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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全文阅读

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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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梨花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

    青枝绿叶间,担了满树素雪。

    天气还是凉的。昨夜下了两点雨,晨起时,湿漉漉的青石阶上,便坠了星星点点的白,残香清冷,教东风卷得均匀。

    “咿呀”,朱漆院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两个梳双平髻的小宫人,合力抬着一只盛水的木桶,脚步轻悄地走进了院中。

    她二人看去一般年纪,皆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生得眉目清秀,俱都是石蓝夹衫、灰绿布裙的打扮,正是宫里最末等的宫人服色。

    将木桶轻轻搁在门边,那皮子白些的小宫人便回身关门,另一个淡眉细眼的,则将手放在唇边呵气取暖,喉咙里低低滚过一句“真冷”。

    “你们两个,快着些儿。”一声轻叱传来,抄手游廊里转过一名年纪大些的宫女,上著绛衫、下系黛裙,容长脸儿上透着几分冷厉。

    两名小宫人忙敛袖蹲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罗姑姑好。”

    “得了得了。”罗喜翠不耐地挥了挥手,顺手将一只竹箧递过去,口中吩咐:“红柳去把栏杆和廊柱抹净,红衣去擦地,早早儿把活儿干了,再迟主子该起了。”

    说话间,她自己亦取过一柄竹帚,走到庭院当中,紧一下、慢一下地划拉起来。

    红柳二人见状,自不敢懈怠,忙将那竹箧里的细白麻布拿起来,手脚利落地开始晨间的洒扫

    顾红药缩在窗户下头,只将一双眼睛探出那雕作菱花格的窗扇,手指头死死抠进砖缝里,骨节都白了,却犹自未觉。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了她十二岁那年开春的时候。

    微熹的晨光穿过素青窗纱,投射在她的眼底,明灿而又耀眼,她下意识地阖目,心底一片恍惚。

    那虚飘飘、轻渺渺、两脚悬空般的感觉,如一重透明的水波,缠着她、绕着她,时冷时热、似真似幻,纵使身在其中,却犹若梦中。

    谁又能想到,前一刹儿,她还好端端地坐在自家那张紫檀木圈椅上,左手一盏茶、右手一卷书,膝头爬着肥猫球球,那暖茸茸、肥嘟嘟的小胖身子,恰好护住她因受寒而伤了的膝盖,一人一猫便这样舒舒服服地晒太阳、看书、打盹儿,好不惬意。

    也不过就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一黑、再一亮,她竟回到了建昭十三年。

    这一年,她将将结束在内织染局打杂的差事,被分派到了冷香阁做杂役宫女,而她此时所在之地,便是冷香阁偏厢的耳房。

    那是她们这些末等宫人的住处。

    初时,顾红药总错觉自己在做梦。

    重活一世、返老还童,这等奇事真真前所未闻,无论是谁,逢着此番情形,总归是要疑一疑、怕一怕,再呆上一呆的。

    现如今,顾红药大腿根儿上那几十个指甲印,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纵使她把指甲都给掐快劈了,却也没能将自己个掐醒,反倒越陷越深。而无论她疼得如何呲牙咧嘴、死去活来,这梦也总不见醒,一睁眼,那镜中容颜,仍是青葱少年。

    由是她终于明白,眼前一切,确然是真实存在的。

    她真的重生了。

    由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变成了清秀水灵、肌肤细嫩得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也似的小姑娘,整整年轻了五十来岁。

    料定此事是真无假,顾红药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却又是茫然无着。

    想她一个老太太,身子骨再是硬朗,那鸡皮鹤发、老胳膊老腿儿的,又哪里及得上年轻小姑娘来得好?

    不说别的,单看这一张脸,照镜子的时候,那也是赏心悦目的不是?

    再者说,初进宫那最难熬的那两年,她也算是躲过去了。

    只要一想到不必将那忍饥受冻、挨打挨骂的两年多光阴再活过一遍,她便觉着格外舒坦。

    而再往后,她还有十六年的路的要走,那条路虽仍旧极为艰辛,却也总比开头那两年好些。

    然则,若说顾红药有多么欢喜,却也不尽然。

    重生虽好,到底她还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要出去,且有得熬。

    这般一想,那些许欣然,便也随风散去。

    顾红药叹了一声,将身子缩成团,手脚并用如乌龟爬也似,一点一点挪回到北墙榻边,翻身和衣躺下,眉心紧紧锁着,愁容满面。

    都说深宫似海,这大齐朝的后宫,却是比那波诡云谲的大海更深、也更险。

    前世时,她十岁便入了宫,近十年劳心劳神,未满双十便已发染银霜,到二十八岁出宫时,那头发足白了一多半儿。虽后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终究年轻时身子亏损太大,那白头发总也没养回来,“顾老太”这称呼,也跟了她好些年。

    所幸,她终是自己走出了皇城。

    那也是因着新帝登基,格外开恩,将到年龄的宫女放出去一批,红药方才得以离开。

    而依大齐朝往常的规制,通常五或七年才放一回人,若彼时宫女不满二十六岁,那就得再等下一批。

    此外,那六局一司的女官,抑或贵主身边品级在身的管事,出宫年龄则延至三十岁,离开时给的安家银子也多。若有那不愿离开的,求一求主子,也就能留下,总归宫里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于是,有些人便索性不走了。

    一把年纪,已是嫁无好嫁,若回家乡,那亲眷故旧亦早凋零,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倒不如留在这宫里,还能得几分富贵,生老病死,也有个去处。

    红药前世是赶了个巧,二十八岁便出了宫,且四肢俱全、不疯不傻,好端端地离开玉京城。

    这已是侥天之幸。

    要知道,她们那一拨不下百来号儿的“红”字辈,好些到最后连一拢黄土都得不着,便做了那野鬼孤魂,活下来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仰望着头顶的烟灰纱帐,顾红药稚嫩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丝不合年纪的沧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宫之前,那该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迟了。

    低叹一声,她翻了个身,心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

    还得再熬十六年啊!

    这念头一起,顾红药便觉着满嘴发苦,像吞了把黄莲。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咽哪。

    人都在宫里了,她离不开、脱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么舍得?

    就冲着出宫后那几十年的清福,她也必须在这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将手抓着被头,用力捏紧。

    这条小命儿,她可得好生看紧了,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纵使旁人视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却觉着,任这世上千金万宝,也敌不过她腔子里的那一口气。

    活着多好啊,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她且得留着这条命出宫,早早去到那岭南小镇,购田置地、造房开店,再早早将那刘瘸子遇上,买下他调理好的厨娘金娘子,将那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里脊、咸蛋黄锅巴、水晶芝麻汤团、桂花糯米藕等等诸多好吃的,尽管吃个够。

    顾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美食满桌的好景来,不由得十分向往。

    再一个,那刘瘸子手头上买之不尽的话本子,她也要挨着个地读上一遍,再不留半点遗漏。

    据说,那些话本子在玉京城时兴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宫便立刻离开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将那城里逛上一遍,后来她每每思及,便追悔莫及。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真恨不能一步跨过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里去。

    那一刻,她心里只想着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到出宫的那一日。

    至于这重生之后,到底该怎么个活法,她亦早有定论。

    弯了弯眸,顾红药面上的神情颇为惬意。

    她已经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于逆天改命……

    还是算了吧。

    她暗自摇摇头。

    首先,就她这把老骨头,哪里改得动?

    再者说,她上辈子就不怎么聪明,委实没那个脑子。

    还有就是……嗯,主要还是没脑子吧。

    顾红药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条路,苦确实是苦了些,但胜在省心、省力,还不费脑子,只消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被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便能躲开了那些凶险,毫发无伤地活到最后。

    活着,是她唯一的要求,她并不敢奢望太多。

    只因她知晓,在这大齐后宫,身为最低贱的一介宫女,无钱无势、无依无靠,根本便没有冒头的机会。

    莫说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里随便一个女史,伸伸手就能把你踩死,再碾上好几脚,过后屁事没有。

    更何况,这接下来的十六年,大齐前后历经三朝,后宫亦经历了无数次大动荡,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多少煊赫一时、宠冠六宫的美人儿,或殉葬、或自戗、或被赐了死,连带着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赔了性命。

    就这也算不错,横竖还享过几天福、过了几天好日子。

    更有那一等不受宠、抑或宠过了又被丢在一旁的妃嫔,莫名其妙便受了什么事的波及,白绫、鸩酒已经算是体面的了,最怕的就是被扔进内安乐堂。

    顾红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地方可是实打实的冷宫,管教你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仅红药所知,便有冻死的、饿死的、受尽凌辱而死的、自己发疯掉在井里淹死的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内安乐堂死不了的。

    而最叫人胆寒的,还是那些死不了、活受罪的,比如,那一瓮又一瓮的人彘……

    红药哆嗦了一下,不肯再细想。

    总之,这大齐朝的后宫,就是个择人欲噬的怪兽,它张开巨口,将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剥皮、拆骨、吸血、敲髓,再一口吞进去,连个渣子都不给你剩。

    若想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恩宠、财富、权势、美貌,统统不作数,唯“运道”二字,至关紧要。

    运道好的,就算白绫吊在了脖子上,也能化险为夷、出人头地;运道差的,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转头成空。

    顾红药觉着,前世的自己,旁的不行,运道却还不错。

    正因为运道好,她所迈出的每一步,才都巧之又巧地赶在那个点上,让她最终得以生还。

    而有了这一层好处,她还改什么命?

    那就是一根独木桥,半步不能错踏,若换个活法儿,万一没赶上那个节骨眼儿,那可就得把命给搭进去了,到时候找谁哭去?

    以苟活半世,换余生逍遥,这买卖不亏了。

    前世她可开了三十来年的酱菜铺了,这入息多寡,她一眼就能瞧出来,断不会错的。

    顾红药习惯性地咳了一声,伸手欲捶腰。

    可是,那手伸出一半,她便又缩回了去。

    罢了,她险些又忘了,她今年才十二,不是六十。

    她摇了摇头。

    年纪一大,就爱忘事。

    初初回来那几日,她总犯糊涂,时不常地便想自称个“老身”,还总寻思找根儿木头当拐棍使,走起路来大喘气,又爱驼背,直挨了好几顿骂,才算掰回来。

    谁教她前世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呢?

    这老着老着,就老成了习惯,改起来并不容易。

    “呼噜噜……”睡在对床的红棉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嘴里还吧唧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顾红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

    “咚”,床板晃了晃,鼾声立止。

    红棉并未被惊醒,翻了个身,仍旧睡得酣沉。

    顾红药收回腿,将眼睛闭拢来,虽睡不着,养养神也好。

    她与红棉这半个月都该晚班儿,一个管上半夜、一个管下半夜,是以晨起洒扫这些活计,便轮不着她们了。

    说起来,这冷香阁里的宫人,也就这个月头才配齐。红药、红棉并方才抬水进院儿的两个,皆是从各处调拨来的,其中生得白净些的叫红衣、眉眼细细的那个叫红柳。

    她们皆是建昭十一年入的宫,大部分在内府各处当差,如红药便在内织染局,红衣在酒醋面局,红柳好些,分在了尚食局,唯有红棉,被分派在金海桥南,服侍一位贺姓美人。

    不过,两个月前,那贺美人不慎受了些寒,缠绵病榻月余,到底没熬住,香魂袅袅便归了天。恰彼时冷香阁缺人,红棉便被分了过来。

    这一回宫里调派人手,动静颇大,东、西六宫皆在其列,究其原因,却是因了去年秋时,有孕在身的德妃娘娘突然病殁,死的时候,腹中男胎已然成了形,直叫建昭帝心疼不已。

    这还不算完,便在入冬前后,接连又有两位妃嫔滑了胎,且皆是男胎。

    后宫如此频繁地出事,天子极是震怒,遂将此事托付给周皇后细查。

    周皇后惟恐有误,便又请动李太后相助,二人联手,施以雷霆手段,将后宫好生清理了一遍,很是打杀了几个宫人。

    因日夜忙着此事,周皇后很快便病了,建昭帝与李太后尽皆揪心,追查之事亦不了了之,而太后娘娘更是哭了好几场。

    这后宫之中,佳丽无数、美人成群,却偏偏无一人生下皇子,建昭帝践祚十余载,膝下竟只得三位公主,她老人家能不焦心?

