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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霁珊     春妆txt下载     春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20章 惊梦

    八开扇水阁的外头,植着两棵高大的木樨,碎金满树、花香清浅,风一拂,似能撩拨人的心。

    戏台子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艳妆的伶人拖着长长的水袖,一转首、一折腰,婉转的曲声随水四散,唱的是:

    “闲踏天门扫落花……”

    甫一开声,夫人太太们便轰然叫好,赏钱跟下雨似地直铺了半个台面儿。

    安氏坐在人堆里,矜持地弯着唇,也自轻轻拊掌喝彩。

    至于赏钱,早有婆子替她给了,何需她这个王府三夫人亲自动手?

    拾起案上羽扇,她向着脸旁款款轻摇——倒也并没觉着热,不过图个意思罢了,实则还有点儿冷。扇了扇,也就搁下了。

    低眉向下瞥一眼:大红暗云纹通袖袄儿、国色天香牡丹红裙,委实艳丽得紧。

    安氏不由愕然,下意识抬手抚向发髻。

    冰凉的珠串儿触上指尖,“叮”一声清吟。

    安氏立时知晓,这是她最最钟意那根儿衔珠凤头钗,那钗头的珠子乃是琉璃的,一碰就响。

    她羞赧地垂眸,两只手揉搓着裙角。

    怎么穿着这一身儿就来了呢?

    她早已非新妇,孩子都生了,且这也并非大宴,不过听戏罢了,她这一身却是太过了,这要被那挑眼的瞧见了,那可怎么着呢?

    安氏忙抬头打算叫人。

    不成想,语声未出,那戏台子上忽地一阵锣鼓响,“呛呛呛呛”竟是打起了“惊锤”。

    安氏不免诧异。

    她虽没听过几出戏,也知道这一段儿是断没有这么个锣鼓点儿的,难不成这是临时改戏了?

    她忙往四下瞧,想看一看旁的夫人太太是何反应。

    也就在这个当儿,猛可里一阵地动山摇,眼前的一切就像那水盆里的影儿,来回地晃荡摆动,未几时,天倾地塌、万物崩裂。

    安氏大骇,张嘴就要喊“救命”,偏偏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直急得她满头大汗,正想找地方躲一躲,蓦地听见有人在旁说话:

    “……夫人……夫人……快醒醒……您快醒醒……”

    惶急的语声,不高,却比那锣鼓点儿还要惊心。

    安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

    昏烛旧罗帐,灯影幽难辨,还有股子难闻的桂花头油的味儿。

    戏台、伶人、华裳并心爱的首饰,如风消散。

    原来是南柯一梦。

    安氏皱起了眉。

    “夫人您醒了?请您快起榻罢。”

    见她终是醒转,叫了她半天的麻婆子忙压着嗓子道,一面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语声越发低微:“夫人恕罪,奴婢冒撞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安氏扭脸望向她,满心地不虞,却也不好发作起来,只问:“赵家的呢?小莲并小桃又去了哪里?怎么不叫她们进屋服侍?”

    赵婆子专管值宿,小莲并小桃则是她最近使唤顺了的丫头,一应贴身诸事,皆由这几个轮流管。

    这麻婆子乃是高高在上的管事,安氏自忖没那个脸面使唤人家。

    更何况,那张老脸看着也膈应。

    麻婆子闻言,面色微有些泛白,说话声亦不大稳当:“回夫人,赵婆子她们都给马管事召去了前院儿抓……抓贼了。”

    安氏呼吸一窒。

    抓贼?

    这是从何说起?

    “妈妈是说,咱们庄上遭了贼?”她追问了一句,面上满是不敢置信。

    委实是事发突然,由不得人不多问一声。

    麻婆子简短地应了个“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动作轻且有力。

    安氏由得她相扶,心下狐疑愈甚。

    这好端端地,哪里来的贼?

    此乃王府别庄,四里八乡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是哪里来的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跑到王府庄子上来撒野?

    活得不耐烦了么?

    见她犹似不信,麻婆子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道:“奴婢今晚巡夜,亲眼瞧几个黑影从外头翻墙进来,一溜跑走了,断不会错的。”

    安氏定定地看着她。

    麻婆子眉眼不动,专心替她著衣。

    见此情形,安氏反倒没那么笃定了。

    她原以为是朱氏指使麻婆子来搓磨她的,可如今看来,恐是她想多了。

    也是,朱氏如今就跟那失心疯也似,见天儿神神叨叨地,估摸着也使唤不动麻婆子。

    忖及此,安氏登时又惊又怕。

    敢跑到王府别庄闹事儿的,必是悍匪,庄上那几个庄勇,能拦得住?

    就算加上佃户,那拿锄头的能和拿刀剑的比?

    安氏终于觉出了几分真切的恐惧,颤唇问道:“妈妈……妈妈可瞧见那……那贼人往哪里……跑了?”

    “回夫人,奴婢瞧见他们往田里去了。”

    麻婆子的声音倒还平静,唯手有些不稳,连着几次没系上衣带儿。

    安氏见了,心下越发着慌:“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与朱氏的院子便正通着田地,周遭好些小路,若是贼人从田里摸过来……

    安氏打了个冷战。

    见她吓得唇青面白,麻婆子忙道:“夫人放心,马管事把人都派出去了,就围在这两所院子周遭巡视。咱们人多,不怕的。”

    话虽如此,安氏还是觉着怕

    麻婆子便又道:“马管事说了,这院墙不够高,怕防不住那些贼,便吩咐奴婢们将夫人并王妃请去柴房歇一歇。那柴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夫人放心便是。”

    听着她平稳的语声,安氏略觉放心。

    她原就胆大,方才也不过一时失了方寸,而今凝下心神,便知马全有安排得很好,遂强笑道:“我记得那柴房紧挨着后墙。”

    “夫人好记性。”麻婆子点头道,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淡笑:“那墙下就是陡坡,外人根本爬进不来。”

    略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词,很快她又续道:“且柴房也不像这院子招眼,只消多派几个人守着,定是无虞的。”

    安氏赞同地道:“妈妈这话说的是。”

    这院子门户精洁,一看就知道是主子住的,而既是主人屋舍,则内中必有金银细软,这道理任谁都明白。

    两相比较,柴房确实比主院安全些。

    “马管事虑得周全。”安氏笑赞了一句,起身试了试鞋子松紧,转首道:“妈妈,咱们这就去吧。”

    麻婆子也巴不得早早离了此处,闻言忙应了,上前扶着安氏出了屋儿。

    院子里只点着一盏白绢灯笼,菲薄的光晕下,落絮无声飘落,越添寂然。

    安氏没来由地觉得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这院子平素已然够冷清的了,如今瞧来,竟与那荒山古院一般无二。

    安氏心中发毛,强令自己不往下想,一面说话打岔。

    “那个……妈妈,王妃那里是谁服侍的?”佯作关心问了一声,安氏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生怕这声音惊动了什么。

    麻婆子倒是一脸淡定,恭声道:“回夫人,是马家的服侍王妃。”

    安氏胡乱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

    所幸院子小,没几步便转出了抄手游廊,麻婆子抢前两步推开了院门。

    “呼——”,寒风裹着雪片扑上头脸,刮得人脸皮生疼。

    安氏忙举袖掩面,眼尾余光瞧见门外站粗使婆子,手里还拿着把镰刀,倒也有几分架势。

    她忙向麻婆子笑了笑,想要说两句场面话,蓦地一道尖利的语声响了起来: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都去哪儿了?我的八抬大轿呢?我的诰命大服呢?”

    随着话音,上房的院门“砰”一声被人推开,王妃朱氏面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第421章 青衣

    说来,安氏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朱氏了。

    前番王府遣人来庄上,隐有接二人回府之意,安氏满心以为,此事必是十拿九稳,连箱笼都收拾了。

    却不想,左候无音、右等无信,这事儿竟是再没了下文,显是王爷又改主意了。

    安氏又是气、又是怄,料定必有小人作祟,说不得就是五房在背后捣鬼。

    过后她方知晓,纵使回府之事成了,亦只得朱氏一人受益,至于安氏这个三夫人,却是根本就不在那名牌儿上。

    安氏由是便换了个心思。

    怨忿自还是尚存,然心底里又添了一重快意,想着,朱氏这也是咎由自取。

    镇日里就知道搓磨儿媳、作乔作致,如今可不是报应来了,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再者说,多个人陪着自个儿过年,总好过一个人形影相吊,安氏自是乐见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朱氏闭门不出,连定省亦免了,细算算,二人倒有十多天不曾谋面。

    而今日这一见,安氏着实唬了一跳。

    朱氏瘦得几乎脱形。

    原还有三分水秀的一张脸,如今干瘪得都凹下去了,眼眶似两个黑窟窿,颧骨突立、眼角下垂,前额与唇畔的皱纹一下子多了几十根,鬓边亦有了白发。

    这真是朱氏么?

    安氏不由得眨了几下眼。

    这才多久未见,王妃何以变成了这般模样?

    难不成没日没夜瞧话本子,连吃喝睡觉都不顾了?

    此念一生,安氏便有些想笑,忙佯作咳嗽,举袖掩面。

    真真她这婆母是个人才,也不知那脑瓜子怎么想的,竟把那村话野语奉作圭臬,学着话本子里所谓“弃妃”的作派,硬要王爷在她跟前低头。

    这是喝了多少啊,醉成这样儿?

    安氏简直不知该挑哪头儿说起了。

    那般的好局面,便生生教朱氏一通王八拳给搅得乱七八糟,完全是自作自受。

    不过么……

    安氏微敛了眉,悠然地理了理腰畔的玉禁步。

    还是那俩字儿——

    活该!

    “奴婢见过王妃。”

    “奴婢给三夫人请安。”

    马家的并麻婆子的请安声骤然响起,安氏一下子醒过神。

    她低下头,迈着恭顺的碎步趋近朱氏跟前,屈了屈膝。

    “走开!你这贱妇!”

    请安的话尚未离唇,朱氏已然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还作势拿手在鼻前扇了几扇,一脸地嫌弃。

    安氏抿唇而笑。

    咱不跟疯子置气。

    “我说,你们是死的么?我方才不是说要八抬大轿、诰命大服?怎么还不给我拿来?”

    朱氏早将安氏抛在了脑后,尖着嗓子骂将起来。

    马家的忙陪笑:“回王妃,东西都在外院儿备着呢,请王妃移步。”

    朱氏直上直下扫了她几眼,蓦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抬手照着马家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

    脆亮的耳光声惊飞了雪片,亦震惊了场中诸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

    马家的更是给打懵了,身子连晃了几晃,下意识抬手就去捂脸。

    朱氏趁此机会将胳膊一拐,直将马家的给甩去一旁,旋即撩裙抬腿,一个窝心脚便踹了过去。

    可怜马家的,多少年都不曾挨过打,竟连个取巧闪避的想头都没有,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一脚,“噗嗵”一声坐倒在地,登时那眼泪就淌了下来。

    委实是这一脚踢得颇重,马家的疼得脸都白了。

    场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数息后,麻婆子方才“哎哟”了一声,上前欲扶。

    不想,她身形未动,朱氏已然扭脸看了过来,冷冷地道:“怎么?妈妈也想来挨几下不成?”

    麻婆子一时为她气势所慑,犹豫片刻,到底没敢往前凑。

    朱氏翻了翻眼睛,面上隐有得色,淡声道:“不过一个奴才罢了,真当我治不了你们?”

    言至此,她忽尔一笑,伸臂指向四周,捏着嗓子道:

    “也是我素常待你们太宽,教你们忘了高下尊卑。尔等且听好了,我再怎么落魄,也是你们的主子!是高贵的王妃!我的尊严,绝不容尔等小人践踏!”

    一席话抑扬顿挫、拿腔拿调,若闭眼听着,与那台上戏子念白没两样。

    安氏瞬也不瞬地看着朱氏。

    这位是吃错药了?

    合着这么些天不出门儿,净琢磨这些了?

    您老这是要开启登台献艺之路了么?

    怪道做梦还梦见听戏呢,却原来应在了此处。

    安氏一时不知是鼓掌喝彩好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好。

    见所有人皆目注于己,朱氏终是笑起来,只那张脸状若骷髅,笑容说不出地瘆人。

    她好整以暇地向鬓边抚了抚,倏然转身,招手笑道:“青衣,你来呀,我给你出气了呢。”

    青衣?

    谁是青衣?

    庄子上有叫青衣的么?

    安氏心下疑惑,却也没敢多问,只望向上房的院门。

    不一时,一道窈窕的身影便应声而出,却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年不过十四五,肤色微黑、眉目普通,模样极不起眼。

    “青衣见过王妃、见过三夫人。”

    那叫青衣的丫鬟倒是颇守礼,端端正正请了安,行止规矩皆不错,瞧着倒是个好的。

    是庄上新买的丫头么?

    此时,那青衣已然行至马家的跟前,怯怯地道:“妈妈,我扶您起来罢。”

    “别理她!”朱氏立时拦在了头里,将她拨去了自个儿身后,又目视马家的道:“她虽只是个二等的,那也是我的丫头,除了我,谁也不能使动她。”

    顿了顿,兰花指一指马家的:“你也不成。”

    言辞之间竟大有回护之意。

    安氏都快看傻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马家的倒是像识得青衣的,苦着脸道:“王妃言重了,奴婢断断不敢。”

    朱氏不理她,只朝麻婆子等人点手儿:“你们几个去瞧瞧她去。”又柔声向青衣道:“你扶我去那一头坐坐,我乏了。”

    离着上房不远有个草寮,原是农人歇脚用的,倒也收拾得干净。

    青衣应了个是,主仆二人径自去了,却将个安氏丢在一旁。

    安氏自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朱氏脑子完全坏掉了,谁挨谁倒霉,马家的就是先例。

    且不说安氏如何作想,却说这厢,众婆子七手八脚将马家的搀了起来。

    说来也可怜,这位管事妈妈才挨了打,又在雪地里坐了半天,竟是无人敢管,此时身子早麻了,起身后手脚都不听使唤,两个婆子架着她走了几步,方才活过血气来。

    因她本就是众仆之首,故包括麻婆子在内的几人皆十分上心,这个拍雪、那个擦靴,围着她忙活了好一会儿,安氏亦在一旁嘘寒问暖。

    待终是收拾停当,众人再回头去寻朱氏时,这才发现,草寮里空空如也,鬼影子都没一个。

    朱氏与青衣,不见了。

第422章 草垛

    “王妃呢?你们方才可找过了?青衣那死丫头又去了何处?”

    好容易将安氏送去柴房安置了,马家的脚不点地急急奔回草寮,两趟路跑下来,额头已然见了汗,前心后背的衣裳粘搭搭贴着,好不难受。

    她却也顾不上这些,只一迭声问麻婆子。

    麻婆子此时已不复从前沉重,白着脸摇头道:“四下找了一圈儿,并没瞧见人。”

    马家的闻言,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罩了一层寒霜。

    方才见王妃并青衣尽皆不见,她们便兵分两路,由马家的亲送安氏去了柴房,麻婆子并一个婆子则留在此处找人。

    只这草寮之后便是大片田地,天又黑、雪又急,麻婆子她们并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敢高声喧哗,只闷头乱撞,又哪里找得着?

    见她两个满身雪水、鞋子亦湿透了,瞧来极是狼狈,马家的到底不曾责上来,只面色越来越难看

    真真是这老天不给人活路哇!

    若只走脱个丫头倒也无甚要紧,偏王妃也悄没声儿地不见了踪影,说句大不敬的话,马家的觉着,这只怕还是王妃的主意。

    最近这几日,王妃说话行事颠颠倒倒地,马家的本以为哄一哄就好,不成想王妃竟闹出这么个幺蛾子来。

    此事若被王爷知道了,她们焉有命在?

    更急人的是,此时还不比往常,庄子上好死不死地竟遭了贼,倘或有个万一,教那王妃撞见了贼……

    马家的登时浑身一哆嗦。

    到得那时,这庄上估摸着也活不了几口人了。

    一念及此,马家的不由得手足俱软,冷汗出了一重又一重,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才没倒下。

    她倒也有心叫人来帮忙,叵耐一来人手都派出去抓贼了,二来,此事也不宜声张,万一惹得贼人觊觎,那不上赶着找死么?

    可若无人相助,单靠她们几个,在这大雪的黑天里,连灯笼都不敢多打,怎么找?哪里找?

    真真这王妃不省心!

