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孝道
举袖拂了拂发鬓,潘氏抬起头来,正对上徐婉贞那双大红眼。
又来?
潘氏立时闭上了嘴。
你行、你能、你厉害,那你自个儿说罢。
果然,徐婉贞很快便又开了口,且还是带哭腔儿的。
“我听人说了,那宁阳侯世子打小就有不足之症,要不然他也不会二十多了还没成亲。”
言至此,两行热泪再度滑过面庞,她的声音也随之哽咽起来:
“我娘这才去了庄上几天哪,大哥大嫂就这么急着把我许了人,偏还许给了个痨病鬼。我一早就打听到了,这门亲是大哥定要结的,父王是给大哥诓骗了。大哥大嫂真真好狠的心,眼睁睁就把我往那火坑里推@#¥%&*……”
潘氏半低着头,慢条斯理吃燕窝,入耳之声只作群蜂嗡嗡,半个字也不往心里去。
这种蠢话,没的教笨她腹中胎儿。
这倒也不是她这做嫂子的她冷漠,实是此等道听途说,徐婉贞偏信以为真,却忘了东平郡王是她亲爹、王长子是她亲哥,都是她至亲的亲人。
亲人的话不信,却去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搞得全天下的人都要来害她似地,至于么?
或许,在这位姑奶奶的心里,只有朱氏才是她的亲人。
可这半个月来,除了在王爷并太后跟前提过两次外,便再也没见徐婉贞为母奔走。一应花宴、茶会,她场场不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像恨不能把所有人的风头都压下去。
这难道就是她所谓的“孝道”?
若果真如此,委实叫人寒心。
潘氏越想越觉无趣,索性专心吃燕窝,头都不愿抬。
徐婉贞自不知这些。
她憋了一肚子的火、一腔子的气、一眼泡的泪,此际尽数发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骂、骂了说,直有小半刻没歇气儿。
左庆家的见状,转首看了看于贺家的,二人不约而同退回潘氏座前,拿起了美人拳。
捶腿是个好差事,手上有活儿、耳朵也没闲着,最紧要的是能留在这屋里,护好她们的主子。
“……大不了我拼着脸面不要,求太后娘娘把这门亲事给推了,我倒要看你们哪个能落个好儿去!”
在一声破了音的威胁之后,徐婉贞终于住了口。
她累了。
两番哭闹,那可是很花力气的。
将帕子擦干了眼泪,她转首四顾,见案上茶壶倒还在,瞧着似乎挺满的,她便沉着脸嗽了一声,威严地看向了左、于二人,启唇吐出两个字:
“倒茶。”
闹完了?
潘氏抬眸望了望她。
嗯,看着比刚才正常多了,这就好。
左庆家的很是知机,早便应声碎步上前,替徐婉贞倒了半盏茶。
徐婉贞面色稍霁,捧起茶盏,三两口便喝掉大半,复将茶盏向案上一搁。
左庆家的忙再斟上,如是者三,方才退下。
徐婉贞饮够了茶,提着帕子拭唇,眉头微皱。
旁的不说,潘氏屋里这些丫鬟婆子,个顶个地会服侍人,相较而言,自个身边那几个似乎都差了些。
这让她又有点儿不高兴。
“三妹妹,嫂嫂我现下能……能说句话儿不?”潘氏的语声蓦地传了过来,绵软而温和,多少带了几分小心。
徐婉贞委实闹不动了,开恩似地点了点头:“你说。”
虽不大客气,总算没再噎人了。
潘氏心下微松,掩袖笑道:“三妹妹,不是我说你,你也忒性急了,耳根子也委实软了些,那些浑话又岂能当真话听呢?所谓传言,那就是查无实证的东西,妹妹信它何来?”
见徐婉贞两道眉毛立了起来,眼瞧着要要发作,潘氏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又道:
“不过,这也怪不得三妹妹。谁教我们家三妹妹人美心软、又天性良善呢。说来说去,都是那起子小人的错儿,不与妹妹相干。”
前半句直说得徐婉贞大怒,后半句又让她心绪稍缓,只觉潘氏这话虽然刺耳,却也中肯。
此外,她心下亦生出了一丝疑惑。
于宁阳侯世子那些消息,她都是偷听来的。
而今回思,那次听壁角着实透着古怪,就像有人安排好了专门说给她听似的。
莫非……上当了?
此时但闻潘氏又道:“妹妹且想一想,若是那宁阳侯世子当真有什么隐疾,他能稳稳当当地做他的世子么?”
徐婉贞一愣。
这她倒真没想过。
潘氏细声又续:“再一个,那宣武卫也就只比金执卫差了一些些,能在那里头的当差的,个个儿都是人尖子。若是世子爷身子不好,他能进得去?”
徐婉贞捏帕子的手握紧了些。
这一茬,她也没想过。
就光顾着发脾气了。
静下心来想想,宣武卫亦是天子近卫,所挑之人皆需经过两卫之手。
以潘体乾、许承禄的手段,莫说是暗疾了,就算身上多长了个痦子,人家也能查个一清二楚。
这般说来,隐疾之事,竟是假的?
自个是被人骗了?
见她神色越发和缓,潘氏再接再厉地道:“还有,王爷和你大哥从来都是最疼你的,凡有好东西,恨不能一股脑儿都给了三妹妹,你的婚事他们能不经心?
远了不说,前番靖北侯府有意结亲,王爷就是嫌他们家事儿多,没看得上。再往前,你大哥也替你推过两门亲事,皆是打听到对方家里的情形不好,配不上三妹妹。
放眼这满京里,能这么挑着拣着给家里姑娘作亲的,我是真没见过几个。可见王爷并你大哥有多疼你。三妹妹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在情在理一席话,直说得徐婉贞回嗔作喜,颊边甚而有了几分羞意。
好端端地说起这些来,教人多不好意思?
潘氏看在眼中,暗自念了句佛。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说明白了,也不枉她作小伏低。
正想着再添补几句,门外蓦地传来丫鬟婆子的见礼声,随后,便有一把温厚的音线响起:
“三妹妹,瞧瞧大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话音未落,早有小鬟挑起锦帘,王长子徐直大步走了进来。
第406章 接踵
潘氏举目望去,便见徐直著着身灰绿松鹤袍子,墨色氅衣随意搭在臂弯,暗银色的纹理随步闪动,转过槅扇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哟,外头是下雨了么?”潘氏起身相迎,温柔的眸光盈盈脉脉,停落于徐直髻上的玉冠。
那上头凝着几粒水珠。
徐直顺着她的视线抬手一拂,觉出指尖的潮意,不在意地掠了掠衣袖:“并没下雨。许是外头阴冷,这屋子又太暖,潮气化散之故。”
又含笑伸手去扶潘氏:“夫人快坐下说话。”
左庆家的并于贺家的皆笑起来。
他们爷待夫人极好,二人看在眼里,自是欢喜。
潘氏很快便被扶回座中,徐直亦撩袍落座,左庆家的忙捧上香茶,又在潘氏的示意下,将窗户启了两指宽的缝儿。
徐直不喜太暖,潘氏体贴他,怕他热着。
“方才我去三妹妹院里,却是扑了个空,原来你是到大哥这里来玩儿了。”徐直温润的语声响起,却是在与徐婉贞说话。
他原就生得清俊,这般和颜悦色地,越发使人如沐春风。
徐婉贞低低叫了声“大哥”,脑袋垂在胸前,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害臊。
或许二者皆有吧。
徐直倒是真心疼这个胞妹的,见此情形,越发笑得温和:“三妹妹,为兄给你带了样东西,包管你看了高兴。”
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个纸卷儿,摊在案上细细抚平,一面便笑:“为兄拿到了宁阳侯世子写下的新诗,听说那《清风半月》上亦有刊载,只为兄手慢,没买着,只能抄下来给三妹妹瞧了。”
语毕,冲徐婉贞眨了眨眼,神情很是宠溺:“为兄知道妹妹向来喜欢诗文,快来瞧瞧吧。”
徐婉贞抬起头,怔望于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新诗?
《清风半月》?
宁阳侯世子的诗作竟刊载其上?
这……不是才子么?!
一刹时,徐婉贞只觉胸口滚烫,双颊一片火热,忙拿起手来握着脸,一双眼睛不由自主飞去了纸页的方向。
白面书生、俊俏才子,那是她念兹在兹的梦中良人。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做个才女。
只可惜脑瓜子不济,歪诗都作不出一首来,遂退而求其次,欲择一才子嫁之。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会挑挑拣拣、磋砣至今?
还不是一心想嫁进书香门第么?
只是,那一等清静人家,似乎并不太愿意与勋贵结亲,王妃使了老鼻子劲儿,亦是一场空。
而此刻,希望仿佛就在眼前。
“哗啷”,茶盏撞上瓷托,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婉贞回过神来,却见自家长兄已然行至近前,正将案上杂物推开,铺纸于其上。
“我把诗放这儿了,妹妹且慢慢瞧。”清和的语声,入耳时,犹如在徐婉贞的耳畔凑起一曲乐韵。
她下意识地垂眸,目之所及,是一笔劲瘦的字,并那数行新诗。
她很快便沉迷于其间,再顾不上其他。
潘氏遥遥地打量着她,数息后,向左庆家的抛了个眼风。
左庆家的登时会意,提着嗓子笑道:“夫人,坐了这半天了,可累不累?要不要去外头散散?”
于贺家的是个水晶心肝儿,闻言也反应了过来,亦笑道:“是啊,夫人,大夫说了您不能总坐着,得多走一走才好。”
话头递到了嘴边,潘氏顺口便接了下来:“罢了,我去外头松松骨头去,坐得久了,还真有些乏呢。”
说话间,她已然站了起来,歪头笑着打趣:“你们兄妹两个慢慢聊着便是。”
做大哥的把未来妹婿的笔墨拿来给妹妹瞧,怎么着都有些不合规矩,潘氏怕徐婉贞当着她这个外姓人的面难堪,索性走避。
徐直先还有些讶异,转念一想,便知夫人有意避嫌,心下倒生出几分感念,转首一笑,语带双关地道:“劳夫人累了半晌,就去散散也好。”
聪明人说话,三言两语,便自了然。
潘氏听懂了夫君之语,含笑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便带着两个妈妈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她不得而知。
事后,更不曾过问。
而从徐婉贞的表现来看,徐直这一招,直中要害,将徐婉贞给治服帖了。
从那一日起,这位蓬莱县主便关起门来,专心绣嫁衣、备嫁妆,再不曾闹过脾气,而每每潘氏登门与之商议婚事,她亦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那眉梢眼角的憧憬与喜悦,藏也藏不住。
潘氏自是乐得如此,消息传到东平郡王那里,他亦极欢喜,转手便将两个铺面儿给了长房,权作奖赏。
其后数日,便有靖北侯世子夫人先期登门,说下了徐婉贞与宁阳侯世子的亲事;
再过浃旬,建昌伯亲自送上婚书,将四姑娘徐婉顺与建昌伯府三爷的婚事,也给定下了。
王府一下子便忙碌了起来。
连着操办两位姑娘的婚事,潘氏一个人委实顾不过来,遂请王爷的示下,将苏氏、宁氏并红药也拉入战团,由她们三人从旁协理、潘氏居中总领,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日,红药清晨起榻,梳洗完毕,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着人将陈姨娘请了来。
今儿要给徐婉顺挑一些粗笨的家什摆设,因不知她有什么喜好,红药便请来陈姨娘帮着掌眼。
此事自然一早便知会了潘氏。
潘氏倒也没从中作梗,还特意使了两个力大的婆子来帮忙,也算给足了陈姨娘面子。
陈姨娘直是受宠若惊,从影梅斋到大库房,这一路她那奉承话便没停过,直将红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是拿红药当佛祖那般地敬着。
得以亲手操办女儿的婚事,哪怕只是其中一样,已然令陈姨娘喜不自胜。且她亦知晓,徐婉顺的亲事乃是红药背后使力,她这当娘亲的如何不感激?
这一片慈母心肠,红药不忍拂之,遂由得她絮叨。
好在,甫一到库房,陈姨娘的注意力立时便转去了旁处,再无声息,红药便也得着些清静。
“夫人,耳房已经拾掇好了,您看要不要去坐一会儿?”鲁妈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红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回首往库房瞧。
陈姨娘的身影早便被箱笼淹没,唯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低语,似是她与那管库的婆子在说话。
“婢子瞧着,这怕是有的挑呢,夫人且得等。”侍立在旁的莲香此时便轻笑道,又朝库房呶嘴,眉眼间全是戏谑。
陈姨娘从前被朱氏死死压着,而今扬眉吐气,精神头十足,今日怕是有的磨。
红药便也笑了起来,只是,才笑到了一半儿,忽地一阵困意上涌,她竟然打了个哈欠。
这让她立时红了脸,忙将帕子向眼角拭了拭,解嘲地道:“也不知怎么的,最近老觉着乏。”
鲁妈妈抿了抿唇,没说话,看向红药的视线,却很是意味深长。
一时众人去了耳房,那屋中已然点起大炭盆,又设了软榻厚毡、屏风脚踏,一派暖意氤氲。
荷露奉上香茶果点,芰月捧来了红药最爱的话本子,那厢丸砸也被菡烟提在篮里送了过来,正团团窝在红药手边。
因睡得正熟,那一身黄灿灿、逢松松的软毛,由得人摸,再不虞这小肥猫亮爪子、发脾气。
红药便在榻上歪着,就着窗外半阴的天色,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话本子、吃茶、撸猫。
不消多时,她便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沉,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前世之事、今生之人,尽皆混杂一处,让人分不清何者是幻、何者为真。
直到一声轻唤传至耳畔,才将她自混沌中唤醒:
“夫人,夫人,柳夫人的马车快到街口了。”
红药的神思陡然一凛。
柳夫人?
柳湘芷?
那不是湘妃么?
她用力撑开眼皮,入目处,是鲁妈妈满含关切的脸。
“湘……柳夫人?”红药蹙了蹙眉,脑子里仍有些发懵。
鲁妈妈忙点头道:“是啊,夫人。柳夫人前儿下的帖子,说要来与夫人吃茶的,夫人可还记得么?”
红药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飘飞的思绪终是一点一点地回归,旋即她才想起,还真有这么回事。
“哎呀,这一忙,我倒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她立时翻身坐了起来,双足在榻边乱点着找鞋。
鲁妈妈便抿着嘴笑,一面蹲身替她着鞋,一面高高兴兴地道:“夫人最近常忘事儿,又爱犯个困,吃食上头也变了好些。”
红药一面听,一面忍不住拿眼瞥她,心说这有啥可高兴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鲁妈妈方知有些失态,迅速拉平了唇角,肃了容、敛着袖,躬腰退去一旁,瞧来一派端严。
红药越发觉得怪异,却也无暇多想,只叫荷露等人服侍着梳头更衣。
众人七手八脚一通忙活,堪堪收拾妥当,便有小丫鬟飞跑来报:“夫人,柳夫人的马车到仪门了。”
“快随我去迎一迎。”红药提起裙子便往外走,口中吩咐:“芰月,你带几个婆子留下,凡陈姨娘挑中的家什,都好生登记造册,等我归拢清楚了,再交给大嫂定夺。”
婚姻大事,陈姨娘自是无权作主,红药身为庶子媳妇,亦不好僭越,自是由潘氏的意见为尊。
芰月忙应是,红药又再叮嘱些杂事,便带人去了仪门。
因两下里本就离得近,红药抵达仪门时,柳湘芷才下马车,正和管事婆子说话呢。
“我来得迟啦,请姐姐恕罪。”隔着老远,红药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柳湘芷应声回首,却见一个美人迎面走来,金钗当鬓、乌发如云,穿着一枝梅水蓝通袖袄儿,茜金裙上点点梅花,宛若落英缤纷,那衣料并花样子俱是平生仅见,越发衬得来人眉眼绮丽、颜若春花。
“啧啧,好个大美人儿,真真是光彩照人哪。”柳湘芷口中说着玩笑,如水明眸却迅速向红药周身一扫。
而后,她的笑容便有些玩味起来,春葱般的食指轻点着脸颊,笑吟吟地道:“这么一瞧,妹妹今日真是精神得紧,比往时又不同了。”
红药与她素来言笑不禁,此时也只当她信口打趣,笑着也回了两句俏皮话,复又延她去影梅斋吃茶不提。
却说她们这一行人,花团锦簇地,极是打眼,故从仪门处起,便有好些丫鬟婆子在旁偷瞧,齐禄家的便是其中之一。
待红药等人行得远了,她方才意犹未尽地转过游廊,回到了清和院。
此处乃是四房居所,此前宁氏命她去外院办差,如今差事已了,她这是回来复命的。
当此际,宁氏正在东次间儿看小丫头裁红纸,见她来了,便含笑招手道:“妈妈来瞧瞧,这红纸大小可合适么?”
齐禄家的忙笑着上前,作势瞅了两眼,便迭声赞道:“这大小刚刚好,这红纸的颜色也鲜亮,年下的时候写上字儿粘了,喜气得紧。”
宁氏如今除了管着徐婉顺的婚事之外,另还要忙些年节之事,过手的钱款虽不多,多少总能落一些,是以心情很是不错,此时闻言,便笑嗔道:“妈妈惯会哄人的,偏这等话就叫人爱听。”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人皆笑起来。
齐禄家的也跟着笑,一面将衣袖拢紧,没敢提柳湘芷那一茬。
宁氏有些小性儿,越是她高兴的时候,便越需小心,万一败了她的兴致,她治起人来那也是绝不含糊的。齐禄家的亲身领教过两回,早就学乖了。
“妈妈何时得空儿,再往风竹院走一遭,替我送两匣子点心过去。”再站了一会儿,宁氏便启唇笑道,秀婉的脸上满是欢喜。
齐禄家的凝了凝神,陪笑道:“是,奴婢这就去。夫人可有什么话儿要带过去么?”
