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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崛起的石头     我真不是木匠皇帝txt下载     我真不是木匠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9:最长的一天(二)

    日出东山坳,号角惊山鸟。

    宋军大营,悠长的牛角长号过后,是隆隆的聚将鼓声。

    却比正常的卯时点将晚了整整一刻钟。

    因为石守信不敢在三老帅托大,先礼请三位老帅就座后,这才开始吹号。

    “李帅、郭帅、白帅,细作已经探明,城中守军不满千人,今日出兵,拟一鼓作气,一举攻下,不知三位大帅意下如何?”

    “一切听大帅安排。”

    石守信哈哈一笑,道:“那好,晚辈就斗胆了,东城防御最严,这块骨头交由禁军来啃,南城与西城,不知三位大帅……”

    李洪义郎声长笑:“老夫去捅那些小子的***去,西城交给永兴军了。”

    白重赞也笑道:“郭帅必须要尽半个地主之谊,好酒好肉的帮着伺候好就行,南城老夫来。”

    郭崇两眼一瞪,佯怒道:“感情你就是来吃的不成?”

    石守信大喜道:“两位老帅亲自出马,胜利在望也,三军辛苦,自当多备酒肉,就劳郭帅守营,准备庆功酒宴。”

    “好,那老夫就先祝诸位,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石守信一拍惊虎胆,大声喝道:“刘守忠何在?”

    “末将在。”

    “汝屡战屡败,今日,该知耻奋勇了,令你亲率死士先登,登上城头去,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自己的耻辱。”

    刘守忠涨红了脸,不敢置信的看着石守信,这就是结义兄弟么?

    石守信眼里闪着寒芒,语声再冷三分:“刘将军……”

    “末将……接令。”

    ……

    三声号炮响,宋军如潮涌出大寨,分三路向凤州城下合围过去。

    甲寅看了看城下蚂蚁般的敌军,先朝城下呸了一口,喊一声“豹子。”

    赵山豹见他上了女墙,也哈哈大笑着一纵身,站在城头,解开腰带,爽心爽意撒了一把尿水,两人还夸长的迎风抖了三抖。

    放完水,甲寅这才跃到城楼的台阶上坐下,脱下靴子,开始打脚绑,换草鞋,准备着甲。

    当年的习惯一时难改,不过实话实说,真打起恶战,还是草鞋能在血浆中吃劲,能防滑。

    守军们见主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或多或少的松了一口气。

    凤州在严阵以待,准备抵御宋军的进攻,秦越所率大军却于晨曦中便在兴元府城外列开阵势,旌旗招展,钲鼓齐鸣。

    庄生跃马出阵,径直冲到吊桥边,这才吐气开声:“勤王统帅、益州节度使秦,有请王帅现身答话。”

    “我家大帅,尚未早膳,要想跪见,边上候着。”

    庄生哈哈一声怪笑,不再多话,转身便回了本阵。

    秦越马鞭轻指,十辆牛拉砲车出阵,轰轰隆隆的便往城头发砲。

    这砲车……

    小而轻便,其实是个样子货,投不了大砲石,投发上去的,只是一个个包裹好的石灰包,随着石灰砲落下,城头顿时弥漫起一股白烟,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玩意伤不了人,眼下一通发射,不过是示威罢了。

    让你装逼。

    灰尘许久方落,王彦超许久方才现身,他看了看城下忙碌着搭建云车的虎牙军,皱了皱眉头,轻咳一声,方才朗声怒喝:“秦轻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犯我兴元府。”

    秦越轻呵了一声,缓缓策马踱前,歪着头,看了王彦超老半天,这才答话道:“王帅好本事,练的脸皮比这城墙还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既出兵南下,夺巴州,占万州,图谋夔州,那便休怪本帅杀你个回马枪,早防着呢,你那万五大军,能逃回五百人,都算我输。”

    王彦超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本帅十二岁便吃了军饭,戎马半生,大仗小仗历经数百战,岂是你这后生小子能比,这种恐吓,吓吓无知的乡野村夫还行,滚吧,休在本帅面前丢人显眼,现在赶回益州,可能还来得及救出妻儿。”

    “没有金钢钻,不揽细瓷活儿。”

    秦越轻抚马鬃,仿佛自言自语:“王帅就不奇怪,我这小两万兵马为何没有出川,除去要道留守的,三分之二的军力全聚在你这兴元府下?你那南征大军,为何能够一路势如破竹,诸城皆是闻风而降?

    哈……我只希望他们早点远离而已。

    如今,利州史安善部已经出兵南下,控住了巴州城,扼住了你部的回师之路。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两个时辰前刚收到的好消息,我部隐杀军主将曹沐已经带着巴山绿林一众好汉,袭击了你部后军,成功的把所有粮草辎重焚烧的干干净净,史进德也好,韩真也罢,如今都成了没奶吃的孩子。”

    秦越话音未落,城头便有一阵哗然声起,都是袍泽战友,或多或少都有牵挂,难道出征大军真陷入困境了不成?

    待见城下有军汉摇起了残破的军旗,守军更是哗然骚动。

    王彦超的脸黑下来了,却依然站的不动如山,他威势颇大,只手一摆,城头顿时鸦雀无声。

    “尖牙利口,果然猢狲一只,本帅所部,皆是能征惯战之将,岂是你可信口雌黄的,还煞费苦心伪作旧军旗,呵……

    多想想自己吧,韩令坤正率部猛攻益州城,多替妻儿想想吧,不过,你若真成了丧家之犬的话,本帅也不吝于多添一双筷子。”

    秦越纵声长笑:“本以为王帅英雄胆,豪杰心,自有非凡见识,原来却也是一短视村夫耳,我秦越既然敢在你兴元城下跃马纵横,又哪里会怕后院起火?

    实话实说吧,担心后院失火的应该是韩令坤,我虎牙行军司马木云早已溯江西进,算算时间,眼下差不多也快到梓州城下了,而我最精锐的斥侯夜不收,更是隐在梓州城中各个角落,只等大军一到,便里应外合……”

    这才是震骇人心的大炸弹,王彦超伸手微扶女墙,强自笑道:“好一张利口巧舌,若去勾栏舔生活,本帅倒也可以多赏几钱,在这卖弄,却是免了……众将士。”

    “有。”

    “守土之责,军人本职,义不容辞,记住,尔等身后,便是家园,守住此城,升官发财,人人有份。”

    “诺。”

    王彦超收到响亮的回答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城下的秦越喊道:“有本事便放马来攻,让本帅抻量抻量,你这猢狲,倒底有几斤几两。”

    秦越缓缓的伸出手臂,缓缓的做了个拇指朝下的动作。

    战鼓隆隆擂起。

    大战一触即发。

    ……

040:最长的一天(三)

    夔州城治在奉节。

    说起奉节,恰是与三国的著名君臣故事有关,赫赫有名的白帝城便在左近,刘备临终托孤,诸葛亮在此临危受命。唐太宗尊崇诸葛亮“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品德,于贞观二十三年改名奉节。

    这是座山城。

    城内街道高低起伏,建筑鱼鳞栉比,层层叠叠,恰是一屋还比一屋高。

    节度使衙门便修在城中最高处,站在衙门前,可以居高望远,城外之景皆可远眺。

    武定军已经兵临城下,并且已经组织了一场进攻,北城一片血肉模糊。

    血腥味在夔州城上空飘荡。

    成群的乌鸦乱窜着,呱呱乱叫。

    祁三多在吃早餐。

    刚出锅的大饼薄如麻纸,大若脸盆,在桌面上摊开,倒上大半碗热气腾腾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胖手麻利的将饼一卷,扎紧了,一头折起,就这样柱在桌上,伏首张开血盘大口,只一口,大饼便短了一截。

    这混着肉香饼香的热烫食物一入口中,祁三多幸福的直打颤,三两口嚼下,张开大口,又咬下一大块来,这一回咬狠了,腮帮鼓起,肉汁顺着嘴角流下,祁三多用指头一抿,塞进嘴角,随着他的咀嚼动作,肚子里发出“咕咕咕咕”仿若打雷般的肠鸣声,紧接着额头开始冒汗,被秋风一吹,白气腾腾。

    第一张饼还没吃完,他又开始铺卷第二张饼,肥厚的嘴唇上满是油光。他一连吃了六张饼,两碗肉,这才端起粥碗,呼噜着溜缝儿。

    “看将军吃饭,小老儿以后有的吹牛了。”

    老苍头见祁三多吃好了,便过来收碗。

    祁三多左袖抹去额间油汗,右袖抹去嘴边油迹,打了个饱嗝,呼出一口长气,这才笑道:“小时候,饿狠了,没长毛的鼠仔儿都往嘴里丢,现在有肉吃了,还是吃不厌,大饼卷肉,对某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那中午还肥肉?”

    “肥肉,多烧点,血旺也烧一锅起来,本将军闻着血腥气儿,胃口更开。”

    老苍头见了祁三多狰狞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百战大将,终究与别个不同。

    祁三多撑着桌面站起,松松裤腰带儿,这才双手一伸,示意亲卫过来着甲,好一阵忙碌,装束停当,走两圈,这才满意的拍拍大肚腩,抄起狼牙棒,虎吼一声:“都跟爷走,让武定军变成无腚军,好日呐。”

    城外,武定军大营。

    史进德倒提战刀,刚刚巡完一个伙房,就被军校们给围住了。

    “将军……”

    史进德知道这些亡八蛋担心什么,狞笑道:“不就是后军失火了么,怕什么,有刀子在,还怕饿肚子不成,吃完饭,抽签,轮着去乡下征粮,嬢的,水灵的小娘得给老子留着。”

    将士们呜呼怪叫,顿时兴奋起来,“晓得了。”

    ……

    子阳山上,已经填饱肚子的曹沐等人正在晃着腰胯淋水灭火,浓浓的尿味儿随着黑烟腾腾升起。又骚又酸。

    他的身左,皆是凭着义气、利益劝伏过来的绿林搭档,汇聚了巴山蜀水近千号“侠士”。

    “武定军失了粮草,必然会就地征粮,我等此番再次下山,一为救百姓于水火,二来也了为寨中自创些收益。大帅有令,刀枪甲胄,若有缴获,皆按实价收。

    征粮兵必不会多,一支最多百人,以有备攻无备,怎么打都赚,赚多赚少,这却要靠大家伙自个的本事了。

    各位英雄,各路好汉,曹某静候佳音。”

    “哈麻批的,走起。”

    “走起。”

    怪叫声,荡笑声,枪刀碰撞声,喧喧杂杂,惊起林间飞鸟,扑愣乱窜。

    ……

    唐东在嚼吃生谷。

    他窝在粮仓中已经三天三夜了,干粮早已吃完,可木司马的大军却还没有到,这让他心生诽谤,以为是韩信一般的人物呢,却原来也不能神兵天降。

    其实,追究根本,是他自己要提前潜入,是他自己要选择亲自点火。按照道理来说,他作为斥侯主将,遥控指挥才是正理。

    可谁让他从小穷惯了呢。

    粮仓纵火,是里应外合的最佳法门,但那是金灿灿的谷子呐!

    唐东实在舍不得下手,可又不能不下手,索性,选择自己来动手。

    他一粒粒嚼吃着,把剥开的谷壳整齐的排成“虎牙”二字,字排好了,肚子尚饥,他又沿着边沿再覆一圈,将字体变粗了,又排上一圈花纹。

    两个手下看着有趣,也在地上排着玩儿,一个排成整齐的方阵,一个排成前凸后翘的女郎,仿佛站着便能挺进,结果换来唐东的一记暴粟,同伴又轻笑着把他揉成鸡窝头。

    苦中作乐。

    一记闷雷声从远处传来。

    三人立马竖起了耳朵,摒气吞声。

    又一声闷雷响起。

    再一记闷雷炸起。

    三声号炮响。

    “是号炮,司马大军来了。”

    唐东激动的站起,看了看堆成山的谷堆,又抓一把狠狠的塞进嘴里,用力的咀嚼着,眼眶却红了起来,见同伴已掏出了纸媒子,唐东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一豆火光亮起。

    一束麻布条燃起。

    一道浓烟窜起。

    数道浓烟漫起。

    俩同伴的速度很快,执着火炬,凑着早布好的火引子,一点便着。

    唐东看着火势窜连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谷子的清香,远处,有惊呼声,尖叫声,哭喊声乱糟糟的响起,他忍不住虎吼一声:“作孽呐!”

    ……

    “作孽呐……”

    益州城头,攻城战再次打响。

    李谷终于忍不住又上了城头,帮衬陈疤子一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便是他这号人。

    上马能管军,下马能管民,出将又入相,牛逼到极致。

    有他在,陈疤子的心都定了许多。

    至于士卒们,却在俩光头那吃到了定心丸。

    一个肥肥胖胖,手里提着大砍刀,腰间悬着酒葫芦,肩上却扛着一张四尺条凳,方便他随时坐下喝酒。

    一个黑壮仿若铁塔,拖着满是脑浆血污的流星锤,走一路,“叮咣”一路,杀气腾腾。

    大军压境。

    懒和尚不再懒。

    铁罗汉成了真罗汉。

    能劳驾李谷再着戎装,能让这俩一门心思打铁的家伙上城头,原因只有一个,敌军太猛,太凶残。

    韩令坤打红了眼,他已经成了输不起的赌徒。

    攻下益州城,他功成名就,可以大马金刀的坐镇益州,成为平西王、剑南道大节度使。

    若是攻不下,从今而后,便要仰人鼻息,不论是秦越挥军回川还是朝廷王师西进,他韩令坤都无法忍受。

    至于兵败回京?