    马家的大逆不道地腹诽着,一时却也无计可施,正没理会处,忽听旁边有人说话:

    “马管事,您来瞧瞧那外头……可是脚印儿不是?”

    微有些迟疑的语声,却是麻婆子在说话。

    马家的回头看去,便见麻婆子正立在后窗边儿上,一手指着窗外,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

    马家的一把推开身边的婆子,三步并两步奔到窗前,抻着脖子往外瞧。

    雪光映上半空,约略照出稍远处的景物,她睁大两眼细看,果见田垄上似有几个印子,也不知是不是脚印儿。

    就算是脚印,也未必是王妃留下的。

    马家的拧眉想了想,回首朝两旁示意了一下,压着嗓子道:“去瞧瞧。”

    众人会意,各自拿好了铁锹、锄头等家伙什,麻婆子还将唯一的灯笼也吹熄了,一行人摸着黑儿出了草寮。

    风卷起雪片,天地间似有无数银蛇狂舞,整个世界亦似断作两截,黑白分明,却又混沌一体。

    朱氏蹲在草垛子后头,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远处那几个模糊的身影,脸上溢满了嫌恶,也不知是嫌马家的那几个人蠢笨,还是厌弃大雪扑身、惹人不适。

    不多时,马家的一行终是行远,渐渐没于漫天风雪之中。

    朱氏轻轻吐出一口气。

    可算把人给诓走了。

    青衣这丫头倒也有几分聪明。

    她不屑的翘着唇角,似讥亦似笑。

    说白了,这也不过一招儿声东击西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青衣不在,朱氏自忖也有法子摆脱那些恶奴。

    抬手拨弄着身后的布帚,朱氏目中划过一道精光。

    这布帚也是青衣想出来的,法子虽粗浅,却也管用,只消找来布条编了粗粗的几根,以柔声的细丝绳缚在裙内,从外头再瞧不出来的。

    待到用时,便解开系带儿,布条儿就此松散开来,走在雪地上时,脚印便全被它扫净了,真真踏雪无痕。

    便是靠着此物,朱氏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至草垛,丁点鞋印儿没留。

    这也就是庄子大,田地亦多,草垛子堆得到处都是,马家的她们找不过来,若换作别处怕也没这般容易。

    唯可恨田地脏乱,所幸天寒,气味倒还不算冲鼻。

    举目望向空寂的四野,朱氏得意地挑了挑眉。

    装疯卖傻、打骂婢仆,都是她的主意,为的便是混淆视听,让那些恶奴以为她好欺,就此放松警惕。

    如今,戏已收场,她也算没白吃了辛苦。

    至于青衣,她却是一早与朱氏分开了,约莫马家的她们方才便是发现了她故意留下的脚印,追了过去。

    朱氏腿蹲得有些麻,轻轻挪动了一下,想着,青衣许是该回转了。

    却不知这丫头用了什么法子,骗得马家的并麻婆子团团转。

    朱氏面上涌起一丝好奇,却又在须臾间化作冷笑。

    一个奴才若是过于聪明了,主子总会有些不放心的。

    她勾着唇,看着远处兀自出神。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叮——”

    轻细的铃声,单弱地、卑怯地,还带着几分讨好。

    朱氏眉眼不动,侧首看向一旁。

    青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两手扶地跪着,冻得通红的手深深地嵌进了雪中。

    “都好了?”

    朱氏抬手掠了掠发鬓,语声很是淡然。

    “是,主子。”青衣脑袋垂得极低,朱氏只能瞧见她的发顶。

    朱氏她眸光微闪,神情似笑而非笑:“嗯,不错,没堕了你师父的名儿。”

    “婢子断不敢和师父比的。”青衣的声音一以贯之地柔弱,鼻尖儿几乎触地。

    朱氏所说的师父,便是向采青。

    青衣者,向采青之衣钵也。

    这丫头是跟着送东西的马车混进庄子的。

    朱氏曾经拿名簿来瞧过,那上头记着青衣是半年前进的王府,向采青只在其中过了一道儿手,是以后来向采青虽走了,这丫头却留了下来。

    甫听得青衣之名时,朱氏委实好笑,想着怎么就有人拿个梨园行的行当作了名儿?

    再怎么着,王府的奴才也比戏子要高贵些罢。

    过后听了青衣的解释,她才明白原是这么个意思。

    看着眼前几乎被大雪染白的发顶,朱氏面上浮起一个淡笑。

    她最满意青衣的便是这一点:

    懂事。

    知进退、识分寸,一行一止皆牢记着尊卑上下,比向采青老实多了。

    至少表面如此。

第423章 传话

    “我还得在这破地方猫多久?”

    朱氏收回视线,转望别处。

    实则从哪里看出去都是一样的,空且黑暗。

    “还要委屈主子再等上半刻。马管事她们眼下还没绕到那条岔道儿呢。”青衣恭谨地回道。

    朱氏点了点头,神情微显不耐:“话是这么说,只你当真有把握?”

    她弯了弯唇,笑容淡薄得如同她呼出的热气,风一吹,便散得个干净。

    “不是我瞧你不起,实是这来来去去地就你一个,我不放心。何以那几个到现在还不现身?”

    朱氏启唇问道,伸手掸了掸裙角,忽尔瞧见自个儿干瘦如鸡爪的手指,她立时如触电般转开视线,手亦缩回了袖中。

    青衣谦卑地俯低了身子:“回主子,他们对庄子不熟,已然跑到东头儿去了。不过婢子才给他们发了暗号,约定了子时一刻在墙那边汇合。”

    朱氏“嗯”了一声,锁眉不语。

    今夜灾害“贼人”,实则是向采青安排的。

    朱氏对此并无疑意。

    那“贼人”入庄的时辰,与青衣预估的一般无二,且青衣提前作的那些准备,亦逐一应验。

    若非如此,朱氏也没那个胆子往田里躲。

    “出了庄子便回城么?”安静了片刻后,朱氏又问。

    这已是她不知第几次提及此事了,委实是事关重大,不问仔细了,她不放心。

    青衣的语气倒没那般肃杀,仍旧是轻轻柔柔若一汪清泉:

    “是的,主子。如今城中突然起了兵事,府里乱得不成,王爷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的,王妃回去就能替王爷解后顾之忧。”

    虽说是婢仆,她言辞却颇文雅,显是向采青调理有方。

    朱氏却是没去管这些,只忧虑地问:“你方才也没说清楚,怎么好好儿地就起了兵事呢?”

    “主子,这个婢子也闹不清,向妈妈没告诉婢子。”青衣低声道。

    朱氏目注她片刻,解嘲地一笑:“罢了,你一个小丫头子懂得些什么,我也是糊涂了,竟来问你。”

    她摇了摇头,似深觉自己可笑。

    青衣扶地的手蜷了起来,仿佛颇为窘迫。

    朱氏也没为难她,转而问及别事:“我这么突然就回去了,王爷若问起来,又当如何?”

    青及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立时回道:“回主子,王爷若问起来,主子尽可以说是为了躲那几个贼逃回来的。这事儿满庄子的人都能为主子作证。”

    言至此,她终是抬起头,却也没敢直视朱氏,只垂着眼睛道:“到时候,只求主子看在婢子这点儿微末功劳的份儿上,给婢子指条明路,婢子也就知足了。”

    真真是个伶俐的,明着讨赏竟也不让人生厌。

    朱氏拂袖笑道:“这你放心,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面说话,她一面作势低眉,籍此掩去眼底的杀意。

    都说智多折寿,聪明人总是活不太长的。

    她迢遥地想着,唇角又勾了起来。

    “婢子谢过主子。”青衣深深地弯下了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喜意。

    “有功当赏,这是你应得的。”朱氏和颜悦色地说道,又故意问:“时辰可到了不曾?”

    青衣自怀中掏出一块金表来,凑近看了两眼,点头道:“主子说的是,这会子走过去,也就差不多了。”

    朱氏一笑:“嗯,那咱们就走罢。说起来,这金表字儿太小,我总瞧不清,给了你倒是正好儿。”

    青衣忙又俯身:“婢子谢主子赏。”

    朱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今儿这金表是她赏的,到了明儿,这金表许就成了恶奴偷去的也未可知。

    她低嗽了一声,道:“走罢。”

    青衣忙应是,趋前将她裙角的雪皆拍干净了,又将那布帚换系在自己身上,方扶着朱氏转出了草垛。

    此时已近子夜,雪越发下得紧密,北风低咽着掠过旷野,偶尔传来“噼啪”几声,却是干枯的麦杆儿被风吹断。

    因怕灯烛引来旁人,故二人并未挑灯,只相携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过多久俱是身被白霜,朱氏兜帽上的碎雪不时往下掉,似珠串儿断了线,扑簌簌遮住视野。

    朱氏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将帽子翻开抖了抖,顺带歇歇脚。

    青衣侧身替她挡着风雪,讨好地道:“主子再忍忍,上了大路就好些了。”

    朱氏重新将兜帽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妨事的。”

    只消一想起回府后的诸般风光,她便心头火热,再思及那心腹大患已然身死,她越发什么都不怕了。

    一念及此,她忽地想起件事来,猛地拉了青衣一把:“对了,你上回给我看的那……那样东西,可处置掉了?”

    “主子放心,那玉珮婢子一早就砸了,渣子也全都扔进了庄外河里。”青衣声若蚊蚋,边说边往四下看,似生恐被人听见。

    朱氏放下心来,又切切叮嘱:

    “到底那贱种身死的消息还没传进京呢,他贴身之物断不能教人瞧见,你回去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若有,便一并处置干净了。”

    青衣恭声应下了,扶着朱氏拐上了大路。

    接下来,朱氏也不记得走了多远、拐了几个弯儿,只知那风一个股脑往人身上钻,她整张脸都木了,手脚更是冻得没了知觉。

    所幸青衣终是停下了脚步,说道:“主子,到了。”

    朱氏如闻纶音,心里一松,那脚下便是一软,险些不曾摔倒,幸得被青衣扶住了。

    “让子主受苦了,都是婢子的不是。”

    青衣请罪道,像是十分内疚。

    朱氏拍了拍她的手,干瘪的脸上堆出笑来,瞧着有些瘆人:“罢了,出去再说。”

    语罢,她又转首往四下瞧。

    高大的青砖墙下,堆着人高的一堆方砖,风势到此处变得小了些,不复方才那般地刮骨刺心。

    一眼扫罢,朱氏便转向青衣,问:“就是这里么?怎么出去呢?”

    “主子请随婢子往这儿瞧。”青衣提步行至砖堆边,伸手向里指了指:

    “这堆砖的后头是空着的,刚好能容一个人过去,那边墙又破了个大洞,从洞里出去往南走一小段儿,就是官道,马车便在路口候着呢。”

    “是么?我瞧瞧。”朱氏只听得两眼冒光,快步走了过去,青衣顺势往旁退了两步。

    朱氏便凑在那砖堆边探头看去,果见这砖堆与院墙间空了一块,形如夹道一般,那墙上的大洞更是清晰可辨。

    她登时大喜,笑道:“这倒是个巧法子,待咱们出去了,只消把这从外头砖推倒,墙洞便又堵上……”

    话声未了,心口忽尔一凉。

    刹那间,冷风灌了进来,将她腔子里的那一口热气冻住。

    她缓缓低头。

    胸襟处,现出了一截雪亮的刀尖。

    “王爷叫婢子给王妃带句话儿。”

    温热的吐息和着低语喷洒在耳边,却终是暖不进朱氏冰冷的胸臆。

    她两个眼睛张得极大,表情凝固在了方才震惊的那一刻。

    随后,她便觉出了一种尖锐的痛,目之所及,是蛇信般缩回的艳红的刀尖儿。

    “王爷说:死了的王妃,才是好王妃。”

    青衣的声音正渐渐迢遥,仿似她这个人并不在此处。

    朱氏觉出了心口的冷。

    从前,她也时常觉得心冷,似被什么东西洞穿。

    而此际,那心底的空洞,已然再也无物能够填满。

    她听见了自己倒气的声音。

    “呃……呃……”

    难听的、如同鬼物低嚎的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

    然而,雪片和着风灌进喉头,将她仅存的那一点温热攫去,她觉出自己正被一些松软而又冰冷的物事包裹。

    好一会儿后,她才明白,那是地上积雪。

    夜浓得化不开,看不见天空,唯笔直的青墙切进视线。

    “再告诉王妃一句话吧,婢子实则已经死了。”

    寒瑟瑟的语声,刻骨地苍凉。

    朱氏恍惚间听见了一声轻笑。

    “在婢子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婢子叫红菱。”

    厚重的夜幕沉沉落下,压进朱氏的眼底。

    她睁着眼睛,目中的生机与飞雪一同渐渐冰冷……

第424章 客来

    远处的炮火声变得零星起来,雪落的声音由此而清晰,细微的簌簌声,清寥、静谧,恍若一个梦。

    黄朴将竹椅搬至廊下,往小风炉里添了两块炭。

    这是银霜炭,平素他只觉奢侈。不过,今夜不同往日,偶尔奢侈一下,似乎也不错。

    铜壶里的水“噗噗”冒着热气,熏暖了这短短的廊庑。

    他放下铁签子,拢袖立在廊角。

    檐下挂的大灯笼早便熄了,悬在竹枝间的小琉璃灯却犹自亮着,瑟瑟寒风里,光晕温暖而柔和,映出青竹素雪,并一庭寂寞。

    黄朴抬起头望天。

    方才还现出些许红光的天际,如今重又变得昏暗,教人根本瞧不见那雪的来处,唯扑面而来的点点寒意,以及北风刮面时彻骨的凉,昭示着这是个雪夜

    黄朴退后两步,撩袍向竹椅上坐了,想,他等的人,或许不会来了。

    又或者,他等的另一些人,终究要来。

    他勾了勾唇,有些自嘲地。旋即探手提起铜壶,向竹几上的绘春壶里些滚水。

    茶香散逸开来,浅淡清苦,他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寒夜暖茶,倒也别有一番萧瑟之况味。

    黄朴又笑了一下,单手捧起青瓷盏,浅啜了一口茶,眼尾余光瞥见那只绘春壶,不由恍了恍神。

    这还是当年他初入京城时,在城北小摊儿上淘换来的,不过大钱十枚罢了,这一晃眼,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

    多少旧事,皆付了烟尘,更遑论这些老物件儿了。

    头十年间,他官职低微,时常搬家,书倒是一本没拉下,唯这些器物,丢的丢、卖的卖,长伴他至今的,也就这把壶了。

    却也是物非、人亦非。

    他缓缓搁下茶盏,举目四顾。

    小院一如既往地空落着,阶上覆着厚厚的雪,墙头藤蔓只剩几绺残茎,烛影下看去似若蛇褪,墙皮也剥落了好些。唯有廊外修竹如昨,也算解了这庭前寂寞。

    “扑啦啦”,风忽然大了起来,琉璃灯忽明忽灭,雪片迎空飞舞。

    数息后,风渐止,竹影下蓦地多出了两个人。

    一样的玄色劲装,一样的黑布蒙面,就连身上的杀气与血腥气亦差相仿佛,唯有气势略有差参。

    黄朴的瞳孔微微一缩。

    “属下初影(九影)见过主子。”

    二人双双单膝点地,沉声说道。

    黄朴目注他们良久,启唇道:

    “受伤了。”

    是陈述而非问句。

    初影立时叉手:“属下有负主子重托。”

    九影亦道:“属下愧对主子栽培。”

    黄朴点了点头,面上并无惊色。

    他料到了。

    打从炮声炸响了半个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这一局,九死一生。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东州四商接连折戟、肃论学派异军突起之时,他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曾经有那么几次,他想过罢手。

    他也不是非如此不可。

    只是,到底意难平。

    自小几上拿起茶盏,黄朴的视线在初影身上扫了扫,最终停在他不自然下垂的右臂之上,温声问:“胳膊废了?”

    “属下该死。”初影道。

    他叉手的动作有些迟缓,显见得伤得不轻,然布巾上的眉眼却不见情绪,就仿佛伤不在他身上。

    黄朴又看向九影。

    外表看来他似乎还好,只是呼吸声比往常重了些。

    许是受内伤了罢。

    黄朴淡然地想着,转开了视线。

    “进青云巷了?”

