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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31章 愁绪

    “表姐,你说……林姑姑过来,会不会是要把我们两个分开呢?那可怎么办才好?”

    说这话时,芳月大大的水眸中,珠泪盈盈,含了几多不舍、几多眷恋。

    芳琴的心都揪痛了。

    她一点也不想与芳月分开。

    芳月性子柔弱,偏模样又生得极好,在尚宫局学规矩的时候,便总有人与她过不去,她时常背着人抹泪,芳琴便撞见过好几回。

    好在那教规矩的嬷嬷待芳琴甚好,那些人见了,这才不敢再欺负芳月,而饶是如此,明里暗里的,芳月仍旧常要吃亏,若无芳琴帮衬,也不知她能不能熬过去。

    芳琴委实是放心不下。

    如果二人分开,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在何处皆是一样,唯放不下表妹。以芳月那个软善的脾性,若只剩下独一个儿,怕会让人给欺负死。

    只消这般一想,芳琴的心便又是一阵抽痛。

    犹记离家前的那晚,姨母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叮咛她“好生看着你妹妹,她是个水做的人儿,受不得丁点委屈,如今她离了家,只能由你这个做姐姐的看顾一些了,若天可怜见,教你们姐妹卖在了一处,则更要劳你替我照应些儿,我的儿,委屈了你,是姨母对不住你”。

    那殷殷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着,芳琴不由得红了眼圈儿,忙低下头,佯作揉眼睛,强压下了这满心的伤怀。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与姨母一家生活,姨母待她极好,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凡芳月有的,她亦必有一份儿,芳月常念叨说“我娘对你比对我还好”,她心中自是感激,直将姨母看作亲娘。

    只是,这好日子却不曾得以长久。

    姨父突然病逝,又加上遭了天灾,那日子便渐渐地艰难起来,到后来,姨母一家竟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芳琴没日没夜地接了针线活计来做,亦养不活这一大家子。

    百般无奈之下,姨母只得含泪将她姐妹二人卖予了人伢子,换得的银两,不仅可供两个表弟去县学读书,还能再置上几亩薄田,足以温饱。

    送她们走时,姨母与表弟皆哭成了泪人,姨母抱着她姐妹不肯撒手,还是旁边的乡邻给拉开了。姐妹二人一步一回头,眼见得那小船离了岸,姨母立在岸边抹泪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被那阔水长天掩了去,再也望不见。

    芳琴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心底里,漫起一波又一波的悲意。

    她知道姨母的苦,更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诸般好处,在进宫时,芳琴便曾暗自发誓,定要照看好芳月,便自己死了,也要让芳月好好地活着。

    可如今,林司簿突然来了,却不知她所为何来?是不是为着分开她们姐妹?若当真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一重又一重的担忧,压得芳琴喘不上气,那两道秀气的柳眉,几乎拧成疙瘩。

    初夏的风缓缓地拂着,阳光攀上院墙,老梨树在风中舒展着枝桠,落下满地余荫,院角的月季正开着花,大红与艳紫,重锦一般,淡淡的花香,随风四散。

    这幽僻的庭院,静寂无声,而这小小宫女些微的一点心思,亦似这花香,风一吹,便再也无迹可寻。

    张婕妤是笑着听完那封公函的。

    而其实,若非林寿香在侧,她简直便要喜极而泣。

    还以为出了甚大事,却原来是为了将个末等小宫女调走。

    真是的,也不早说,活活没把人给吓死。

    张婕妤暗自腹诽。

    不是她说,这宫里就是规矩太多、太麻烦,芝麻点儿大的事,也要弄得一惊一乍地。不就调个小宫人么?说句话不就得了,非要正正经经写在纸上,费那劳什子的笔墨,简直多此一举。

    心下想着这些,张婕妤面上却是笑容款款:“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既是有了好去处,我这个主子自不好拦着不让人走不是?”

    她原就觉着,这几日背运背得邪性,说不得便与红药这个“灾星”有关,心中亦有了隐约的想头,欲找个因由把人撵走,免得带累了冷香阁的风水。

    却不想,尚宫局要调拨的人,也恰是红药。

    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拦在头里?

    张婕妤锁了三日的眉心,终是得以开解,真真是神清气爽,好似那头顶阴云散尽,便连昨宵残留的困倦,亦皆不见。

    见她面上尽是欢喜,林寿香自也宽心,遂笑道:“既婕妤娘娘这样说,则还要请娘娘在公函上画个押。这公函一式两份,少时奴婢带走一份,另一份便留在娘娘这里。”

    张婕妤爽快地道:“那感情好,把那印色盒儿拿出来,我这就画押。”

    林寿香便又从搭裢里翻出印盒,恭请她画了押,又留下一份公函予她,这差事便算圆满了。

    原本依林寿香的意思,红药还能在冷香阁再呆几天,容其将手头的差事做完,且钱寿芳亦可利用这个空当,将院中人手重新安置一遍。

    可张婕妤却直道“不必”,命林寿香现就将人带走,一副巴不得的样子。

    林寿香深觉讶然。

    昨日她去大净房调孟红梅时,可没这般轻松,磨了半天嘴皮子,好容易才定下了十日之期,那管事嬷嬷还一脸不乐意,活似被人从身上剜了块肉下来,何如今日张婕妤之爽快?

    于是,待出屋后,王孝淳找借口离开了,林寿香便拉着钱寿芳去到院门处,悄悄问她:“在来之前,我可听人说了,婕妤娘娘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可今儿瞧着倒是挺精神的,这是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钱寿芳便知她在问什么。

    因素知她为人最是谨慎端正,口风也紧,遂也不曾相瞒,言简意赅地便将红药摔伤之事说了,末了又道:

    “……要依我看,这孩子心性倒是不坏,伤得那样儿了,差事上头却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只我们主子这阵子忌讳多些,红药这是撞在头里了,实则并不与她相干。”

第032章 示好

    这话十分隐晦,然林寿香久在宫中,又怎会参详不透?遂叹道:“我还当怎么了呢,却原来是个遭殃的小鬼儿。”

    说着又有些不以为然:“不是我说,贵主子也真是的,错的没事、没错的倒有事,怪道不能服众呢。”

    她远在尚宫局,身份颇为超然,又因张婕妤最近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只怕皇后娘娘那里还不肯收手,因此才臧否了两句。

    钱寿芳却是碍于身份,不好接话,只淡笑道:“你这话却也不对。何必给那几个脸上贴金呢?红药是小鬼儿,她们就是那打架的阎王爷了?”

    她摇了摇头,眉间漾起一丝鄙夷:“阎王爷要真这样儿,地府可就乱套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现世。”

    林寿香被她说得笑起来,道:“是,是,我说错话了,钱掌事还请宽恕则个。在这冷香阁里,您老人家才是那阎王爷。”

    钱寿芳啐了她一口,到底撑不住,也自笑出了声,摇头道:“罢也、罢也,说甚么阎王无常的,这话也就我们私底下讲谈讲谈,叫人听见了,又招忌讳。”

    林寿香亦知这话不好多讲,遂也丢开不提,只拉着她叙起寒温来。

    两个人说了没几句,钱寿芳便抬起头望了望天,蹙眉道:“都这早晚了,红药怎么还没回来?”

    红药日日替刘喜莲刷恭桶之事,她亦知悉。只此乃她们私下的往来,她向来高高在上,自不会多管。

    不过,今时却是不同往日,红药此番离开,说不得便要飞上高枝儿,她的态度便也有了些变化。

    林寿香倒是不急,闲闲笑道:“横竖差事已经办完了,我们又难得见个面,便说说话也好,我也乐得躲个清闲。”

    见她如此,钱寿芳索性命人捧了茶出来,二人便在那游廊的凳楣子上坐了,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约莫半刻后,当红药捧着恭桶,欢欢喜喜回到冷香阁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刘喜莲的冷言冷语,而是钱寿芳温笑的脸。

    “好孩子,到这里来。”钱寿芳搁下茶盏,向红药招了招手,神态是前所未有地和善。

    红药怔了数息,方垂首应了个是,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往旁瞥了瞥,便瞧见了正打量着自己的林寿香。

    终于来了。

    她轻舒了口气,须臾却又心跳如鼓,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此乃前世便有之事,且还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早有所料,亦为此作足了准备。

    可是,当真事到临头,她却又心慌气短,仿若眼前之人、事、物、景,皆变得虚无缥缈,犹如蒙上了一层白纱,视之不清、察之不详。

    她深吸了口气,强自抑下心绪,低头将恭桶放在不碍事的地方,方提步走了过去。

    那一刹儿,前世十八年深宫岁月的熬练,终是起了效用,她的一行一止、一举手一投足,皆规矩到了极点,却又不显拘谨,予人的感觉,唯有“从容”二字。

    林寿香不由轻“咦”了一声,面上浮起几分讶色。

    这小宫女的行动举止,委实不比那浸淫宫中多年的大宫女差,甚至还更好些。

    这可真难得了。

    林寿香不动声色地目注红药,却见她自廊下逶迤而来,裙不动、身不摇、敛首含胸、低眉垂眸,双臂摆动不盈一尺、迈步踏足尽在一线,而在踩上台矶时,那提裙、抬腿、拾级而上的动作,更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说不出地好看。

    林寿香不由得微微点头。

    怪道于寿竹亲点了这一位呢,还特别交代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人调过去,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

    念及此,林寿香不免又有几分后悔。

    早知金海桥畔藏着如此人物,她就该多往这里逛一逛,先一步将人调去尚宫局才是。

    她们那里也缺人手,不少人都是身兼数职,她手头上也是好几桩差事甩不脱,镇日里忙得晕头转向的,否则,她方才也不会说出“躲清闲”这样的话来。

    而如红药这样的好苗子,一俟进了尚宫局,稍加点拨,立时便能派上用场,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只可惜,此番却是尚寝局手快,抢在头里占了个先,她们尚宫局空握着名籍大权,却被人拔了头筹,算来也是失职了。

    林寿香兀自扼腕不已,却并不知晓,若她当真调红药去尚宫局,红药只怕要急得跳脚。

    她可是铁了心要走前世老路的,一步都不肯错。

    而前世时,她便是去了尚寝局,过后才得着无数际遇,亦成就了活着离宫的那个红药。若半道儿被尚宫局截了胡,则往后该怎么走,红药就真是两眼一抹黑了。就凭她这点子微末本领,在不知前路的情形下,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到时候找谁哭去?

    阎王爷么?