前些时陈姨娘生病,徐婉顺便搬去风竹院照应。如今,陈姨娘已然大好了,可徐婉顺却不曾搬离,宁氏这点心是送给谁的,齐禄家的并不知晓,遂有此一问。
宁氏未急着作答,只唤过个小丫头吩咐了两句,复又坐去临窗大案边,将个针线笸箩拿了,一面挑拣着的里面零碎布头,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你告诉四姑娘,她前番拿来的茶叶我尝了,味儿很不错,替我多谢她惦着。再,那两匣桃儿糕是百味斋新出的点心,就说我请她尝个鲜。”
她说一句,齐禄家的便应一声,待说完了,那小丫头业已回转,将个小包袱递了过去。
齐禄家的双手接过,顺势看了看,却见包袱里是两个叠放的玄漆描银匣子,皆不过尺许,颇为精致,入手亦不沉。
宁氏小心眼儿虽然多些,行事作派倒还上得台面,便如这回礼,就很拿得出手。
“这匣子妈妈也一并予了四妹妹便是,不必拿回来了。”宁氏闲闲语道,从笸箩里挑了一块珠灰缎子并一块玄青缂丝,迎光比着瞧片刻,忽地问:
“妈妈且帮我看一看,这两个里头,哪个更衬爷那身松枝绿的袍子?”
齐禄家的忙提溜着包袱凑过去,帮着参详了几句,最后择定的,却是一方墨紫暗银纹十样锦的衣料,宁氏这才命她去了。
挑帘出屋,便见檐下白絮纷飞,撒盐沫子也似,庭树之上已然铺了一层薄霜,却原来是下雪了。
齐禄家的不由暗道了声“晦气”。
这大冷的天儿,猫在屋里吃茶烤火才是正经,如今却还要往外跑,真真这宁氏琐碎。
心下虽抱怨着,齐禄家的却也并不敢耽搁,叫个小丫头拿了把伞,便打着伞离开了清和院。
风竹院离着此处颇远,且还要穿过两所园子,路多曲折,兼且泥泞,又无片瓦遮头,只能顶风而行,这一路走得委实艰难。
齐禄家的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出得月门,便见前方一角青篱,掩映于起伏的枯竹之间,正是风竹院。
“可算是到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加快脚步往前走,猛不防斜刺里窜出个人来,险些与她撞个正着。
齐禄家的大惊,“哎哟”一声,身子晃了晃,好悬不曾摔倒,所幸脚下踩着雨屐,到底站稳了,包袱也没落地,唯油伞掉在了地上,“啪”地一响。
而后,飞雪便扑上了头脸,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不由心头火起,张口便要骂人,可定睛一瞧,那骂人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卷耳,你这丫头是怎么走的路,可唬了我一跳。”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句,齐禄家的便弯腰去捡伞。
卷耳乃是徐婉顺的贴身丫鬟,平素极得重用,齐禄家的并不愿得罪于她。
卷耳手脚倒是快,抢先一步拾起伞来,上下拍打干净了,又殷勤替齐禄家的撑着,满脸陪笑地道:“妈妈莫恼,是我走得太急了。”
齐禄家的笑着摇手道:“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也是没留神,索性东西倒没坏,若不然,你家姑娘该恼了。因这原就我们夫人送给四姑娘的点心。”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包袱往前送了送。
卷耳见了,越发笑得歉然:“哎呀,原来妈妈是来瞧我们姑娘的,那就越发是我的不是了,妈妈快随我来,我请妈妈吃茶。”
齐禄家的笑眯眯应下了,由得她撑伞随行,一双精明的眼睛却直往她身上溜,到底没忍住,假意随口问道:“我说,你这是有急事么?如何这般慌手慌脚的?”
非是她好奇心重,实是卷耳此际满身雪水,发髻微散,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卷耳闻言,稍作迟疑,很快便又宁下神色,凑到她耳边道:
“这事儿妈妈过会也就该知道了。我才从前头回来,五爷来信了呢,还让人捎了好些年礼。我急着回来告诉姑娘,不成想先碰见了妈妈,就先与妈妈说了罢。”
齐禄家的张大了眼睛。
徐玠来信了?
且还让人送了好些年礼?
那岂非表明,今年这个年关,五爷要在外头过了?
哎哟,那可不就少了好些赏钱么?
一念及此,齐禄家的登时肉痛不已,整张脸都快拧巴了。
第407章 黑白
午错时分,雪渐渐下得大了。
天地间似悬了一幕阔大的珠帘,翻卷着、舞弄着,掠上黛瓦、扑入曲廊,将整个世界尽皆拢住。
影梅斋西次间中,红药独个儿倚窗坐着,神思有些恍惚。
窗玻璃上剪出一茎梅影,寒枝虬结、积雪盈寸,偶有风过,那重重锦屑便与漫天飞雪融在一处,教人分不出谁是谁来。
红药缓缓抬手,按向小腹。
“好妹妹,你有喜啦!”
带笑的语声,似犹在耳畔,然细辨之时,却又仿佛从无人说过这话,一切不过是虚妄一场。
红药下意识地用着力。
指尖处传来绢袄柔滑的触感,复又透出些许温热。
又或许,间杂着微不可闻的跃动。
她有孩儿了。
是她的。
也是他的。
没来由地,红药的眼眶一阵发热,心头亦滚过热流。
老身有后了!
她嚅动着唇角,想要放声大笑,可那笑容尚未至眼底,便又被一汪酸软浸化。
若他在身边,想必会比她还欢喜罢。
红药咧开了嘴,汪在心底的那一泓泉,顺着眼角滑落。
“这冤家!”
她咬紧牙,呢喃声却极软,仿若窗外的雪,风儿一吹,便飞去了天边。
“夫人,鲁妈妈回来了。”帘外忽地响起熟悉的语声。
红药陡然回过了神。
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自袖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妆镜,左右端详了一番,见并无不妥,她方徐徐说了一声:“进来。”
话音落地,鲁妈妈便快步走进屋中,那满脸的喜气几乎溢出来。
红药见了,不由笑道:“妈妈这是见着我娘了。”
停一息,又稍稍放低了声音:“没教旁人知晓吧?”
听得此言,鲁妈妈忙敛了笑,垂首低声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见着老夫人了。因说是夫人有要紧的事儿要说,老夫人就把人都遣了下去,单与奴婢说话来着,连世子夫人都没在跟前呢。”
红药笑着点了点头:“也就罢了。”
她有孕之事到底也算大事,头一个便需知会刘氏,至于旁的人,红药却是暂且不想惊动。
一来她月份尚浅,若早早宣扬开了,万一有个什么,反为不美;
二来,王府如今正忙着徐婉贞并徐婉顺婚事,阖家都不得消停,红药委实不想往里添乱。
最后,亦是最紧要的一条,便是时机不对。
两辈子的经验告诉她:这个年关,宜静不宜动。
维持现状、老老实实地呆着,比啥都强。
此时,便闻鲁妈妈在旁轻声道:
“老夫人听了奴婢报的喜信儿,乐得不行,当下就要让人去库里取上好的药材,教奴婢劝住了。奴婢把夫人意思说了,老夫人说这样很稳当……”
絮絮地将刘氏的意思转述了一遍,末了她又笑道:“……因夫人不愿声张,老夫人便也没让奴婢多带东西回来,只予了奴婢两份安胎暖宫的秘方。”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个不起眼的锦囊,双手呈上。
红药忙接了,展开略看了两眼,便含笑道:“柳姐姐的方子和这个差不多。”
柳湘芷临去前,亦写了保胎的单方,如今看来,刘氏手上的这两份,可能也是柳家女子的手笔。
鲁妈妈陪笑道:“可不是么?再,老夫人还让奴婢带回来几匣子银锞子、银笔锭并香袋儿、荷包什么的,夫人可要瞧一瞧?”
红药摆手笑道:“不用瞧了,妈妈出去了与荷露一声,让她点清楚了,尽收在小库里便是。”
这些银锞子、香包儿之属,皆是过年赏人用的,刘氏想得周全,提前让人给送来了。
鲁妈妈忙道:“是,奴婢出去就与荷露说。”
红药便又问两句国公府的情形,正说着话,忽听窗子外头传来“呜——”地一声响。
悠长如笛韵,却又比那低沉些。
红药一凛,不紧不慢回过头,便见窗台上立着只黑羽红喙的鸟儿,正低头梳理羽毛。
黑羽鸽!
她的视线扫向鸽子的双足,旋即回身转望鲁妈妈,笑得若无其事地:“罢了,有劳妈妈走了一遭,快下去歇歇罢。”
鲁妈妈根本未作他想,应了个是,便挑帘出了屋。
荷露并芰月正在门边守着,见她出来了,双双上前打招呼。
鲁妈妈便将红药交代的事说了,荷露领命而去,芰月便搭讪着道:“妈妈这趟差事可不短,用过饭了不曾?”
鲁妈妈笑道:“用过啦,在老夫人跟前领的饭。”
语毕,伸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咂嘴道:“啧啧,这些鸽子倒是不怕冷,下着雪还到处飞呢。”
芰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几只黑羽鸽正在雪地里找东西吃,遂吃吃地道:“这么一瞧,这雪里黑、黑里红的,倒也挺好看。”
这话说得巧,鲁妈妈不由笑起来:“你这丫头倒会说话。”
再闲话了几句,她便笑着辞了出来。
因影梅斋屋舍少,她的住处便安置在了院子北边的套院儿,好些丫鬟婆子皆住在那里。
她这厢才跨出院门儿,一阵疾风便兜头盖脸扑上来,直吹得伞面儿一阵乱晃。
鲁妈妈忙双手抓牢了伞,紧走几步绕过院墙来到背阴处,那风才小了些,她便立在墙根儿下拍打衣裙。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眼尾余光忽地瞥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呼”地一下晃了过去,像是个活物。
她唬了一跳,凝神再看时,却只见飞雪连天,远处一个穿青衣的婆子正踽踽走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鲁妈妈不由暗自失笑。
想来她这是疑心生暗鬼,因要隐下红药有孕在身的消息,一时却是失了方寸。
将这些杂念按下,那青衣婆子此际已然走近,鲁妈妈这才发觉,来者正是李婆子。
“哟,妈妈这是才下值么?”她客气地笑问了一声。
金家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李婆子自亦有了几分体面,鲁妈妈平素总是高看她一眼。
李婆子显是也瞧见了她,倒也不曾托大,离着老远便立住脚,规规矩矩地屈身道:“劳鲁管事动问,老婆子才下值,正要去找大媳妇说话去。”
原来是去找金大嫂的。
鲁妈妈并不敢受她的礼,侧身让了让,口中笑道:“折煞我了,妈妈快快请起。”说着又回手指向影梅斋的方向,温言道:“您这时候过去正好儿,我才瞧见金大嫂去了耳房呢。”
李婆子陪笑道:“那敢情好,老婆子就怕白跑一趟。多谢鲁管事。”
鲁妈妈笑着摆了摆手,打着伞去了。
李婆子立在道旁,眼见那苍黑的背影没入风雪,方才紧紧捏住袖笼,呼出了一口浊气,旋即转首四顾。
雪落无声,天地间一派苍茫,不见人迹。
李婆子似是放下了心,遮掩着身形,快步转过院墙,随后在墙角停步,借着高墙并雨伞的遮挡,将袖笼里的纸条儿取了出来。
纸条上并未写字,只画着几个古怪的图案。
她仔细瞧了一会儿,口中喃喃有声,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而后,她便将纸条塞进口中,仰脖儿咽了下去。
直到这一刻,她那张总是欠乏表情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舒展与活气。
她转过身,施施然往四下瞧了一会儿,便抬手按向了衣襟。
那里缝着一张银票。
一千两。
宝瑞钱庄,通存通兑。
李婆子勾起唇角,放下手,抬头看天。
透过千重雪影,她恍惚瞧见了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正拍打着翅膀,向大雪深处飞去……
第408章 夜月
安氏醒来时,纱帐上正映着浅浅的一层薄白。
她恍惚了一下,以为天亮了,探手便要去掀帐子。
然而,手将将伸出去一半儿,远处便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
“夺、夺、夺”,铿然三响,静寂且寥远。
她停了手,再细细凝一回神,隔间值宿婆子的鼾声忽又入耳,间杂着小丫头子磨牙、说梦话的声音,静夜里听来,有一种说不出地嘈切。
“是月光啊……”安氏喃喃低语。
月华清冽,照见她口中喷出的暖气,虚妄的一团白,很快便散得干净。
她慢慢躺了回去。
屋子里似是颇冷,便只这伸伸手儿的功夫,她的半条胳膊已然失去了温度,冻得微麻的指尖擦过凉滑的被面儿,透骨地冷着。
安氏将被子紧紧裹牢,耳听得窗缝里风声如尖哨,只觉寒意自四面八方涌来,衾间余温很快便被冰冷的空气攫取一空。
她拧起眉,旋即又松开,叹了一口气。
不消说,这是哪个婆子又忘记添炭了。
安氏张了张口,一声“妈妈”横亘于喉头,想要唤起人来将炭炉烧热,数息后,到底还是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罢了,在这山庄里头,吃穿用度又岂能王府时相比?
她婆媳二人原就是发配至此,下人们如今还不曾蹬鼻子上脸欺到跟前来,便已然是东平郡王治下有方、宅心仁厚了,再苛求更多,无异于自取其辱。
再退一步说,这些管事妈妈皆是积年老仆,安氏平素也并不敢太使动,也就那几个小丫头还算听话。
先忍一宿,明儿再说罢。
安氏翻了个身,阖拢双目。
夜阒人寂,本该容易入眠,叵耐隔间嘈切之声未断,忽尔又有夜枭幽鸣、风声低唳,竟是再不得消停,越听越便教人心浮气短。
她烦躁地抿紧唇,努力入睡。
说来,刚到庄上那几日,她对这庄上声息很是不惯,只觉扰人清梦,连着几晚不曾睡好。
而今回首,她却只想哂笑。
她安家又是什么富贵门户不成?
未出阁前,她住的地儿还不及如今这住处的三成,家中姐妹挤在一起,转个身就要撞膝盖、低个头便会撞上人。
那个时候,她却是夜夜好睡,何尝有过半句怨言?
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罢了。这一年半载的精致日子,倒把人给养得娇了。
安氏解嘲地摇了摇头。
最可笑的还是朱氏,到现在还在装呢,见天儿地在那脑门子上绑根抹额,青黄赤白褐换着带,病秧子也似,仿佛她朱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我呸!
一个破落户罢了,真论家底子,怕还不及她安家呢。
安氏撇了撇嘴,再度翻了个身。
床板“吱呀、吱呀”地响着,似与窗外风声应和。
这声音触动了安氏的心,她一时有些惘然。
曾几何时,她三房屋中的床板,时常也会这样响上一阵子。
彼时她初为人妇,每每被这声音弄得心慌脸红,怕它响,又怕它不响。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亦最如梦幻的一段日子。因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进王府,与良人同卧鸳帐、共赴巫山。
或许,那也真的是一个梦吧。
安氏闭着眼,心底里的苦涩一点点泛上来
此际,春**梦既醒,良人远在天边,留给她的,唯有被冷衾寒、孤枕难眠。
安氏的眼底渐渐有了潮气。
却不知,今夜良宵,那暖阁之内、红绡帐中,与她的夫君并卧着的,又会是谁?
还有她那可怜的寿哥儿,此刻又在何处?
可受了长辈冷落?
一念及此,安氏直是心如刀绞,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好在,一切都不曾脱出她的安排。她早早便做了准备,将那些碍眼的都给打发了。
眼下留在他们三房的,也就几个上不得台盘的狐媚子,即便她们全都爬上了三爷徐珩的床,充其量也只能做个通房,没她这个主母点头,朱氏又不在,这些贱婢根本抬不成姨娘。
所以,也无甚好担心的。
安氏如此想着,堵在心头的大石往下便落了落。
她实则也并不很担心这些贱籍女子,身为主母,她有的是法子治她们。
唯有安三娘那一等良家子,才是心腹大患。
幸运的是,她的好三妹已然死了。
被她亲手杀死的。
安氏施施然抬起手,向眼角处拭了拭。
泪早干了,颊边肌肤绷得生疼,揉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她并不后悔,唯恨事终不密,到底还是被王爷察知了。
设若当初缓一缓手,让安三娘与二老爷徐肃成就好事,届时,以二夫人苏氏的手段,安三娘也讨不得好去。
不过,那样一来,主动权就不在自个儿手上了。而安氏并不喜欢那种命运由人摆布的感觉。
是故,杀了也就杀了。
总归她有了寿哥儿,身份已自不同。待事过境迁,两个侄儿有了出息,她往后的日子必定富贵从容得紧。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心潮起伏不定,安氏哪还有半分睡意?