    是故,今年初时,宫中又广派人手,前往京畿并周边行省大肆采选淑女并宫人,最后共选得淑女四十名,宫人百余个,充实后宫,宫里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顾红药记着,前世时,太后娘娘趁着二月寿诞,大排筵宴,一来是拿此事做由头,冲一冲宫里的晦气;二来么,也是为着天子大业计。

    彼时,周皇后已然大好,遂由建昭帝亲陪着,共同出席了李太后的寿宴,那四十名淑女亦盛妆到场,献上了别致的寿礼,有抚琴弄箫的,有吟诗作词有,有写字作画,不一而足,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而宴罢三日,便有几个才貌出众的淑女,得蒙天子恩宠,就此晋了位份,一步登天。

    不过,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顾红药重生得晚了些,倒是没赶上。

    而既有新人晋位,则那旧人也需眷顾一二,方能显得圣意宽仁、恩宠均沾,是故,建昭帝便顺手将头几年进宫的那一批也给晋了位份,冷香阁的主人——张婕妤——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只是个美人,按例只能有四个宫女,如今晋升婕妤,自不可等同视之。不仅住处从金海桥南挪到了桥东,有了单独的院子住,且服侍的人手也多了四个,便是红药她们。

    此刻正在中庭扫地的罗喜翠,以及去领早膳的刘喜莲,这两个服侍张婕妤的时候也算长久,皆是三等宫女,比顾红药她们地位略高些,却也仍旧提不上筷子。

    倒是剩下的两个管事头儿,一个钱寿芳、一个王孝淳,却是那名牌上的人物,亦颇得张婕妤信重。

    钱寿芳乃是张婕妤初进宫时就跟着的了,多年主仆,如今仆随主贵,已然混上了正九品掌事,虽只是个虚名,品级却是真的不能再真,在这冷香阁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威信甚重。

    王孝淳则是一年前惠妃娘娘亲赏下来的,张婕妤与惠妃娘娘私交甚笃,连带着也高看王孝淳一眼,处处敬他三分。

    细说来,这王孝淳原先在惠妃娘娘跟前混得很不如意,如今凤尾变鸡头,他又没什么野心,日子倒也过得,且他从前也在金海桥一带厮混过,各处都有熟人,很吃得开。

    思及此,顾红药便又是一叹

    拢共也就这么九个人,院子也就只有一进,关起门来,却是法度俨然,倒与那朝堂无甚两样。

    迷迷糊糊地想着,倦意上涌,她终是睡了过去,待到被红棉拍醒时,已是午错时分。

    匆匆用了饭,四个新来的小宫女便被叫进耳房,跟着罗喜翠、刘喜莲学规矩。

    这是每旬的定例。

    末等小宫女每旬皆需受训半日,由所属地的大宫女教导,尚宫局会不定期派人来查,还要抽人考核,举凡有那躲懒耍滑、宫规不熟、规矩不严的,便要送进宫正司惩处,若有再犯,一院的人都要跟着吃挂落。

    因此,这每旬的教学,无人敢于轻忽,众人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恐有错漏。

    顾红药大抵是唯一的例外。

    宫规她倒背如流,礼仪规矩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错,举手投足要多规范有多规范。

    那是她上辈子流血流泪、挨打挨骂换来的,哪怕死了、烧成灰、化作烟,那烟气儿也能聚出人形来,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管保把主子服侍得妥妥贴贴。

    于是,她走神了。

    半低着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顾红药心中想的却是:早知道前世死得那样快,她就该把那话本子瞧完了再咽气。

    如今这一闭眼,忽忽回到少年时,却不知那话本子里的周寡妇与马秀才,有没有成就好事?

    再有,那《嫡女宅斗私人手扎》、《重生之富贵大闺女》最后一册,刘瘸子有没有买到手?那结局到底是喜还是悲?

    盯着罗喜翠翻动的嘴皮,顾红药心底怅怅,只觉这满眼春光,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第002章 喧哗

    春日迟迟,午后的风携来未名的花香,醺得人欲醉。

    红药与红棉双双立在廊外,耳听得那风拍锦帘,“扑楞楞”地作响,眼皮子一个劲儿地打架。

    不能睡,不能睡。

    顾红药不断提醒着自己。

    这还当着差呢,哪里就能当真打起盹儿来?万一主子有召,差事上头出了差错,一顿骂必是少不了的。她可记着张婕妤的脾性,那就是个笑面虎,瞧来一团和气,背地却很有手段,否则也攀不上惠妃娘娘。

    只是,越是这般提醒自己,红药那脑袋里便越是一片昏昏。

    这年纪的小姑娘,又哪有不渴睡的?便站着也能睡着。

    红药竭力瞪大双眸、逼出眼泪,方将那一个又一个哈欠给强咽了下去。

    一旁的红棉却根本没她的定力,头一点一点地,几乎盹着。

    莫说是她,便连立在帘外听用的罗喜翠,此际也是两眼乜斜着,身子乱晃,所幸挨着门框子,倒也不虞摔倒。

    蓦地,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顾红药吓了一跳,半个哈欠卡在喉咙,险些没背过气去。

    罗喜翠也激灵一下子醒了盹儿,红棉更是立马站得笔直,左右张望,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儿?”罗喜翠压着嗓子问,抬手揉了揉眼睛,眉间带出了一丝恼意。

    张婕妤正在午睡,偏不知谁那么不晓事,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来,万一吵醒了主子,谁也落不着好。

    红棉此际已然完全清醒了,登时来了精神,“噌”一下便窜到罗喜翠跟前,讨好地道:“教姑姑受惊了,姑姑可要我给您捶捶。”

    罗喜翠没搭理她,只皱眉问:“你可听出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这忽儿巴喇地就是一响,多吓人!”

    “回姑姑,我听着就在院子外头,想是离得不远?”红棉陪笑道,借侧身之机,得意地看了红药一眼,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你真笨”三个字。

    顾红药意思意思扁了扁嘴,没往前凑。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是木讷得紧,这种拔尖讨好之事,例来没她的份儿。

    面上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来,顾红药心下暗自思忖,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时半刻之间,她还真想不起前世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慢慢低下头,眉心拧紧,苦思冥想。

    重生半个月来,她每日都在回思前世种种。可是,这都快六十年过去了,她记性再好,又哪里能将桩桩件件都想起来?

    “梁嫣,你给我滚出来!”

    一道尖利的女声陡然破空而来,刺穿了这静谧的春日午后,亦打乱了红药的沉思。

    她禁不住一愣。

    梁嫣?

    这名字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听过。

    她蹙眉思忖,不经意间眼尾余光一瞥,却见一道苍青的身影飞奔而来,正是王孝淳。

    他也被吵醒了。

    红药并红棉忙问好,王孝淳笑微微地冲她们招了招手,用很轻的声音道:“你俩过来。”

    红药微怔了怔,正忖度着他所为何事,红棉已然丢开了罗喜翠,三步并两步飞跑过去,圆润的脸上贴着甜甜的笑:“公公有何吩咐?”

    相比罗喜翠,这一位才是大红人,自然要着紧些才是,红棉自是分得出轻重。

    虽然生就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可若论心眼,她一点不比旁人少。

    顾红药仍旧慢她半拍,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王孝淳约四十开外,面相很是和善,天然上挑的嘴角,令他不说话也像在笑。

    “你们俩去门边守着,莫叫人闯进来冲撞了主子。”他低声吩咐。

    听着冠冕堂皇的,实则就是要她们去听个壁角。

    顾红药心领神会,面上却还是一脸懵懂,红棉略略一想,也听懂了,忙谄笑着应了个是,回身便将红药一拉,眉飞色舞地道:“走,去瞧瞧去。”

    微微拔高的音量,显出她对这椿热闹事浓厚的兴趣。

    红药点头道声“好”,正要随她前行,猛不防身子被人轻轻一撞,旋即,一个袅娜的身影便擦过她身侧,轻盈而快速地走到了王孝淳身前。

    一见此人,红棉登时放下了脸。

    来人正是红衣。

    “她来干嘛?”红棉鼓着眼睛,声音很低,怨气却十足。

    红衣对身后二人视如不见,只高举手中的一样事物,慢声细语地向王孝淳道:“王公公,我把油壶给拿来了。”

    随着话音,一阵淡淡的芝麻香油的气息发散开来,原来,她拿着的正是一只小香油壶。

    “哟,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王孝淳似颇有些意外,盯了她一眼,旋即又笑眯眯地点头称许。

    在后宫里瞧热闹,最是讲究个安静从容、风姿优雅,若是开门阖户地弄出大阵仗来,一来不好看相,再一个,万一被宫正司的人抓住了,那可是要吃棍棒的。

    红衣拿出油壶,便是她的聪明处了。

    得了王孝淳的夸赞,红衣倒也没显出得意来,只抿嘴一笑,谦道:“都是公公平素教得好。”

    “罢了,你们都去吧。”王孝淳朝她们挥了挥手,又提声唤红柳:“出来守在廊外。”

    原在房中轮休的红柳,此时也走了出来,正立在廊下发呆,闻言愣了一会,方蹲身道了个是。

    便在这须臾间,红药几人已经在拿油润门栓了。

    这院子拢共也就一进,不过抬脚就到的事儿。

    当此际,门外喧哗已然越来越大,她们悄没声地拉开门缝往外瞧时,恰有几个小宫女尖叫着从斜对面的“扫红轩”跑了出来,大敞着的院门,露出了里头的人影。

    一个穿柳绿衫子的宫装美人儿飞散着发鬓,正被个穿茧色上衣的丽人按在地下撕扯,四条白花花的臂膀半空里乱飞,尖尖十指舞动不休,抓、挠、抠、掐、撕,鲜红的指甲也不知是染的丹蔻还是沾了血。

    “哎哟,这可真是热闹了。”红棉当即两眼冒光,一头扑在门缝边,恨不能抠下眼珠子来扔在外头瞧一瞧。

    红衣静静地望她片时,便往旁让开些,神情中有着一闪而逝的轻屑。

第003章 瓜子

    顾红药没去管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只凑去门缝处细细观瞧。

    扫红轩中,那绿衫美人虽衣裙散乱,金钗都挂在耳边,瞧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然手劲却着实不小。

    但见她奋力扯下对方一把长发,哭得如梨花带雨:“吴美人有话好好讲,何苦欺我来哉?”

    一口温温软软的吴侬软语,恰是江南况味。

    那吴美人冷不防被偷袭,直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反手一爪子便挠了过去,一面破口大骂:“姓梁的,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行子,黑了心肠的下作娼妇!”

    这一开口,却是一口标准的玉京城土骂,恰是爽利脆嫩,像大夏天吃了一口水萝卜。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绿衣美人梁嫣,三年后便会晋位康嫔,颇为风光了一阵子,在建昭末年的大齐后宫,也算是个人物。

    至于那位吴美人,红药却无甚印象。

    便在她思忖间,吴美人一只利爪已然直奔梁嫣面门,梁嫣惊呼一声,动作却分毫不慢,飞快扭脸的同时,伸臂用力一格。

    “唰”,她手背上立时刮出明晃晃五道血印子。

    “侬作啥啦!”梁嫣口中迸出几乎变音的斥骂,越发不要命地将两手乱舞,也不知怎么一来,“嗤”地一声,竟将吴美人的衣裳给扯开了。

    刹时间,薄透的春衫往旁散去,露出了里头鲜艳的双绣芙蓉小衣,并大片雪白的肌肤。

    吴美人两番着了道儿,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便扑了上去,二人顿时扭作一团,直弄得灰尘飞扬,也不知谁的绣鞋“咻”地飞过门槛,掉在地上滚了几滚,那鞋上精致的白牡丹绣花,顿时变得灰头土脸地。

    见此情形,饶是红衣素来自恃镇定,亦不免矫舌不下,红药更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唯有红棉,见怪不怪。

    红衣与红药此前于外皇城当差,皆是头一回来金海桥,自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而红棉却是一直在这一片儿打转,见多识广,对这种主子打架之事已是习以为常。

    说起来,大齐后宫规矩虽严,却也有那么一两个“法外之地”,金海桥便是其一,而以金海桥为中心的方圆数里,更有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做“三不管”。

    这却是因为,此地虽就在玉带河左近,借了内苑御园的那么一点水意,然却远离东、西六宫这等煊赫之处,几乎便在后宫最边缘的地带,乃是实打实的一座冷灶。

    此外,住在这里的嫔妃,亦皆是些位份较低的,或才进宫不久的新人,规矩上头或是松泛、或是不熟,总归有些欠缺。

    更有一样要紧处,便是在那金海桥的西首最北面,有一座内安乐堂。

    彼处之不详,大齐后宫无人不晓、无人不晓,其阴森冷僻,常被积年宫人拿来吓唬新来之人,实是阖宫避之唯恐不及之处。故那尚宫局、宫正司的人虽也常来这一带巡视,却是来得快、走得疾,生怕染上晦气。

    除以上三点外,还有一个原因,则与朝堂有关。

    先帝登基最初,朝中外戚横行、政局混乱,先帝颇花费了几年功夫,方将这股势头压制住。

    到了建昭朝,为免前车之祸,天子选妃多出于民间,尤其是那些低位份的嫔妃,好些出身平民,连数都数不全,说好听些叫“天真质朴”,往难听里说,那就是“难以教化”。

    如此一来,每当遇上了事,这些嫔妃们难免便会天性流露,将那劳什子宫规尽数抛诸脑后,便如此刻的梁、吴二人。

    此刻,她二人打得越发难解难分,顾红药聚精会神地看着,眼都不带眨一下。

    根据她多年来跟泼妇打架,以及看泼妇打架的经验,她一眼便瞧出,那吴美人就是个花架子,看着张牙舞爪地,却是远不及梁嫣耍阴招、下狠手来得厉害。

    难怪前世寂寂无名,却原来有勇无谋,想是没混出头。

    她这厢正想得出神,不防胳膊忽被人碰了碰,她忙回头,便见红棉正递过一把瓜子。

    “吃瓜子儿不?”她问,面上多少带了几分得意,扫了红衣一眼,笑道:“前几日主子才赏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俩要来点儿不?”