    “你来,先见过这位林司簿。”钱寿芳此时又道,语声中含着笑意。

    红药依言上前见礼。

    钱寿芳一心向红药示好,态度自是极尽温和,一壁说话,一壁便亲拉起她的手,将她领到林寿香跟前,笑道:“喏,这就是你要的顾红药了。”

    又转向红药笑道:“林司簿是来调你去别处当差的,一会儿你便随她去罢。”

    红药闻言,再度屈膝行礼,面上的神情却很懵懂。

    这绝非她演戏,实是她此际仍为旧时记忆所扰,还没回过神来呢。

    此情此景,落在钱、林二人眼中,便是红药天真无知、心地简单,倒叫二人生出两分怜惜。

    “你别怕,这是好事,往后你便要在尚寝局当差了,那地方就跟家一样,你去了就知道了。”林寿香温言说道。

    这似曾相识的语声,终是令红药清醒了过来,低低应了个是。

    见她行止规矩,纵使听闻这等消息,亦未像寻常小宫人那样喜形于色,林寿香先入为主,越发瞧她顺眼,遂又和声道:

    “现下时辰也不早了,你这便回屋收拾收拾去罢,衣裳鞋袜什么的都不必带着了,六局一司的衣裳样式和你们这里不一样,便带了也穿不着。”

第033章 出笼

    红药一面听,一面点头,心底里,渐渐涌出真切的喜意。

    可算不用闻马桶味儿了,真是谢天谢地。

    最近她连喝水都是这个味儿,饭量也减了好些,若林寿香再不来,她真不知还能坚持几天。

    向林、钱二人告了个罪,红药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回到了耳房。

    红棉并芳月皆在,见她进屋,皆是一脸地艳羡。

    方才刘喜莲沉着脸过来,将红药将去尚寝局当差之事说了,说完了,便摔帘子出了屋,那力道大的,险些没将帘子给拉断。

    后来,红棉扒在窗户眼儿里瞧见,刘喜莲的脸上,再没有丁点笑模样,想是气得狠了。

    如今红药回了屋,她自不好再偷瞧,又着意卖个好,遂笑着迎了上去,问:“红药妹妹,听说你要去尚寝局当差了,可是当真?”

    说这话时,她面上挂着熟稔而讨好的笑,态度之亲昵,直是前所未有。

    红药委实懒得敷衍她,只点头道了个“是”,便走去床边,寻了块包袱皮,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私物不多,不过帕子、香囊并梳裹之物罢了,拢共也没几样。

    见她神情冷淡,红棉咬唇不语,心头火却直往上窜。

    不就是去尚寝局么,有甚了不得的?摆这副臭脸给谁看?

    况那尚寝局可不容易混,就红药这个笨猪样儿,便去了,也是被人打出来的命。

    心下虽是恨极,可红棉的脸上,却不敢带出一丝不快。

    不说别的,那游廊下头还站着两个人呢,那可是真真儿的硬仗腰子,红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两尊太岁头上动土。

    深吸了几口气,将那火气向下压了压,她向前凑几步,笑得越发亲昵:“红药妹妹,要不我帮你收拾吧,你不知道,我最会收拾东西了。哦,我想起来了,那柜子里还有你一支钗子呢。”

    话音未落,她便不由分说飞跑至柜前,从里头取出一支扁银簪来,转身笑问:“是这个不是?”

    红药再是不想理她,也不好当真撕破了脸,只得含笑道:“这个是我的,多谢红棉姐姐。”

    从今后,不过是各自天涯罢了,这等小人,没必要得罪。

    见她终于肯应声,红棉大是得意,越发小心讨好起来,一时递水、一时送瓜子,围着红药直打转。

    芳月咬了咬唇,也想凑过去帮忙,却被红棉挤去了一旁。

    “去,去,这里没你的事,你要真想帮忙,外头栏杆还没抹净呢,你去抹了罢。”红棉比她大了一辈,架子搭得十足,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芳月当即便红了眼圈,委委屈屈站了一会儿,便掀帘出了屋,也不知是不是寻她表姐哭诉去了。

    红药自不会理会这些,红棉更是瞧她们不上,只一心巴结红药。

    一时收拾妥当,红药便向她道别:“我走了,红棉姐姐保重。”

    红棉满脸不舍,将她送至门边,叹道:“唉,你这一去,姐姐就剩一个人了,想当初咱俩那样好来着,你还经常问我讨瓜子来吃呢。”

    红药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两声,红棉眼珠一转,又扒拉着她的耳朵道:“何时有空,我找你耍去,你可别不理人家呀。”

    红药笑着应了,心下却知,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在正房门外拜别了张婕妤,得来旧主的两句勉励,又向钱、王二人招呼一声,红药便随在林寿香身后,跨出了冷香阁的大门。

    “咿呀”,朱漆小门开了又闭,恰如那人生遇合、红尘来去,起承转合间,又是一番天地。

    当置身于盛夏的烈日之下时,红药只觉天地一宽,忍不住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鼻端传来干燥的草木味道,隔墙的月季花香犹在,因风而来,又被炙阳灼去,似有若无地浅浅一缕,教人生出莫名的惘然。

    “走罢,路还远着呢。”见红药扬着小脸儿,面上满是解脱后的欢喜,林寿香禁不住微笑起来。

    于寿竹这眼光,果是不错。

    方才她还担心,这小宫女若是过于老实了,未必能在六局一司呆得住。

    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小宫女看着老实,实则心中有数。只看她一离开冷香阁,就跟那鸟儿离了樊笼也似,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舒爽气,可见,那里的人薄待于她,她心里是明白的。

    且,明白归明白,却是既不吵、也不闹,更未去争抢撕夺,仍旧老老实实地当好差,并不为外物所扰。

    仅这一份品性,便比那些小肚鸡肠之人高明多了。

    这般想着,林寿香便又生出两分逗趣的心思来,故意问红药:“你可饿不饿?早饭吃了不曾?”

    红药忙恭敬地道:“回林司簿,我吃过早饭了,现下并不饿。”

    林寿香便笑起来,道:“哦,原来你不饿,只方才看你那样用力地吸气,就像饿极了的样子,我还当你闻见饭味儿了呢。”

    红药被她说得愣住了,想要回话,却又词穷,只得低头站着,心下又是尴尬、又是惕然。

    方才一时忘形,浑忘了林寿香便在跟前,竟露出真性情来,这可是大忌。

    所幸这林司簿素性宽厚,轻易不会为难人,若换作那厉害些的,红药怕现就吃不了的亏。

    旧主亦是主,既然身为奴才,岂可才离了旧主,便如释重负?

    你把主子当成什么了?

    而再往下想,这厌主之奴,与背主之奴,也就一字之差罢了。

    这念头一起,红药直吓出了半身冷汗。

    她这是在石榴街住得太久,竟是忘了,皇宫禁苑,又岂是井市能比?

    往后可切不能如此了。

    想那六局一司,精明之人不知凡己,若她再不知警醒,被人窥出端倪来,那些人可不像林寿香这般好说话,到时候,红药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心头不住暗忖着,红药面上则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林寿香见了,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提步便往前走,一面指着前方道:“便从金海桥上走罢。”

    红药再不敢吱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径往金海桥而去。

第034章 白板

    下金海桥、过玉带河,两个人一路向南,沿途风物,已大是不同。

    先自玉熙、承华、清馥、丹馨诸殿而过,再经宝月、芙蓉、锦芳、翠芬数亭,又穿长春、昭馨、瑞芬、仙芳等宫门,最后绕过澄碧、腾波两座亭台,遥遥可见一带碧水倒影两岸花树,石桥拱立、芳草如茵,田畦分列、如若农家,一所所白墙黛瓦的小院凭水伫立,如入画中。

    这一带,便是六局一司办公之处并住处了。

    红药极目远眺,心绪阵阵起伏,多少如往烟事、陈年故旧,尽现于她的脑海,一时间,怀念、伤感、厌憎、胆怯、疲惫、困顿,以及些微的一点点温情,溢上心头。

    往后五年,她便会住在此处,直至当今陛下大行,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她才离开了这里。

    她是被赶出去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这些建昭朝的“旧人”,自要要被那些“元光新人”取代。

    离开尚寝局后,红药便被分去惜薪司打杂,领着最末等的月例,做着最重的活计,每天推着炭车进出北安门,直熬了两年才出头。

    然而,纵使收梢不甚美妙,红药却还是觉着,尚寝局的那五年光阴,委实是难得地平顺与安泰。

    诚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好些事,有一些还很让人不舒服,不过,如今隔了一世光阴往回看,她其实也不曾白吃了亏。

    每一次遭人算计,皆令红药远远离开了那些险地,而她余生之福,亦是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吃亏而来。

    所以,这些亏,她必须挨个儿地再吃一回。

    “前头就到地方了,你先随我去尚宫局把名籍换了,过后自有人领你去尚寝局,衣裳鞋袜也有人给你送去,你自个儿可别瞎跑,知道么?”林寿香此时脚步略停,回首向红药笑道。

    她对红药颇有好感,话便也多了几句,若换作旁人,她才懒得开这个口。

    红药自是承她的情,躬腰道:“多谢林姑姑提醒,我记下了,不会乱走的。”

    林寿香点了点头,返身继续往前。

    她们尚宫局位于河东,需得过一道烟波桥。

    玉带河畔虽种得不少柳树,然烟波桥上却是光秃秃地,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过了一道长桥,到得对岸时,俱出了一身薄汗。

    下桥后,行不过十余步,迎面便是一所精致院落,黑漆门扉上悬着块匾额,上书着斗大的“尚宫局”三字。

    林寿香当先行至门前,伸手便去推门,一面又回过头,想要再叮嘱红药两句。

    不想,她这厢才一动作,那门竟自己开了,一个青衫黛裙、腰系铜牌的女子,正立在门后。

    二人打了个照面,皆吓了一跳,末了还是那女子当先认出来人,掩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司簿,真是巧了。”

    语声未落,又引颈向林寿香身后张了张,见红药抱着个小包袱立在阶下,她的眉梢便是一挑:“哟,这就把人给领来了?”

    “正好得空儿,索性一总儿把差事办齐了。”林寿香含笑语道,又点手唤了红药近前:“这是严司簿,过来见一见。”

    红药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这严司簿,前世时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自不会忘。

    严司簿名唤严喜娟,若红药没记错,她应是去年才提作司簿的,资历比林寿香浅,为人颇精明圆滑,比前者可难对付得多了。

    严喜娟哪里瞧得上红药这等小宫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见过,旋即提着裙摆跨出院门,对林寿香笑道:“姐姐也快着些进去罢,吕尚宫正空着,过会子还不知人在不在呢。”

    尚宫局事物繁忙,两位尚宫更是大忙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不时便要使人来寻,太后娘娘偶尔也会唤她们去说话,容她们留在尚宫局的时候,委实是不多的。

    林寿香闻言,忙自谢了她,二人错身时,她的视线不经意一扫,恰瞥见严喜娟手中事物,她忽尔止步,讶然地问:“这又是谁殁了?”