    想都别想。

    只能孤投一掷。

    而这益州城,实在太难打了,花费无数精力细心准备的战役,结果连罗城都未攻破,这让久战无果的韩令坤暴戾异常,今天一大早的,竟然做出了挖尸抛投的丧心病狂之举。

    那些被投石机抛投过来的,全是前几天埋进千人坑里的死尸,尸毒已生,狰狞可怖,奇臭无比,武德军一气抛投上来数十具,城头顿时响起一片作呕声,几无直立之人。

    这还罢了,关键是这死尸乃瘟疫之源,手都不能碰,只能叉着再扔下去,一面又紧急调拨石灰,一边抗敌一边铺洒,城头上成了最恐惧之地。

    饶是李谷打老了仗,也未曾见过如此残暴之举,气的须发俱张,铮然抽出佩剑,颁下赏钱千万钱的赏格。

    ——誓要韩令坤的人头。

    “千万钱?好多钱?”

    “一贯九百钱,九万钱是九百贯,九十万钱是九千贯,九百万钱是九万贯……嘶……”

    “啥了熊大?”

    “咬着舌头了,哈麻批的,好象算错了,等下了城,找个人用算盘子拨一下,总之,那个人头,比金子还金子呐!”

    这样的感慨发生在城头的每一个角落,看向城下那大大的韩字,眼神都不一样了。

041:最长的一天(四)

    雀鸟惊飞,喊杀阵阵。

    青泥岭上,辰时未到,战斗便又开始打响。

    一个欲承夫君遗志,一个誓要夺寨抢山,在不断增加的伤亡刺激下,不止双方主帅铁了心,将士们也都打出了真火,以前,或多或少可能还念一丝香火情,如今,早把那比丝棉线还细的情谊丢到九霄云外。

    刀枪才是战场见面打招呼的正确方式。

    血红才是战场上标准色。

    层林尽染。

    不论是红透了的枫叶,还是十月小阳春作死反季开出的映山红,又或者艳红若珍珠的覆盘子,都不及岩壁上留下的血迹来的灿烂。

    关春花砍废了自己心爱的狭刃朴刀,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兵刃,索性抡起了重达十二斤的长柄陌刀。

    刀重。

    人轻。

    一刀出,便再也收不住势,人随刀走,状若疯虎。

    造成的结果往往是关春花担纲主攻刀手,身左却有十数面牌刀为其打掩护。

    全师雄吃亏在以下攻上,身处险地戟招都施不全,十成功力发挥不了三成,好不容易冲上去,却又因战友跟不上而不得不后撤,如此拉锯反复,仅第四座堡坞便攻夺了三天,直到连基石都撬起来抛光了,今天的虎牙军才有机会面对第五座堡坞。

    五擂阵。

    这又是不一样的防御,除箭堡外,五座大号连枷拍杆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尖钉,只要一松绞弦,那拍杆便无差别的拍下,此起彼伏,堪堪将拐弯处那只能容下三人位的狭口封的严严实实。

    这鬼名堂面前,纵有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全师雄暴跳如雷,却又不得不佩服守将的异想天开,能将战舰上的玩意挪借过来陆地施为。

    关春花一脸血污,汗湿重衣,见全师雄率部退下了,这才松了刀柄,陌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她的双臂却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夫人……”

    “无妨,用劲过猛了,有些脱力,泡碗盐水喝下便好。”

    青泥岭的战斗告一段落了,再要起刀枪,得等虎牙军想出破堡之策后了,或许下午,或许明天。

    凤州城的攻防战却堪堪开始打响。

    石守信仗着己方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一开战,便是三面齐攻。

    禁军攻东城,彰义军攻南城,永兴军则绕到西城,围堵后路。

    甲寅料对了对方的战略布署,却料错了主攻方向。

    本以为禁军会死磕,优势兵力全集中在东城,结果南城进攻神速,彰义军一股脑儿发起冲锋,过河桥梯倾刻间搭成,云梯眨眼间竖起,那位白发老将更是悍不畏死,亲为先登,杀的守军手忙脚乱。

    等东城这边准备派人过去支援,宋军已经攻上了城头。

    正危急间,白重赞却倒下了,或许是兴奋过头,或许是抢梯时被投石砸伤了,才上城头,正要抚须长笑,一口痰涌上来,恰恰塞在咽喉间,不上不下,竟然硬生生将这员虎将的白眼翻了上去,然后一个趔趄,重重的摔倒在地。

    彰义军慌作了一团,被赵文亮组织人手好一通砍杀,彰义军救了大帅便往城下撤。

    南城复安。

    东城则陷入了胶着状态。

    捧日军号称全军最锐,可不是胡乱瞎吹的,就那一手骗矢避石的本事,便不是一般的老兵能练出来。

    搭浮桥,竖云梯,皆稳扎稳打,不急不燥,一人出手,两人掩护,城头上虽然弩矢不断,砲石乱飞,半个时辰过去,竟然未曾伤敌多少,跨过护城河的浮桥倒是搭成了八道,云梯也接二连三的竖了起来。

    甲寅除下兜鍪,先往嘴上罩了个口罩,再合上面甲,方示意金汁车炉推过来。

    这是他想出来的歪主意,炉上按了轮子,等到需要时再推过来,起码……

    可以少恶心一阵。

    饶是如此,甲寅也执着雕弓离开了,却是来到马面上,专让一名丁壮为其递箭,仗着自己力大,张弓便射。

    这一回,几乎箭箭见血,因为登城者既要避头上淋下的金汁,又要躲砸下的擂木,空门不少。

    惨叫声倏的激烈了起来。

    对面的马面里,红发山魈赵山豹也飙出了劲,牛角大弓仿若死神号角,每次松弦,都有敌军倒下去。

    李儋珪靠在女墙上,美滋滋的喝着小酒,对蚁附登城的敌军仿若视而不见,直到墙垛处闪现了红缨,这才反手出击一枪碎了敌将的咽喉,如此紧急之际,尚有闲暇对不远处的甲寅吹了吹口哨。

    鼓声隆隆。

    宋军敲响了催战鼓,所有宋军倏的加快了动作,悍勇攀登。

    喊杀声响彻天际。

    西城,依旧吊着膀子的花枪担纲指挥,这里的局面却是静悄悄。

    城下的宋军在五百步外慢腾腾的搭着云梯,偶有小队冲出来,未到护城河便缩了回去,仿若过家家一般。

    花枪却把眉头皱的更紧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为,哪怕做样子,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

    “事情有些反常。”

    王彦超手扶女墙,语调里有了一丝不安。

    申先生一袭布衣,皱眉凝神,远眺城外虎牙军的大营,眼神再不复以往的清澈。

    “老夫也想不通,照理说,那秦轻云眼下处境该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的团团转才是,为何不急着进攻,反而扎起了连营,挖沟开渠,一副长久围困的样子……围城打援也不象,他营盘扎的位置不对,难道他真的有恃无恐?”

    “等着城中内应?更不象,城中一切要紧地我军皆已严控,估计他也没这心思,否则,就不会把在梓州的方略说与吾等听。”

    王彦超皱紧了眉:“他在等什么?”

    对秦越心思摸不着头脑的,不仅是王彦超,就连石鹤云叶虎盛等战将也不明白。

    城中只有五千守军,为何不一气抢城,反而扎起了连营,等着在这窝冬么?

    秦越神神叨叨的笑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度不意。此兵家之胜……”

    “停,别给某家灌水,这城打还是不打?”

    “打,当然打,不过,打而示之不打,是谓打,等着吧。”

    “某被你越说越糊涂了,能不能说明白点?”

    施廷敬笑着插话道:“战斗已经打响了,不过先打的是心理战,刘强他们整整两个亲卫营不见了你们不问一句?如今从夔州巴州方向过来的大小道路,皆已封住,只要三天没接到部队的消息,王彦超心里必乱,只要他心一乱,这事情便好办。”

    石鹤云做了个离远点的动作,心想读过书的都是黑心客,一肚子阴谋诡计。

    秦越将两个桔子在手里盘着,叹口气道:“我所接触过的节帅,以眼前这一位最让人恐惧,真要强攻硬打,能不能攻进去两说,但我军死亡惨重是肯定的,这样的损失,我军承担不起。”

    “不会吧,真这么厉害?”

    “教你一个乖,能当好副手的,往往比正职还厉害,征淮时,这家伙看上去没立什么功劳,但先为李司空副手,再为李重进副手,战后却能在五府之一的凤翔府坐镇,占了最大的便宜。

    伐蜀之战,他是北路军都部署,我军与广捷军打生打死,可他呢,以微弱的损伤却换来长久的安逸,从凤翔府移镇兴元府,地盘扩大了一多倍,再看看南路统帅向拱,他又得到了什么?

    所以呐,这样有本事的人,你我如何重视都不为过,营盘都扎仔细了,警卫巡查严密了,可别让对方钻了空子。”

    听秦越这么一说,石鹤云一擂桌子,起身道:“那某这便去巡营,奶奶个熊,原来是头扮猪吃虎的狼。”

042:最长的一天(五)

    汴梁,皇宫,枢密院。

    宋九重御驾亲征扬州,东京留守的大任却尽托吴延祚。

    三辞三不允,吴延祚只好勉为其难。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个幌子,自己的副手,大内都点检宋炅才是真正的留守。

    宋炅在啃火烧,吴廷祚在喝茶。

    “这宫中御厨,依某看来,都该发配去充军,竟然敢用这硬板之物进奉母后,唉,母后还以为喜,呃,太硬了,呃……”

    吴延祚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当年先帝日理万机,常有正膳不食,只用烤馕火烧,以为方便,右手执笔,左手吃食,却常忘了左右,时有将毛笔塞进嘴里的举动,那才是明君之相。

    你母亲一辈子勤俭持家,蜜饯长白毛了也舍不得丢,所存的积蓄,却都让你给可劲的花了,年纪青青的,却还挑三捡四,欺软怕硬,吴某耻于为伍。

    大郎随曹彬一起举义的消息,朝廷与他皆已知晓,他也写奏疏请罪,朝廷自然宽言劝慰,说什么父是父,子是子,这些都是虚应故事。就好比满朝文武谁也不选,硬把留守大印交到自己手里一样,不管自己情愿不情愿,都得充门神。

    宋炅的亲卫从外面进来,俯身与宋炅耳语了一句,宋炅哈了一声,将手中大半个火烧弃在桌上,冷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政事堂何时成了菜园子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吴延祚笑道:“不知又是哪位相公病了?”

    “哼,还有谁,还不是魏黑子,人家魏征是脸黑心不黑,他倒好,连心都是黑的。”

    吴延祚便不言语了,政事堂三相,不满忿恨之意,常溢于言表,三天两头病倒更是常态,也真的难为他们了。

    “唉,官家真是仁德之君呐,备马,某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仁德么,呵!

    政事堂中,范质与王溥相对而坐,却是默然无言。

    良久,王溥才涩声道:“道济这一步,迈的有些大了,联络朝臣,事却不密,这哪是成事之法,分明惹祸之行呐。”

    “步子大不大,都是步子,只可惜他所托非人。”

    “你是说向星明?”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大郎婚事都不管了,还会管其它闲事么,天天混迹花丛,饶是铁血将军,也成绕指柔了。至于道济之悲,非在外力,而是父子异心,如何能成事……”

    “啊?!这……这……”

    范质苦笑道:“正义公道终不敌荣华富贵,罢了,老夫自感时日不多,只能去九泉再向先帝请罪了,你,也忍忍吧。”

    “……”

    王溥想起前不久王彦升深夜闯进家中,嚣张讨酒喝的事情,忍不住谓然长叹。

    百无一用是书生。

    武夫当国,你是宰执又如何。

    却被一介军汉持剑逼凌……

    奇耻大辱!

    “惟珍可给你来信了?”

    王溥摇了摇头,见范质一脸的落寂,便问道:“怎么,你也没收到他的信么?”

    “半年了,只清明时节收到那一封咆啸怒吼,自此再无只言片语,我们……令他失望了。”

    范质所谓的失望,王溥心知肚明,一念之私,铸成了大错,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

    但总是在内疚后悔中度日,终不是个事,王溥想了想,索性把这脓疮给挑破了:“听说王成象如今总揽西川民政,不仅劝农兴桑,挖修水利,还在蜀、眉等州开辟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忙的脚不沾地,竟然再未醉酒。”

    “他真要做事,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只一桩不好,眼高于顶不说,还满腹书生气,不过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是疑惑了,那秦轻云何德何能,能让惟珍与成象甘心用事?”