再躺了片刻,她终是披衣而起,掀开纱帐,趿着软底绣花鞋去了耳房。
月光洒了半屋子,地面上映着家什器物的影儿,黑白交叠着,若一副水墨画。
安氏轻手轻脚绕过小屏风,果见那炭炉子已然熄了大半,将手试之,也只微暖罢了。
她不由恨了一声,咬牙切齿寻了根火钳来,往炉中添了几块新炭,又以小箕拣出去几块炭灰。
虽是满脸地不情愿,然这些活计她做来却极熟稔,盖因皆是从前在娘家做惯了的。
在炭炉边等了片刻,眼见得红光渐盛、暖意渐浓,安氏方沉着脸将火钳丢了,想了想,顺手捋下一只玉戒,扔在炉边显眼处,又拿绣鞋蹭了些炭灰,方才转出屏风。
耳室的窗户启了小半扇,原是用来换气的,此际,那窗下斜拖着一道月影,清冽如酒。
她停步瞧了数息,忽尔动念,想去外头瞧上一瞧。
横竖她也睡不着,散散兴许会好些,更何况庄上规矩也没那么大,只要别碰上寻夜的婆子即可。
心下计议已定,安氏便重回榻边穿戴起来,又额外加了件棉氅,亦未带灯烛,悄没声儿地便出了梢间儿。
此时三更天才过,值宿的婆子丫鬟尽皆睡死,满屋里鼾声震天,竟无一惊觉,由得这位三夫人堂而皇之地开门启户,径自离去。
“哐当”,随着一声轻响,院门在安氏的身后掩住。
她举首望去,半空里冷月孤悬、清光皎皎,似一瓢冷水浇上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倒有些后悔不曾带个手炉出来,如今却也懒得回去拿了。
在院门前略辨了辨了方向,她便择了北面的那条路,徐步前行。
这条路她从不曾走过,自不知通向何处,因今日难得周遭无人,越性由着脾气来,总归她没存着丁点儿歹意,,便碰着人也不怕。
说也奇怪,这越是不怕见人,那人便越是不见。
安氏这一路竟是走得格外通畅,莫说是寻夜婆子了,便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
约莫走了半刻左右,路便到了头儿,前方现出高高一段院墙,灰瓦当映着月华,白蜡蜡地,宛若怪异的傩具。
安氏扫眼瞧过,也没觉着怕。
处置安三娘的那晚,月色远不及今晚明亮,那鬼影幢幢几重院落外加一具尸首,都不曾吓住安氏,更遑论此刻了。
抚了抚衣袖,她游目四顾,见那墙下虽是黄泥地,却还算干净,遂信步走了过去,沿着墙根儿往西走。
走了百余步后,拐个弯儿,她的眼前蓦地一暗。
她微吃了一吓,忙驻足看去,却原来是整整齐齐一堆青砖挡住去路,也不知拿来作什么用的。
她不由有些好奇,行至近处细瞧了,这才发现,那院墙竟豁了个挺大的口子,像是雪压坏的。
“原来是补墙用的。”安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许是为着工匠方便行事,青砖与院墙有着一段间隔,远看是看不出来的,安氏也是因为离得近,方得瞧见。
她冷冷一笑。
雪都停了十来日了,院墙却犹未修好,可见庄上这些下人有多惫懒。
只是,这院子里外大小事,皆是朱氏在管,安氏并无置喙之地。
虽然这位王妃也不过空挂个名头,实际掌握大权的乃是王爷布下的亲信。
不过……干我屁事。
安氏无声地骂了一句,绕过青砖,循路回院安睡不提。
第409章 弃妃
安氏是被一阵轻微响动给吵醒的。
昨夜去外头散了会子,回来后倒是睡得安稳。
只可惜,有人偏不识相,这一大早地就开始闹腾,着实令人作恼。
安氏眯起眼,敛去了眸底的寒意。
“快着些、快着些,再迟主子就该醒了。瞧瞧这屋里乱七八糟的,你们几个手脚是拿绳头锁着的么?”
婆子恶狠狠的呵斥声乍然传来,想是那值宿头儿正催促小丫头拾掇铺盖。
安氏讥诮地勾了勾唇。
这会子倒记起屋里还有个主子了?昨儿晚上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她搞出那么大个动静,进出正房如入无人之境,彼时这些忠仆又在做甚?
打呼?磨牙?还是流口水说梦话?
那炭炉子都是她这个主子亲手添的呢。
总有收拾你们的时候!
安氏恨恨咬牙,深吸了几口气,将心火压下了,方提声叫人进来。
那婆子闻言立时便噤了声,再过数息,便有管事妈妈麻婆子领着几个小丫头走进来,齐声向安氏见礼。
安氏自不会提昨晚之事,只闲闲应付了两句,略收拾了一番,便向妆台前坐了,揽镜自照。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颜色倒还在,只眉梢眼角皆是倦怠,像是老了好几岁。
安氏摸了摸脸,偏头吩咐小丫鬟:“去外间儿把胭脂匣子拿进来。”又笑:“嗳,昨晚呀,我可是醒了差不多一个更次呢,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踏实。”
说话间,笑吟吟从镜子里看向正肃立在屋角的麻婆子,神情和语声皆很软和:“妈妈呢?昨晚睡得可好?”
麻婆子的面色有些难看,垂首道:“回夫人的话,老奴也没大睡好,想是这天儿太冷了,容易醒。”
语毕,往前踏了两步,双手呈上一枚不起眼的玉戒:“老奴瞧着这戒子像是夫人常戴的,夫人看是不是?”
“哟,这正是我的呢,昨儿也不知丢在哪儿了,妈妈又是从何处找来的?”安氏张大了眼睛,笑容如稚子般纯善:
“到底还是妈妈眼利,晓得这东西是我的。若换了那一等没眼色的,只怕还以为这是哪个下人戴着的呢。到底也不值两个钱。”
一壁说话,她一壁便接过玉戒戴上,含笑左右端详着,面上是失而复得的欢喜欢喜。
麻婆子也不抬头,只恭声道:“夫人这话却是说岔了。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这尊卑有别,断没有两头儿混一头儿的道理。”
“妈妈这话很是。”安氏笑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只盯着玉戒,并没去看她。
麻婆子躬了躬腰,沉声道:“回夫人,奴婢方才见外头还没收拾好,奴婢且去催上一催。”
言至此,飞快抬起头,扫了一眼安氏的绣鞋。
那鞋面儿上洒了好些炭灰,怪脏的。
她沉下了脸。
安氏却在笑。
麻婆子这是听明白了。
总算昨晚的布置没白废。
“妈妈受累了。”她客气笑着,一如往昔般地带了几分小心。
麻婆子未再言声,福了福身,便掀帘出了屋。
此时小丫头已然捧来了胭脂,安氏便自对镜梳妆,也不过片刻功夫,镜中门帘忽一挑,却是麻婆子又回来了。
“启禀夫人,何家的年纪大了,奴婢想调她去角门上夜,另换了赵家的来值宿,夫人瞧可妥当?”
手脚还挺快的。
安氏暗自点了点头。
何家的,便是昨晚忘了添炭的那一位。
“妈妈办差,自然是妥当的。”安氏由衷地道。
王爷手底下这些人,倒真是得用的紧,若能收为己用,堪为臂膀。
安氏一时有些动摇,想着要不要将昨晚那院墙之事说了。
然而,再一转念,她便又打消了念头。
罢,罢,她一个外姓之妇,原就在王府无甚根基,且亦不像五房那般有钱,拿什么收买人心?
由它去罢。
念起念落,也不过一刹儿的功夫,安氏仍旧对镜理鬓,不言其他。
一时梳妆毕,见再无别事,安氏便命人把点心端了上来。
这是防着晨定时被朱氏挑眼,故意不给饭吃。
初到庄上时,朱氏就这么来过一回,安氏也是防患于未然。
说起来,自从离了王府,朱氏搓磨儿媳的心就变得格外旺盛,整天拿安氏练手。
安氏通常是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下了,亦会反击。
她手段不比朱氏差,每每气得对方气半死。是以这庄上虽只婆媳两个主子,倒也斗出花儿来了,也算解彼此寂寞。
用了两块点心,再吃了些温蜜水,安氏便穿上狐裘、戴上护膝,做好在朱氏门外吃冷风、立规矩的准备,方扶着小丫头的手,款步出得门来。
她的住处离着上房也就一墙之隔,转眼便至,因见那院门虚掩着,安氏便命小丫头扣门。
谁想,小丫头尚未应声,一个著黛蓝绸袄、系墨灰棉裙、腰悬铜牌的妇人忽地匆匆而来,正与安氏一行走个对脸儿。
安氏一时愣住了,待醒过神来,立时便唤住了小丫头。
来者非是旁人,正是如今内院的大管事——马全有家的。
那马全有乃是王爷的亲信,总领庄中诸事,其妻便管了内院,夫妻两个寻常不大往后头来。
除非有大事。
安氏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
马家的也一早瞧见了安氏,忙上前见礼:“奴婢给三夫人请安。三夫人来得好早。”
细看来,她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生得一张圆脸,眉眼干净、肌肤白腻,颇有几分水秀。
安氏不敢受她全礼,侧身半避了,口中打趣儿道:“真真巧得很,嫂子拨冗前来,想是喜事临门,偏叫我遇见了,可见我今儿运道好。”
马家的何等聪明,立时听出其试探之意,想想也不是甚大事,便拢着手笑嘻嘻地道:
“三夫人真是一猜就中,正是有好事儿来着。王府才来了人,如今正在外头茶房吃茶呢。”
安氏先一怔,旋即心头涌起狂喜。
王府来人了?
且只来了人,并没送东西?
那岂非表明,王府要接她们回去过年?
想想也是。这大过年的,于情于理,都不该把她们这两个正头主子扔在庄上不管,且待节礼之时,各府女眷过府拜年,总要有人出面迎送罢?
朱氏这主母不在,谁替她呢?
即将临盆的潘氏?
那也忒不像了。
越往下想,安氏便越是按捺不住心中欢喜,眉眼间都带了出来。
马家的却是十分识趣,低着头没去瞧她,还适时添补道:“因怕扰了王妃,奴婢就先过来说一声儿,待得了王妃的示下,再去把人请进来。”
这话听来寻常,然细较辞中之意,不难猜出答案。
安氏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儿了,迭声道:“好,好,嫂子办得好差事。”
马家的忙道不敢,又殷勤上前拍响院门,口中笑道:“奴婢给三夫人引路。”
瞧瞧,这不就凑上来了?
安氏由是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腰杆儿都直了两分。
一时进了院儿,马家的告了个罪,便先进屋禀报。
很快地,朱氏抑制不住的笑语便响了起来:
“……嫂子生受了,大冷的天儿,不拘叫个谁过来说一声也就完了,倒是劳你走了远路。你这便下去告诉……罢了,嫂子还是先去陪着人罢,我这里与三郎媳妇用了饭再说。”
纵使隔着厚棉帘子,那满含笑意的语声安氏也能听清,一时心头滚热。
回府过年可是个好机会。
若能好生求得王爷宽囿,再带着寿哥儿一道给夫君徐珩赔个罪,说不得她便能就此留下,再不来这庄中受苦。
安氏痴痴地想着,眉梢眼角尽是雀跃。
西次间中,朱氏的心情与安氏差相仿佛。
重重地赏了马家的,命人将之送了出去,她面上的笑容方才渐渐淡去。
回府是好。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回去。
朱氏阴着脸,徐步行至窗边,向外看去。
这窗子连着后院儿,虽只启了四指宽的缝,院中景致却能瞧见一二。
前些时一场好雪,至今亦不曾化尽,墙角便扫着几堆,肮脏的灰白色,四周地面上铺着薄冰,显是雪水冻成的,上头还洒着炭灰。
朱氏嫌恶地皱起眉,移开了视线。
今儿天气倒好,大太阳明晃晃地,院子里一片灿亮,唯北风寒冷,吹得那窗纸哗哗作响。
朱氏并不觉得冷。
屋里烧了地龙,她又捧着手炉,身上倒是燥热得紧,风吹着还舒服些。
东平郡王府宁萱堂中,也是烧了地龙了。
那地龙可比这里烧得恰到好处,暖而不热、温而不燥,呆得再久也不难受。
朱氏迢遥地想着,先有些怅惘,须臾又觉恨毒。
她恨东平郡王。
恨徐玠。
尤其恨何思远!
若不是这所谓的表哥,她又何至于被徐玠抓住把柄,最终为王爷厌弃?
“不得好死的贱种!”
朱氏咬牙咒骂,袖笼里的紧紧握着,也不知是骂何思远还是徐玠,抑或是王爷。
面色扭曲地站了数息,她又撇嘴冷笑。
她猜得出王府来人是为何意。
不就是想接她回去过年,撑起王府的脸面么?
成,她乐意。
只是,这回府的排场,可得由不得旁人。
得听她的。
当初是谁把她赶出的王府,就由谁亲自请她回去。
当初一乘破车就把她送到这鬼不生蛋的地儿,回头就得八抬大轿把她请回去。
朱氏阴郁的脸上浮起一个淡笑。
她算是想开了。
得势的时候就该可劲儿地、拼了命地折腾,否则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若是当初由着性子把那贱种弄死了,岂不干净?
好在,她脚下的路还没走绝。
朱氏笑了。
她想起了向采青此前的承诺。
那贱种也没几天好活了,待回了府,自然又是她朱氏的天下。
到时候,她会让所有人瞧瞧她的手段。
谁说弃妇不得见人?
谁言弃妇没有春天?
且看她朱氏如何风光回府,重领风骚一百年!
朱氏越想越是兴奋,双颊竟泛起潮红,眼前仿佛现出东平郡王苦苦哀求的情形来,忍不住拿帕子捂着嘴,吃吃笑出声来。
北风携来寒冷的气息,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中。角落的梅花几上,倒扣着一部书,纸页正被风吹得“扑啦啦”作响,那封皮儿上端端正正写着:
第410章 逃奴
“夫人,王妃回来的日子定下了,就在这个月二十三。”
东平郡王府影梅斋,鲁妈妈束手立在暖阁帘边,轻声地向红药禀报消息。
红药正埋头理账,闻言只“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腊月二十三正当祭灶。
这日子口回来,也是有个由头。
红药心下忖度着,忽然觉出不对,猛地抬头看向鲁妈妈,蹙眉问:“就只有王妃一个人回来么?”
安氏呢?
她回不回来?
“回夫人,就只王妃一个儿回来。”鲁妈妈眉眼不动,语声不见起伏:
“王爷说了,虽然是年关,府里也用不着那么些人,三夫人又听说是身子不大好,留在庄上养着便是。
再一个,今年岁暮宫宴陛下都给免了,太后娘娘也说灾年里不宜铺张,咱们家乃是皇亲,自然要和宫里一样儿,能省则省,不好胡乱花销。”
红药挑眉听着,莫名有些想笑。
这由头倒是寻得巧妙,只是不大令人信服。
王爷手头可不缺钱。
据说他那几个铺面今年出息极好,徐玠又帮他弄了些旁的营生,油水颇足。
就在前几日,王爷还和潘体乾搭伙儿在江南买了好些田地呢,庄头都派出去几个了,若论开销,谁能大得过他老家?
这会子倒来心疼节下那几两银子了,至于么?
不过,托辞虽假,王爷的意思却真真儿放在了明处:
朱氏留不下来了。
连安氏的开销王爷都想“俭省”,更遑论比她花用更大的王妃了。
“夫人,奴婢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倒是怪有趣儿的。”
鲁妈妈压低的语声响了起来,将红药自思绪中唤醒。
她弯了弯唇,顺着她的话头问:“妈妈且说说是怎么个有趣儿法?”
鲁妈妈便往前踏了两步,低声道:“奴婢听人说,王妃这回狮子大开口,定要府里把马车都派过去接她,还有王爷和几位老爷也都得亲去,还要金帐银纱、宫妆大服,不然她就不回来。”
鲁妈妈嘴角抽动着,说话声也有些不太稳当,续道:“据说,王妃这排场都是从话本子里学来的。”
她显似是有点忍不住了,面皮都在颤,唇角笑纹儿一圈一圈地往外扩。
“话本子?”红药张大了眼睛,心下极为震惊。
王妃如何会有这些东西?
她来了兴致,连声催促道:“快说、快说,这话本子又是怎么回事?”
鲁妈妈道:“回夫人,听说王妃最近没日没夜地看一个话本子,那名目奴婢也打听来了,叫什么《弃妃也有春天之风流王爷给姐爬》。”
说话间,她的嘴唇与面皮同时抖动着,肩膀也抽个不停,似是下一刻就要笑出来。
好在她忍功了得,到底没在主子跟前失礼,只是忍得太苦了些,整张脸都扭曲着,模样很是怪异。
红药倒是“噗哧”一声乐了。
这一听就是徐玠的路数嘛。
嗯,还别说,这书名儿起得真不错,让人有想看的念头。
好想看啊。
红药咳嗽了一声,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将那颗蠢蠢欲动的话本子之心也给按了下去。
而后,她便低头在账簿堆里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册来,侧首笑问:“我说,王妃手头那话本子,该不会就是咱们素心书坊卖的吧?”