    殁了?

    红药心头动了动,悄悄向严喜娟手上看了一眼,便见她正拿着两张白纸片。

    白板!

    红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大齐后宫专用来报宫人亡故的白板。

    一时间,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说起来,这种叫做“白板”的纸片,乃是以几层白绢纸糊成的,长两寸、宽半寸,因质地坚硬,便有了白板的别称。

    经林寿香一提,严喜娟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捏着白板,面上便浮起一个苦笑来,凑去过去低语道:“才行宫报上来的,说是死了两个小的,是前儿半夜掉在井里淹死的。”

    “掉井里淹死的?”林寿香蹙眉:“怕不是天气热,小孩子贪凉,这才去了井边?”

    “谁知道呢,他们也没说。”严喜娟摇头,向红药扫了一眼,语声便压得更低了些:“死的两个都是红字辈,一个叫蒋红柳,一个叫马红柔。”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白板递去林寿香跟前,旋即又叹:“想是她们命里福薄,经不得这等造化。”

    林寿香向她掌中看了一眼,面上添了几许哀色,亦叹道:“罢了,这都是她们的命,怨不得谁去。”

    严喜娟小心地将白板拢进袖中,又道:“谁说不是呢?好不好的把命给弄没了,也是可怜,且还更有一桩麻烦,方才为着发送的事儿,吕尚宫便是好一阵头疼。她两个名籍虽在我们手上,人却是在外头没的,行宫那里嫌晦气,不肯发送,少不得还要我们受累。”

    她拍了拍衣袖,面色越发作难:“我这便是要往北安门走一遭,与外安乐堂商量商量,赶紧的把人先埋了是正经。这天气越来越热,白放着可不行。”

    林寿香知道她的难处,安慰她道:“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咱们便是管着这些的。所幸那北安门也有歇脚的地儿,你办完了差,自去歇一歇再回来就是。”

第035章 异样

    林、严二人口中所言,乃是大齐宫中定例。

    在皇城之中,凡病患宫人,皆需送至外安乐堂养病,待病好了,自可回原处当差。而若病殁,则由外安乐堂直接发送。因外安乐堂便在北安门左近,那棺椁离宫时,便是从那里往外抬的。

    论理,之前红药受伤,也该送至外安乐堂休养,只冷香阁人手吃紧,张婕妤便没叫往上报。

    她二人悄悄私语,虽声量极低,红药还是听见了最关键的三个字:

    蒋红柳。

    那是红柳的大名儿。

    她果然死了。

    与前世一样,死在了行宫。

    红药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若早知行宫这一去,便要葬送了自家性命,红柳当初又会不会那样费尽心机、算计旁人?

    还有红衣,只怕到此时她亦觉着,在行宫当这一回差,待回来后,必能离开冷香阁这座冷灶,得着个好前程。

    可是,又有谁知晓,那行宫虽好,却远非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红药慢慢地抬起了头。

    阳光白亮,刺得她眼底生疼,可她却觉得冷,两手似握了满把的冰。

    前世时,也不知多少条人命填在了那所行宫里,就连皇帝陛下也……

    红药闭了闭眼,心头浮起深切的哀凉。

    她知道行宫将有大灾,亦知几位妃子的收梢,甚至,就连建昭帝驾崩的确切日子,她亦知悉。

    然而,那又如何?

    卑微如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告诉人去么?

    那行宫将死之人成百上千、建昭帝驾崩更是惊天的大事,只消她敢于说出口,便必定会被当成疯子,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说不得还要带累无辜之人。

    红药怅怅地张开眼眸,掌心的凉,逐渐漫至心底。

    此等大灾、大祸、大无常,唯有身具大智慧、大勇气者,方可既救得众生,又全身而退。

    她顾红药,何德何能?

    她连自己的小命都周全得如此艰难,遑论别人,甚或,这整个建昭朝?

    心底里的寒意,渐渐化作颓丧与灰心,红药垂首拢肩,似不敢再与那灿烂的阳光对视。

    蓦地,衣袖被人碰了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抬头看时,却正撞进林寿香温和的眼眸。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林寿香作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神情很柔软。

    红药咧嘴想笑,然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甚么的,林姑姑,就觉着……今儿太阳挺大的。”她说道,语气亦是低的、沉的,好似压了千斤重担。

    林寿香却是会错了意,望她片刻,柔声道:“罢了,你听见了便听见了,也无甚紧要。只别在外头乱传,到底这事儿尚没个定论。”

    歇了数拍,她又叹了口气,伸手向红药发顶摸了摸,语气有些沧桑:“这在宫里很常见的,呆久了你自知晓。再,既是你识得的人,到时候不拘找个什么地方,在心里默默地奠一奠,也算相识一场。”

    言至此节,又加重语气道:“切记莫要弄什么香烛瓜果供桌之类的东西来,进宫的时候你们都学过的,这地方最忌讳这个,教人瞧见了,你这条小命儿就难保了。”

    她显是以为,红药是因了红柳之死而伤感,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红药自是不会否认,含糊应下了,心底亦有几分感动。

    她与林寿香不过初识,对方却待她甚厚,这一份情谊,委实难得。

    “你能听得进便好。”林寿香似颇感慨,仰首而叹:“总之你记着,命最紧要,旁的,你管不着,也管不了。”

    红药低低应了个是。

    是啊,她管不着,更管不了。

    除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她什么也做不到。

    而在这深宫里,仅此一事,便已然万分艰难。她必须竭尽全力、拼却所有,方能让自己的每一步,皆踏中前世留下的那些足印。

    红药低头看着脚尖儿,面上神情似怆然,又似自嘲。

    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看重自己,远甚于旁人。

    她承认。

    只消能活下去,她可以什么都不去问、不去管,任它外头洪水滔天,她也只缩进自己的壳里,安稳度日。

    “好孩子。”林寿香温和的语声响了起来。

    红药悄然举眸,却见她秀致的眉眼间,隐着深深的哀凉。

    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戚。

    林寿香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虽然死的是两个末等小宫女,离她这样有品级的女官仿佛极远,可她却分明觉着,两者间,不过咫尺之遥。

    奴便是奴,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便有了品级,也不过名头上好听些罢了,骨子里,仍旧是最下贱的奴婢,生、抑或死,全在主子一念之间。

    林寿香莫名打了个冷战。

    罢了,这等糟心之事,还是不必去想,想得太多,反受其累。

    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尽数抛开,她强打起精神向红药招手道:“随我进来罢。”

    虽竭力笑着,到底意难平。

    红药应了个是,抱着包袱,随她跨进了院门。

    “咿哑”,门扇轻轻开启,又在她的身后阖拢。

    也就在这一刹,一阵异样之感陡然袭来,红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不,是很不对头!

    她心下大凛,因怕林寿香发觉,忙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寿香正埋头往前走,并不曾察觉她的异样。

    红药放下心来,继续前行,脑中却在不住思忖。

    前世时,她是何时听见红柳的死讯的?

    是此时么?

    应该不是的。

    她暗自摇了摇头。

    此外,传达消息的那个人,似乎……也并不是严喜娟。

    那么,是谁呢?

    红药蹙紧眉心,努力回思前事。

    渐渐地,眼前似有一层薄雾被拂散,一些人,以及一些声音,在脑海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红药,红药,我听人说,红柳死了。说是掉在行宫后头的山崖下头活活摔死的,那血直流了一地呢,骨头都散了架……”

    记忆中,是一张一合说着话的两片厚唇,瓜子皮伴着口沫,不停地往外飞溅。

    红药一下子捏紧手指。

    是红棉!

    她想起来了。

    前世向她传达红柳死讯之人,乃是红棉。

第036章 故人

    红药的呼吸倏然变得急促。

    前世时,红棉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说着旁人死讯的模样,她尚不曾忘却。

    而更重要的是,彼时的红药,还没去尚寝局当差,仍在每天刷着刘喜莲的恭桶。

    这件事,她可以断定。

    因为,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红棉是和她在井栏边排队的时候,说起那番话的。

    红药还记得,那是个阴天,天气犹为闷热,排队打水的人非常多,红棉因等得无聊,便拿着瓜子四处与人闲聊,而待她回来时,便带来了红柳的死讯。

    “……如今这消息还只私下说一说,你可别告诉人去。”在说完这消息后,红棉还曾如此叮嘱过红药。

    而在那个时候,红药是半信半疑的。

    红棉素来口快,她的话并作不得准,故红药也只听听作罢。不想两日后,尚宫局忽然来了个人,正式向张婕妤知会了此事,红药才知,红柳竟是真的死在了行宫,且死法亦与红棉说的无差。

    为此,红棉曾经十分得意,数次向红药炫耀自己消息灵通。

    再往后,才是五月初六,林寿香登门,红药被调去了尚寝局。

    这个日子,前世今生,倒是不曾改变。

    可是,红柳之事,却又为何改了个样儿?

    红药的眉头拧得死紧,一只手下意识去摸下巴。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原本应该死在四月末的红柳,却死在了五月初,且不是摔死的,而是淹死的。

    整整错了两处。

    为什么?

    是行宫发生了什么变故,又或是红药做错了什么,致令此事与前世大不相同?

    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个,于红药而言,皆非好事。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红药看过那么些的话本子,自是知晓,有一事不同,则往后之事,便很可能尽皆不同。

    她不免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她好容易才占了这一点点的先机,可莫要让她再和前世一样,懵懵懂懂地四处撞。

    这一世,她可不定能有那样的好运。

    此念一生,红药当下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回想着此前种种,片刻后已是头昏眼花,走路都开始打晃。

    不行,不可再往下想了。

    她飞快敛下心绪。

    林寿香便在眼前,她若再想下去,说不得又要露馅。

    红药凝了凝神,将注意力放在身外。

    那一刻,她绝不会承认,她其实就是怕动脑子,或者说是脑子不够用,这才不往下想的。

    她告诉自己,等到了无人之处,她会好生思谋思谋这事儿。

    至于真的到了身旁无人之时,她又会不会去想,且又能想出什么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林寿香心事重重,根本便不曾留意这些细处,直到进了司簿处,她面上的哀切方才淡去。

    那司簿处不过是间小屋子,前后只十余步宽,紧紧凑凑地搁着两套桌椅,倒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椅脚、桌腿与四角包边皆雕着灵芝纹。

    林寿香坐回自己的位置,先替红药换了名籍,又予了她一面腰牌,叮嘱道:“以后出入东、西诸长街,皆需要用到这牌子,万莫遗失了去。”

    东、西诸长街,便是六宫所在之处。司设处差事特殊,泰半要往那地方跑。

    红药接过腰牌,慎之又慎地收好,那厢林寿香便拿出登记的纸簿子来,问:“可识字?”