    “这个某也说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少有的直接拒诏的,比李义声还干脆,或许是年青气盛,正义尚存的缘故吧。”

    “唉……光有武勇又有何用,那一位,只用两封诏书便将其置于了死地。”

    “……希望吉人天象吧。”

    王溥不再说话,起身提起水壶,沏茶,只是心不在焉,茶水溢了满桌都是。

    ……

    吉人天象的是祁三多,不愧木云赞其为福将。

    武定军大兵压城,本以为会是场艰难的防御战,然而,当城头用上了祁三多新式发明的武器后,恐惧便在敌军中漫延了开来,人人畏足不前。

    上午攻城,尚有垛口近战,到了下午,连过护城河的都没有,哪怕身后便是钢刀雪亮的督战队也无济于事。

    实在是城头的武器太险恶了。

    别人的金汁是用来浇淋的,这里的金汁是当空炸的。

    祁三多与甲寅一样,怕臭,嫌恶心,就想了个办法,却是比甲寅带轮子的炉子高级多了。

    方法更简单,用酒坛子装金汁,密封好,再放火里煨着,又支了数个三脚架长摇臂,要用时,摇臂上的套索套住酒坛子,高高的移吊到城外上空,然后用拍杆狠狠的一击,坛子一破,金汁四溅……

    那效果,砲石矢阵在这金汁雨前简直弱暴了。

    不过韩真也不是吃素的,见己兵吃了大亏,立马让人收集谷席,搭就简易的罩顶,让士兵们顶着冲城。

    可惜这罩顶能遮金汁,却把砲石的作用放大了,一砲落下,罩蓬下的甲士们全矮了下去,等这些倒霉家伙忙手忙脚的从罩蓬下爬起,天空一暗,金黄的汁水当头落下。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其实,金汁淋不死人,要死人也是以后的事。

    但中了招的,却远比刀伤箭伤更疼痛,而且伤口会越来越溃烂,脓水横流,狰狞可怖,加上晦气之说,所以人人畏之如虎。

    祁三多扛着狼牙棒,在城头上走的牛逼烘烘,心想等回去后得好生向虎子显摆显摆。

    ……

    甲寅在怒吼挥刀。

    一步一杀。

    西城号箭一响,他的心便揪了起来,当下将东城的防御交给李儋珪与赵山豹,自己带上三十人下了城头便策马狂奔,堪堪到了西城,宋军已如潮般的涌上了城头。

    一步失算,步步失算。

    南城险失,西城又破,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来充数的州兵成了攻城主力。

    花枪只能用一支手应敌,却是招架多,进攻少,要不是虽也受伤未逾但状况比他好的赵磊与他密切配合着奋力拼杀,今儿个小命都要交待了。

    甲寅虎吼一声加入战团,奋起十二分的武勇,刀刀抢攻,加上负责街禁的唐诗率了近二百民壮杀到,这才勉强把宋军又逼下了城头。

    花枪一屁股瘫坐在血浆里,大口的喘着气,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忿忿的道:“那李洪义老而成贼,先冲的全是新兵蛋子,身上比甲也没一件,等兄弟们手都杀软了,真甲士这才倏的出现在城下。他嬢的,食肉者鄙,都是一些不把人命当命看的亡八蛋,哪里是攻城,分明是用鲜血来练兵。”

    甲寅驻刀而立,看看缓缓撤退的宋军,看看尸横遍地血浆四溢的城头,胸中戾气纵横冲撞,脖间青筋粗壮如虬,忍不住仰天怒吼:

    “杀……”

043:最长的一天(六)

    “喝完这碗酒,有卵子的,就跟老子走。”

    凤州军营,校场上一字排开二十坛美酒,点将台上,甲寅尤自一身血污,连手都没洗,就端起了酒碗。

    点将台下,端着酒碗的却不是虎牙军,而是乔青山所部被俘的凤州兵。

    “我知道,你们不少人还心怀故主,不错,乔青山是你们的将主,但是,老子在显德元年就与他称兄道弟了,他的牌刀是我教的,他的第一件号衣是我发的……

    七年兄弟呐,也曾一个锅里抢食过,也曾背靠背的战斗过,也曾一起吹牛打屁过,说句不夸张的,真正真正是过命的交情,你们问问所有虎牙老兵,不论是大帅、陈头,还是我,哪个不把他当真兄弟?

    可他呢,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与自己的恩主反目成仇,与自己的战友刀兵相向……

    可就是这样,我们也没责怪过他,毕竟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大帅最内疚的便是没有带他一起进蜀,而是举荐他当上了凤州防御使。

    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他在荣华富贵前迷失了方向,他在宦海污池里丢失了良心。

    你们……扪心自问,练的是什么操?唱的是什么歌?行的是什么军规?

    是虎牙军操,是虎牙军歌,是虎牙军规!

    你们本就是虎牙军呐,既是一军人,便有兄弟情,我们不能为了一个人的私利,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和兄弟的友谊……

    这第一碗酒,喝的是告别酒,与过去告别,是男人,就要提的起放的下,老子先干为敬。”

    甲寅一扬脖,将碗中酒喝的一滴不剩,将碗往亲卫手上一丢,一抹嘴,目视全场,见大多数的人喝了,这才继续道:“喝完的再满上,因为老子要跟你们再喝一碗,因为虎牙需要你们,因为凤州需要你们,因为你们的家人需要你们……

    三万大军驻扎在城外,方圆十里的民居拆毁的干干净净,牲口鸡鸭被捉的干干净净,妇人女郎被抢的干干净净,我不知道那些被拆了作云梯的梁柱是不是从你们的家中拆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些在哭泣的女人中,有没有你们的妻子和姐妹……

    今天一战,三面齐攻,守城的甲士与民壮,阵亡六百三,我也不知道他们与你们是否认识,但是,都是乡亲呐,凤州是你们的家!

    城头上流的血,浓于故道河的水!

    乡亲们需要勇士,亲人们需要安全,女郎们需要好汉……

    胸中若有英雄气的,便和老子喝一碗,看看有没有胆。”

    这一回,酒便喝的猛了,不少人被呛出了声。

    “很好,关中多好汉,虎牙无孬种,现在,有卵子的,再和老子喝一碗,喝完这一碗,就跟老子上战场,就今夜,老子要去捅城外那些亡八蛋的***……”

    酒干,碗碎。

    校场上响起如雷怒吼。

    “愿听将军之令。”

    ……

    辕门外,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李儋珪忍不住道:“下次谁再说甲元敬是憨货,老子跟谁急。”

    ……

    ……

    战争,不是请客吃饭。

    从来都是残酷冷血,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无情到举火便烧。

    如那位了不起的三**师诸葛亮,便最喜欢看着敌人全身着火无助的死亡。

    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藤甲兵、火烧葫芦谷,最后残忍到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无云起雨,却是不小心救了司马父子,让那位纵火专家遗憾终身。

    甲寅在为夜袭准备引火之物,梓州城中却已火光冲天。

    喊杀声、惨叫声、惊呼声,声声颤人心弦。

    风声、火声、哭泣声、房屋倒塌声,声声令人绝望。

    蜀中第二繁华地,成了人间地狱。

    云车上观战的木云驻剑而立,却面无表情。

    他是火引子。

    夔州大军一到,三声号炮一响,埋伏在梓州城中的精锐夜不收便开始如约四处举火,粮仓、草料场、大佛寺、纱縠行、酒楼、油坊、木器铺、漆器铺……几乎所有易燃地,都接二连三的窜起了火苗、腾起了浓烟。

    而城外,则阵势一成便发起了猛攻。

    悍将马霸挥着长刀,身先士卒。

    趁你乱,要你命。

    ……

    “一语成谶,一曲成谶,哈哈哈……”

    杨氏疯了。

    赤条条的只着一副肚兜,雪白的肌肤、鲜红的绸缎、澎湃的胸部,组合成了最致命的魅惑。

    如此美色当前,却没人敢正眼直视,纷纷抱头鼠窜。

    因为她的手中,有长剑在滴血。

    “姐姐饶命……”

    “呵,哈,哈哈……平日里尽会饶你,今日,却是饶你不得,为夫君守节吧。”

    话声落,长剑落,鲜血如烟花喷溅。

    杨氏亲手刺杀了冤家亲近过的所有女人,哪怕那位身怀六甲的狐媚儿也没放过,这才松了手中剑,放眼看看空荡荡再无一个活人的后宅,耳听着府外乱哄哄的喊杀声、惨叫声,时光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年,她的家里也是血流满地。

    她乃舒州刺史杨昭恽的掌上明珠,小小年纪便美名外扬,当父亲无数次的拒绝了不怀好意的求亲后,那一个清晨,终有祸事来临。

    悍兵如匪,冲进家中屠尽一切,若非她的绣楼有暗室,她在劫难逃。

    失去一切的她被富贵王爷南楚末代国君马希崇“收留”,本以为命运便该如此了,哪知道,当扬州战事再起时,她会被礼物送出去。

    然而,以为再遭厄运的她,却遇到了真正的“命中天子”。

    他不仅年青、英俊、健硕,还为她亲手报了生死血仇。

    当年闯进家中的亡八蛋已为南唐大将,当陆孟俊的头颅被他挽着,血淋淋的进帐时,她暗下誓言,拼尽此生也要报答。

    然而……

    一切都结束了。

    悔教夫婿再上层楼。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生疏的打起火镰。

    一星火光闪起,纸媒渐燃,她凑到帏幔前,丝质的帏幔如蛇扭动,火苗开始乱窜,她点燃一处,换个地方再点,最后又抱起一坛烈酒,豪迈的一扬脖,鲸吸长饮,酒水顺着她天鹅般优美的脖子滑下,润湿了心房。

    “呯然”一声,酒坛被她砸了粉碎,青幽的火苗倏的一窜,兴奋的探着贪婪的舌头,卷食着一切可以燃烧之物。

    她于火光中曼舞。

    有悲怆的歌声响起: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只是此司马非彼司马,这位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亡八蛋姓木。

    歌声中,梓州城头换了旗。

    梓州城中的大火却烧了一天一夜,半数百姓无家可归。

    ……

044:最长的一天(七)

    远在益州的韩令坤却还不知老巢已失,他正狰狞着脸,用力的在桌子上一擂:“干,成败在此一举。”

    近半个月的强攻无果,今天却有了意外的突破。

    一位被抓来挡箭矢的民壮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将一条秘密通道说了出来,原来益州城的排污沟外窄内宽,大军可以顺着污水沟摸进城里。

    斥侯趟了道,回来禀报说与入口虽窄,且污秽不堪,但里面却是好走,竟然青砖铺就,仿若巷道,每隔百步便有井口,上去便是街道。

    是夜,韩令坤令亲卫搬出三大箱金银珠宝,为突袭的三千勇士壮行。

    然后大军枕戈待命,只等城内喊杀声起,再一气抢城。

    子时,三千勇士喝完碗中酒,于夜色中悄然出发。

    寅时,城内火光大作,喊杀声四起。

    韩令坤扬刀怒吼,武德军全军出动,扛着云梯疯狂冲锋。

    然而,等着他的,依旧是砲石弩雨,金汁淋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仿佛听到了他的质疑声,城头响起陈疤子豪迈的笑声:“韩令坤,你那三千甲士已长眠于地沟之中,与粪土为伴,枉为你身经百战,却不知有地道便有断石么。”

    那一刻,韩令坤终于品尝到了心头滴血的滋味,万般不甘的收兵回营,尚未卸甲,梓州留守的家将跌跌撞撞的下了马,一看他须发尽焦满脸血污的模样,都未等他开口,韩令坤的手足就已战颤了起来……

    兵败如山倒。

    武德军连夜拔营。

    密切关注敌军动静的陈疤子哪容他从容身退,将令旗一把交给李谷,亲率三千锐士追击。

    蹄声隆隆,步伐橐橐,憋了半个多月的戾气终于有机会释放了,此番追击,不斩将夺旗,誓不回师。

    ……

    青泥岭下,虎牙军寨中。

    全师雄却还在研讨攻山之法。

    要破第五座堡坞,首先便要破去那狼牙拍杆,否则都无立足之地,谈何破堡。

    他召集众将研究了半天,终是放弃了投火过去的设想。

    拍杆粗大,一时燃不起,而山泉便在左近,那拍杆更是以水车为动力,火攻无效。

    全师雄按了按嘴角的燎泡,忧色再也掩不住。

    虎子孤军在外,多拖一天,便多一份危险,好好的调虎离山计却全被一个女人给破坏了,果然,女人疯不得,疯了的女人便不是人。

    不过他对关春花却没怒气,反而有三分的欣赏,这才是真正的胭脂虎。

    “要是虎子的二师父在就好了。”

    “嗯?怎么说?”

    宋群用手比了比,道:“虎子的二师父,惯使流星锤,那索锤直有三丈长,以他那雄厚的臂力,站在这拐角处便能抡到,几锤就能破了那拍杆。”

    “流星锤?”

    全师雄站起身来,一手按腹,一手背后,来回开始踱着方步,手指头却勾勾曲曲着,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习惯。

    流星锤这玩意,军中无人用,只有走江湖者才会用来防身,但军中有链锤,短柄的,长柄的,专破盾阵,就是链长不过尺。

    不过链子可以加长的嘛。

    “来人,命工兵营主事进帐听令。”

    “诺。”

    宋群见全师雄开始执笔画图,凑过去一看,忍不住道:“这链子太短了,打不到。”

    全师雄笑道:“这就不是手抡的,而是掷过去,用来缠缚那拍杆用的,塞外蛮子最喜欢用这招,专用来束缚马脚,你想想,要是五副拍杆全缠在一起,结果会如何?”