    他和声问道,低眉看着茶盏,似在观察那叶片旋转的角度。

    “是,主子。属下带人攻到了二进院儿。”初影沉声道。

    从语气到用字,都很平板。

    也只得这一句而已。

    黄朴听懂了。

    于是,叹了一口气:“果然这是虚晃一枪,我上当了。”

    他似乎有些疲惫,抬手向额角按了按:

    “李氏当初宫外产子,又在青云巷搞出那些阵仗,我还以为陛下把真太子放在了外头,而宫里的那个……”

    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毕竟,他也并不曾在青云巷倾全力一击。

    他手下的大半力量都填进了皇城,而皇城至今,毫无动静。

    小院里有了片刻的寂然。

    数息后,黄朴的语声方才又响了起来。

    “当年,陛下不是这样的。”

    他似是颇为感慨。

    的确,建昭帝从前不是这样儿的。

    除了不大听话、过于倚重两卫之外,建昭帝还算是个诚厚君子,纵使死了那么些个子嗣,他也从没搞过什么阴谋算计,更不会弄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诓骗人。

    是从何时起,这位诚厚君子变得奸滑起来了呢?

    “人心易变啊。”黄朴太息地道,抬手将残茶泼去了廊下,石阶上的积雪瞬间薄下去几层。

    “属下在东平郡王府遭遇了伏击。”

    九影的声音适时响起,与初影一样地简短且平淡。

    语罢,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黄朴循声望向他。

    蒙面的布巾上,似乎有些什么正在往下滴落。

    血么?

    黄朴微微一笑,转首向竹几上的小座钟看去。

    子时三刻,四下阒寂,炮声已经听不见了。

    “笃、笃、笃”

    院门蓦地被人扣响。

    虽只三声,却乍然有若惊雷。

    黄朴瞳孔微缩。

    初影与九影身形晃了晃,却被他抬手止住。

    “黄大人,在家么?”

    清越秀朗的少年声线,穿透浓稠的夜幕,起几片细雪。

    黄朴怔住了。

    徐玠?

    来人竟是徐玠?

    尚未待他作出回应,门外语声再起:

    “黄大人可千万别叨叨什么‘你应该已经死了’这种话,那太不符合您的人设了。”

    混杂着怪异辞句的语声,清越含笑,似能想见那说话之人眉眼飞扬、洒脱不羁的模样。

    黄朴的神情变了几变,唇角便勾了起来:

    “清风先生驾临,本官自是招榻相迎。”

    他行若无事般拂了拂袖,旋即踏下石阶,雪片随步翻卷,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足印。

    双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咿呀”,院门轻启,现出一道修长的背影。

    那背影疏拓拓地负手立着,听见门响,便即转首,露出少年郎俊丽浅笑的面容来,满口白牙在大灯笼下闪着光:

    “黄大人倒是舒坦,不像小子这等苦命,这一晚上劳心劳力,累得个半死。”

    徐玠苦笑着拍了拍衣袖,似是要将上面的血渍与火灰拍去,却终是徒然。

    他面上便浮起些愧色来,道:“来得匆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黄大人不会嫌弃小子衣冠不整罢?”

    黄朴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不见一丝滞涩。

    “衣冠于外,君子于内,无妨的。”

    他温笑着侧身让了让,手臂一伸:“请进。”

    “搅扰了。”徐玠拱手一礼,撩袍跨进了院门。

    黄朴悠然地拢了袖,视线往旁扫了扫。

    长巷之中,黑压压站满了黑甲军,墙头多出十来根漆黑的铁管,黑洞洞地,直对着小院儿。

    或者不如说,是直对着他与双影的脑袋与胸口。

第425章 唱戏

    “寒舍简陋,却是不能请诸位入座一叙了。”

    黄朴拢起衣,冲着四周团团一礼,神色颇为歉然,似殷勤的主人深为不能好生待客而不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便连雪落的声音,亦被这岑寂吞没。

    黄朴掠了掠衣袖,点头赞叹:

    “好一支强军!”

    无论是风雪中肃立的黑甲兵卒,还是墙头那如同钢铁浇铸的铁管,在在皆表明,此军整肃刚厉,绝非寻常军伍可比。

    而在说出上面二字时,黄朴的语气是发乎心底的激赏,仿佛并不在意这支强军实则是来围堵甚或地击杀于他的。

    “啧啧啧……”

    身后传来一道毫无遮拦的谑笑:“黄大人,看不出啊,您老这戏还挺足。”

    徐玠背对着黄朴,抬手掏了掏耳朵。

    戏听了太多,怪腻味的。

    “肺腑之言,绝无虚饰之意。”黄朴笑得十分温朗。

    语罢回首,便见徐玠正立在竹下,负手望向挑在竹枝上的那盏小琉璃灯,一双布满污渍的袍袖随风飘摆,瞧来甚是闲逸。

    似是察知黄朴的视线,他回头冲黄朴一呲牙,笑得没心没肺地:“大人莫怪,不是小子没见过好东西,实是这灯瞧着眼熟哇。”

    他的嘴角越发扯得大,雪白的牙晃得人眼晕:“小子斗胆问一声儿,黄大人这是抢到了咱们梅氏百货的限量版?”

    “侥幸而已。”黄朴立时点头,笑得一脸坦荡。

    这也无甚可瞒人的,原就是他花重金买下的灯,为的是知己知彼。

    而今看来,他还是看走了眼。

    本以为这位徐清风只擅长些奇技(淫(巧,实则贪财好利、沽名钓誉。

    可眼前这支强军,以及今晚举事失败,却告诉了黄朴,徐玠之智慧、眼界、手腕、计谋与实干,皆为上上之选,堪称人中龙凤。

    可惜,不曾引为助力,憾甚。

    黄朴微微一笑,按下心头杂念,走上前与徐玠一同望向竹间明灯,温言道:“清风先生造物之技,实令人五体投地。”

    徐玠“哈”地一笑:“这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何如大人运筹帷幄……”

    他忽地顿住,抬眼往四下一扫,唇角讥诮地勾了起来:

    “小子说错了。应该说,黄大人运筹陋室之间、决败千步之外,这才是真大能啊。”

    分明是嘲讽之语,经由他说来,却全无刻薄之感,反教人觉其率性脱略,大有名士风范。

    “先生说笑了。”黄朴笑容如常,随口应了一句,转身引徐玠拾级而上,再要往屋中延客,却被徐玠止住了。

    “不必进屋了。”他左右环视,面上挂着明朗的笑:“此间有竹、有雪、有晶灯……”

    言至此,抬手冲自个儿指了指,嘻笑道:“……还有咱这雅客。便在此处叙话,亦自有一番意趣。”

    “敢不从命。”黄朴含笑道,又回首吩咐:“去,给清风先生拿椅把子来。”

    廊下只一椅、一几、一炉而已,委实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徐玠坐。

    九影沉默地行了个礼,进屋端出来一把竹椅,安置在小几的另一侧,与原先的椅子呈犄角之势。

    “先生请坐。”黄朴笑着相让。

    “嘎!”

    回答他的,是一声古怪至极的抽抽声。

    黄朴终于有些讶然,抬眼看向徐玠,却见这位清风先生两眼灼灼,只盯着那竹椅猛瞧,数息后,猛地一拍大腿:

    “哟嗨嗨、哟嗨嗨,全都是竹子的呢。雅致,真特娘地太雅致了!”

    烛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昳丽俊秀,恍若明珠美玉一般。哪怕此际正口吐粗鄙之语,亦让人根本生不出恶感,唯觉此子迥异于世人,特立独行。

    黄朴被他说得怔了怔,待明白过来,面上现出一丝无奈,摇头不语。

    “那谁,给爷把那啥拿来。”

    徐玠提着嗓子唤了一声。

    “啧!”

    角落里便传来一个响亮的单音。

    相较于徐玠之前那一连串的啧,此一啧所包含的意味,显然要丰富多了。

    麻烦、事儿多、你自己没长手么……诸如此类,尽在其中。

    随后,众人眼前一花,那琉璃灯下便现出一个人。

    葛衣、麻履、鸡窝头,瞧来就像个种地的老农。

    平平无奇。

    若他的手上不曾提着一把透雕云芝纹黄花梨六方扶手椅的话,此考语于他实是再合适不过。

    初影与九影同时动了动。

    老农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半息后,院中重归寂然。

    初影受伤的手无力地垂下,九影面巾上的痕迹亦像是深了一些。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老农慢吞吞拾级而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哐”,扶手椅替代了原先的竹椅,落在小几一旁。而那张竹椅,则换到了老农手中。

    这交替过程是如此自然,就仿佛那黄花梨六方椅本就在廊下,而竹椅本就在这人手中。

    “有劳。”徐玠干笑着冲那人点了点头。

    “嘁。”

    庄稼汉又发出了一个单音,提着竹椅,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走了。

    或者不如说,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目视他离开的方向,黄朴骤觉胸口滞重,下意识吐纳了一息,旋即才想起,在此人现身的那一刻,他居然忘记了呼吸。

    竟是连他都被那老农慑住了。

    “先生当真大才,引天下英雄折腰啊。”

    黄朴长叹了一声,转眸望向徐玠。

    “这叫什么话?”徐玠一屁股坐了下去,嘴撇得都快歪到耳根儿了:“老黄啊老黄,你个老阴阳师,又给本官挖坑不是?”

    他不再以“小子”自称,转而改称“本官”,面上的笑容倒还没变:

    “黄大人满腹经纶,自当知晓这所谓‘天下’,指的便是‘天子冶下’。咱大齐圣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天纵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千古第一明君哪。甭管你是英雄还是狗熊,在圣天子脚下那都得五体投地,与本官有何干系?”

    丝毫未顾情面的一席话,连个嗑巴都没打,实是有赖于最近常常习练,说惯了。

    没法子,官场厚黑么,要是连这点儿话坑都不知道填死喽,那他徐五也早就死翘翘了,还能活到现在。

    被他抢白了一通,黄朴却也不恼,只笑着执壶斟茶,口中闲闲地道:“是本官失言了,徐大人勿怪。”

    徐玠半侧着身子,眼尾余光吊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信你个大头鬼。”

    黄朴笑吟吟将茶盏推至他跟前,忽地抬起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问:“我派去皇城的那些人手,如何了?”

    “死了呗。”徐玠答得十分轻松,一只手搭上椅袱,漫不经心地敲着,应和着他续下的余言:“全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黄朴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良久后,他仰首望向漫天银屑,悲叹道:“唉,我虽有所料,却没想到他们都死了。此皆我之罪也,我真是无颜……”

    “得得得,咱不唱戏成不?”徐玠抬手掩嘴,以一个极其响亮的哈欠打断了黄朴。

    黄朴叹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身上气息却犹自悲戚。

    徐玠拿衣袖抹了抹眼角,没精打采地道:“折腾了这一晚上,我委实是累的慌,咱还是先把这儿的事了掉,等进了诏狱,大人想唱什么戏、扮哪个活儿,没人管你。”

    言至此,忽地拔高了声音:“侯大监可到了么?”

    “来啦,来啦。”随着一道阴柔苍老的语声,乾清宫大管事侯敬贤颠着碎步,跨进了院门。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小黄门,那小黄门手里捧着一只金漆托盘,上以明黄巾子盖着。

    黄朴淡然地看着他,眉眼间哀色尽消,再不见一丝悲伤。

    这一刻,他并没注意到,立在他身后的九影与初影,同时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愿看。

    “陛下可算抽空儿把诏书给拟得了。”徐玠言笑晏晏地道,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冲侯敬贤拱了拱手:

    “您要是再不来,我这擅闯官邸、师出无名的,可是犯了齐律了,那是要挨板子的。”

    “那不能够的,绝不能够的。小徐大人公忠体国,陛下都看在眼里呢。”侯敬贤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玠起身迎至阶下,扶着他踏上台阶,笑道:“这里就先交给侯大监了,等您宣完了旨我再来。”

    侯敬贤自不敢在他跟前托大,小心应酬了几句,客客气气目送徐玠出了院儿,方才转过头,看向廊下的黄朴。

    这一转脸儿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就削薄了好几层,只剩下一层皮子了:

    “黄大人,别站着啦,接旨吧。”

    黄朴眉眼端肃,抬手正了正衣冠、掸了掸衣袖,腰背挺直地跪了下去。

第426章 阴阳

    “嚯,这位是又演上了!”

    立在门外青檐下,徐玠转首扫一眼院中情形,复转望漫天飞雪,口中呼出的热气随话声飘散。

    小院中,黄朴正跪在廊下听旨,半边身子落了好些雪。

    纵使瞧不见其神情,那肩挑雪、发染霜的气势却极悲肃,极易让人联想起那些赴刑场砍头的忠臣义士。

    “哟,还真是。”许承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长脖子从徐玠背后往院里瞧了会儿,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个笑:

    “徐五爷当真好眼福,瞧了这半日的好戏……嘎崩。”

    末了一声,却是他咬碎了口中的蚕豆。

    徐玠拿眼角向他面上一刮,恰撞上对方投来的视线,二人的眼风在半空里胶着,数息之后,许承禄勾了勾唇,举起手中抓着的那一小包酥蚕豆,眯眼道:

    “怎么着,徐大人也想吃?”

    仰天打了个哈哈:“许大人又来打趣本官了,这东西吃了放臭屁,本官怕熏坏了人。”

    许承禄斜睨他一眼,抬手就往嘴里丢了两粒蚕豆,“嗄崩、嗄崩”嚼得越发起劲儿,含混不清地道:“既这么着,那只好委屈徐大人了闻臭屁了,罪过、罪过。”

    口中说着话,他动作却是不停,连着又塞了好几粒蚕豆,鼓着腮帮子斜眼看人,瞧来又邪魅、又滑稽。

    “哟,那本官可得远着些才是了。”徐玠作势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转头又指了指院中:

    “方才许大人还说本官看好戏呢,实则本官这会儿正恨不能把俩眼睛抠下来洗干净才好。委实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末了八字,那语气不知何故有些凉。

    许承禄嚼蚕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这话不过在讥嘲黄朴罢了,与他何干?

    至少明面儿上如此。

    一如方才他们关于蚕豆的对话。

    官场机锋么,里外就这么回事儿。

    换言之,能两两打上机锋,那便表面旗鼓相当,至少也是其中一方投鼠忌器。

    若是连机锋也没的打,那就得见血了。

    便如此际正跪着的那位一般。

    正思忖着,便闻徐玠又笑道:“许大人且瞧,陛下这一纸诏书可着实不短,估摸着黄大人那双老腿要麻喽。”

    许承禄像是忙得很,没说话,一张嘴巴巴地嚼着蚕豆,只将一双眼定在黄朴身上,而后,弯了弯唇。

    刹那间,似夜色中盛放的曼殊莎华,那一笑直令天地失色。

    “那徐大人倒是猜一猜,他此时是悔,还是不悔?”

    语声一起,那天地便分了黑白。

    徐徐地说完这句话,许承禄也不待徐玠言声,便将油纸包一袖,拱手道:“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跟这儿搅和啦。”

    “许大人好走。”徐玠好整以暇地还了一礼。

    许承禄摆了摆手,唤人牵过马来,很快便领着十余骑内府侍卫呼喝着去了。

    遥望着那一行人渐渐驰远,徐玠带笑不笑地将衣袖拢紧了些,忽地启唇,唱起了小曲儿: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劝君闻早冠宜挂……”

    曲声止处,前方许承禄等人恰巧转过街角,风雪中再不见踪迹,那曲儿便又续足:

    “恨只恨那功名利禄少,却忘了抽身退步当趁早。”

    幽幽余韵,随风雪乱入深巷。

    小黄门宣读圣旨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

    徐玠收回视线,抬脚欲往院中去,一旁金二柱忽地走来,叉手禀报道:“启禀主子,有飞鸽传书。”

    停了停,又压着嗓子道:“是打庄子上来的。”

    徐玠“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你念吧,就在这儿念。”

    左不过那些事罢了,建昭帝尽皆知悉,不必避着人。

    金二柱忙应是,弯腰自靴筒中抽出一张字条儿来,展开念道:“目标已死,故人明一早离京。”

    徐玠颔首不语。

    看起来,东平郡王借去的那一小队黑甲军,便是用在了此处。

    在外人瞧来,叛军溃兵杀出北门,黑甲军沿路追击,只因天黑雪大,却教那贼兵冲进了王府位于北郊的庄子。

    于是,王妃朱氏,不幸罹难。

    很顺理成章。

    且,干净利落。

    唯一的缺憾是,不大体面。

    不过,比起王爷自个儿的体面,王妃体面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徐玠淡淡地想着,心若平湖,无一丝波澜。

    他就猜朱氏活不过今晚。

    果然如此。

    不过,王爷将孙红菱用在此处,倒有些出人意表。

    当初,徐玠假内卫之手,令得红菱死遁出宫,其目的是让她指认埋在皇城的暗桩,进而将以黄朴为首的逆党多年来谋害皇嗣之罪坐实。

    红菱戴罪立功,到头来却还是免不了一死。

    宫里死了那么些个皇嗣呢,建昭帝没活剐了红菱等人,已然算是仁厚圣君了。

    却不想,本该必死的红菱,也不知怎么竟被东平郡王打听到了,他老人家竟开口跟许承禄讨人,还花了不少钱贿赂。

    若换在从前,这不过小事罢了,许承禄拿钱办事,容易得紧。

    只今时不同往日,虽乱党已被剿灭,然,以徐玠为首的“肃论学派”却羽翼渐丰,隐有与内府、金执卫分庭抗礼之势。

    如此情形下,许承禄自不敢擅专,转头便将此将事禀明了建昭帝。

    建昭帝听了,直是心花怒放。

    他正发愁该如何奖赏东平郡王父子呢,这可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

    只消将那小宫女送过去,则“天恩浩荡”之余,还顺手捏住了王爷一桩事柄。

    若王府从今往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则此事自无人再提,而若王府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这便是现成的欺君之罪。

    届时,建昭帝只要说一句“朕不知此事”,则王府就得死上满门还带拐弯儿的。

    还有比这更便宜的“恩赏”么?