    红药自是摇头道“不识”。

    其实,她是识字的。

    整部的话本子,她都能顺顺畅畅从头读到尾。

    可是,“现在”的红药,却并不识字。

    她一下子有些恍惚起来。

    红柳、以及红柳的死所带来的一切,皆在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去。

    曾几何时,亦有人问过红药同样的问题。

    “你可识字?”

    那声音自极远处而来,又仿佛近在眼前。

    红药的脑海中,慢慢现出了一道纤秀的身影,清丽出尘、诗情画意,缥缈若谪仙、洁净若莲荷,虽身在泥污,却干净通透得仿若山涧清溪。

    那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又或者,那该当在许多年后,才会发生。

    红药怔望着脚下砖地,脑中那个迢遥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湘妃。

    那是她最后服侍的一位主子,亦是她此生之良师益友。

    在那段望不到头的日子里,那个单弱的身影,就如一支烛,细微地、执著地,将那一星殷红的焰,奋力掷进那黑暗中去。

    红药动了动唇角,想要笑,眼底却泛起了一层雾气。

    往后的那许多年,她便是在这萤烛般的星火照耀下,咬紧牙关,捱过了漫漫岁月。更在出宫后尽忘前尘,将日子过得圆满丰丽,再不及旧事。

    这一切,皆是前人福泽、惠及于她。

    红药眨了眨眼,将水意逼回眼眶。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未见过如湘妃那般的女子,不慕名、不爱才,旁人瞧来天大的事,在她眼中,不过一笑尔。

    初时,她是元光帝最宠爱的六妃之一,荣耀一时,无人能及。

    只是,那恩宠来得快、去得更疾,很快地,元光帝便厌了她,湘妃便也成了湘嫔、湘昭仪;再往后,是湘婕妤、湘美人;到最后,便成了湘淑女。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湘”字封号,一直在她身上挂着,待回到西苑时,“湘淑女”三个字,已然成了宫里最大的笑话,便连最末等的宫人,亦能指着她的鼻子笑。

    可是,她根本不在乎。

    这一路由高处跌落至尘埃,湘妃面上的浅笑,却始终不曾变过。

    她好好地守着她自己,守着她的心,完整地、干净地、固执地,不肯同流合污。

    红药心头泛起酸楚,却又觉出莫名的欢喜。

    一刹儿的功夫,她的眼前似是现出一双干净的眼,耳畔亦似掠过一道弱不禁风、如老僧念经般的声线:

    “……来,都过来,本宫教你们认字儿,每学会十个字,本宫有赏……”

    红药弯了弯唇,到底笑起来。

    那是天上才有的人儿,天幸教她遇见,不只教会她识文断字,更让她明白,这世间种种,皆比不得自己的心。

    心若安好,便足踏悬崖、身被罡风,或凌空飞坠、命当一线,亦会为崖畔偶得的一朵野花、天上轻掠的一片流云而欣然、而欢喜。

第037章 四红

    红药觉着,她也守好了自己的心。

    一如湘妃教的那样,牢牢地守着,不为外物所侵。

    而她顾红药之所以能够成为顾红药,亦是因了,这世上,有一个湘妃。

    这份恩情,今生今世,她须得好生报还。

    “罢了,看来你是没去过内书堂,那就过来按个指印吧。”林寿香淡然的声音在耳畔骤响,红药如梦初醒。

    她微举眸,眼前是整洁而狭小的司簿处,盛夏的气息扑面而来,热烈且干燥,让人的心也跟着暖将起来。

    红药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恭应了一声,上前将拇指按进印色盒儿,林寿香便向纸簿上的一处空白指了指:“按在此处。”

    红药依言按下指印,一壁飞快向那纸上扫了一眼。

    确是领对牌用的,林寿香没诳她。

    这倒并非她对林寿香相疑,只是防人之心罢了。

    将纸簿子收了,林寿香又命人去库房取了两套梳裹之物,仍旧让红药按手印领了,再交待了几句,方打发她出了门。

    门外早候着一名小宫人,见红药出来了,笑嘻嘻地便迎上前去,眨巴着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道:“红药姐姐好,我叫芳草,是尚寝局的,我们于姑姑叫我来接你。”

    望向眼前熟悉的面庞,红药心下亦自欢喜。

    芳草这丫头,福缘颇为深厚,当年,红药与她同一拨离宫,她两个胞兄赶着驴车,亲在皇城门口迎她,兄妹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那情形,红药至今还记着。

    听人说,芳草后来得良人相伴,儿女双全,一生平安喜乐。

    红药每每思及,亦为她高兴。

    好人有好报,在这世上,委实难得。

    “多谢你,劳你跑了一趟。”按下诸般杂念,红药含笑对芳草道。

    芳草将两手直摇,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这有什么的。姐姐早早地来了,于姑姑才安心呢,再一个,我也能少闻点味儿不是。”

    红药情知她是在说大净房的事,直是忍俊不禁。

    只是,此际的红药应该还“不知情”,故她也只抿着嘴笑,并不接话。

    果然,芳草紧接着又道:“姐姐怕是不知道,于姑姑在大净房门外偷偷看了你好几回呢,每回我都在边上陪着,哎啊啊,那个味儿呀……”

    她拿手在鼻子跟前乱扇,怪模怪样地,红药越发笑不可抑,方才的那些许感怀,亦烟消云散。

    待笑罢了,芳草便上前拉她的手,道:“好啦,红药姐姐,咱们这就走罢,再迟恐怕就赶不上饭点儿了。”

    红药由得她拉着往前,行不出数步,芳草忽又停步,“啪”地一拍脑门:“哎呀,忘记跟林姑姑说一声儿了。”

    话音未落,丢下红药抹头便跑,一溜烟便窜进了司簿处。

    红药笑着摇摇头,也不急,捧着杂物行至粉墙底下,静静等候。

    天空很高,几朵云絮悠然来去,风过墙头,扫下几枚落英,片片殷红似火,正是榴花。

    红药眯起眼,心下一片安然。

    这样的时日,她还是欢喜的,没有争斗、不必算计,便细数落红、仰望流云,一天便过去了。

    她微笑起来。

    “好啦,交代完了。”芳草很快便又走了出来,一面拍着心口,一面扬起浅笑,蹦蹦跳跳地来到红药面前,笑着道:“这下子都办妥了,咱们出去罢。”

    红药颔首应是,二人相携着跨出了院门。

    尚寝局位于桥西,于是,她们便又自那烟波桥上走了一遭。

    此时已近午正,乃是一天中阳光最炽之时,灿阳当头,只晒得人两眼发黑,待行至桥尾,芳草的小脸已然晒得通红,鼻尖上冒出细汗,红药也将帕子挡在额角,多少遮挡一二。

    尚寝局左近植了几株丁香,如今花期早过,自无那白蕊如霜、紫英重锦的好景,唯参差绿影投地,间或漏下斑驳光影,却是阴凉了许多。

    行至此处时,二人方才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芳草便将帕子拭汗,笑着道:“我听人说,那桥上冬天的时候风又大,桥面儿又滑,可不好走呢,往年还有人掉在水里来着。如今却也还好,不过热些罢了。”

    红药一脸受教的神情,点头不语。

    那桥下确实死过人。

    不过,这事她并不曾亲见,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几个素衣蓝裙的宫女自尚寝局门内而出,两下里正好撞见,芳草便笑着上前招呼:“请问几位红姐姐一声,于姑姑在不在屋儿呢?”

    不待几人作答,她又飞快转向红药道:“红药姐姐,这三位姐姐都姓红,你们一大家子多亲近亲近。”

    这话惹得众女皆笑起来,其中一个容长脸、有着一头乌鸦鸦头发的宫女,当先温言细语地道:“这一位想必便是红药妹妹了,瞧着就挺面善的,当年在尚宫局的时候,咱们想是见过。我叫红袖。”

    又指了指身旁那肤色微黑、眉眼俏丽的少女,道:“她叫红线。”

    红线淡笑着向红药点了点头,红药亦忙向她们问好。

    这几个,她自是记得的。

    尤其是其中一人,令她印象极深。

    此时,余下那个容貌清秀、身量苗条的宫女,便自笑了起来,道:“罢了,我不要你来说,我自己说。我叫红菱。”

    说话间,她已是提步上前,亲亲热热地拉起红药的手,笑道:“红药姐姐便分在我那屋住着,等会子我领你去。”

    红袖亦笑道:“是啊,我们几个的住处都挨着呢,往后大家一起当差,有的是时候亲近。”

    这话说得好不亲切,红药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又上前与红菱厮见了,那厢红袖便对芳草道:“于姑姑正在屋里呢,你们快去吧,我替你们把饭领了回来就是。”

    芳草弯起一双大眼睛,笑得甜恰恰地,道:“哎呀,这可如何使得?于姑姑整天骂我懒,又说我不爱动弹,可不敢再招她老人家生气了。几位姐姐且去忙,我们一会儿也就完事了。”

    红袖也未坚持,笑着点了点头,又向红药招呼一声,便与红线相携着去了。

第038章 安顿

    红菱并不曾走,仍立在丁香树下的阴凉处,细声道:“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于姑姑一会子怕要找我。”

    “有劳红菱姐姐了。”芳草嘻嘻而笑,拉着红药去了司设处。

    于寿竹果然在屋中坐着,见她们来了,温言交代了几句,便命人从小库房取了两副银钗、两副银耳坠并一匣子绢花,交予了红药,温声叮嘱:“往后去外头办差,切不可太过寒素,这几样皆是用得着的。”

    说着又笑:“你运气倒好,恰逢着今年换了新花样子,我瞧着倒比往年好看些。这是一年的份例,你好生收着,莫弄丢了。”

    红药双手捧过,屈行行了一礼,便退去一旁。

    司设局常在六宫走动,衣着打扮不好太过素净,宫人们穿得花俏些,也是讨个吉祥的意思。

    芳草这厢便上前回话。

    她可不似红药那样拘谨,咭咭呱呱说着话,时不时还要做个表情,于寿竹只含笑听着,显是对她极为宽纵,。

    待她说完了,于寿竹果然将红菱唤了进来,命她先带红药回住处安置,又拿出对牌,唤了个老嬷嬷去帮红药领衣裳。

    芳草便自告奋勇地道:“姐姐们且去忙,我去帮你们领午饭去,等会子一起吃,再,姐姐们若有吃不了的,尽予了我便是,别看我个儿矮,肚子大着呢。”

    说着还挺了挺小肚皮,那模样,委实惹人发笑。

    众人皆笑起来,于寿竹便拿扇柄敲她丫髻,轻斥:“好生说话。”