    红衣怔了怔,旋即浅笑着婉拒:“我这几日上火,就不吃了。”

    这当口,她哪里还有心思吃瓜子?

    骇异还骇异不过来呢。

    她在外皇城呆了快两年,那地方活重事繁,管得还严,拌个嘴都要挨打,更遑论动手了。可她万没想到,这金海桥竟还有女主子打架,下人们反倒一轰而散,这算什么?

    素常红衣亦有耳闻,道那“三不管”乱得很,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身为再尊贵不过的主子,居然跟泼妇一般地动起手来,打得昏天黑地,管事宫女也不晓得拉一拉,真真是从主子到奴才都没规矩。

    红衣心下腹诽,面上的笑容却安雅,眉眼亦温静,瞧来从容淡然,很有几分大宫女的派头。

    见她不肯吃,红棉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又转向红药:“你吃么?”

    “多谢你。”顾红药倒不曾拒绝,抓过一小把瓜子,抬手便扔了一粒入口,齿关微用力,上下牙轻轻一合。

    “喀”,一声脆响,薄薄的瓜子皮轻易分作两半,饱满的瓜子仁落上舌尖,满口余香。

    红药星眸微弯,眼底溢满欢喜。

    年轻真好。

    若换在一个月前,她那牙口如何嗑得动瓜子?只能嚼些软烂的东西罢了。

    她慢慢地嗑着瓜子,脑中想的却是,不知何时才能吃得上炒蚕豆?

    重生最初的那几日,她便特别地馋炒蚕豆,馋得做梦都在吃。

    只宫中规矩森严,蚕豆、黄豆、鱼、羊之类易胀气、味腥膻之物,仆役皆不可食,以免当差时冲撞了主子。

    红药空有一副好牙口,却无用武之地,委实引恨不已,遂发下宏愿,离宫之后,定要炒上整整一大箩的蚕豆,天天吃、时时吃,吃腻为止。

    如此一想,红药嗑瓜子越发带劲了。

第004章 春睡

    此时的扫红轩,已是一片鬼哭狼嚎,两个主子“乒呤乓啷”打得满头灰,奴婢们要么吓跑了,要么吓傻了,根本无人敢劝。

    红药瞬也不瞬地瞧着,心下怡然。

    有热闹瞧,有瓜子嗑,这宫里的日子,仿佛也并不似她记忆中那般难熬。

    再者说,看热闹若没个吃食佐之,也不够圆满不是?

    想当初,她可是立在墙头足足两个时辰,就着那隔壁婆媳上演全武行的戏码,嗑光了整两包瓜子、一盘糕点,又喝光了两大壶茶,当中还去净房更了回衣,那才真叫过瘾。

    反观今儿这场戏,不是她顾红药挑眼,委实是不大够瞧,也就那几两脯子肉还有点儿意思。

    红药嗑出两片瓜子皮,心下格外笃定。

    因已回忆起整件事的首尾,知晓其并不会累及冷香阁,她看戏也看得舒畅。

    “咦,那不是红杏么?”红棉突地轻叫道。

    “哪儿呢,哪儿呢?让我瞧瞧。”红衣立时凑了过去,再不复此前矜持。

    红棉却偏不睬她,故意扒牢门缝挡着她,只偏头问红药:“红药你瞧,那丫头是红杏吧?”

    她们这一拨“红”字辈儿,入宫最初的几个月,全都在尚宫局学规矩,虽不是尽都识得,大致混个脸熟还是有的。

    顾红药向外望了一望,点头道:“嗳,正是红杏。”

    远处正碎步而来绿裙少女,容颜清丽、神情端严,正是红杏。

    红药恍了恍神。

    即便隔了好几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怎样也无法忘却的。

    比如红杏。

    她是她们这一拨生得最好看的,眸若秋水、眉横春山,极为出挑。

    而这个耀眼的、出类拔萃的少女,在建昭朝的最后两年,曾经红极一时,好些人私底下都在传她会被封妃,至少也是个嫔。

    然而,这个传闻,也始终只是传闻而已。

    红杏死了。

    死得含糊而又隐晦。

    前世直到出宫之时,红药也始终没搞懂,当年红透半边天的红杏,怎么说没就没了?

    几乎一夜过后,宫里就再不见了这么个人,而周遭的人就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连多问一句的都没有。

    “她既来了,想是宫正司的人也快到了。”红衣的声音传来,令红药自思绪中抽离出来。

    她回头看了看红衣。

    红衣的神情很温和,并不因被红棉针对了而生气,唯在说到“宫正司”三字时,她秀丽的眉眼间,浮起了一丝羡慕。

    红杏已经是宫正司的女史了,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红”字辈中有此际遇者,唯她一人而已。

    听人说,红杏死去的爹是个秀才,她自幼受父亲熏陶,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进宫之后,她先在酒醋面局打杂,很快便脱颖而出,被宫正司的人调了过去,因聪明勤勉,颇受上头管事的赏识,去年年末的时候,正式升任女史,掌书记功过之职,在后宫也算有头有脸。

    “把门关上罢。”红衣再度开言,语声轻且细。

    提醒了这一句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神情变了变,正色道:“我先去和主子说一声儿,你们小心着些,莫教宫正司的人瞧见了,平白给主子惹祸。”

    语音未了,她已经脚步轻快地往正房走去,没给人留半个话缝儿。

    红棉有心要抢这份功劳,只她动作远不及红衣快,眼睁睁看她去了,只得黑着脸翻了个白眼,用力将瓜子皮朝地上啐,恨恨骂道:“瞧把她给能的,这满院子就她一个能人儿。”

    虽是满口讥讽,然她的神情却分明是懊悔的,显是深恨自己晚了半步,将抓尖露脸的差事给错过了。

    红药没说话,只上前将院门轻轻阖拢、栓好,再回头看了看。

    正房门外,已然不见了卷帘人,倒是王孝淳立在廊下,正招手唤红衣过去说话。

    看起来,罗喜翠、刘喜莲她们,都被唤进了屋。

    确实,外头闹成这样,张婕妤若能睡得着,那就真成神仙了。

    此际,这位冷香阁的主子已然起了榻,正坐于妆台前,命钱寿芳梳头。

    因春睡未足,她面上尚有惺忪之意,海棠红薄罗衫子松松挽着,靛玉色轻容纱的裙子,裁作十二幅,散落在砖地上,堆烟砌雾也似,将那圆凳的凳腿儿也没了进去。

    这明艳的衣饰,衬着她春水盈眸、慵锁眉尖,那一番烟视媚行,委实难描难画。

    “如何这样吵?这日子口儿不年不节地,她们也能闹起来,真是没一日消停的。”她支颐问,语声也自懒懒,末了,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罗喜翠躬了躬腰,轻声回道:“回主子,王管事正在外头问着呢,等他回来就该知道了。奴婢方才听着,那声音离得不太远,许就是左近几所院子的事儿。”

    张婕妤没说话,只向镜中端详,陡见镜子里门帘挑起,露出了王孝淳笑嘻嘻的脸。

    她便将身子坐直些,似笑非笑望他道:“说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孝淳忙抢前几步,恭声道:“回主子,奴才打听过了,原是吴美人打上了扫红轩。”

    “扫红轩?”张婕妤描得细细的眉一紧,复又一松:“那不是才晋的梁美人的住处么?我记着她那院儿里原先还有个美人,只前几日病殁了,如今就她一个人住。那吴美人跟梁美人应是一同晋的位份,可对?”

    “主子好记性。”王孝淳熟练地奉上一句马屁,接着又道:“才殁的那个是宋美人,是七年前晋的位,一直没升上去。至于这批新晋的美人,共计有十六位,里头有十个新人、六个老人。”

    他对这些事知之甚详,说得很他细,张婕妤点了点头,左右打量镜中妆容,似是不欲再问。

    然而,再下一息,她那张涂了玫瑰膏子的娇艳朱唇,忽又开启:“近一个月侍寝的,有她们俩么?”

    “回主子,没有她俩。”刘喜莲抢先回了话。

    一旁的罗喜翠便拿眼角夹了她一下,状似不屑,刘喜莲却是眉眼不动,只垂首恭立,仿佛身边没这个人。

    罗喜翠嘴角一撇,索性往后退了退,让出地步来,由得她站在头里。

第005章 疹子

    “我就说嘛。”张婕妤对两个宫女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只挑了挑眉道:“这几天在那风头上站着的,可是赵、徐、程、谢四位昭仪娘娘,除此之外,也就皇后娘娘并贵妃娘娘了,旁的一概没有。”

    她说着便扯动嘴角,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哂笑:“陛下忙着呢,何曾有空?”

    屋中诸人俱皆默然。

    建昭帝确实挺忙的。

    忙着打家具。

    太后娘娘寿诞时,建昭帝为表孝心,便将自己亲手打的两把椅子献了上去,权作寿礼。

    据说,太后娘娘甚是欢喜。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拿亲手做的木匠活计当礼物了。

    前头有个臣子家办喜事,建昭帝也赏了张亲手打的桌子,还下了道口谕,告诉人家“此桌甚结实,卿孙亦可用”。

    连人家孙辈儿用啥桌子吃饭都给想到了,这皇帝也算贴心。只是贴的地方有怪了点。

    屋中安静了片刻,张婕妤的语声才又响起,仍旧有些懒洋洋地:“那吴美人又是为着什么事儿要去找梁美人的麻烦?”

    说这话时,她看向了钱寿芳。

    若论消息灵通、为人机变,钱寿芳可是冷香阁头一份。

    果然,见主子看了过来,钱寿芳便小心地将檀木梳收进妆匣,方拢袖回道:“回主子,奴婢前两日听见人议论,说是太后娘娘寿诞前一晚,这吴美人脸上突然起了好些疹子,粉都盖不下去,因怕扰了圣驾,她只能留在家里养病,便没能亲去给太后娘娘贺寿。”

    “哦?”张婕妤侧首打量着镜中发式,巧笑嫣然:“这也真赶巧了,太后娘娘大开寿筵,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到了,真真是难得的乐事,这吴美人却偏没赶上趟儿,未免可惜,想必她自己个儿也后悔得紧。”

    一面说话,她一面摇头叹气,状若憾焉,旋即又抬起纤纤十指,端详着那指甲上才染的大红丹蔻,拖长了声音问:“只是,这好端端地,她怎么就生了疹子呢?”

    钱寿芳躬了躬身,回道:“奴婢听人说,这吴美人有个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不能吃鸡蛋,一吃就生疹子。因这病不算重,且那疹子也不传人,只要好生忌口便不会犯病,且她又生得颇美、还通音律,一管笛子吹得尤其好,皇后娘娘在大选的时候便瞧中了她,单将她挑了上来,对她也挺爱惜的。却不想,偏在太后娘娘寿诞的前一晚,那吴美人却不小心破了这忌口。”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张婕妤了然地笑起来,又问:“那后来呢?”

