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兵发关中,信报蜀中
“禀报大帅,有一支商队要出关,这支商队足有千二百人,个个精神彪悍,有骏马千匹,独轮车数百,行迹十分可疑……更有老兵认出,为首之人,仿佛是虎牙军中的甲寅与花枪。”
“哦?”
王彦超扬了扬眉,却笑道:“既然是商队,那便放行,我兴元能否兴旺,来往商队功不可没。”
“……诺。”
等亲卫退出,王彦超这才扭头笑道:“申先生,又被你料中了。”
申先生笑笑,放下茶杯,“那秦九还算懂事,知道扮个商队打马虎眼,不过大帅该快马送信了,既然接了诏,认了那位九五至尊,总要有所表示嘛。”
“正是这个道理。”
王彦超抚掌大笑,高声喝道:“来人。”
“有。”
一员挎刀亲卫应声而入。
“你骑快马,飞报梓州韩大帅,就说虎牙军明走祁山,暗渡褒斜,率部偷袭凤州者,甲寅,花枪。”
“……敢问大帅,口信么?”
“便是口信,去吧。”
“诺。”
亲卫其实还有个疑问没问出口,虎牙军东出争锋,要报讯也该是往关中急递才是,缘何反而回报蜀中梓州?
……
褒斜道。
因为沿着褒斜二水而行,贯穿褒斜二谷,故名。
是典型的循河觅道路线。
二谷穿行于万山丛中,栈桥飞架。
这里的栈桥比之凤州道(陈仓道)更为平整,设施也更为完备,仅栈阁便有二千多间,这些栈阁上搭雨棚,形如屋顶,以遮半山流下来的泉水或滚落的石块,中排铺板成路,下排支木为架,相互间榫卯结合,远望如空中悬阁。
所以商旅循谷而行,并无太大的登涉之劳,反而凉风习习,不受日晒雨淋之苦。
之所以条件更差一些的凤州道后来居上,原因有二,一是凤州道皮实,可以承载更多更重的货物。
路虽难走,但省本钱,这对逐利为本性的商队而言,当然是首选。
而古代旅人,为了安全,为了省事,不到万不得已,少有走单帮的,都是跟着商队走,因为商队有护卫,有伙夫,有经验,交个搭伙费,便可以安心上路。
其次,从蜀中到汉中的米仓道却不好走,高底起伏,大车难行。而出了金牛道,便接上了凤州道,没几个会再兜一圈走这褒斜道。
正因为如此,褒斜道仿佛变的更为通畅了,一路上,交汇让道的机会都少,当然,真要让道,也是别人让的份儿。
甲寅所部行进极快,日行百里,饿了便啃干粮,夜了便和衣而眠,只不过个个身上泛着汗酸味儿,顶风臭十里。
但岔到连云栈道上,这路便难走了,难走在年久失修,头前探路的家伙需横持枪杆,腰悬绳索,以备不测。
因为走的小心,因为修了三处栈道,却是在这连云栈道上多呆了两天,好在这一路上行人少,斥候们又坚持宁可错抓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凡见到人影,尽皆捉拿,倒不虞消息走漏。直到第七天日暮时分,留凤关才遥遥在望。
留凤关是凤州的南大门,离着凤州还有小百里路。
斥侯飞报,关上守军不过百人,因为这条道上商旅少,守备漫不经心。
甲寅呼出一口长气,轻声下令:“豹子,你与花枪率两个小队,负责抢关。”
“诺。”
赵山豹挤出一个狰狞的笑脸,配上他那一头的火红,分外可怖。
说起他的头发,还有趣事一桩。
最早甲寅认识他时,他的头发还是黄的,变成红色,却是近几年的事,然而他那三个从黔西苗寨抱来的女人嫌他的红发难看,曾用草汁试着染过,结果,成了绿不啦几的,被秦越好不通嘲笑,再洗掉,毛发更红了。
赵文亮道:“豹子太醒目,某去。”
“你不行,腰板笔直,一脸的将军相,豹子通身上下皆是猎户的味道,更合适。”
结果真如甲寅如言,花枪与赵山豹率着二十位兄弟常服打扮,推着几辆鸡公车向关上而去,结果关上的守军都被大马猴似的赵山豹给吸引住了,这家伙还人来疯,大老远的就扬着长臂打招呼,临近关门了这才倏的翻脸,从鸡公车上操出家伙,结果运气十分的好,守将恰好在,被花枪一枪顶住咽喉,乖乖投降。
是夜,大部分的虎牙军在关上好一通洗漱,吃喝,养精蓄锐一夜,次日天明,换上甲胄再出发。
只是苦了唐诗与杨登,却是与花枪一起率着五十人的先遣队连夜赶路,为大军攻拨凤州作里应外合的准备。
……
丁予洲这段时间的睡眠很不好,眼袋大如金鱼。
他的忧心,一为自己,一为时局。
调令下来了,才坐了一年时间的凤州刺史宝座要让人了,而自己却要进京朝觐,另有任用。
这一去,可就真的前途莫测了,自己在朝中没靠山,属于无根之萍,能当上这凤州刺史,还是秦越举荐,可如今的秦越,却与京中御座上的那位水火不容,刀兵相见。
若是能早走也好,眼不见为净。
可凤州这里的战火要烧起来了,接印之人尚在路上,自己走不脱,人家却故意慢着走,唉,揪心呐。
秦越对他有知遇之恩,平蜀后飞黄腾达了也没忘了自己,这一点,他是感激的,但他也反感他的冒然出兵,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又要遭祸。
太后又如何,废帝又如何,还不是两只耳朵一张嘴,牺牲她母子而换来全天下百姓的安宁喜乐,有何不好?
哪位坐龙椅,与百姓何干,兵锋一出,最受苦的还不是小老百姓。
这些抱怨,他也只能在肚子里叽叽歪歪,满肚子的牢骚,也只能在小妾身上发泄。
发泄完了,却又更空虚了。
所以他常常鸡叫三遍了才睡着,日头照屁股了才起床。
今天却比往日醒的要早一些,破天荒的要早浴,因为他于梦中倏然一惊,因为他醒过来眼皮直跳。
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
洗完澡,用完早点,踱步到大堂,于大案后坐下,手抚惊堂木,感受着手中那沉甸甸的凉意,他的心里也有一丝凉意划过,却听外面有“哗哗”声响起,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外面何事喧哗?”
“是姚将军带兵巡街。”
丁予洲冷哼一声,却不再言语。
他是文刺史,与其它一些防御使兼着的武刺史有着最大的区别,便是手中没有兵权。
凤州军权皆在防御使乔青山之手。
起初,倒也和穆。
但随着日子久长,秦越的影响力越来越小,鸡毛蒜皮的小事越积越多,凤州一文一武的心窝子里分别就长出了疙瘩眼,互相看着不顺眼。
所以,他对乔青山积极的率兵驻守青泥岭,内心是极为不耻的,典型的忘恩负义。
而对乔青山走了,却把一应城防重任交托给副将姚赟,丁予洲更是窝火万分。
那姚赟偏拿了鸡毛便当令箭,城头上五步一哨,街道上百步一岗,时不时的还带着甲士逞威风,美其名曰巡街,却把百姓们搞的心慌慌,意乱乱。
蜀兵还在川中呢,现在摆什么威风。
“彼其娘之……”
026:士别一年,反目相看
“报……凤州防守严备,守军有三个营,皆为百练战兵,城头上砲车、檑木、油锅常备,吊桥铁索也润了油,城门处更是堆着鹿角拒马,盘查极严,西城更是只开角门。”
“花将军他们可进城了?”
“已经进了,其它兄弟大部分都是凤州人,本乡口音,容易进,花将军几个,却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绕到东城才骗进了。”
甲寅点点头,道:“进了就好,兄弟们,快马加鞭,冲……”
大地倏的颤动了起来,千骑卷风雷。
为了行军速度,马兵们心痛肉痛的让出了备马,给本该两条腿走路的步兵骑乘,但外人不知,眼见着大队铁甲骑兵汹涌如潮,观者莫不胆战心惊。
凤州因为故道水的天然屏障,不论是从凤州道过来,还是从连云道过来,大队人马只能走西门。马队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天天没事便在西城楼上坐镇的守将姚赟眼看着征尘滚滚而来,狞笑着下令:“鸣警,起桥,城头各就各位,讯兵号箭,点狼烟……”
他也是虎牙军的老兵,不过却不是孟县人,而是卫州人,当初在京城时扩招进的伍,因着家中那匹牲口,贿了马场管事,于夜里求了官马种子,种是借成了,结果出来时被巡卒发现了,有口难辩,以盗马罪充军,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败了,所以,他对周廷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但他打仗用命,为人也四海,却是有心要做一个人上人。
朝廷改天换日,对他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
所以,当乔青山要出兵以拒虎牙大军时,他第一个拍桌响应。
虎牙对老子有个吊恩情,老子有今天,可全是一刀一枪搏命换来的。
他看着那面曾经熟悉万分的军旗,以及那面嚣张的甲字将旗,狞笑着,一把夺过机弩的的位置,猛的扣动扳机,粗大的机弩利矢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向敌军射去。
天罗地网已布下,就等着你们出留凤关……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与乔青山都是虎牙老兵,自然知道这支队伍的厉害,既然动了另起炉灶的念头,关于虎牙出川的路线,也不知推演了几多遍。
而奇兵出连云,便是他们曾经设想过的方略之一。
所以,留凤关上百十个乡兵充着数,却有一队精锐隐伏于民间,只等蜀中大军出,反过来便再占留凤关,把栈桥烧上三五十里,实施关门打狗计。
三百步开外,弩矢难达,但看着不远处地上那仿若标枪般的利矢,甲寅怒火难抑,他嬢的,这世上白眼狼何其多。
“列阵。”
一员弓手上前三步,拉弓如满月,染成红羽的号箭距城墙尚有二十来步,阵线停的恰是正好。
当排阵使的赵文亮令旗高举,队伍倏忽散聚,步兵在中组成方阵,骑兵在两翼分峙,枪骑在左,弩骑在右,个个下马而立,将枪顿在地上,却是抓紧时间照料战马,看上去有些小乱,远不及步兵阵的整齐肃穆。
三名甲士手执鹤嘴锄,方便铲,快速的于阵前立下两根基桩,然后,有长达三丈的旗杆搭上,仿佛只一个扳折,那旗杆便竖了起来,鲜红如血的大旗上四个金黄大字“奉诏勤王”。
城上的人都诧异看着这面大旗,只觉着如此快速的搭建起来,有些不可思义,却不知此乃虎牙工兵营的最新杰作,旗杆是空心套杆,有活机括,收缩方便的很。
“城上的人听着,虎牙军奉诏勤王,出川东向,尔等速速开门,勿再助纣为虐……”
“放屁,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今上仁德,四海归心,合当九五,反倒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包含祸心,擅启刀兵……老子只问你一句,七岁的娃娃,能治理的了这天下么……
哈哈,听说你们一首唱词唱哭了曹国华,一顿乞儿板打败了刘守忠,现在,姚某早把耳朵洗干净了,是说是唱某都接着,唱的好有赏,说的妙有奖,又或者有本事便来攻城,让凤州百姓看看,百战百胜的虎牙军有多厉害,牛皮吹上天的‘小去病’都有什么本事。”
甲寅阴着脸看了看城头,又看了看空中的天色,对赵文亮道:“这里交给你,我去巡城观敌。”
“好,小心冷箭。”
甲寅笑笑,朝他虚抽了一鞭子,这才换上焰火兽,提上遇亡槊,带一伍亲卫,开始策马绕城。
逞口舌之勇?
他从来不屑为之,这一点是他与秦越的最大不同点,用拳头说话不爽么。
虽说只有六骑,贴着一箭之地缓驰,但城内并没有守军冲出来,小去病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虽说离开凤州两年了,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哪怕姚赟喊话再嚣张,也不敢下来试一试槊锋,只令四城严守,不得擅离岗位。
不过,甲寅绕城一匝后,也不得不佩服守将的用心良苦,各项准备十分充分,真的是准备死守呐。
却不知城内的花枪他们,能否如期按约行事?
甲寅一走,赵文亮便安排将士原地休息,既然奇袭不成,那只能按步就班。
战兵在歇乏蓄锐,随军而来的一小队工兵则在一都甲士的护卫下观察地形,预算登城梯具,这些玩意可不能从蜀中运出来,只能现场取材搭建,不过搭头铆钉啥的配件却是备齐了的,原先推着的鸡公车上,有二十辆都是这些攻城器械的零碎。
又有一个小队,后退数里,征用民房,以为营盘,征用木料,以为军资。
说是征用,不如说是用银子砸更合适,秦越为了给“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留下好印象,预算颇丰。
城下在忙活,城上早聚满了守军,有经历过战阵的老兵见虎牙军如此冒失,都不由的晒笑,这得多自负狂妄,才会想的出千里奔袭的蠢计来,攻城器械也无一具,如今却是被将主关门打狗了。
也有曾是虎牙军出身的,看到这情形默然无语,心绪难言。
虎牙军这一回怕是要栽了。
大阳偏西,虎牙军后撤五里扎营,望着徐徐而退的敌军,姚赟长舒一口气,这一松下劲来,才发现后背冰凉一片。
“奇兵突袭,在于一个快字,以虎牙的动作,今夜必然发动夜袭,胡康平,你部负责西城戍值,许超,你部轮休,但不得卸甲,枕戈待旦,敌军若袭,必有细作城内作乱,但看哪里有动静,便杀过去,不论男女老少,敢夜间在外者,皆视为敌人,石灰油包,只管掷去,火箭投矛,只管射去,都不要问话,更不要让敌近身,其它人,各守其职,都打起精神来,听明白了没有?”