    芳草捂着脑袋跑出了屋,于寿竹无奈地摇摇头,挥手命双红退了下去。

    尚寝局诸人的住处,离得却是不远,拐两个弯儿也就到。

    红菱在前引路,将她领进了一片院落。

    红药抬眼望去,但见绿树成荫、杂巷交错,好些院墙上头藤蔓悬垂,仅目之所及,便有蔷薇、木香、薜荔、紫藤、凌霄,另还有一架子葡萄,真真是花香隐隐、绿影森森,比外头那些差不多的人家还要精巧。

    行至此处,红菱便放慢脚步,指点着各处,向红药逐一介绍起来,一时说这里是蔡、袁两位尚寝的院子,一时又说那里是各司设、司舆、司苑、司灯的住所,另有各典、掌、女史的住所,也皆细细说了。

    红药便做洗耳恭听状。

    红菱为人精细,她前世亦知,若不然,当年那桩“好处”,也不会落在对方的头上。

    而有了这番介绍,红药记忆中残缺的那部分,亦皆补齐了,她倒也挺感激红菱的。

    一时语毕,二人亦已来到了住处。

    那是一所两进的院子,住在其中的,多为她们这些末等宫女,包括芳草在内。

    因她们人不多,故两人一屋,却也尽够了,而二进院的正房,则住了两位大宫女,一名钟喜梅、一名孟寿兰,算是这院子里的头目。

    此际正是饭时,院中的人倒是颇齐全,红药便先跟着红菱去见了诸人,方自回了屋。

    那屋子比冷香阁的略小些,因只住两个人,却也不显逼仄,屋子正中以菱格儿槅扇分作两间,红菱住里屋,红药便住在外间。

    “我也不知道你禁不禁热,先替你把凉席子铺上了,若是怕冷,那薄褥子便在柜头上摆着,你自己换上便是,还有这枕席子也是……”红菱絮絮地将一应物事放在何处,或是需去何处领等等,尽皆说了一遍,细致得让人觉得,她是个心地极好之人。

    唯有红药知晓,这一份“心地”背后,藏着些什么。

    “劳烦你,替我思虑得这般周到。”见红菱终于说完了,红药忙谢了她一声。

    红菱含笑摆了摆手,又帮着红药归置了归置,不一时,诸事皆妥,芳草也把饭领来了,三个人在屋中用罢了饭,自去歇午不提。

    从这一日起,红药便算在尚寝局正式安顿了下来。

    相较于冷香阁那些琐碎事,尚寝局的差事既重且繁,担的干系也大,不过,好处却也多。

    首先,便是不必值宿,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其次,规矩严明,鲜少有以大欺小之事,一应行事皆按宫规来,不可逾矩。

    换言之,若有人胆敢如刘喜莲那般,命红药这样的小宫女替她刷恭桶,则事情一经查实,轻者罚俸,重者挨板子,再重些,直接打死也是有的。

    这并不只是尚寝局的规矩,而是整个六局一司的规矩,因为说到底,她们这些宫人皆是来服侍主子的,区区一个奴才,竟也敢摆主子款儿,根本就是以下犯上,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除这两条外,还有一样好处,便是各司其职、条理分明。

    若是手脚快些,早早办完了差事,便能得些闲暇,做点自己的事情。只消别太离格儿,并无人管束。

    有了这三重好处,红药自是如鱼得水,于寿竹见她果然得用,亦自欢喜,不久便将她调去小库房当差。

    时间忽忽而过,倏然便至六月。

    这一日,恰是六月初六,红药晨起梳妆,自镜中见那墙角几丛芍药蔫搭搭地,叶尖亦泛着黄,她方记起,这几日忙些,却是忘了浇水,遂匆匆梳洗罢,先拿花壶浇了一遍水,方去领饭。

    这一耽搁,待她抵达当差的小库房时,便比往常迟了小半刻。

    所幸她自来起得早,却也不曾误了时辰,加快速度洒扫庭除,又与同班的芳葵合力,将那放置杂物的架子擦洗干净。

    方拾掇干净,于寿竹便带着芳便跨进了院门。

    此乃每日例行的巡视。

    二人忙迎上前请安,于寿竹各处走了一遍,见一切皆好,含笑嘉许两句,方自去了。

    见她一行出了门,芳葵长长地呼了口气,拿起蒲扇使劲儿扇着,道:“唉哟我的亲娘呀,今儿可真真是险,总算不曾迟。”

    红药亦自抹汗,点头道:“可不是,幸得赶上了。”

    歇了片刻,她便转去小书案,翻开纸簿子瞧了瞧,见六月初六这一日的上头,画着个圆圈。

    她略想了想,便道:“我记着于姑姑前儿吩咐过,那端午节的好些什物,都要交割清楚,想是就在今日。”

写在上架前

    今天就要上架了,嗯嗯,六一儿童节上架应该是大吉大利的吧,至少我的小可爱们都是开心欢喜的对不?

    先在这里祝童鞋们健康快乐哈!

    然后,上本书完结后我曾说过,想写一个小桥流水的古言,于是,我就把小桥流水写进了皇宫……好吧,这也不算食言,毕竟皇城里那么多花园呢,还能差我一个小桥流水?

    再然后,关于《春妆》,这个故事的主角完全不能称得上伟大或杰出,连出色都算不上,智武全都是普通人水准,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是一些大事件的旁观者而非亲历者,更非改变者,并且她自己也乐于做这样的一个人。

    而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初衷,则是希望记录下她蜕变的过程,写出她一点一点变得更好的这段经历。当然啦,这是我个人的美好意愿,能不能写得出来就不知道了emmmm……

    无论如何,很开心和我的小可爱们在这本书里继续同行,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虽然很俗,但作者君还是要大声疾呼,请亲们正版订阅,亲们的每一个订阅都是对作者君最大最好的认可,鞠躬感谢!

    最后,我想要跟亲们承认一件事,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可以用完全彻底的松懈来形容,每天坐在电脑前就开始到处墨唧:看书、刷微博、发呆甚至扫地抹桌子你敢信?

    总之,就是不想写,也不是写不出来,真要写也能写得很顺,但是,就是想浪怎么办,作者君自己也很慌……

    因为这个原因,作者君的存稿就比较感人了,之前说的上架大爆发啥的,可能只能在今明两天了,而且也不是大爆发,就是比较小小地爆一下这样……

    嗯嗯不多说了,我码字面壁去了。

    哦对了,再说下发文时间,每天下午一点和三点各一章,就这样。

    姚霁珊

    2019年6月1日儿童节

第039章 喜鹊

    大齐宫中有祖制,从五月初五至六月初六,凡宫女太监,皆需系五毒艾虎子腰带,且在屋门处悬设天师图、仙子图,用以应节,届时再行收回库房,明年接着用。

    经红药提醒,芳葵跑过来瞅了一眼,旋即将手一拍:“我也记起来了,原来就是今儿。”

    一行说,她一行便将脸皱成苦瓜,拿蒲扇捶着腿道:“这怕是有的忙,也不知何时能歇下来。真是的,昨日才忙到至晚才回去,这一天怕又不得闲儿。”

    红药自不似她这般畏事,只浅笑道:“咱们两个手脚快些,也就有了。”

    正说着话,那厢果然有人登门,恰是送应节什物的,二人便清点造册、归置整理,一时手脚不停,莫说聊天了,便连喝口水的功夫亦无。

    细算来,尚寝局人手并不多,加起来也就七、八十,然小库房也就红药并芳葵两个,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若只是登记造册还好,可恼的是,那还回来的物事参差不齐,并不好就收进库,有那画儿缺了角、糊了颜色的,又或那衣带磨了边、断了线的,凡此种种,皆要退回去。

    那送的人自是嫌麻烦,不肯收回,红药她们便又要费上好些唇舌,与人掰扯清楚。

    除此之外,搬运东西亦要花些力气,故两个人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人都给打发走了。

    待事毕,红药便先行坐下,将那晾了半晌的茶一饮而尽,芳葵挨过去向她央告:“好姐姐,今儿我起晚了,早饭没赶上领,这会子饿得心慌。我去净房吃两块点心,一会子就来。”

    六局办公之处只有茶水,点心零食却是一概不许用的,宫人若来不及用饭,实在饿了,便会跑去净房偷偷地吃。

    此事上头亦知晓一二,因无伤大雅,便睁一眼闭一眼,并没太往狠里管。

    见芳葵一脸可怜相,红药自不好相拒,将那青东瓷的茶壶提起来倒茶,一面便笑:“我知道了,你自去便是,只一样,快去快回。”

    芳葵直笑得眼睛都没了,谢她一声,拔脚便往外跑。

    只是,还没跑出去两步,她忽又想起一事来,忙又返身回来,拉着红药的衣袖软声道:“好姐姐,若有人来寻我,姐姐只说我马上就回来,千万千万替我遮掩则个,可好不好呢?”

    说着又没口子地将那“好姐姐”、“亲姐姐”叫了十几声。

    她这里所说的“有人”,非指普通宫女,而是如于寿竹之流的女官。

    女官们时常去各处抽查,芳葵这是怕被抓住了,才求红药帮忙掩饰的。

    红药被她磨得无法,只得应下:“我知道了,总不会把你供出去的,你快去吧。”

    芳葵素知她行事稳重,见她允了,便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红药慢慢地饮了两口茶,见一时无事,屋中又闷热,她便也去到院门处,一面依槛迎风,一面算着日子。

    建昭十三年的六月,只有一个吉日,便是两日之后的六月初九,而建昭帝启程前往行宫之日,亦在那一天。

    前世时,陪着他前往行宫避暑的,唯周皇后、荀贵妃二人,余者皆不得去。红药尚记着,东西六宫很是闹了两日,还是太后娘娘亲自出手,才给压了下去。

    再往后,便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红药怅怅地望向前方。

    细长的巷弄,寂寥无人,穿堂风一阵阵地拂着,墙外角落里,不知谁种了紫竹,修挺的几竿森绿,阳光披拂而下,灿若流金。

    红药被那金色晃了眼,阖目片息,再张开时,却见巷子尽处现出几个人,打头的女子上著褐衣、下系黛裙,一路健步如飞,还不时将帕子在脸旁扇风。

    红药看了一会,便返身回了屋。

    因过去在内织染局打杂时,常熬夜做针线,她的眼神有些不济,故并不曾认出来人,只瞧出来人身上穿的,乃是外皇城的服色,便估摸着,他们多半是要往她这小库房来。

    陛下起行在即,尚寝局上下正为此而奔忙,这其中,备齐行宫燕寝用物,乃是顶重要的一样,近日来,御用监时常往里送东西,红药便接手过好几回了。

    果然,她方在案后坐定,那一行人已然进了院,这回离得近,红药终是认出,来人乃是御用监的一名宫女,名字很有趣,叫做花喜鹊。

    据说,这花喜鹊的名字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起因是太后娘娘一时兴起,要了宫女名录来瞧,偶尔瞧见有个姓花的,便赐了这个名字,自是取那吉祥如意的意思,还将花喜鹊叫过去瞧了一眼。