素心书坊亦是梅氏名下产业,前几个月才开张。
鲁妈妈此时已然调整好了表情,规规矩矩地道:“回夫人,是这么回事儿。”
红药点了点头,心下对徐玠佩服得紧。
这手段,简直防不胜防啊。
不消说,这话本子必是专冲着王妃去的,否则也不会好死不死地就让她瞧见了这一册。
闲闲打开账簿翻了两页,红药的唇角便浮起一丝浅笑:
“金大嫂之前就与我说过,打从王妃去了庄上,大老爷和二老爷就轮着番往外书房跑,每回出来的时候,二位爷的眼圈儿都是红的。”
“是,夫人。听说三老爷和四老爷也去过几回。”鲁妈妈接下话头,语气十分平静。
徐直、徐肃乃朱氏所出,为生母乞情,实乃人之常情。
至于徐珩与徐瑞,不管他们乐意与否,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们捏着鼻子也必须作出姿态。
“王爷原先像是有些意动,前几天还说要把宁萱堂收拾出来呢。”红药搁下账簿,捧起茶盏吃茶。
此处并无外人,说话没那许多顾忌。
鲁妈妈低低应了个是,眼神有些闪烁:“这事儿婢也听说了。只这两日奴婢路过宁萱堂,见那院门上挂着大铜锁,房檐下头的蛛网吊得老长的。”
换言之,宁萱堂并无重开之日。
王爷显然改主意了。
红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氏这是把自己给作死了。
原就犯了无可饶恕的大错,她却不思悔改,反以为拿住了王爷,殊不知反将了自己的军。
都是话本子给闹的。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女主?
皆不过芸芸众生而已。
红药咂嘴。
刘瘸子你可够阴的。
慢慢饮了一口茶,红药向账簿子上看了两眼,换了个话题:“除了那什么弃妃,书坊里还有别的话本子么?”
若是有,那必须来全套的啊。
可鲁妈妈的回答却令人失望。
“回夫人,书坊只出了三种话本子,另两套夫人手上已经有了,唯这一套是什么专属赠品,只送不卖,因印得少,眼下已经断货了。”
“这样啊。”红药惆怅地点了点头,忖度片刻,又问:“这是不是就是爷常说的什么饥饿营销?”
“这个……奴婢也不大懂。”鲁妈妈仿佛也很困惑,皱眉想了一会儿,道:
“奴婢倒是听说,有隐了名姓的贵人花重金四处买这话本子,听说都是……”
她忽尔像是噎了一下,抿了抿嘴,便不往下说了。
红药先还没明白,转着脑瓜子琢磨了一会儿,终是恍然大悟。
那所谓“隐姓埋名的贵人”,只怕占八成儿在宫里。
也是,放眼整个京城,也就那地方的女子容易被“弃”。
瓜少人多么。
红药摇了摇头。
鲁妈妈见状,面现迟疑之色,旋即上前帮红药续茶,口中轻声道:
“夫人如今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这养生茶也淡了,奴婢叫人泡些新的来。”
红药也不过一时感慨罢了,闻言便笑道:“我省得的,妈妈不用担心。”
一时鲁妈妈叫人泡上新茶,自去了,红药仍在屋中看账。
虽说不宜太过劳神,可若是整天无所事事,却也不好。
红药这是给自己找些趣味。
数钱总是教人欢喜的,不是么?
看着那账簿子上大注大注的银子,纵使银钱不在手,心里也美得很。
一时账簿翻遍,堪堪午错时分,红药吃了饭,又小睡了片刻,待起来时,便见窗外天色昏暗,铅云一重又一重压下来,檐角高处,似能勾下几绺灰絮。
红药便命掌灯,又唤进荷露来吩咐道:
“我瞧着这天儿像要下雪,你速速去大嫂那里问一声,小库里的那些绸缎料子,可要挪去大库里放着?”
小库房是分给红药管着的。
就在前天,红药接到消息说小库房有根梁子裂了。
这自是需得请人来修。
只如今正逢年关,府中又有两椿婚事要忙,谁也不得闲儿,且小库房还在后宅,外男出入总是不便。红药不敢擅专,遂将此事禀明了潘氏。
潘氏也怕人多眼杂出乱子,便作主先放着不管,待匀出手来再看。
可如今看来,老天是不想等她们匀出手来了。
这阴云压城,显是一场大雪免不了。红药旁的不怕,就怕那些精贵料子出问题。
那是为两位姑娘预备的嫁妆,若弄坏了,红药难辞其咎。
荷露亦是知晓此事的,听了红药的吩咐,她忙应了个是,转身便往外走。
红药忙唤住她:“且慢。记得把伞带了,雪屐子也穿上,只怕这雪就要下来了。”
荷露连声应了,这才挑帘出了屋。
此时,天色已是愈加阴沉,灰黄的云朵直欺墙头,风倒是不怎么冷。
荷露正想回去取伞,忽见一个穿绿袄儿的小丫头飞跑过来,递上一把竹伞并一双木屐,笑嘻嘻地道:
“我瞧夫人叫姐姐,就猜着姐姐要去外头办差,我就先把这些给姐姐拿来了。”
复又指着木屐脆声道:“这屐子是我新蜡的,绳头也换了新的,扎得可牢了,姐姐放心穿就是。”
荷露笑起来:“你倒眼尖。”
一面说话,一面向小丫头脸上细看两眼,认出这丫头叫茵儿,也是国公府挑上来的,很有几分聪明。
见她接了东西,茵儿抿嘴儿一笑,自自然然地蹲下去替她着屐,口中知:“姐姐若站不稳,扶着我脑瓜顶儿就是。”
荷露哭笑不得,有心推拒,却又有些不忍心。
小小年纪,已惯会看眉眼高低,她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亦是这样,巴结大的、奉承老的,只为出人头地。
谁也不容易啊。
一时想得出神,荷露竟也忘了身外事,直到茵儿说了句“好啦”,她才回过味来。
抬头再看,却见茵儿已然走得远了。
竟是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
荷露又是叹、又是笑,摇头道:“这一个两个地,都快成精了。”
侍帘的芰月看了整出戏码,此时便点头咂嘴地道:“可不是么,这几个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听说背地里你打我、我挑你的,屁事儿一大堆。”
荷露不由失笑:“你都多大了还和她们厮混?我都替你脸红。”
芰月登时大羞,上来便要撕她嘴,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荷露便去了长房传话。
她去得巧,潘氏也正想着小库房之事,见了她很高兴,命她转告红药“只将衣料挪去大库即可”,还将大库房的对牌也给了荷露。
荷露袖了要牌,匆匆往回赶,不想,半道上竟遇见了卷耳。
因见她手里捧着好些东西,行动颇为不便,荷露便帮她提了几样,一路将她送回了风竹院。
这一两个月来,影梅斋与风竹院走得颇近,若非如此,荷露也不会自告奋勇相助。
一时到了地方,荷露放下东西便要走,卷耳很承她的情,拉着她要请吃茶。
两个人说话声大了些,正在屋中写字的徐婉顺听见了,便推窗往外瞧。
主子现身,荷露二人自不好再拉扯,双双上前见礼。
徐婉顺便握着嘴儿笑:“我说这天寒地冻地,怎么还有猫儿不怕冷在外头打架呢,却原来是你们两个。”
荷露二人当即一阵脸热,卷耳不敢抬头去看自家主子,只捏着衣角小声儿道:“姑娘又来笑话人了。”
徐婉顺直是忍俊不禁:“你这会子倒来怨我?明知道我爱笑话人,方才怎么又在我窗下拉扯成那样儿呢?”
卷耳呆了呆,一时没话回,脸越发红了,脑袋几乎埋进胸口。
荷露到底大了她两岁,此时便红着脸请罪:“是婢子们造次了,扰了四姑娘清静,四姑娘恕罪。”
徐婉顺自不会与她们计较,笑着摆手道:“罢了,我正好也乏了,与你们说说话正合宜。”
停了一息,她忽似想起什么,朝荷露招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说,你且进屋来暖和暖和。”
又打趣道:“正好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好了掉咱们卷耳姑娘的念想。”
方才二婢相争之事,她听了个大概,便拿这个取笑自个儿的大丫鬟。
卷耳嗫嚅地道:“多……多谢姑娘。那……那……荷露姐姐请进。”
话音未了,她已然逃也似地去门前打帘子了。
徐婉顺“咯咯”娇笑起来,荷露也有些好笑,冲卷耳道了句“有劳”,便进了屋。
西次间儿正烧着熏笼,帘开处,扑面一股暖香。
“哟,这点的什么香?真真好闻。”荷露笑赞了一句,复上前给徐婉顺见礼。
徐婉虚扶了她一把,浅笑地道:
“这是朱家九姑娘合的香,混了月季、蔷薇、海棠这些花儿并几种香末子,名儿挺雅致,叫‘春归何处’。也不过是闺阁女儿家的意思罢了。”
一席话安然淡定,如述寻常。
荷露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心道四姑娘这性子改得都快让人认不出了。
若换作从前,这话她能拐上十八个弯儿来夸耀,以显出我有人无,如今却是一派从容,再没那些小家子气的举动了。
洗心革面,不外如是。
徐婉顺并不知荷露所思,命小丫头捧来绣墩请她坐,一面便笑:“说起来,我要说的话也正与朱家有关呢。”
荷露哪里敢座,站着垂首道:“姑娘恕罪。婢子还是想站着听您说话,坐着反不自在。”
徐婉顺素知她守礼,也不强求,径向案边立了,一只纤白的手轻搭着大红锦缎椅袱,不疾不缓地道:
“想必你也听说了,我最近正学着打几种新络子,因朱家姑娘擅绣活儿,我便常遣人去朱家学了再回来教给我。”
她略略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思忖该如何往下续,数息之后,方又道:
“昨儿下晌,我派去的婆子回来教我活计,她一时口快,却是把个朱家的小秘辛说了出来。原来,就在昨天一大早,朱家逃了个奴婢,那奴婢的名号说出来么……咱们可都知道。”
她停住了话头。
荷露怔了怔,面色陡然一变。
她已经知道徐婉顺要说什么了。
才想到此处,耳畔已然响起徐婉顺沉静的语声:
“你回去告诉五嫂,向妈妈跑了。”
第411章 内外
向采青跑了。
就在前天傍晚,有人瞧见一个黑衣黑裙、形貌肖似向采青的妇人,不紧不慢离开朱家后巷,混入即将开市的夜市人潮中,再不见踪影。
因彼时正值家家灶火、户户炊烟,大伙儿皆忙着饭食,故纵使瞧见了她、且亦觉此女模样怪异,却也无人去多问一声。
毕竟,那朱家也算是沾着皇亲的,他家后巷偶尔进出几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亦属寻常。
就连朱家对此事亦是一无所知的。
次日晨起时,因见各房夜壶未净、北角门虽掩着,上头的铜锁却只虚虚搭了个边儿,伸手一推就开了,竟是一宿未锁。众人这才惊觉,专管倒夜香的向妈妈——不见了。
管事忙找去她的屋子,见里头空荡荡地,唯几套仆役的衣裳并破铺盖卷儿,一应细软尽皆没了影儿。
那管事情知不好,忙忙禀至朱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当场便厥了过去。
那向采青可是足花了她五分银子买下的。
于朱老太太而言,这不啻一笔重金。
原先她还打算着,把人送去女儿手下做个亲信,也好让女儿与娘家的关系更近,更方便走动(捞钱)。
孰料其人竟不堪用,贪墨了王妃的银钱,被王妃一脚又踢回了朱家。
彼时朱老太太已然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不自在了好些日子,却不想,这向采青竟胆大至此,这就么光明正大地跑了?!
那跑的不是人,是钱呐!
你教老太太如何不肉痛?
五分银子啊!
朱老太太这一晕,朱家上下自是乱了套。
好在很快她便醒了过来,睁眼就掉泪,揉着心口直喊疼。
朱家宗妇王氏深知婆母秉性,知道老太太实则没病,就是舍不得钱。
只孝字当前,王氏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旧请了惯常走动的大夫来瞧。
幸得果然无事,不过是一时急怒攻心罢了,大夫说吃两剂汤药舒散舒散,也就好了。
将大夫送走,又命人好生服侍朱老太太睡下,王氏便让朱大老爷报官。
奴仆私逃乃是重罪,不报官说不过去。
朱大老爷便拿着向采青的身契去官府报案,可他再也没想到,官府竟是查无此人!
那身契竟是假的!
就连那份画押钤印的官府文书,亦是伪造!
朱大老爷登时傻了眼。
身契造假尚有可为,这官府公文如何作伪?
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又得是多高明的手段?
尤其是后者,那可就不是逃奴这种小案子了,那可是……那啥啥来着。
朱大老爷一时也想不明白,心下只道大事不好,直是汗出如浆,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原就是个没主意的,惶急之下,只得硬改口说自个儿弄错了,让那官差销案,怕官差不允,还偷偷把个金戒子塞了过去。
那官差本就知他家有些斤两,朱家大姑奶奶嫁进了王府,轻易不好得罪。
此外,逃奴亦是家宅私务,哪怕那公文是假,也不过一个奴婢罢了,“民不举、官不究”,看在钱的份上,一切好说道。
于是,官差顺水推舟,收金销案,两相干净。
朱大老爷吃了一场惊吓,直待回到家中,那三魂七魄方才归位,再一细想,不由自得起来,挥手间便为家人消去一场祸患,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一时逞能,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王氏。
王氏登时就变了脸。
只是,看着自家夫君那张“快来夸我”的得意脸,她委实不好折了对方颜面,只好虚应了几个“好”字,心下却骂“好你个棒槌”。
自家夫君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坑全家。
兹事体大,岂容含糊?
那向采青可是做过王妃亲信的,其在王府内宅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既知其身契是假、公文是假,则她混进王府,必有所图。
王氏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一层。
而如此可疑且担着大干系之人,朱大老爷居然指望一笔糊涂账带过?
天真近乎蠢!
然而,事已至此,王氏再想补救却是极难,因朱大老爷已然触犯了大齐律:一谎报案情、二贿赂官差。
真是无事也被他办出事来了。
骂声棒槌都算抬举他,毕竟棒槌还能打个人、洗个衣服,朱大老爷能干啥?
上赶着花钱往自家身上泼脏水么?
索性改叫粪勺得了!
王氏直气得心口疼,坐着歇了好半天,方召来两个能干婆子,悄悄命她们去找当初的人伢子。
这伢子极可疑。
不过,王氏觉得找到人的可能性极微。
果然,两个婆子很快便回来了,报说那人伢子早离了京。
王氏一声长叹。
被朱大老爷搅和了一通,她能够施为的余地已然极小,前不可去拆自家夫君的台,后却也无法坐视此事不理。
思忖再三,她挑了个时辰召集府中仆役,当众下了封口令。
巧的是,便在她下令时,王府四姑娘遣来的婆子,刚好进门儿。
如此一来,向采青逃跑的消息,便顺理成章透给了徐婉顺,也就等于知会了王府。
而无论王府会如何处置此事,朱家皆立于不败之地。
若报官细查,以王府之尊,朱大老爷犯的那点儿错,很容易就能抹平;若王府自个儿查或是根本不予理会,那更好,朱家还能少担些干系。
身为朱家宗妇,王氏不得不将家族放在首位,殚精竭虑地谋算他人,虽说亦有其不得已之处,然她心中总觉难安,更觉得对不起老师的教诲。
于是,事后她又将姑娘们找来,掰开揉碎细说了一回,也算让她们看个教训,往后好少走些弯路。
便在王氏以己为例与姑娘们说话时,荷露对红药的禀报,亦接近尾声:
“……四姑娘告诉婢子这事儿之后,又把那婆子叫来,让她再说了一遍,婢子听她说得仔细,前后皆是通的,可见此事不假,便立时回来报给夫人了。”
说这话时,她垂首立于红药座前,视线扫过裙角,见上头泥渍点点,不由有些局促,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从风竹院出来时,雪下得正紧,满地儿雪水泥泞。她因急着回来复命,一时不及理会,此际却是悔将上来,只得拼命祷告别被主子瞧见。
红药并不曾注意到这些。
她转望着窗外飞雪,杏眸中似有明亮的流光划过。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归于平静,回首浅笑:“罢了,事情原委我都清楚了。你快下去歇着罢。再,使个人去把金大嫂叫来。”
荷露忙领命去了,不多时,红药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笑语,内中似杂着金大嫂的声音,她立时提声唤道:“是金嫂子来了么?快进来说话。”
金大嫂正与几个小丫头打招呼,闻听此声,忙忙应道:“是奴婢来了,奴婢见过夫人。”
随着话音,早有小丫头打起锦帘,将金大嫂往屋中让。
因这丫头有些面生,金大嫂下意识多看了两眼,那丫头却也精乖,满脸堆笑地道:“金嫂子不认得我了?我是茵儿。”
金大嫂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跨进了屋门。
茵儿放下帘子,呵了呵冻僵的手,悄步行至廊边,举目四顾。
庭户无声,唯大雪寂寂而薄,天地间一片肃杀。
她将手拢进衣袖,呆望着院子出神,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地,静听身后动静。
约小半刻后,帘后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要出来。
茵儿忙快步行至门边,探手掀开帘幕,果见金大嫂走了出来。
“金嫂子出来啦。”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金大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踏出了游廊、
然而,尚未走出几步,她忽又驻足,身子将转未转地,仿佛是要回身说话,又仿佛是在看院中的雪。
“金嫂子,您怎么不走了呀?”茵儿巧笑着问道,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有一些什么飞快掠过。
金大嫂没接话,只安静地站着。
约十来个呼吸之后,她蓦地回首笑道:“嗳,你瞧这雪下得多好?那梅花的花枝儿上都白了呢,等开了花,白雪红梅地,再把丸大爷抱来,那就是一幅画儿啊。”
突兀却又流畅地说了这一大篇话,她似亦觉多言了,讪笑道:“瞧我,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说着又打趣:“茵儿姑娘可别嫌我絮叨,这人年纪大了,就爱说话。”
茵儿握着嘴直笑,模样极乖巧,与旁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金大嫂作势瞪她一眼,自个儿也笑了,摆手道:“罢,罢,不和你闲嗑牙了,且去,且去。”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下了游廊,伞也没打,就这样顶风冒雪去了前院儿,将红药吩咐的差事交代给了金大柱,这才回转。
此时已近黄昏,雪落如帘,较之春天的风絮还要紧密,风倒是没方才那样大了。
金大嫂依旧没打伞,这一路行来,直是两肩白雪、一头霜华,跟个雪人儿也似,自那朱户曲廊间穿行而过,却是不曾回屋,而是来到了北角门。
李婆子正一脚踏着门槛倚门观望,老远见她来了,大口呼出一团白气,抬手招了招,涩声道:“你怎么这么慢?快着些。”
金大嫂脚步一顿,神色有些难看。
好歹也是大管事了,李婆子却像在招呼使唤丫头。
此时,李婆子已然转身进屋,并未发现她这片刻的情绪。
就算发现了,她也只会当作不知。
在长子并次子夫妇跟前,她从来无甚顾念,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且,言出必行、不容违抗。
她未必不懂两个儿子有怨,却懒得理会。
今亦如是。
从柜子里翻出茶碗,拿凉水涮去浮灰,再倒上半温的茶,李婆子信手将之搁在桌上,顺势在火盆旁坐了下来。
方才站了半天,身上的热气都跑光了。
她施施然地烤着火,等了许久,金大嫂却迟迟不曾现身。
她微觉不虞,沉着脸回头望去,便见金大嫂正立在阶下,瞧来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怎么不进来?”李婆子问,又招了招手,面上浮起极鲜见的一缕笑:“快进屋烤烤火,站在外头作甚?”