“诺。”
姚赟拍了拍女墙,朗声道:“我们只要守上三天,乔将军所部便会回援,城下这些亡八蛋,个个都将成为丧家之犬,诸位,等着立功吧。”
……
027:心魔、狼烟、与青蛙
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乔青山在虎牙军中吃了六年的大锅饭,对军中的情况不要太熟悉,对秦越、陈仓、甲寅三人更是把性子能力研究透了。
当细作探回消息,说虎牙大军已出祁山道,还没叹完气,又接到哨探,说虎牙军再次往青泥岭进军,主将全师雄亲自将兵,他大叫一声不好,急忙请刘守忠来议事。
“刘帅,虎牙军即将兵临凤州城下,其兵出祁山,再临寨下,这都是秦九的欲盖弥彰之计,某料定,必有奇兵出褒斜,走连云,奇袭凤州。”
刘守忠扬了扬眉,冷声道:“何以见得?要知道汉中有王彦超坐镇,哪有给敌军借道之理。”
“蜀军真要出祁山,就不会再出兵来我青泥岭上鸡蛋碰石头,此番来攻,没有别的意思,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绊住我军,让我军无抽身之机,这说明什么,说明敌军怕了,怕我们坏了他们的大计。
可我军守寨有余,攻城不足,朝廷大军未来之际,难以出兵兴州,既然兴州无忧,那便只有凤州有事。”
“不见得吧,或许是那秦越心有不甘,准备再试一把也不一定呢。”
“你我两部合兵在此,整整六千有余,他拿五千兵马攻山,这要能攻的下来,前次甲寅早就挥刀而上了,何必等到今天。”
刘守忠皱了皱眉,问道:“乔将军,你意如何?直说吧。”
“请大帅守寨,某率两千兵马回凤州救援。”
刘守忠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
乔青山急了,“刘帅,某因与虎牙军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这段时间心火俱发,脾气不好,请刘帅海涵,看在你我皆是同殿为臣的份上,请刘帅以大局为重,此塞,有三四千锐士坚守足矣,敌军万难攻上。而凤州之援,却刻不容援。”
“你凤州可有烽火台?”
“等狼烟起,某怕晚矣。”
刘守忠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某理解你的心情,但军机大事,怎可凭心意乱动,徒耗钱粮,如今,蜀军再有半日便兵临寨下,你这时走,本帅好说,就怕朝中御史言官的笔不容情呐,再说了,留守的将士们又会怎么想?”
乔青山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将眼前这位痛扁一顿,可人家说的,也在“理”,他将拳头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沮丧的点了点头。
全师雄率部一到青泥岭,立寨未稳便下令攻山,却是弩弓先射,对准盘山道上的第一座堡坞一通漫射。
也不知虎牙军箭矢上绑了什么东西,先点火再击矢,那火矢燃不着石壁堡坞,矢上带着的浓烟却能把方圆数丈都弥盖的黑烟滚滚,辛辣刺鼻,让人睁不了眼,开不了口,咳嗽连连。
堡坞内的守兵待不住了,只能从顶上通道撤退,虎牙军初战告捷,毁掉第一座堡坞。
但也止步于此。
因为第二堡地势仄迫,只有堡内弩手居高临下而射的份,以下攻上,弩手无立足之地。
全师雄挟初胜之威,立于危石之上,扬戟怒喝,好是耀武扬威了一把。
乔青山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他的眼里只有那远山上的烽燧,他一边祈祷着千万别有狼烟起,一边又希望那安静到极致的烽燧能搞出点动静。
心里充满了矛盾、忐忑,恐惧与渴望交伏。
他理智的知道,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可心底里却有声音不时发出,是好男儿,就该顶天立地,而不是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中。
身后有香风袭来,闻着这熟悉的味道,他没有回头,却鬼使神差的问出一句利剑般的话来:“若我与虎子大战,你希望谁赢?”
关春花娇躯一震,一脸的不可思议,等到从震惊中醒来神来,粉脸顿时涨成黑紫:“乔青山,枉为你自称好男儿,没想到心胸比门缝还窄,我都将一身清白给了你,你……你……还是不是男人……”
乔青山远眺青山,无声涩笑,正因为是男人,眼里才容不进一粒沙子。
自己这位妻子,性子直,人爽利,居京两年,一年匪气褪掉后,模样儿并不比官家娘子差,娶到她,自己是满足的,是幸福的,更别说家里还有一位已经会奶声奶气喊父亲的小家伙。
能得此妻,本该无憾。
可千不该,万不该,新婚夜,她于梦中流泪,轻声呢喃着“虎子”,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
心即碎,再小心的修复,那裂痕仍在,锐利如针,时不时便在心窝里狠刺一下,自此后,他的心魔便生,他也清楚的知道,这是心魔,但却怎么按压也压伏不住,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长越大,最后直冲脑门。
京中变天,给了这个心魔光明正大的成长机会。
所以他义无反顾的接了诏书,所以他要堂堂正正的亮旗,对阵。
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他其实并看不起京中那位的卑劣行径,所以他会对刘守忠没有好脸色,这仗,老子是为自己打的。
他知道这话伤了妻子的心,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该说出来的呐,脑子怎就不听使唤了。
等他老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方要开口,又再次变了声,惊叫道:“狼烟!”
正在无声流泪的关春花闻声远眺,却见远山上的狼烟笔直如柱。
凤州城危。
……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梓州,节度府后衙,羡鱼亭。
韩令坤与如夫人杨氏正凭阑观鱼,实在忍受不了夫君荒腔走调的唱腔,杨氏忍不住在其腰间掐了一把。
韩令坤意尤未尽,揉着杨氏的腰肢笑道:“秦九这人,别的不说,整些吃食,唱些小曲倒也颇有新意,却不知他晓得诸葛亮会失街亭,能晓得自己的益州要改姓否。”
杨氏媚眼一白,没好气的道:“你是爽心爽意了,奴却心里沉甸甸的,怪对不起周三苏七的。”
“噫,沉甸甸的,又长白胖了么,来,为夫看看……”
“明天就要出兵了,也不知节制……呜……嗯……轻点……”
感受到池水有别样的微波荡起,锦锂们停止了吃食,努力的昂起头,欲图一观人间美色,耐何鱼儿离不了水,只能望亭兴叹。
一只贪享暖阳而不愿冬眠的青蛙敏捷的跳上亭阑抄手,得意的朝池下望了一眼,耳边却响起了“啪啪”声,声声催魂,紧接着感觉地面都晃动了起来,好吓了一跳,连忙跳到地下,却堪堪停在了一双玉足间,它仰头看了看,忍不住张了口:
“哇!”
028:真正的敌手
“启禀大帅,凤州早有防备,虎牙军一出,连云栈道即有火起,整整烧了三十里。”
“哦!”
王彦超笑道:“看来虎牙军这一次陷入困境了,秦越行踪可确定了?”
有专负责这一路的参军起身回道:“北上祁州道的,便是秦曹二人亲自领军,算算时间,明天午时能到成州城下。”
“好,该轮到我们行动了。”
王彦超话音刚落,白虎节堂上顿时响起嗡嗡声,韩真欢喜的笑道:“大帅,是不是兵发兴州,去捅秦越的屁股?某为先锋。”
“不,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兵发巴州城。”
“巴州?”
角落里响起申先生苍老的声音:“朝廷早有诏书下来,夔州路,利州路,今后都归大帅治下,哦,该称大帅为王爷了。”
“王爷?”
“汉中王。”
王彦超笑着解释:“王不王的,某不在乎,但既然朝廷大方,地盘大了,兄弟们也多个荣升的位置,这才是我们需要的,还是叫大帅吧,听着顺耳。”
韩真搓着手,仿佛比自己封王还快活:“那是不是梓州也出兵了?”
“不错,嘉陵江以西,从今而后,韩令坤作主,他是平西王。”
悍将史进德皱了皱眉,道:“如今虎牙军一路在青泥岭,一路出祁山道,虽然栈道难行,但回返快,若我大军南下,他们回师了怎么办?”
申先生幽幽的说道:“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甲寅战败的噩耗,二是益州失陷的战报,韩令坤今天已经发兵了。
失了甲寅,不仅秦越少了最贴心的兄弟,虎牙军更是失去了军魂,此军自凤州起,秦越便有意裁培甲寅,先冠小去病,再叫赛杨戬,一直以来都是征兵训兵的榜样,甲寅若是有失,虎牙将成犬牙。
而益州若失,那秦越更是惨淡,直接成了丧家之犬,曹彬等人还会继续跟着他么,再好的兄弟也要立即反水,这也是大帅弃近就远放着兴州、利州不动的原因所在。
我们要打的,不是义气战,而是利益战,我们先拿下巴州,再进军夔州,不论秦越在北路成与败,我军都能先把肥肉吞进了肚子里。”
史进德这才展眉笑道:“军师妙计。”
……
甲寅心宽,虽在城下窝着一肚子气,回营后连喝了三碗烈酒,倒地便睡,半个时辰后,才被亲卫轻声唤起,这才冷水扑脸,匆匆洗漱毕,开始议事。
“西城强攻难,南城也困难,东城大军难绕,唯有北城,紧靠故道水,大军难渡,所以防御稍弱,我意,再偷泅过去百十人,援助花枪他们。”
赵文亮扬了扬眉:“你的意思是花枪他们难得手?”
“不错,守城先守内,这是虎牙军训之一,乔青山也好,姚赟也罢,都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城头防的严,城内一样防的严,这一回,有些失算了。”
“可北城有马面呐,当初修筑城墙时,还是陈头定的方略。”说话的是赵山豹,他反对甲寅这一十分冒险的行为:“依你自己的身手,大约能上,可其它人没有这本事呐,稍弄出一点动静,便是身陷死地,左右两边的马面上弩箭一瞄一个准。”
“可花枪他们……”
赵文亮道:“眼下只能按即定方略走,等着寅时初刻猛攻,我们要相信花枪,相信唐诗和杨登,他们……会成功的。”
甲寅搓搓脸,叹道:“可我心里没底了。”
“……”
城内,花枪的心里也没了底。
他们潜伏在民居内,这些民居是唐东他们早备好的落脚点,在这坐镇的谍子十分不看好唐诗杨登他们要立即联络家族的做法,说姚赟防着呢,有点名号的家门前都有暗哨布着,就防着虎牙军的亲人们有什么动作,你们这赶上去,就是送死。
所以,雄心满怀的唐诗与杨登只好也在据点里窝着,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夜里能一袭得手。
赵磊在磨刀,这是老兵们的经验之谈,说磨刀可以缓解心里压力。
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行动了,要去闯那重兵云集防御重重的城楼,夺城门的计划在千斤闸落下后,还没开始便失败了,如今只能接应强行登城的兄弟们。
“磊子,等下你跟着某。”
赵磊下意识的应了声,忽觉不对,抬头看了看花枪,却见花枪手按着钟成的肩膀,郑重道:“等下城头杀声起,你敢不敢率队冲锋。”
钟成轻吼:“敢。”
“那好,接应甲将军他们的事便交给你。”
“那花将军你呢?”
“某与磊子单独行动,实施斩首计划。”
唐诗道:“既然如此,所有兄弟都跟钟成走,放火的事,我与成志来,上阵脚会软,放火的事还做的来。”
花枪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不用,你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若依他自个的本事,刺杀一名武技一般的敌将,一个人就行。但人家防着呢,不仅全身披挂,还走哪都带着十六名护卫,人人手端上了弦的弩弓。
而白天又不好隐敝,只能等晚上,结果他直接住在城楼上,任凭花枪武技再高,也无法孤身一人冲上去。
安排完事情,便是枯燥的等待。
寂冷而漫长。
老兵们闭目假寐,如赵磊几个身有武技却少经战阵的,怎么也无法闭上眼,眼睁睁的看着沙漏细细的漏下,耳听着更夫敲梆声由近即远,又由远而近。
“时辰差不多了,行动。”
窝在屋顶的家伙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执着铜镜轻轻的摇了摇,顿时有一道光亮起,不一会,城南便有火光起。
草料场,粮仓等地有重兵把守,丝绸铺,油坊却没人理会,正好成了虎牙军下手的目标。
三处火光接连冒起。
这边厢花枪与赵磊也抄着家伙隐入黑暗中。
火势还未连片,这样的火光城外看不到,但时辰已到,甲寅看着早已装束停当的将士们,轻声下令:“出发,成败在此一战,望诸君奋勇。”
……
“成败在此一战。”
虽然夜已深,但远在兴州的秦越却还未休息,他手抚舆图,两眼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却有一股病态的亢奋。
舆图上布满了箭头,五颜六色,每一色都代表一股军力,仿若犬牙交错。
他的旌节大纛都已随着曹彬的大军向成州前行,但他自己却悄然的隐在兴州原刘守忠的节度衙门。
除了贴身近卫和兴州守将张通,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张通晃着铁钩子进来,再一次劝道:“大帅,好睡了,你不睡,某也不能安睡。”
秦越强笑道:“谁让你好好的兵工厂厂长不当要来吃这苦头,你自去睡吧,我再等等,不论哪一路,总要来个消息,才能睡得着。”
“那……烧个锅仔下酒?”