    钱寿芳便又道:“奴婢听说,这吴美人平素很注意忌口,不想还是发了疹子,她当下便发了好大的火,一口气砸坏了好几件玩器。待养好了病,她便一直在查那天晚上进的饭食,这查来查去的,便着落在了梁美人的头上。”

    此言隐晦,然屋中诸人却皆听明白了。

    吴美人想是认为梁嫣暗中使坏,令她失去了在建昭帝面前出风头的机会,这才怒不可遏,打上门去。

    张婕妤唇角一弯:“我就知道是这样儿。”

    只此一语,再无相询。

    此事看着虽简单,然里头的门道却多得很,哪里是空口白话便能说明白的。

    表面看来,事情是着落在了梁嫣头上,可真相却很可能未必如此,保不齐连她也是被人算计的。

    至于那正主儿到底是谁,委实难讲。

    张婕妤微敛了眸,掩去了眼底的那一丝幸灾乐祸。

    说来说去,吴美人还是太冒撞了,这才查到个头儿,就不管不顾地闹将起来,事后只怕讨不了好去。

    难怪皇后娘娘会喜欢她呢,这等一点就着的爆炭性子,最好拿捏,换谁都会捏在手里,用得好了,那可是能炸出大事来的。

    只可惜,如此上好的一枚棋子,还没用上便毁了,而那真正下黑手的人,没准这时候正躲在一旁看笑话呢。

    张婕妤摇了摇头,拢下心思,重向镜中端详。

    镜子里是一张娇媚的容颜,芙蓉面,柳叶眉,杏眸含春水,樱唇若凝丹,肌肤更是白腻如瓷,吹弹可破。

    她叹一声,手抚双颊,眉拢轻愁。

    这如花容颜,却也只能空耗在这深宫里,日复一日,看光阴如水、韶华渐逝,到最后,也不过化作那黄土垅中的一抔飞灰,了无踪迹。

    她再度叹了一口气。

    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

    她还算是好的,几年前亦得蒙天子恩宠,此番晋位,亦表明建昭帝多多少少还记挂着她,总好过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面,苦苦熬到白头的。

    张婕妤的眉头松了松,到底擎出一抹笑来。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已然极好。更何况,如今她又往上踏了半步,还有惠妃娘娘的眷顾,往后,总有机会的。

    她对着镜子舒眉展颜,镜中的美人亦轻颦浅笑。

    钱寿芳一直觑着张婕妤的面色,见她由嗔转喜,立刻适时说道:“据奴婢所知,住在西苑的时候,梁美人和吴美人拜了干姐妹。”

    “呵呵呵”,张婕妤掩唇笑了声来,目中满溢着嘲讽。

    干姐妹?

    莫说是干的了,便是那嫡嫡亲的亲姐妹,在这后宫里,那也得防狼一样地防着。

    怪道吴美人闹得这样厉害,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因由。

    说来,这也是大齐朝立朝时便定下的规矩,举凡经过初选的淑女,皆须住在西华门外西苑的乐成并昭和两殿,学习宫规礼仪。若当中有格外出挑的,则可以侯选妃嫔的身份,入住内皇城仁晖殿。

    自然,这等天降的福分,只属于极少数人,多数淑女都会在西苑住上好一段时日,待有机会,方可晋得位份,入住内宫。

    不知想起了什么,张婕妤忽又收了笑,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眼前铜镜。

    许多年前,她亦曾在西苑住过,也颇结交过几位“好姐妹”。

    而后么,她终是知晓,所谓姐妹,那是用来背后捅刀用的。她被人捅过几次,也捅过人几次,不过如此罢了。

    且,西苑那地方,惯出幺蛾子的。

第006章 隔窗

    “主子,这时候宫正司的人应该已经到了。”王孝淳的声音响了起来。

    宫正司的人一到,则事情必有定论,用不了多久,消息便会传过来。

    张婕妤“嗯”了一声,轻轻抬起胳膊,钱寿芳忙躬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去窗边坐坐。”张婕妤娇娇懒懒地吩咐了一声。

    钱寿芳恭应了,慢慢将她扶至迎窗大案旁坐下,又拿了方大迎枕替她垫着后背,方轻声问:“主子可乏了?要不要再补个觉?”

    外头有宫正司压着,扫红轩准定不会再闹腾,张婕妤倒是能好生歇一歇。

    “罢了,头都梳好了,再睡还得拆,麻烦。”张婕妤没什么兴致地摆了摆手,转眸向外瞧。

    窗户正虚掩着,玄漆透雕万字格儿上,蒙着喜鹊登梅银红绉纱,雾蒙蒙的一层浅绯,明媚的春光投射进来,在案上落下几道影子,滟滟如水波荡漾。

    “刚才是谁传的话?”看着院中正规规矩矩站着的四个小宫女,张婕妤似是颇有兴致,随口问了一句。

    王孝淳忙上前几步,引颈向窗外看了一会儿,便遥指着红衣道:“回主子,就是她,她叫薛红衣。”

    张婕妤点了点头,隔窗细细打量着红衣,眼神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孝淳度其面色,忽想起一事来,忖之再三,终是轻声道:“主子既问了起来,奴才便多句嘴。再过不上半个月便是四月初一,又到了去仁寿宫请安的日子。按旧例,主子这回可以多带两个末等的出门儿来着。”

    这是周皇后定下的规矩,每月初一,大小嫔妃皆须去仁寿宫李太后处晨定,不许缺席。

    自然,如果是病得要死的,又或者是身怀有孕的,那又是两说。

    而除了这每月一次的晨定,周皇后的坤宁宫,却是干脆就免了大家的请安。

    约莫她也是不想瞧见这些莺莺燕燕,于是眼不见、心不烦罢。

    听得此言,张婕妤便回首横了王孝淳一眼,面上的笑似有若无:“孝淳啊,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如何就猜出来我正琢磨这事儿呢?”

    见自己果然猜对了,王孝淳越发小意讨好,拢袖道:“主子的心思奴才哪里猜得着?不过碰巧罢了。倒是这几个小的,不拘带谁,接下来这几日都得再好生调教调教,也免得折了咱们冷香阁的颜面。”

    这话说得讨巧,张婕妤倒也有两分欢喜,便点了点头:“这话很是。只是,这几个我也没怎么太使动过,依你之见,带谁去好呢?”

    王孝淳早就打好了腹稿,闻言便将两道眉毛向下一挂,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道:“主子恕罪,奴才委实眼拙,这几个到底谁合适谁不合适,奴才可真是瞧不出来。”

    此言越发识趣,张婕妤“噗哧”一声笑出来,掩袖道:“你瞧瞧你,在我跟前也这般滑头。”

    王孝淳也跟着笑,却再不曾置一语。

    张婕妤也不过就这么一问罢了,心下其实早有了计较,一时收了笑,便单手托腮,闲闲问道:“方才扫红轩闹得那样凶,你分派这几个小的各自领了差事,却不知她们这差事办得如何,你且挨个儿说来我听听。”

    王孝淳应声是,便细细将红药等人的表现说了,末了又备细说了几人的来历,却也是不添不减,有什么便说什么。

    这番话可不短,待他语罢,张婕妤也恰好将一盅红枣茶饮尽,正拿帕子轻拭着唇角。

    钱寿芳递过一盏漱口用的温水。

    张婕妤接了,却不及饮,只道:“她们几个谁是谁,寿芳你来指给我瞧瞧。”

    钱寿芳忙凑去近前,隔着窗纱一一点出了四人的名字。

    张婕妤一面听,一面便笑:“太后娘娘这回取的字真好,‘红’字听着就挺喜庆的。”

    钱寿芳忙跟着凑趣:“正是呢。那‘福禄寿喜’奴婢们这帮老的都用了,太后娘娘便指了这‘红’字,可见这宫里往后也必定红红火火、欢欢喜喜地。”

    这等好话、吉祥话,张婕妤自是点头赞同:“可不正是么?太后娘娘福份大,由她老人家亲点的字,想必也有大福气的。”

    语毕,她便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向红药、红柳二人遥遥一点,漫不经心地道:“这两个瞧着倒是干干净净的。”

    言下之意,就她们俩了。

    钱寿芳恭声应了个是。

    交代完此事,张婕妤便有些百无聊赖,一时倦意袭来,遂掩口打了个哈欠,漫声道:“罢了,你们都下去罢,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且歪一歪,不必留人服侍。”

    众人皆领命退下,唯钱寿芳略停了片刻,先拿过床小夹被来,轻掩在张婕妤的身上,又将那窗户阖严,以免春风吹透,伤了主子的身了,眼见得张婕妤阖目养神,方退去外间。

    掌灯时分,四个“红”字辈小宫女便换了班,红药与红柳分做一路,调去早班,床铺也换到了朝南的墙边,而红棉、红衣二人则分作晚班,床铺换去北墙。

    这一替一换之间,主子的好恶,亦是一目了然。

    “啧啧,真是会咬的狗不叫哇。面儿上瞧着老实本分,底下那心眼子可比筛子还多。我们这些没主意的,显见得就不得主子的欢喜了。”红棉将一条腿跷在门槛儿上,“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风凉话成串儿往外冒。

    若论服侍主子的本事,她自问乃是四人之中的翘楚,恨只恨主子并不赏识,她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你教她如何不气闷?

    再一个,她也算是金海桥的老人了,四人之中本就该以她为首,可如今却被旁人压在了头上,她心中自是大不平。

    红药与红柳正收拾铺盖卷,闻言俱不作声,倒是一直安安静静做着针线的红衣,将缝衣针向鬓边擦了几擦,柔声劝道:“妹妹这话说得太重了。红药和红柳都是温柔和顺的性子,主子看重也是该当的,不像我这样笨笨的,不讨人喜欢,那也是咱们没福分,怨不得旁人。”

    这般说着,她面色便有些黯然,叹了一声,重又低头缝帕子。

第007章 听音

    红棉瞥了红衣一眼,忽然“咯”地笑起来,翘起一根小指向她点了点:“嗳,我说你呀,要挑唆人且去别处挑唆去,打量着谁是傻子呢?”

    红衣怔了怔,旋即脸涨得通红,张口便欲辩白。

    不想红棉却生了张快嘴,根本不给她说话之机,抢先道:“怎么着?难道我说错了?你这话不就是挑梁架火么?不就是要让我觉着我既不温柔、又不和顺、还不老实么?然后我这一生气呀,就会跟她两个闹起来,闹得上头都知道了,最后我们三个挨打挨罚,就显出你一个人的好来了,是也不是?”

    这一通抢白,字字尖利,直将红衣说得眼睛都红了,那已然颇具规模的胸脯,更是剧烈地起伏不息。

    看了红棉好一会儿,她方颤巍巍转过一双晶莹泪目,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红药二人道:“两位妹妹可千万别听她的,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嘴笨,不会说话,两位妹妹别往心里去。”

    语声未了,那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她忙抽出帕子来擦,却是越擦,那泪珠子掉得便越厉害,怎样也擦不净。

    “啊哟哟,瞧把你给委屈的,简直伤心死你了呢。”红棉冷笑起来,蓦地将瓜子朝袖中一收,咳嗽两声,便将手指翘作兰花状,捏细了嗓子,娇娇柔柔地道:“你们瞧瞧呀,红棉骂我、欺负我,你们怎么都不来帮帮我,哎呀呀,我这个苦命可怜的人啊啊啊……”

    她用着伶人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旋即面容一冷,“呸”地朝下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骂完了,又掏出瓜子来磕,没事人一般。

    这几乎是明着打脸了,红衣越发气苦,直哭得满脸是泪,偏又不敢高声,瞧来越发柔弱可怜,反衬出红棉恶形恶状、形如泼妇。

    红药木着一张脸,心下却也有几分清明。

    前世时,她分不出人好人坏,只晓得看个表面,总觉得红棉太凶,红衣柔弱。

    如今,到底虚长了几十岁年纪,旁的不甚灵光,听话听音这桩本事,却是渐长。

    自然,这长得也极有限,也就比她前世好上一丁点罢了。

    说到底,她那七窍里头,也就通了六窍,剩下的,是一窍不通。

    红药低头抠着手指甲,心底十分羞惭。

    若论年岁,这满屋子小姑娘都得在她跟前跪着叫“祖宗”;然若论心计,跪的那个就成了她,人家才是祖宗。

    “你俩该轮班儿了。”红柳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便如她这个人一样,她的语气亦是细的、淡的,无情无绪。

    红棉与红衣俱皆一惊,忙看向铜漏,这才发觉,竟到了值宿之时。

    “这地归你们扫了。”红棉挑帘便走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瓜子皮。

    红衣也止住了抽泣,用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方站起身来,湿润着眼角强笑道:“要不还是我来扫吧,怪腌臜的。说起来都是我们这班儿的事,红棉就是性子急,你们也别怪她,我代她向你们赔不是。”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当真屈膝蹲了蹲身。

    红药惊得一跳,连忙错身让开。

    这个礼她可受不起。

    “还是我来吧。”早在红衣屈膝时,红柳便去屋角拿来了箕帚,这会子已然动手扫起地来。

    “哎呀,这多不好,都是我们的错,还是我来吧。”红衣忙上前便要去抢。

    红柳灵巧地往旁一让,躲开了她的手,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并不敢劳你的驾,不过小事罢了。再一个,若是为这么点子事,便教你误了主子的差事,我们纵使罪该万死,你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去?”