    于是,建昭帝未置可否、许承禄闻音知雅、红菱得以生还,而东平郡王则一脸憨厚地将人安置进了别院,大有金屋藏娇之意。

    徐玠彼时还以为,王爷这是突然发骚,想要来个老牛吃嫩草呢,直到他收到了北郊庄子递来的消息,道是红菱成了王妃身边最得用的婢女,徐玠方醒悟,王爷原来另有所图。

    只要红菱不死,这个把柄便永远握在建昭帝手中,而东平郡王府,亦可免天子之猜忌。

    王爷果然老谋深算。

    想通此节,徐玠便也将之抛开,转而问金二柱:“夫人可有信来?”

    金二柱忙道:“回主子,夫人方才派人送了口信,说家里都好着呢,让主子完了事儿早点儿回去,夫人亲手煮了汤圆,等您回去吃。”

    徐玠登时乐得眼睛都没了,道:“成,我知道了。你这就派人告诉夫人,就说最多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能回家了,让她多做点儿汤圆,我正饿着呢。”

    金二柱连声应下了。

    徐玠忽又想起一事来,沉声问:“眠云阁那条秘道可查了?”

    那条秘道还是红药提醒,他才发现的。

    虽说这条秘道也掀不起甚风浪来,只事前发现与事后方知,到底不一样。

    “回主子,王爷已经派人下去探路了,想是很快就会有消息。”金二柱说道。

    徐玠点了点头。

    如今想来,前世东平郡王府之所以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这条秘道只怕起了大作用。

    而这一世么……

    徐玠冷冷一笑,转眸看向院中。

    此时,黄朴领旨已毕,正站在侯敬贤对面,与他低声地说着什么。

    因他二人皆是侧立着的,徐玠纵使不闻其声,却能见其形与神。

    只见黄朴说完了话,很自然地退后两步,左右环顾,叹了一声,信手捞起小几上的绘春壶,反复摩挲着,似是对此爱物难以割舍。

    侯敬贤施施然地看着他,既未相阻,亦不出声。

    把玩片刻后,黄朴蓦地按住壶盖,举起茶壶,一脸决然地对嘴灌了一大口。

    而后,“噗”一声将茶水尽数吐出,手扶廊柱干呕起来,如同害喜的孕妇。

    “老北方豆汁儿,梅氏新品,味道如何?”

    徐玠冲他一呲牙。

    “呕——”

    黄朴合身扑在廊柱上,苦胆水都要呕出来了,一张脸又青又白,此前的风度气势,一丝不存。

    “来呀,给黄大……黄朴喂点儿水,别把人呛坏喽。”侯敬贤慢条斯理地吩咐了一句。

    黄朴已被削去官职,连功名也虢夺了,如今不过一介庶民,尽可直呼其名。

    语毕,侯敬贤又摇头叹息:“黄朴,你这又是何苦?多腌臜?这阴阳壶咱可见得多了,这把绘春壶的顶盖儿就是机关,是也不是?”

    黄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正被平生未尝一闻的绝世剧臭侵袭着,精神与身体双重受创,再无力气出声,只抬起一张唇青面白的脸,向旁看了一眼,惨然而笑。

    初影与九影侍立在侧,面无表情。

    “是……是你们中……中的……哪一个?”

    良久后,黄朴冰冷发颤的语声方才响起。

    绘春壶正是阴阳壶,阳壶清茶、阴壶毒药,那毒药乃是他亲手放的,而知晓此事者,唯初影、九影与他自己。

    如今,毒药被人换成了豆汁,那暗动手脚之人,必在初、九之间。

    “啧,我说老黄啊老黄,你这心胸怎地就那般窄呢?”

    双影未曾言声,反倒是徐玠接了口。

    他步履悠然地跨进院中,语声亦自悠然:“谁告诉你他俩中只能有一个是我的人呢?”

    黄朴一怔。

    徐玠此时已行至阶下,负手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映着雪光,格外清朗。

    黄朴陡然醒觉,脑中登时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在昏迷来临前最后一刻,他目中所见,是那俊丽少年开怀大笑的脸,那笑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快活,直震得天地一片回响。

    黄朴两眼一翻,彻底厥了过去。

第427章 吾乡(大结局)

    一夜雪过,风云初定。

    玉京城最寒冷的季节,亦随着这场大雪落幕。转过年来,忽尔便是东风乍暖,吹乱满城风絮。再回首处,又是一年春深。

    玉京城的桃花开了又谢,荼蘼亦早零落成泥,倒是皇城根儿下头的柳树绿得浓稠,风过时,潋滟有若清波。

    以黄朴为首的朋党谋逆一案,亦在这大好春光中,或问斩、或流配、或阖族俱灭,无一轻判。

    唯有诚王,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原来,他早便与两卫暗中联手,不只将历年来乱党里通外国、谋权篡位的证据悉数上缴,还出首告发其成员,凭一己将无数清流显贵拉下马,助天子肃清了朝堂。

    因此之故,建昭帝大手一挥,便将诚王的封地换去了东北。

    那里乃是大齐朝产粮重地,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比诚王从前的封地可要富庶多了。而大齐朝最为骁勇善战的黑甲军,亦驻扎于此。

    天下粮仓么,可不得重兵把守着?

    陡然听闻竟得了这等厚赏,诚王直是感激涕零,当场嚎啕大哭,那眼泪鼻涕糊了整张脸。

    圣天子陛下也真真待他亲厚,竟亲拿了块御锦帕替他抹泪儿,还拉着他的手说了半天体己话,其行其言,光风霁月,显是早已去了芥蒂,没把诚王当初与乱党暗通款曲之事放在心上。

    这赏是重赏,而罚,亦是狠罚。

    身为乱党贼首的黄朴满门抄斩、诛三族、株连九族,其族人五代以内不得入仕、不许读书、不能经商,只剩下种地这一条路可走,算是把这一姓给灭了。

    是故,黄朴绰号亦从当初的“黄青天”,变成了而今的“黄老贼”。

    那京城百姓本就爱取乐儿,便有好事者将这绰号编作儿歌,满街幼童传唱,也是一桩奇闻。

    除却这些坊间轶事,玉京城勋贵官员的格局,亦就此发生了改变,而变化最为明显的,则是城东并城南一带的官坊。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里便多出了近两成的空屋子,却原来是那获罪官员阖家进了大狱,房舍无人再住,其情其景,甚是凄凉。

    直至开春之后,新官上任,官坊才又恢复了些人气。

    至于文人坊黄朴所住的那间小院儿,则又引出了一椿新鲜事。

    原来,那院子被梅氏百货买下,略作改造,开得一间铺面儿,唤作“老北方豆汁坊”,专卖豆汁儿、羊肉火烧并酱黄瓜老三样儿。

    若仅止于此,则这也称不上新鲜事了。

    这事儿新鲜就新鲜在,那豆汁坊的匾额下头还挂了块牌子,上书“遗臭万年”四字。

    一语双关,委实妙绝。

    京中百姓尽皆知晓,那乱党攻城当晚,黄老贼因事败畏罪自戗,却不想服毒不成、误饮豆汁,直被熏得厥了过去,可见这豆汁有多臭。

    而其人多行不义,于史书上留下骂名,不也是一臭么?

    这两臭相叠、臭味相投,可不就得遗臭万年了?

    而有此考语,那些仁人志士、肃论学子,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喝上一口豆汁儿、骂一声“黄老贼”、叫一嗓子“好痛快”,方显英雄本色的。

    是以,老北方豆汁坊甫一开张,立时食客如云,天天爆满。

    不过,那豆汁儿的味道委实是一言难尽,待这阵风头过去,留下来的,才是此味之忠实拥趸,每天不喝上一碗他(她)就浑身不自在,这豆汁坊也算是打响了名号。

    “哀家就说么,这五小子哪,就是个促狭鬼儿,忒促狭了!”

    东风嫋嫋、剪水当窗,掠过仁寿宫阔大的殿宇,携来暮春时节草木温润的气息。

    李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闲闲絮语,一双眼睛已然笑得眯了起来,越显得慈眉善目。

    与她对坐的建昭帝闻言,面上亦现出一个笑,道:“母后这话说的是,那小子啊……”

    他拉长声音,摇了摇头,笑意转作无奈,似一言难尽。然而,他拢在袖中的手,却舒展地张了几张。

    舒坦。

    甭提多舒坦了。

    徐老五办的这事儿,就是漂亮!

    若是满朝文武能多几个徐五这样儿的,建昭帝睡觉都能笑醒喽。

    可惜,这全天下,也只得一个徐玠徐清风。

    可惜哇。

    建昭帝微垂首,掩去了目中的那一丝憾然。

    “那孩子也真个心大,竟将手头的事儿就这么丢开,拉家带口地跑去了岭南。”

    一旁打横坐着的周皇后此时语道,提起帕子遮了半面,轻笑着道:

    “母后是不知道,这孩子还在折子里说什么‘臣老迈、乞骸骨’呢,真真笑煞人也。”

    太后娘娘“噗哧”一声笑起来,道:“啊哟,这孩子才多大?哪里就老迈了?那满朝里多少白胡子白眉毛的,还不得被这话给寒碜死?”

    “太后娘娘这么一说,妾都觉着怪可乐的呢。”坐在皇后下首的淑妃正着剥果子,此时亦温言细语地搭了个腔。

    建昭帝探身过去,从那玉盘里拣了个剥好的果子拿着,也不吃,只去逗弄旁边襁褓里小皇子,漫声道:

    “这臭小子惫懒得紧,朕倒有心留他一留,可他非说要去岭南‘结庐守孝’,朕若强留着他,却是朕的不是了。”

    说着话,又“哦——哦——”地逗弄婴儿。

    小皇子张开没牙的嘴“咯咯”直笑,嫩嫩的小奶音在偏殿中回荡,将殿中那一瞬间诡异的安静亦掩了去。

    好一会儿后,李太后方才长叹一声,道:“小六儿媳妇也是可怜,好好地人便没了。”

    朱氏死于乱军之手,东平郡王闭门谢客,膝下诸子凡有官职者尽皆丁忧,徐玠更是远赴岭南、归期未定,这一家子算是就此沉寂了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起复。

    据说,王妃死后,郡王极是哀恸,如今专意在家抄经,为发妻祈福,且誓言余生不再续弦,这辈子就守着几个儿子过了。

    “往后还是慢慢劝一劝吧,总不好当真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过下去,怪可怜见儿的。”

    周皇后轻声说道,眉目间隐了几分伤感。

    淑妃拿帕子揩着手指上的果皮,垂眸不语。

    此乃家国大事,轮不到她一介嫔妾议论,老实呆着才是正理。

    “这事儿朕搁在心里呢,不会忘的。”建昭帝温声说道。

    如此知情识趣、懂得进退的宗亲,值得多赐几个美人儿,再给他说一门合适的亲事。

    圣天子心中思忖着,却闻太后又道:“说来说去,都是那起子天杀的该死,真该多砍他们几次头。”

    她似是想起宫中旧事来,一时间怒上心头,恨声道:“我那许多乖孙孙、乖孙女,那是多少条人命哪?这些人怎么就下得去手?”

    她是真没想到,这些朋党竟敢将手伸进皇城,闹得宫中嫔妃小产频繁。每思及此,李太后就恨不能把那些人生撕了。

    见她动了真气,脸都青了,建昭帝恐她气出病来,忙柔声劝道:“母后莫想这些,都过去了。”

    又笑指着一旁的襁褓道:“再者说,这宫里还能少了您的小孙子、小孙女儿么?朕可是见天儿给这些小家伙闹得脑瓜仁儿疼来着。”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李太后亦面色稍缓,再一想那几个小皇孙软呼呼的胖脸蛋儿,她老人家到底欢喜起来。

    建昭帝又陪她说些闲话,见时辰不早,方才辞去。

    出得门外,却见青空如洗,淡白的云絮如丝如缕,直教人心胸为之一宽。

    建昭帝四下顾视,入目处,是金阙玉楼、宫柳如烟,著五色衣的宫娥身姿婀娜,徐步往还。

    再往远处瞧,红墙碧瓦之下,间或现出一两个丽人,珠环翠绕、鬓影衣香,便只是远远看着,已使人微醺。

    建昭帝一时来了兴致,也没坐辇,只款步走着,细赏这六宫春(色。

    “陛下,岭南有信来。”常若愚凑了过来,恭声禀报道。

    建昭帝停下脚步,朝旁一伸手:“正想着他呢,快,拿来给朕瞧。”

    常若愚忙将信呈上,躬身退了下去。

    建昭帝便立在一株苍柳之下,迎风展信,细细观瞧。

    信并不长,不过两页纸罢了,他很快他便读完了,含笑道:“这小子倒也实诚,真就叫人往南边儿去找那什么橡胶去了。”

    侯敬贤忙在旁凑趣:“哟,这橡胶到底是个甚东西?奴才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建昭帝一面将信袖了,一面便道:“朕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听小五说那东西能做车轮子、能做鞋底子,能承很大的分量……”

    他越说越觉此物甚奇,自个儿心下亦是半信半疑地,遂又笑道:“罢了,没准儿这小子就是诓朕呢,他那张嘴,什么话说不得?”

    侯敬贤忙躬腰道:“陛下明察秋毫,这世上谁能瞒得过陛下去?不是奴才瞧不起徐五爷,就给他十个脑瓜子,他也是不成的。”

    虽说是奉承话,建昭帝听来仍旧十分顺耳,再思及这些日子臣子之乖、朝堂之清、民心之顺,不由得心头大畅,哈哈笑道:

    “就是大伴这话。这小子若敢欺君,朕立马冶他的罪!”

    …………………………

    “哈啾——”

    岭南小镇花厝里弄,徐玠大包小包拎着满手的东西,仰面打了个喷嚏,旋即皱着鼻头嘟囔:“这谁背后骂爷呢?”

    “你这人,磨蹭什么呢?时辰都快到了。”红药朱衣素裙走在他身畔,一手扶腰、另一手便去扯他衣袖:

    “京里说要来人,娘要避着他们,只能先去外头住着,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你素来只恨不能与娘亲多呆一会儿,如今怎么反倒拖拉起来了?”

    口中说着话,红药心下却犹觉似在做梦。

    前番徐玠说要带她去见个女子,她再也没想到,那女子竟是徐玠“故去”的生母——梅姨娘。

    梅姨娘当年竟是假死逃生,而助她之人,便是那李婆子。

    如今再想,那李婆子果然古怪得紧,总像是窥探着什么似地,想来是贪念着梅姨娘留下的那些好东西。

    说来,红药也是前些时候才知晓,徐玠手头那些话本子、食谱并各色新奇物件儿,实则皆是梅姨娘想出来的。

    天底下竟真有这等惊才绝艳的女子,那话本子里的女主亦果有其人,红药如今始信其真。

    “谁要瞧她了?有什么好瞧的?我徐五少了谁还能不活着?”

