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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骑士的传说     万界点名册txt下载     万界点名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二章·昏头

    马嬷嬷静默了一瞬,见马氏暴跳如雷,等到马氏稍微心情平复了些了,才轻声道:“太太,咱们虽然是看着她们,可是能看住多少呢?这位姑娘本事大着呢,否则的话老太爷跟老爷也不会如此看重她,催着写信接她来了。恐怕您多少做的还是露了些痕迹,惹了她怀疑,也未可知啊。”

    马嬷嬷是遭逢过大难的,很能装的住事也很能沉得下心,她倒是觉得这件事或许真是跟朱元有些关系。

    否则的话,小曾大人为什么还巴巴的过来问这么一嘴?

    再说,何文勋是当真跟太华的死有直接的关系,可以说,太华就是被何文勋跟小曾大人合谋设局给逼到这一次走投无路的境地的。

    想到这里,马嬷嬷压低了声音看着已经不可置信的抬头的马氏:“太太,若真是这样,那现在对付完了何大人了,李老大也完了,邢员外也死了,接下来她只怕要举着刀朝我们砍来了。”

    她的话说的很是轻飘飘,但是马氏却听的硬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紧紧攥着拳头脸色煞白。

    如果真是朱元所做,那这个女人的狠心程度可就真是史上少见了。

    就为了一个卑贱的戏子的性命,她竟然这么丧心病狂,杀了一个送了一个进牢里,现在还废了一个!

    马氏忍不住气的咬牙切齿:“她有本事就杀了我!反正若是我不这么做,这一家子也早就完了。”

    可这个时候却不是说气话的时候,马嬷嬷带着些无奈的叹了声气,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的哄她:“您尽是说些傻话,咱们家当初多艰难,都挨过来了。现在您过的这样好,姑娘少爷们也都听话懂事,您竟然就说这样的话?您要是真的出了事,那他们可靠谁去?”

    提到了孩子们,马氏的表情有所缓和,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有些委屈的道:“我这么一心一意的为了他们,他们也不见得就领情。你就瞧瞧阿庄那个不成器的,倒是觉得我苛刻了,也不想想......”

    也不想想一个家哪里那么好管。

    马嬷嬷替她重新换了一杯茶,一面斟酌着道:“现在总得想个法子,您生气归生气,但是却不能耽搁了小曾大人那里的事,毕竟小曾大人都等着咱们回话呢。”

    马氏面色难看。

    她当然不敢得罪小曾大人。

    事实上现在付清的把柄就落在了曾同知手里,若是曾同知真的发怒捅上去了,那付家真是就保不住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答应小曾大人,先接纳朱元,而后帮他们监视朱元的原因。

    若不是因为这个,她其实压根就没想过要朱元来浙江,巴不得离这样离经叛道的亲戚越远越好。

    现在仓促之间小曾大人竟然有了这样的怀疑,她心里也是又不安又茫然,握着马嬷嬷的手皱眉道:“那......我们直接问定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能不能从阿玉那里着手?”

    苏付氏?

    马嬷嬷想了想便摇头:“姑奶奶自己婚姻不顺,对着表姑娘视如己出,别说她知道还是不知道了,就算是知道,她也绝对不会同我们说的。”

    马氏的脾气马嬷嬷知道,这就是个最死板不过的,虽说已经尽力克制,可是对朱元等人的嫌弃怎么可能压制得住?

    苏付氏跟朱元她们也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见马氏发脾气,便出了个主意说:“倒是她们房里的绿衣和水鹤,年纪小小的,都是爱玩的年纪,太太不如问问她们。”

    马氏却不假思索的拒绝了:“一个下人,能知道什么?”

    推己及人,马氏是不信有人能完全相信下人的,有些隐秘的事,她们连边都摸不到,她仔细的思索了一阵,忽而站了起来。

    马嬷嬷吓了一跳,见她急急忙忙的往外走,也急忙跟在后头问她:“太太是想怎么着?”