    锋芒毕露的一席话,经由她说来,却是不见半点火气,平淡得如同说着不相干之事。

    红衣被她噎得一口气没回过来,胸脯再度剧烈起伏,那一番波澜,蔚为壮观。

    那一刻,她的心底,实是有着难以抑制的震惊。

    这红柳平素瞧来不吱声不吱气地,却不想辞锋之利,犹在红棉之上,几句话便把人堵死了。

    且相较于红棉的口角缠杂,红柳这才是真本事,不过三五句话,便将事情又撂回到了红衣手中,若再厮缠下去,错就全在红衣一人之身。

    思及至此,红衣心下越发悚然,只觉得,这金海桥果不负那“三不管”的名头,难相与之人竟是扎堆,这才一刻不到的功夫,她竟两度受挫。

    然则,那又如何?

    红衣咬住嘴唇,半低了头,掩去满眼愤懑与不甘。

    她想要的,谁也夺不去。便夺去了,她也能再抢回来!

    抑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她抬首举眸,雅淡的脸上,笑容温静。

    目注红柳数息,她柔声轻语地道:“瞧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没的讨人嫌呢,两位妹妹莫恼了我去才好。”

    不待人搭腔,她已顾自提步向前,袅娜的身形有若纤柳,语声亦如是:“既这么着,那就有劳红柳妹妹了,姐姐我先去当值。”

    言至此,忽一转首,两道锐利的眸光,飞快扫向了红药。

    红药不防头,心头大骇,身上像被针扎了一下也似,忙转回头,佯作铺床。

    只是,那铺盖早便安顿好了,她委实无床可铺,只得这里摸摸、那里扯扯,作出一副很忙的样儿来,口中还不停叨咕:“怎么帐子又歪了,啊呀被褥也皱了,啊呀呀这帐子上有个洞,蚊子会不会飞进来?不行,我得找针线来补一补……”

    那一刻的她,浑然不觉自己动作生硬、言辞匮乏、语气呆板,演的痕迹不知有多重,还自以为得计,兀自嘟囔个没完。

    红衣笑容未改,眸光在她身上停了停,挑帘跨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场风波,便这样消弥于无形,若一粒微尘落入平湖,连个涟漪都不曾荡起来。

    在“三不管”、在东西六宫、在偌大的皇城,这样的口角争执、言语机锋,乃至于吵嘴骂架,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只消别闹出大事、祸事,不惊动高贵的主子们,则无人会问,更无人多管。

第008章 新鞋

    张婕妤近日十分郁结,起因是为着一方布帕。

    她专为“织茧礼”预备的帕子,竟被耗子咬了个大洞,根本用不得,气得她当场砸破了一只茶盅。

    “织茧礼”乃是一年一度的大祭礼,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在京诰命皆需参加,论隆重,不比“亲蚕礼”差。

    此等祭礼,各路嫔妃自不能躬逢盛事,然却需奉上各色应景物件,以示皇家内眷对桑田农事的重视。这其中,织茧礼所需之物,便包括一方由嫔妃们亲手纺织的布帕。

    这布帕亦有讲究,皇后为尺二、贵妃一尺、诸妃八寸、嫔及以下皆为五寸。

    后宫修建有专门的织堂,分南、北两所,皆设在西苑芭蕉园左近,每所各有织机十余台,由宫正司派专人负责记录嫔妃们使用织机的次数、时辰、纺织进度等等,皇后娘娘每月都会查看,有时还会亲至织堂抽查,基本上很难做假。

    也正因此,嫔妃们不敢有半点怠慢,俱皆踊跃奋进、争相表现,以示对皇后娘娘之敬意。

    张婕妤原本早便织好了帕子,专候着在织茧礼前奉上,未料天降横祸,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帕子是由刘喜莲收着的,张婕妤便将她痛责了一顿,又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以儆效尤。

    刘喜莲自不敢违,背着人却直叫晦气。

    那布帕她收得好好地,还特意装在匣子里,恨只恨那耗子齿利,竟将木匣给咬破了,带累得她也跟着倒霉。

    可怜张婕妤,不得不重去织堂纺布。

    偏偏地,连日来春阴缱绻,凉风更兼细雨,满地落红泥泞,路委实不大好走。

    她本就气苦,心里又急,好容易织好了布,那截止期限也快到了,幸而不曾误事,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忙忙碌碌间,已是浃旬过去。

    这一日清晨,天还擦着黑,红药起床后,扒在窗户边探头往外瞧,却见屋脊上空、梨树当头,正是一片黑压压的天,层层乌云翻卷,晨风清润而凉,花香亦是潮浸浸地,恐又要落雨。

    “别看了,早早去把水打了,免得一会儿赶上雨。”红柳捧着面巾走过来,轻声说道。

    红药“哦”了一声,将窗户阖拢,转去桌前熄蜡烛。

    也就在这当口,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睡在床上的红衣,眼皮子微微动了动。

    红药心头一凛。

    她醒着?!

    那么,便是今日了么?

    她知道,这几日会发生一件大事,且如今再细想,此事绝不简单,红衣或亦涉足其间。

    只是,红药素乏才智,委实并不能明晰事件背后之意,且年深日久地,那出事的日子是到底在哪一天,她也已然半点记不起来,唯凭借眼前情形,粗略推断个大概罢了。

    心下不住转着念头,她面上却竭力不表现出来,匆匆去廊下洗漱完毕,回屋时,见红柳正坐在床边穿鞋。

    那是一双宝蓝桃花一枝春绣鞋,鞋面儿是簇新的珠光缎,上头的绣工极为精致,瞧着就很不寻常。

    红药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

    她认得这双鞋!

    纵使光阴久远,记忆早便蒙了尘,这双鞋,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始终难以忘怀。

    原来,真的是今日!

    红药的心砰砰砰跳将起来,一刹时,整间屋子都似回响着她的心跳声。

    不知何故,她有种朦胧的感觉,觉着,前世那懵懂间历过的种种,此际再看,似乎那实情只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她两辈子都想不清的真容。

    莫非,那件事的背后,尚有隐情?

    红药拧眉沉思。

    恰此时,红柳穿好了鞋,试着在地下踩了几踩,猛一抬头,正对上红药直勾勾的视线,她当下一怔,问:“怎么了?”

    红药惊醒过来,忙掩饰地抬手抚鬓,一面便笑:“没什么的。”

    说着便放下手,顺势向她足下指了指:“就觉着这鞋怪好看的。”

    “是么?”红柳并不曾起疑,淡笑着看向脚下:“前儿正好鞋坏了,就换上了。”

    见她行动如常,红药胆子大了些,干脆做戏做足,尽可能表现出羡慕的模样来,问:“这鞋绣工真好,是你自己做的么?”

    “不是的,上个月主子赏的。”红柳不在意地道,语气平实,并无炫耀之意。

    红药点了点头,面上羡色愈浓,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

    这大阴天的,又是连日落雨,换新鞋作甚?

    不怕弄脏么?

    且红柳今日这话也多了些,全不似她平素鲜言寡语的模样。

    “若不是前头那双委实穿不得了,我也不想这时候换上新的来着。”红柳浅笑着道。

    这话说的,越发多余了。

    红药满心狐疑,险些连面上神情也维持不住,忙又假装低头整理衣裳,待面色复归如初,方抬头笑道:“何时主子也赏我双好鞋穿穿就好了。”

    “赶明儿当好了差,也就有了。”红柳淡淡地道。

    红药不敢再兜搭,只含笑不语。

    便只这几句话往还来去,她便已满手潮汗,好悬不曾露了馅。

    原先看那伶人在戏台子上唱戏,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如今轮到自己“粉墨登场”,她才知有多不易。

    真真太难为人了!

    神情、语气、动作都得接上,脑瓜子还得不停地转,她应付起来很是吃力。

    所幸红柳似亦有心事,倒未察觉她的异样。

    而即便如此,红药仍生出了一丝怯意。

    前世熬过宫里那十八年,她所恃者,一为谨慎,二则,便只一个“巧”字。

    后来她离开玉京城,前往岭南,彼处民风彪悍,耍心眼那套根本吃不开,她于是越发活回了头,打架骂街样样来得,反将宫里的作派给丢开了。

    而今,六十年过去,重回旧时光阴,她不仅生疏,且亦老大不自在。

    罢了,往后还是以装傻为上。

    红药暗自忖道。

    “往后你得的鞋,没准儿比我的更好呢。”红柳语声再响,似带几分宽慰之意。

    在红药听来,这仍旧是挺多余的一句话。

    她不敢再吱声,只笑着点了点头。

第009章 银册

    闲话叙罢,两个人便去杂物间取出木桶,启开了院门。

    推门处,迎面涌进一阵凉风,吹得二人衣袂乱飞,她们不约而同收住脚,拢鬓理衣。

    正当此时,西厢门帘忽地一挑,刘喜莲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今日恰轮到她当值。

    “刘姑姑早。”二人忙小心问好。

    刘喜莲似仍未醒足,眼睛底下挂着青,一手掩嘴,另一手便不耐烦地冲她们挥了几挥,赶苍蝇似地:“罢了罢了,快去抬水,回来早早吃了饭,完了还得学规矩呢。”

    因她两个将要随张婕妤参加每月一次的仁寿宫请安,故这几日正在重学宫规,由钱、王二人亲自教导。

    见刘喜莲一脸不高兴,红药与红柳悄悄对视一眼,皆不敢说话。

    自被张婕妤责罚后,刘喜莲的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连罗喜翠都绕着她走,红药她们更不会招惹她了,很快便抬着木桶出了门。

    金海桥东共有两处水井,东首的那处离着冷香阁近些,却也在百步开外,去时容易,然担着水回来,却是挺重的活计。

    从前,这些皆是刘喜莲、罗喜翠的差事,如今红药她们来了,她二人才算轻省些。

    这其实也是因了在金海桥一带,妃嫔们位份低,才会由宫人自行取水,换作东西六宫,却是有人送水上门的。

    至于乾东西五所,因建昭帝无子,那地方给几位年老体面的女官住着,平素也有人送水。

    红药她们来到井边时,井栏前已排起了长队,三三两两的小宫人聚在一处,有说闲话的,有吃零嘴儿的,也有靠树打盹的。

    两个人左右看看,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并不与人交谈。

    她两个皆是外来的,行止与金海桥的仆役不大一样,那些人也不爱理她们,顾自聊得热闹。

    “你们听说了吗?吴美人被送回西苑去了。”说话的是个身材微丰的宫女,一身末等服色,瞧着未满双十,说起话来眉眼乱动,一看就是个心思灵活的。

    因离得不远,又在下风口,红药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立时竖起了耳朵。

    此事了局如何,她已然记不太清了,而今听闻,自是欲知详情。

    那微丰宫人才一说罢,另一个同样也穿着末等服色、瘦长脸、年约十六七的宫人,便拍着没二两肉的胸脯道:“吓,这事儿我也是才听人说起来的,真真的教人害怕。那吴美人手上的银册子都没焐热,一转眼儿就凉了。”

    大齐祖制,皇后金册金宝、贵妃金册金印、妃只有金册,嫔及以下则为银册。

    吴美人的银册都被收了回去,人也送回了西苑,此即表明,她是要重新做回没有位份的淑女了,再想熬出头,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至此,红药心头的最后一点疑惑,烟消云散。

    看起来,吴美人最后了无声息,便应在了此处。

    “我还听人说起了件事儿。”那细瘦宫人又道,一面往四下看了看,样子很是神秘:“听说,那梁美人其实是冤枉的,吴美人起疹子的事并不与她相干,是有别的人将鸡蛋混在了甜羹里头。”

    “哟,那梁美人可就太冤了,平白挨了顿打。”先头那眉眼灵活的宫人说道,一脸地大惊小怪。

    细瘦宫人顿了顿,忽又握着嘴笑:“我还听说,吴美人……哎呀错了,现在人家是吴淑女了……这吴淑女呀,也是自作孽,兴冲冲打上扫红轩,却是欺人不成,反吃了大亏。”

    “哟,这话又怎么讲?”微丰宫人夸张地道,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另几个宫人亦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说说。”