“媳妇一会子还有事儿,就不进屋了。”金大嫂搭讪着笑道,向身上扑打了两下,问话声被风吹着,有些飘忽:
“娘今儿怎么就想起来叫我打听那几个大丫头的事儿了呢?”
李婆子一怔,面上的笑容飞快淡了下去,扭脸盯着火盆,冷冷地道:“怎么着?不能问?大管事娘子不乐意帮这个忙?”
金大嫂抬起头,飞快地睃了她一眼。
那是极深的一瞥,意味难明。
然而,她的语声却还是轻缓的,一如从前在婆母跟前小心应承的模样:“嗐,哪儿那么些个不成呀?娘您也忒想得多了。”
她笑得讨好,急于解释什么似地:“媳妇就这么一问罢了。我方才都打听过了,荷露先去长房问了句话儿,过后夫人让她下去歇着,另叫了芰月她们三个去小库房搬衣料。”
她两手比划着,一脸地眉飞色舞:“吓,娘您是不知道,那衣料可金贵着,媳妇亲眼瞧见过的,真真比那丝缎还软滑轻透,叠上几层都能照见人影呢。”
她说着已是两眼放光,仿佛那衣料成了她的:“听说县主得了六匹,四姑娘得了两匹,出阁的时候放衣箱里。光是这八匹料子就不下成百的银子,芰月她们哪……”
“得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她尚未说完,李婆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金大嫂一怔,旋即便有些讪讪地起来,小声道:“这不是娘要媳妇打听的么,媳妇就多问了两个人。”
李婆子没说话,坐姿却从方才的侧耳倾听,变成了背向而坐。
金大嫂却像是没发现,仍旧絮絮地道:“论理这些不该媳妇打听的,主子又没吩咐,我到处问人就显得轻浮了。只娘交代的事儿,媳妇断不敢不应。娘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
虽听不大清,这隐约的聒噪却令人心烦。
李婆子眉头夹得死紧,旋即又挤出笑来,回头道:“罢了,我叫你打听这些,也是想和那几位姑娘多亲近亲近。这看门儿的差事委实不怎么舒坦,我想找人说项说项,看能不能换一个。”
金大嫂恍然大悟,半是埋怨、半是欢喜地道:“娘您也太见外了。想换差事何必舍近求远,媳妇和大郎都能说得话的,您找谁不比找自个儿家人可呀?”
“八字还没半撇儿呢,我也就这么一说。”李婆子的话有些敷衍,笑容倒是没减,拿手在脸上搓了搓,又问:
“说起来,夫人今儿紧着叫你,可是有事?”
金大嫂低头专心掸裙子,语声重又变得飘忽:
“是有事儿。朱家跑了个倒夜香的妈妈,叫做向采青。因她在王妃跟前当过差,夫人便叫媳妇与大郎说一声,让他请王爷的示下。”
细碎的雪片随着她的话声落地,她深蓝的裙角很快便只剩下几块模糊的湿渍,再无一丝雪色。
她抬头看向李婆子,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夫人让我也帮着在府里打听着呢,是以我与娘说这些也不打紧。却不知娘可听人说过这位向妈妈?”
李婆子没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门外大雪,似神游天外。
金嫂子望了她片刻,蓦地“哈哈”一笑:“娘,您想什么呢?怎么也不理一理媳妇呢?”
极尖利的音线,瞬间令李婆子回了神。
她看了金嫂子一眼,嘴唇翕动着,仿佛有话要说。
而最终,她却只是挥了挥手:“既然有差事就快去办。你说的那个什么妈妈,我不认识。”
说着她便探手关门,似是一刻都不愿多等:“我得关门儿了,这冷风直往屋里灌。”
“成,那媳妇这就去了。娘好生烤火吧。”金嫂子恭恭敬敬地笑道。
门扇渐合,着那张殷切的笑脸,亦被掩在了外头。
李婆子两手扶着门,嘴角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外金大嫂垂在袖边的手,亦轻轻颤了颤。
这个刹那,身处屋子内外的婆媳二人,神情竟是奇特地相似。
薄薄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屋中炉火明灭,照见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而屋外却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悄然隐没,便连那两行足印,亦很快湮灭。
第412章 枯木
景仁宫的那株孤树,到底还是枯了。
充嫔拢袖立在廊下,遥望着远处那一树残枝,神情微有些怔忡。
大雪如幕,席卷天地,偶尔几片被风掠进廊角,轻擦过她的面颊,冰凉有若刀削。
她抬手抚脸,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色的带着暖意的气团,在风雪中扭曲、变形,不消多时,便被无尽的荒芜所吞没。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散尽的烟气,似要寻找它的去处,却终究徒然。
“雪下得真大啊。”叹了一声,她对着寥落的庭院低低自语。
无人应和。
唯大雪“簌簌”而落,越发显出一种岑寂。
充嫔自嘲地勾起唇角,转首四顾。
暮霭沉沉,朱色宫墙之上一片混沌,却又自那混沌中孕出晶莹的灵,无根、无垠、无序,将整个世界融于其间。
她复又低眸。
繁复且华美的重锦袖畔,绣了几茎梅枝,枝上花初绽,如火亦如血。
她高举起衣袖,目注着那几朵洇散的深红,蓦地一笑:“贵妃您瞧瞧,这花儿绣得多好,是不是呢?”
上挑的尾音,带了几分戏谑,语毕,眼风往旁一掠。
荀贵妃倚柱立着,面白唇青、抖衣而颤,反握在身后的两手紧抠廊柱,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充嫔流转的眼波向她面上一睇,嗔笑起来:“贵妃这是怎么了?不想搭理我这个老姐姐了么?”
谦卑而又自嘲的语气,一如她平素在荀贵妃跟前小心迎和的模样。
荀贵妃却再不敢如前应对。
“没……不是……”她飞快摇头,脱了口脂的唇战栗着,头顶宫灯投下微弱的红光,将她的脸映得明晦不定,犹如戏台子上残妆的伶人,可怜复可笑。
“噗哧”,充嫔笑了。
只是,那笑意极薄,转瞬便已淡去。
荀贵妃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喉头用力吞咽着,似是想要让声音显得自然,惜乎说出的话仍旧嘶哑难听:
“本宫……不……不是本宫,是我……我并非不想与姐姐说话……小妹……小妹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让她弯下了腰,她忙将手掩唇,惶惑间连帕子都忘了掏,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左首扫去。
数步之遥的阶下,一名灰衣宫人扑倒在地,身上积雪如被,几乎埋进去半个身子,显是死去多时了。
一见那尸身,荀贵妃立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飞快转眸,再不敢旁顾。
“娘娘怕了?”充嫔带笑的语声蓦地响起。
闲逸地、悠然地,仿似论及的非是人命,而是其他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
荀贵妃咳嗽愈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充嫔笑了两声,姿态优雅地提起裙摆,款步行至阶边,伸出纤足,向那宫人身上轻踢了几脚。
尸身上的积雪随她的动作落下些许,碎屑如玉,与廊外大雪混在了一处。
“啧,死透了,炸不了尸的,贵妃用不着怕。”充嫔的语声很轻柔,伸手掸了掸裙摆,怡然道:
“依我说呢,贵妃又何至于怕得这样?细算起来,您这些年手上可也没少了人命,就比如——”
她忽地抬起头,带笑的眸光往配殿的方向一睃,掩袖笑道:“就比如——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小公主,不就是贵妃您亲手……”
“住口!”荀贵妃尖叫着打断了她。
那一刹,她整张脸都在扭曲,眉眼间戾气翻滚,似是下一刻便将爆发。
“嗳,妾失言了,贵妃恕罪。”充嫔丝毫未恼,好脾气地折腰一礼,态度极是谦卑:
“贵妃娘娘效前朝女皇大义灭亲,妾身为下贱,自是没那个资格藏否的。娘娘德高,妾知罪。”
荀贵妃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唇,下颌筋脉浮突,簸张的十指死命揪住裙摆,整个人仿似被利箭洞穿。
这个瞬间,无数清晰的、模糊的记忆,一股脑撞进心头,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下意识望向阶前。
灰衣宫人依旧维持着死时的姿态,后心的血渍已然发黑,微红的烛火映照而来,她的白发似亦染上了血色。
前朝女皇的掌故,便是出自这白发宫人之口。
荀贵妃身子晃了晃,惨然而笑。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一早便被人算计了。
可笑她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全局在握,自以为充嫔不过是她指间棋子,生死皆在她一念。
而就在小半刻前,当充嫔亲手一柄短刀刺进那白头宫人的后心时,荀贵妃方才知晓,棋子与弈者,早便对调了位置,而她却犹自不觉。
荀贵妃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下意识瞄了充嫔一眼。
充嫔正垂袖立着,袖缘之下,青光隐隐。
荀贵妃哆嗦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
“贵妃是没见过刀兵么?”充嫔早便察知她的窥视,悠然抬手,轻轻一划,手中短剑倏地闪过一道光,带起几片飞雪。
荀贵妃下意识向后躲了躲,眼睛也闭上了。
“原来,贵妃是怕这东西呢。”充嫔慨然地道,曲指向剑上一弹。
“叮”,极清越的一响,不似凶横利器所发,滴沥如弦音。
充嫔恬淡的语声亦随之响起:“罢了,这时辰也不早了,皇后只怕就该到了。贵妃娘娘,咱们先把这碍眼的尸首抬进配殿,可好不好?”
说话间,她徐步向荀贵妃走去,反手一捺,短剑已然别进腰带,动作颇为熟稔。
荀贵妃面白如纸,嘴唇嚅动了半晌,方颤声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这句话似用去了她很大的力气,一语罢,她已是气促不已,只得以手抚胸,一面偷眼打量对方神色。
充嫔蹙了蹙眉,倒也没显出恼色来。
荀贵妃见状,心下稍安,鼓足勇气劝道:
“姐姐,纵是今儿你假我之名诓……邀来皇后,你却也要……也要想清楚,皇后如今圣眷极隆,可是比我这冷宫里的妃子……”
她顿了顿,面上渐渐浮起苦涩,黯然垂首道:“……总之,皇后身边能人甚多,据说还有会武的女侍卫相随,姐姐你却是……”
她迟疑了一息,眸光滑向充嫔腰畔,乍着胆子道:“……你孤身一人,就算有这个……刀在手,也不能把皇后如何的,到头来会是怎么个了手,以姐姐的聪明,想必比我更清楚。”
语毕,悄悄觑了充嫔一眼,复又低眉不语。
充嫔不由笑出了声:“哎呀呀,真看不出来,贵妃原来个好心人。”
她将袖掩唇,笑得眉眼皆弯:“你这般替我着想,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寻常我只当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是我错怪您啦。”
说罢此言,她便冲荀贵妃招了招手,道了句“随我来”,便返身行至阶下,搭起白发宫人的双腿,笑道:
“咱们说话归说话,可也不能忘了正事儿,劳您驾,帮个忙。”
荀贵妃见状,心中暗暗叫苦,到底不敢违逆,只得咬牙走过来,抬起了尸首的上半身。
“挪去配殿。”充嫔朝她身后呶了呶嘴。
二人一前一后将尸身抬进配殿,安置在了屋子北角。充嫔又命荀贵妃从里间挪来屏风,遮挡住尸身,还重新调配了家什摆设,务求不令人看出端倪。
荀贵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直是腰酸腿软,累出半身香汗来,只死命忍着不敢出声。
“罢了,这样也就差不多了。”终是将一切收拾妥当,充嫔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番布置,屋角的屏风便不那么突兀了,那尸首也能多藏个一时半刻的。
“娘娘辛苦。”她转首向荀贵妃屈了屈膝。
看着那张温软无害的笑脸,荀贵妃只觉汗毛倒坚,眼前美人似化身毒虫猛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嘶咬。
“不……不辛苦,没……没甚么的。”她强笑道,脚下却往后退了几步,与充嫔拉开距离。
充嫔“噗哧”一声笑了:“贵妃这话说得对。您也不过花些力气罢了,我可是劳心劳神才布置下这些的呢。”
她展袖转了个圈儿,状甚欣然。
荀贵妃浑身的血都凉了。
不知何时,那柄短剑又到了充嫔手中,袖间寒光点点,让人心惊肉跳。
荀贵妃惧怕地低下了头。
她已经悔青了肠子。
当初就不该贪图那几件衣裳,把这毒蛇引近身边。
而今细想,充嫔所作所为,无非诱以利、示以弱,让荀贵妃疑窦尽去,昏昏然便入榖中。
禁宫行刺之罪,且还是刺杀皇后,被削成人彘都算是轻的了。
荀贵妃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一软,瘫坐于地。
第413章 朱砂
“噼啪!”
青雀烛台上忽地爆起一朵灯花,烛火晃了几晃,复归寂然。
荀贵妃被这声音惊醒,额角已然渗出一层细汗。
她此番倒是记得掏帕子了,然而,她的手方探进袖笼,头顶骤然一暗,旋即眼前便现出一双绣了缠枝梅的软底宫履。
充嫔!
荀贵妃心头一悚,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一双冰冷的眸子里。
荀贵妃登时有些慌神,手一松,帕子飘然落地,她却也忘了去拾,只呆呆地看着充嫔,好似失了魂。
她隐约记得,从前,这一双秀目,亦常在她跟前晃。
只是,彼时,这眼睛的主人总是笑着的,风姿娴雅、人淡如菊,一副甘居于人后、不争不抢的模样。
而今再看,那也不过是唱戏罢了。
此际,卸去伶人浓妆、换上锦衣华服,曾经卑怯得让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之人,便现出了真容。
倒真是一出好戏。
“贵妃如今再怕,不觉太迟了么?”
恍惚间,那涂了艳色口脂的唇开合着,似在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字一句皆迢遥得紧,纵近在咫尺,亦如万水千山。
荀贵妃晃了晃脑袋。
再下个瞬间,蓦地一道寒光闪过,直迫面门。
荀贵妃直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朝后一闪。
“噗哧”,充嫔笑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被吓回了神的荀贵妃这才看清,充嫔手中据着的,非是短剑,而是一枚短银簪。
“贵妃这是吓破了胆呢。”
笑语罢,充嫔反手将银簪向鬓边一插,旋即拔出短剑,随意把玩着,漫声道:“杯弓蛇影,始信其真。”
荀贵妃浑身僵麻,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真怕充嫔这一剑刺将下来,要了自个儿的命。
好在,充嫔似乎当真不想伤她,只垂眸端详着短剑,数息后,方低叹道:“贵妃以为,我何以一定要杀了那老乞婆?”
这话突兀,荀贵妃自不知如何作答。
只她此时已然看出,充嫔似乎很想与人说话,若置之不理,是为不智,是故勉力奋起余勇,颤声接语道:
“小妹不知,愿……愿闻其详。”
充嫔闻言,似是颇觉意外,向她投去一缕探究的眼风。
荀贵妃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幸充嫔一眼扫罢,便转眸看向洞开的殿门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道:
“我杀那老乞婆,亦是出于无奈,实则是为着你我二人的性命,她若不死,则你我二人危矣。可叹贵妃不领我的情,我这也是白白示好了。”
言至此,她长长一叹,似无奈、似惘然,又好似一片真心错付,道:“贵妃可知,那老乞婆要做甚?”
荀贵妃张口想要应和,不想充嫔却“咯”地笑了一声,飞快续道:
“这老妖婆竟要我迫着你夜闯乾清宫,说什么‘凭着贵妃的位份并你二人姿色,陛下定有兴致与你二人同寝,趁他色授魂与之时行刺于她,岂不便宜?’”
她说着已是大笑不止,喘着气笑问:“贵妃您听听,这计策可有多蠢?简直狗屁不通!”
荀贵妃自听见“乾清宫”三个字起,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便开始往外冒寒气,此时已是手足如冰,呼出来的气都快成白霜了。
夜闯?
闯乾清宫?
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啊!