秦越怔了怔,笑道:“也好。”
张通嘿嘿一笑,转身出门,秦越跟着步到庭院,仰望星空,感受着秋风中的那一丝寂冷,心中默然祈祷:
“虎子,陈头,木云,唐东,曹沐,成功与否,全靠你们了。”
028:真正的敌手
“启禀大帅,凤州早有防备,虎牙军一出,连云栈道即有火起,整整烧了三十里。”
“哦!”
王彦超笑道:“看来虎牙军这一次陷入困境了,秦越行踪可确定了?”
有专负责这一路的参军起身回道:“北上祁州道的,便是秦曹二人亲自领军,算算时间,明天午时能到成州城下。”
“好,该轮到我们行动了。”
王彦超话音刚落,白虎节堂上顿时响起嗡嗡声,韩真欢喜的笑道:“大帅,是不是兵发兴州,去捅秦越的屁股?某为先锋。”
“不,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兵发巴州城。”
“巴州?”
角落里响起申先生苍老的声音:“朝廷早有诏书下来,夔州路,利州路,今后都归大帅治下,哦,该称大帅为王爷了。”
“王爷?”
“汉中王。”
王彦超笑着解释:“王不王的,某不在乎,但既然朝廷大方,地盘大了,兄弟们也多个荣升的位置,这才是我们需要的,还是叫大帅吧,听着顺耳。”
韩真搓着手,仿佛比自己封王还快活:“那是不是梓州也出兵了?”
“不错,嘉陵江以西,从今而后,韩令坤作主,他是平西王。”
悍将史进德皱了皱眉,道:“如今虎牙军一路在青泥岭,一路出祁山道,虽然栈道难行,但回返快,若我大军南下,他们回师了怎么办?”
申先生幽幽的说道:“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甲寅战败的噩耗,二是益州失陷的战报,韩令坤今天已经发兵了。
失了甲寅,不仅秦越少了最贴心的兄弟,虎牙军更是失去了军魂,此军自凤州起,秦越便有意裁培甲寅,先冠小去病,再叫赛杨戬,一直以来都是征兵训兵的榜样,甲寅若是有失,虎牙将成犬牙。
而益州若失,那秦越更是惨淡,直接成了丧家之犬,曹彬等人还会继续跟着他么,再好的兄弟也要立即反水,这也是大帅弃近就远放着兴州、利州不动的原因所在。
我们要打的,不是义气战,而是利益战,我们先拿下巴州,再进军夔州,不论秦越在北路成与败,我军都能先把肥肉吞进了肚子里。”
史进德这才展眉笑道:“军师妙计。”
……
甲寅心宽,虽在城下窝着一肚子气,回营后连喝了三碗烈酒,倒地便睡,半个时辰后,才被亲卫轻声唤起,这才冷水扑脸,匆匆洗漱毕,开始议事。
“西城强攻难,南城也困难,东城大军难绕,唯有北城,紧靠故道水,大军难渡,所以防御稍弱,我意,再偷泅过去百十人,援助花枪他们。”
赵文亮扬了扬眉:“你的意思是花枪他们难得手?”
“不错,守城先守内,这是虎牙军训之一,乔青山也好,姚赟也罢,都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城头防的严,城内一样防的严,这一回,有些失算了。”
“可北城有马面呐,当初修筑城墙时,还是陈头定的方略。”说话的是赵山豹,他反对甲寅这一十分冒险的行为:“依你自己的身手,大约能上,可其它人没有这本事呐,稍弄出一点动静,便是身陷死地,左右两边的马面上弩箭一瞄一个准。”
“可花枪他们……”
赵文亮道:“眼下只能按即定方略走,等着寅时初刻猛攻,我们要相信花枪,相信唐诗和杨登,他们……会成功的。”
甲寅搓搓脸,叹道:“可我心里没底了。”
“……”
城内,花枪的心里也没了底。
他们潜伏在民居内,这些民居是唐东他们早备好的落脚点,在这坐镇的谍子十分不看好唐诗杨登他们要立即联络家族的做法,说姚赟防着呢,有点名号的家门前都有暗哨布着,就防着虎牙军的亲人们有什么动作,你们这赶上去,就是送死。
所以,雄心满怀的唐诗与杨登只好也在据点里窝着,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夜里能一袭得手。
赵磊在磨刀,这是老兵们的经验之谈,说磨刀可以缓解心里压力。
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行动了,要去闯那重兵云集防御重重的城楼,夺城门的计划在千斤闸落下后,还没开始便失败了,如今只能接应强行登城的兄弟们。
“磊子,等下你跟着某。”
赵磊下意识的应了声,忽觉不对,抬头看了看花枪,却见花枪手按着钟成的肩膀,郑重道:“等下城头杀声起,你敢不敢率队冲锋。”
钟成轻吼:“敢。”
“那好,接应甲将军他们的事便交给你。”
“那花将军你呢?”
“某与磊子单独行动,实施斩首计划。”
唐诗道:“既然如此,所有兄弟都跟钟成走,放火的事,我与成志来,上阵脚会软,放火的事还做的来。”
花枪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不用,你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若依他自个的本事,刺杀一名武技一般的敌将,一个人就行。但人家防着呢,不仅全身披挂,还走哪都带着十六名护卫,人人手端上了弦的弩弓。
而白天又不好隐敝,只能等晚上,结果他直接住在城楼上,任凭花枪武技再高,也无法孤身一人冲上去。
安排完事情,便是枯燥的等待。
寂冷而漫长。
老兵们闭目假寐,如赵磊几个身有武技却少经战阵的,怎么也无法闭上眼,眼睁睁的看着沙漏细细的漏下,耳听着更夫敲梆声由近即远,又由远而近。
“时辰差不多了,行动。”
窝在屋顶的家伙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执着铜镜轻轻的摇了摇,顿时有一道光亮起,不一会,城南便有火光起。
草料场,粮仓等地有重兵把守,丝绸铺,油坊却没人理会,正好成了虎牙军下手的目标。
三处火光接连冒起。
这边厢花枪与赵磊也抄着家伙隐入黑暗中。
火势还未连片,这样的火光城外看不到,但时辰已到,甲寅看着早已装束停当的将士们,轻声下令:“出发,成败在此一战,望诸君奋勇。”
……
“成败在此一战。”
虽然夜已深,但远在兴州的秦越却还未休息,他手抚舆图,两眼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却有一股病态的亢奋。
舆图上布满了箭头,五颜六色,每一色都代表一股军力,仿若犬牙交错。
他的旌节大纛都已随着曹彬的大军向成州前行,但他自己却悄然的隐在兴州原刘守忠的节度衙门。
除了贴身近卫和兴州守将张通,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张通晃着铁钩子进来,再一次劝道:“大帅,好睡了,你不睡,某也不能安睡。”
秦越强笑道:“谁让你好好的兵工厂厂长不当要来吃这苦头,你自去睡吧,我再等等,不论哪一路,总要来个消息,才能睡得着。”
“那……烧个锅仔下酒?”
秦越怔了怔,笑道:“也好。”
张通嘿嘿一笑,转身出门,秦越跟着步到庭院,仰望星空,感受着秋风中的那一丝寂冷,心中默然祈祷:
“虎子,陈头,木云,唐东,曹沐,成功与否,全靠你们了。”
029:夜战
凤州城,夜战。
喊杀声传十里之远。
先是城内起火,继而城外兵聚,发起猛攻,然后,一伙布衣大汉呐喊着,由城内向城头冲锋,悍不畏死。
不怕死又如何,终究要死于弩箭之下。
姚赟下完令,看着战况,发出了冷笑:“老子日思夜想,早防着呢。”
弩矢如雨也就罢了,还有油包,石灰包疯狂乱掷,石灰迷眼,清油滑脚,城外城内发起猛攻的虎牙军顿时限入危局中,举步维艰,死伤惨重,不断有惨叫声响起。
甲寅三登梯了,每次到了垛口又被逼跳了下来,身后少了花枪,再无默契的配合,眼见垛口就在身前,却不得登,他怒火中烧,目赤如血。
四登梯。
花枪也限入了苦战。
他与赵磊先一步隐到城下,在阴影里藏着,等到城头喊杀声起,而钟成也率队疯狂冲锋后,才从另一侧悄然登城。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张粗大的鱼网,以及辛辣刺鼻的石灰包。
好在磊子够彪悍,几刀劈斩,将鱼网破开,两人一刀一枪才有了用武之地。漫天血雨飙飞,他俩一步一前,堪堪拐过城梯,急促的利矢破空声响起,却是早有弩手候着,花枪拉了一把冒进的磊子,结果手臂已中一矢,痛入骨髓。
他忍不住一声痛呼,枪杆一旋,分拆为二,左手勉强掩护,全仗右手短枪击敌,一身功力顿时下降了一半。
前不得,长矛利刃弩矢,拼命压制。
退不得,一退便是失败,就是死亡。
花枪急的眼冒金星,虎吼连连,亡命突刺,腹间腿间又多了几处伤口,身左响起一声惨叫,不用说,磊子也中招了……
正生死存亡际,猛听一声怒吼响起:“兀那汉子,某来助你。”
花枪无暇回顾,只听身后有十数人疾奔而至,紧接着金刃相击声,惨叫声倏的乱作,知是援军,当下心头大定,将两截枪身化为投矛,掷中两名弩手,伏地捡起一柄战刀,正要顶前,身后有声响起:“某当矢头,你掩护。”
话音未落,一杆大枪已如恶龙出海,击碎一名守军的咽喉。
“好枪法。”
花枪全部的精力全沉浸在枪法上,一看枪势,顺着挥刀,起手便与那大汉配合的十分默契。
姚赟傻了眼,眼见胜券在握,却被这倏的冲出的二十多条汉子给搅了局。
“冲上去,压住,弩手……”
然而为时已晚,眼见相距不过一丈远,那大汉起手便掷枪,一枪如电闪,转瞬间便穿破了姚赟的胸膛。
“主将已死,降者不杀。”
“主将已死,降者不杀。”
尚在亡命登梯的甲寅闻声怒吼……
凤州城破,是役,一千虎牙军,还有机会吃饭喝酒的,不过六百。
而入城内应的一都锐士,只活下来九人。
人人负伤。
若不是凤州乃虎牙军的第二故乡,甲寅甚至都有屠城之心。
甲寅登上城头,挥刀奋勇际,忍不住大声呐喊:“是哪一路英雄相助,大恩大德,甲某没齿不忘。”
喊杀声中,有豪迈的声音应答:“潞州儋珪枪。”
……
仿佛心有灵犀,青泥岭上,全师雄也发动了夜袭。
他亲自上阵,带上自己的文胆营,就着星光向山上攻去。
这支文胆营,只有五百人,却是原来他在文州时所练的三千精兵百战后所剩,漫天寨一败,部队都没了,死的死,散的散,后来听说他还活着,陆陆续续的便有老兵找上门来,却是堪够一营。
这支文胆营,原就在山上剿匪惯了的,夜战常有,是以很顺利的被他们一气拨了两座坞堡。
耐何天亮后山上砲石无差别的落下,只好退回,两座堡坞得而复失,看似劳而无功,但却杀出了士气,此消彼长,守军的脸上则有了沮丧。
这让率着两千精锐要回援凤州的乔青山很恼火,不得不在下山前再给将士们打气振奋一番,又再叮嘱关春花,务必担起担子来,好生配合刘帅。
关春花一脸木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在凤州军中,威望不比丈夫差,因为,乔青山的亲卫,有半数是原来关家寨的兄弟,而关春花的贴身侍卫,更是原来的三当家傅大春。
乔青山是家乡人,又是寨中的姑爷,她俩一结婚,关家老寨立马与其绑成了利益共同体,正是得了她娘家人的大笔助力,乔青山才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乔青山率部急行,未走出十里,眼见狼烟又起,差点因急怒攻心而摔下栈桥,“快,加速行军,凤州若危,家小何安,快,快……”
……
凤州防御使衙门,后衙。
甲寅拄刀而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宛若梦中。
这里本是秦越的留后府,乔青山执掌凤州军权后,这留后府便成了防御使府,他的寝房搬进了原来秦越住的东跨院里。
而西院,或许是用来待客所用,或许是懒得打理,却一直保留着甲寅以前住过的模样,就连练手用的几个木桩子也保留着。
管家乔松浑身打颤,牙齿咯咯直响,看着这位浑身浴血,杀气冲天的煞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求将军饶命……”
“求将军饶命……”
管家一跪,丫环婆子们立马跟着跪了一地。
一记清脆的哭声打断了甲寅的暇想,他扭过头来,见是婆子抱着的小家伙不停的扭着,哭着,一身蛮力,十分健壮。
他踱步过去,吓的那婆子忙用手捂住小郎的嘴,一边不停的求饶:“将军饶命……”
“你这样捂着,他怎么喘气,这是……乔家小郎?”
“小主人不懂事,请将军饶命,饶命!”