    那细瘦宫人挤眉弄眼地道:“听说啊,那齐司正带人把两位主子拉开的时候,梁美人是好人有好报,也就蹭破了点儿皮,吴淑女可是连衣裳都掉下来了呢,险些便要光腚见人,可见恶人必遭天报应。”

    众女尽皆“吃吃”笑了起来,那微丰宫人便作势要打,口中嗔道:“好好儿地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也不知道害臊。”

    “吴淑女都不怕害臊,我又怕甚?”细眼宫人挺了挺一马平川的胸,完全没当回事。

    吴淑女已然被踩下去了,怎么议论都不相干,梁美人却是毫发无损,听说皇后娘娘还怜她平白受了冤屈呢,说不得往后就有一场大造化,所以,这群宫人言来语去间,并无对她的不敬,只将那吴淑女一通编排。

    红药一面听,一面感慨。

    前世时,她真是傻到了家,一直以为金海桥的宫人个个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此际她方知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家门儿清。

    听了一耳朵闲话,那天光已然微明,红药与红柳排上队,汲井而回,行至半路,便见东边的天空黑云如墨,只透出一线细长的白亮。

    风越发凉了。

    红药极目远眺,蓦觉面上一凉。

    落雨了。

    不知何时,半空里飘起细细的水沫子,如坠絮、似飞花,被风拂得四处乱飞,扑上面颊时,亦是软绵绵、毛茸茸,比那牛毫更细。

    “这雨真下起来了。”红柳道,一面拿肩膀蹭了蹭散落在耳旁的碎发,喘息声有些粗重。

    桶里装了大半桶的水,极重,两个人抬着都很吃力。

    红药亦喘着大气道:“咱们快着些,到了门檐下头就好了。”

    二人勉力快步而行,不消多时,便已行至门前。

    直至此时,两个人才同时松了口气,将木桶搁在门边,停下来略作歇息。

    红药回头望去,见那雨丝仍旧慢悠悠地向下飘,疏落而轻盈,不像雨,倒像在下雪。

    “呀,我的鞋!”耳畔蓦地响起一声轻呼。

    红药神情一滞,随后,慢慢转过了头。

    红柳正皱眉看着脚上的鞋。

    簇新的宝蓝鞋面儿上,不知何时,竟溅上了好些黑泥,瞧来十分扎眼。

    红药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多久远之前的记忆,在这一刻陡然奔涌而至,与眼前的画面渐渐重合,先时模糊,而后,逐次清晰。

    她确实没记错。

    事发之日,正是今日,此时,此刻。

第010章 作色

    用力吞下了一口唾沫,红药张了张嘴,欲说上两句场面话。然喉头蓦地一阵发紧,竟开不得声。

    好在红柳此时又道:“今儿才上脚的新鞋呢,这就脏了,好可惜。”

    懊恼且心疼的语气,十足一副小姑娘对新衣物爱惜不已的模样。

    红药干咳一声,终是说道:“是……是啊,怪可惜了儿的。”

    干巴巴的音线,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假。

    红柳却并未多在意,只从袖子里抽出方素帕来,弯下腰,细细揩着鞋上泥点儿,模样极为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旁人再也不能扰了她去。

    望着眼前的红柳,红药先觉怔忡,随后,便有一股凉意自后心窜上来,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从停步惊呼,到皱眉抱怨,再到弯腰拭履,红柳的一应举动,直若行云流水般地顺畅,不见半点迟滞,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发生。

    而红药却终是知道,这,其实是一局。

    红柳此刻之举,已然打消了她最后的疑惑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悚然。

    这些人,若无其事地、自在从容地、悠闲安然地,便将那歹毒阴险的心思用在了旁人身上,仿佛此乃天经地意之事。

    她们就不觉得亏心么?

    有什么话,何不明说?

    何以要使这般手段,暗地里给人使绊子?

    她们有没有想过,那中计之人,譬如她顾红药,会是何等感受?

    红药用力抿紧嘴唇,心底里鼓荡着一个念头:

    当场叫破这诡计,让这些恶心的嘴脸无所遁形。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浑身都微微地打着颤。

    然而,再下一息,那翻涌的情绪,却又倏然散去。

    足足花了两辈子的光阴,她才知,此乃一计。

    而再看旁人,虽年齿尚幼,动起心思来却不露声色,行止间更是老练。

    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她拿什么去和人家斗?

    此念一生,红药竟而觉出几分庆幸。

    亏得开初她就没打算换个活法,如今看来,这条路还真走对了。

    那么,就还按前世的来罢。

    脑中念头不息,红药脚下却是一点不敢慢,严丝合缝地卡着红柳的动作,走上前去推门。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自然,因上一世时,她亦是如此做的。

    只是,这一世的她,终究不能如上辈子那样,心无挂碍。

    推门的一刹,她心慌、气短,后脊梁骨冷飕飕地,像戳着两根冰锥子。

    那是红柳的视线。

    纵使背向而立,可红药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的眸光,正牢牢嵌在她的后心。

    她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咿呀”推开了门。

    门后是熟悉的青石阶,绿森森地,苔痕尚新,残留着连日来被雨水打湿的潮渍。

    顾红药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抬脚便踩了上去。

    一脚踏空。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

    纵使早有所料,然而,当整片青砖直直砸向面门之时,红药还是本能地闭上了眼。

    “哐当”,那砖地拍在红药身前,她四脚着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嗅着微湿的青草气息,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成了。

    好好歹歹,她算是全了这出戏。

    而她后半辈子的清福,经此一摔,便有指望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红药几乎忘了方才的愤怒与颓丧,亦忘记了手掌与膝盖的刺痛,更未去管脚踝处钻心的疼,唯满心期待,好似那光灿灿的好日子,正朝她招手致意。

    “红药!”直到她这一跤摔实了、摔死了,红柳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惊呼了一声。

    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声量,添一分则太响,恐会惊醒香梦正酣的主子;减一分则太弱,刘喜莲怕还听不见。

    这分寸拿捏的,委实精到。

    红药呲牙咧嘴地挣扎着站起来,将没受伤的手背掸着裙子,心底冒出四个大字:

    老身服气!

    如今带着脑子再看,这满院子可不就她一个糊涂蛋?

    可笑她前世此时,她还以为自个走背字来着,直到几年后,才隐约咂么出点味儿来,却也始终一知半解。

    “你可要紧?”红柳满面惶急,疾行两步,忽然又停下,一脸愕然地看着门后的石阶。

    那石阶原是由几块条石拼成的,此际,正中的那块条石已然塌陷,红药方才应该便是踏在这块石头上,方才一跤摔倒。

    “这石头怎么坏了?”红柳似是极为惊讶,两手牢牢扶着门框,小心躲开坏掉的石块,方迈步走了进来。

    红药转过头,冲她咧了咧嘴:“我也不知道。”

    此刻的红药,终是觉出了疼,笑容古怪而狰狞,与她的处境倒也贴合,并不使人起疑。

    “呀,你摔伤了呢。”红柳盯着红药的裙子说道,面上有着再真切不过的同情。

    红药没说话,只低头向身上看了看。

    手掌已然擦出了血印,裙子也蹭破了,露出里头破了皮的膝盖,脚踝处更是火辣辣地疼。

    仿佛……比前世伤得还重。

    红药微微蹙眉。

    方才那一脚,她是狠着心才踏出去的,莫非用力太猛,演过头了?

    “这又是怎么了?”还未待她想明,刘喜莲已被这阵响动惊动,挑帘而视,一见此情形,她当即便沉下了脸。

    “你作死啊?路都不会走么?”她摔帘子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骂红药,脸色极为难看。

    摔跤就摔跤,偏在她该班儿的时候摔,这不是给人找不自在么?最近张婕妤正恼着她呢,万一被吵醒了,她这个班头必要吃挂落。

    红药此时正疼着,倒也不虞演得不像,只苦着脸回道:“回刘姑姑,我……我不小心踩到那个坏掉的石阶,就摔了个跟头。”

    刘喜莲往门的方向看了看,见那石阶果然坏了,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又是摔跤、又是石阶坏,怎么这糟心事都叫她赶上了?莫非老天嫌那三月的月例罚得不够,还要再来个雪上加霜?

    再者说,红药若是伤个十天半月的,以钱寿芳那个死脑筋,必会说什么“该谁的班儿,谁领罪”,到时候,红药的差事就会全都落在刘喜莲的身上。

    这可怎么成?

    她好容易才熬到如今这地步,若再回头做杂役的活计,那不就又活回去了吗?

第011章 好意

    刘喜莲越想越是拱火,看向红药的眼神像要吃人,张口便骂:“你是死的吗?”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道:“那石头坏了你就不会躲?红柳怎么就好好儿的,偏你就摔着了?你这眼睛是瞎的么?我看你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阴冷而低沉的喝骂,回荡在静寂的院子里,红柳垂首而立,红药也低着头不作声。

    “你傻了?还杵着干嘛?”见红药站着不动,刘喜莲越发看她碍眼,上前重重一巴掌便拍在她背后。

    这一掌她使足了力气,红药吃痛,两脚又不受力,跌跌撞撞直向前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踝伤处登时一阵锐痛,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那一刻,并无人发现,东厢耳房的窗纱背后,贴着一张脸。

    正是红衣。

    看着红药一身狼狈,被刘喜莲连骂带打,红衣的眸中,浮起了一丝错愕。

    “怎么是她?我分明……”她咬住嘴唇,视线转向一旁的红柳,犹带了几分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怨毒。

    好一会儿后,她的身形方向下一塌。

    罢了,红药便红药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便知晓,此计未必便能陷进红柳去,毕竟,她也只观察了几日,并不能保证头一个进院儿的,就一定是红柳。

    现下果然出了岔子,好在,也没白费了她的心思。

    只消让出那个名额来,管她是谁呢。

    红衣弯起眼睛,动作轻悄地离开窗边,走回自己的床铺。

    因只着了袜子,这一路半点声息未出,然她还是很小心,屏息听着红棉的呼吸。

    红棉睡得很沉,气息均匀,外头这些许响动,显然对她毫无影响。

    红衣终是放了心,坐在榻边,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着衣裙。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她的手一直在打颤,好几次都系错了衣带。

    也无怪她如此激动,实是那个消息太重要、太美好,由不得她不心向往之。

    于她而言……不,是于所有仍做着末等杂役的宫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冠冕堂皇、无人可违。

    只消她能跟着张婕妤去仁寿宫,等待着她的,便是一程锦绣。

    一念及此,红衣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千般思绪尽涌心头。

    她原以为,凭她的样貌才智,张婕妤必定一眼瞧中。可却没想到,这理应手到擒来之事,却偏偏滑脱了。

    她分明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张婕妤却像瞎了眼,反倒点了红药与红柳二人。

    这让红衣十分失落,继而不甘,然后愤怒,最后,便是怨恨。

    红药蠢笨、红柳貌丑,哪里及得上她薛红衣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凭什么她要输给这些庸脂俗粉?

    这不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

    张婕妤此举,想必便是见她太出挑,于是出手打压。

    一定是这样的。

    红衣拧紧了手中衣带,雪腮之上,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眸光冷硬如钢针。

    这份前程,她要定了。

    既然天不予我,则我自来取。

    于是,她花重金买通了罗喜翠。

    罗喜翠很贪财,红衣一路将价码加到五十两,差不多花掉了全部体己,才说动其出手相助。

    不过,与前程相比,这些须银钱又算得什么?

    红衣洒然一笑。

    她知道,罗喜翠与刘喜莲争了好些年,互有胜负,谁也不服谁。如今,她薛红衣不只奉上大注银子,更给了罗喜翠将对手踩在足底的机会,对方自是笑纳。

    红衣眯起眼,夹住了目中的一丝嘲讽。

    蠢材,只知在这螺狮壳大的地方争点儿泥腥,却不知外头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也难怪熬到现在,还只是个三等。

    没出息!

    红衣无声冷笑。

    不过,话说回头,蠢人却也有蠢人的用处,如今计策已成,虽然人没算计对,却也无所谓了。

    之前她要对付红柳,无非是不欲与她搭班,想着,红药这个笨笨的,想必容易共事。

    惜乎天不遂人愿,偏教红柳躲了过去,这也是无法之事。

    所幸心愿已成,红衣自是满意。

    且不论她如何在耳房中细思量、暗欢喜,却说院中,刘喜莲不干不净地骂了红药几句,便又冷声吩咐:“快去抬水,别误了洒扫!”

    语毕,寒着脸去看红柳:“还有你,看什么看,快干活儿!”