    徐玠别别扭扭地说道,一脸地老大不情愿,唯那身子极听话,由得红药拉着前行,并无半点挣扎。

    红药原就着急,又在孕中,脾性不比往常,听得此言,不由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立时甩手横眉道:“成,那你别去,我自个儿去就是。”

    说着当真不管徐玠,扭脸径往前走。

    老身可不惯着你。

    徐玠反被她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忙几步追过去,涎着脸皮抓起她的手,仍旧搁在自己袖口上,讪笑道:“嘿嘿嘿,娘子别恼嘛,谁说我不去了?咱俩一块儿去。”

    说话间,又凑去红药近前,细瞧着那芙蓉秀脸、精致眉目,那白嫩嫩的肌肤似能掐出水来,不由得痴痴笑道:“那什么,十章,如何?”

    十章?

    话本子?

    红药登时来了精神,回头望他,一双杏眼张得极大:“不骗人?”

    “爷不打诓语!”徐玠使劲儿拍胸脯。

    红药“嘁”了一声,扯着嘴角道:“可拉倒吧。见天儿说甚我今天就来写、马上就来写、眼下正在写,结果呢?”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拖、更、大、王!”

    “为夫知错了。”怕她着恼,徐玠忙不迭赌咒发誓:“我保证今儿断不会拖了,我发誓!我要再拖更,你让丸砸抓花我的脸。”

    红药绷不住乐了,将手指向他脑门儿上轻轻一凿:“你这人也怪,好端端地,做甚么总拿丸砸发誓?丸砸又没招你。”

    “谁说他没招我来着?”徐玠不乐意了,耷拉着眉眼作委屈状:“这厮老跟我争宠,天天霸着你不放,总有一天我要把他……”

    “啪”,语声未了,脑门儿上便挨了一指甲。

    “多大个人了,跟个猫儿过不去。”软软糯糯一句娇嗔,听得人心都化了。

    徐玠放下心来,将东西交至左手,右手反握住红药的手,柔声道:“咱们快去罢。”

    小夫妻俩不再耽搁,一路自花厝里弄行出,穿桃花街、过青梅巷,眼前便现出一道小石桥来,桥下水波细细,两岸植着凤尾竹,竹外石径幽深,掩着好些门户。

    梅姨娘的住处便在巷尾,徐玠他们过去时,那院门正大敞着,几个仆妇正往外搭箱笼,见了徐玠夫妻,忙上前见礼,又有人大声往里通传:“太太,表侄少爷一家来瞧您了。”

    这隔了三层远的亲属称谓,自然是障眼法。

    梅姨娘正盼着他们呢,闻言忙笑迎了出来道,弯着眉眼道:“你们来得可巧,我正好从箱笼里找出点东西来,你们回去的时候带上罢。”

    徐玠与红药执晚辈礼请了安,将那大包小包交由仆妇收着,一家三口便转去西次间儿吃茶说话。

    略叙了几句寒温,徐玠随口寻个由头,将服侍的人皆遣了下去,旋即拉着红药,双双跪在梅姨娘跟前,道:“儿(媳妇)不孝,不能亲送娘走,娘一路上多保重。”

    语毕,各自磕了三个头。

    一刹时,冥冥中仿佛传来了一声轻叹,满含着欢喜、不舍与心愿得成的圆满,渐渐融入无垠的虚空。

    梅姨娘不禁心头微酸,眼圈儿亦红了,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前尘旧事,又有谁有说得清?

    “娘莫哭,且去不了多久的。等京里的人一走,儿子就叫人把您接回来。”徐玠误以为她舍不得走,忙劝她道。

    红药亦笑道:“就是呢,拢共也就十来日,眨眼就过去了。”

    梅姨娘原是有感而发,听了这话,也自放下了心事。

    既然做了人家的便宜娘,那就好生尽好本份,往后多帮衬着这对小夫妻便是。

    这么说来,她可要抓紧时间把育儿书写出来才是。

    前世天天住院,倒也学了一些科学育儿知识,只不知能记得几成?

    梅姨娘微蹙了眉,正想着该用什么法子刺激自个儿的海马体,便听见徐玠在旁唤:“娘、娘,您听见儿子说话了么?”

    她回过神,凝目看去,却见屋中只剩下她母子两个,红药不却知去了何处,不由讶然起来:“咦,红药呢?”

    “儿把她支走了。”徐玠鬼鬼祟祟地伸头往四下瞧,语声亦压得极低。

    梅姨娘被他影响了,下意识也放轻了声音,问:“你干嘛把你老婆……媳妇儿支开?”

    这话一出,徐玠“噗嗵”就跪了下去,一把拉起她的衣袖:“娘救我!”

    “哟,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梅姨娘伸手便要拉他。

    不想徐玠竟死赖着不肯起,只哭丧着脸道:“娘不答应儿子,儿子就跪死在这里。”

    梅姨娘越发不明所以,只得道:“好,娘应下了,你起来说话。”

    徐玠当即转悲为喜,呲牙一乐:“娘既这么说,那儿子就放心了。”

    梅姨娘隐隐觉出几分不妙,欲待说话,那厢徐玠已然麻溜儿地站了起来,抢先道:“娘给儿来套话本子呗。”

    梅姨娘当即脸一黑。

    就知道没好事儿。

    “不是上次才给过你半套么?这么快就用光了?”她瞪起俩眼。

    徐玠搔了搔头皮,神情有些忸怩:“这不是那啥……哄老婆嘛,这一哄两哄地,就把存稿用光了。”

    “所以呢,你就来坑你娘了?”梅姨娘一脸地恨铁不成钢:拿手指头一下一下在他脑门儿上凿:

    “我叫你拖更、拖更、拖更,都说过多少回了。你倒好,一鼓脑儿全都拿出去了,现在这临时刻间儿的,我到哪儿给你变话本子去?”

    徐玠“哧溜”一下滑跪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娘,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哇,儿这条命就在您手上,您要是断更,儿这脸可就花了。您瞧瞧儿这俊的没边儿的脸蛋儿,娘您怎么忍心……”

    梅姨娘气笑了,反掌向他身上拍了几记,咬牙道:“合着

    错都在我这儿,我把你这不肖子,看我不打你个桃花满地开。”

    “您打、您打,您往死里打……”

    少年人耍赖的声音隔帘传来,旋即便又是一阵拍灰似的“啪、啪”声,也不知梅姨娘拿了什么家伙什教子。

    红药捂着嘴倚墙听着壁角,一双水杏眼弯成了月牙儿。

    原来,徐玠拿来的那些话本子,皆是梅姨娘现写的。

    怪不得比从前又是一番滋味。

    我家婆母果然最厉害了。

    红药将衣袖掩了唇,甜甜笑了起来。

    春风缱绻,朱窗里轻细的语声,青墙下浅笑的女子,皆似糅进了这南方温暖的时节中,一路繁花相送、云影天光,飞上天际。

    正是: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全文完)

殷勤且更尽离觞

    终于完本了。

    从去年冬末到今仲夏,这个收尾我写了大半年,泪目,真是……不堪回首。

    其实年初开书的时候,我的写作状态就已经很不好了,因为连着写了四本古言,怎么说呢,已经有点写疲了、写伤了、写得麻木了。

    而事实也一如我的预感,连载的过程极其不顺。

    许多非常不好的第一次,都贡献给了这本书,比如:断更、拖更、长达一个月之久无只字片语……

    在这个阶段,其实每天都很煎熬、很焦虑,却还是一天天地拖了下去,连打开作者后台的勇气都没有。

    真的是很对不起追书的亲们,让你们久等了,鞠躬道歉。

    这当中有段时间确实是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做检查,但更多时候却是完全没有动笔的想法,再加上外在因素的影响,让我时常枯坐几个小时却码不出一个字。

    2020,真是格外艰难的一年啊。

    当然,再糟糕的外部环境,都不该成为作者断更的理由。

    所以,我要再次给亲们道歉。

    我错了。

    对不起。

    同时,也因为这本书拖了太久,导致我把原先预留给自己的、旧文与新文间隔的休息时间也给占用了。所以,从明天开始我就会筹备新书,先把方向定下来然后就动笔。

    相信亲们也猜到了,新书不再会是古言,多半会是玄幻或都市类的,目前还在犹豫中,到时候看哪个更顺手就写哪个吧。

    若一切顺利,新书会在三个月后和大家见面。很希望到时候还能见到亲们(虽然可能也没剩下几个读者了,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

    无论如何,再次谢谢每一个支持我的亲们,么么你们所有人。

    下本书再见。

    姚霁珊

    2020年8月5日

第一章 荒芜

    王冲手握环刀,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黝黑干肉,三两口吞咽下肚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

    在他身前是一座古庙,古庙极小,站在庙门口就能看到里面供奉的神像,神像不是道尊武尊仙佛之类的寻常神像,而是一个干瘦的驼背老妪,青苗獠牙,仿若恶鬼。

    清江县称之元舞娘娘。

    此地虽是小庙,如今渐渐破败,罕有人至,但曾经却门庭若市,香客众多,最受清江县百姓青睐。

    无他,元舞娘娘像前一叩首,愿望就能成真。

    但愿望成真的代价……

    得到多少,便要付出多少,等价交换之事,自古有之。至于如何才算等价,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有人想要一日富贵,翌日果然在田中挖到三根黄金,但他尚不及挥霍,当晚便悬梁于自家宅院,一身血肉不翼而飞,只余枯骨。

    有人想要老来得子,三月后小妾果然成功怀胎,然小儿出生,却似鬼非人,青面黄牙,不哭不笑。

    因此种种,元舞娘娘虽然神异,有求必应,但也被县城众人嗤之为邪神,香客渐少。

    除了亡命赌徒,此地已少有人来。

    但总有人忍受不住**挑拨,想要发上一笔横财。

    王冲的前身就是这样一位。

    三日前,王冲路过元舞娘娘庙,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跪下一拜,求取黄金百两。

    事后果然于荒山野岭中发现百两黄金,百两黄金到手,这位前身却慌了,他自小在清江县长大,听腻元舞娘娘的种种传闻,那还不知道其中的门道?

    黄金百两?如此大一笔财富,岂能平白得之,只怕很快就会有恶鬼索命,吞食他一身精气血肉。

    他也是个狠人,竟背着百两黄金回到元舞娘娘庙,再次向元舞娘娘叩首。

    这次是为求平安,他以百两黄金为代价,希望自身能平安活下去。

    他成功了。

    但也失败了。

    王冲借尸还魂,从蓝星重生而来,至于前身的魂魄,彻底消弭,再找不到一丝痕迹。

    王冲从庙中醒来已经是三天后,昏迷的过程中,前身的记忆被他完全吞噬。

    因为两人都叫王冲,所以王冲很快就接受了这一身份。

    昏迷三天,王冲饿极了,在身上翻找一遍,竟然从怀中找到一块干肉,虽然不知道到底是猪肉、牛肉还是其他什么肉,但能吃就行,三两口囫囵下肚,原本虚弱的身体顿时恢复几分力气。

    王冲盯着庙里的元舞娘娘像,畏惧的同时却又感到诧异。

    畏惧的是元舞娘娘的诡异能力,融合记忆后,他从前身的记忆中清晰感觉到这是恶鬼横行的世界,拥有种种诡异,前身魂魄消失他能理解,无非是被恶鬼吞噬,或是自然消弭。

    但他是如何从蓝星重新而来?也是元舞娘娘的能力?

    若真是如此,这元舞娘娘和这个世界也就太可怕了!

    不过很快,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冒上心头,原本高深莫测的元舞娘娘形象在他内心彻底破碎。

    元舞娘娘像(尸胎像)

    神力:83

    境界:游魂(相当于人类炼气)

    能力:鬼媒

    “鬼媒。怪不得许愿之人都会横死,原来是为鬼办事的老鸨。”

    这元舞娘娘走的是神道,得人指点入了门槛,但也被神道规则束缚,无法无故杀人。

    王冲一眼就看出了元舞娘娘的底细,他的肩头传来血肉蠕动的感觉,一只漆黑如墨的狐狸钻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头颅边上变异出了一只狐狸一样。

    狐狸漆黑如墨,有点像王冲在蓝星看过的‘毒液’,随着王冲心念一动,狐狸又化作大蟒,在他腰间盘绕几圈,头颅伸向庙中的元舞娘娘像,漆黑的瞳孔中带着炽热贪婪。

    王冲没有诧异,脸上反而有点欣喜,这是他的伴生灵体,灵体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而他能一眼看出元舞娘娘的底细,便是灵体的能力之一。

    荒芜(伴生灵体)

    品质:不详

    阶位:1阶

    能力:1、虚瞳:魑魅魍魉,无所遁形,洞虚查实,上探八荒,下穷九幽。

    2、拟态:可从身体中任何部位以任何形态出现。

    3、吞噬:可通过吞噬妖邪不断进化。

    王冲心中有种冲动,想要吞了这尊元舞娘娘像,只要吞了这尊神像,他的伴生灵体便能更进一步,他舔了舔嘴唇,忍下心中的冲动,强迫自己倒退,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县城方向走去。

    元舞娘娘像的能力无用,不过是个为恶鬼办事,坏人性命的老鸨,但她是游魂境界,神力积攒达到80点以上,相当于人类修士中的炼气后期修为。

    这等修为,在整个清江县已经算得上一个人物。

    而王冲不过骨境武夫,虽有千斤之力,终究只是凡人,距离元舞娘娘还是太远太远。

    武道一途,初始练皮,然后是筋膜和血肉,及至最后,就是练骨。

    练骨大成,一身铜皮铁骨,再进一步,便能逆反先天,以凡人之躯踏足炼气境。

    据前身记忆可知,炼气有成的修士,在清江县已经算是各大势力的主要打手,不论是解决世俗纷争,亦或是摆平诸多邪异,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像王冲这样的骨境武夫,不过是个带刀捕快,还是靠家族蒙荫才勉强就职,和元舞娘娘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非元舞娘娘受神道限制,不能主动杀生,只怕他早已死在元舞娘娘庙前。

    王冲是清江县王家之人,王家是县中三大家族之一,扎根清江县两百年,底蕴深厚,势力极大。

    当代家主王宇是清江县县尉,王冲正是靠了这层关系,才勉强成为带刀捕快,端上铁饭碗。

    前身普普通通,王家旁系成员,资质不算出色,所以在王家的地位不算高。

    若只是普普通通也就罢了,偏偏前身还是个赌徒,在赌场欠下黄金三十两。

    黄金三十两什么概念?相当于蓝星40wrmb!

    他的捕快职务一个月的俸禄是一两黄金,绝对算的上高薪。

    家族每月的补贴也有一两黄金,算得上仁至义尽,加在一起也就是他每月能得到二两黄金。

    看似很多,不吃不喝一年多就能偿还赌债。

    但赌坊是什么地方?

    利滚利,真要等到一年以后,他这三十两黄金就该变成三百两了。

    “难怪前身路过元舞娘娘庙,竟没忍住进去叩首求取横财,原来是欠了赌债。”

    王冲整理思绪,赌坊给他的期限是一个月,距离现在还有二十日光景。

    他脑海中浮现清江县的赌坊背景,那家赌坊叫做金满堂,背后站着的是清江县两大帮会之一的黑龙帮。

    黑龙帮掌控清江县绝大多数青楼和赌坊,帮众身纹黑龙,哪怕是一个普通人,借助身上的黑龙加持,都能和皮境武者对抗,稍微练过几年的武者,纹上黑龙,便能和骨境武者扳手腕。

    因而黑龙帮人数众多,向来跋扈,王冲虽是王家之人,但只是数百旁系中的一员,可没胆欠黑龙帮的赌债!

    回到衙门,和几个相熟的捕快打了个招呼后,王冲连忙向内堂走去。

    他是捕快,每日都要面见捕头,捕头分派职务,或是巡逻、或是侦查、或是缉捕罪犯。

    如今距离他上一次面见捕头已有三日,自是有些慌乱。

    根据记忆中的信息,捕头叫做王尹,也是王家之人,平时以族叔称之,对前身向来关照。

    王冲走进内堂后,端坐的王尹面露冷笑,说道:“几日不见,我还以为我这小衙门容不下你了?说吧,这几日都到哪鬼混去了?”