虽则一早便猜出白发宫人与充嫔乃是同伙,可荀贵妃也万没想到,这老宫人原来志不在皇后,而是天子!
这是朝天借的胆子罢。
而更可恨的是,老虔婆此计,大是诛心!
她根本就把这一妃一嫔视作弃子。
她以为她是谁?
荀贵妃直气得浑身乱战。
这老妖婆不只坏,且还蠢。
便连荀贵妃这鲜少伴驾之人亦能看出,自前番皇城旧人尽去,乾清宫虽看似如常,实则却极肃杀,那股子煞气便隔着两条街,也能觉出。
莫说是她与充嫔了,就算是皇后无召擅闯,也定会被冶罪。
这老虔婆,真该千刀万剐!
荀贵妃恨恨想着,一时连怕也忘了。
“我这么一说,贵妃想必就能明白我的苦衷了,是么?”
充嫔此时又道,面上的神情温婉真挚,似与至交相谈甚欢。
荀贵妃点了点头,到底不敢看她,只垂首道:“如此,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好说,好说。”充嫔笑语盈盈,又将下巴抬了抬,示意她道:“贵妃还是坐下说话,这地上虽铺了毡子,也是凉的。”
语中不见戾气,唯觉友善。
荀贵妃多少恢复了几分力气,且也不敢相拒,僵笑着谢过,便自个儿爬起来,坐在了玄漆案的下首,堆笑道:“姐姐也请坐。”
充嫔从善如流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一面执壶倒茶,一面和声道:“贵妃且再忍一忍,待曲终,妾当去,卿自留。”
歇一拍,倏然勾唇:“此言,必不相违。”
语毕,递过去一盏热茶。
荀贵妃正自惶惶,全副注意力皆在那只茶盏,生怕失手打了,徒惹这女煞星不快,遂只虚应了几声,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见此情形,充嫔不免哂笑,却也没说什么。
殿宇中安静了下来,雪片被风裹挟着,大团大团扑向殿门,又被屋中暖意化尽,绛毡上水渍斑斑、宛若红泪。
荀贵妃折腾了半晌,确实有些口渴,便端起茶盏吃茶。
孰料,一口热茶尚未落肚,殿外忽地传来一道语声:
“后的娘娘驾到——”
极尖利的声线,瞬间斫碎了这寂寂雪夜。
荀贵妃手一抖,热茶直洒半幅裙子,她亦不觉得烫。
“哗啷啷”,大风忽起,檐下宫灯不住晃动,灯穗子胡乱拍打着,一时间,廊下烛影摇红、廊外银蛇狂舞,直乱了整片天地。
“来得可真迟呢。”
充嫔低低一笑,展袖起身,回眸看向荀贵妃,淡声道:“皇后娘娘来了,贵妃怎不起身相迎?”
荀贵妃浑浑噩噩地,连茶盏也忘了搁下,就这么捧着站了起来。
那一刹,她仿佛与景仁宫、与眼前大雪,与灯火下幽立的枯木,隔作了两处。
所有一切皆化为水中倒影,破碎而凌乱,虽看在眼中,却不及脑海。
最先抵达的,反倒是声音。
极细密的脚步声,轻巧、迅捷,还有种奇怪的韵律,好似那走路的人正列队齐行。
紧接着,是灯笼火把发出的“噼啦”声。
这声音伴随着连片的光,很快便充塞她整个的视野。
也就在这个瞬间,眼前世界开始变得真切起来。
荀贵妃瞪大眼睛,怔望着门外庭院
按等著衣、形容整肃的宫女与内侍,鱼贯而来,未几时,便将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没有人说话。
甚至连喘息声亦已消隐。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他们呼出的热气蒸腾着、飘散着,白茫茫望不到头。
荀贵妃甚至疑心那雪落不到地,半空里就要被这暖气化去了。
“见过皇后。”
熟悉的语声滑过耳畔。
荀贵妃仿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身子颤了几颤,旋即屈身行礼:“妾……妾给皇后请安。”
她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她的声音。
她甚至生出一丝期望,期望那是另一个长相与她相似的女子在说话,而她不过是台下的看客,只待曲终人散。
院子里很静。
皇后既未说话,更未现身。
就像是她根本没来。
充嫔低垂的眉眼间,浮起了几许哀切。
“果然是不成的呢。”
她叹道,拍了拍衣袖,直身而起,两眼平视前方,启唇问:“来者何人?”
回答她的,是一道干净有力的女声:
“撤剑!”
那绝非皇后语声。
亦不是充嫔所知的任何一个宫人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却又如此地顺理成章,仿佛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箭在弦上的时刻,就该有这样一个声音出现。
嫔笑唇角微弯,执剑在手,笑问:“尊驾说的,可是此剑?”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喀哒”一声机括之声。
充嫔一愣。
尚未待她作出反应,人群忽尔如水四散,现出当中一个著蓝衣、系黛裙、作末等宫人打扮的女子。
女子双手平举,紧握着一样古怪的铁器,黑洞洞的器口,正对着充嫔。
充嫔神情一变,旋即又掩口笑道:“哟,这是什……”
“砰!”
一声巨响,击碎了她未尽之言。
荀贵妃惊恐地看到,充嫔的后心,陡然炸开一个血洞。
而后,鲜血喷涌,荀贵妃的腮边一片温热。
她本能地抬手去拭,低头看时,却见指尖已然被血染红。
“啊!血……血……”荀贵妃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朝后便倒。
那一刻,她恍惚瞧见,充嫔的绣鞋上,几星鲜红正迅速洇散,那绣得极精致的梅枝间开满了花儿,朱砂点点,恰似梅开春好时……
第414章 入城
玉京城的雪夜,总有种苍凉的况味。
那是迥异于别处的,似是繁华落尽,又好像锦绣成灰,红尘十丈皆成了空,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诚王在黑暗里推开窗。
“吱哑——”,窗扇发出细微的声响,几点雪片随风而入,打在脸上,冷得像针扎。
他举起袖子向脸上抹了一把,支好窗扇,旋即拖过身后圈椅,撩袍坐了下来。
雪不像方才那样紧密,倒有了几分疏阔的气韵。
廊下只点了一盏大红宫灯,孤零零的光晕,映出满阶雪色、一庭飞絮。
诚王怔怔地看着,没来由地,有些伤感。
这雪、这城、这夜色,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记得上一回京里下这样大的雪时,他尚年少。
那一夜正是上元,他与一众兄弟登高赏灯,雪大如席,彩灯如昼,天边绽起绚丽的烟花。
那个时候,他并没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得见这都城景致,全副的心思皆在父皇的身上,脑中盘旋往复的,亦是那个绝不可对人言的、隐秘的念头。
设若有那么一天……
诚王的唇角陡地翕动起来,颊边肥肉登时如波浪般地抖动。
是啊,设若有那么一天。
这是他最不愿承认、却又挥之不去的念想,多年来,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底,每当他以为忘却之时,便突地蹦出来吓他一跳。
原以为,终此一生,他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吓一吓、再梦上一梦,如此而已。
可却没想到,当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欲助他一臂之力。
且,一诺千金、说到做到,钱、物、人源源不断偷运而来,助他良多,甚至多到他已然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为他出力,还是……为他们自己。
摇了摇头,诚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
“王爷何故兴叹?”熟悉的话声响了起来,却是幕僚郭陶不知何时进了屋。
这位军师似是心情极好,脚步轻快,行至诚王身畔时,又笑着道:“啊,臣该死,说错了话。臣应该说,‘陛下何故兴叹’。”
说罢,他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诚王的面色白得有点吓人。
他背对着郭陶坐着,数息后,方嗽了两声,道:“郭先生大谬。事未竞,言之过早了。”
郭陶怔了一下,旋即便露出满意的神情,躬身道:“是,属下失言了。如今,王爷仍旧还是王爷。”
言至此,忽地抬起头,向诚王看了一眼。
廊外的灯光照进来少许,将郭陶的眼睛映得幽红,如异色的鬼火。
然而,他的声音却与往常无二,仍旧四平八稳地:“禀告王爷,外头人马已齐,一刻后起行。”
诚王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后“唔”了一声,回头看着他,幽幽地道:“王府……”
只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了。
郭陶恭谨地低着头。
纵使眉眼皱成一团,大有不虞之色,他的声音却未受影响,平静中含着恭敬,道:
“王爷放心,皇城里已然布下一支奇兵,他们个个骁勇善战,誓为王爷效死。有他们在,定能护得王爷家中老幼周全。”
诚王点了点头,像是放了心,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松泛起来,道:
“非是本王儿女情长,实是咱们所图非小,绝不可只顾眼下。王府无恙,才于大局有益。本王的心思,先生想必能够明白。”
“属下明白。”郭陶恭声道。
他确实听懂了。
乾清宫的那位太子殿下,到底能做几年储君,只有天知道。
相较而言,诚王府的王世子,却是重要多了。
思及此,他便又道:
“说起来,王爷这一步棋,委实精妙。为给太后制狐裘,王爷亲身出城行猎,接连几夜宿在皇庄,乃是尽孝;而将王世子并几位郡王留在皇城,则是表忠。
忠孝既为大义,则一国之大统更不可抛于脑后,王爷这是为大齐着想,属下心中只有感佩。”
三言两语,将便诚王吹捧得上了天。
依着郭陶对王爷的了解,这一番漂亮话,定能解其疑虑、讨其欢心,坚定其造反之心。
果然,听了他的话,诚王仰天大笑了起来。
许是成事在即,这欢喜的笑声并不平稳,像是激动不已、难以自制。
至少郭陶是如此笃信着的。
他耐心地待诚王笑完了,方轻声提醒道:“王爷,可要披甲?”
“可。”诚王可能是太高兴了,声音有些打岔,一字说罢,硬是噎了好半晌,才又哑着嗓子吩咐:“掌灯。”
这黑灯瞎火地,自是什么都做不得。
郭陶领命去了。
诚王又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手把窗台,凝视着空落的许院。
郭陶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大雪中。
诚王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渐渐地,面上浮起几分怪异。
郭陶对此自是一无所知的。
未几时,他便领着几名诚王近卫回转,他自个则亲手抱着一顶五龙金盔。
看着那盔顶金龙,诚王眼皮直跳,负在身后的手更是打摆子似颤抖着,幸得屋中甚黑,此怪现象并无人瞧见。
一刻后,位于京城西郊的皇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十余骑黑甲铁骑当先驰出,鬼魅般向着四野散开,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再一刻后,坐镇中军的诚王便接到哨探陆续报来的消息:
一切正常。
这皇庄本就偏僻,周遭也没什么村落,自是看不见人的。
虽然此乃意料中事,得信后,郭陶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举事在即,最怕生变。
史书中有太多相似的记载,只因一桩小小的异常,便满盘皆输。
不过,今夜他们的运气似乎不错。
“真乃天助殿下也。”郭陶在马上躬了躬腰,动作大了些,跨下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诚王大半张脸皆隐在头盔里,只露出一双细细的眯缝眼,干笑道:“是啊,天降瑞雪,正是吉兆。”
吉兆你奶奶个熊!
他在心里咒骂着,手指把马鞭捏得“格格”响。
郭陶扫眼瞧见了,却也未当回事。
他们正干着抄家灭族的大事呢,连他自个亦是心头惶惶,更何况向来胆小的王爷?
能迫着他起事,已然是天大的成就了,只消再引着他往前走一步,则万事大吉。
便在郭陶思忖之际,诚王已然像是醒过了神,沉声喝令:“大军开拔。”
“是,王爷。”传令官利落地叉手,便飞跑了下去。
诚王似是颇有遗憾,叹息道:“鼓号旗语皆不能用,只能口口相传,这兵贵神速,却是做不到了。”
郭陶立时回道:“王爷所言是极。好在今晚雪色甚明,倒是比往常还亮堂些,地上积雪又是才积下的,也不算太滑。”
虽说马蹄、兵刃皆裹了厚布,那行军之声却也不轻,天幸今夜雪大,动静被掩去了大半,却也得宜。
诚王似亦想到了此节,笑着颔首:“所谓事无两全,本王能得其一,已然幸甚。”
说话间,前锋步队已然动了起来。
诚王息住话头,纵目看去,便见洁白的雪地上,黑黢黢的队伍正自蠕动,看似缓慢,实则却很迅速,约十数个呼吸后,中军营便也动了起来。
看着看着,诚王心中忽地生出强烈的不舍。
这可是精锐啊!
他手中唯一的精锐!
在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他藏着、掖着、装着、演着,也不知花了多大的功夫,方才拉出这千余人的队伍来。
而今夜,血本无归。
心好痛!
诚王脸上的肥肉痉挛着,险些不曾捏断马鞭。
幸面有大雪扑面,让他的注意力迅速从滴血的心,转到了淌汗的脑门儿。
此际,大颗大颗的冷汗正和着雪水爬过面颊,金盔之下尽是水渍。
就像是他在哭。
诚王嘴巴一瘪一瘪地。
他想哭。
尤其想抱着某人大腿,痛痛快快地哭。
随着队伍的行进,这感觉愈加强烈,直到前方现出一带隐约的城廓,这情绪终是抵达了顶点——
诚王眼圈儿红了。
那将落而未落的心痛的眼泪,让他整颗心都在抽抽。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划拉了几把,眼前的视线方才为之一清。
不远处便是京城西门。
此时,城门上稀稀拉拉地亮着些火把,再非往日的巍峨壮观,瞧来极是黯淡。
“成……成了。”
郭陶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竭力压抑的兴奋的战栗,直戳诚王滴血的心。
“借……借先生吉言。”
他说道,声音同样打着抖。
只是,此抖非彼抖,诚如郭陶之极尽欢喜,与他诚王之绝大悲哀亦是两回事。
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擦了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诚王睁大了眼睛。
队伍停在了城门前,而前锋营离城门已不足百步。
城上不见一兵一卒。
“黄大人果然好手段!”郭陶目中满是激赏。
神不知、鬼不觉便拿下了城门,这位黄朴大人,确实能为不小。
不枉他郭陶投效其麾下。
他赌对了。
城门失守,而玉京城却犹入梦中,这建昭帝的气数,果然将尽。
“天命不予,自当取之。”郭陶伸臂一指前方,豪情万丈地道。
“是……是啊,天命……在我。”
诚王的声音不大连贯,气儿都岔了。
郭陶以为他亦如自己一般激动难抑,了然地勾了勾唇,纵马上前,低声道:“王爷,该下令了。”
诚王僵坐于马背上,好一会儿后,方才梗着脖子点了点下巴,打从牙缝儿里逼出两个字:
“入城。”
第415章 角门
李婆子整个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
雪比方才又密了些,短檐下白絮飞舞,青石阶早化作了白石阶,唯有她站着的那一小块地方,尚能看出条石原本的颜色。
她一早便候在这里了。
按照那字条儿上的约定,她该当在子初二刻准时打开角门,将外头的不拘什么人放进来,再把门重新关好,便可自去睡她的觉去。
事后就算有人查,也只会查出那院墙上的脚印儿,以为那些人是翻墙进来的,断然查不到她一个守门婆子的身上。
这是李二蛋先前便与她说好了的,还立了字据、画了押。
李婆子觉着,这事当真不难,不过捎带手的事儿。
只不巧得很,偏巧就在今儿下晌,值房里的时漏莫名其妙就坏了。她既不会鼓捣那东西,且也不想惊动旁人。
因此之故,自掌灯之后,她便一直提着半颗心,方才听见外头敲了二鼓,她便早早地来了,生恐误事。
到底拿了那么些银子呢。
再一个,李二蛋那歪头扯嘴笑嘻嘻看人的模样,也着实有点怕人。
李婆子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外头窸窸窣窣地,乍听着像是树叶摩擦,又仿佛有人踏雪夜行。
她耳朵本就不在好使,起先总疑心是不是人提前到了,从门缝里往外瞧了好几回,过后方咋摸过来,那其实是下雪的声音。
倒把人搞得一惊一乍地。
李婆子便皱眉。
从前的时候,她也在雪夜值过宿,也并没觉着这声音吵人,如今却是听得心烦意乱地。
她提着劲儿喘了口气,将灯笼交到左手提着。
站了这半日,右手已然冻得快没知觉了,拢在袖子里像块冰木头,焐了好一会子,方才麻麻痒痒地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冻疮?
李婆子想着,回头要好生瞧瞧,若肿得厉害,就跟大儿媳讨点那梅氏百货的冻疮膏擦一擦,听说,那膏药很灵验。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她又往身后看。
夹道里“唏溜溜”地刮着北风,吹得灯笼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满地灯影儿乱晃。
原先,这夹道每隔七步便要亮上一盏灯的,这也是王府的老规矩了。
李婆子因怕太亮了不好行事,便弄熄了一多半儿,如今只三、五盏还亮着,远远看去,倒与那坟地里的鬼火像了九成。
这念头一起,李婆子心头便寒了寒,忙朝地下“呸、呸”连啐了好几口。
佛祖保佑、菩萨在上,她老婆子胡言乱语,万万作不得真。再,从前她做下的那些事儿,也是受人指使,绝非她的本意。
闭上眼默默祷告了好半晌,李婆子乱跳的心方才回复如常,仍旧盯着夹道细看。
没有人。
连个鬼影子……呸,打嘴!怎生还说这个?分明是连个虫影儿都没有才对。
李婆子抬手轻轻打了一下嘴,又看了一会,见确然无人,心下稍安。
亏得今儿下大雪,天气又冷,倒是便宜。
她当老了差的,自是知道,这等大雪的晚上,下人们顶爱偷懒。
就比如方才,那巡夜的婆子亥正三刻就来了,足比往常提前了大半个时辰。且来了也不多呆,草草看一回,脚不点地儿就走了。这会子想必正猫在哪个屋儿烤火呢。
李婆子生出几分羡慕,旋即又似想起什么,抬手按向了衣襟。
很快地,她冻得发青的脸上,便浮起了一抹快意。
这是她该得的。
那姓梅的女人欠她的。
当初,那女人一张巧嘴可把她诓得好苦,连差事都弄丢了,直接被放去了庄子上,影梅斋埋下的宝贝,她竟是一样都没捞上手,想想就怄得慌。
如今,母债子偿,也算全了她这辈子的念想。
唯五夫人可怜了些,这才成亲没几天儿呢。
轻飘飘叹了一声,李婆子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勾。
没法子,命该如此。
从泥地里飞上高枝儿的,那跟脚总是虚的不是?