    “过去瞧瞧。”马氏理了理衣裳,面上表情镇定:“她们不是在裁制衣裳吗?既然裁制衣裳都知道要叫裁缝进来,这些天一直频繁往外头跑的那些护卫,到底是做什么去的,问问就知道了。”

    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马嬷嬷心里也知道,这些天朱元住在付家,出行也都是付家的车马,可是车夫和下人每次回来都说朱元总有一段时间是不见人的,要么是在茶楼里喝茶,要么就是在书斋里头买书,细算起来,她是有机会去做别的事的。

    如果真是朱元做的,那得尽早的确认,并且知会小曾大人一声,免得日后遗祸江东,反倒是牵累了付家就不好了。

    她急忙跟在了后头。

    蔷薇苑里苏付氏正生气,她是怎么都没想到马氏竟然把话说的这么不客气,好似觉得她们坐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不过是要做几件衣裳,也不吃住靠付家的,马氏作为一个大嫂,付家的主母,竟然就这么给人摆脸色。

    这里是住不得的了。

    她忍着气没有发作出来,让裁缝去后头给朱景先量身,自己也不想拿这个事去烦朱元,反正她也算是知道了,娘家再好,她们也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再回来是惹人嫌的,过了这阵子,走就是了。

    可是这里才平静下来,那边便有人来禀报,说是马氏也来了。

    苏付氏便忍不住站了起来,面色颇有几分不好看。

    若是马氏还是跟上次一样,阴阳怪气的来讥讽一番什么规矩什么体统,她就真的要忍不住径直搬走了。

    她们也不是死皮赖脸的住在这里。

    马氏一进屋便看见了苏付氏,走了几步到了她跟前,便点了点头问她:“元元在选布料么?怎么不见她?”

    她语气倒不算很坏,苏付氏警惕的看着她一瞬,才请了她坐:“在里头看信,大嫂来是为了裁缝的事儿?”

    马氏装作没听出这里头的嘲讽和质疑,只是垂着眼帘摇了摇头:“倒不是为了这事儿,我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十三章·蓄势

    苏付氏没摸准她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瞬才点头:“大嫂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反正大家都是一家人。”

    她还以为马氏是要赶她们走的,可看这架势又好似不对。

    马氏咳嗽了一声,揣摩着苏付氏的表现,淡淡的说:“不知道阿玉你听说了没有,杭州城出了一件奇事儿。”

    苏付氏还真不知道,马氏是个很古板严肃的人,很讲究规矩,朱元每出去一次,她就要摆一段时间的脸色。

    为了不给朱元添乱,也为了不让马氏更多迁怒,她是向来没出去过的,更别提什么从外头听说什么消息了-----自从马氏发飙过后,连杨玉清他们要回话都只能通过二门的婆子送信进来。

    这些信都是给朱元的,外头的事苏付氏也向来不问。

    反正她问了也帮不上忙。

    现在听马氏这么问,她便如实的笑了一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知道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儿?大嫂想问什么?”

    马氏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便慢慢的道:“说起来,这事儿也是我在外头做客的时候听说的,邹总督的小舅子何大人出事了......”

    苏付氏顿觉莫名其妙。

    她知道邹家的姑娘曾经跟付庄定亲,但是就算是如此,她也知道邹姑娘失踪之后,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极为尴尬。

    这一次付清出事,被攻讦说消极怠战,那也或许是跟邹家交恶的结果。

    邹总督的小舅子出了事,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因此见马氏等着自己表态,苏付氏便有些愕然的问:“何大人也跟咱们家有交往吗?”

    马氏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完全不知道,连何文勋是谁只怕她都没摸清楚,顿时便忍不住松了口气。

    也是,她就说,朱元难道有通天的能耐。

    她稍微放了心,便又叹息着道:“我还以为元元知道呢,毕竟这些时间总见她往外头去跑,想来也该知道不少新闻的。”

    苏付氏不明白她说这话到底是在讽刺还是另有深意,困惑的看她一眼,才道:“元元怎么会知道这事儿?她最近都忙着给太华伸冤,替太华讨公道呢,再说了,我们初来乍到,于杭州的人事上,实在是知道的有限。”

    可太华出事,真正的幕后之人就是何文勋啊!

    马氏拿不准苏付氏这话的意思,想了想,便换了个说法:“那元元最近可有让底下的人去过陈县的?”

    殷全是陈县知县,他的家人大多数都是就地发卖的,那个奶娘想必也是从陈县买来的,若是朱元身边有人出了远门到如今都还未回来,那十有**就真是朱元做的了。

    苏付氏更加茫然了,她察觉出马氏有些不对劲,便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认真看着马氏问她:“大嫂究竟想问什么?元元这些天可没出去过,若说她身边的下人惹祸,那也不大可能罢,其他人都在前院住着,大嫂应当比元元更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林小将军和方大人,可他们也不是元元能管的住的......”

