨扇“啪”地一声便落了地。

    怎么尚宫局又来人了?

    这是盯着她这只小蚂蚁踩上瘾了么?

    怔了好一会儿后,她方喃喃道:“这一回,不知又要治我哪一宗罪了。”

    话一出口,她立觉不妥,忙惶然四顾。

    好在她声音极低,屋中又只钱寿芳一个人服侍,倒也不虞有人听见。

    钱寿芳弯腰将扇子拾起来,轻轻搁在案上,低声问:“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外头瞧瞧?”

    张婕妤一脸恍惚,像没听见。

    也不怪她如此惴惴,委实是皇后娘娘前番懿旨,罚得过于重了些,张婕妤一直便没缓过来,如今这才过了三天,便又来了人,她自是担心。

    见她一径坐着发呆,钱寿芳便又将声音拔高了些,道:“主子,可要梳头换衣裳?”

    此一问,终是令张婕妤如梦初醒,下意识便往身上看。

    说来也巧,她今日穿的正是宫里新裁的夏衣,上身是水绿底彩织宝相花香云纱通袖袄儿,下系着月白暗银竹纹挑线裙,鬓横金雀钗、耳著明月珰,通身上下无可挑剔。

    她微松了口气。

    外客登门,妆容衣饰皆须得体,这也是宫规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的,如今看来,至少这一点她还是做到了。

    钱寿芳此时也正端详着她,片刻后,便半是宽慰、半是肯定地道:“依奴婢瞧着,主子如今这样便极好,只消稍稍抹些胭脂便行了。”

    张婕妤面色苍白,确实需要匀个面。

    “便这么着吧。”张婕妤笑了一下,面上愁色却仍未散。

    钱寿芳上前去开妆匣,将胭脂并唇脂皆捧了出来,一面又问起第一个问题:“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外头迎一迎?”

    张婕妤这一回总算听见了,想也不想地道:“也好,你去便是。”

    一壁说话,一壁便坐去镜前匀面。

    钱寿芳应声是,便挑帘出了屋,招呼着芳月一同出去了。

    张婕妤独坐镜前,仍旧有些七上八下地,将那胭脂膏子并唇脂略点染了一回,便再坐不住,只得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俄顷,帘外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响起芳月气喘吁吁的禀报:“回主子,钱管事叫奴婢来与您说一声,来的是尚宫局的林司簿。”

    “司簿?”张婕妤轻声重复了一句,旋即便松开了眉心,提声道了句“知道了”,又吩咐:“去把刘喜莲叫进来。”

第030章 公函

    芳月领命去了,张婕妤重又在妆台前坐了,向颊边再补了些胭脂,左右顾视,却见镜中人神采飞扬,毫无病容,她方才满意。

    这一刻,她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司簿秩正七品,专事打理宫人名籍,倒不与她这个主子相干。

    此外,那林司簿人还不错,与钱寿芳亦有旧,想必不会如冯尚宫那般难说话。

    心头既定,张婕妤终有余裕想些旁的,比如,林司簿此番前来,会不会是罗喜翠有消息了?

    无论是死是活,能得个准信儿,也非坏事。

    一时刘喜莲来了,张婕妤便命她将正房重新收拾一遍,茶水亦换了新的。

    这厢才拾掇妥当,那朱漆院门便被推开,王孝淳并钱寿芳二人,陪着个宫装女子走了进来。

    张婕妤立在帘边看去,见来人正是林寿香。

    这林寿香与钱寿芳乃是同辈,当年还一处当过差,颇为相熟,故进门时,两个人亦是有说有笑地。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司簿大人给吹来了?真真是你这一来,咱们这院子都亮堂了几分。”钱寿芳拉着林寿香的手,笑容和煦,一点也瞧不出素日的冷肃。

    林寿香原与她同年,瞧来却比她小上好几岁,样貌颇为秀致,此时亦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倒越发爱说笑了。”

    说话间,她却也没忘了王孝淳,温声又道:“劳您大老远地迎了我一趟,委实让我过不去。这天气又热,您没热着吧?”

    王孝淳便玩笑地道:“咱家又没七老八十地,林司簿这是瞧不起咱家这腿脚不是?”