倒还不如像她这样,老老实实做个奴才,虽贫贱些,却能得个长命百岁。
自古红颜薄命,偏五夫人名字里又有个“红”,这可不就撞客上了?
李婆子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啪”,蓦然一声脆响,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直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灯笼给扔出去。
有人?
她急急转动脖颈到处瞧。
四下悄然,夹道里更是空落落地,只有飞雪在静谧的灯影飘落。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眼前情形一如她每夜值宿所见,安静、冷寂。
李婆子拍着心口吁了口气。
她就说么,这大冷的天儿,谁吃饱了撑的到外头挨冻?
若非为了那一大注银子,她也不乐意站在此处吃风。
将灯笼提稳了些,李婆子继续扒在门边细听,心下默算着时辰。
“李妈妈在等人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李婆子大惊,整张脸瞬间惨白。
这是人是鬼?
哪里来的?
尚未待她想明,那声音又“噗哧”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当真看不出,李妈妈这把年纪,倒还挺抗冻的。”
时近时远的语声,像是风吹的烟,飘飘忽忽地。
李婆子的面色已由白转青,浑身都在颤抖,手脚更像扎了无数冰锥,竟连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住,那灯笼自是再也拿不稳,斜斜落向地面。
蓦地,一截衣袖自身后探出,袖口银钩灵蛇般一转,轻轻巧巧便勾住了灯笼。
“妈妈小心。”
那声音温温和和地,没点脾气,倒像在哪里听过。
李婆子哆嗦得像在打摆子,欲回头看一眼那说话之人,惜乎身子却根本不听使唤,莫说回头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她不得不张大了嘴,像那离了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呼吸着冰寒的空气。
冷风自唇齿戳进喉咙,如同刀尖划过,从口鼻到心肺都被撕扯开来,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直着脖子。拼命汲取着那不多的一点空气,混乱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来人是谁?
这模糊的残念也只将她的清明维持了一息,须臾便被一声巨响打破。
“砰!”
炸雷几乎贴着耳畔响起,门扇与地面俱皆震动,檐上“扑簌簌”往下掉。
李婆子耳朵里像插进一柄钢针,痛得她眉眼都缩在了一起。
随后,一股热流便顺自耳眼中淌出,那滚烫而粘稠的液体,将周遭的声音凝成了一阵尖锐的、永不绝衰的蝉鸣。
李婆子两眼反插上去,身子歪了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416章 等待
“噗嗵!”
沉重的尸身砸进松软的雪,溅起一片片晶莹的雾,俄顷又被飞降的大雪覆盖。
定国公府后花园,李二蛋手捂胸口,仰倒在地,指缝间鲜血汩汩喷涌,很快将前襟染红了一大片,身下白雪亦成血色。
在他身前十余步处,世子爷萧戎银甲佩剑,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一派淡然,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尸身。
李二蛋的胸口早已没有了起伏,而上神情亦永远凝固在了方才暴起的那一刻,凶狠而又狰狞。
“是条汉子!”
二老爷萧戍不知何时走了过去,歪着脑袋端详着地上的尸首,神情有些感慨。
李二蛋手里拿着把刀。
此刻,那短刀正在他僵硬的指间泛出点点青光,一望便知乃是宝刀。
或许便是因为有此刀在手,李二蛋才会头一个不怕死地往前冲。
“启禀大老爷、二老爷、大爷,这厮断气了。”长房大管事钱旺一身玄色劲装,弯腰在李二蛋跟前探了探鼻息,旋即起身禀报道。
无论他的语气还是神情,皆含了几分失落。
真是没劲透了!
他们国公府精兵重甲设伏于此,可不是为了这几只臭鱼烂虾。
那是要钓大鱼的好不好?
李二蛋算什么鬼?
钱旺恨不能在那尸身上踩上几脚。
很显然,今儿晚上这军功,他们是一个也别想捞着了。
没瞧见么,半个贼兵都没打进来,李二蛋就是他们今晚收获的唯一的首级,塞牙缝都不够。
至于生擒的那几个,拢共加起来算一个首级,也就到头了。
钱旺恼火地看向那十来个仆役打扮的男女,此刻,这些人尽皆五花大绑,一溜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说来,这李二蛋也够倒楣的,收罗的手下尽皆无用,伏兵甫一现身,这些人就全都吓得跪地求饶,只有李二蛋悍不畏死,冲着他们家大爷就冲了过去。
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钱旺偷偷撩起眼皮,艳羡地瞅了一眼大爷萧简。
此刻,萧简手中的燧发枪正散出最后一缕青烟,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气息。
这把枪是二姑老爷送给他们大爷的。
打从得着这枪,萧简就宝贝得跟眼珠子似地,一应擦拭清理皆亲力亲为,谁也不许碰。
而今夜,这枪也果然大发神威,那李二蛋才一发动,萧简便扣动板击,一枪毙命。
“父亲您……您瞧,这枪可真……真了不得!”萧简握枪的手轻轻颤抖着,虽强自镇定,面色却仍有些发白。
这是他第一次夺人性命,难免有些情绪不稳。
萧戎不置可否扫他一眼,目露沉思之色,旋即反手向后腰处一抽。
众人顿觉眼前一花,再凝神时,便见他手中多出了一把短燧发枪。
那精雕细琢的枪柄、线条流畅的枪管,无不显示出一种独属于热兵器的美感。
萧简登时两眼发直,一时竟连地上的尸首也忘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了短松。
这枪他见过。
二姑父离京之前,曾偷偷带他去梅氏秘库挑枪,彼时他听二姑父说过,这短枪比长枪难打造,拢共也只搞出几支,全都被皇帝陛下给拿去了。
这怎么又多出来一把?
萧简嫉妒得眼睛都快红了。
萧戎见状,唇角微微一勾。
傻小子虽莽了些,性子倒是阔达,这是好事。
性达,则天地宽。只消以后再多见见血,历练一番,自会有一番造化,倒是不用他这个当爹的多操心了。
在自家傻儿子羡慕的视线中,萧戎毫不留情地重新将短枪别回后腰,咳嗽了一声,问钱旺:“都抓到了?”
“回世子爷,一个没跑,都在这儿了。”钱旺利落地回道。
萧戎俊面微寒,沉吟片刻,吩咐道:“带上一半儿人手再细搜一遍,以防有漏网之鱼。”
顿了顿,又指了指那十来个俘虏:“挑断手筋脚筋,看押起来。”
那十余人听了,登时一个个面如死灰,浑身筛糠似地抖着,却也无一人敢于开口求饶。
国公府素以军规治家,尤其是此等非常时刻,能够留个四肢俱全,已经算是天大的恩惠了。
钱旺很快领命而去,园中人手也去了一多半。
萧戎抬头环视四周,被火把映红的脸上,现出几许怅然。
国公府此番可谓做足了准备,原想打一场硬仗,如今看来,这是杀鸡用牛刀了。
念及此,他不由又想起了徐玠麾下那些泰西人练出的新军,那枪阵之利、炮队之坚、兵卒之勇,皆为他平生仅见。
他不由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此军临世,则“单人独骑取上将人头”之勇将,再不得出矣。
此武将之幸乎?
不幸乎?
一时间,萧戎竟想得有些出神。
“轰隆隆——”
震天的炮声陡然响起,亦将他自沉思中惊醒。
他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
西边的天空微微泛着红光,映出高大的城阙,疾风卷起倾天大雪。
“轰隆隆——”
炮声震得地面颤抖,半个天幕都被火炮照亮,那皇城的双阙也变得愈加清晰。
园中众人尽皆色变,有几个新兵下意识便紧兵器,喉头上下吞咽着。
这等声威,如天地震怒,没上过战场的人,自是为之胆寒
好在,炮声响过三轮之后,就变得零星起来,喊杀声与枪声隐约传来,天边红光则变得淡了。
萧戎轻轻吐纳了一息。
今夜的玉京城,不知会有多少达官显贵走向末路,而他们空出的位置,又不知会由哪些新贵填满?
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萧戎慢慢抬头,看向夜空,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落寞。
这一切,皆于他国公府无关了。
“大哥。”萧戍踱了过来,低低唤了一声。
萧戎没说话,只将视线转向了他。
萧戍迟疑了片刻,启唇道:“刚才那第一声炮响……”
他没再往下说,只定定地看着萧戎。
萧戎仍旧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萧戍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果然是王府。”
萧戎“唔”了一声,眉头攒着,隐有忧色。
徐玠一早便安排得周全,他自是知晓的。
只是,王府的人手远不及国公府充足,即便有新军相助,那新军主力却是重点布防皇城并其他要处,王府眼下情形如何,委实难料。
“大哥,咱们要不要派些人手?”萧戍似与他想到了一处,此时便低声问道。
别人他不担心,就担心红药。
这丫头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
萧戎闻言,摇头叹道:“不成的。咱们的动静不能太大。”
这回答实则亦在萧戍料中,他“啧”了一声,哂笑道:“得了,当我没说。”
萧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明白就好。”
火光摇动,他的笑容亦有些变形。
国公府的确不宜插手。
若只是在府里搞些动作,倒也无妨。毕竟是自保么。但是,涉及别府——尤其是皇族——国公府就要分外留神了。
乱臣贼子、弑君叛国,哪一样不是天子逆鳞?
雷霆震怒之下,只怕眼下的建昭帝看谁都像逆贼。
这种时候,国公府躲还来不及,更遑论往前凑了。
此外,徐玠也再三道“王府自有安排”,若贸然行事,只怕坏了他的布局。
“无事的。”萧戎再度拍了拍萧戍的肩膀,似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个儿:“咱家姑爷能为极大,王府定然无恙,二弟放心便是。”
语罢,转首望向西侧,语声变得悠远起来:
“你我如今能做的,唯有一个字:等。”
第417章 暖阁
绣金线五色团梅绒垫的四角,垂着极精致的梅花络。
那络子也不知是拿何等丝线打的,轻盈如羽,绕上指尖时,好似拢了一团云。
红药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指间的络子,神思有些困倦。
自有孕在身,精神便总不大好,只今夜到底不同,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端端坐好。
说起来,宁萱堂的这处暖阁,红药倒还真没来过。
往常定省皆在东、西次间儿,而暖阁并抱厦等处,朱氏那是绝不允许外人靠近的,只有她嫡嫡亲的几个儿女,才有资格踏足其间。
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论富丽、论雅调、论精当,这暖阁又哪里及得上六宫各嫔妃的住处?红药连那都瞧腻了,更别提这么间不起眼儿的屋子了。
“什么时辰了?可有三更了么?”
正思忖间,上座的王长子夫人潘氏忽地问道。
极轻的语声,却如一石入水,打破了屋中原有的安静。
一时间,众人俱皆看了过去。
潘氏唇角微抿,语声依旧很轻:“我听了这半天儿,也没听见那敲更的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
打横坐在下首的二夫人苏氏闻言,便探手自怀中取出一枚金怀表,垂眸看了两眼,道:“再有半刻就三更天了。”
潘氏点了点头:“原来还没到三更呢。”
如若自语般的呢喃,很快便散去。
潘氏的眉心往中间聚拢,面上似有愁容,又仿佛像是热了,抬起衣袖拭额角。
细微的衣物摩擦之声,在这岑寂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耳。
“夫人可是乏了?要不要去外头躺一躺?”左庆家的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角,口中低声问道。
潘氏最近总睡不大好,今夜又吃了这样一番大惊吓,便是常人也要禁不住,更何况潘氏这个临盆在即的孕妇?
“几位姑娘都安置在了西梢间,这会子已经都睡下了呢。”左庆家的此时又道,面上忧色更甚:
“那东梢间儿倒还空着,里头铺盖皆是现成的,夫人若是想歇一歇,奴婢这就……”
“罢了。”潘氏摆手打断了她,苍白的脸上,笑容亦显虚浮:“我如今还不妨事,坐着也不累。”
左庆家的张了张口,似欲再劝,潘氏又笑道:“妈妈若不放心,这就去外头拿几个软枕来,我靠着坐也就是了,总不好放着一屋子的人,我自去歇着罢。”
左庆家的见状,情知不好再劝,只索罢了。
她这一去,屋子里便又静了下来。
窗外风声呜咽,檐下占风铎间或发一声清响,远处的喊杀声、枪炮声被风拂来,零零星星地,并听不真切,于是,越添压抑。
“五弟妹,不知你那里……有没有个准信儿?”
良久后,潘氏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
众人皆一怔。
红药亦抬起了头。
明亮的烛火下,诸人神情纤毫毕现,潘氏面上那个不大自然的笑,亦很容易看得清。
“五弟妹见谅,不是我这个做大嫂的要套你的消息。”她不紧不慢地着,扶在案边的手却紧紧攥起:
“实是如今小叔最得父王信重,且小叔手底下那些兵瞧着就不一般,想来五弟妹怎么着也比我们这两眼一抹黑的知道的多些。”
言至此,她微白的唇轻轻颤抖,说出了最后的一段话:“五弟妹便拣着能说的与我们说一说,也好教我安心,好不好?”
末了三字,多少有几分请求的意味。
今夜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如今是怎么个情形,她半点数没有,心下着实发慌。
而从此前所见来看,红药,或者不如说是五房,显然是知情的。
听得此言,红药尚未言声,四夫人宁氏便当先接语道:“大嫂这话很是。”
她的脸色也不大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语声有些发颤:“实话说吧,我这心里也是……也是慌得不成,就想听个准信儿。”
越往下说,她的面色便越是凝重。
她委实是怕的。
这大冷的天儿,正好好地睡得沉,忽儿巴喇地便是一声惊天巨响,生生把人从梦里惊醒,坐起来那心还“怦怦”地跳着。
原她还以为是自个儿发噩梦,不想那动静竟是一阵强似一阵,就像天塌了一样。
四老爷徐瑞也吓醒了,只道“地动”,拉着她连滚带爬跑到院子里,两个人衣裳都没穿整齐,只裹了两床被子,连冻带吓,别提多狼狈了。
过后才有前院管事来报消息,原来那并非地动,却是叛军作乱!
惊闻此事,宁氏直唬得手脚俱软,站都站不住。
这升平盛世地,又是天子脚下,怎么突然就闹起叛匪来了?
而更吓人的是,这天杀的反贼居然还想与内贼里应外合,杀进王府里来。
你说怕不怕人?
宁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直吓得三魂七魄走了一半儿,险些没厥过去。
所幸接下来的消息都还好。
叛军很快便被杀败了,王府无恙,不过虚惊一场。
宁氏那时还庆幸,只道王爷英明神武,一出手就把反贼给灭了。
其后,他们四房的人便依王爷之命,前往外书房并宁萱堂汇合。
王爷说了,这两处皆有重兵把守,可保众人无虞。
出了院子没多远,宁氏便见着了东平郡王。
王爷身边跟着好些兵卒,一个个杀气腾腾地,宛若煞神转世。而他们的甲胄兵器,亦很怪异,反正宁氏是从没见过的。
也就在那个时候,她亲眼瞧见一个模样颇为眼熟的银甲男子,拿出个什么东西朝王爷晃了晃,便带走了一半人马,而徐瑞却低低叹了一句“五弟带的好兵”。
宁氏这才惊觉,那眼熟的银甲男子原来竟是徐玠的长随,她曾不只一次在梅氏百货见过此人。
原来,护佑王府的非是王爷手下,而是徐玠麾下新军。
这是徐瑞悄悄告诉她的。
包括那“新军”之语,亦是他说的。
宁氏听得不明不白,有心细心,偏徐瑞等男丁皆去了外书房,与女眷分开了,却是无从问起。
再往后,蓬莱县主徐婉贞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大闹了一场,众女眷忙着开解劝慰,好容易才把人安抚住,个个力尽神疲地,宁氏便也没了打探的力气。
若非此时潘氏挑起话头,她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见两位嫂嫂问到了眼前,二夫人苏氏虽然不曾搭腔,那一双美目却也切切地看了过来,红药便知瞒不住了,且事已至此,亦无瞒的必要,便柔声道:
“嫂嫂们既然问了,我自是知无不言。只是我晓得的也不多,只能粗略地估摸一下,约莫再一、两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此乃徐玠秘信中的估算,以红药对他的了解,这厮若无十成把握,断不会这般说。
略停了片刻,红药又续:“主要还是皇城,皇城若无事,则大家太平。如今我也在等消息呢,但有信来,一准儿先与嫂嫂们说。”
虽有些语焉不详,然她的神态语气皆很笃定,众人便大致有了数。
宁氏头一个念了句佛。
能够平安无事,自是上上大吉。
潘氏却犹不放心,眉心仍旧蹙得紧紧地:“那父王并几位老爷呢?”