    因此,花喜鹊便成为了那一拨宫女里最出挑的,几乎人尽皆知,很出了一段日子的风头。

    自来到尚寝局后,红药倒是颇与她打过几回交道,再加上前世所知,委实称得上是熟人。

    “花姑姑如何有空过来的?快坐下说话。”她笑着起身相迎,心下却打了个突。

    算算日子,花喜鹊此际前来,似是与上一世的那件事,恰好合上了。

    这般想着,红药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一切皆不曾变,她前世踏出的那一步,亦不曾出错,实在太好了。

    最近这段日子来,因红柳之事出了些岔子,红药便添了一重心病,总怕前世轨迹有变,实是日夜悬心,时不常地便要动脑子想一想。

    自然,以她的能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不过白担心罢了,而今见一切如前,她立时便放下了心,随后便猜测,没准儿红柳前世亦是淹死的,只尚宫局不知为着什么因由,改了她的死因。

    心下忖度不息,红药面上的笑却还妥切。

    这月余时间,她每日皆会抽出半个时辰,对着镜子苦心练习,如唇角怎样开合、眼睛如何弯起、牙齿露出几颗诸如此类,务求做到一心两用,面上笑着,心里转着。

    因时日尚浅,她现下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不过,表面看来,却也不像初时那般假的,且也没那么费力了。

第040章 帐钩

    将几人让进屋中,红药顺手递上几把蒲扇。

    花喜鹊接过来,“哗哗哗”用力扇了十余下,又将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方扯着嗓子道:“直娘贼、特奶奶地熊!这天儿也特娘地太热了,没把老娘烤出油花来,拿个雀儿放老娘身上,都能给它烤熟了。”

    这话直说得旁边两个小太监黑了脸,红药便握着嘴笑。

    花喜鹊虽名字怪了些,却是个颜若春花的美人,若单看脸,在宫女里头也算上乘。唯一样,不可开口。一开口真真能吓死人,脏话连篇不提,且荤素不忌,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那脸嫩些的小宫人,听都不敢听。

    其实,初入宫时,花喜鹊亦是个说话便脸红、逢人便害羞的娇娇小姑娘,只因当年风头太盛,不免木秀于林,被人陷害了几回,犯了好些大错,最后便被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司设监。

    她的性情,也是去了司设监之才,方才大变。

    这委实也怪不得她。

    那司设监差事极苦,又是清水衙门,里头多是些粗人或刺头儿,偏花喜鹊生得又美,这一去,恰如那孔雀掉进煤窝里,其间遭遇,难以尽数。

    好在她悟性尚可,很快便将自己磨练得刀枪不入,终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而这副混脾气,亦就此烙上了身。

    半年前,她被调去御用监,这才算苦尽甘来,然这一身的毛病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原本吕尚宫还很看中她,欲调其去尚宫局当差,后见她依然故我,便也息了心思。

    扇了好一会儿的风,花喜鹊才算落了汗,将帕子收了,大大咧咧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方道:“我今儿送的是才打的新帐钩,因怕你们这里急用,上头让我先把能用的都交了,过几日还有。”

    说着她便朝那两名小监招手:“把东西抬过来。”

    二人应了个是,便合力抬过几只素面褪光玄漆匣,置于大案之上,花喜鹊便点着那匣子道:“这里交来的计有四套帐钩,一套是四季时兴花样儿、一套是十二生肖的、一套龙凤的,再一套……”

    她忽尔收声,皱起一双秀气的柳眉,似在回思最后一套的名目,片刻后,方用力一拍大腿:“特娘地,再一套是妖精打架……不对,是神仙打架……”

    “姑奶奶,那是神仙驾云。”一个小太监委实听不下去,黑着脸替她说了。

    花喜鹊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是,正是这个名儿。”又朝红药挤了挤眼,嘿嘿笑道:“我方才的话,你小姑娘家家的可莫记着,千万莫记着。”

    红药浅笑不语,花喜鹊也只是逗逗她罢了,再喝了两口茶,蓦地想起什么来,瞪眼瞧着那方才插话的小太监,骂道:“你特娘地怎么说话呢?谁是你奶奶?老娘有那么老吗?”

    那小太监并不惧她,只绷着脸道:“您老不老的,咱们可不敢说,只求您快着些把差事交了,几位公公立等着呢,若回得迟了,您皮糙肉厚的不怕骂,咱们可经不起。”

    这话委实不客气,竟是一点脸面都不曾给。

    花喜鹊登时恼了,“啪”一声将扇子拍在案上,指着他怒道:“再敢说老娘老,看老娘不捶死你!”

    那小监越发沉下脸,冷冷地道:“花姑姑好大的排场,架子倒是比大管事还足,今儿您骂咱家没甚么大不了的,怕就怕哪一天您脾气上来,连大管事也骂上了,到时候谁的脸上又好看。”

    “好看有个屁用!”花喜鹊“嗤”地笑了一声,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拿眼角扫他道:“再一个,你又有甚好怕的?你干爷爷断舍不得人骂你。他一个光棍儿,又没教你认个干姥姥,自是疼你跟心肝肉儿一般。”

    这话越发说得难听,那小太监脸都绿了,欲待还嘴,叵奈他年纪还小,许多混话说不出口,一时竟是张口结舌。

    红药在旁瞧着,并不上前相劝。

    这两人针锋相对,亦有原因。

    当年,花喜鹊与这小太监的干爷爷同在司设处当差,那老太监手段阴狠,花喜鹊在他下头很吃了些苦头,两下里便结了梁子。

    现如今,他二人又在御用监碰上了,自是谁也不让着谁。

    另一名小监见状,到底不好白看着,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花姑姑,咱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太阳越来越毒,等升到了头顶,连片树荫都不好找,这一路可有得晒。再一个,大管事可说了,一会子还得往东五路走一趟,去得迟了,又要招骂,何苦来呢?”

    东五路便是东五长街,正在六宫地界。

    花喜鹊用力“哼”了一声,生新将扇子拾起来扇着,倒也不曾穷追猛打,只冷笑:“你这会子来做好人,过后人家也未必领你的情。”

    语罢,凉凉的眼风往先一个小监身上扫了扫,淡笑道:“人家有头有脸的,不必怕,你这没头脸的往前凑,也不怕被人拍死。”

    一席话直说得那小监面皮僵了僵,只苦于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得陪着笑插科打诨,两头讨好。一时间,满屋皆是他说话之声,又尖又细,听着越发使人燥热。

    便在他说话之时,红药已然去得案前,启开匣盖,将帐钩逐个清点了一遍,见果然无差,便抬头笑道:“花姑姑,我这里已经点好了,都对得上。”

    又轻又柔的语声,将那满屋子的乌烟瘴气,亦化作了小桥流水。

    花喜鹊这才想起正事来,遂不再理旁人,只自搭裢里拿出纸簿子来,让红药画押,又叮嘱道:“这帐钩子可花了好些功夫才打成的,每种只一套,打完了便将那模子毁了,你们可好生收着,弄丢了一件,那一整套便也用不得了,切切,切切。”

    红药郑重应了是,在那纸簿子上按了手印,两下里交割清楚了,方请他三人坐下喝茶,又说些闲话,帮着打打圆场。

    总这么吵也不是法子,万一闹得大了,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第041章 回转(birdstalk万赏加更)

    因素性温和,从不与人相争,且虽来的日子短,人缘却是极好,又是才调进尚寝局的红人,故红药也算有两分薄面,有她从中周旋着,花喜鹊几人也不再吵了,倒也相安无事。

    待一盏茶喝罢,三人便起身告辞,红药送他们出了小库房,又笑着向花喜鹊道:“姑姑有空常来坐坐,我这里旁的没有,凉茶却是有的。”

    花喜鹊笑应了,眼底却依旧一片冰冷。

    红药知道,她还未消气。

    这也难怪。

    这些年来,花喜鹊困厄不断,吃尽苦头,如今也只口舌利些罢了,这又算得什么?是故,红药对她委实讨厌不起来,甚而还有两分怜意。

    那小太监的干爷爷姓温,红药也识得,那温老监就是个性情阴鸷、扭曲恶毒之人,那小监认了他做干爷爷,旁的没学会,唯那狠毒二字,学了个十足。

    前世的元光二年,红药在惜薪司当差时,便曾亲眼瞧见,那长大了的小监将火炉烫红了缝衣针,把个小宫女扎得满地打滚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目中尽是冷酷,比他干爷爷还要坏。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红药依门远眺,直见花喜鹊一行转出细巷,方自回转。

    原想着送走了他们,还能再歇上片刻,不想接下来,又连着来了好几拨人,或取物、或送物,小库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红药也忙出了一身的汗,好容易方处置停当,她这才逮着空坐下,将那凉透了的茶又喝了一碗。

    不一时,芳葵亦自回来了,红药遂将诸事说了一遍,最后又指了指那几只玄漆匣子,笑道:“这里头是顶贵重的四套帐钩,我已经点过了,数目和花样子都没错儿,只这登记造册之事,还要劳你的驾。”

    “姐姐放着便是,都在我身上。”芳葵满口应下,又作势替红药捶腰,笑嘻嘻地道:“方才真是多谢姐姐周全,下回姐姐有事,我也替姐姐担着。”

    红药笑着推开她的手,道:“罢了,快去忙你的吧。我原想先替你将账簿子拿出来的,只那抽斗里的物事我不敢碰,就怕碰坏了字纸去,便没拿了。”

    听了这话,芳葵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迭声道:“哎哟我的好姐姐,那字纸你碰一碰又怎么会坏?往后等姐姐识了字,就知道我没说错了。”

    见她老气横秋地,红药也笑了起来,点头道:“嗳,自是你这个识文断字的怎么说,我这个粗人便怎么信罢了。”

    芳葵听了,越发笑不可抑,红药亦跟着一起笑。

    时至今日,红药还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几个。

    这一个月来,于寿竹倒也曾教导过她几回,只尚寝局委实太忙了,两个人能抽出的空少之又少,是以红药现下也就只“认”下了十来个字罢了,不比芳葵,有个当账房先生的爹。

    在不曾变成烂赌鬼之前,芳葵爹却也是个慈父,芳葵跟着他学会了看账认字,如今,这些能为倒都派上了用场。

    一时笑罢了,芳葵便又道:“姐姐也莫来笑话我。我也就只会那几招罢了,可算不得识文断字。”

    她神态如常,并不见分毫异样,红药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道:“头里还有八卷帐幔入库,我收在甲五柜子里了,等会子再去理。”

    库房的柜子皆以天干地支加上数字排列,红药首先学的,亦是这些字。

    芳葵并未领会到红药的意思,仍旧笑得眉眼皆弯:“姐姐辛苦了,先坐一坐罢,我来寻簿子出来。”说着便去开抽斗。

    见她将帐钩丢在了一旁,红药想了想,仍旧提醒了一句:“待记过了账,你再将那匣子里的东西点一点,对个数目。万一有误,咱们也能早早儿地问清楚了,也免得过后撕掳不开,徒惹麻烦。”

    说这话时,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这几套账钩,必惹麻烦,且麻烦还不小。

    不过,红药等的,也就是这个麻烦。

    若无这个麻烦,则那天大的罪过,便要着落在她的身上,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她可不想受着。

    所以,她情愿麻烦上身。

    芳葵兀自在抽斗里乱翻,闻言也只随口一应,忽地想起一事来,抬头问道:“姐姐,今儿御用监来的是谁?”