    她说着,便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若大嫂真的觉得我们多事,也请再忍耐几天,等到父亲有了消息,我们自然是要走的,也不会耽搁大嫂太久了。”

    这还是苏付氏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说话不留情面。

    马氏无言以对,她也看得出来苏付氏的确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等到出来了之后,她便吩咐人去前头将忠伯给叫了进议事厅,问忠伯最近这些天朱元那些护卫的踪迹。

    忠伯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可还是据实以告:“并没有夜不归宿的,除了方大人,可方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的,去义乌办案了......”

    方良是个锦衣卫,马氏当然知道,谁敢去问锦衣卫的去向。

    她斟酌了一会儿,打发了忠伯之后便靠在了椅背上看着马嬷嬷道:“这事儿倒真或许跟她没关系,去陈县可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事儿,她身边的人就没有离开那么久的,至于方良,他可是锦衣卫啊,总不至于还为了她当真去陈县找人吧?再说,她怎么知道何大人跟此事有关的?又怎么可能知道胭红的身世?她又不是神仙!”

    马嬷嬷也是这样认为,点了点头就道:“我看也是如此,小曾大人应当是多心了,我这就出去,跟小曾大人说一声。”

    马氏叹了一声气。

    她心里总还有些不大安稳,可是却又找不到缘故。

    等到傍晚,听说蔷薇苑那边的裁缝已经走了,并且并未从账房领银子,她也没跟之前一样大发雷霆指责朱元不懂规矩。

    付娟正好来请安,陪着母亲说话,见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便低声咳嗽了一声:“娘,您怎么了?人家住在我们家里是客人,怎么还叫人家自己出钱做衣裳?”

    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马氏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外头丫头便都顾不得通报掀了帘子进来:“太太,马嬷嬷来了,急着要进来.....”

    马氏顿时觉得心惊,还不及思索便已点了头,等到马嬷嬷一进门便问:“怎么了妈妈,难道是小曾大人不信咱们?”

    那可就糟糕了。

    现在付庄和付泰的性命也都在他手里攥着呢!

    若是他真的动怒,付家也就散了。

    马嬷嬷原本是最能沉得住气的,可是这一次却牙齿发抖,过了好一阵儿,才能缓过气来,对着马氏摇头,眼里带着些惊恐的告诉马氏:“太太,我压根儿就没见到小曾大人!”

    什么?

    马氏有些不大明白马嬷嬷的意思,见她魂不附体,便催促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嬷嬷声音都带着颤意,惊恐的道:“小曾大人遇见了倭寇,被倭寇砍了头了!”

    马氏手里的杯子叮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的瓷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这才隔了多久?人就死了?

    还死在了倭寇手里?

    这岂不是一个笑话?!

    常年生活在浙江的人,对于倭寇这个词儿是不陌生的,付娟一听见倭寇两个字,便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十四章·好心

    他们从出生起,就一直在与倭寇这两个字打交道,虽然说身为女儿家,但是她们也都知道,现如今付家一家的官职和富贵,都是因为抗倭有功而得来的。

    而同时,这一次祖父被弹劾,以至于如今前途未明,也是拜倭寇所赐,一家子都对倭寇这两个字格外的敏感。

    付娟一下子便觉得有些发懵了,她倒是不知道小曾大人出事跟自家有什么关系,但是倭寇既然都能入侵杭州城并且在杭州城杀人了,那岂不是说这一次的倭寇可能会大举入侵?

    那到时候,祖父可怎么办?!他们一家子现在得罪了总督府,跟总督府的关系闹得这么僵,说不得祖父就要成替罪羊,或是被推到最前头去送死了。

    她神情慌张。

    可这时候马氏已经无暇顾及安慰女儿,她觉得脑袋发涨,晕乎乎的脚似乎踩在了棉花上,犹自不敢相信:“怎么会?!”

    从前倒也有倭寇闯进城里的,别说是杭州了,当年一行百余人的倭寇甚至都一路过东南差点儿闯进了金陵。

    这帮倭寇一个个的极为狠毒悍勇,以一当十,当初一百余人竟然杀了民兵散勇一千多人,以至于造成不少人丢官。

    可自从邹总督上位以来,这样的事再没发生过,杭州城更是算得上是稳中之重了,怎么竟然如今还会出这样的事?

    再说,杀的竟然还是小曾大人,是杭州同知的侄子......