甲寅扫了两眼小家伙,心想,还是自家闺女可爱些,哭起来的声音都更好听。
“啊,哦,你们都回东院去,没有指令不得再出一步,其它地方,征用了。”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见这些下人如惶惶然的跑了,甲寅这才在亲卫的帮忙下三下五除二的冲去身上血水,洗去血腥,换上大红将袍,套上犀牛战靴,接过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的战刀,大步出门。
禁街维稳有赵文亮,城门布防有赵山豹,而他的当务之急是会客安民。
他先去看了看花枪与磊子等人的伤势,见随军医护已为他们净了身,换了刀伤药,也不言语,只在每人肩上轻拍一掌,便去了二堂。
堂上,十几位大汉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身血腥却顾不得先擦一擦。
见他来了,众人纷纷停了手中动作,为首那虬须大汉却端起碗朝着甲寅示意。
甲寅接过一碗酒,笑道:“这一碗,敬李将军及诸位兄长,大恩不言谢,某先干为敬。”
李儋珪笑道:“一碗怎够,怎么说也要三碗。”
“好,喝三碗。”
甲寅对这位跛脚将军十分敬重,果真连喝三碗,一滴不剩,又夺过酒坛,亲自为这些百战老兵满上,这才歉意的道:“儋珪枪营,天下无双,只是眼下某还有些俗事要处理,待得空闲,再与诸位喝上三百碗。”
李儋珪大笑着喝完碗中酒,向他一竖大拇指。
甲寅这才起步向花厅而去,那里,被唐诗亲自“邀请”来的凤州刺史丁予洲已经到了。而大堂上,更有几十个被甲士拍门催来的乡绅,等着与他会面。
030:姜是老的辣
“铛,铛,铛……”
警钟长鸣,一声催似一声。
安宁祥和的氛围顿时被恐慌所笼罩,城内城外,触眼所见,皆是鸡飞狗跳。
三万大军仿若地里冒出来一般,一大早便突兀的出现在城下。
好在守军也仿若早有准备,齐刷刷的出现在城头,一座座砲架次递安上,一颗颗打磨过的投石眨眼间便在城头堆成了山。
有油锅架起,烈火熊熊,浓烟漫漫。
李谷,王著相继登上了城头。
城头上,早有将士全副武装,弩机在手,段长大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忙碌却不慌乱。
陈疤子老远看见两袭紫袍上来,迎上去的速度却比平时慢上三分。
将乃军之胆。
急不得,不急不燥方能稳住军心。
“请李相、王观察使放心,益州城坚若磐石,别说三万人马,就是再多两万,也无畏惧。”
李谷点点头,“有你在,老夫自然放心,老夫此来,是想替先帝问那韩令坤一句话而已。”
“既然如此,某让军士喊话。”
“不用,他自会凑过来让老夫打脸。”
“……”
事情果然如李谷所料一般,武德军列好阵势后,果有军士喊话:“奉圣谕,讨伐不臣,尔等速速开门投降,否则须怪刀枪无眼。”
“韩令坤何在,上前答话。”
李谷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嗓门依然洪亮。
一身戎装的韩令坤匹马出阵,银枪白马,披风血红,英姿不凡。
他早看到了城头那一头的花白,以及那一袭炫目的紫袍。
“李相,别来无恙乎。”
“你叫老夫什么?老夫耳背,听不清。”
韩令坤心生忿怒,这老货,给你脸不要脸,要不是朝廷有交待,老子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啊,是某之错,该称尚书令才是。”
韩令坤朗声道:“秦越目无朝廷,心无百姓,妄起刀兵,假托勤王,实为谋逆,牺牲数万将士之血,以全一己之私,如此奸贼,天下恶之,今奉朝廷谕旨,率兵讨伐,请尚书令速速下令,打开城门,韩某必保满城百姓,安全无忧。”
“啊哈,老夫何时受封尚书令了?明明是司空好不好,看你正当盛年,却也糊涂,你说你要讨伐逆贼?谁是逆贼?老夫是逆贼?”
“尚书令说笑了,朝廷明谕,一切祸乱,皆为秦越一人引起,只诛首恶,协从不究。”
李谷轻轻的顿了顿手中拐杖,扬声笑道:“那位屁股坐在御座上的亡八蛋还明些事理,你这亡八蛋说的话却狗屁不通,那秦越正在前往汴梁的勤王路上,既然认定他是祸乱之源,既然只诛首恶,你这忠心王事者,为何不率兵去追截,反而来犯我益州,搅我百姓安宁?”
“你……”
韩令坤心想,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当下傲然一笑:“那秦越已成丧家之犬,自有别路大军拿他性命,而本帅,却是来收疆土的,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尚书令,开城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想到你一介武夫,也掉书袋子了,那么老夫问你,你这武德军节度使,何人所授?”
韩令坤心知不妙,悔不该起始便有了投鼠忌器之心,而和这老匹夫嘴仗,当下却又不好服软,只好答道:“自然是朝廷。”
“哪个朝廷?老夫没记错的话,伪宋今年才建号,而你韩令坤,却是去年便在梓州坐镇了。”
韩令坤大怒:“那又如何,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上宏图伟略,仁德宽大,才是真圣人,以宋代周,天命所归……众将士听令。”
“有。”
韩令坤强行中断了对话,改为对将士发号施令。
“点号香,一柱香后,若不开门,万砲齐轰。”
“诺。”
城头上,李谷大笑:“众将士,尔等看看,城下那人是一副什么嘴脸,明为讨逆,实则为私,图谋益州财富才是真,放这等豺狼之辈进城祸害百姓,欺凌家小,你们答不答应?”
城头响起一片怒吼声:“不答应。”
“此獠,一个月前还与你们大帅称兄道弟,大帅出兵勤王,此獠装病,私底下又供输粮草十万斛,如今,却突然兵临城下,如此阴险狡诈之徒,口密腹剑之语,尔等相不相信?”
怒吼声继续:“不相信。”
“此獠先前为何谄媚,此番为何猖狂?盖因为大帅出兵矣,所以才敢来逞威风,欺尔等皆为新兵蛋子,是尿裤裆的怂货,是只会求饶的软脚虾……马上就要开战了,要见血了,检验你们血勇的时候到了,用你们的实际行动,告诉父老乡亲,告诉自己,你们……是不是软蛋!”
回应他的,是刀剑出鞘声,是枪杆顿地声,是震天介的喊杀声:
“杀,杀,杀……”
陈疤子看到无数士卒涨红了脸,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番阵前动员,硬生生的把将士们提升了一级战力。
“杀,杀,杀……”
夔州城西,大校场,五千甲士正在进行集操训练。
点将台上,木云一身轻甲,手拄长剑,左手马霸,右手祁三多,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将士操演。
说起来都没人相信,木云点将时,没要一心想当海盗的张通,没要当惯了将军的王山宋群,只问秦越讨要了扛纛大将祁三多。
理由,这家伙有福相。
扁圆脸,细眯眼,大肚腩,外加走一步便抖三抖的肥膘,看上去,确实是天天大鱼大肉有的吃的福相儿。
辕门外一驰绝尘,头顶红翎艳若鲜血。
“报……”
“中军帐内说话。”
木云打断斥候的说话,缓步下了点将台。
祁三多与马霸两人亦步亦趋的跟着,却时不时的用肘尖互击一下。
到了中军大帐,斥候这才禀道:“韩令坤部两天前发的兵,战兵加厢兵共计三万整,算路程今日将兵临益州城下。”
木云点头道:“知道了,退下休息。”
“诺。”
“武定军行止?”
有幕僚起身回话:“兴元方面尚未有消息,不过沿途早有唐东将军一手布置的通讯站,若有动作,必能早警。”
“既然如此,既定方略不变,霸子。”
“有。”
“明日寅时造饭,卯初拨营,走水路,取道渝州,兵发梓州城。”
“诺。”
“三多。”
“末将在。”
“给你留一千兵马,一千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务必要守住此城,免为宵小所趁,实在不行,也要想尽办法守上十天以上,十天后撤离,有功无过,给你留快船十艘,以备急用。”
“司马但请放心,不论谁来,定教他有来有回。”
马霸用刀柄在祁三多的膝弯处一点,半嘲道:“吹牛也不打打草稿,还有来无回呢,若有大军来,你还敢出城应战不成。”
祁三多强词夺理:“人家傻嘛,铁定会一股脑儿的往某狼牙棒上凑,倒是你,别把精力再往娘们身上泄了,小心真成了软脚虾。”
“……”
马霸一时词短,正组织语言要反击,却听木云道:“三多所言,甚是有理,此番出兵,你必须禁欲禁酒,否则军法伺候。”
“将主……”
“叫司马,改个口就这么难么。”
“……”
“下去作准备吧。”
“是。”
马霸与祁三多出帐分头准备,木云却看着舆图发呆,心中却有冷笑声发出:“老子既然能把旱鸭子训练成水师,就不能把水师训练成步兵了么。”
他看着舆图,脑海里却浮现出当年以三千弱旅袭击吴越五万大军的场景,唉,却是一晃四年时间过去了。
时不我待。
荒废的年月要补回来。
031:乱世投机之道
“嗦噜……呼噜……”
甲寅整张脸仿佛都埋进了大海碗里,稀哩呼噜的吃的十分快活。
“以前吃这浆水面,十分勉强,今日再吃,却是真的美味,还有这大海碗,最是对我性子,蜀中什么都好,却讲究个脍不厌细,看着就娘们,还是这好……呃,撑着了。”
乡绅们见甲寅毫无架子,端起大海碗就吃,吃了还松裤腰带儿,这才明白,之前的那个‘小去病’没变,还是如此的憨直,当下都放下心来,不一会又把心思揪起。
“甲将军,您只带了一千兵马,还伤亡近半,要是乔将军回师了怎么办?他手上,可是有足足五千人呐。”
“无妨,他虽然年纪比我大,但他入伍,还是我验看牙口的,嗯,当时人都瘦成排骨头了,所以这人健不健康,得看牙口,没想到看走眼了,却是个白眼狼。
不过,就他那半瓶醋,据城而守或是勉强,要想攻坚,哼哼,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他要真敢回来,不用多,我只要带上百骑,与城下列阵,他敢放马来冲都算他的本事。教他拳刀的师父都在这坐着呢。
再说了,他哪敢动一步,只要他前脚走,后脚我大军便能攻上青泥岭,然后倒撵着他跑,所以你们只管放心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甲将军鞍马劳顿,请早点休息,我们先告退了。”
“啊,好,今天先谢了哈,等大帅到了,再说怎么个谢法。”
“啊呀,这怎么敢当,举手之劳而已……”
眼见一众乡绅相继告退,凤州刺史丁予洲这才放下茶杯,笑道:“看着甲将军吃面,某都看饿了。”
甲寅大笑:“粗人一个,让明府见笑了。”
“这明府二字,休要再提起,愧对大帅久也。”
“那我叫你仲文兄吧,你手上又没兵权,九郎怎会怪你,刚才在乡绅们面前,海口是夸下了,但实际上,形势还很严峻,不仅乔青山会下山,石守信的大军也到凤翔府了,我要在三日内最少征集到二千民壮,这个忙,只能靠仲文兄帮忙了。”
“丁某尽力而为。”
“那好,等下我让唐妙才杨成志他们配合你,大帅说了,你这人惯会明哲保身,所以一身本事都藏着捏着,其实是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人物,如今,机会来了,就看你的取舍。”
丁予洲手一哆嗦,差点摔破了茶碗,讪笑道:“甲将军,这玩笑开不得。”
“嗯,我掉不了书袋子,大致就这意思,你是有本事的人,你看着办吧。”
“……”
眼见丁予洲告辞而去,赵文亮给甲寅一竖大拇指,赞道:“没想到呐,本事见涨了,把一州刺史都拿捏的迷迷登登的,不过看来这家伙心动了,若真能凑出二千民壮来,城内的百姓就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甲寅苦笑道:“他们是可以安心睡一觉了,我们却是要发愁了,九郎派你来,是要让你主持城防大局的,边边角角可都要安排妥当了才行,最多三天,我们就要受到东西两路夹攻,真正的腹背受敌。”
“放心,三天时间,够做大文章的了,再说了,城防一切设施俱在,那乔青山还是有一套的,你们只需要把人心稳住了,其它的看某。”
赵山豹把环睁一瞪,鄙夷的道:“那些城防基础,明明是陈头的功劳好不好,他乔青山也就是二道贩子,过了一下手而已。”
赵文亮一脚踢过去,“吃饱了没,吃饱了就开工。”
“敢情某是你家的长工呐,得亏都姓赵呢?”
赵山豹骂骂咧咧的起身,临走还拎了半只烧鸡啃着,这几天,尽嚼食干粮,嘴都淡出鸟来了。
丁予洲怀着满腹心思回了府衙,自打虎牙军兵临城下,他的心里便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如今城头虎牙大旗迎风招展,虎威赫赫的虎牙军一气攻进了城,他的心底里却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权柄小有小的好处。
自己是文刺史,与其它一些防御使兼着的武刺史有着最大的区别,凤州军权皆在防御使乔青山之手,城防是他的事,城丢了,自己虽要担责,但不是主要责任。
真正让他松下一口长气的,却是看到了虎牙军的腾腾杀气,看到了一如既往的甲寅,心想,凤州真要变天成功,于自己不是好事一桩么,起码自己与那位秦大帅,有着不错的香火情,相反的,京中那位官家却是从未谋面,不知具体性情。
而真正触动他的,却是甲寅直不愣登说的话,这样的话,别人能想到也不会如此直白的说,可能要兜十八个圈子,而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的本性,但清楚是一回事,改变是一回事。
知雄,守雌。
乱世生存的不二法门。
当然,这是指弱势者而言。
倘若得势了呢?
他登台阶前停下脚步,看着匾上那三个金字好发了一阵呆,这才挥挥衣袖,进了内衙。
“夫人,家资浮财总计多少?”
“三万来贯吧,不知夫君……”
“嗯,让管家取两万贯出来,为夫急用。”
“急用?”