    宋群一听大喜,忙道:“将军高见,果然妙计,如此反而把守军困住了,我们再投那臭烟弹,然后便可以一股作气杀上去了。”

    “山风无定势,希望风向对我们有利,对了,看看可有什么下酒菜,你我小酌两杯解解乏。”

    “好嘞,某去拿酒。”

    有了破敌方略的全师雄心情也立马好了起来,眼前这位副将,年青、精神,样子也周正,比起自己那个闷葫芦女婿不知要强多少倍。

    铁战军中横着走,但见了他这位岳父却是绕着走,自己有心想栽培一下都有力无处使。可惜女儿却是一意孤行,也不知道她的欢喜是怎么来的。

    全真不在家。

    益州城中,所有叫的上名号的官眷都住进了节度使府,或在秦府,或在甲府。

    毕竟这里有高手护卫,可以防御不测。

    不过,谁也想不到,这一趟的客居,却住出了全真的野望。

    先是周容闲着没事干,把什么男女平等之类的理念说上两说,再跟着上街当了几天护工,连慰问带帮着包扎伤口之类的,渐渐的就发现有些事情女子做起来也并不比男子差。

    再看看周三与苏七,年纪与自己仿佛,但人家多有本事,天天打扮的花姿招展的,还能大把的赚着银子,据说那两位大老爷们都没往家里带过一枚铜钱。

    还有那位欧阳蕊儿,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但就是有大本事呐,一曲歌罢,万五将士齐卸甲。

    嘶……

    这一比,全真便脸红了。

    自己全靠着铁战的俸禄呢,花一个子儿都要精打细算半天。

    不行,我也得自强起来。

    不怕女人不用心,就怕女人太用心。

    她这一番决定一下,便开始分析自己的优劣势来,算盘子自己四手四脚加起来也比不过苏七,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自己更是没那个脑子,琴棋书画也只能关起门来自个儿欣赏,登不了台面儿。

    自己能干啥?

    她绞尽脑汁的想,想来想去就把目光落在兵书上。

    父亲可盼着有个儿子,打小便把自己当儿子培养,别人家的女儿有花戴,她却打小学看兵书起蒙。她心里一动,便试着问周容,这世上有女将军么?

    有啊,怎么没有。

    周容玉掌一拍,兴冲冲的道:“我来给你唱一个著名的选段‘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曲唱完,全真的脑子里全是花木兰的影子,眼眸里尽是小星星。

    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的志气起来了,然后,韩令坤便倒了血霉。

    她旁观者清,当所有人都在想尽办法抵御敌军,以保城内安宁时,她的眼光却落在了大街上,心想,万一敌军进了城,又该怎么办?

    我要是敌军主将,又有什么办法进城?

    七想八想的,就想到了下水道上。

    这是近一年来益州最大的市政工程,城外窖场所制青砖,大部分都用在这上面,因为秦越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所以必须要改造好。

    下水道能进敌,陈疤子自然清楚不过,巨大的铁栅早就锁下,还有亲信值守,却是从来没想过把敌人放进来,当听完全真计划后,饶是他打老了仗,寒毛也直竖,关门打狗就算了,还想来个水淹七军。

    李谷却一拍大腿,欣然笑道:“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够胆色,有想法,只是这样的妙计落在你女子头上,有些不妥,这虚名,老夫为你领了。”

    ……

    天色拂晓际,韩令坤败北,率武德军仓皇拔营。凤州城下,甲寅却率着突袭队胜利归来。

    白天一战,宋军两次登上城头,凤州城差一点点便破了,仅有的守军也伤亡过半,这对宋军来说,是谓大胜,石守信更需要一场庆功酒来加强与诸方镇的黏度。

    是以摆酒庆功。

    但谁也想不到已经打成半死的虎牙军竟然敢发动夜袭,人数还他嬢的整整一千多人,还全是精锐,勇不可挡。

    仓促应战的宋军被杀的鸡飞狗跳,惨叫声此起彼伏。

    以有备算无备,就真应了甲寅的口头禅“人多莫逮”了。

    草料场着火,粮堆起火,中军大帐也起了火……

    甲寅这才爽心爽意的呐喊着,收拢队伍,从容而退。

    暴**,就他嬢的爽。

045:男人都是贱命

    三天过去。

    虎牙军再次于兴元城下列阵,只不过这次阵列有点远,离着城墙足有五六百步。

    一身紫袍的秦越在铁战与石鹤云的护翼下,缓缓出阵。

    “不知王大帅今天有空闲聊么。”

    城头上,王彦超见秦越懒洋洋的样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三天,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往夔州方向的快马已经派出了十七波,但夔州方向的消息却是一个也无,这让他很不安。

    他不担心兴元,有五千守军足矣,他只担心远征的韩真所部,要是真的败了,那这家底可就空了。

    这年头,可以没有城池,可以没有官衔,但手上不可以没有兵。

    “本帅日理万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昨天听到一则故事,与大帅有关,所以想来向大帅求证一二。”

    “说。”

    “听说……当年宋九重曾远赴复州,找你这位世叔谋个差事,结果被你用十贯制钱给打发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王彦超的心里猛的一揪,他嬢的,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事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十三年前,他还在复州任防御使,宋九重提着哨棒来投靠过他,他没有收留,仅是看在他父亲乃军中同僚的份上,让管事安排了普通的程仪。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没什么,只想问问,大帅为何不待见他。”

    王彦超感受到身左将士们好奇和疑惑的目光,忍不住苦笑,自己就不该接了这话茬,但此时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开脱:“本帅有自知之明,复州那小小的地方,浅水怎能藏住真龙。”

    “哈,那你就只用十贯制钱打发了那头真龙?就不怕他太重背不了么,换成银子金子多好,排面即大,恩情也足,十贯制钱,呵!

    却不知大帅可曾想过,当年你这样对他,过了这一坎,以后他又会如何待你?”

    王彦超朗声长笑:“好一张尖牙利口,不过这是本帅的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今上宏图伟略,心怀四海,正是有识之士投效之时,你口才不错,在四方馆供职最是恰当不过,要不要本帅举荐一二?”

    “王帅可真会开玩笑,蜀王的名头我都不要,只不过没想到王帅你却是目光短浅,区区一个汉中王的虚名,便向昔日所不齿之人曲膝,实在是……太让人失望。”

    城头上有轻微骚动声起。

    王彦超冷哼一声,止住了将士们的交头接耳,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蜀王你不要,难道你也要去抢那九五之位不成?”

    秦越指指身后那若大的“奉诏勤王”大旗,笑道:“大帅何必对这四字视而不见?某为周臣,怎受宋诏,别说蜀王,就是晋王、秦王,我也弃之若履。大帅若想成为‘杯酒释兵权’的排头兵,那就继续对伪宋称臣吧,只不过,到了那时,后悔也就晚了。”

    “哈哈哈……”

    王彦超纵声长笑,“兴元就在你眼前,就不试试刀锋?”

    秦越甩了个鞭花,笑道:“打生打死多没意思,你我无怨无仇,众将士吃一碗军饭,也并不是人人都想刀头碟血的,所以,我等着大帅打开城门,好把酒言欢。”

    “呵,那要等日头从西边出来才行。”

    “用不了那么久,大约三天后,我想大帅便会有好好聊一聊念头了,啊,准备了一些益州特产,芙蓉糕啦之类的,请王帅尝鲜。”

    ……

    今天列阵,纯是排威风,秦越假假的与王彦超客套完,便收兵回了营。

    石鹤云忍不住问道:“九郎,你何时收到过授封蜀王的诏书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我说有,那便是有,王彦超难道还会去汴京求证?”

    石鹤云愣怔了半天,方才咧嘴笑道:“九郎,你真是太卑鄙了,不过某喜欢。”

    秦越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嫌弃道:“滚远点。”

    ……

    甲寅的一场夜袭,终于把好脾性的石守信胸中的戾气激发了出来,凤州东城,经历了连续三天的强硬猛攻,好在有一千俘兵的加入,又经过夜袭的大胜刺激,士气正旺,饶是宋军奋勇,也难登城头一步。

    不过战况十分惨烈,就连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甲寅也开始只着半身甲了,虽说有碍观瞻,但轻了三四斤,身手却敏捷了许多。

    西城、南城却开始消极怠工了。

    直把石守信气的三尸脑神跳,却又对那些老帅们无可耐何。

    人家第一天双双登上了城头,够勇猛了,是你这亡八蛋拖了后腿,如今城防加强了,老夫束手无策了。

    石守信的声音越来越哑,腮帮越来越肿,眼睛越来越红,部下攻势却越来越疲,等到第四天,索性没有出营。

    一见没有战事了,甲寅第一个命令便是安排民壮担水冲刷城头,自己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在亲卫的帮助下,最少搓下三斤血垢。

    再上城头,看着被水冲刷干净的城头,心情终于轻松了起来。

    心情一轻松,便开始作妖了。

    城楼议事。

    “文亮,李将军,花枪,豹子,这城防交给你们。”

    “什么意思?”

    甲寅双手按着眼眶,语气有些涩意:“我要去趟青泥岭。”

    “你去青泥岭干什么?城外大军压境呐,鬼晓得敌人何时再进攻。”

    “我一人双马,一天一夜便可赶到。”

    见赵文亮一脸的莫明其妙,甲寅只好补充道:“我……我不去不行呐,乔青山鬼迷了心窍,没想到她也吃了秤铊铁了心。”

    “?!”赵文亮更加懵逼。

    知道故事的花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冷声道:“你去有什么用,你去只会添乱,前两天你鬼鬼祟祟写的信,不会是送到青泥岭的吧。”

    李儋珪不明白有什么内情,但却知道这家伙的愣劲又开始发作了,当下没好气的道:“你若离开,某便开城投敌。”

    甲寅就不说话了,沮丧的搓着脸。

    他是百忙中写了信,让傅大春安排人跑的腿,信送出去了,也送到了,只是关春花并没有接信,只是淡淡的回了句:“我儿既然无恙,那我还有什么好挂念的。”

    甲寅现在都不去防御使后衙住了,听到小孩一哭闹,他便糟心揪肺,看到小孩虎头帽,他的内疚便加深三分。

    以至于这两天假寐时都是那一袭红衣,提着狭刃朴刀,时而英姿飒爽,时而亦笑亦嗔。

    那一声“虎子”呐,时而嗔怒,时而欢欣,却时时在耳边响起。

046: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驾,驾,驾……”

    韩令坤策马狂奔,凛冽的寒风直透内心。

    败了,局面便不可再收拾,出征时率三万大军,意气风发,现如今,却只有不到五百人跟随,身后,还有死死咬着不放的益州兵。

    不该是这样子的呐,自己是哪一步出了错?

    益州精锐在外,最能打的甲寅花枪铁战都在外,益州只有一个老行伍领着一群新兵蛋子,面对自己精心准备的突袭,为何就能守的坚如磐石?

    秦越所有的兵力都在外了呀,又怎会有神兵天降,突袭梓州?

    他越想脑壳越疼,这事儿还没想明白,又有新问题出现了。

    “大帅,梓州难回,我们去哪?”

    去哪?

    韩令坤感到心都在被揪出来了,他按了按胸口,痛苦的道:“先进涪城,再作打算。”

    涪城未失,但他先脚进了城,后脚陈疤子所率的益州兵便到了,其势汹汹,人人高喊“韩千万”。

    韩千万,呵,好值钱的头颅。

    韩令坤摸摸脑袋,正想自嘲一二,冷不丁在部下身上瞥到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全身寒毛炸起。

    ……

    远在扬州的李重进也有别样的悲凉涌上心头。

    城外防御圈在步步紧缩,城内走水又发生了四五起,民心不在,终是艰难。

    韩通用筷子拨拉着鱼身,想了想,却是弃了筷子,改抓一把炒豆子在手,往嘴里倒了一大把,嚼的咯吱脆响,末了再灌一口老酒,这才不满的道:“老子现在看到鱼虾就想吐。”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想挑三捡四。”

    李重进坐下,却也不看那鱼鲜一眼,捡了几粒豆子在手,“伯达,依你之见,宋军多久才能推到城下?”

    “老天再不下雨,最多七天,七天后城外沟渠啥的就要填平了。”

    李重进抬头望了望天,却是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偶有白云飘着,也是青淡淡的仿若柳絮。

    “连老天也向着他么?”