    王尹的目光寒冷如冰,给了王冲极大压力。

    王冲连忙低头,拱手道:“族叔,前几日遭了妖邪,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堪堪醒来……”

    王冲身上冒出一丝冷汗,正面相对,他才知道自己这位族叔气势之盛,仅仅只是简单的问话,心中便焦躁难宁,双腿更是忍不住开始发软。

    他的话音未落,端坐的王尹已是从座位上出现在他身前,一只手摁在王冲的肩头,似是感应什么。

    数息过后,王尹脸上的冷意消失,恢复寻常的平静,开口道:“体内残留恶鬼气息,血肉久眠初醒,看来你没说谎。能从恶鬼手下逃得一命,仅仅是昏迷三日,也算你运气不错。”

    王尹重新坐回摇椅,平静问道:“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王冲刚刚沉下的心再次狂跳,是了,前身路过元舞娘娘庙,正是要去九曲镇陈员外家,查探陈员外家的凶杀案,为自家族叔打头阵。

    遭遇元舞娘娘一事后,这件事却被他抛之脑后,一时没想起来。

    王冲伸手揩去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的看了王尹一眼,答道:“族叔,我还没来得及去九曲镇,便遭了妖邪。今日醒来不知何时,怕族叔挂念,所以先回来拜见族叔……”

    王尹脸上并无怒意,摆了摆手,温和说道:“行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让其他人去做,你体内恶鬼气息未消,血肉虚弱,我放你三日假养精蓄锐。记得去药铺抓上一剂驱邪散。”

    “我知道了,族叔。”

    王冲恭敬的拱了拱手,转身向外走去。

    简单的交流中,王冲能够感受到王尹对自己的照顾,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再次和衙门忙碌的几个捕快打了声招呼,他循着记忆,按照族叔的嘱咐在药铺抓了一剂驱邪散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第二章 损友

    王冲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一栋四合小院,不算奢华,但该有的都有,房屋众多,占地宽敞,比平民老百姓强上不少。

    放在他爹娘在世的时候,小院里还有几位丫鬟仆人,四合院中央还有一块漂亮的小花园。

    不过自从他爹娘离世,原本他老爹打量的产业被收回后,家中再无多余闲钱,仆人丫鬟一一散去,就连院子中央的花园也被荒弃。

    及至今日,只剩下他一个人住在四合小院中,算得上无牵无挂。

    王冲还没来得及打量自己这具**的具体模样,回到家中后,他第一时间来到铜镜前,开始打量自己这辈子的模样。

    剑眉朗目,肤色苍白,双眼稍微有点阴郁,带着几分邪气,身高1米8左右,身材修长而健硕,放在前世,绝对是秒杀一众小鲜肉的绝世美男。

    上辈子,王冲是个相貌平凡的普通人,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复生到了一个大帅哥的身上。

    王冲咧嘴一笑,随即解开裤带,向下看了一眼,一眼过后,他的笑容更甚。

    绑上裤带,王冲开始洗漱,此时正值盛夏未尽,凉秋未来之际,昏迷三天,身上汗水淋漓,细细一嗅,都能闻到自身腋下的汗臭味。

    王冲从井里打了几桶水,凉水冰寒,当头泼下,他忍不住大呼一声畅快。

    洗漱完毕,王冲穿了件短裤,开始在院中练习拳脚。

    武者练武,未至先天前一日不可荒废。

    首先是全身倒立,一千个两指俯卧撑的热身运动,然后剩下的三根手指一一支撑,再做一千个。

    及至全身热血沸腾,算是热身完毕,接下来是几套武技的演练。

    开碑手。

    铁爪功。

    擒拿手。

    摔打八式。

    ……

    皆是极其常见的世俗武学,王冲使来,虎虎生风,一看就是长期练习,武技早已登堂入室。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悄然而过。

    王冲此时浑身通红,大汗淋漓,身上汗臭味再次浮现,他没有第一时间清晰,而是盘膝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一呼一吸间,通红的身体回归最初的苍白,升腾的血气被锤炼至骨骼当中。

    武者的锻炼方式人人都会,武技也随处可见,但这套无名呼吸吐纳的功法却是王家独有,没有王家前辈的指点,一辈子都入不了门。

    王冲十二岁时曾被家族长辈召见,传下这套呼吸吐纳的功法,自此以后武道一日千里,如今十八岁生日刚过,已是骨境有成,炼就一身铜皮铁骨。

    而世俗武者可没这么好运,30岁的骨境武者大把,20岁以下的真没几个!

    这就是家族子弟和平民子弟的差距。

    半个时辰后,王冲伸了个懒腰,此时他神完气足,眸透精光,大有几分摄人气势。

    按部就班,他会在25岁前逆反先天,达到炼气境,然后被家族重用,开始做各大商铺的二把手,学习经验。

    待到40岁左右,一身修为达到练气中后期,此时可以代替家族执掌商铺大权,或是被安插到重要位置,成为家族核心人物。

    当然,以上只是王冲这等王家旁系按部就班的成就,事实上,其中有大半会中途早夭,也有人会有其他机遇,离开清江县,另谋他路。

    和蓝星不同,这个世界的家族观念极其严重,相互扶持,枝叶连接,哪怕是最没存在感的旁系成员,也会登记入册,每月的补贴一分都不会少!

    就拿王冲来说,很普通的旁系成员,资质一般,存在感较低。

    即便如此,他还是靠着王家运作成了捕快,每月可以从家族处领取一两黄金,若是有幸逆反先天,还会被家族栽培,获得家族基础功法,成为可以触及筑基的修士。

    重新洗漱一番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王冲打开房门,一个满脸堆笑的老头正笑呵呵的站在门口,边上放了两个白布遮掩的大木桶。

    “几日不归家门,我还以为冲哥儿被女妖迷了魂,乐不思蜀了?”

    “女妖哪有您做的饭好吃。”

    王冲并无意外,问道,“丁老头,今天又有什么花样?”

    丁老头呵呵一笑,道:“牛肉、乳猪,应有尽有。”

    王冲翻了个白眼,道:“给我来一斤牛肉,再来一头乳猪。”

    “好勒!”

    丁老头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掀开白布,从木桶中拿出两个木盒递给王冲,接着说道:“我这还有妖兽制成的干肉,要不要来几块?”

    “干肉?”

    王冲想起今晨吞下的黑巴巴的干肉,连忙道,“给我来两块吧。”

    这种肉不会是真的妖兽肉,顶多只能算不知什么肉里面掺杂一丁点妖兽肉粒。

    但即便如此,吞食后可转换的血气都会比寻常肉食充足许多。

    丁老头从木桶中拿出两块油纸包裹的干肉递给王冲,笑道:“诚惠10两银子。”

    王冲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丁老头,又和丁老头掰扯两句,提着食盒回到了屋子里。

    他打开木盒,望着金黄的乳猪正要开吃,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门前站着的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和王冲一样,20岁左右的年轻模样,不过来人看上去流里流气,就像是街上的地痞混子。

    这人叫做刘三通,是前身的好哥们。

    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经常招呼王冲去勾栏瓦肆玩耍,平时称兄道弟,好不义气,一到买单的时候,人就没影了。

    也就前身年小无知,将他当做了好兄弟。

    现在王冲重生而来,自然看透此人的本质,心中暗暗警惕,对此人敬而远之。

    而且……前身进金满堂大赌特赌,也是刘三通怂恿的。

    赚了就叫前身乘胜追击,输了就叫前身再接再厉。

    好兄弟当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冲哥,几日不见,精神还不错!”刘三通笑眯眯的说道。

    王冲懒得回答,不耐道:“找我什么事?”

    刘三通嘿嘿一笑,说道:“勾栏瓦肆走起?我听说杂技团新来了个漂亮姑娘,是西边来的,皮肤可白了。而且今晚还要上演钢管舞,咱们去饱饱眼福,顺便喝上几壶?”

    刘三通对着王冲挤了挤眼睛,做出喝酒的动作。

    王冲道:“这几日公务繁忙,没时间陪你去瞎混,你要去自己去吧。”

    刘三通一怔,似乎很诧异王冲的回答,这王冲平时孤僻,就他一个好友,平时邀他出门玩耍,都是一脸开心的应承,没想今日却拒绝了,语气……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刘三通也没多想,只当王冲今日心情不好,他鼻子微微耸动,闻到了院子中传出的乳猪香味,喜道:“烤乳猪?”

    说罢,他双眼发亮,越过王冲,径直走进屋子里,双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下,直接撕下一条猪腿,大口吃了起来。

    王冲看着不请自入,仿佛主人一样的刘三通,眉头微皱。

    他在刘三通面前落座,美食当面,却也无心食用,他盯着乳猪上刘三通胡乱的手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刘三通的表现,根本不是想去勾栏瓦肆玩耍的样子,反而像是特意来找他有事。

    果然,刘三通动作一顿,一口咽下嘴里的乳猪肉后,说道:“冲哥不愧是衙门里的捕快,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火眼金睛。”

    他顿了顿,继续道,“您这不是欠了金满堂三十两黄金吗?咱俩毕竟是好兄弟,您欠下赌债,当兄弟的心里怎么会好受?所以我前两日拖朋友去金满堂问了问,能否宽限些时日,好让冲哥您筹措资金。原本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这一问,还真给我问出了解决办法!冲哥你猜,那金满堂掌柜大金牙怎么说的?”

    刘三通满脸兴奋,仿佛王冲的高额赌债真能下一刻化为乌有一般。

    王冲心中却一紧,果然,一环接一环,欠下赌债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以赌债要挟,要自己替赌坊办事。

    而一旦替赌坊办事,就上了黑龙帮的贼船,到时候想要下来,可就难了!

    这刘三通哪是好友?分明是金满堂手中的一把刀,想要置他于死地。

    王冲再不掩饰,冷笑道:“你?街上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还有朋友能跟大金牙说上话?”

    话音未落,杀气渐渐升腾。

    刘三通一颤,头冒冷汗,手中的猪腿都没抓稳,跌落在地。

    “冲哥你可不要看不起我。”

    他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大金牙说了,大河帮十日后会有一批违禁货物停靠在清江码头,只要您带人前去拦截,再闹出大动静,赌债就一笔勾销!如此划算的买卖,冲哥您考虑考虑?”

    刘三通勉强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说到后半句,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打颤,最后一个字说完,他起身就想逃离院子。

    王冲喝道:“吃了我的乳猪就这么走了?银子呢?”

    环刀架在刘三通的脖子上,锋利的刀芒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刘三通连忙跪下,涕泪横流:“冲哥,看在这么多年的兄弟份上,您就饶过我吧。银子……我这还有十两银子,全都给您!”

    刘三通掏出十两银子,恭敬的放在地上后,一边抹泪一边磕头,不多时额头已青肿一片,渗出斑斑血迹。

    刘三通是真被吓怕了,他还真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王冲,他生怕王冲一冲动就杀了自己。

    王冲一脚将刘三通蹿到院子,冷笑道:“滚吧,替我给大金牙带句话。不就是三十两黄金吗?我王冲还不起,难道我王家还还不起?”

    刘三通连滚带爬的离开了,不过王冲最后的话却让他内心更加惊惧。

    王家?王家是什么?

    位列清江县三大家族,清江县暗中真正的掌控者之一。

    或许外来之人更惧怕横行霸道,身纹黑龙的黑龙帮,但只有清江县本地人才明白,这清江县的话语权,终究还是在三大家族的手中!

第三章 灵体

    “看来是时候去找族叔申报我觉醒先天灵体一事了。”

    王冲脸色极不好看,他让刘三通带的话,不免有扯王家这张虎皮,以让大金牙投鼠忌器的嫌疑。

    不过只要他向家族申报自己觉醒先天灵体,家族对他的重视程度会立刻提升好几个层次。

    不仅福利增加,地位也会急剧提升。

    到时候,大金牙即便要拿捏他,也需要三思而后行。

    灵体分先天和后天两种。

    先天灵体中,有人出生之时便有灵体护佑,是真正的惊才绝艳之辈,无需练习武道,就能逆反先天,进入炼气境。也有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觉醒灵体,虽不算惊才绝艳,但也绝对是天才人物,前途远大,值得重点培养。

    后天灵体则是人为植入的灵体。修真者捕捉邪异,以诡秘手段炼制为灵体,植入自身体内。后天灵体拥有自己的灵智,若是修真者无法掌控,甚至会反客为主,弑杀主人。

    所以修士当中,拥有灵体只是很少一部分。

    王冲对灵体了解不多,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门道,但他体内的荒芜灵体,觉醒就有三种能力,绝对算得上顶级灵体之一。

    第一个能力不用多说,连相当于炼气后期的元舞娘娘的底细都看了个透彻。

    第二个能力是拟态,王冲心念一动,一个漆黑的触须从掌间冒出,然后猛然轰向地面。

    这地面是青石制成,但面对荒芜异化的触须,就好像豆腐一样,一路畅通,直到深入泥层,王冲才将荒芜收回。

    两指宽的触须在他心念操控下,再次化作数百根细针,猛地绷紧,然后扎入地面,青石板顿时被扎出数百道针孔大小的小洞。

    “锋利程度远超寻常刀剑,爆发力是我**力量的两倍,坚固程度也远超寻常的金铁。

    他心念又是一动,荒芜化作漆黑的液体,附在他脸上,漆黑的液体蠕动片刻,原本俊朗的脸庞顿时一变,赫然是陈三通的相貌。

    “拟态!”

    王冲摸了摸自己陌生的脸庞,难掩心中惊喜之色。

    荒芜的第二个能力,能攻能守,甚至能变化自身的样貌气质,堪称强劲至极,远超他自身想象!

    至于第三个能力……

    吞噬妖邪,他还从未使用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强。

    不过前面两个能力已经让他惊喜万分,这第三个能力,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失望。

    花去一个时辰实验自己的伴生灵体,王冲顿感腹中饥饿难耐,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吃饭。

    他将沾满陈三通手印的乳猪丢在一旁,从边上的木盒中拿出牛肉。

    一碟厚实的黄牛肉,足足三斤之重,若是常人,吃上一斤已是难能可贵。

    不过王冲是修武之人,三斤牛肉下肚,腹中依旧饥饿。

    他又拿出一块乌黑的干肉,掀开油纸,吞下干肉后,饥饿感顿时消散,连带腹中升腾起阵阵暖意。

    ……

    三日后,王冲身穿捕快服,腰挎环刀,回归衙门。

    这三日来,他除了练武之外,全部时间都花在实验荒芜的能力之上,对荒芜的操控勉强算是小有所成。

    王冲踏入衙门,顿感气氛凝重,他在自己的座位落座后,小心的向边上的一个中年捕快问道:“宁叔,碰上大案子了?”

    宁叔叹了口气,拍了拍王冲肩膀道:“去九曲镇陈员外家查探案情的小张死了,听说被妖邪吸干了精气,死状惨不忍睹。这不,大人正打算带几个人亲自去陈员外家看看。”

    九曲镇陈员外?那不就是前身原本要去完成的任务吗?

    没想到换成小张,小张竟然死在了陈府。

    这小张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成婚不过半年,听说老婆已经怀胎三月,家中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需要养活。

    县里对因公殉职的捕快补偿力度很大,所以王冲也没担心小张家老小。

    只是这事本该是他接下的,结果却换成了小张。

    王冲心中难免有些芥蒂。

    “我去大人那报个到。”

    王冲对着宁叔勉强笑了笑,沉着脸走进衙门内堂。

    王尹正在批改案件,察觉到王冲进来,头也不抬的问道:“修养三日,身体如何了?”

    王冲笑道:“拖族叔洪福,此番我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是不小心觉醒了灵体。”

    “什么?”

    王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王冲,然后大手一挥,内堂房门顿时紧闭。

    “你真觉醒灵体了?”

    王冲点头。

    “放出来,让我看看。”

    王尹来到王冲身前,好奇的打量着王冲,对这位名义上的侄子,他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都是王家之人,平时也多有照顾。

    没想到,今日这侄子竟然给自己送来一个不小的惊喜。

    王冲操控荒芜,漆黑的触须从掌间浮现,散发冰冷的寒光,随着他心念变化,触须化作刀剑斧戟,万般兵器,信手转换。

    “灵体的能力是变化形态。”

    王冲自然不可能暴露伴生灵体的全部底细,因而只说了其中一个能力。

    “好,好,好极了!”

    王尹双眼微亮,能力不算拔尖,但也绝对不弱。

    光凭灵体上散发出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其中的强大。

    这等灵体,猝不及防下已经能对炼气初期的修士造成危险,至于骨境武者,横扫一片不在话下!