“嗯,出钱募壮丁。”
“啊……”
丁孙氏大吃一惊,绣花针刺入指尖也不知。
“若要募丁,府库自有钱粮,再不行召集乡绅募资,哪有自个垫钱的道理。”
“为夫自有计较,虽然募丁之途有无数种,但唯有如此行事,我们才能最为得利,事若成,这两万贯比二十万贯还值。”
“若……若是虎牙军败了呢?”
丁予洲晒然一笑:“只要为夫命还在,这本钱就捞得回来,你想呐,世上哪有如此傻子,会心甘情愿的掏自个的家底,为别人输军资呢,说出去,也没人信,所以为夫自然是被刀子逼着的受害者。”
“……”
丁予洲简单粗暴的安排家丁拉着六七辆大车的铜钱,于城中热闹地高举募丁大旗,顿时引来物议纷纷。
乡绅们立马坐不住了,才从防御使衙门回了家,又心急火燎的去了刺史衙门。
可惜大多数人没有见着,因为丁明府的牙痛病犯了,不见客。
只有少数人从角门进去,又从角门出来,表情神秘,回了家,立马派人去城外召集庄上的男丁,回城听用。
酱园薛李便是少数人之一,却经不住老友的再三问询,丢出一句话来:
虎牙军可是在凤州才成的势,秦大帅真要成了事,益州第一,凤州第二,该怎么办,自个去想。
啊哟!
老友扇自己两巴掌,急匆匆的回了,这年头,人命不值钱,再说又不用自己上前线,大不了,多耗几袋粮食,多付几把铜钿而已。
却能换个机会出来。
多值。
032:锋矢对锋矢,王牌对王牌
砲石凌空,弩箭飙射。
益州城的攻防战,一开战便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韩令坤有备而来,攻城梯,撞车,云车,早早的就拆开偷运过来,是以兵锋一到,攻城器具便搭起来了。
益州两江绕城,四水环护,本不应如此之快的短兵相接,但韩令坤准备充分,于上游藏了民船百艘,一气放下,又早备木料,于清远江上一日夜搭成浮桥七座,铁锁连环,攻城过河如履平地。
你有过河计,我有破桥法。
城上改抛热油罐,激射火箭。
但效果并不好,武德军早有防备,用江水将船桥淋湿,又备有无数麻袋的细沙,火势未起便被扑灭,倒是被热油烫伤者不少。
三天时间,武德军的攻城车便推到了城下。
但想登上城头,却是千难万难。
益州城有三重,内城、外城、罗城,这罗城呈半月型,自东城一直弧到北城,本就是军事防御结构,这罗城外每相隔百步便是一座羊马城,与一般城池的马面墙又有不同,可容弓手更多,隐敝更好,强登此城,恰似拿命来填。
韩令坤打的便是这血肉横飞的主意。
虎牙多新兵,他武德军一样也是新练,不经过血与火的粹炼,难以真正成军,所以,一接战,城头城下,几乎便是修罗场。
惨状让人心颤,让人胆寒,城头上的守军,拉不开弓者,举不起刀者,不知凡几。
若非还有五百老兵督战,战局早崩。
主将陈疤子嗓子都喊哑了,才守住了第一天的狂攻,城下成了尸山血海,城上也是鲜血横流。
第二天,韩令坤更是发狠,驱逐了上千妇女老幼,哭爹喊娘的向城头涌来。
这一回,守军们真的手软了,齐齐看着陈疤子。
“接近城池者,便是敌人,现在对敌手软,等待我们的,妻女便是眼前这般的下场,各就各位,砲石准备,弩手准备,真要仁慈,那就手稳一些,瞄准一些,下手快一些……韩令坤,你这狗嬢养的亡八蛋……”
陈疤子的怒吼声中,砲石再次凌空……
……
“甲寅,你这狗嬢养的亡八蛋……”
凤州城下,乔青山发指眦裂,咆啸着,怒吼着,状若疯狂。
凤州城失,意味着他已经败了,而且还败的一塌涂地。
因为“仁慈”的甲寅打开了西城的大门,放下了吊桥,有个如魔鬼般的声音在不断的叫喊着:“兄弟们,都是乡党哈,只要放下武器,城门任进,老母娇妻在家盼着哈,只要卸了甲,爱干嘛就干嘛,这是乔疯子一个人的事嘛,与你们莫得相干……
兄弟们,放下武器哈,城门任进,家门任回,小去病甲将军有令,前事莫究,饷银照发,啊,放下武器,发的是双饷哈……
兄弟们,莫得迟疑哈,黑虎骑已经备好了马,端好了槊,就要冲阵了,现在跑还来的及,线香还有半柱哈,回来吧,回来,有钱拿,有娃抱,还有女人和你欢好哈……”
城外,两千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观望着,谁也想不到,日夜兼程,回了凤州,会是这个模样。
城门开着,不论是冲进去抢城,还是冲进去回家,人人都想冲。
可谁也不敢冲。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大春一把拉住发狂的乔青山,急劝道:“将军,速走,与朝廷大军汇合,然后再作从长计议……”
城头上,跛脚将军李儋珪没好气的呸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的咒道:“这就是个生孩子没**的怂货,城门开着,竟然不敢冲进?”
赵山豹咧着嘴大笑:“虎子之猛,全凤州无人不知,全虎牙无人不晓,那乔青山依险而守还可以,城外对阵?哈,只有抹脖子的份,噫,真扭头走了……哈,这下有好戏看了……”
话音未落,一阵轻微的颤动响起,随着如雷响声逾来逾急,这颤动越来越猛烈,一骑冲出城门,腾空越过吊桥,带起一道艳丽的火红。
他的身后,马头攒动,蹄急如潮,虎牙军中最彪悍的铁甲具装黑虎骑汹涌而出。
“甲寅来也,乔青山,忘恩负义之徒,出阵受死。”
甲寅喊完话,这才合上面甲,端平长槊,如锥头般向敌军迫去。
“列阵……”
乔青山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想有前程,全着落在队伍身上,所以平时操练甚勤,说如臂所指有些夸大,但也不远矣,二千将士迅速摆出防守圆阵。
盾阵如城,拒枪如林。
不动如山。
甲寅距阵百五十步,长槊一指,舌绽春雷:“分。”
黑虎骑在他的率领下,左斜里窜出,马队后却是又让出一队飞虎骑来,右斜窜出,这些飞虎骑在李行的率领下,人人手执骑弩,远兜着圈,向敌阵漫射。
黑虎骑则空兜了一个圈子,反过来绕到飞虎骑后,掷矛飞掷。
三支投矛掷完,也不管伤敌几人,黑虎骑远窜而出,只留下飞虎骑不急不徐的兜绕圈子。
阵中经过初期的慌乱,稳定下来后,立马有弩矢还击,飞虎骑倏的加快速度,扩大绕行圈子,也不再射弩,只管纵马疾驰,腾起的烟雾浓厚的看不清人脸。
也不知兜了几圈,蹄声倏急。
“东面,拒枪……”
乔青山的这一声喊,却使队伍乱了,大部分人已被骑兵绕晕了头,一时间哪分的清方向,待到明白过来,黑虎骑已化身黑色钢铁长锥,狠狠的冲进阵来,迅速的犁开一条血路,倏忽间又冲阵而出。
飞虎骑配合着射了几弩,再次兜圈,以尘烟惑敌。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稳住阵脚的凤州军人人睁酸了眼睛的时候,黑虎骑在焰火兽的率领下,再次杀到,这一回,却是擦阵而过,充分利用长槊寸长寸强的优势,以及槊杆柔韧的特性,只把槊杆横在铁过梁上,借着马力拖刃,所到之处,血喷如注。
乔青山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的队伍顶不住第三波冲锋了,他一把弃了兜鍪,虎吼一声:“甲寅,某要与你决斗……”
甲寅正策马飞驰,哪听得见,就算听到了,他也懒得理会,要决斗,早说呀,如今战马跑的正起兴,如何刹得住。
他再一次兜转马头,却发现敌军已作鸟兽散。
露出了阵心那一旅全身铁甲手执陌刀的甲士——虎牙血杀。
锋矢那一将,正是曾经的血杀第一任指挥使,乔青山。
“飞虎骑以伍为单位,分头追击,缴械不杀,黑虎随我冲锋,锋矢……”
疾驰中的黑虎骑左右分开,各自绕成一个漂亮的圆弧,重新归队,整队,形成一个锐利的三角箭头。
“一,二,三,四……”
随着指挥的口号声,错乱的马蹄声逐渐整齐,这才平端长槊,用力的一夹马腹,向对面的那个锋矢阵狠狠冲去。
锋矢对锋矢,王牌对王牌。
一个疾如浪潮,一个稳如泰山。
相距五十步,甲寅与乔青山的眼眸便对在一起,空气中仿佛都擦出了火花。
“杀……”
“杀……”
呐喊声中,一槊出,疾如紫电穿云。
呐喊声中,一刀斩,势若霹雳惊雷。
刀槊相交,槊杆一颤,一崩,未崩出,也未收回。
乔青山出手便是同归于尽的拼命,因为他知道,论武技,他远不如他,他放开门户,任那长槊穿腹透背,却在巨痛传来之际——力劈华山。
三尖两刃刀耀着寒芒向对方劈去,眼看着刀锋已劈临对方的额头,乔青山的心里倏的闪出一丝快意,然后便觉着自己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鲜血混着内脏大口的喷出,**如火……
甲寅策马驰过,对那道在空中翻滚的血人不再看一眼,他于关键时使出了偷师于林仁肇的那一记槊弓,弹飞了对手,刀刃却依旧在左肩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中却刹那间变的空空落落,十分难受。
……
战斗结束了,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个时辰。
战友们在打扫战场了,他才缓过神来,缓缓策马来到故人身前,花白头发的傅大春正抱着乔青山的尸体在痛哭流涕。
这位莫名其妙变节的亡八蛋至死都圆睁怒眼,傅大春几次帮他合上,又睁开,合上又睁开。
只是永远失去了光泽。
城头上,李儋珪仰脖灌下一口烈酒,徐徐的吐出酒气,这才拍着女墙涩声道:“小瞧了天下英雄。”
033:天下风云
凤州的战事结束了,青泥岭上的战斗又再次打响。
乔青山率精锐下了山,对寨中的士气影响还是很大的,全师雄哪肯放过这样的良机,从捉来的舌头身上问出了寨中底细后,再次强攻。
前三座堡坞双方拉锯了几次,防御设施已毁,但虎牙军守不住,每次打完又撤回,每次开打又要从第一个弯折处开打,寨中守军只要把乱石一堆,便是一个简易的防御工事。
但全师雄攻出了经验,只花了一个时辰,便攻到了第四座堡坞。
这堡与前三堡一样的坚固,不一样的是堡前有一小方缓坡平地。
这里原先是个凉亭,是车夫脚力上了山后歇乏之地,所以能容纳近百人捉对厮杀。
弩弓在堡内漫射,锐士在缓坡前列阵,大橹、长枪、朴刀,组成了牢不可摧的防线。而他们的身后,是可以轮着歇力的标枪手,呼啸着掷出一支支标枪,标枪后,是成列的砲车。
虎牙军窝在坡下,半个头也难冒。
全师雄勇忿俱发,亲为矢锋,被他冒着矢雨冲进了敌阵,可惜能跟上他步伐的,只有两名牌刀。
好在冲入敌阵后,反而无暗箭之忧,砲石之袭,全师雄高呼酣斗,手中浪里斩蛟戟如神出鬼没,手中无一合之敌。
然后就迎来了一袭红衣,一柄狭刃朴刀。
那女将武技其实也就那样,与普通战将仿佛,但她刀刀拼命,身后十数亲卫更是悍不畏死,全师雄接战之初手软了一下,然后手中长戟便再也没舒心过,被撵追落坡,再想返冲,却没机会了,砲石轰轰,弩箭嗖嗖,标枪霍霍,尽盯着他一人,只好恨恨的收兵下山。
……
益州战况也到了中场休息的阶段。
韩令坤以血练兵的目标初步达到,武德军放纵了野性后,眼里有了嗜血杀气,但带出来的三万将士,长眠于益州城下的,足有四千之多。
他的练兵法,走的是终南捷径,也是五代乱世纷争际,最有效的练兵之法,经过鲜血与肉/欲的双重刺激后,这些兵再上战场,便个个悍不畏死了,最多来一句细皮嫩肉的大家闺秀某家也操*过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眼下正是戾气正盛时,战事却不得不停止。
因为尸体在城下堆成了山,不仅散发出阵阵恶臭,更是已无落脚之地。
只好罢兵休战,派出腿肚子尚不结实的家伙,搬尸,埋坑。
这样的要求,陈疤子巴不得,因为守兵伤亡虽然远少于敌军,但也有近千人伤亡,急需休整。
益州城头出现了诡异的安静,没有了砲石呼啸声,将士喊杀声,却有乌鸦在空中盘旋,呱呱乱叫,平添寂灭的恐怖。
大白天的,阴深如鬼域。
……
长江上,一长列没有旗号的舰队正逆流而行。
米仓道上,大军如龙,武定军的大旗迎风招展。
大散关前,捧日军旗下,京营禁军正向凤州开拔。
成州城外,沿着祁山道北上的勤王军正在安营。
夕阳渐下,晚霞若火。
……
兴州城中,秦越昼寝未醒……
没日没夜的担忧、牵挂、思虑、不安,终于疲光了他的精神。
“报……兴元府大军动了,行营都部署韩真,先锋使史进德,率大军万五,已于昨日卯时拔营,向巴州进军。”
秦越一记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狠搓一把脸,用力的“嘿”了一声。
“烽遂举火。”
“诺。”
夕阳中,耸立于高峰上的烽火倏的燃起,浓烟滚滚。
惊动了正在赌钱的石鹤云,这家伙一把弃了色子,狞笑道:“兄弟们,当野人的日子结束了,下山,回兴州。”
唤醒了正抱斧而眠的铁战,熊大个晃晃脑袋,睁大眼睛仔细的再辩认了一番,方才大斧一举:“拔营。”
中断了正啪啪有声次次深入的叶虎盛的美事,这位独眼龙没好气的拍了拍身下的白腻,荡笑道:“养好精神,等某下次再来。”
烽火再往北,成州城下,正在操执安营事宜的施廷敬远眺青山,扬声长啸,却是向曹彬的中军大帐而去。
“大帅,某部明天一早返程。”
“操。”
曹彬没好气的咒骂一声:“让武大率一千精锐助你。”
“多谢大帅,不知大帅可有书信带给秦帅?”