她这是怕王府男丁遇险。
毕竟刀剑无眼,且那叛军既然敢杀进京城,显是有备而来,不能不防。
红药缓声道:“几位嫂嫂放心,老爷说了,陛下早前便下过一道密旨,调了不少两卫的人来咱们家,如今都护在父王他们身边呢,定然不会有事的。”
潘氏闻言,先是一怔,旋即那面色便松泛了下去,目中还涌出几分喜色。
有两卫的人护着,自是万无一失。
此外,建昭帝特意派人保护王府,可见王爷简在帝心,这也是天大的好事。
便在此时,门帘忽一挑,鲁妈妈拎着个小食盒走进来,向红药躬身道:“夫人,酥肉炸好了。”
“快端过来,我这会子正饿得紧。”红药忙笑道。
她最近胃口极好,每夜都要加餐,今晚忽然想吃酥肉,便让人做了。
鲁妈妈上前几步,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碟子,将上头的小盖盅儿揭开,刹那间,一股子鲜香味在屋中弥漫开来。
红药欠身告罪:“几位嫂嫂恕小妹失礼,我先垫一垫。”
潘氏此时心情大定,面上的笑容亦真切了许多:“你如今正在紧要处,只管吃你的,不用管我们。”
红药有孕之事,方才已然知会过众人了。
苏氏便在一旁打趣:“红药妹妹真有福气,比我怀宝姐儿的时候可安逸多了。”
宁氏亦笑道:“正是呢。五弟妹福气好,这害喜也不成其害,反为美事了。”
红药确实饿了,闻着那酥香的味道,越发图不得,口中哼哈了几句,便拿起银签子吃起来。
一时加餐罢,鲁妈妈服侍着她漱了口,这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水婆子在外头等您的示下呢。”
红药微微颔首,说了句“知道了”。
想必是李婆子那里有了消息。
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冲竖着耳朵听动静的诸人团团一礼,红药笑道:“我这就去外头瞧瞧去,回来再细说。”
屋中皆非笨人,知道她这是探消息去了,自皆笑着应和,潘氏还叮嘱她“慢些,当心身子。”
红药谢过她,招呼一声,便带着鲁妈妈出了暖阁。
夜色下的宁萱堂,静谧得让人觉得陌生。
院子里空落落,墙角堆积着匆匆扫出来的枯草败叶,檐下灯笼亮了一溜排,照见满庭飞雪。
转过曲廊时,红药瞥眼瞧见几个青衣仆妇站在灯影下,身上、头发上皆落满了雪,眼睫毛都白了,却如雕像般肃立不动。
这是两卫派来的女卫,据说皆是以一当百的高手。
一眼扫罢,西厢已在眼前,水婆子便候在这里。
红药甫进屋,她立时迎上前道:“启禀夫人,李婆子已经全都招了,属下从她前襟里搜出了这个。”
她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
红药点了点头,示意鲁妈妈收下银票,又请水婆子坐了,方问:“皇城那里可有消息了么?”
“有消息了。”水婆子压低了语声,神情很是郑重:“叛军被围歼在西门大街,根本没靠近皇城。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皇子、公主几位殿下都好好儿地。”
这就好。
红药手抚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说徐玠打了包票,密信里也都交代得清楚,可没听见准信儿,她总也不放心。
如今,皇城无恙,大齐,亦无恙。
这是徐玠前世之憾,亦是他此生所愿。
今夜,宿愿得偿,他亦应欢喜。
“充嫔死了。”
水婆子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低且沉的音线,在房间里缓缓回荡
红药点了点头,面上无一丝异样。
自从认出了向采青,充嫔便成了一枚明棋。
只是,没想到她死得这样快。
也或许,她就是在求死罢。
与其活着受那零碎罪,倒不如一死百了。
宫中的女子,手狠、心也狠。
水婆子上前两步,压着嗓子道:“还有,前几年德妃娘娘并另几位娘娘小产,听说就是充嫔动的手脚。她和外头的人一直通着消息,手里有药。”
红药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这消息还少了半截儿。
当年,充嫔也小产过的。
而算计她的人,应该便是德妃。
由私怨而起,渐渐涉及六宫、皇族乃至家国,最终引来外族铁蹄,覆灭了整个王朝。
谁又能说,女子不能成大事?
前世时,充嫔这步暗棋,便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
当然,最可恨的,还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忠臣”。
一念及此,红药忽地想起件事来,忙问:“水妈妈,王爷那里可有消息?”
打开北角门引狼入室,这只是其中一环,而王府最险要之处,却另有别处。
红药眼下最担心的,便是那里。
第418章 黑暗
“九当家的,还……还有多远?”
逼仄的秘道里,喘着粗气的说话声被四周石壁挤迫着,格外地沉闷。
“半刻。”
九影启唇吐出两个字,被布巾蒙住大半的脸上,一双眼睛平静且淡漠。
他们已经在这秘道里“走”了好一阵子了。
或者不如说是——爬行。
打从转过第二个拐角后,这条秘道便成了仅可容一人匍匐前行的地道,空气混浊不堪且不说,那股子泥腥味与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臭气混在一处,直令人作呕。
不过,九影对此却似毫无所觉。
他呼吸平稳、眉眼淡然,和往常无甚两样。
在他身后,是一支列成纵队的七人伍。那七人与他一样劲装软甲、黑布蒙面、额头勒着一根醒目的红布带,背上交缚着长刀一柄、短剑一把。
此乃庄中九支杀伍必配的武器。
除此之外,各人亦可据习惯或喜好带上诸如软剑、匕首或铁蒺藜、飞镖、毒砂等暗器,务求全身皆利。
身为杀手,自是以击杀目标为要务,为达此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前方隐约现出一角石壁,九影立时将左手铜灯举高,朝右划了一下。
这是右转的意思。
而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的速度一丝不减,右肘并两膝灵活地交替前行,如行云流水一般,所过之处,几乎不见灰尘扬起。
那七人则比他差得远了。
秘道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兵器碰擦声响以及肢体偶尔撞上石壁发出的闷哼声,无不昭示着他们与前者之间的差距。
他们是在三天前分批潜入那间米铺的。
那米铺就开在铜井巷,与东平郡王府隔了两条长街,而秘道的入口,便在铺子后院的那口不起眼的枯井里。
至于出口么……
九影眼角微眯。
听说,东平郡王府有个赏雪的好去处,唤作眠云阁。只不知这夜色中的眠云雪景,又会是何等模样?
九影眯起的眼睛张大了一些。
据他所知,上一回用到这眠云阁,还是那姓向的女人设计郡王府哪个姑娘。而个中详情,他却并不知悉。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知情的。
就好比此刻,他们这行经的这条秘道,究竟是何人、何时、顺何事所建,他便一无所知。
这也无甚可称奇的。
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试问谁又会跟条狗说这些家国辛秘?
九影敛眉,目光重又变得淡漠。
“呼”,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烛焰一晃,连带着他的眉眼亦跟着一阵晦明。
“有……有风!”
紧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时发出欢喜的低呼,尖嘎的声线显出这说话之人年纪不大,心性还有些跳脱。
九影淡然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他定住身形,高举铜灯打了个手势。
队伍很快便停了下来。
“等着。”
简短地吩咐了一句,他独自举灯前行,十余步之后,眼前忽一宽,却原来秘道已然到了头,前面是一方可供三、四人直身的空地,正当中立着一架木梯,木梯的上方,则是一面木板。
“呼啦啦”,寒风自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烛火左右摇曳着,仿佛随时将熄。
“到了。”
九影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刺骨的寒意随风渗进胸臆,似是能将人的心魂亦涤净。
他的眼角突然抽搐了几下,眉头亦随之跳动。
这一刻的他,神情似悲似苦,又似无限哀凉。
然而很快他便又复归如常。
他张开眼,幽暗的焰光映进他的眸子,那浅褐色的瞳孔深处,不见情绪。
“我先上去,你们听我号令,每十息上一人。”
他的声音很低。
随后,反手拔出长刀,同时吹熄了烛火。
…………………………
当通往东平郡王府眠云阁的秘道重陷黑暗之际,身处西门大街归鸿巷的郭陶,亦正陷入他此生最大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
跌坐在厚厚的雪地里,他听见了自己浑不似人声的呢喃。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坐在此处?
身上是沾满鲜血的甲衣,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长枪,枪尖儿上的血渍已然干涸。
没有人。
长巷之内,断肢、死尸与丢弃的兵器盔甲,四处散落。
郭陶搓着冻得青紫的手,身下传来的冰寒让他全身都在哆嗦。半挂在脸旁的头盔早已不堪动作,晃了两下,“噗”地一声掉进雪堆。
一瞬间,乱发和着雪水披了他满脸,在他满是血污的面上冲出了几道沟壑。
他用力捧住脑袋,另一只手在眼前拨弄着,似是要擦去一些什么,以便看得更清。
大雪扑天盖地,幽长的巷子里,隆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冢。
那是被积雪覆住的尸首。
粗略地数一数,竟有四、五十具。
郭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都是他们的人?
那此处……还是京城西门大街么?
这难道不是乱葬岗?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乱葬岗,是他糊里糊涂跑出了城?
郭陶的眉头拧作一团,试图理清思绪。
然而,在冰天雪地里昏迷的那段时间,令他浑身僵冷、头痛欲裂,视野亦一片混沌。
他看不清。
更想不明。
筹谋多年、精细入微、缜密无漏的设局,何以会变成如此情形?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为什么大好的局面,竟会在一夕之间跌落千丈?
他用力地扯着头发,喉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嚎。
分明开始时是极顺利的。
军械、战马、粮草,无不筹备充足;而城里递来的消息亦表明,一切都在谋划之中,只消依计行事,便可改天换地。
而接下来也果然一切顺利,诚王大军如约定的那样,畅通无阻地开进京城、杀向皇城。
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被人半途拦截。
那是一支奇怪的黑甲军。
他们挡在了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
而彼时,诚王大军的后骠营,刚好进入城门。
直到那一刻,郭陶也还没当回事。
这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中。
千余人马进城,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被京营守军拦截,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是他郭陶瞧不起京营,实是此军骄奢,那些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能打仗?
打鸟还差不离。
这些乌合之众,根本挡不住诚王精锐。
然而,就在郭陶满心以为,诚王会下令前锋进攻,杀他个片甲不留之时,诚王居然毫无征兆地拍马上前,径直冲到了两军阵前。
好吧,这也不算太出格。
王爷本性好杀,郭陶想着,或许王爷这是要身先士卒打个头阵,以激励士气。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诚王冲至阵前后,竟然甩蹬下马、双膝及地,当着两军数以千计的将士的面,灵敏地在雪地上滑行了数丈之远,直至敌将马前,随后嘶声干嚎了一嗓子:
“本王降了!”
三军登时大哗。
更让人吃惊的是,吼完了那一嗓子之后,诚王居然反身便站在了敌军之首,如同得胜的将军一般挺胸鼓腹、顾盼自雄,得意洋洋地喝道:
“天子圣明,本王与尔等逆贼,势不两立!”
第419章 胡同
自诚王跪地滑行数丈之时起,郭陶的脑瓜子便彻底、完全地僵死了。
一丝儿风都透不进的那种。
甚而就连记忆都很混乱。
唯有无穷的、无边无际的震惊。
诚王,乃今夜举事之首。
若无他这个大齐皇族在前,则那些文人书生、清流士族,又以何等名目兴兵?
师出无名,那是等同于谋反的啊!
而诚王的存在,则会让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
而此刻,这个本该充当门面的王爷,却当着所有手下的面儿,降了。
这是人干的事儿?
早不降、晚不降,两军方一接阵,他立时反脸不认人了,真是想想就叫人气血翻涌,恨不能再晕过去几天几夜不带醒的。
且,从诚王方才的表现来看,临阵倒戈,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换言之,王爷不仅早便知晓会被黑甲军拦截,且还打定了主意,要将手下这千余精锐(包括郭陶在内)的大好人头,尽付此役。
只因非如此不足以其表忠;非如此不足以其称臣。
而在预谋这些时,诚王表面上诸事如常,还屡屡在郭陶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杀昏君、复大齐”。
真是演得一场好戏。
思及至此,郭陶心头忽地一凉。
慢着,演戏?!
诚王居然会在自个儿号谋士的眼皮子底下演戏?!
那岂非表明,王爷早就对他起了疑?
此念一生,郭陶顿觉寒意砭骨,浑身的血都冻成了冰,而他思绪亦因此陡然清晰。
应是如此。
不,是必定如此。
王爷必定一早便有了猜忌之心,甚或他很可能已然查清了郭陶背后之人,却始终隐忍不发,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
此乃郭陶身为谋士的判断。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此外他亦承认,这些日子他确实是粗疏了,看扁了这位精于演戏的王爷。
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底牌。
譬如,在出发之前,郭陶便在甲衣下套了一身京城百姓最常穿的葛布棉衣,又特意找了双大号的军靴,以便在里面套穿普通的棉鞋。
再比如,他贴身藏了五百两银票并十余两碎银,棉衣的夹层里还缝着五百两银票。
这原是为了以防万一。
面此际,那个“万一”,就在眼前。
抬手按住胸前衣襟,郭陶的眼神已然恢复的清明。
他得快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心念电转间,他已然抛掉长枪,用最快的速度脱下皮甲与军靴,随手塞在身旁一具尸身下,复又抓起地上的雪团搓洗头脸与双手,就连头发亦不曾放过。
虽然手脚皆冻得发麻,可他的动作却并不慌乱,待收拾干净后,他又将那五百两银票取了出来,一张一张揣进袖笼。
若半路撞见黑甲军,这些银子或可买命。
这般想着,郭陶忍不住眉头直跳,心底涌出一股惧意。
那黑甲军当真强得怕人。
那一排排枪阵就如同一个个勾魂使者,火光一亮,便能夺走七八条性命;大炮就更骇人了,被击中者无不穿肠烂肚、断手残脚,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郭陶记得,便在全军溃散之时,他身边一名士卒不幸便被炮火击中,半个脑袋都没了,红白之物喷溅而出,洒得到处都是。
那时,诚王前锋营已然十去其九,两军阵前堆满了尸首。
主帅临阵倒戈,三军大乱,根本挡不住黑甲军的攻势,两军接战不过半刻,诚王那千余精锐便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或许,这便是诚王迫不及待投降的因由罢。
那样一支强军,足以将一切与之抗衡的力量碾作齑粉。
诚王,没有选错。
郭陶仰起头,向着飞扑的大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放眼大齐,能够令诚王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者,也只有龙椅上的那一位了。
再往下推想,今夜之事,建昭帝必定也早就知悉了,此际皇城如此安静,必是两卫动了手。
“那位大人”手下的那些死士,约莫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的郭陶念头通达,纵使一腔愤懑,却也不得不承认,诚王殿下,有枭雄之风。
他没跟错主子。
只可惜,天不予我,亦是无可如何。
飞快将情绪捺下,郭陶爬起来,四下看了看,便猫着腰行至墙角背阴处,仔细观察着周遭动静。
今晚的玉京城必定血流成河,建昭帝龙威之下,整个朝堂都得清出一半儿来。
而如他这样的小角色,一时半刻地还入不了贵人们的眼,这也给了他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他必须抓牢。
好在郭陶早在准备。
五年前,他便在京城置了一处产业,所用的身份、姓名等皆是伪造的。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此乃他给自己留的退路。
而这样的退路,在江南和东北还各有一处。
郭陶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角。
狡兔尚有三窟,生而为人,总不能比兔子还笨不是?
再三确定周遭无人后,郭陶便借着房舍树木投下的阴影,悄悄潜出了归鸿巷。
玉京城多年来不曾大兴土木,街衢道路几无变化,是以郭陶没多久就辨明了路径,不由暗道了一声“侥幸”。
此处离他的产业居然不算太远,走得快些,盏茶功夫也就到了。
他此时手脚已然活动开了,行动比方才迅速得多,更兼雪大风疾,倒也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刺槐胡同。
他名下的间铺面就在胡同口往里数第九家。
虽是胜利在望,郭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缩身于胡同口的阴影下,探头朝里张望。
很黑。
亦很静。
整条胡同只有两三家门口点着气死风灯,那灯影在风里晃来摇去地,越显得幽寂。
天助我也。
郭陶在心中默念,抬脚便要往里走,蓦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郭陶大惊失色,心中暗叫“吾命休矣”。
也就在这个当儿,几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路口,连滚带爬朝北而去,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复渐远,郭陶隐约听见还有人在喊“去北门”,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再过数息,一队持枪的黑甲军追了出去。
从头到尾,并无人注意到刺槐胡同口的那团阴影。
郭陶哆嗦着缩在墙根儿下,直到周遭再无别的动静,他方才扶着墙、抖着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许是蹲久了的缘故,此时他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歪在墙边,半晌动弹不得。
好在,脑瓜子还能动。
“北门……北门……”
他捏着眉头,总觉着那北门之外有一处所在,与今晚息息相关。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是东平郡王。”
他低声自语地道。
他记得东平郡王府在京城北郊有一所别庄,离城不过三十里地。
听说,那庄子位置很偏,极宜于静养,如今,王妃与三夫人便住在那里。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郭陶丢去一旁。
罢了,他如今自身难保,还管什么王府不王府、别庄不别庄的,关他屁事。
他搓了搓因冻僵的手,再伸头往胡同里看了片刻,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迈着蹒跚的步了,慢慢地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