    “这倒未必。”

    韩通往自己碗中再倒一碗酒,肥厚的嘴唇盖上,深吸一大口,这才抹胡须道:“益州兵锋都直抵凤州了,他嬢的,小猢狲们果有好本事,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守城了,要想办法把宋九重的兵马拖住,嘿嘿,要是整个秦凤路都丢了,看那宋九重还稳的住否。”

    宋九重是不是稳的住暂时不知,韩徽却是稳不住了。

    自从父亲逃出汴京后,他便一直处在忧忿状态中,却苦于身体原因,不能冲阵,只能做些后勤之事,然而数万大军的人吃马嚼,各种军需,名目繁多,他从六月份开始总揽筹备,便没歇过气。

    益州城防大战不仅战况激烈,各项物资也是泼天介的洒下去,准备的再充分,也不够消耗。他与邹衍等人几乎是绞尽了脑汁,方才勉强保障了大军的供应。

    如今,韩令坤败了,关闭了许久的城门开了,百姓们的脸上有了笑容,韩徽也终有机会弃了笔,稍作放松。

    他踱到中庭,活动着手臂,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只看了两眼,却觉着天旋地转了起来,一个踉跄,却没稳住,“扑通”一声摔了个后仰勺,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判官……”

    正在拨打算盘的邹衍吓的魂飞魄散,冲过去一把抱起,一试鼻息,“快请司马神医,快……”

    ……

    险关第六重,位于危崖之上。

    前五堡的险难,加一起也不如这第六座堡坞让人心惊肉跳,左侧是一排密密森森的狼牙利刃,右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峭壁悬崖,本来可并行五人的大道被障碍阻滞着,只能勉强一人挤身而进。

    而依山而筑的堡坞却更大,更坚固,射孔更多。

    好不容易破了第五堡的虎牙军看到眼前防御,个个两眼翻白,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全师雄一样束手无策,却第一时间给部下打气:“七座堡坞,已破其五,胜利就在眼前,望诸君继续奋勇。”

    “诺。”

    话是如此说,却还是得先下山,从长计议。

    却不知,危石上的那一袭红衣,只是在强撑,她已陷入了困境。

    众叛亲离。

    “夫人,我等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但兄弟们越拼越少,却不见朝廷有一兵一卒的增援,说难听点,我们便是弃子,守到今日,不论对朝廷,还是对将主,我们都已仁至义尽,求夫人撤兵,毕竟……众兄弟都有一大家子要养。”

    “……”

    “夫人……”

    关春花沉默良久,终究是曲膝一礼,涩声答道:“春花代亡夫谢过诸位叔伯,正如大家所言,仁已至,义已尽,春花也不勉强,只是……寨中并无多少钱财,却是要亏了大家。”

    “钱财……身外物,我们不怪夫人,心中有愧,请夫人受我等一拜。”

    是夜,千余士卒连夜下了山,有的还背着米粮。

    次日,全师雄准备停当,再次攻山,却发现那危石上,只有区区七人,一袭红衣灿若朝霞。

    七个人,七柄刀。

    呐喊着反冲阵。

    “杀……”

    “杀……”

    其势如虎,其声悲怆。

    “尔等退后观阵。”

    全师雄长呼一口气,一把卸下戟刃,只提着槊杆出阵,既无砲石,又无弩矢,天下又有谁人能挡其锋。

    一柄槊杆在其手中化成蛟龙,不过盏茶功夫,绞飞六把刀,打趴六甲士,只剩下那倔犟的一袭红衣。

    “弃刀吧,本将以性命担保,绝不加害。”

    关春花冷笑,刀光一闪,再次劈出。

    单论武技,全师雄也不知要高出她多少,但全师雄起了敬重之心,不忍加害,只想将其武器绞飞了,再来擒拿。

    可关春花早就弃性命于不顾,刀势凌厉,人随刀走,若颠似狂,全师雄招架间一时收不住力,一槊弹在其小腹间,顿时将其击的跌跌撞撞的不住后退,有鲜血从其口中喷出。

    关春花驻刀,轻轻的抹去唇边血,只觉着眼前的敌人模糊了起来,她摇了摇头,醒醒神,还想再提刀,却发现巍峨耸立的青山似乎动了起来,碧涛起伏,仿佛在向她伸出温暖的手。

    她忍不住的喊:“青山……”

    “青山!”

    松涛起伏,谷中隐有应声,仿佛透着喜悦。

    她笑了笑,松开了手中陌刀。

    凌空飞坠。

    离开了危崖,向青山扑去……

    “青山……”

    岭风凄冷,山谷寂静。

    一众大老爷们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枪,伫立良久,那凄美的凌空一跃,在人们的心中定格。

    一方丝巾在山风的吹拂下飘飘扬扬的在青山的怀抱里升起。

    色红如血,艳若春花。

    ……

047:血杀

    凤州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宋军休整了两日,再出阵,却是一气推出了六辆云车,比城墙还高出了三尺,这玩意太高大,匠作没日没夜的制作,才堪堪造好。

    弩手在云车上居高临下发矢,因着木垛更小,更安全,盏茶功夫,便牢牢的压制住了守军,纵使赵山豹箭术再精,三把弩弓专盯着他,也只能猫在女墙后不敢现身。

    石守信这一回是动了真格,弩矢可着劲的用,甲士可着劲的派,真的是不登城头誓不休了。

    甲寅还想率队骑兵冲阵,以破云梯,但敌军却不给他以可趁之机,云梯一就位,大军便汹涌的向城下奔来。

    金汁都没时间淋下,八个城垛便几乎同时上了敌军。

    战斗一打响,就陷入了苦战。

    甲寅他们身处城头,却个个需要顶着盾,防着弩矢,杀伤力顿时减弱一多半。

    “杀……”

    “杀……”

    甲寅才协助一个垛口杀退了敌军,左边垛口的敌军已跳上了城头。

    甲寅大急,虎吼一声,弃了锤盾,一把抄起滚烫的金汁锅,兜头兜脑的向敌军泼去,却是连铁锅一起掷了过去,惨叫声顿时响作一片,甲寅再提锤,却感觉手心火辣辣的刺痛,一时也顾不得包扎,一脚踢飞火炉,将墙垛处的敌军再撞下三五个,然后方一个箭步冲出,锤挥盾砸,守住垛口,口中却大叫着:“这里来俩人……”

    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兵器相交声,喊杀声。

    这城……

    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呐……”

    “守住,坚持就是胜利!”

    就此弃守,如何对的起自己的千里奔袭,如何对的起凤州士庶的支持?

    “上……都冲上去……守住……”

    唐诗浑身颤抖,却拄着一杆花枪声嘶力竭的呐喊着,指挥着丁壮上城,城不能破,城若破了,那就是身死族亡的下场。

    “杀呐……”

    东城如此,南城也是如此,却不知石守信给了这些方镇什么好处,软了几天的彰义军再次强悍了起来,虽说白发老将再未先登,但将士们却依然悍勇。

    赵文亮已无暇他顾,于垛口处拼命杀敌。

    西城同样战况激烈,臂伤未愈的花枪再次拼杀。

    赵磊紧紧的护在其左翼,一杆枪,一柄刀,牢牢的守住最关键的垛口。

    “杀……”

    他也不知挥出了多少刀,捅破了多少人的身子,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胸,染红了后背,染红了眼睛,刀柄上尽是血赤糊啦的黏滑。

    渐渐的便觉着刀头沉重了起来,他喘着气,再鼓一口劲,用力的劈出,肋下却有冰泠感一闪而过,紧接着钻心的痛楚袭来,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将那刁钻的刀手斩下半个脑袋,这才腾出手来按住伤口,额上如潮迫出的汗水将血水一起渗进了眼睛,视野开始模糊起来。

    “啊……”

    他一把松了系索,将兜鍪抛出,刀势再起,寒芒闪处,血浆喷涌。

    多杀一个就多赚一个呐!

    他的心里如此呐喊着,耳朵里却恍恍惚惚的仿佛有歌声响起,虽然沙哑,但却熟悉万分。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是虎牙军歌,是谁在唱?

    他挥着刀,耳边的歌声继续响起:“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怯懦误此生……”

    “杀……”

    “杀呐……”

    刀劈斧挥,血光漫舞。

    视野再次模糊,触眼所见,尽是血红。

    大地倏的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城下有鸣金声响起……

    鸣金?

    退兵?

    赵磊用力的甩着头,好把血水与汗水甩掉,以便睁眼,

    却见云梯上的敌军正如潮而退。

    “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兴奋的呐喊:“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

    已从城头撤到城内进行巷战的甲寅和李儋珪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援军?哪来的援军?”

    当下却不及细想,甲寅虎吼一声,战刀一荡,迫开一个圈子,这才大喊道:“援军来了,兄弟们杀呀……”

    “杀!”

    “杀上去,快杀上去,一气灭敌……”

    刚刚踏上城头的石守信怒不可竭,扬刀怒吼:“押阵官何在,敢后退者,斩。所有人都杀过去,胜利在望呐……”

    援军来了,虽然西城外的敌军第一时间鸣金收兵,但东城的战斗却还在继续,而且攻势更猛了,没有了地势,没有了砲石与弩雨的掩护,掺杂了降兵与民壮的虎牙军再不是禁军精锐捧日军的对手。

    节节败退。

    饶是甲寅和李儋珪个人武技高超,赵山豹敏捷如豹,又怎敌对手的群狼战术,甲寅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记刀伤,好在一来未中捅刺,二来特制的纸甲防御出众,所以虽然伤势累累,但都未伤要害,可人身上鲜血有限,怎禁得住不停的冒涌。

    他的脸渐渐的苍白了起来,呼吸也沉重了起来,战刀开始不听使唤了。

    当他再一次格开一杆偷袭的长枪后,收势不及,手上一痛,战刀翻着斤斗翻飞了出去。

    当此危机之时,忽听身后有如雷怒吼响起,听到那熟悉的吼叫声,甲寅仿若做梦,手上一滞,臂上再中一刀。

    好在又有一声怒喊声炸起:

    “虎子莫慌,全师雄来也……”

    这一声喊,真的如久旱逢甘霖,绝处遇生机,甲寅精神一振,倏得后窜丈余,一把扯过一副大车架子,怒吼着向前砸去……

    尘土飞扬。

    一道黑影咆啸着向前冲去,血盘大口寒牙森森。

    一柄长戟如青龙出水,挟着雷鸣声掀起血雨腥风。

    “杀……”

    甲寅机械的迈步,还想冲前,却被一人用力抱住,“啊哇”急叫。

    是赤山,赤山来了。

    甲寅晃晃脑袋,一股心气劲儿倏的就松驰了下来,他接过赤山递来的酒壶,一气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才觉着有一丝力气,正要开口说话,震天介的喊杀声中,忽有熟悉的歌声传来:

    “……短褐更战袍,战刀替耒耜,一呼兄弟逾百万,老子乃是虎牙军!”

    他循着歌声回望,却见城中那最大的刁斗中,杨登一手扳着柱子,将大半个都悬在斗外,用尽全身之力吼唱。

    其声沙哑,但歌声却仿若充满了魔力,有力量在甲寅的心湖里泛起,他忍不住从赤山的腰间拨出战刀,仰天怒吼:

    “杀!”

    “杀……”

    喊杀声中,身着大红战袄的宋军如潮退却,方插上城头的大宋龙旗无助的滑下,随着败退的红潮一道下了城。

    石守信拄刀而立,看着仓皇退下的将士们,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旋了一圈,发出“哇”的一声嘲弄。

    石守信抬头,那只乌鸦却开始扑楞着翅膀亡命逃窜,天空中有一羽白鹰傲然飞翔。

    初冬的寒风吹过,声声呜咽。

048:杖刑

    凤州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其实,宋军可以胜的,只要再多坚持一刻钟,所谓的援军都将趴在地上。

    因为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早耗光了全师雄所部的所有力量,全仗着一口气在冲锋。

    所以战事结束后,他们比守军还难堪,或躺或卧,都不捡地方,全瘫成了烂泥。

    丁予洲却活过来了,精神抖擞的开始主持后勤工作,安排净街、安排伙食、征集民夫工匠,仿若打了鸡血。

    用他的话说,目睹了虎牙军的意志,亲证了虎牙军的血勇,他这一介文人心中都有浩然气在沸腾,从今往后,将和虎牙军一起奋战到底,虽死无憾。

    甲寅无力的扯了扯嘴角,算了回了个笑脸,然后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全身酸痛,睁眼一看,自己成了秦越所说的木乃依,全身白布缠绕,然而最痛的却还是手掌心。

    金汁呐!

    这只手会不会烂掉?

    一直守着他的赤山见他醒来便盯着自己的手在看,忙比手划脚的哇啊直叫,末了又从桌上拿来一个小瓷瓶。

    甲寅听懂了,这是老司马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挣扎着要起来。

    在赤山的伺候下净了脸,缓步踱进房门,虎夔见他出来了,兴奋的要往身上扑,被赤山蛮横的一脚踹开,甲寅笑笑,缓缓的弯下腰,搂了搂虎夔的脑袋表示安慰。然后向签押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到如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他悄然的踱进去,却见一众汉子东倒西歪的躺着,全师雄的嘴角还有一砣烂面条,但武人的警觉还是令他第一时间醒过来,一抹嘴巴,翻身坐起:“醒了。”

    “醒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无声的笑了一下,便开始默坐,疲备到极致后,经过一番小憩放松,此时都能感受到四肢百骸内精力在复苏,如春草润长。

    甲寅在肚子里反复斟酌,酝酿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轻声问:“她……”

    全师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给了答案:

    “与青山同眠。”

    甲寅就觉着鼻子有些发堵,他扬了扬眉,努力把眼睛睁大点,想挤个笑脸,肌肉却不听使唤,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眼瞎了。”

    “……嗯。”

    然后,真没话说了,一个盯着脚面看,一个抬头数着屋椽子。

    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却是赵文亮从城头回来,见两人都醒了,立马往椅子上一躺,不满的道:“轮到某歇着了。”一边说,一边两脚交替着脱了靴子,顿时有异味在屋里漫起。

    甲寅起身,捡起一件不知是谁的披风,罩在他的肚子上,与全师雄一起出了二堂。

    “有个准备吧,明天,某要行刑。”

    “嗯?”

    “自己想,某先去巡城。”

    全师雄扒拉扒拉一下裤腿,重新系好腰带,扣好护腕,一番简单的收拾,便有威严的气息从其身上散发出来,顿时恢复了为将者的彪悍威风。

    “马。”

    甲寅目送他远去,依旧一脑子的浆糊,行刑?自己犯了什么军规了?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因为他再次回了房,上了床,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眼睛才睁开,便听到了隆隆的点将鼓。

    此番出征,全师雄为前敌都部署,甲寅身为先锋使,也得报名唱进。

    甲胄穿不得了,勉强套上戎服,只是全身包扎着,整个人都肥了一圈,身上的疼痛感更强烈了,才移步到了房门前,额间便冒出了虚汗。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眼里都开始冒出了金花。

    “前敌先锋使甲寅,参见都部署。”

    帅案后的全师雄面无表情,只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就坐。

    等到将校到齐了,全师雄这才冷然开口:“甲将军,你可知罪?”