“老子懒得写,你告诉他,成州,老子替他拔了,下次再让老子当幌子,定要马鞭抽死他。”
施廷敬忍住笑退下,才安营便要准备撤兵。
白兴霸晃着膀子过来,对曹彬道:“真要硬攻?”
“不然呢,估计虎子那亡八蛋,也就只有我们这一路能冲出去助他,明天,你率部先登。”
“诺。”
……
扬州城外,宋廷的讨逆大军终于抵达了战场。
御驾亲征的宋九重趁着太阳未落山,盛装打扮,钲鼓在前,旌旗于后,绕城而行,观阵逞威。
可惜水塘与陷井密布,战壕与坑洼交错,却是有马驰不得,大熬风景。
城内,三万将士厉兵秣马,早将能搬上的擂木滚石搬上了城头。
李重进和韩通于城头迎风而立,眉宇间各有忧色锁在里头。
……
南昌,南唐皇宫。
那位初名景通,登基后改名为璟,淮南兵败后向中周臣服又避郭氏先祖讳而改名为景的南唐皇帝病了。
茶饭不思,美色当前而不见。
更何况一介武夫乎。
无双将林仁肇第三次请求觐见,枯等一天,终是无果,只好起身,在内侍与宫女的嘲笑声中,将奏疏撕的粉碎。
多好的时机呐,北复淮南指日可待。
结果一腔热血付东流。
江宁,留守东都的皇太子李从嘉正在美人的环伺下,轻润笔墨,勾勒细竹。
这位后来改名为“煜”的年青人,后世皆知他的词作雄奇幽怨,天下无双。
却不知其在书艺上也是一绝,独创“擫、押、钩、揭、抵、拒、导、送”七字诀,以颤笔行文,线条遒劲,有如寒松霜竹,世称“金错刀”。
又喜写大字,以卷帛为笔,挥洒如意,世称“撮襟书”。
但他最自豪的却是画竹。
他画的竹,乃一一钩勒而成,自根至梢都极小,极具特色,世称“铁钩锁”。
一副竹画,自晨而暮,于尺方间耐心不绝。
终于完成了,他长笑掷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有丽人凑趣,“太子,奴看见竹叶无风自动呢。”
“是你心动了吧,来来来,恰好还少了一抹胭脂红。”
“太子……”
丽人娇羞着,却吸气挺胸,把本是鼓囊欲脱的本钱再撑起十二分的瑰丽。
……
晋阳,御马监。
皇帝刘钧看着那数十匹新进栏的骏马,黯然落泪。
“想我堂堂大汉,需要战马,却要到蛮部行走私盗买之举,何其悲也……”
随驾的杨业默然不语。
该战不战,该争不争,尽遣庸人为将,有马又有何用。
枉为某家一身武略空自浪费,只能进山剿匪。
034:青山上的那一袭红妆
战事方歇,战报又来。
石守信大军已过黄牛铺的消息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捧日军,宋九重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揉合了原来铁骑、控鹤,龙捷、虎捷的精锐,单兵素质超一流。
“别怕,慌啥。”
甲寅面对一双双焦虑的眼神,大笑道:“那石守信,枉为他从军多年,经历的战事,还没我多,而且从他的行军速度可以看出,这人脑子四方到可以当棒棰,天天行军六十里,我们都进了凤州城了,他还无动于衷,说好听点,叫不急不燥,但实际上,他胆怯了,却又因为军令在身,不得不前。所以,他来,就是送军功来了。将熊熊一窝,说的就是他。”
一众乡绅听完甲寅的解释,稍松一口气,心想,眼前这位,率着两百骑兵就能大破两千甲士,或许真能抵住朝廷的精锐也不一定。
前日城西那一仗,不少胆大的亲眼看到了,结果仿若做梦一般。
其实这些乡绅此来,纯粹是多此一举的自我安慰,因为他们在丁予洲的影响下,或多或少的都有输粮输钱输人,否则甲寅哪来的气定神闲。
有近千身强力壮的民壮助力守城,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投擂石、淋金汁、掷扔石灰包不需要太多技巧,只要敢在城头冒头,有两把力气便够了,守垛口这样的技术活,自有虎牙军来完成。
更何况,还有一支生力军关键时可用。
击败乔青山,收俘千二。
如今都关押在军营中,唐诗与杨登两人正带着得力助手在为他们上政治课,灌**汤,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些久经训练的家伙,可不能真的就随便的放他们卸甲归田。
赵文亮进屋时还戴着口罩。
甲寅一阵恶寒,忍不住出声道:“真备了金汁?”
赵文亮点点头,取下口罩,厌恶的弃之一旁,“打水净手。”他对亲卫吩咐完,这才怪笑着对甲寅道:“你都毛骨耸然,那些京师来的老爷兵更是胆寒,你别看它就是了。”
“臭不可闻呐。”
“再臭能有尸体臭,闻着就习惯了哈,不过这口罩还真不错,有薄荷香,醒脑。”
“……”
甲寅决定离他远一点,今晚吃饭就不同桌了。他起身去了后衙,见花枪吊着膀子正在指点赵磊枪法,忙上去打招呼。
上次抢城,花枪身中创伤五,最致害的却是胳膊上的弩矢,伤到骨头了,得有一阵不能耍枪了。
赵磊也中了两记刀伤,一伤在腿,一伤在背,好在伤口都不深,他又正是年青时,恢复的快,虽是养伤,却闲不住,便向花枪讨问武技。
花枪也不藏私,有问必答。
甲寅说笑两句,正要下场演一把枪法,却见黑虎骑旅帅张燕客满脸惶急的跑进来,老远就喊:“甲将军,你快去看看,我们的马匹被那跛子整的个个拉稀了。”
“什么跛子,会说话不,要叫李将军,这是洗肠呢,人家从小喝马奶长大的,自有一套养马妙法,你们都要听他的,若有违抗,军法从事。”
张燕客见甲寅把脸拉下来了,只好沮丧的应了声是,怏怏的往外走。
甲寅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喊回来道:“儋珪枪、拔汗马,不仅威震中原,更是北辽闻名,他们年年要与晋阳军,契丹兵交手,马上功夫,他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哪怕禁军铁骑也只能在装备上胜出,我们更是如此,所以,你们得把李将军孝敬好了,有本事把他的绝技啥的掏出来,比什么都强,还跑过来使气,脑子进水了……”
张燕客被甲寅这一通说教,顿时心悦诚服,兴冲冲的跑了,连跑边扬着手说“某这就去买好酒……”
……
青泥岭上,关春花终于听到了傅大春亲自带回的噩耗,顿时只觉两眼一黑,仿若天都塌下来了一般。
她用力的一咬下唇,悲声急问,却是先问儿子的情况:“栋儿如何?”
“甲寅亲口承认,栋儿平安。”
“那他……现在哪?”
“寄存在白云寺,寿材也是虎牙军帮着寻来的,上好楠木,某与山鸡他们亲自帮净的身子。”
“得亏有你,有寨中老兄弟。”
关春花点点头,勉强扶着桌子站稳,“白荷,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
白荷退下去时心想,夫人满脸悲寂,却一滴眼泪也无,戴孝还要先沐浴,真是的……
啊呀,还要去备麻衣。
关春花不知婢女所想,整个人木然呆立,只是两眼定定的看着傅大春。
傅大春被她看的发毛,忍不住抹泪劝道:“春花,你得节哀,栋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把详细经过说来我听,越详细越好。”
“唉,也怪青山倔强,死不回头……”
听完傅大春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经过说完,关春花终是溢出了泪水,有一颗滴落在脚前的石块上,晶莹若冰。
这时白荷过来回禀,说水已备好,关春花点点头,扭头往屋内走去,却没要白荷伺候,反手关上了门。
这一关,便整整关了一个多时辰,就在傅大春急的要破门时,门开了,没有意料中的披麻戴孝,反而出来一袭红衣,就连头发也用红绸扎着,一如当年扁担山上的模样。
眉眼更是描过了,精致漂亮,通身收拾的齐齐整整,仿若出嫁的新娘。
“傅叔,没事,就想了一会事情,我去山上走走。”
“傅叔陪你。”
“不用。”
关春花脚步不停,出寨便上山。
傅大春年纪大,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眼见她那一袭红裙飘出了寨门,这才惊呼:“不好,快挡住她……”
然而,只是虚惊一场。
关春花踏上危石,却只是静坐,朴刀横坦于膝上,只手托腮,远眺青山。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却幽幽的叹道:“他一直想直起他的脊梁,守住这青泥岭,是他的愿望,我得帮他把这梦给圆了。傅叔,你回凤州,帮我照顾他,等我完成了任务,再回。”
“……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要记住,栋儿还小,他已经没了父亲,更需要母亲的关爱。”
“晓得的。”
傅大春走了,刘守忠拍拍屁股也要走。
凤州失守,乔青山阵亡,寨中凤州兵军心焕散,这仗还打个屁呀。
关春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率着本部人马匆匆下山,这才召集凤州将士,这支兵马人数已不足两千。
看着校场上无精打采一脸茫然的将士们,关春花缓步走上点将台。
“大家一定很奇怪,夫君阵亡,我这未亡人却不见一点孝,反而红衣细妆。”
关春花信手挽了个刀花,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过来了,这才继续道:“这身红妆,便是我当年新嫁时的礼妆。夫君在世时,一不贪财,二不怕死,也从未苛扣过诸位一文军饷,因为他也是从大头兵一步步升上来的,知晓当兵之苦。
他常说,上了阵,背靠的便是兄弟,所以,他从来视大家为兄弟,虽然能力有限,没有为大家谋来多少福利,但起码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三天前,他下山,嘱我守好这山寨,如今,他走了,但寨还是要守。
因为这是他的遗愿。
很多人可能不明白,他为何要行险,为何要拒抗昔日的同僚,在家安享富贵不好么。我们一家,其实真的完全可以走的,调任也好,挂印也罢,荣华富贵照样有的享受。
但走不成呐,因为做人要有担当。
你们,都是他招进来的,可这凤州军,脱胎于虎牙军,必须要与兴兵作乱的他们划出明确的界线来,只有这样,大家伙们才能平安喜乐的活下去。
因为秦越他们,为一己之私,假借勤王之名,行谋逆天下之实,实在是……不自量力呐,若还跟他们有瓜葛,等待大家的都是协从谋逆之罪。
所以,夫君立誓,要守住此寨,要守住关中的安宁,要守住大家的清白……
让不义之战见鬼去吧!