    “族叔,家族那边……”

    王冲道出自己的目的,展示荒芜,目的便是引起家族的重视。

    王尹温和一笑,说道:“家族那边有我出面,福利和待遇拔高一级,和练气初期修士相同,每月补贴10两黄金,如何?”

    王冲眼中一喜,补贴翻了十倍,他怎能不开心?

    “那地位呢?”

    王冲试探问道。

    王尹瞥了他一眼,笑骂道:“臭小子,和我年轻时一样贪得无厌。你放心,你的名字我会让家主从旁系族谱移至嫡系族谱当中,地位仅此于嫡系的那几位公子小姐。满意了吗?”

    王冲挠了挠头,笑道:“多谢族叔。”

    “行了,出去准备一下,等会和我一起去九曲镇陈员外家查探案情,顺便给小张收尸。”

    王尹心情极好,正要挥手打发王冲。

    王冲又舔着脸道:“族叔,不知能否让我提前透支三个月的补贴。”

    闻言,原本心情极好的王尹顿时脸色一变,沉声道:“透支补贴是大忌,你莫要以为觉醒灵体便能为所欲为。家族当中,族规始终放在第一位,这一点你要谨记!”

    王尹见王冲脸色发白,声音温柔几分,继续道,“你想想看,若是家族子弟都要透支几个月补贴,那家族还要不要经营了?族规又该置于何处?”

    王冲讪笑,连忙将金满堂以及他欠下赌债之事一一道出。

    若是前身,少年心性,绝对会害怕欠债之事暴露,引来他人耻笑,不过王冲不会,他脸皮厚。

    王尹听完王冲诉说,脸上的凝重消散,沉思片刻,说道:“这件事我会和大金牙打招呼,那三十两由我替你还,你就不要掺和了。至于那蛊惑你的陈三通,应该是想巴结大金牙以求加入黑龙帮,你无需顾忌,找个机会直接处理掉。”

    一个地痞混子,敢算计到王家人身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王冲应下,心中松了口气,大金牙怎么说也是炼气中期的修士,还是黑龙帮中的小头目,他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为好。

    一切,王家会替他接下。

    王冲离开内堂前,利用荒芜的能力,看向王尹。

    王尹

    法力:69

    境界:炼气中期

    炼气中期修为,距离后期只有一步之遥,难怪能成为清江县三个捕头之一。

    回到办公处,王冲和边上的捕快畅快交谈起来。

    交谈的内容无非某某老婆给某某带了绿帽,某青楼中的某妹子极其俊俏,肤白貌美,某寡妇家深夜有某汉子窜入,传出令人激动的声音。

    一群大老爷们,能说什么?还不是各种八卦和荤段子。

    谈着谈着,有人就说到了小张。

    “小张多好一小伙,本以为是个普通案子,没想到直接丧了命。这下他老婆成了寡妇,不知要便宜哪个混蛋。”

    在这个妖邪横行,恶鬼出没的世界,捕快属于绝对的高薪行业。

    从事这等高薪行业的捕快,取得老婆怎么可能是庸脂俗粉?

    王冲见过小张老婆一次,眉清目秀,放在前世那就是校花级人物。

    旁边的中年捕快笑着打趣道:“怎么?看上小张老婆了?难道你不怕被你家黄脸婆知道?”

    那捕快神色一正,一拍桌子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小张好歹和我们朝夕相处几年,他死讯才刚到,你就拿别人老婆开玩笑了?”

    中年捕快道:“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晚点我就捎点钱给小张家送去,算我尽我绵薄之力。”

    “用得着你送钱?县里有百两黄金的补贴,小张一家省着点,将小张孩子养到成年不成问题。”

    “幸好留了个种,还没绝后。”

    气氛顿时压抑,欢笑声消弭。

    当捕快,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计,一群人见惯了生死,但再次面对,难免还是会有些难受。

第四章 办案

    一炷香后,王尹处理完琐事,从内堂走了出来。

    清点人马,加上王尹自己,一共七人,其中老捕头三人,都是炼气初期的老油条,王冲较为熟识的宁叔就在其中,另外两人一个叫费浪,一个叫戚务生。

    剩下三人都是新捕快,王冲一个,还有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叫钱华,另一个叫冯脉通,都是从平民中招募而来的骨境好手。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九曲镇前行。

    一个时辰后,七人途经元舞娘娘庙,钱华双眼发亮,问道:“这元舞娘娘真的像传闻中的那么灵?求什么就能得什么?”

    宁叔嗤笑一声,张嘴反问:“你求长生,难道元舞娘娘还真能让你长生不成?”

    钱华讪笑着摸了摸脑袋,道:“我哪有那么高的追求,能让我早点破境炼气我就满足了。”

    看他模样,还真有几分跃跃欲试。

    王冲道:“那你可要小心点,别刚刚逆反先天,还没得意几日,一身血肉就被恶鬼啖尽。”

    钱华听了王冲的警告,随口道:“有这么邪乎吗?县城有道庭中的大人镇压,恶鬼还敢在县中作恶?”

    他不以为然的回首望了小庙一眼,眼底有几分炽热,寻思着任务结束,是不是要到庙中拜上一拜。

    费浪见钱华意动的模样,冷冷一笑道:“你要是真去元舞娘娘庙叩首,我倒是可以提前给你准备后事。正好,棺材铺老袁是我媳弟,可以让他给你准备一副上好棺材。”

    这位老捕头语气极不客气,看钱华的目光就仿佛再看一个死人。

    “钱华,你这家伙还是先去陈员外家看看陈员外的宝贝儿子,然后再来元舞娘娘庙叩首吧。我就怕你看了陈员外的宝贝儿子后,就没这个胆子了,哈哈!”

    宁叔满脸揶揄。

    王冲想到了关于元舞娘娘的传闻,笑着问道:“宁叔,陈员外家的那位儿子,莫不是陈员外在元舞娘娘像前叩首后求来的?”

    “正是。”

    宁叔点头,目光从钱华身上挪开,娓娓开口,“陈员外是九曲镇的大户,称上一句土皇帝也不为过。别看那老小子修为不高,手下也没几个能手,日子过的可比我们这群捕快滋润多了。陈员外娶了十几个妻妾,不过到四十岁时还没生下一个崽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人嘛,年纪小的时候不着急,年纪一大,没儿子养老哪成?”

    “所以陈员外就带了万两黄金,供奉在元舞娘娘庙前,想要求个儿子。没想到儿子还真有了,不过却是个恶鬼投胎,生下来时,不仅小妾被鬼气侵蚀而死,产婆也被活活吓死。这鬼胎半人半鬼,出生时青面黄牙。不过毕竟是陈员外的儿子,长得怪异是怪异点了,终究算是有后了。”

    “恶鬼为何要投胎?”

    “人都有活腻歪的时候,恶鬼难道就不行?”

    “行了,老宁。”

    最前方,王尹忽然开口止住了他,“这种事莫要乱说。元舞娘娘的名号也不要乱提,更不能肆意贬低,诋毁。明白吗?”

    宁叔一看自家捕头的郑重模样,连忙自扇一巴掌,后悔道:“你看我这嘴巴,怎么就管不住呢?”

    他对着身后元舞娘娘庙拱了拱手,说道:“元舞娘娘在上,可莫要和小人计较。”

    话音落下,宁叔委屈的摸了摸脸蛋,刚才的那巴掌可不轻,脸上直接浮现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王尹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咱们这次出来是为办事,可不是游山玩水。你们的心思都给我收一收,若是有人误了事,到时候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眼见捕头开口警告,一群捕快连忙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一个个再不敢胡闹。

    王尹修为和元舞娘娘相仿,但从他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对元舞娘娘有几分忌惮,还勒令手下的捕快不要在元舞娘娘一事上多嘴。

    王冲看着王尹一脸郑重的模样,心底有几分明悟。

    元舞娘娘修行神道,背后有神道规则制约,但也有一方势力庇佑,而且这方势力比之张家,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超出许多。

    王冲回首望向元舞娘娘庙,眉头微微一皱,他隐隐有种感觉,他和元舞娘娘之事不会如此轻易了结。

    ……

    正午时分,一行人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九曲镇。

    这个世界的官府只下到县,县城之中,不仅有官府治理民生,还有道庭高人坐镇,镇压妖邪。

    至于村镇,通常规模极小,由当地的土财主和家仆奴隶构成,并不受官府重视。

    就拿九曲镇为例,镇子上有数百户居民,大半是依附在陈员外家的佃户和仆从,剩下极小一部分,或是逃难而来的灾民,或是在县里混不下去,前来避祸的平民。

    九曲镇附近良田众多,不远处的山中还有一处铁矿。

    因而九曲镇镇民生活虽称不上富裕,但一日三餐还是绰绰有余。

    王冲骑在马上,看着一片金黄的稻田,心情莫名。

    陈府位于九曲镇中央,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规模之大,只比王冲印象中的王家府邸逊色几分。

    “陈员外,一年未见,风采依旧。”

    王尹笑呵呵的跟陈员外打着招呼。

    王冲站在后方,细细观察。

    这陈员外约莫五十岁,肥头大耳,挺着个大肚腩,脸色虽然有些苍老和疲惫,但眼神中却露出隐晦的精明之色,能看出是个有手腕的人物。

    陈员外身后还跟了几个壮硕的武夫,俱是炼气初期修为。

    “不敢,王捕头,这次妖邪之事,就拜托你了。”

    陈员外声音中带着一丝恭敬,“接风宴已经准备妥当,诸位大人,请随我落座。”

    王尹看了看身后几个捕快,道:“也好,吃点东西再办事。”

    九曲镇虽是小镇,但陈员外准备的酒宴却十足丰盛,一顿酒宴,吃的王冲神清气爽。

    酒足饭饱和,终于说起了正事。

    陈员外端坐在主位,面带阴郁的说道:“这件事还要从七天前说起。七天前,小儿的贴身婢女被人发现死于房中,脖子上有青色掐痕。看其模样像是被人杀掐住脖子窒息而死,但你也知道,我府上的武夫实力还算不错,婢女的居所防卫也算森严。我当时就想,若真是简单的凶杀案,这群侍卫怎么会听不到风吹草动?”

    “因而我就多长了个心眼,差了个下人向你提了提。”

    “结果没想到,从婢女死亡开始,每到夜间,陈府就会死上一人,张捕快也在住进陈府的当晚被害。”

    说着说着,陈员外伸出袖子抹起了眼泪。

    每日死一人,代表妖邪盯上了陈府,死亡的威胁下,难怪陈员外一脸疲惫,整个陈府也是人心惶惶。

    王尹微微沉吟,说道:“尸体呢?带我去看看。”

    一群人来到后院一间房屋当中,陈员外道:“尸体死状怪异,原本是想拿去直接烧掉,不过管家说尸体上或许会有线索,所以我就将这些尸体全都留了下来,堆积在后院的一间厢房当中。”

    陈员外推开房门,只见七具尸体一一排列,尸体下是一张草席,上面则盖了一块白布。

    天气燥热,第一个婢女死亡已经七天,加上房间紧闭,这一开门,顿时一股尸臭传来,王冲皱着眉头走到尸体前方,将白布一一掀开。

    掀开白布的瞬间,王冲猛地一退。

    只见尸体形容枯槁,面色青白,如同恶鬼,哪是窒息而亡,分明是被吸了精气魂魄,无声无息而死。

    七块白布全部掀开,五男两女,俱是青壮之年,其中第四具尸体身穿捕快服,正是小张捕快。

    印象中,小张不算健硕,但脸蛋还算圆润。不过如今却眼窝凹陷,颧骨凸起,仿佛只剩下一张附在脸颊上的面皮。

    “像是被恶鬼吸干了精气。”

    王尹面色微沉,道,“遇难的几人修为最高只是骨境,而且每日只杀一人,凶手要么实力低微,要么别有目的。陈员外,你最近可有得罪他人,特别是外来的陌生面孔?”

    陈员外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平时都在府中处理事务,少有外出的时候。”

    王尹沉思片刻,转头对王冲等捕快说道:“你们去镇上逛逛,看看是否有最近新来的陌生人,顺便看看有无线索。”

    几个捕快接下任务,四散查探线索。

    王冲没有第一时间离开陈府,而是利用荒芜的天赋,在陈府内闲逛起来。

    一路走过来,他发现这些下人虽然满脸疲惫,但并没有发现其他异样。

    府中也并没有阴气、鬼气浓郁之地。

    走出陈府,小镇上的其他人看上去并没有受到陈府一事影响,仿佛并不知道有恶鬼杀人一事,气氛甚至有点热闹。

    金秋将至,马上就是收获季节,也难怪佃户们气氛高昂。

    王冲看这群佃户的模样,一个个健硕异常,精气十足,看来陈员外对待佃户还算大方,至少在食物方面未曾吝啬。

    王冲在镇子里逛了逛,并没有发现异常之人和阴鬼之气汇聚之地。

    镇上忙碌的镇民都是境界不高的武夫或是普通人,当然,若是有人隐蔽手段极高,能够在荒芜的虚瞳下隐藏自身底细,那就另提别论。

    一个时辰后,众多捕快再次汇聚一堂。

第五章 白蛇教

    宁叔是捕快中的老油条,一身实力逼近炼气中期,不过他年龄太大,精力渐弱,这辈子怕是无法突破此境界了。

    宁叔道:“镇上只有一户人家是最近一月才到九曲镇,都是从鸿业县逃难过来的灾民。一个普通的中年汉子,还有个残了半张脸的妇人,再加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童。这一家三口寄居在镇上一个佃户家中,我去查探时,只有女童还在,普普通通的正常孩子,除了身体较为瘦弱外没有任何问题。”

    “剩下两口子当时在田里忙着农活,我也去看了下,手法熟练,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两人身上也没看出问题。”

    宁冲道:“府中和镇上并无异样,并未发现恶鬼藏身之地。”

    钱华道:“我去矿场看了看,一切正常运转,并未发现异状。”

    ……

    捕快们交流一番,结果仍是毫无头绪。捕头王尹当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凶手露出马脚。

    是夜,晚宴过后,王冲回到客房,盘膝吐纳。

    整个陈府灯火通明,仆人从以前的独居变成三五人居住在一起。

    就是王冲这群捕快,也两两成对,王冲和王尹就住在一间客房当中,只不过王尹是端坐在椅子上打坐,将床让给了王冲这位侄子。

    屋外,陈府的守卫们成群结队,持着火把仍在巡逻。

    屋内,有人开始呼呼大睡。

    王冲知道今晚恶鬼会来,自是不敢真睡。

    然而他打坐没多久,朦胧间,便感到周围似乎有阴气沸腾,

    王冲连忙睁开双眼。

    视野当中,哪里还有客房模样?分明是雾气缭绕,仿佛阴间地狱般的场景。

    他的四肢更是被束缚,此刻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眼前雾气涌动,然后便是一只形容怪谲的恶鬼,从雾气中缓慢钻出。

    恶鬼皮肉腐烂,仿佛融化的黄油一般,尚未近身,就有刺鼻尸臭传来。

    王冲眼眸微动,已是将恶鬼看了个透彻。

    幻灵

    境界:无

    能力:梦杀

    并不是恶鬼,而是幻灵,一种潜入梦中杀人的怪异,这种怪异能在梦中杀人,而且能够抽取人体内的一身精气增强自身,极为难缠。

    “原来是幻灵,怪不得四肢动弹不得。”

    王冲明悟的同时,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幻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站在幻灵身后的敌人。

    要知道,王冲可没有睡觉,而是在呼吸吐纳,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做梦。

    除非,他是被人硬生生拖入梦境当中。

    这等手段,至少是炼气修士才能做到,而且不是一般的炼气修士。

    王冲思忖之间,幻灵已经来到他身前,一双利爪掐住他的脖子,脸上的黄油滴落,落进他眼眸当中。

    若是常人,不被掐死也要被吓死。

    但王冲感受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却冷冷一笑。

    他心念一动,数道黑色触须猛然从身体内窜出,然后如藤蔓般缠住幻灵,将幻灵整具身躯紧紧缠住。

    然后是一层墨黑色膜状物,将幻灵完全包裹。

    吞噬!

    这一瞬间,王冲的双眼变成墨黑一片,而被荒芜包裹的幻灵,仿佛蒸发一般瞬间失去身影!

    梦境顿时破损,王冲再次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气血沸腾,竟在瞬间达到骨境巅峰!

    这只幻灵,非但没能杀死王冲,反而被王冲的伴生灵体荒芜吞噬,成了资粮,让王冲的实力更进一步!