    甲寅愕然,却规矩的起身回话:“末将不知。”

    “我虎牙军规,总则第一条,背出来听听。”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那么,当日出征时,你所领军令是什么?”

    “袭击凤州,十日内拿下。”

    “然后呢?”

    “然后?没了。”

    “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与敌展开游击战,这一句命令被你吃了?”

    “啊!这……这不是守住了么。”

    “哼,全在拿命填,要都是这样的战法,我虎牙军就是有再大的本钱,也不够你挥霍的。”

    甲寅就不满了,两眼一瞪,大声道:“可我们要是走了,凤州百姓怎么办?他们输钱输粮输人,要是城守不住,最后遭殃的还不是他们,做人要懂恩,而不是吃饱了抹抹嘴巴不认人的白眼狼……”

    全师雄嘿嘿冷笑,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等甲寅不说话了才继续道:“某是军人,军人以军纪为本,古往今来,多少名将为胜利不择手段,若都如你这般讲仁慈,你该生活在宋襄公的时代……来人。”

    “有。”

    “先锋使甲元敬,目无军纪,渺视军令,本应斩首示众,念其功劳在身,伤势也重,改为三十大板,立即执行。”

    “诺。”

    两名亲卫便一左一右的过来挟住甲寅。

    甲寅深吸一口气,只是看了眼全师雄,却不再言语,作势便要趴下。

    “拉到衙门外,当街行刑。”

    “……”

    见甲寅真被拉出去了,赵山豹急了,一把窜到帅案前,拍案怒吼:“全帅雄……”

    “怎么,也想吃军法不成?”

    “豹子,坐下。”

    赵山豹疑惑的看了眼花枪,实在想不通怎么就连他也端坐不动,军法行的是脊杖呐!还当众行刑,这让甲寅的面子以后往哪搁?

    与他一样脑子不开窍的还有赤山,见甲寅被甲士叉着出了衙门,又见甲士粗暴的撕了他的战袍,露出裹满伤口的脊背,有粗大的军棍高高举起……这家伙“哇”的一声便哭嚎着扑上去,要为甲寅挨刑。

    “赤山,让开,是我自己的错,该受的惩罚,让开。”

    甲寅的语气不容置疑,赤山只好抹着泪起身,却是揉按着虎夔的头,免得这头牲口发飙。

    “行刑。”

    粗大的军棍落下,发出重重的脆响,白纱布下,有鲜血迅速溢出,老伤新痛一起发作,饶是甲寅皮实,也忍不住闷哼一声,双拳拽紧。

    “啪……啪……”

    棍起棍落,鲜血飞溅,每一记都触目惊心。

    甲寅咬紧牙关,强忍着硬受了三十记,想起来,却是手都撑不住,才仰起头来,又重重的磕了下去,下巴撞在石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赤山哭的更狠了,呜哇乱嚎着,背起甲寅便住内衙奔去。

    又是好一通抹擦,弃下的帛巾布纱血赤糊啦的堆成了一大堆。

    受了刑的甲寅心中却舒畅了许多,起码不再沉甸甸的难受,问赤山要了酒,喝的迷迷糊糊,又一通好睡。

    再次醒来,屋里空无一人,赤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好咬着牙艰难起身,挪到屏风后先发泄了一通起床恨,这才大喊赤山,要水净面。

    赤山没影,应声的是守在角门处的亲卫:“赤山看热闹去了,将军有什么吩咐?”

    “看热闹,看什么热闹?”

    “全将军被百姓们围住了,被扔了一头的菜叶帮子、臭鸡蛋液,眼角都被顽童的石子打破了。”

    “……”

    甲寅愣怔了许久,才暴出一句粗嘴:

    “操……”

049:美酒当前

    情绪是可以转移的。

    因为虎牙军来了,凤州安宁的生活被打破了,许多人的家业都被毁了,每天活的提心吊胆,齐整点的闺女都塞进地窖里躲着,一点浮财存粮埋了又埋。

    这样的生活,哪是人过的?

    除了那些有想法有野望的有钱的家伙,九成九以上的老百姓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恨死了虎牙军。

    所以,甲寅被当众行刑时,围观者众,一个个看的幸灾乐祸。

    眼见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小去病裸出了后背,扒下了裤子,有人还特意弯下腰,歪着头看看。

    然而军棍真的重重挥下,这些家伙又心惊肉跳了起来。

    真打呐!

    一棍见红,两棍带血,十棍过后,血溅一地……

    嬢的,这哪是行刑,分明是杀人。

    就有好事者悄声问,这甲将军犯了什么军法?

    不听将令,不能见机而退,不懂存人失地之理。

    不明白,麻烦军爷再给解释解释。

    呵,听不懂?那便来句简单的,甲将军守城守错了,该带着人马进深山才对。

    “……”

    听完这个理由,立马便有戾气在老百姓的心里生发,他嬢的,老子供粮输钱,还出苦力,你们当兵的不帮着守护安全,还尽想着逃?

    甲将军多好的后生呐,打生打死的还被你们如此血赤糊啦的军法,还有没有道理了?

    热点新闻都自带翅膀,而且越传越离谱。

    然后,罪魁祸首全师雄便遭了殃,出去巡个城,就被老百姓们围堵了个严严实实。

    起初,人们只想看看这个没卵子的将军长啥样,却又被不知哪个亡八蛋带起了节奏,污言秽语一起,一把菜帮子掷过去,场面便失控了。

    李儋珪与全师雄甫一见面,心中便生起惺惺相惜之意,两人年纪相仿,性格相近,十分聊的来,但对此番遭遇,他却幸灾乐祸的很。

    好半天劝退了愤怒的老百姓,李儋珪哈哈大笑的拍着全师雄肩膀道:“你自找的。”

    结果触到了一手的黏滑,恶心的寒毛直竖。

    ……

    “报……成州、阶州相继失陷,如今曹彬部更有二千援军向凤州开进。”

    “哦,主将何人?”

    “广捷军衙内亲兵都指挥使白兴霸。”

    “操……”

    石守信一把推倒了帅案上的令箭匣子,眼里怒火如炽。

    攻打凤州城,数次功亏一篑,尤其是前日一战,都已经进城了呐,永兴军竟然一见敌人援军便跑,硬生生的放了敌军进城。

    这也就罢了,事发突然,又处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虚实难辨,谨慎行事也可以理解,可是李洪义与白重赞双双告病又算什么事。

    病了就把军权让出来呀!可这样的想法他只能埋在肚子里,脸上却要浮出忧切之色来,好言安慰,真诚探望。

    当初……就不该要他们一起来。

    兵是合成了三万大军,可除了翻倍的军费开支外,于战事并无半点帮助,反而弄的自己主帅不象主帅,事事商议,处处被动。

    现在倒好,白兴霸来了,父在阵营儿在敌营,这仗怎么打?

    这局面,必须呈报朝廷了。

    “来人,请长史。”

    “诺。”

    ……

    “啷个哩个啷,哩个啷啷啷哩个啷呐……”

    穿着沉重的甲胄,顶着漫天的征尘,还能兴致勃勃哼着曲的,也就白兴霸了。

    他早就知道父亲率军出征了,眼下就在凤州城下。

    父子对阵,呵,那又如何。

    沙陀族的血统里,流着的从来都是狼血。

    要想狼王退位,只有露出獠牙。

    再说了,自个的选择,还是老狼王默许的,家里的担子,有人传承,自己这个小娘养的,只能另闯出路。

    一彪骑士如风般的迎面驰来,领头的将军却是个陌生脸。

    这让白兴霸立马不爽了起来:“虎子呢,他怎么不亲自来迎接?”

    “甲将军负伤在身,不能远行,故命末将来迎。”

    “哦?那家伙又又又受伤呐,哈,这一回伤在哪?不会吊毛都拨光了吧,哈哈哈……噫,你怎么不笑?”

    来将有些尴尬,陪着笑道:“甲将军身负十三处刀伤,又领了军法,一时都下不了地,但备了好酒好菜,为白将军接风。”

    “这还差不多,你黑虎骑的?叫什么名字?”

    “末将张,燕客,现为黑虎骑第一旅旅帅。”

    “行呐,牛逼,抵的过两个常胜营的营指了,燕客燕客,难不成是幽州人?”

    “正是,打小给契丹贼子放马牧牛,十年前跟着张恩公从海上一起南下的。”

    “张恩公?”

    “恩公上讳藏,下讳英。”

    白兴霸严肃的点点头,“报仇张孝子呐,老英雄,真铁骨,改天有缘,得跟他喝上三碗酒。”

    “……”

    张燕客扭过头,悄然的翻了个白眼。

    白兴霸来了,凤州却太平无事了,甚至都未派兵来阻截,宋军只是扎好营盘,连着数日不来进攻,虎牙军也正好趁此机会养精蓄锐。

    秦越却再次列阵于兴元府城下,这一回,送给王彦超的,是一面“韩”字大旗。

    然后故技重施,于城下摆出了酒宴。

    “王帅,在下好不容易得了一瓶存放了三十年的剑南烧春,不知王帅可有雅兴下城来喝一杯。”

    城头上,王彦超轻拍女墙,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问道:“你怎么看?”

    如此没头没脑的问话,当然只问一个人,申先生长叹一口气道:“他已胜券在握了,只不知朝廷的援兵何时能到。”

    王彦超挥挥手,示意左近其它人退开,这才幽幽的叹道:“等不到的,攘外先安内,李义声不除,韩伯达不死,宋玄朗无暇它顾。”

    申先生的白眉轻微的扬了一扬,却笑道:“既然如此,美酒当前,老夫陪大帅去喝一杯?”

    “两军阵前,很是危险,你手无缚鸡之力,本帅却是难是照顾周全。”

    申先生大笑,却是率先下了城。

    庄生将碗筷都用丝帕细细的抹过了,还不见城头有动静,忍不住问道:“大帅?”

    “放心吧,没动静才是好兆头。”

    秦越耐心的剥着柚子,却是把饱满多汁的柚肉一股股的翻了开来,灿若芙蓉。

    剥好一个柚子,却又不吃,拿起小刀又削起了梨,左手执梨,右手执刀,只用两个指头轻旋着,一圈圈均匀的果皮便散了开来,晶莹如玉。

    才把梨肉切成八片,城门有动静响起,吱吱啦啦,十分刺耳。

    城门大开。

    王彦超一身长袍,倒提着一柄仪剑,安步当车,缓缓出城。

    他的身左,却是一位拄着拐的老先生。

    除此外,再无旁人。

    秦越微笑着站起,用绢帕将手指细细的擦干净了,这才躬身施礼,遥遥拜下:“见过王帅,申先生。”

    “前倨而后恭,所为又哪般。”

    “王帅见谅,年青人嘛,总有那么一两天会气血上涌的。”

    “油嘴滑舌,酒呢。”

    “来来来,早备好了,王帅请坐,申先生请。”

    一个双手负后似闭庭胜步,一个谦着姿态扮着后生晚辈,昨日还剑拨弩张的两军阵前,云淡风轻,酒香袭人。

050: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说吧,什么章程。”

    三杯酒下肚,王彦超捡一瓣柚子吃了,却又嫌酸冷,只尝了一口。

    “大帅说什么章程,便是什么章程,我只要城头易帜。”

    “哦,这么好说话?”

    “因为大帅好说话嘛。”

    王彦超笑笑:“少拍马屁,本帅若不让道,你哪怕出了川,心里也不安,可离了兴元,天下之大,却无本帅的容身之处呐。”

    “那要看大帅有什么志向,天大地大,哪里不可以安身立业。”

    “怎么说?”

    秦越先与申先生对饮了一杯,这才笑道:“大帅若有心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那么益州可借精兵五千,助你南下,江陵府,南昌府,长沙府任选一城,学高保融,最少三五年内可以享受万人之上的荣华。”

    “本帅若有称霸之心,当年岂会容你这猢狲率兵西进?”

    “那我却要问一句了,既无割据之心,大帅又要多大的地盘?”

    “……”

    王彦超愣住了,探手去拿酒杯的手僵在中途。

    自己要多大的地盘?

    这个问题,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当初先占兴元,是因为此地不仅物阜民丰,还进可攻退可守,乃兵家要地,况且又是新辟的疆土,强兵强权是必须的、节度使大权在握,比起凤翔府的成熟吏治,事事受限,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当初他一进川便赖在了此地。

    这两年也确实肥了不少,手中兵将实打实的六个军满编,外加两千精锐的牙兵。

    兵精粮足,政通人和。

    当初宋九重黄袍加身,他没有起勤王之心,是因为他对现状满意,打生打死再怎么打,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所以他虽不齿宋九重的为人,但看在丰厚的赏赐面子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秦越来信,他也不感兴趣,道理一样,这年头,跟谁都可以过不去,唯独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所以他打算眼不见为净,任你们相争相杀,老子自袖手旁观。

    然而,宋九重的亲笔私信却又打动了他。

    汉中王,蜀中之地他与韩令坤分而治之,这个诱惑就大了,虽然他知道这个馅饼并不容易吃,但是,真要吃下去的话,可就不是肥一丁半点那么简单。

    但是,自己为什么就心动了呢?