    看样子,红药的伤她是打算视而不见了。

    红柳低低应个是,转头看了看红药。

    因背对刘喜莲,她悄悄向红药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先应付过去再说,口中则道:“红药,我们先把水抬进来罢。”

    红药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声线:“我来帮忙罢。”

    温柔且安静的语声,似和着微风细雨,款款入心脾。

    刘喜莲循声回头,却见红衣正袅袅婷婷立在廊下。

    “你又来凑什么热闹?没事睡你的觉去!”刘喜莲没好气地道,心下涌起十二分的厌烦。

    这个红衣整天装模作样地,现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委实懒怠想。

    红衣闻言,却是一丝未恼,面上的笑容仍旧温柔,比之刘喜莲的喜怒形与色,竟更有几分大宫女的模样。

    她碎步转出游廊,行至那微雨之中,形容皆是大自在,规规矩矩向刘喜莲躬了躬身,方轻语道:“刘姑姑,容我在这儿斗胆说一句,红药这个模样,若要再接着当差,只怕有些不大妥当。”

第012章 豆包

    刘喜莲压着眉头,面色比天空还要阴沉。

    不是她说,这顾红药委实是蠢,她原还觉着笨有笨的好,如今看来,活该倒霉。

    在这深宫里头,使个绊子、下个黑手什么的,真是再寻常不过了。若连这些许小事都躲不过去,那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也免得活受罪。

    如此一想,刘喜莲心头的那点不虞,便也烟消云散,看红衣也顺眼了几分。

    这些小贱人的勾当,横竖不关她的事,她只消把差事交了便得。

    红衣细察其神色,知晓她已被说动了,只差最后一把火,遂敛了眉眼,恭恭敬敬地道:“我知道我太冒撞了,在这儿给姑姑赔个不是。”

    她屈膝行了个礼,复又直身,语声切切:“如今这时辰也不早了,红药伤得挺重的,便是现下让她当差,只怕她也做不好。姑姑若是愿意呢,我这就替了她的差事,先把活计做了,也好向上头交差。若是姑姑不乐意,我自不敢违您的意,现就回屋去。”

    一番话进退合宜,很是适耳。

    刘喜莲望她一眼,带笑不笑地点了点头:“罢了,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也不好拂了去,那就这么着吧,一会儿你只管把栏杆抹净了,红柳擦地就是。”

    三言两语分派完毕,她便又看回红药的方向,神情亦飞快变冷:“还杵在这里做甚?还不赶快回去把那你身衣裳换了?等着我扶你么?”

    红药正自疼得昏天黑地,也没想着要做什么表情,含糊应了个是。

    刘喜莲重重“哼”了一声,掉头便回了西厢。

    今日下雨,这院子却也不必扫了,倒省了她的差事,现下她要回去好生想一想,稍后该如何向张婕妤回话。

    毕竟,那石阶都塌了,红药的伤也瞒不了人,倒不如先把主意拿定了,才是正经。

    “刷”,门帘落下,刘喜莲的身影消失在帘后,院中氛围亦随之一松。

    红衣当先两手捧心,作出一副后怕的样儿来,小声地道:“呀,可真吓死我了,我现在腿还抖呢,就怕刘姑姑恼了我。若得罪了她,往后我的日子可难过呢。”

    细雨微风中,这声音细嫩清脆,听着就让人舒服。

    红药却在心里恨恨翻了个白眼。

    这小娘皮,坏得很。

    分明此事就与她脱不了干系,偏话说得像立了多大的功劳似的,还要人承她的情。

    臭不要脸的!

    拼命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红药将注意力放在伤势上。

    疼一疼也好,可以让她暂时不去想这些牛鬼蛇神的伎俩。

    红衣一番话说罢,静立了片刻,似是等人接话。

    可惜,没人理她。

    红药埋头揉膝盖,红柳更是看也不看她。

    红衣终究年岁尚幼,脸皮子始终薄了两分,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僵了好一会子,方搭讪着走到红药身旁,柔声道:“你瞧瞧你,伤得这样重,还是先回屋歇一歇吧。”

    红药挤出个笑来,咬紧牙关不开口。

    她怕她一开口,就会有成串的脏话喷出来,那可就破功了。

    “我瞧这话很是。”红柳这回倒接话了。

    说罢了,便提步往这边走,面上含了两分关切:“红药你走道儿都不利索了,早些回屋也好。”

    许是没想到她竟会应声,红衣怔了怔,旋即便笑起来,点头称是,复又一脸不忍地看着红药道:“红药啊,今儿上晌你就别出屋了,我看你膝盖皮都破了呢,可疼不疼?”

    当然疼啊!

    都成这样了怎么会不疼?要不你试试?

    红药心头火直往上窜。

    不消说,地上那几块尖石头,肯定就是这厮故意放的,尖得都能当刀子使了。

    真想不到啊,这温温柔柔的薛红衣,竟是个白皮黑心儿的豆沙包!

    看着眼前那张白净秀丽的脸,红药真的很想一巴掌抡上去,管教它豆包变豆饼、豆渣、豆腐脑!

    想她石榴街顾老太,当年从街头一路杀到街尾,打败泼妇无数,人送外号“顾大虫”。

    后来她年纪大了,打不动了,这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安安生生地吃瓜子、养肥猫、看骂街,大隐于市、不问红尘。

    若非如此,你看她抓不抓花这张脸?

    “红药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很?如何连眼睛都红了?”红衣温柔的语声传了过来,似还带了几分讶异。

    红药陡然惊醒,心头凛了凛。

    这丫头好利的眼,这都能瞧得出来?若再长上两岁,仅这察颜观色的本事,便叫人防不胜防了。

    只是……她不会再有机会长大了。

    这念头才一生出,红药那满肚子的火气,“噗”地一声便熄了去。

    再踏前生之路,她终是明白,红衣遭逢的一切,皆是其自找的,须怨不得旁人。

    而若非存了害人之心,这心性聪狡的少女,又如何会得着那样的收梢?

    这样一想,红药反倒放开了。

    正所谓种因得果,是人为,更是天意。

    念及此,红药到底向红衣挤出个笑来,道:“这你也看出来了,我真的挺疼的。”

    说着,身形略略一动,便“嘶”地轻呼出来。

    这绝非作伪。

    她的脚踝伤得很重,此刻已然挪动不得了。

    见她面色发白、冷汗湿鬓,精致的眉目间蕴了几分痛楚,格外有一番娇怯,红衣自是信了,红柳更是上前扶起红药,一面还招呼红衣:“你也来,和我把红药扶回屋去。”

    红衣打了个愣,旋即满口应下。

    做好人么,这种顺手人情,她自然不会推拒。

    二人合力将红药扶回屋中,红药也委实是又疼又累,顾不上再演戏,由得她们安顿着上了床,便阖目睡去。

    到得下晌,红药的脚已然肿成了馒头,连钱寿芳都惊动了,过来瞧了一回。

    她倒也尽责,回屋后便取出腰牌,遣了罗喜翠去尚服局郑司药处报备了一声,又领了一瓶子跌打药酒回来,让红药自己抹着用。

    宫里的药酒,效验倒是非凡,红药抹了药,伤处顿时一片清凉,且她心里也稳静了些,更兼大事已了,正是神思困倦,便又倒头睡了过去。

第013章 顶替

    红药这一觉睡得很足,连梦也未做一个。

    待掌灯时分,红棉将红药叫起来吃饭,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红衣顶了红药的班儿。

    亦即是说,四月初一的仁寿宫之行,将由红衣与红柳随侍。

    至于红药,伤成这样,自不好见人。

    这了局,与前世别无二致。

    “刘姑姑才告诉我的,叫我转告你一声儿。”红棉笑得满脸开花,仿佛得了天大的便宜。

    红药沉默地听着,灯影里看去,似极黯然。

    实际上,她还挺乐呵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地开怀。

    那么大个灾星,且还是一连两个,全都被她躲了过去,若不是红棉就在眼前,她一定会仰天大笑三声。

    至于摔跤时的那点子气,此刻都消了。

    隔夜气最伤身。

    她前世活到七十古稀,那可不是没道理的,别的不敢说,若论养生之道,从太后娘娘算起,这宫里人人都得遵她一声“大师”。

    “你也真倒霉,那么风光的差事,到手没两天就丢了,怪可惜了儿的。”红棉用惋惜的语气说道,一双眼睛却亮得像点着牛油大蜡烛,闪得红药都不敢看,只好低头扒饭。

    见她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捧住碗,整张脸几乎埋进去,红棉便格外有一种痛快,恨不能将红药的样子画下来,往后常瞧着乐。

    然而,她口中却在不住叹息,仿似对她同情极了。

    “瞧你可怜巴巴地,倒叫我想起那掉在水里的小狗儿了。好活计都叫人顶了,你心里可难受不?”说话间,炯炯眸光直射而来。

    “这也没法子啊,老天不叫我去,我又能怎么着?”红药敷衍着说了一句,手底下扒饭的速度却是飞快。

    她午饭就没吃,这会儿正饿着。

    这回答很令红棉不满,她撇了撇嘴:“你就别装了,当我瞧不出来么?你这会子肯定怄死了,是不是?你就说你怄不怄吧,别瞒着我。”

    看她一脸“你不说怄死了我就要怄死了”的表情,红药也只能点头:“呃……我怄死了。”

    罢了,这话委实也不算错。她先前也确实怄气来着,主要是年纪一大把,被几个小姑娘合伙算计了,心里不大舒服。

    红棉这才欢喜起来,点头咂嘴地道:“啧啧,你想想啊,跟着主子去仁寿宫走一遭,又见世面,差事又体面,这是一。再一个,若是走运入了哪位贵主儿的眼,人家拔根汗毛就够你吃一年的了,如今倒好,篮子里的鸡蛋说飞就飞了,我要是你,哭也要哭个半天。”

    她悠然地望着窗外,等着红药接下文。

    可是,等了半晌,耳边只有细碎的咀嚼声,窸窸窣窣地,跟偷听的老鼠一样。

    红棉忽地觉出不对。

    红药怎么还吃得下饭?

    她不是快怄死了吗?

    一个怄气的人,也能把那一大碗饭菜吃得见了底?

    这是怄的哪门子气啊?

    见她狐疑地看过来,红药忙包着满嘴的饭:“那个,我午饭没吃。”

    红棉“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吃个没完。”

    随后,她便用关切的眼神看着红药,问:“那你饭还够不够?要不我再去炉子上给你热点儿?今天领得本就多,主子又下剩了好些,我……”

    “不用了,尽够了,多谢红棉姐姐。”红药忙咽下饭粒道,复又端起汤碗连喝了好几口,缓口气。

    方才吃得太急,险些没噎死她,再不缓一缓,她真怕自己当场气绝。

    看着她微红的眼圈,红棉,终是满意了。

    瞧瞧,这都哭上了。

    这才对嘛,哪儿有怄气的人吃饭还那么香的?

    “我还当你胃口多好呢,原来你竟在偷偷地哭。”她笑嘻嘻地道,又无甚诚意地劝慰:“罢了,快吃吧,别想这些倒霉伤心的事了,看哭肿了眼睛。”

    哭肿了才好呢,主子瞧见了,准定又一顿罚。

    她巴不得红药多受点罚,以解她连日来的憋屈与恼火。

    红棉的误会,红药自是乐见,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吃完了饭,眼瞧着时辰将至,便一瘸一拐地去值宿。

    从今日起,她和红棉一个班儿,要值半个月的宿。

    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红棉心情大好,还学着她的样儿走路,直到刘喜莲板着脸出现,她这才老实下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甫一见面,刘喜莲便厉声道,刀子般的视线,直向红药身上狠狠刮了几刮。

    红棉抢着回话道:“回姑姑的话,红药伤得挺重的,脚都肿了,走得比往常更慢。我等她来着,就迟了。请姑姑恕罪。”

    语毕,她悄悄抬眸,一脸地期待地看着刘喜莲。

    她可听说了,今儿上晌刘喜莲向张婕妤禀报时,将所有错处都归在了红药身上,只道“那台矶人人皆走,唯独红药一走就断,显见得她身上便带着灾”,又说“所幸红药是今天摔着的,若是在仁寿宫摔上一跤,那可就把冷香阁的脸都给丢尽了。可见还是主子洪福齐天,早早把这晦气给除了去。”

    话里话外地,竟将红药当成了那倒霉的祸殃子。

    如此一来,纵使张婕妤先还觉此事蹊跷,过后却对红药生了厌,亦息了查明原委的心思。

    这等“不祥”、“不吉”的人或事,最犯忌讳。莫说是宫里了,便是那些略体面点儿的人家,对这样的下人也多不喜。

    而被刘喜莲这一说道,红药便俨然坐实了那“灾星”二字,从今往后,她在冷香阁已是人人可欺,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教红棉如何不喜?