    她有个远房亲戚在御用监当差,故方有此问。

    红药便笑道:“今儿来的不是你家那个亲戚,是花姑姑来着。”

    “哦,她啊。”芳葵点了点头,神情间含了几分厌恶:“这人委实讨厌,嘴巴臭得很。”

    红药浅浅一笑,未置可否。

    满嘴好话的人,这宫里多的是,那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只是,那花言巧语之下,却藏着险恶的心机、阴毒的算计,反不如花喜鹊,臭的只有一张嘴,心地却并不坏。

    “啊,找到了。”芳葵欢呼一声,从抽斗里拿出一本薄纸簿子,复又去寻笔墨砚台,一通手忙脚乱,小书案上像刮了阵旋风,一应用物尽皆挪位。

    红药安静地凝视着她,数息后,轻声道:“我去里头将方才收的帐幔理一理。”

    语毕,挑帘转进了库房。

    “啪嗒”,一声轻响,高挑的竹帘落下,将帘外芳葵弄出的动静,尽皆掩去。

    红药背依门框,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至今为止,一切皆与前世相同。

    却不知,接下来最紧要的那一件事,会否如期发生?

    一念及此,红药顿时有点七上八下地。

    “姐姐还是出来歇一歇吧,那帐幔子且不急着点。”竹帘之外,传来芳葵的殷勤笑语。

    红药凝了凝神,转身挑起竹帘,倚门笑道:“左右无事,先把能做的都做了罢。这几日怕是有的忙,万一耽误了,咱们都得吃挂落。”

    芳葵一想也是,遂笑嘻嘻地道:“那就偏劳姐姐了,等我这里弄完了,再来帮你。”

    “你那是要紧事,仔细着些罢,别着忙。”红药摆手而笑,手一松,竹帘子重又“嗒”地一声落下。

    不知何故,这细微的声响,亦搅得她心绪不宁。

第042章 如期(咸客万赏加更)

    红药下意识地往周遭看了看。

    眼前是惯熟的家什摆设,高高的木架一排又一排,直抵房梁,柜子与箱笼码放得整整齐齐。颇大的开间,却只开了一扇小窗,离地极高,仰首时,便只有方方正正一块白亮,似是天光、又似云影。

    红药出神地望着那一小片光影,精致的面庞拢在四壁投下的烛火中,时明时暗。

    为防有人偷盗,小库房只凿了一扇小窗,又怕光线太暗,是故屋中常年点着灯,那灯乃是青铜所制,嵌于四壁之内,外罩着两层水晶罩子,里头盛烛油的铜碗极大,添足了,能够亮上好几个月。

    在屋中静立片刻,红药终是摒去杂念,径去到东墙大柜处,拿钥匙开了柜门,开始清理起帐幔来。

    这是她前世此时做的事,而今做来,犹如梦中。

    她微垂了首,细细端详着手底帐幔。

    这套帐幔计有八卷,面料皆为绡纱,分作红鲤戏莲、临水照花、圆荷滴露、清石修竹四种花样,每一幅皆是按着龙床尺寸做的,若摊开了,能铺满半幅地面。

    看了一会,红药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先将帐幔依花样分开,再一卷一卷地重新清理,她的动作十分细致,柔滑的织物在掌下流动,好似拨弄一池春水。

    这卷纱亦是有讲究的,松紧需合宜、宽窄应得当,最要紧的,便是要将那花样子卷在最外层,以使人一目了然。

    红药卷得仔细,却也缓慢,每隔数息,便要往铜漏的方向看一眼。

    按说,芳草也该来了。

    她心中暗自嘀咕,总疑心那铜漏是不是坏了。

    说来也有趣,平素总觉得它滴得太快,低头抬首间,便是一日过去,而今日、此时,红药方知晓,它委实也有慢的时候。

    有心去门边瞧一瞧,她却又怕露了行迹,只得强自捺住心绪,将注意力放在活计上。

    此等心境之下,那活计自是做不好的,好几次都将帐子卷歪了,只得打散重来。

    正当此际,外头忽响起了一道脆嫩的声线:“红药姐姐在么?”

    红药手上动作一顿。

    是芳草的声音!

    芳草来了。

    红药顿时大喜,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亦就此松泛了好些,转身便欲搭话,不想,动作一急,胳膊肘正正撞上柜门,当下便是一阵酸麻。

    她“唉哟”一声呼痛,忙掀了衣袖去看,便见雪白的肌肤上,已然青了一小块。

    望着那块青紫,红药不由失笑。

    真是愈发不经事了,这慌手慌脚的毛病,也不知何时能改。

    “红药姐姐,芳草来了。”芳葵的声音响了起来。

    许是见红药久久不应声,以为她没听见,遂出声提醒。

    “知道了,就来。”红药扬声说道,凝了凝神,将衣袖放下,又把最后一卷帐幔收好,锁上门、收好钥匙,最后方依着柜门,将呼吸给调匀了。

    终究又非大事,不过是往外走一遭罢了,差事轻省不提,且又为往后埋下了伏笔,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思及至此,红药面上终是擎出个笑来,去至门边挑帘,一面作势向身上扑打着,一面歉然道:“叫芳草妹妹久等了,原该请你进去的,只里头灰大,只能让你在外头坐了。”

    芳草咯咯一笑,道:“于姑姑早就说了,库房是不能随便往里去的,我才不进去呢。”

    红药微笑道:“是我疏忽了,你说的是。”

    说话间,走去一旁给芳草倒茶,趁着背对二人之际,状似随意地问道:“妹妹寻我何事?”

    芳草却不说,只歪着脑袋笑:“姐姐你且猜一猜呢?若猜着了,今儿晚饭我替你领。”

    “这我哪儿猜得出啊?”红药无奈地笑起来,将茶碗捧去芳草手边,一应神情、语气、动作,皆很自然。

    演戏这等事,多来几回,也就顺手了。

    一旁的芳葵此时便插口道:“这还没到午饭的时辰呢,这么早过来叫人吃饭,也忒傻了。”

    说着又用力吞了一口唾沫,两个眼睛亮晶晶地,一脸地神往:“也不知今儿午饭有肉没有?”

    “你怎么就知道吃啊!”芳草用力白了她一眼,复又摇头叹气:“你啊,这脑袋里头装的怕不也是吃食罢。”

    芳葵登时不乐意了,鼓嘴道:“吃怎么啦?瞧不起能吃的啊?我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是真的呢。”

    语毕,脑袋一昂,眼珠子朝上一翻,竟在那眼眶上头卡了好几息,方才“咔”地归了位,却是还了芳草一个更大的白眼。

    芳草被她抢白了,心下微愠,张口便要骂还,忽地神情一滞,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黯了黯,抿唇不语。

    芳葵的娘,是活活饿死的。

    当年,芳葵爹赌钱输光了家产,就把芳葵娘卖给人做了奴婢。偏芳葵娘命苦,碰上个黑心的主子,不给吃、不给喝,只没日没夜地叫她做活,没多久就把人给搓磨死了,芳葵去收尸的时候,她娘瘦得只剩一层皮挂在骨头上。

    那主家吝啬,只给了几个收敛钱,便将芳葵赶了出去。就那几个钱,连副薄棺都买不起,芳葵一咬牙,便将自个儿给卖了,拿着卖得的一两银子,替她娘办了丧事,余下的银子却被她爹抢去,又输了个精光。

    幸得天可怜见,她有个远亲正在皇城当差,不知怎么听说了此事,便托人帮忙,将芳葵转去了专为宫里送人的人伢子那里,再经几番周折,这才将她弄进了宫。

    此刻思及前因,芳草不免生出几分怜悯,故此默然不语。

    偏偏地,芳葵也不知是不是忘却了前尘,竟根本不识她一片好意,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怕了,昂着脑袋一脸得意:“哈哈,瞧,说不出话来了罢,可见我说的有理。”

    芳草低头喝茶,并不睬她。

    红药心下正着紧,怕她俩吵个没完,忙见缝插针地问:“芳草,你寻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芳草便将茶碗搁下,无精打采地道:“于姑姑让我与姐姐同去启祥宫拿件东西呢。”

第043章 充嫔(上架求首订)

    听得芳草所言,红药悬了半日的心,终是落回肚中,颔首笑道:“原来是这样。”

    终于合上了。

    前世今生,一模一样。

    “是啊,于姑姑怕我一个人弄不过来,叫我寻姐姐同去。”芳草此时又道。

    红药点了点头,笑着起身道:“既有差事,咱们快去便是,迟了别碰不见人。”

    芳草“嗯”了一声,亦自起身往外走。

    行至门边时,红药忽又停步,转去案旁,向那茶碗里倒上新茶,置于窗台前凉着,叮嘱芳葵:“你也别只顾着忙,累了就喝口茶,我替你晾着了。”

    芳葵立时笑开了花,点头如小鸡啄米:“我知道啦,多谢红药姐姐。”又瞪了芳草一眼,将头一扭:“哼,偏不理你。”

    芳草原本怜她身世,不免让着她些儿,今见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似连亲娘也忘了,不由也恼了,点漆般的眸子里迸出几点火星来,恨恨道:“平素是我看错了你,原来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

    话音未落,拉着红药便往外走。

    红药一时不防,竟被她拉了个趔趄,再见她似是动了真气,便劝她:“怎么又恼上了?昨儿还那样要好来着,芳葵还与我说要和你拜了干姐妹呢。”

    “谁要和她拜把子了。”红药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芳草更怒,声量都拔高了几分:“以后再有好吃的,我一个人吃,再不给那狼心狗肺的人吃了。”

    因她两个尚未出院门,这话芳葵自是听见了,她立时跳将起来,抓着墨笔疾奔至阶前,扬声问:“芳草你有好吃的么?在哪儿呢?能不能给我分点儿?”