    明明没有王霸之心的,韬光养晦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才对呀。

    王彦超皱起了眉头。

    贪、嗔、痴。

    佛家谓之三毒,凡人难戒。

    题外话:四大(地火水风)、三毒(贪嗔痴),本是道家最早提出来的,但梵文佛典里也有类似的思想,释门译者把道家早在汉末就归纳的比较系统的思想直接借用了,然后进一步发扬光大,包括六欲或六情(眼耳鼻舌身心),释门进一步提炼,更一字为根,就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六根清净了。

    释门诞生于印度,但却在中国发扬光大,不是没有原因的,起码如玄藏等传经译者兼容并蓄态度以及丰厚的学识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彦超的心态就好比一些富豪,明明知道自己的财富几十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完,但见了财富机会,还是会探出手去,然后累死累活。

    往往事到临头了却又想,老子赚这么多钱做什么?

    人怕出名猪怕壮,养肥了后,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

    古往今来,从来一个样,哪怕时间再往后三千年,真理不破。

    打败了秦越又如何,宋九重真的能容下一个执掌东川若大地盘的汉中王?

    可要是易了帜,他秦越又能给什么?

    想到这,王彦超看了看申先生,问秦越:“先不说本帅要什么,先说说你能给什么。”

    秦越笑道:“大帅又错了,不是我能给什么,而是你要什么,勤王救驾,乃臣子的本份,大帅若是义旗高举,我自然景从,仿若当年一起进川一般,大帅继续当领导,我与国华再为马前卒。”

    王彦超接过酒杯,一口饮下,这才涩声笑道:“你就是个会说话的,你能同意,李相会同意?王成象会同意?你的三万大军会同意?今非昔比,休拿巧言搪塞,拿出你的真诚意来。”

    秦越也端起酒,真诚的道:“那么,就请大帅、申先生先满饮此杯,再听小子细讲。”

    王彦超喝的干脆利落,申先生则是细啜着,眼神却锁定在秦越的脸上。

    秦越回以微笑,然后道:“我有一个梦想……”

    ……

    ……

    与政客说梦想,好比缘木求鱼。

    哪怕张仪再世,苏秦复生,也不可能办的到。

    但秦越却说的十分起劲,王彦超听的十分认真,还时不时的颌首赞同。

    只因功夫在诗外,话在态度中。

    因为王彦超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地步。

    精锐大军在外,天天被消耗,虽然,韩真所部的南征大军兵力损失并不是太大,夔州城中,祁三多能保住城池不失就谢天谢地了,曹沐所部,千余绿林好汉看着威风,但能吃几支小分队就不错了。

    史成所部也是如此,能守着巴州,卡住要道,不让敌军顺利北归,便是天大的功劳了。

    所以韩真与史进德们虽然处境有些艰难,但还说不上败。

    可王彦超却是有苦难言,吃的是他的老本,拼的是他的家底,他后悔草率出兵,又后悔未亲自出征,却让小贼猖狂。

    可人家现在有猖狂的本钱。

    万五大军齐聚城下,整个蜀中已基本上全是他的地盘,等到梓州的木云腾出手来,益州的陈仓派出援兵来,饶是他王彦超有三头六臂,不死也要脱去三层皮。

    这城守下去没意义了。

    要么撤,回中原去。

    要么降,城头再换大周旗。

    何去何从才是王彦超纠结的。

    回中原去,宋九重会如何待他,用脚趾头都能想的出来。

    有钱有兵有地盘时,人家能谦着姿态礼重三分,若是灰溜溜的回京,等待他的,只有手下一个兵也不剩,然后空挂一个左卫大将军之类的虚衔,领着俸禄等死。

    这绝对不是当惯了节度的他想要的。

    眼下只有看这猢狲能给出什么价钱了。

    他耐着性子,听秦越天花乱坠的讲完,心中晒笑,不就是说以后没有节度使可以当了么,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智囊,却发现申先生皱起了眉头。

    他的心里倏的一惊,开始好生回想秦越所说的话来,细细解剖。

    ……

    千里之外的扬州,战火熊熊,砲石隆隆,喊杀声中,蚁附登城的宋军中,一道壮若熊罴的身影分外引人注目。

    宋九重终于耗光了所有耐心,亲自提着盘龙棍先登抢城。

    京中,魏仁浦一直在做着小动作,西边,秦越蹦跳的越发雀欢了,而更多的方镇节帅,却仿若老鹅般的伸长脖子,收听着一切对他们有利的消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在这扬州耗着了,沟壕一填平,便挥师抢攻。

    官家先登,十万大军如狼似虎。

    李重进也不知砍毁了多少柄战刀,当西城被破的消息传来时,他仰天怒吼,然后抡起锯齿般的战刀,回刃刎喉。

    韩通怒吼:“死算个屁呀,有本事就东山再起呀……”

    他没有选择战死,也没有选择自刎,而是快马冲进节帅府,一把抱起李重进那最小的幼子,然后跳上了快船。

    老天没有助他们,一个多月未落雨。

    老百姓们没有助他们,反而四处哄乱,抢着开城。

    扬州一战而平。

    宋九重登上城楼,极目所望,江山如画,远处,波涛汹涌,不尽长江滚滚来,一时间壮怀激烈,忍不住仰天长啸。

051:汉中收复

    “大帅降了。”

    “大帅降了?”

    韩真与史进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大帅怎么就降了呢,见鬼。”

    韩真搓搓老脸,无奈的道:“不仅大帅的亲笔信收到了,那些山猴子也偃旗歇鼓了,事已成定局,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如同瓮中的老鳖一般,只能回师。”

    史进德见角落里那女郎委委缩缩的,不由心头火起,铮然一声拨出战刀。

    “积点德吧,都不容易。”

    韩真止住了史进德的凶杀之心,步出帐外,遥望城墙,黯然而立,良久方才下令:

    “拨营起寨。”

    ……

    没有人知道秦越和王彦超说了些什么,将士们问起,秦越只是笑而不答,唯一的知情人庄生更是守口如瓶。

    但兴元城下一场酒喝完,兴元城头便换上了大周龙旗,四城洞开,五千甲士开进了城,一万虎牙再出征,出褒斜,走连云,支援凤州城。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汉中降了,蜀中五镇便再无宋旗插立之地。

    最兴奋的却要属凤州士绅,汉中既降,大军来援,说明自己押宝押对了,竟然自发的鸣起了炮竹,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城头的守军吃到了精细的白面馍馍,喝到了浓香可口的羊肉汤。

    士气此消彼长,城外的宋军大营出现了诡异的安静。

    其实石守信恨不得立马出兵,抢在敌人援军大部队未到之前再攻城,虽说城中有兵马五六千了,但己方小三万人马,完全可以攻进去了,可惜,虽然胡子留了一大把,还手执统帅令信,但架不住各镇节帅资格太老了,哪怕在宋九重当面,这些老家伙要想装个昏愦,卖个傻,身为官家之尊也得装着糊涂笑脸相迎。

    节帅们个个找着理由推脱,石守信有气无处法,看到刘守忠抱着断腿一付生无可恋的样子,更是恨不得想抽他两巴掌。

    人家一介女流都能战到最后,他倒好,早早的拍拍屁股走了,要不是念着结义之情,他早拿他祭旗了,眼下不过断了一条腿而已,若非如此,回京后哪有好果子吃,男人么,只要卵子还在就行。

    唉!

    统兵三次了,难道这一次还要等官家亲征不成。

    想想都羞愧,征韩通,禁军不前,征李筠,部下畏缩,最后都是宋九重亲自披挂擦的屁股。

    这一次,又难寸进了!

    ……

    甲寅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养伤了,其实全师雄一来,他就放下了担子,百事不管,气的全师雄准备给他再来一通军法。

    但谁都知道这家伙贱,没有皮带子抽着,便毫无做事之心的,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亲自坐镇东城楼。

    甲寅养着伤,心思便离开了战场,与赤山一起缓步到了白云寺。

    这里安眠着两位故人。

    上香。

    礼敬。

    静伫。

    他好几次想伸手去抚摸那副更新一些的棺椁,却又忍住了。

    “傅叔,什么打算?”

    “过了六七,便回。”

    “回京?”

    “回京。”

    “那……大郎呢。”

    “一起。”

    “我的意思……”甲寅声音有些发涩:“我的意思,我来养,当亲儿子养。”

    傅大春怔了怔,旋即摇头苦笑:“不必了,他还有瞎眼的祖母在,经济也不用操心,朝廷自有抚恤,再不济,关家大院数百口人,总能养活一个小子。”

    甲寅不再说话,蹲下去,默默的烧着纸钱。

    傅大春看着这位年青人,心中也在叹气,要当初……唉!

    “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命,甲将军,回去吧。”

    甲寅点点头,起身,“还是叫虎子吧,以前是,以后也是,等回了京,我再去看望关叔。”

    傅大春点点头,目送他缓缓离去,眼神忽然间便浑浊了。

    ……

    汉中收复的消息传回益州,李谷一人于静室潜思良久,然后便请王著过府一叙。

    “老夫老了,远行不得,你走一趟。”

    “某怕摔杯子砸酒壶,收不住场。”

    “不要执着,先帝的心胸辽阔似海,会理解的,不管怎么说,只要把宋九重拉下马来,这大仇便算报了。”

    王著没有再说话,脸上写满了惆怅。

    “去吧,不管怎样,秦越多少还是会尊重我们的意见的。”

    “不等他回来么?”

    “等不得。”

    王著便起身出门。

    与李谷的对话看似莫名其妙,但要说的意思却表达透了。

    地盘大了,权利大了,不能由着秦越一手独霸,得多争权,起码要扼住那亡八蛋称帝的心思。

    这活计,可不好干,势单力薄呐。

    听说他要去前线,陈疤子二话不说,派出了一旅精锐护送,还有力夫二十多人,备好马车,滑杆。

    周容与苏子瑜听说了,准备了三大车的零碎,苏子瑜还强硬的要把双儿给塞上,结果被李谷看见了,一顿喝斥。

    全真、祝丰等听说了,也都抱着大包裹来,吃的穿的用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王著自嘲道:“看来我成输粮官了。”

    小跟班赵全也受到了委托,却是庄重写给兄长的信,以及娘亲纳的布鞋。

    一行人才出绵州,天色就变了,沥沥细雨落个不停,大风却无情的吹送着,一个劲的把冰冷的雨水往脖子里洒,虽有蓑衣,但脚面早湿,苦不堪言。

    王著哪怕坐在包围的严严实实的肩舆上也受不住这风寒,怀里揣着汤婆子,手里抱着火炉子。

    好不容易到了兴州,雨水又变成了雪虱子,沙沙直响。

    一夜间千树万树梨花发,万里银妆素裹。

    不得不在兴州暂且歇下,好在守将张通人看着彪悍,却也会来事,把招待工作安排的妥妥的,就连脚夫都给新备了鞋袜,分有烈酒。

    王著心想,别看秦越年纪青青,识人用人倒是有一套,这一路过来,不论州城还是关隘,安排的守将却都颇为妥当。

    “张将军,不知这兴州你是怎么管理的?”

    “管理?”

    张通想了想道:“某只管军务,城防,街禁,其它的,自有府衙管理,哦,那孙明府还是伪宋之官,大帅说是个懂民事的,愿意留下便欢迎,他便留下了,要不要叫他过来拜见。”

    “不管民事?”

    “某对法典一窍不通,对政务更是捉瞎,怎么管。”

    王著点点头,沉吟道:“人某先不见了,今日你安排的就妥当,没搞什么大张旗鼓,如此最好。”

    张通嘿嘿一乐,示意手下把篮子提进来,却是一篮子形式各异的酒葫芦。

    “知道观察使喜欢酒,却不知道什么口味,所以把看的过去的都收集了样品过来,看喜欢哪个,某再去搬几坛来。”

    王著俯身拎起一壶,启塞嗅了嗅,这才笑道:“有这些足矣,某已定戒规,一日一壶,差不多可以喝到凤州了。你忙,勿需陪着,下去吧。”

    “诺。”

    这一路来,皆是如此,秦越所安排的将领,个个只管军事,民事政务却个个不粘手。难道秦越真有赤子之心,甘心拱手让权?

    王著有些难以理解。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再启程,却是三天后了。

    飞斧将铁战率部于两当县相迎。

052:真龙为谁显

    秦越对王著的到来其实有些不欢迎。

    他知道他来的目的,虽然他真要做出什么决定当然会召开会议,邀请李谷与王著来参议,并充分尊重他们的意见,但主动提出与被动面对是两回事,秦越独自一人吖吖呸的咒骂几句,然后再到城门相迎。

    “成象兄,一路辛苦。”

    “还好,坐的不是肩舆便是马车,冻不着,倒是大帅你有些清减了,啊呀,见过德升兄,这大冷的天,怎敢劳驾两位大帅出迎。”

    “且住,某现在只是一名清客,这里大帅只有一位。”

    王彦超笑着搭过手,将其扶下栈桥,笑道:“轻云有句话怎么说的,要风度不要温度,说的便是你了,大冷的天,也不知穿厚点。”

    “一路都抱着火炉呐,啊欠……”

    秦越从庄生手里接过一件狐裘,亲自为其披上,这才笑道:“王帅有所不知,他是有点铜钱就换酒喝的,再贵的酒掏起银子来眼都不眨的,置件衣服却是半文也舍不得。”

    王彦超哈哈大笑,却又提醒秦越的口误。

    如今的他,态度十分谦和。

    当日城下一番长谈,他真听进去的话其实十分有限,但有两个问题引起了他的反思,一是希望兵祸继续下去么,二是真太平了自己这些将兵者会有什么下场?