    不远处,原本盘膝而坐的王尹睁开双眼,问道:“怎么了?”

    他刚才未曾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王冲睁开双眼时,瞬间的血气波动被他捕捉。

    王冲道:“是幻灵,刚才被人拖入梦境,差点被里面的幻灵杀死。”

    王冲装作心有余悸,好不容易才逃得一命的样子。事实上,他巴不得多来几只幻灵给他吞噬!

    虽然是第一次利用荒芜的第三个能力,但其中的好处之大,已让他食髓知味。

    “糟了,这件事麻烦了。”

    王尹闻言脸色微变,若是寻常的恶鬼,他只需杀死恶鬼。就算是有人养鬼作恶,他也只要循着恶鬼揪出幕后之人就行。

    但幻灵入梦杀人就麻烦了。

    首先,幻灵处于梦境当中,不易杀死;其次,制造幻灵的手段,不是常人所有。

    再加上入梦之术,连骨境的王冲都被硬生生拖入梦中。

    说明背后行事之人,极其不简单。

    或许,是实力极强的高手,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是背景恐怖,得到的传承极为深厚。

    清江县这一亩三分地,有这种手段的只有白蛇教!

    王冲做了两年捕快,对附近之事也算了解,他脸色微白,试探道:“白蛇教?”

    王尹点头,脸色出奇的难看。

    白蛇教并不是清江县的本土势力,或者说,根本不屑清江县这块小地方。

    白蛇教主要活动区域是云华府,虽然是人人喊打的邪教,但存在至今超过百年,官府数次围剿也未能让其消失,反而势力越来越大,甚至隐有向外扩散的趋势。

    白蛇教众擅长种种诡异之术,最是心狠手辣,其中的教徒有武夫也有修士,莫不是极度危险之人,动辄屠村灭寨,为达目的不惜任何手段。

    哪怕是王家,碰上白蛇教也要退避三舍,生怕惹恼了这群疯子。

    王冲看向自家捕头,道:“族叔,既然是白蛇教,那我们……”

    按照清江县衙门的行事风格,碰上白蛇教,理应退避三舍,将此事上报给云华府,让云华府派人处理此事。

    谁知王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九曲镇私底下是我王家的产业,陈员外每年为我王家献上的黄金超过万两,一生尽职尽责,从未出过差错。若是无法庇佑这位肱股之臣,那我王家以后还有何面目在清江县立足?”

    闻言,王冲恍然大悟,他早有耳闻九曲镇的矿场产出清江县九成铁矿,若是普通的一个富豪,早就被人宰了。

    原来是背靠王家。

    只是如此一来,这件事却是不好解决了。真等到云华府派人下来,整个陈府的人估计都死光了。

    王尹沉思片刻,道:“先探探背后白蛇教之人的实力,若是炼气中期以上,我们立刻离开,将此事上禀家族。若是炼气中期一下,多半不会是白蛇教重要人物,我们直接将他解决便是。”

    也只能如此了。

    施展入梦之法并不简单,需要摆下祭坛做法,牵引灵机,覆盖陈府。

    当即,两人商量一番,悄悄溜出客房,向镇上探查而去。

    王尹负责西方,王冲则是东方。

    镇子本就不大,不一会儿,王冲虚瞳之下,已是发现灵机升腾之处,竟是镇子边上一位佃户家中。

    他收敛气息,小心的落在茅草屋上,然后透过小洞,向下看去。

    这是一间客房,妇人和女童在床上沉睡,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则摆下祭坛,正在做法。

    祭坛上摆了三个人形玩偶,其中一个彻底碎裂,剩下两个却完好无损。

    张灵通

    法力:23

    境界:炼气初期

    “果然是此人。”

    王冲看着灵机沸腾的祭坛,又看见祭坛上的人形玩偶,灵机从此处升起,自陈府降下,那玩偶便是幻灵本体。

    王冲正欲去通知王尹,谁知房屋中的中年男子忽然抬头,然后便是黑光袭来,茅草屋就像是一块破布一般,被瞬间撕裂!

    噬魂针!

    此物为下品法器,专污肉身,被噬魂针击中后,一身血肉都会化作浆水。

    王冲目眦欲裂,身躯急速后退,于此同时,一面黑色盾牌自他面前成型,数根噬魂针仿佛落入泥潭一般,威力全无,被瞬间吞噬殆尽。

    地面上,张灵通腾空而起,一掌向王冲打来。

    他眼中透着怨毒和暴虐,根本没将王冲这位骨境捕快放在眼里。

    王冲面色微沉,张灵通毕竟是炼气修为,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远超于他,劲风来袭,他只来得及双手挡在胸前,然后以荒芜覆盖双手,便被张灵通一掌打中,整个身体如炮弹般被轰入地面。

    张灵通正欲乘胜追击,杀死王冲。

    不远处,王尹已是飞掠而来,狂暴的气息涌动,未曾临近,已是让张灵通心惊胆战。

    张灵通面带不甘的看了王冲一眼,随即头也不回的向外掠去。

    谁知他刚转过头,几道黑色触须忽然缠绕在他的腰间,想要将他束缚在原地。

    张灵通冷哼一声,黑色触须连带衣服寸寸断裂,露出背后一头栩栩如生的白蛇,白蛇瞳孔冰寒,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张灵通的背上钻出。

    王冲从地上爬起来,面色一红,吐出一口猩红的鲜血,此时,张灵通早已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王尹落在王冲身边,关心道:“你没事吧?”

    王冲抹去嘴角的血迹,道:“我没事,只是皮外伤。”

    幸亏有荒芜替他减缓张灵通的一拳,若不是如此,只怕张灵通那含恨一拳,他胸前至少也要断几根肋骨。

    王冲再次吞了几口带血的唾沫,凝重道:“这人实力在炼气初期,背上纹了头白蛇,应该是白蛇教的血奴。”

    王尹点头,虽然之前就猜到是白蛇教干的,但真当确定时,王尹心情还是沉重了几分。

    “族叔,以这人的实力,使些手段,别说陈府,就算整个九曲镇都能一日屠灭。为何却要每日杀一人?”

    王冲不解的问道。

    王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杀人是其次,他必然别有目的。”

    张灵通逃离,这家佃户也从睡梦中醒来。

    一番谈论后,原来张灵通就是新来的一家三口中的那位男主人。

    残了半张脸的女人和小女童并没有逃跑,王尹仔细查验一番,发现两人被人迷了心智,但确实只是普通逃难人家,帮两人解除邪法后,他们从妇女口中得知,原来张灵通只是他们中途遇上的一个青年小伙。

第六章 陈天桥

    天色渐亮,一抹金光自东方升腾而起。

    整个陈府气氛更显凝重,王冲归来后就唤醒了全部陈府中人,经过统计,昨日死亡人数达到了恐怖十一个。

    王冲思忖,应该是一众捕快的到来,尤其是练气中期的王尹,让张灵通压力骤增,不得不加快杀人速度。

    “一夜死了十一个,消息已经压不住了,外面的佃户也听到了消息,现在连农活都没心思干了,都想着往县里跑。”

    陈府管家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此时忧心忡忡,面露焦虑。

    前七日,每日只死一人,尚且能压住消息,不至于整个九曲镇陷入慌乱。不过昨夜一下子死了十一个,陈府被人盯上的消息迅速传开,整个九曲镇都人心惶惶。

    更有传言,说来人覆灭陈府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要屠灭整个九曲镇。

    九曲镇鸡飞狗跳,陈员外带着管家好一阵安慰,才让这群佃户的情绪平静下来,缓缓散去。

    安抚完镇民的惶恐情绪后,陈员外脸色更加疲惫,道:“王捕头,这件事……”

    王尹面色阴沉的说道:“放心吧,昨夜我已经找到幕后凶手,已经将其驱离九曲镇。”

    只是驱离,并非杀死。

    陈员外哪不知道里面的差距,他叹了口气,语气担忧:“我看幕后凶手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他今晚再来,我这陈府岂不是又要死上一堆人?”

    陈员外语气中有了几分愠怒,这也难怪。

    陈府本来每天只死一人,结果王尹带人一来,一天就死了十一个,而且凶手还没能捉住。。。

    这算什么事吗……

    王冲见状,连忙说道:“我已经记住那人的气息,只要他踏进九曲镇范围,我就能感知他的存在。而且他昨天逃离匆忙,布阵道具和杀人所用的幻灵玩偶全都留了下来。就是再来,也不可能用梦中杀人的手段,陈员外不必担心。”

    王尹满意的看了王冲一眼,阴沉的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陈员外,那人只是个炼气初期的修士,不值一提,你不必太过担心,该吃吃,该睡睡,一切有我处理。”

    陈员外闻言轻舒一口气,只要不是梦中杀人就好……

    陈员外离开后,屋中只剩下王冲和王尹两人。

    至于其他捕快,早在清晨时候就被派出去寻找张灵通了。

    王尹仔细查看王冲两眼,发现王冲一身气血较昨日明显提升,忽然说道:“你到骨境巅峰了?”

    王冲笑道:“昨天和那人激战几招,侥幸突破了。”

    荒芜吞噬的能力是禁忌,王冲自然不能明说,因而随意扯了个谎。

    王尹点头,道:“此番事了,我会替你向家族求取《青木长生诀》,习练之后,差不多能在年前逆反先天,成就炼气。”

    王冲脸上一喜,忙道:“多谢族叔。”

    修行之道,法力是基础,功法才是桥梁。没有桥梁,基石再高再厚,也无法达到彼岸。

    《青木长生诀》是王家中最强的功法,能够直达筑基,通常只有嫡系成员和天资出众的旁系才能修炼。

    像宁叔等捕快修炼的功法,到炼气中期也就是顶了,想要更进一步,基本没有可能。

    法不可轻传便是如此。

    就是王冲以后得了《青木长生诀》,也只是其中的残篇,只能修炼到炼气中期。

    当他修炼到炼气中期后,才会得到《青木长生诀》剩下的篇章。

    毕竟功法才是一个家族强盛的真正保障,由不得不谨慎。

    王尹看着王冲,满脸欣慰:“你有伴生灵体为你吞纳天地灵机,修行速度超出常人数成,日后必然能够成就筑基。”

    王冲嘿嘿一笑,道:“都是族叔关照。”

    “你小子……”

    对于王冲的马屁,王尹还是挺开心。

    然而他笑声未敛,一个下人就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大人,不好了。捕快大人……捕快大人都死光了!”

    “什么?!”

    晴天霹雳之下,王尹惊怒起身。

    那下人带着哭腔,道:“捕快大人的尸体就在镇门口……”

    ……

    王冲来到镇门口时,这里已经汇聚了许多佃户百姓。

    见王尹二人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将两人放了进去。

    五具穿着捕快服的尸体,依次排列。

    王冲细细查验,语气冰冷:“宁叔是被背后偷袭,击中心脉而死;费浪叔被人从侧边击穿了脑袋;戚务生叔身上伤口众多,应该是和凶手激战,最后力竭而死。”

    钱华和冯脉通王冲直接没说,这两具尸体惨不忍睹,就像是被人捏碎的布娃娃,一看便知是被虐杀而死。

    王尹盯着五具尸体,脸上阴沉的仿佛能滴下墨汁一般。

    他派出五人探查白蛇教那人的踪迹,没想到一会儿工夫,竟然被人直接送回五具尸体。

    钱华和冯脉通两个骨境武者尚且能够理解,宁用、费浪和戚务生三人可是炼气初期的好手,当了几十年捕快都没出事,没想到这次却出事了,还一死就是三个!

    “那人也是炼气初期实力,这点不会有错。”

    王冲脸色凝重,杀死五人,未尝不是对他们的报复。

    只是五位捕快负责的区域各有不同,张灵通如何知道每个人的位置?而且还能一一杀死?

    王尹看出了王冲的疑惑,深吸一口气道:“无非是用了鬼蜮伎俩,不值一提。”

    周围,围观的老百姓也惊慌发声。

    “两位大人,这怎么连捕快大人们都死了。”

    “是啊,两位大人一定要捉住幕后凶手。要不这晚上,老头子我都不敢睡觉了。”

    “我今天的农活都不敢干了,生怕遇到那位凶人。”

    “两位大人,你们还是走吧,你们没来的时候小镇还好好的,你们一来,就死了这么多人。”

    ……

    “住嘴!”

    听到周围杂七杂八的吵闹声,王尹冷哼一声,这一声他动用一丝法力,直接震慑心神,周围老百姓顿时噤若寒蝉,不再出声,望向王尹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一丝畏惧。

    王冲冷漠的看着一群吵闹的百姓,眉头紧紧皱起。

    处理完几具尸体,王尹带着王冲再次回到陈府。

    陈府门口,一顶奢华的轿子立在门口,陈员外见王尹归来,连忙苦笑着迎了上来:“王捕头,还请节哀顺变。”

    他也听说了五个捕快死亡的消息。

    王尹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这是准备离开九曲镇?”

    陈员外道:“是,带着小儿一起去县上避祸。镇上的事,先让管家替我管理一阵,定然不会误了王家的事。您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绝对不能出事……”

    王尹点头,陈员外的想法他能理解,这白蛇教妖人一看就是要大开杀戒,彻底撕破脸皮了,陈员外自然要带着儿子离开避祸。

    不一会儿,一个娇艳侍女牵着一个童子走了过来,周围还有四个炼气初期的壮汉跟随。

    王冲看向那童子,童子面色白皙中泛着些许青芒,是人无疑。

    陈天桥(鬼童)

    境界:无

    怨气:43

    “这就是陈员外从元舞娘娘处求来的儿子?只是这怨气……”

    王冲沉吟片刻,悄声对王尹说道:“族叔,我看陈员外这儿子怨气较重,这是何故?”

    王尹脸色大变,沉声道:“你能看见怨气?”

    王冲被吓了一跳,斟酌道:“应该是灵体的灵力吧。”

    王尹郑重道:“怪不得,原来那人的目标就是陈员外的儿子。”

    王冲不解的看向王尹。

    王尹瞥了王冲一眼,看向陈天桥,小声说道:“陈天桥是恶鬼投胎,天生近阴,乃是绝佳的炼尸材料。若是再让他积攒出足够的怨气,便能炼成传说中的怨尸。白蛇教妖人一天杀一人,便是想要让陈天桥积攒怨气。”

    “如今陈天桥要离开,我猜那人肯定会在中途拦截。”

    王尹凝重道:“我们隐藏在暗处,以陈员外为饵,引那人出来。杀了我五个手下,我定然要亲手杀死此人。”

    光明正大上轿子,只怕那白蛇教妖人畏惧王尹,不敢上前,但是王尹隐藏在暗处,谋划良久的张灵通绝对不会放过这唯一的机会!

    自身班底一下折损大半,王尹哪会放过张灵通,恨不得立刻将张灵通拨皮抽骨。

    却说陈员外和陈天桥父子在四位炼气初期的护卫守护下,匆匆忙忙向着县城而去。

    某处隐蔽的山林当中,张灵通赫然冷笑,整个九曲镇,早已被他以蜃镜之阵笼罩,其中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他手中的蜃镜中重现,根本无法躲过他的目光。

    之前的五个捕快,便是他通过蜃镜锁定,然后一一击杀。

    他望着蜃镜中乘着轿子离开九曲镇的陈家父子,收起蜃镜向外走去。

    在九曲镇中,有王尹在,他尚且忌惮三分,出了九曲镇,就算有四个炼气初期的护卫又如何?

    这等乡下的护卫就算修炼到炼气境,实力也不过比骨境武者强上一线,哪会是他这种得了白蛇妙法的修士的对手?

    只要在鬼童眼前亲手将他的父亲残杀,即便怨气无法达到巅峰,炼制一具上品怨尸那也是绰绰有余。

    “可惜了,如果再给我一月时间,一点点击溃陈府中人的心理防线,让鬼童积攒足够的怨气,必然能炼制出最顶尖的怨尸。六个捕快,就当是先给你们一个教训。等我炼出怨尸后……”

    张灵通语带不甘的嘟囔几句,很快消失在这片山林当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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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重生,先打脸刷怪,再逆天改命;红药重生,先Ctrl+c,再Ctrl+v。红药:改啥命啊?万一把命改没了,你赔啊?某男:我陪,两辈子。特别声明:本文架空,考据党请慎入,以及,本书又名《我老公的妈妈是史上最憋屈的穿越女》。春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