    说着已是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样。

    红药见了,直是忍俊不禁。

    到底是小孩子家,一点儿吃的就能欢喜起来。

    而随后,她却又有些心酸。

    芳葵对吃的如此着紧,或许,便是因了她娘亲留下的那句话罢。而这又何尝是忘记?分明是记得太深,遂成执念。

    芳草却不及红药想得这样远,只觉芳葵可气复可笑,回头怒道:“有了吃的你就好了,若是没吃的,你便又谁也不认得了,真真白眼儿狼!”

    她越说越恼,故意自袖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来,冲芳葵晃了晃:“好吃的我多的是,就不给你吃!”

    一见那油纸包,芳葵马上用抽了抽鼻子,旋即眼睛一亮。

    那纸包里散发出的香甜气息,分明便是前些时候才尝过的桃花饼。

    那可是贵人们吃的精致点心,平素她们是根本吃不到的。

    芳葵一下子弯起眼睛,脸上的笑简直能摘下来当花戴:“干姐姐、好姐姐,妹妹往后再也不敢了,只求芳草姐姐赏口好吃的,姐姐怎么说,妹妹怎么听。”

    竟是立马便改口唤起干姐姐来。

    红药又是怜,又是笑,芳草也气笑了,欲待再骂几句,心下到底一软。

    她也是打小没了娘,与芳葵同病相怜,若不然,两个人也不会这般要好。

    停下脚步,芳草将油纸包重又拢回袖中,眼见得芳葵两个眼睛一直随着她手打转,越觉对方堪怜,故意板脸道:“既是你知错,我也不怪你。只这点心我先收着,何时你这乱发脾气的毛病改了,何时我再予了你。”

    “那……好罢。”芳葵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讨好地冲她笑:“干姐姐且去办差,等回来了,妹妹再讨来吃。”

    心心念念,仍旧是点心。

    芳草背着手,老气横秋地“唔”了一声,拉着红药便出了门。

    红药便在心里叹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皆是可怜人。

    前世此时,她是很不耐烦这两个小的,只觉她们吵得让人头疼,如今却是觉着,两个小丫头拌嘴,也颇有趣。

    红药面上不禁露出了老太太般慈祥的笑容。

    芳草恰瞥眼瞧见了,不由失笑:“姐姐这一笑,与那老嬷嬷竟是一样一样的呢。”

    红药一时来了兴致,索性便将那前世的作派拿出来,将个老太太的行止做得十足,芳草直看得呆了,回过神后便一个劲儿夸她“学得像”,还闹着要学。

    见她终是开怀,红药亦自欢喜,二人说说笑笑地行了一段长路,纵阳光灼人、天气燠热,却犹自不觉,直到前方朝阳门在望,她们方才噤声。

    过了朝阳门,便是东、西六宫的地界,自不可高声喧哗。

    在宫门处验过腰牌,二人便直奔启祥宫。

    启祥宫乃东六宫之一,芳草在路上告诉红药,如今那宫里住着四位嫔妃,分别是充嫔、定嫔并赵、徐两位昭仪,而这其中,又以充嫔为最尊。

    红药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言。

    她尚还记得充嫔其人。

    据说,当年初入宫时,充嫔便因容貌妍媚、性情柔婉,很得建昭帝的宠爱。

    红药前世时曾听过一个传闻,道是充嫔最初是很有希望与德、宁二妃同晋妃位的。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便在那次晋位前不久,一场突然其来的风寒,将她击倒。充嫔缠绵病榻足足两个多月,方才作养得好了些。

    而那时,那一批嫔妃早就晋了位,她却是没赶上趟。

    建昭帝对她倒是颇为怜惜,仍想着过后再将她扶上妃位,只太后娘娘却觉着,充嫔的身子太过娇弱,往后在子息上头,只怕也不会好。

    自然,晋位与否,始终是以陛下之意为尊的,若建昭帝执意要晋其为妃,太后娘娘亦无由相阻。

    不过,建昭帝自来事母至孝,见太后不喜充嫔,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充嫔就此止步于嫔位,且因有太后娘娘考语在先,便再也没了更进一步之机,直到最后,也仍旧是个嫔。

    这委实并非坏事,至少,红药是这般认为的。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前世红药离开皇城时,充嫔仍旧好好地活着。虽然那皇觉寺岁月清苦,却也是衣食无忧,更兼那寺庙就在京城郊外,依山傍水、有花有树,在红药看来,于彼处聊渡余生,算是极好的了。

    再往细处想,建昭帝诸嫔妃中,得以善终者,寥寥无几,充嫔,何其幸运?

第044章 团扇

    心下转着念头,红药随在芳草身后,自东五长街夹角的细巷穿过,行至尽处,便是东二长街,沿街再行上百余步,便是启祥宫。

    立在东二长街的街尾,红药抬头望去,但见远处的启祥宫门扉紧闭,墙头琉璃瓦铺金碎玉,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泽。

    在启祥宫左近,另还有几所形制相同的殿宇,同样是二进的院子,同样宫门深闭,俱皆依长街而立。

    当此际,行柳垂烟,不见行人,唯满地白晃晃的阳光,竟连一声蝉鸣亦无,安静得仿若无人居住。

    “就是这里了。”芳草在前引路,将红药领至启祥宫门前,两个人立在树影下,先自整衣理鬓,收拾齐整了,她才上前拍门。

    “啪、啪”,数声寂寥,在这长街之上激起回音,错耳听来,便如寒夜谯鼓,有一种难言地涩然。

    红药怅怅举眸,望向前方,眼前似又现出当年宫苑冷寂、满目萧索的情形来。

    “谁啊?”角门应声而启,一个矮胖的小太监闪身而出,见来人是芳草,当先便笑出了满脸的花:“我说这是谁呢,原来是小草儿,你来作甚?”

    他的语气甚是亲热,显是与芳草熟识。

    芳草亦朝他笑,行止间仍旧恪守礼仪,恭声道:“小许公公有礼了。劳您驾向徐昭仪报一声,就说是于司设使了我们来取东西的。”

    “好说,好说,徐昭仪正在呢,咱家这就去报。”那许姓小监笑眯眯地道,似是对芳草的态度很是满意,很快便又缩回门内,旋即一阵脚步声杂沓,想是往里通传去了。

    门前重又变得寂静,偶有风来,满街皆是树叶飒飒之声,闭目听去,倒像是正临水而立。

    “红药姐姐,等一时进去了,旁的皆可,只切莫高声,充嫔娘娘身子不大好,最怕外头吵吵了。”芳草悄声提醒了红药一句。

    红药忙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提点。”

    自当年那一病之后,充嫔的身子便始终不大好,红药亦是知晓的。

    芳草笑着摆摆手,不再说话,红药亦敛容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旁视。

    夏风轻缓,自二人身边拂过,高高的宫墙内斜出几茎花枝,风过处,花叶交错,携了浅浅细细的香。

    红药恍惚了一下。

    许多年前,她亦是此间居客。

    在湘妃还是湘妃的时候,她们便住在启祥宫。

    而此际,故人远在宫外,尚不曾与红药谋面,可红药此刻忆及,却犹若当年。

    那委实是一种极玄妙的感觉,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中似有天定。

    蓦地,耳畔传来一阵足音,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郑姑姑出来了。”芳草引颈向前张了张,轻声说道。

    红药也自门缝中瞧见,有二人正沿抄手游廊行来,一个是方才的许姓小监,另一个,则是徐昭仪身边的掌事宫女郑喜枝。

    老熟人了。

    红药唇角动了动,欲要撇嘴,到底还是忍住了。

    前世时,她可没少与这位郑姑姑打交道,次次皆落下风。

    说来,这郑喜枝亦委实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主儿,运道更是好得出奇,红药被放出宫时,郑喜枝已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颇得那位新皇后的赏识。

    便在红药思忖间,郑喜枝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笑着向芳草打招呼:“哟,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我还当小许子诳我来着,却原来真是你,不枉我出来瞧上一眼。”

    芳草亦是满脸的笑,屈膝道:“郑姑姑好。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二人皆是客气到了十分,然说话声却压得极低,显是因了充嫔之故。

    一时寒暄已毕,郑喜枝瞥眼瞧见红药,便又弯了眼睛笑:“你们于姑姑好利的眼,挑的人一个赛一个地水灵,这一个虽面生,我瞧着倒有两分面善,可见咱们有缘。”

    一番话亲热得体,便是讨好,亦自妥贴。

    尚寝局也算天子近侍,故诸嫔妃皆高看一眼,连带着底下的人也十分恭维。

    将二人引进门后,郑喜枝便不再言声,一行人安静地穿廊绕柱,去了徐昭仪所住的偏殿。

    徐昭仪早便端坐着相候了,见了她们,又是一番客套,不必细说。

    待行礼毕,红药不着痕迹地扫眼望去,却见徐昭仪身形丰腴、面如满月,笑的时候,颊边梨涡隐现,倒是一脸的福相。

    一眼看罢,红药复又敛眸,脑中将前世所知过了一遍。

    徐昭仪的结局,她已然记不太清了,只知她与充嫔一样,始终不曾了晋位份,直到建昭帝驾崩时,仍旧只是个昭仪。

    再往后,红药便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是进了冷宫,还是去了皇觉寺,抑或,成了乱军刀下的亡魂。

    红药低垂的眸子深处,划过了一丝极浅的戚色。

    谁又能想到,这玉楼金阙地、繁华锦绣乡,竟遭过两度血洗?一次是诚王登基,是为元光帝;另一次则是元帝之子五皇子践祚,是为鸿嘉帝。

    就没有一遭儿是消停的。

    “郑掌事,去将东西拿出来罢,别教两个小丫头傻站着了。”徐昭仪甜柔的语声传来,红药亦自回神。

    郑喜枝领命而去,不一时,便捧着个四角包金牡丹锦匣出来,呈至芳草眼前,启盖请她观瞧。

    “是这东西不?”徐昭仪将一只手闲闲搭在椅背,抿唇笑问。

    匣中放着一柄团扇,上绣着蝶戏牡丹的花样,绢面光滑、丝质细腻,迎光看时,隐隐间若有流波光转,绣工更是精致,正是今年新贡的苏扇。

    据说,此扇乃是由姑苏制扇大匠亲手所制,拢共也就也就十余柄,外头根本没的卖,在宫中亦是稀罕物件。

    芳草早便瞧清匣中事物,忙恭声道:“便是这东西,多谢昭仪娘娘。”

    徐昭仪笑着摆了摆手:“我也不过是过一道儿手罢了,既见了,自不能放着不管不是?”

    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郑喜枝递了个眼风。

    郑喜枝会意,将匣盖阖上了,双手向前一送,打趣地道:“芳草姑姑快拿着吧,咱们也算幸不辱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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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