    林寿香被他说得笑起来,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王公公若是恼了,打我两下也行。”

    几个人言笑晏晏,立在门边说了两句闲话,方才转上抄手游廊。

    张婕妤见了,忙回身坐在扶手椅上,耳听得帘外声息俱无,唯轻而稳的足音,若隐若现。

    再过数息,便闻钱寿芳亲在帘外通传:“启禀主子,尚宫局的林司簿来了。”

    “快请进罢。”张婕妤和声说道。

    刘喜莲立时上前,挑起湘帘,将三人让进屋中。

    “给婕妤娘娘请安。”一俟进屋,林寿香便当先蹲身见礼。

    张婕妤侧身受了她半礼,浅笑盈盈地道:“快请坐下说话。”又回首命人上茶:“来呀,给林司簿送碗茶去。这天气怪热的,先喝两口润润嗓子。”

    钱寿芳早便亲捧着茶盏而来,搁在林寿香身旁的小几上,复又退去一旁。

    “这可使不得。”林寿香并不肯就坐,只恭立着道:“婕妤娘娘在上,哪里有奴婢坐的地儿?娘娘也莫客气了,容奴婢站着说话便是。”

    见她如此知礼,张婕妤心头的那一丝不安,便也散了去,缓缓摇动着手中纨扇,笑语嫣然:“既然如此,我也不强劝你了。只不知你是来办什么差?可是为着罗喜翠的事儿?”

    林寿香躬身道:“回娘娘的话,罗喜翠的事如今还没下文,奴婢来是有别的事。”

    说着她便自身后搭裢里取出一纸公函,双手奉上:“奴婢是奉命来调人的,这是公文,请娘娘过目。”

    张婕妤摇扇的手立时一顿。

    调人?

    这是从何说起?

    她这里人手本就不足,还要调谁?

    这念头一起,她便有些坐不住了,侧首向钱寿芳抛了个眼风。

    钱寿芳会意,上前两步,笑着对林寿香道:“林司簿请将公函给我罢,我来念给主子听。”

    林寿香并无异议,顺手便将公函转交予了她。

    张婕妤不识字。

    这在大齐后宫十分常见。

    莫说一个小小的婕妤了,便连东、西六宫的诸高位嫔妃们,亦有目不识丁者。反倒是一些大太监、大宫女,入宫后若得机缘,却是能去内书堂念上几年书的,因而有不少人都识字。

    说到内书堂,便不得不提一句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出身草莽,当年带领人马打下江山、坐得龙椅,因苦于识字不多,便在宫中设立了内府二十四衙门,其中有个司礼监,便专管着皇帝陛下的一应笔墨诸事,内书堂便此应运而生。

    彼时,在内书堂读书习字的太监,多数都会于司礼监当差,,为皇帝陛下分担案牍之忧。后因见宫中向学者甚众,太祖皇帝索性大手一挥,将这内书堂单辟出来,举凡宫中年满十岁、有人引荐的太监或宫女,皆可入学,学上三年或五年不等,再出来当差。

    最初时,内书堂由大儒讲课,后改经词臣授学,所学除最常见的三、百、千外,《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等亦皆在列,有那聪颖上进的,还能学得更深一些。

    是故,钱寿芳与王孝淳都识字,代读公函亦属寻常。

    将公函接过,钱寿芳退至案旁站定了,展开细看,旋即面色就变了变。

    张婕妤见状,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别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竭力不让自己现出焦色来,心里却一直打着鼓,怎样也平静不下来。

    冷香阁最近走了什么背字儿?竟是天天不得消停。待今日事毕,她真得好生念两篇经,压一压这股子歪风邪气。

    她这厢颦眉不语,房中亦是鸦默雀静,似是连呼吸声都隐了去。

    这极致的寂静,似是有着实质,便连立在廊外听用的芳琴,亦觉出了几分异样。

    她忍不住悄然转首,向身后睇了一睇。

    身后是密密合拢的湘帘,因背着光,并瞧不清屋中情形,唯风过时,那帘子下头坠着的琉璃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芳琴垂下头,眉心紧蹙,犹显稚嫩的脸上,浮起浓浓的愁色,瞧来竟像老了好几岁。

    方才她听芳月说,今儿登门的这一位,乃是尚宫局的司簿姑姑,是专管着她们这些宫人的名籍的。

    初闻这消息时,她委实吓了一跳。

    因她此前便听宫中老人说过,这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亲眷关系的,皆不可在一处当差。

    可偏偏地,芳琴与芳月乃是嫡嫡亲的表姐妹,她的母亲与芳月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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