我关春花一介女流,头可断,血可流,刀在,便不会后退一步。
夫君未竟之志,我来接任,还请诸位叔伯助我一臂之力,一起完成夫君遗志,一起守住家乡的安宁。”
关春花的一番话仿若一颗春雷在校场上炸响,将士纷纷窃窃私语,嗡嗡哄哄,吵个不停。
良久,终于有一声怒吼打破了局面。
“愿听夫人号令,为将主报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人喊,百人跟,最后形成如潮汹涌。
“愿听夫人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愿听夫人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035:得势,先要有势
虎牙军自东向射出第一箭后,谋划的便是全局大战役,这则被戏称为“蟒蛇吞象”的战略计划,响应扬州分担李重进的压力只是附带,好比买东西时商家附的搭头。
将整个东川吃下,把汉中吞下,一统蜀中,建立大根据地,才是真正的战略目标。
但出师要有名。
韩令坤和王彦超老奸巨滑,皮里阳秋,哼哈嗯啦的没一句真话,要是和他们比耐性,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秦越这才决定冒险让出空门,诱对方出手。
为了抢时间,更是把甲寅花枪这两员虎牙军最能打的悍将派到最远的地方去,一阻石守信的进川步伐,二造鞭长莫及的事实。
如今,王彦超与韩令坤分别露出了阴深的獠牙,全师雄却还只能在青泥岭下耗着日子,虽然心急如焚,却无别计可施。
因为这青泥岭,乃是第一重要的战略制高点。
得青泥岭者主胜负。
青泥岭若下,虎牙军才能进出自如。
若是这个咽喉在别人手里捏着,则喘气都困难。
乔青山死了,刘守忠走了,山上守军数量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还没了主心骨,全师雄振奋精神再次亲率主力攻山。
然而,这一次,还未冲到第四座堡坞便败下阵来。
山上守军仿若打了鸡血,一夜间功力增长数倍,狂若野兽。
对上那一袭红衣的冰冷眸子,饶是全师雄久经战阵,脊背上尤有寒毛炸起。
那是死寂的眼神,一如万年寒冰。
“嬢的,这寨子要是夺不下,老子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
兴州城外,三军整装待发,秦越正在做出征总动员。
这一回,他全副戎装,亲自领军。
“兄弟们,我们出川勤王,可是别人却卑劣的朝我们后背下手,韩令坤、王彦超正逞着兵锋耀武扬威,欺凌我们的家人……
益州城外,已成焦土,华屋广厦,被付一炬,百姓积蓄,被抢一空,稚子儿童,嚎淘大哭,娇弱女郎,哀泣抗拒……
兄弟们,家乡的父老乡亲,正翘首以盼,盼着我们报仇,兄弟们,如此血海深仇,要不要报……”
“杀……”
“杀……”
“杀……”
“出发,为家乡父老报仇,我们受到的苦难,要让敌人十倍偿还,出发,向兴元府进军,我们也抄他们的老巢去。”
原先四散于乡间林中的大军已经合聚,加上武继烈与张侗的人马,整整一万五千人,石鹤云接过先锋令旗,狞笑着振臂高举,一马当先。
武继烈与铁战并辔而行,一人一把肉干,嚼吃的浑身是劲,全身毛孔都透着欢喜。
步伐橐橐,旌旗猎猎。
大军排成长龙,穿过定军山,趟过东汉水,向汉中挺进。
……
益州城外。
休整了两天的武德军再次在韩令坤的长剑指挥下,喊着号子,推着云梯,冒着砲石和弩雨,向城下开进。
经过血与欲的浇灌,狂暴的戾气已经在武德军中生根发芽,个个眼神如狼,浑身上下都冒着嗜血的杀气。
城头的守军,也在战火中成长起来了,更因为有生力军的加入,而斗志昂扬。
这支生力军清一色都是娘子。
周容亲自挂帅,苏子瑜、欧阳蕊儿、铁战的妻子全真、石鹤云的妻子祝丰,以及王山宋群等屋里的女人,当然还有两位耀眼到极致的明星——欢斯波罗檀和司马春茵。
这支集慰问与救护为一体的娘子军,所到之处,香风阵阵,却又在软言细语声中,守军们一个个挺直了腰杆。
周容更是在砲石声中,于城楼上迎风而立,白衣似仙,与欧阳蕊儿合奏了一把琵琶曲,周容在曲艺方面,最称豪的便是琵琶,更因为“琵琶声急隐有刀兵之势”而改变了自己的姻缘,所以一首“十面埋伏”曲一出,气盖战鼓,声声催人奋进。
不过,因为她们的身份不同,没人敢直视,哪怕她们再平易近人,面对她们,不论将士皆低着头,眼盯脚面。
但是那两位淘气蛋就不同了,欢斯波罗檀顶着漂亮的孔雀羽,挎着雪亮的砍刀,肩上还扛着一把崭新的伏远弩,加上她乍乍呼呼的性子,所到之处,皆受到守军们的热烈欢迎,高举盾牌护翼者,不知凡几。
把阿檀得意的咯咯欢笑声满城飞扬。
然而,战斗再次打响后,这位逞强坚持留在城头的大海儿女,亲眼目睹了战况的惨烈后,没心没肺的她终于有了女人该有的样子,哭嚎着,呕吐着……
等把苦胆水吐干净了,她却倔犟的端起了弩。
司马春茵则用她的细心,专业的医护本事赢得了所有伤员的尊重,她治理的伤员,哪怕再痛,也死咬牙关。
一样的战火,城里城外却粹炼出了不一样的队伍。
“杀……”
“杀……”
怒吼声中,砲石乱飞,弩矢互射,戾气与勇气对撞,正义与残暴拼搏。
昔日流金溢彩的锦江上,断肢随波起伏,头颅与身躯分离,满江血红。
……
武定军战旗下的韩真与史进德部,所喊出的“杀”声却大多数时是面对百姓,钢刀与铁枪齐举,巴州城门洞开,通州闻风而降,开州百姓跪伏,丰盛的缴获、肆虐后的快感,以及势如破竹的战果让他们意气风发,狰狞狂笑。
成州城下,白兴霸一手挽盾,一手执枪,咆啸着率部先登。
广捷军北上第一仗,得打响了,否则,以后都没脸和虎子喝酒。
……
凤州城头,甲寅终于迎来了他的新对手。
石守信的大军终于到了。
来的却不是一万禁军精锐。
而是整整三万大军。
城下迎风招展的,除了禁军捧日军旗外,还有京兆府的永兴军,泾州的彰义军,凤翔府的凤翔军,以及兜着圈子准备回京却又被截下的兴州武兴军,五军齐聚,蔚为壮观。
“哨探不足呐。”
赵文亮手扶女墙,谓然长叹。
甲寅苦笑道:“这也没办法,谁让我们只有这点人马,不过也无需惧怕,那些方镇州兵,更多的是来撑场子的,能打顺风战,却不会来攻坚。”
“甲将军言之有理,只不知那石守信有没有卵子来斗将,老子一气挑他十七八个再说。”
李儋珪擂着墙垛,却是恨不得立马杀下城去。
“九郎分析过,不论谁领军,宋九重都会耳提面命,谨慎行事,宁可不胜,也不会轻举妄动。”
“为何?”
“因为他们败不起,哪怕小败,也是致命的。”
甲寅笑道:“禁军精锐的不败金身若是打破了,其它方镇的老帅们会怎么想,宋九重可是全靠着这十万禁军威慑天下呢。”
李儋珪良久无语,再出声,却其涩无比。
“真,笨,呐……”
这三字虽然没头没尾,但甲寅很清楚他说的是谁,禁不住也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帅感到宛惜,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满腔自豪。
秦越的智囊团,放眼天下,都没人可比。
不仅有老而不死的徐无和陈抟,不仅有世宗就十分信赖的宰相重臣李谷与王著,不仅有民事政务皆精通的曾梧与吕端,不仅有利益捆绑在一起的益州士卿,还有上百名教授博士、近千名学生士子组成的锦江书院。
只不过秦越做事,仿若兴趣所为,一副吊儿郎当样子,一般人不以为意,真的聚拢聚拢,就连李谷都感到恐惧。
不说别的,就那二十三州的人事调整,便好比喝水一样的简单,云淡风轻,夹袋里的人才随便往外掏。
否则,那李谷又怎会尽心辅佐,甘心用命,又怎会苦口婆心的劝着满腹书生意气的王著?
那欧阳炯之为何顾不得风花雪月而四处奔波?
那吕端,又为何愿意留在益州忠心用事,而与兄长分道扬镖?
得势,先要有势。
036:失势,便再无势
凤州城下,三军肃立。
刀枪如林,旌旗招展。
石守信却未着戎服,而是一身紫袍,轻骑出阵,遥望关堞,朗声大喊:
“甲元敬何在,烦请现身说话。”
甲寅一脚踏上早备好的踏板,笑道:“石大将军好大的威风。”
石守信年方三十有三,他只比宋九重小一岁,长相却比宋九重还老成,只因这家伙蓄起了长须,而且他的胡须十分有特色,竟然是少见的五络分明。
左右两腮边各有一络,与下巴处的胡子经纬分明,宽长的仁中又将唇上的两撇胡子一分为二,这五络美须他每天都要细心打理,嗯,每一络都非常漂亮,但五络聚一起,却实在难以言美。
但他却很自豪,因为他的胡须,曾被相士赞为富贵满门,五代荣华。
石守信闻言笑道:“本帅领旨西进,官家特意嘱咐,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你甲元敬,都应当先喝三碗酒,为此,特意从宫中选出御酒一坛,千里运来。”
石守信轻轻的一摆手,立马就有军汉抬着酒坛上前,又有铺席布几者,迅速的在关下空地上摆好了宴席。
“烦请元敬下城一叙。”
“谢了,我怕酒中有毒。”
剑门关下,秦越才玩了一出哭倒曹国华的把戏,甲寅自忖没有曹彬聪明,玩不转城下把酒论天下的豪迈,所以回绝的干脆利落。
石守信哈哈大笑,下马,示意亲卫把酒坛启封,自己端了碗,美美的饮了,末了一抚美须,冲着关城上扬起了下巴。
哪知甲寅直接回了句噎死人的话来:“毒不在口,在心,再说了,我又和你不熟。”
“……”
石守信的身子一僵,却又马上释了怀,官家说的没错,这家伙就是个二愣子,怪不得官家对其上心,这样的人若是收伏了,那是真的忠心不二一根肠子捅到心的。
“没想到元敬年纪青青,却也是谨慎小心之人,也罢,是老哥我自作多情了,这有官家亲笔手书的私信一封,只好射上来了。”
早有亲卫将准备好的弓与箭递给了石守信,石守信接过,大喝一声:“城上的人注意了,箭矢平头,但射着眼睛总是不好。”
说完,吐气开声,弓拉满月,绑着书信的箭矢呼啸着向城楼射去。
甲寅伸出刀鞘,一截,一搭,仿若有磁铁一般,就将那箭矢吸住了,当下捉箭在手,却不观信,扬声笑道:“百五十步,好强的臂力,不过我听街上的瞎子先生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一箭。”
甲寅接过亲卫递来的黑骨雕弓,上弦,张弓,绑着信函的长箭倏的射出,他居高临下,却比石守信射的远多了,一箭将他身后的将旗射了个大窟窿。
石字不见了口。
石守信的脸终于阴下来了,冷声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我只和朋友喝,只和兄弟喝,你算什么东西,不服来战,单挑还是对阵,任凭你选。”
“你……”
“单挑?”
甲寅特意拖长的话音刚落,城头便起了一阵哄笑声。
石守信也在笑,哈哈大笑。
怒极反笑。
义社十兄弟,除开高怀德那位便宜姻亲,就他石守信最得宋九重信任,靠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好涵养,会做人。
自从宋九重当上殿前司都指挥使后,他在公众场合便没有再以兄弟相称,宋九重当上殿前司都点检后,更是大帅长大帅短的,十分顺口。
所以,他的怒色很快便消了,拍了拍手,自嘲的笑道:“本帅真是糊涂了,要与一个傻不楞登的二愣子讲道理,既然官家的仁慈你不领,本帅的好心你不理,那么,就休怪本帅再不讲情面……众将士听令。”
“有。”
石守信扳鞍上马,扬鞭指着城头道:“战事一起,最苦不过军民,然官家仁德,身在朝廷,心系百姓,严令我军必须秋毫无犯,我等先安营扎寨,不得扰民,否则军法不容。”
“诺。”
“至于凤州城,我们更要给城中士庶一个思考的时间,啊,明天此时,若是再不识抬举,诸君再开始攻城不迟,但是一开战,刀锋所向,那便是满城皆敌,下手不必留情。”
“得令。”
赵文亮看着石守信做戏般的演了全套,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人有一手呐。”
“有三手也不行,明天,他的禁军嫡系在哪一路,我们便死守哪一路,磕死他。”
李儋珪拍拍甲寅的肩膀,笑道:“你说话的本事,比枪耍的好。”
甲寅大乐,咧嘴直笑。
凤州城外,宋军后退五里,安营扎寨。
扬州城外,宋军后退十五里,再次安营。
扬州城的防御,在韩通的主持下,无所不用其及,听说血吸虫藏在钉螺里,专令民夫摸来,漫洒在城外挖好的池塘水沟里,除此外,烂猫死狗,弃婴臭鱼更是扔的乱七八糟,导至扎好营盘的宋军掘井数丈也不敢用水。
而城中却是力保干净,因着长江运河就在边上,地下水源充沛,早打好数百口井备着,无惧宋军反污染。
面对连绵数十里的烂污地,宋军也没有好办法,攻城作业只能从挖土填坑开始。
韩通又有准备,数条藏兵道曲曲折折,数百突击手神出鬼没,弩弓投矛仿若死神之吻,最大限度的拖廷宋军的土木作业。
而李重进却常驻军营,频繁的操练士卒,传授杀敌技巧,开展思想工作,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随驾”征讨扬州的张永德,则成了烂污人。
美丰仪的他蓄起了络腮胡子,却不打理,乱蓬蓬的,大清早还有酒醉后呕吐的残渣,一身酸臭味,若他经过,神经再大条的侍卫都要摒住呼吸。
宋九重却反若鼻子失灵,眼神无珠一般,对他的邋遢视而不见,嗅而不觉,甫一进帐,便把手言欢。
“驸马看来昨夜又喝了不少,美酒虽好,但却不要贪杯为好,对了,朕的大帐中还有一坛庆阳烧春,性甚烈,驸马要是喜欢,朕等下让人送来。”
宋九重喊了他六年大帅,当了他五年副手,登基后,却是改口称其为驸马。
语气虽诚,角色已异。
“啊哟,果有好酒么,多谢官家。”张永德歪斜着醉眼,笑的没心没肺。
“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气么。”
宋九重伸手扶起倾倒的酒壶,诚恳的道:“请驸马一起远来扬州,一路多有辛苦,但你也看到了,义声他铁了心了,唉,他呐,就这表字取坏了……
朕被迫登基,前因后果你最清楚不过,他若真要这个位置,朕让出去又何妨?可如此一来,天下又将大乱,刀兵四起,最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别的不说,就说这扬州城吧,这连绵几十里,全是最肥沃良田呐,可如今,却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而损毁的干干净净,百姓流离失所,有田不得种,有家不能回,更害的数万将士抛家弃子来冒锋矢。何苦来哉。
哦,朕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驸马劳累一趟,劝劝义声兄,别耗了,只要打开城门,他要什么,朕就给他什么。”
张永德大笑着抓起酒壶,将残酒往嘴里倾倒,一滴不剩,最后才用袖子一擦嘴角,“可他要的东西,你给不起呢?”