    他相信,秦越所说的“杯酒释兵权”的遭遇一定会上演,除非拥兵自重,与朝廷抗衡。

    见他陷入沉思了,秦越便抛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诱饵。

    说你那些骄兵悍将,迟早要害死你,真想继续领军,今后的有的是打仗的机会,正好趁机把那些不良包袱甩了,我虎牙军自成立之初,便没有那些恶行劣迹。

    当个爱兵如子,百姓赞扬的名将不香么。

    啊,不要怕没仗打,我心中的版图,足有数万里之遥。

    王彦超初时不以为意,以为他说大话,晒然笑之,然而申先生附耳轻语的提醒却让他不得不对秦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翻出来再一次慎重的解读。

    “大帅可是忘了一件事情,汴梁城中,朱雀街上,那头老龙骨是怎么来的么?”

    那龙骨,他当然见过,那头奔跑的巨大的骨龙可是真龙骨,身高四丈有余,比城墙还高,身长连头带尾接近二十丈长,恶猛狰狞,所有第一次见到此骨龙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普通老百姓更是纳头便拜,香火赛过相国寺,乃是大周朝立国以来最大最真的祥瑞,就连辽国都派使者专程祭拜过。

    圣人出,真龙现。

    不过现在却似乎发现了新问题:

    谁为真圣人?

    真龙为谁显?

    他师从晖道人,当年艺成下山时,师父曾有叮嘱:“遇龙则保”。

    难道以前所保,皆是假龙不成?

    ……

    说服自己的,从来是自己。

    王彦超顺着思路就顺进了牛角尖,越想越是个理。

    当初一起进的蜀,自己怎么就只要了兴元府,而把进益州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当时沾沾自喜,现在后悔莫及。

    而南北两路大军,缘何就秦越吃到了最肥的那一块?

    韩通反抗,一路逃亡。李筠起兵,两月而亡。那扬州的李义声估计也好不到哪去,缘何这小子一出兵,便能顺风顺水?

    他怔怔的想着,呆呆的看着,然后在冬日的暖阳中,他看到了秦越额头上红润的光泽,隐有白气蒸腾……

    然后,他都没有再与申先生商量,便做了决定。

    跟着秦越勤王。

    等韩真等人率部回来,又解散了三分之二的士卒,更是厚金相赠,礼送史进德等想回中原的悍将,只留下了五千精锐,以及有半个徒弟之谊的大将韩真和两位亲卫出身的老部下,跟着秦越一道来到了凤州。

    这一回,他是真下狠心了,希望没有赌错。

    甲寅也很好奇这王彦超怎么说降就降了,都还没与虎牙正式交锋过呢,这人的脸怎么说变就变呐,问秦越,秦越哈哈一笑,然后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会脑补的都是大神。”

    ……

    王著的到来,是件大事,除开城头戍值走不开的,其它将校都出席了洗尘宴。王著见了满座的大将,心里感慨万千,脸上却笑意殷殷,酒喝的十分尽兴,万般豪迈。

    次日一早,与秦越于书房里议事。

    一落座,便开门见山。

    “王某这次来,是因为有要事相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如今勤王大旗所覆,已盖蜀中全境,大帅再以益州节度使之名行事,就有些不妥当了,当早立章程……”

    秦越笑了笑:“这事简单,戎事我与王帅国华一起领衔担着,民事你与李相揽着,成象兄觉着如何?”

    “此乃国事,岂能儿戏。”

    “那依成象兄高见,又该如何是好?”

    “封王吧,比如征东王之类,如此三军才有奋进之心,百姓才有拥护之意。”

    “自己给自己封?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我做不出来,再说,我厌恶这些虚名,封王之事,休得再提。”

    “可如今蜀中全境皆已光复,计有四十六州二百三十九县,若是秦凤路再一光复,疆域更广,行政事务万般繁杂,若不封王,怎么管理?总不会你这益州节度管着别镇节度吧。”

    秦越三指在茶几上有节奏的敲着,沉吟半晌,方道:“要不,成立一个大元帅府,我厚着脸皮给自己来一个勤王大元帅?”

    “这也可行。”

    王著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却又问道:“那民事呢?”

    “那更简单了,成立一个总理衙门,李相任总顾问,成象兄来当这总理,你是先帝指定的中书侍郎,总理吏治民事,最合适不过了。”

    “令出多门,终是不妥。”

    秦越笑道:“成象兄是硬要逼着我往火上烤呐,那便加上一条,不论兵事民事,吏治经济,大元帅府有一票否决权,如何……

    啊呀,简单点,别搞太复杂,眼下一切以军事为重,啊,有一点要特别强调,这节度使么,以后就没有了,谁领兵也没有,最好防御使之类的名头也去了,换别个代替。”

    “……”

    王著盯着秦越看了许久,然后缓缓的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秦越说的简单,真要重设组织架构可没有这么简单,牵扯到的事情多了,政务章程,财务流程,军务条例,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妥当才行。

    尤其军政改革,当兵吃军粮的,哪一个不以节度为目标,把这份量最重的职位撸了,将士们的上进之心又从何而来?

    如王彦超,曹彬等人又如何安排?

    这些秦越懒的烦神,既然人家千里迢迢便为此事而来,索性就把事情拟妥当了再回,要是不妥当也没关系,自己有一标否决权嘛,他把这事一股脑儿丢给王著,踱步到二堂与将军们商议军机。

    雪停了,冰化了,兵马也休整的差不多了,该到了一股作气再立新功的时候了。

    秦州的老王景,还等着他去喝茶呢。

053:皇帝也不好当

    秦越的主力大军一出川,石守信便拨营后撤,退回黄牛铺大寨中安营。

    一来担忧黄花谷后路被抄,二来他实在有心无力了,三老帅哼哈着一个鼻孔出气,却差点把他给气死。

    当初广捷军白兴霸来增援,他本拟派出五千禁军去迎击,结果白重赞非要亲自把儿子的头颅扭下来当球踢,吵着闹着要亲自将兵。

    郭崇说老都老了还要再看一出父子相残么,李洪义则唉声叹气完又叹气唉声的,三老帅一哼哈,便把军议搞成了诉苦大会,这兵还怎么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面白字认旗嚣张的进了凤州城。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所以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退寨以守。

    这黄牛铺的大寨与前敌军营可是大为不同,这是石头寨。

    比一般的县城还要城防严备一些,本是当年秦凤路尚在西蜀手里时所设的拒敌前垒,建之不易,毁之可惜,索性纳入了大散关的防御体系,归凤翔节制。

    结果到了这,郭崇便活过来了,毕竟这里是他的地盘嘛,大呼小叫的安排酒宴,把原留守的将士们支使的团团转,又出面安民,空口白话漫天许诺下去,说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打仗是军人的事,可不能让老百姓吃苦啰。

    气的石守信都要拨刀子,慷他人之慨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自掏腰包呐。

    腹谤归腹谤,面子上还要哈哈大笑着配合,然后心痛肉痛的撒出大把的铜钱,真做到了与百姓秋毫无犯,爱民如子,连一根葱都花钱买。

    他现在没别的企图心了,只想安稳的守到宋九重御驾亲征。

    但扬州方平,御驾才起程回京,年关到了,诸事繁杂,官家日理万机,一时间哪能抽得出时间来。

    他急,宋九重也急。

    可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只能安步就班的摆着卤薄仪仗乘着龙舟浩荡回京。

    因为扬州离着凤州,实在太远了,鞭长莫及。

    因为他也无人可用,无兵可派。

    十万禁军才南征扬州,这些疲兵不好生休整一番,不好生犒劳一番,哪敢再外派。

    最关键的,是他无将可用。

    忠心他的,都是禁军少壮派。

    这些将领有活力,有想法,有冲劲,有武勇,也有担当,但是资格嫩,单兵作战行,要想协同方镇老帅一起作战,那可就难了。

    那些老帅,个个资格老到一般人只能站着说话的份,却个个皮里阳秋,老奸巨滑,没点真本事,哪能节镇封疆。

    这些老帅,树旗举义这样的傻事是不会做的,但人人都想当那听调不听宣的草头王却是真的。他们不管你皇位是谁坐,老子的一亩三分地上,老子自作主,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他们有实力,有能力,也有资格与你说三道四,要想把这些做着春秋梦的家伙拧到一起合成一股绳,满朝文武,谁也没这能力。

    他之所以三次皆选石守信为将,不是他的统率之力有多强,而是他的协调能力不错,涵养也好,纵不成能事,也不会败事,此番派他西拒虎牙,实际执行的就是拖、滞、迟三字诀。

    一切,还得靠他这当皇帝的御驾亲征才行。

    当初,先帝是凭什么一呼百应的呢?

    宋九重缓步踱出船舱,来到甲板上,轻抚龙舟之首,脑子里却一幕幕的回忆着郭荣生前的往事,探寻着答案。

    郭荣登基时,处境比自己还难,骄兵悍将没几个有给他好脸色。

    高平之战,有几个是真用心的?

    然而,就这一仗后,郭荣便有了挥斥方遒的豪情,先是诸方镇大规模的移镇,继而裁兵、选兵、严控财权,渐收民权,似乎老帅们都十分听话。

    但也仅此而已,否则征淮就不会打上两年之久,要不是新兵练成了,要不是少壮派成长起来了,淮南都难平。

    那些方镇老帅,一是有郭氏旧恩在先,二是有郭荣自己的霸气所折,但真正威慑住各镇的,却是其一手打造的精锐新军,少壮派撑起了天。

    想到这,宋九重有些欣慰,又有些得意,论起少壮派,自己的根基算是稳稳的扎住了。

    他在殿前司任职六年,除开上战场之外,其它时间都在选兵、练兵,这十万禁军,可以自豪的说,有三分之二的营指挥使他都十分熟悉,是真正的嫡系。

    至于方镇,却只能慢慢来,用时间来消磨他们的雄心,用享受来融化他们的壮志,总有大权尽收的那一天。

    说起来,他对时局还是大致满意的,中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只是蜀中太远了一些,别有洞天,而自己却鞭长莫及。

    可那又如何,虎牙再锐,能敌我十万精锐否?

    ……

    虎牙难敌。

    秦越很清楚知道自己的家底,眼下,还不具备与宋九重大军正面决战的能力,所以,眼下的战略目标定的很低,那便是如何把石守信的大军赶回大散关,把地盘恢复到前蜀时代的疆域。

    王彦超第一次参与虎牙军议,对那长方型的大桌子十分感兴趣,却对一桌子的零嘴皱起了眉头,嚼着肉干,吃着冬枣,剥着桔子,敲着核桃,嚼着花生……这,这哪是议事?

    甲寅看出了他的困惑,推过去一盆核桃,笑道:“惯来这样,九郎说头脑风暴就要放松,这东西好吃,许多地方没有这里的香,皮还薄。”

    王彦超笑了笑,抓了两个在手,手指微一用力,核桃轻脆裂响,坚壳散开,完整无缺的核桃肉便呈现了掌中。

    韩真却把两眼瞪圆了,“啥叫头脑风暴?”

    甲寅对这家伙也颇有好感,当年淮河边上比武较技,韩真可是与花枪对战了近一刻钟的,算是了不得的身手了,而且使双刀,正所为单刀看手,双刀看走,那身法,对甲寅的刀法颇有助益,所以他一来,甲寅伤势没大好便缠着一起走了刀。

    嗯,对他而言,只要是武技好的,都投缘。

    当下笑道:“九郎嘴里,没名堂的东西多了,我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开会要象打雷闪电一样,喀嚓一声,一个念头就出来了。”

    韩真便笑了,却听到全师雄一声轻咳,连忙正了形。

    秦越是当惯甩手掌柜的,你全师雄既然是前敌都部署,那便把这位置坐正啰,我只旁听。

    所以主持会议的是全师雄,“如今我部与敌军军力大致旗鼓相当,可敌军却缩在黄牛寨中不出来了,相耗着不是个事,眼下阳光正好,却是进军良机,大伙都议一议,有何良策破敌?”

    “简单,某为先锋。”

    说话的是石鹤云,他与铁战本是攻坚猛将,结果阴差阳错,都没捞到真正的大战打,见着甲寅一身的伤疤,这家伙便老大的不爽,觉着有伤自尊。

    全师雄无视这脑子与别人反着长的家伙,却把目光在其它人脸上扫了一扫。

    赵文亮吃其目光一逼,开口道:“那黄牛寨之所以名黄牛,盖因地势形若黄牛,寨分左右,呈犄角之势,某前日方哨探回,十分的易守难攻。”

    “蜀道险关都过来了,怕逑。”

    赵文亮不满的横了石鹤云一肘子,心想,要都是你这般性子,那还议个屁。

    这一带的地型,甲寅不要太熟,不仅参与过六年前的黄花谷大战,在凤州时也没少踏过这里的山山水水,当下笑道:“这寨子,最大的问题是寨前狭小,无法列阵,最大的空门是三寨品立,要是禁军在中,州兵分列左右的话,那就好打了。”

    全师雄扬了扬眉,问道:“怎么说?”

    “黄河水,浪打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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