    曾经踩在你头顶之人,突然掉落尘埃、任人践踏,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

    她委实很想瞧一瞧,掉在地上的红药,会怎样被刘喜莲踩扁、碾碎,最后变成泥渣子。

    可是,刘喜莲也就只说了那一句,便挑帘转去了西次间儿,再无半个重字加诸红药之身。

    红棉大失所望。

    这就像戏到好处,那唱戏的忽然嗓子哑了,那看戏的人可不得抓心挠肺地么?

第014章 夜雨

    红棉沉着脸站着,不过,很快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心情登时转好。

    耳听得刘喜莲脚步声渐远,她轻轻扯了红药一把,故作神秘地道:“你知道不,钱管事把刘姑姑也调来与我们一同值宿了。”

    红药此时已然将往事尽皆记起,此事她自是知晓。

    然而,陡然间地被人问到眼前来,她一时倒有些哑然。

    做戏这回事,她还生着。

    直花了数息时间,她方才转过来,顺着红棉的话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刘姑姑和罗姑姑不是已经不当这差事了么?”

    说这话时,她极力瞪大眼睛,做浑然不解状。

    “还不是因为你?”红棉握着嘴直笑,眼睛都眯起来了:“你现下连道儿都走不好,主子靠我一个可服侍不过来,是以刘姑姑顶了你半个班儿。”

    说完了,她忽又觉着有些不舒服。

    这班次还是钱寿芳重新安排的,看得出,她对红药多有照拂,替她虑得周全,这让红棉颇是不忿。

    红药长长地“哦”了一声,装出才听说的样子,一脸恍然道:“原来是这么着,那刘姑姑也真辛苦了。”

    见她根本没听懂,红棉“噗哧”笑了出来,也不点明,只笑呵呵地道:“是啊,刘姑姑近日可要辛苦了。”

    依刘喜莲的脾性,这等辛苦,她如何会白白地吃?

    红药这一回算是将她得罪狠了,往后有可的受。

    如此想着,红棉笑得越发欢畅。

    那厢红药想了想,便一脸真诚地道:“多谢姐姐提点。今晚也要请姐姐多担待些,我这伤……”

    “哟,这我可不能答应你。”不等她说完,红棉的脸立时板成铁板,语气也冷下去:“咱们一码归一码。刘姑姑替你当差,那是你的事儿,可不与我相干,该你的你自去做,千万别叫我。”

    这话委实堵人,红药亦未料她如此直接,缓了好一会,方陪笑道:“是我冒撞,姐姐也有差事在身上呢,我这样说,反倒让姐姐为难,都是我的不是,姐姐莫恼了去。”

    话说完了,她心下犹自惴惴。

    这些细微处的应对,她已然记不太清,只能尽量模仿着年少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是个实芯儿的小姑娘,虽才吃了两年的苦,心底深处,却还留有一丝天真。

    再往后,时光倥偬,天真的小姑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又成了实打实的泼妇一个,在石榴街称王称霸,真真是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见红药态度和软,红棉虽觉得意,却犹有几分不足。

    人太老实了,欺负起来都没意思。

    “我这是为着你好,若是凡事都由我替了你去,你生疏了差事,岂不是我的罪过?”她拍了拍红药的手,一脸地语重心长。

    红药只得应和她:“姐姐说的是。”

    红棉“咯咯”一笑,又道:“你知道便好。你且记着,从今以后,只要咱俩一处当差,那便你是你、我是我,断不可谁替了谁的差。不然被姑姑们瞧见了,倒霉的还是你,知道不?”

    这话越发没有道理,红药却也不好驳她,只得捏着鼻子谢了再谢,活似她欠了红棉多少人情。

    红棉心满意足,终是转去一旁收拾。

    夜色如浓墨,泼洒得满世界漆黑,疏雨如薄烟,次第飘洒,凉风携来隐约的花香,令这夜越发岑寂。

    张婕妤累了一天,很快便安歇了,红药二人将里外收拾妥当,亦自睡去,而折腾了一整天的冷香阁众仆役,亦泰半陷入安眠。

    已而夜阗人寂,那雨丝犹在疏疏落落地飘着,滴水檐下,间或发一声清响,断续不成调,似人懒拨弦。

    天交三鼓,东厢耳房的窗户突然无声地开启,一个人影攀窗而出,遮掩着身形潜至西厢,向那窗户上轻敲了两记。

    “笃、笃”,断续夜雨中,这声音迹近于无。

    然而,西厢的窗户却被人自内推开,一道身影探出窗外,也不说话,只向来人招了招手,复又将窗扇推到最大,旋即隐入夜幕。

    来人双手扶住窗台,三两下翻进屋中,复又飞快旋身将窗户掩牢,方向着那开窗之人蹲了蹲身,恭谨地道:“我来得迟了些,劳罗姑姑久等了。”

    罗喜翠向旁一闪,让开了对方的礼,口中轻笑:“快别这么着,被你干娘知道了,还不得打我?”

    说话间,她摸索着取出一早备好的厚布与绳索,将窗子蒙上、门帘扎紧,凡漏光处尽皆掩牢,这才擦亮火石,点燃了案上的莲座铜烛台。

    细如小指的蜡烛,长不盈寸,微弱的烛光,只堪堪照出尺许远。

    红柳的脸,便映在光晕之中,忽隐忽现。

    “还不曾多谢罗姑姑帮忙呢。干娘让我先与您说一声,过两日等风声歇了,她必亲来谢您。”红柳客客气气地道,就便坐在了案旁。

    罗喜翠闻言,似是颇有些受宠若惊,将两手直摇:“这可使不得,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儿罢了,唯那薛红衣有几分精明,骗过她却是不易。因前头拖了这些日子,她倒是追着我问了好几回,都叫我拿话糊弄过去了。天老爷保佑,她却也没起疑。”

    虽说着谦词,骨子里,还是在邀功。

    红柳心下冷笑,面上却笑得亲切:“罗姑姑辛苦了。我也知道她一肚子坏水儿,若不是有姑姑帮衬着,今儿这场祸事就着落在我头上了。”

    她说着便呼出一口气,眸中划过惊惧,似仍心有余悸。

    罗喜翠见状,大是得意,话却说得矜持:“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不是?我不都说了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为能买通我,我就顺水推舟呗。不是我说,那区区一百两银子,我还没瞧在眼里呢,这薛红衣也真是,当我没见过银子么。”

    语中大有轻屑之意。

    红柳连声应是,低垂的眼睛里,却溢出些许讥诮。

    一百两?

    真是好大的胃口。

    谁不知酒醋面局是个清水衙门,红衣就算再能捞,也捞不着这么些钱。

第015章 私议

    红柳这些日子并没闲着,亦曾寻人暗地里打听过。

    据她估算,红衣那些家当,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只手,可到了罗喜翠这里,却翻了足足一倍。

    这是伸手要钱呢,且还是狮子大开口。

    按下心底情绪,红柳抬起头,面上的笑却是感激的:“罗姑姑的辛苦,我都知道,您放心,断没有教您白辛苦的道理,我干娘一准儿不会亏了您去。”

    罗喜翠心中大定,面上绽出笑来。

    不过,她在宫中多年,深谙见好就收之理,遂也不再提此事,转而又问起别的:“那往后你想要怎么着呢?要留着红衣么?”

    似是怕红柳误会,她又细细分说:“不是我躲懒,委实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纵使你我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她,一时有防不到之处,教你吃了亏可怎么是好?倒不如早早把这祸根送出去,大家干净。”

    红柳浑不在意地摆手道:“这倒用不着,就留下她也好,看她上窜下跳的,也是个玩意儿不是?”

    罗喜翠大是意外,愣怔片刻,复又“咯咯”笑起来,平素瞧来寡淡的一张脸,此时的表情却极为丰富:“你这孩子,跟你干娘一个样儿,说话得趣得紧。”

    红柳忙谦:“您也太夸奖了,我连干娘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差得远了。”

    说话间,她已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看着就颇沉的锦囊,搁在罗喜翠手边,笑道:“这里有三十两,却是少了些,实是太多了我也不好带在身上,您先拿去喝茶吧。余下的,我干娘必会补足。”

    罗喜翠登时眉花眼笑,接过锦囊暗自掂了掂,觉着差不离了,便收进了袖中。

    钱财落袋,她的心情越发好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钱更好的物事。

    钱不会说谎、不会使坏、不会打你的鬼主意。有多少钱,便能买下多少东西,实实在在、清清爽爽。

    从前她年纪小,将那些不紧要的事看得比天大,只觉得钱这东西,又脏又俗,碍眼得很。

    而今长了几岁年纪,她终是明白,人心是靠不住的,唯钱不会负你。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了,三年前宫里放人,她没赶上。听说,皇后娘娘打算后年再放一拨,到时候,罗喜翠可就二十七了。

    二十七岁的老姑娘,若无钱财傍身,可怎么活着?

    总不能教家里养一辈子罢?

    便是嫁人,亦需备上一份嫁妆体己,否则,嫁到了婆家,一样是挨苦受累的命、

    是故,这两年罗喜翠想尽法子捞钱,可巧那薛红衣就挺有钱,竟拿出整整五十两来,请她帮忙整治红柳,她自不会推却,收了钱便打算办事。

    可却未想,那红柳竟是大有来头,认的干娘居然是钟粹宫的一等宫女——邓寿容。

    原先罗喜翠还不信,直到邓寿容亲来与她说项,她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钟粹宫乃是宁妃居处,身为宁妃身边的大宫女,邓寿容就是那高高一座山,而她罗喜翠,便是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子儿,仰头都望不到山顶。

    她当场便把红衣给卖了,连对方的计策亦合盘托出。

    红衣的谋划其实很简单,便是借天时地利,作出一个“意外”来。

    早几日,红衣便发现了一件事,每次清晨自井边汲水回来,皆是红柳当先推门进院,从不曾换过人。

    由是,红衣便想到了那门后的石阶。

    那石阶正中的一块条石,久经风雨侵蚀,已然裂了缝,内里亦朽烂不堪,时常掉些小石块下来。

    此事并非秘密,冷香阁阖院皆知,便放眼金海桥,有此情形的院子,亦比比皆是。

    “三不管”么,向例是无人来管的。

    在张婕妤搬进来之前,冷香阁已然空置多年,内官监派人翻新时,亦不过刷一层新漆、换几件家什,如此而已。

    王孝淳倒是挺上心的,特特往内官监报了几回。只是,条子递了上去,回音则是沓沓。

    冷香阁又不是那牌面儿上的主,受此冷落,在所难免。

    有此前因,红衣行事便简单得多了。

    她借值宿之便,花了几个通宵的功夫,将那条石当中一点一点掏得半空,又寻了两块合衬的砖,在最外层虚虚垫牢,不致人踩失了脚。

    而待时机一到,只需罗喜翠在领早膳时,将那垫在条石下的砖扔了,则红柳进院,便会一脚踩空。

    那台矶离地至少也有尺许,摔上一跤,怎着么也要将养个几天才好。

    届时,受伤的红柳自是去不成行宫,而红衣则可顺势顶上,将那去行宫的机会抓在手里。

    将这一切密告邓寿容后,罗喜翠觉着,红衣怕是离死不远了。

    以邓寿容之尊,捏死个末等宫人,简直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可出人意料的是,邓寿容并不曾出手,反叫罗喜翠听红柳吩咐,而红柳却也有趣,她并不曾反陷红衣,而是以一双才上脚的新鞋,轻轻巧巧地,便叫顾红药替她摔了这一跤。

    此外,看红柳如今这意思,红衣那里,她也并不打算穷追猛打。

    “我却是不懂,何以放着她不管呢?”罗喜翠忍不住问,面上含了几分疑惑:“不过就是你干娘动动手指的事儿,再加上你我暗中相助,处置掉她,一点儿都不难。”

    “我干娘手再长,也伸不到金海桥来,这里可是有罗姑姑在呢。”红柳开了句玩笑,顺便捧了罗喜翠一句。

    罗喜翠自知这话当不得真,“嗐”了一声道:“你干娘和你说笑呢,你也信?”说着又似气不过,横眉道:“不是我说,那小贱人也太轻狂了,真真叫人瞧不上。”

    “无事的,便叫她轻狂便是。”红柳若无其事地道,想了想,又道:“后日就是四月初一,我干娘的意思是,容后再看。如今这时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喜翠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道:“我省得。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红柳虚应一声,见终于含糊了过去,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邓寿容确实说过要对付薛红衣,却不是现在、更非此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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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