宋九重拍拍脑门,苦笑道:“若要这个,还真给不起,总之,驸马务必走一趟,传达朕最后的善意,至于成不成,听天由命吧。”
037:拳头不如舌头
夜色已深,但防御使衙门的大堂上却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石守信率三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终于把凤州乡绅们给吓怕了,这力量悬殊实在是太大了,就凭六百虎牙军,再加千名丁壮,这城怎么守的住?
危机当头,再有涵养的人也忍不住了,纷纷挤进防御使衙门,要甲寅给个说法。
甲寅却避开了,只让赵文亮与李儋珪顶前。
甲寅不得不避。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说话的本事,没有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不了这些恐惧不安的家伙。
所以他选了间静室,于黑暗中安静的思考。
但赵文亮只是个副将,人们和他不熟,李儋珪一身***之气,儋珪枪虽然天下闻名,那也只是在军中流传,老百姓哪知你是谁,更何况还是败军之将,所以任凭他俩说的口干舌燥,不相信便是不相信。
好在甲寅终于还是出来了。
耐心耗尽的乡绅们连忙围上去,发问的飞沫溅了他一脸。
“诸位,静一静,请听我说。”
甲寅执起惊虎胆,重重一拍,顿时把嗡嗡如蝇的声音压伏了下去。
“本将之前便说过,那石守信是没卵子的,现在,还是这么说,这凤州城,他拿不下……”
“甲将军,吾等皆知将军武勇盖世无双,但好汉不敌人多呐!”
“董老勿急,且听本将把话说完。”
甲寅将那位老态龙钟的乡绅让到位置上,这才继续道:“我方才静室苦思,思的不是逃避之策,也不是迎战之法,而是今日所见。
那宋军行迹十分可疑,可疑到我不得不潜心沉思。不过现在我是想明白了。”
李儋珪与赵文亮双双皱起了眉头,宋军有可疑之处?我怎么没发现。
却见甲寅卖完关子,方撸撸袖子笑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今宋军是我军的多少倍?整整五十倍。可结果呢,单挑他不敢那也就算了,本将让他一只手,可为何不围城,反而三万大军人挤人挤在一起?”
噫,被甲寅这么一说,宋军果然有些反常,李赵二将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乡绅们不知兵,他俩一个熟读兵书,一个久经战阵,经甲寅一提醒,立马发现了问题所在。
甲寅继续道:“因为石守信对藩镇大军不信任,他怕那些跟他一道来的藩镇会有小动作,会与我们联络,然后,阵前反戈。”
“不说别的,那泾州的彰义军,节帅姓白名重赞,乃是先帝最信任的老将之一,征高平,他是御驾行营副都部署,战淮南,他还是御驾行营副都部署,这样一位先帝的亲信老臣,他石守信会信?
更何况,他家四郎,大名兴霸,乃是本将最要好的兄弟,最亲密的战友。”
甲寅话音刚落,“嗡”的一声,如蜂群起舞,现场的乡绅们你看看我,都是一脸的讶异,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一出。
“诸位静一静,还有……凤翔府近在咫尺,大家最熟悉不过了,但大家可知节帅郭崇又是谁?他原叫郭崇威,与太/祖同宗,名也只一字之差,后避讳而改名郭崇,他是太/祖的心腹爱将,征河中、战慕容,以及拥戴从龙,功劳什么的,排名不要太前。这样的老将,移镇都难移的牛人,那石守信敢用?敢信?
还有那京兆府的老帅李洪义,更是资格老到比老王景还老的牛人,石守信哪怕挂着主帅的名头,在他老人家面前,也要当孙子……”
“啊……安静,你们等下再讨论,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就是这些方镇老帅们为何如此积极的跑来征讨我们凤州么,我告诉你们,然后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甲寅见镇住了这些乡绅,心头大定:“因为这些老帅们,想亲眼看着我们打败石守信,然后,好阵前举义,与我虎牙大军一起勤王。
用脚指头想想都能想明白的事呐,带兵打仗,从来五万号称十万,一万号称三万,从来没听过带着三万兵马却不声不响屁都不放一个的,把我们吓跑了他兵不血刃开进凤州城不威风么,还用得着脱裤子放屁在阵前玩劝降?
所以,你们看着好了,他们要是攻城的话,京营禁军要是派出超过三千人来,我甲字倒过来写,因为他要把更多的兵力和精力防着那些老帅们。
而那些老帅们舍得拿自己的血本来为伪宋那亡八蛋添光彩?哈,打死我也不信……
好了,我话讲完了,大家还有什么要问的,一个个再问吧,重复的我就不解释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甲寅,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凤州无事,大伙平安。”
众乡绅被甲寅自信满满的一番论调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一时皆无言。
薛李忍不住了,他与别个皆不同,他的生命资产都在城外,要是酱园毁了,这天可就真塌下来了,所以小心翼翼的问道:“甲将军,那宋将有言,进城后三天不封刀,可某更担心城外呐……”
甲寅嘿嘿一乐:“没想到你还真被他吓着了,放心,他只会假惺惺的慰问百姓,倒输米粮,而不敢胡作非为。
汴梁城的那位,屁股还没坐热呢,敢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来?
这么多悍将他不派,却派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家伙来,为什么,还不就是石守信这亡八蛋听话。
至于他有什么本事,今年以前,他就好比一尾烂鱼小虾,我都没听过有这号人物,今年这家伙是威风了,两次挂帅,结果两次当缩头的乌龟,毫无建树,只会缩在营中硬耗,非要等京中的那位御驾亲征才行。
硬不起来这种事情,是半点也勉强不了的,否则,他今天就会接下本将的挑战,真要挑战,我再能,哪怕我师公附身,对方有战将数百,随便轮,也要被车轮战给轮死。
噢,我师公姓李,上字讳存,下字讳孝,十八骑进长安,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的飞虎将……”
……
“张仪复生了?”
乡绅们走后,赵文亮一把揪住甲寅的腮帮,一脸的不服气。
李儋珪则一脸的不置信:“事情真如你所说?”
甲寅没好气的拨开赵文亮的脏手,苦笑道:“废话,我说我说的全是废话,要是我们守住了,打赢了,见着那些老帅们是真的要请茶的,还是恭恭敬敬站着伺候的那种。
但要是打输了,哼哼,最多请求他们把刀子磨快一点。”
吊着膀子,一直不方便出面的花枪从角门处闪身出来,大笑着拍了拍甲寅的肩膀:“会赢的,起码今天某看到了一言胜过百万师的牛逼……”
他身后的磊子,两眼里则冒出兴奋的精光。
……
038:最长的一天(一)
天才朦朦亮,唐诗便揉着膝盖,迈着仿若软脚虾般的步伐进了防御使衙门。
祠堂里跪一夜呐,要不是贴心的书僮为自己双腿垫上了厚厚的丝棉,他哪坚持的住。
没想到见多识广的老父亲,还没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老母亲明事理,只一句吾儿有官相,祖坟都发石花了,这才把恐惧到半死的老父亲给定下了心,结束了自己的囚禁遭罪。
大堂上赵文亮据案而坐,正在分配防御任务,见唐诗进来,微一抬下巴,示意边上先坐。
唐诗坐下时膝盖一酸,差点软到地上,还好椅子的扶手结实,能扳住他的身子。
“家里还好吧?”
“还好,家父终于想通了,宰了一头肥猪,杀了两腔羊,再准备了两车精粮,等下一起送到军营,聊表心意。”
赵文亮一抱拳,笑道:“这可是雪中送炭呐,虎子要是听到了,保准嘴巴都咧到耳边去,对了妙才,军情紧急,我军人手严重不足,拟安排你负责街禁事宜,嗯,那些俘兵的思想工作也要继续,如何?”
“好。”
“只能给你二十人,其中一多半还是伤势没好的,其它的,就要靠你自己去凑了。”
“好,其实有不少俘兵已堪一用了,某先选个百十个出来,只配刀枪,如何?”
“俘兵先焖着,眼下还有时间,等焖够火候了再放出来,你想别的办法,家丁,仆从皆可。”
唐诗点点头,“那某想别的办法,成志呢?”
赵文亮微微一笑:“他去‘保护’丁明府。”
唐诗微微一愕,然后就笑了。
他可怜兮兮的,其实杨登比他更惨,这家伙被宗族除名了,凤州杨氏,再没他这号人物了。杨登却浑若无事人一般的迈进了州衙。
“明府身体可大好了?”
“哦,原来是成志贤弟,这日头都未出山呢,有急事?”
“没,想着浆水面能消火,而十字街口黄记做的又最地道不过,所以想请明府一起用个早膳。”
丁予洲眼里精芒一闪,浆水面能去火?见你的大头鬼。脸上却浮出更热诚的笑容,“成志有心了,也好,家里的吃腻了,换换口味也好,容老夫换身衣服。”
然后早起的人们,去城头换防的丁壮,但凡路过十字街口的,都看到了稀奇的一幕,黄记面铺没有因战火而关门,门口支着的小方桌前,丁明府一身绯袍,悠闲雅致的挑着面条细品。
杨家那一位八郎,却用一颗光洁的剥了壳的水煮蛋在滚着脸皮。
甲寅寅正时分便起来了,借着月色策着马东南西北城都跑了一圈,然后于东城楼上蹲着,托着大海碗,就着城外的宋军连营下饭,吃的稀里哗啦。
花枪依然吊着膀子,却也没闲着,一个段位一个段位的巡过去,耐心的指点着不足之处,给值守的将士打气。
“擂木会放吧?松轴要快,收檑也要快,要喊一二上,一二上松,一二上收,注意人要贴在女墙后,不管伤到敌人没,都别探头。投石也一样,我示范你们看……”
花枪单手托着一块石头,搭在右肩,摆好箭步,示范道:“一定要摆出箭步来,石在肩上,双手托护,身子前倾,也喊一二上,看好了,一二上,这堆石之地与墙垛刚好三大步,一二上,肩一用力,石头便抛出去了,注意低头,肩别过墙,对,借着惯性抛,这样敌人的弩矢射不到你,绝对安全。”
“石头抛下,要迅速后撤一步,再转身,也要注意矮身,对,曲膝、弓步,回来正好四步,不用急燥的,不管擂木还是投石,心一定要定,控制好节奏,不要怕敌人多,攻不不来的。”
“垛口上真上了敌人怎么办?甲士立即顶前,连枷手出来,某示范你看,你是第一攻击手,站在女墙后,挥枷七分力,对,不用下死力,要注意枷头的甩击,这是巧劲,下砸时注意敌人锁拿,所以收手要快,枪手要注意配合,连枷起手要收了,你这时出枪正好,兵器才不会绞在一起,对,一枷一枪,一枷一枪,也是一二上,一二上,心里默念,就打出节奏了。”
“守城的牌刀与野战不同,你这盾牌是用来封墙垛的,首攻之敌十有**也用连枷钉锤,但他们是单手,你这么一卡,就封住了,都不用出死力与敌争,肩一靠,就能锁压住,这时一连枷下去,敌人必倒。”
“注意你的盾,你牌刀手的直刀是用来防身的,杀敌有枪,有枷。”
花枪隔几个段位就解说一次,不厌其烦。
赵山豹则带着亲卫在画箭线,定弩位。
城外的空地上,百步距、八十步距、五十步距,早做好了记号,但战事一起,敌人一纷拥,非百战老兵哪能辨距,赵山豹便想了个巧招,给那些端了弩的丁壮在墙垛上做记号,红的、黄的、绿的,让他们听指挥照着标线摆弩扳机。
“敌军若是未过河,弩机端到这条线,对,不用瞄敌人,只要弩位在这位上,你只管射便是。敌军若是过河,这时最好杀,看到没,这条红线的位置,就是为过河桥梯上的敌人准备的,记住,我们是远程,不用慌的,注意头别探出去,要会斜身歪眼,这样谁也打不到你。
要是敌人登城梯了怎么办,别瞄头,人人都护着头胸,不好射,所以我们射下半身,瞄腰,一矢出,不是中大腿就是中小腿,这就够了,杀伤他们比杀死他们更有效。记住了,扳机要稳,上矢要定,呶,一,二,三,四,呯……”
“某再示范一遍,一出脚踩住弩环,二取矢上膛,三拉弦卡矢一气呵成,四架弩,五扳机,不要慌,一定要有节奏……”
李儋珪趁着战事未起,正带着骑兵在城下溜马,守城一样也要用到座骑。
有五十人专门负责增援,但看号旗起,哪里需要哪里上。
这家伙接任骑兵营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坐骑下黑手,黑漆麻乌的药汤灌下去,匹匹拉稀,两天后才正常。
张燕客他们其实对他的做法颇有怨言,但甲寅都把焰火兽让出来随便整了,只好乖乖的听话。
可惜问起缘由,收获到的却是一通白眼。
安排完诸事的赵文亮卷着饼子便上了南城,东城必定是主战场,所以甲寅、赵山豹、李儋珪起始都在东城,那里安排了三百虎牙老兵,三百丁壮,南城与西城,都只有一百甲士,和二百丁壮,他负责南城,花枪负责西城,北城也担心敌军泅河而渡,也留防有五十甲士,却是李行担纲负责。
兵力,实在是太可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