    马氏不安的攥紧了手,觉得头晕目眩,一时有些支撑不住的快要倒过去了。

    马嬷嬷紧张得嘴唇发颤,她也觉出事情不对劲来了。

    之前她们还能安慰自己,觉得朱元万万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再说也不可能就会知道何文勋和小曾大人勾结在一起弄死了太华的事情。

    可是现在,邢员外出事,李老大被嫁祸到现在还在大牢里头出不来,何文勋被废了,小曾大人死了......

    凡是跟太华的死有关系的人,几乎统统都出了事。

    这怎么可能真的还是巧合呢?!

    马氏的指甲都已经陷进了肉里,被自己弄的生疼才算是回过神来,看了马嬷嬷一眼,有些慌张的问:“那现在怎么办?”

    真是朱元做的话,那朱元会不知道她在其中起的是什么作用吗?

    如果知道,那这些天朱元是在冷眼看着她去通风报信?

    这个女人也太可怕了!

    马嬷嬷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主要是她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

    朱元这简直就是疯子。

    不是疯子做不出这种事儿来,可偏偏这个疯子还有本事,不是一般的可以被制服的疯子,看她做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连痕迹都找不到,根本找不到证据说是她所为。

    付娟不知道母亲跟嬷嬷在说些什么,疑惑的隔着香炉看着她们两个在那里发怔,不由得轻声喊了一声母亲,引得马氏回了神。

    马氏被惊了一跳,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女儿还在身边,这才有些手忙脚乱的摆了摆手:“你先回房去休息,母亲这里还有些事,顾及不上你。”

    付娟知道她是在打发自己走,原本有心想问问为什么,出了什么事的,但是见母亲慌成这样,也知道这事儿小不了,便不敢再多说,点了点头,便犹豫着出了房门。

    才出了母亲的院子,她便迎面看见了跟苏付氏一道过来的朱元,想到母亲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迟疑了一瞬才给苏付氏行了礼,而后冲朱元点了点头。

    苏付氏叫了她起来,便问她:“你母亲可在家?我有些事想要找她。”

    付娟就点头,说自己刚从里头出来,见她们进去,有些拿不准自己是该跟上去还是按照母亲说的话回自己房里去,不由得站在边上一时没动。

    里头的马氏却在听见苏付氏和朱元来了之后吓了一跳。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她强自镇定了心神,看了马嬷嬷一眼:“该来的总要来,看吧,看看咱们这位表姑娘到底要跟咱们说什么。”

    马嬷嬷抿着唇,眼里现出止不住的担忧来:“太太,依我看,倒不如先推说身体不舒服,我们先写封信给老太爷罢?”

    她说着,声音越发的低了下来,见马氏无动于衷,就轻声哄劝:“老太爷怎么说都是表姑娘的外祖父,不看僧面看佛面,若真是到了那一步,总归她难道还能把您这个舅母怎么着?”

    付清到底是朱元的亲外祖父,朱元先不容于朱家,若是连付家也因为得罪她而出事,那这个女人天煞孤星的名头就算是坐实了,她以后再怎么嚣张也有限。

    京城有人因为她告朱家而写了救母记,难道现在还会有人因为她让付家出事,而再写一篇什么救爹记救姨母记来替她反驳么?

    马氏知道马嬷嬷的意思,可是她并没有答应。

    写信?

    她最知道自己那个公公的性格了。

    这个老人脾气倔又固执,认定的东西那是无法更改的,当初也正是因为他被调走去了军营练兵布防,她才做出了太华的事情。

    现在她就算是写信去说明了原委,他也不会宽宥的。

    当初他就是因为李太华是朱元的好友,还极为关照,甚至想让付泰收她做干女儿。

    要是知道她勾结外人做这个局,为了逼死她的外孙女而先杀了李太华,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只怕是要休了她这个儿媳妇,怎么可能还会反过头来替她说话?

    求人不如求己。

    马氏淡淡的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就算是去求诸天神佛也没用,该来的总要来,就算是没有老爷子,我也算是对付家仁至义尽,这么多年来,我上孝敬公婆,下面抚养子女,并没有对不住付家不住的地方,就算是这一次的事情是我做的,难不成她还要为了一个外人杀了我这个当救母的报仇泄愤?”

    她就看看朱元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

    马嬷嬷知道她的脾气,下定了决心是绝对不肯退让的,担忧的望了她一眼,到底只是叹了口气便退到了一边。

十五章·坏事

    马氏正气凌然,端坐在上手岿然不动,等到苏付氏和朱元进来,也只是略微的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道‘:“今儿元元竟然得了空来见我这个舅母,真是难得。”

    既然知道事情或许已经败露,被朱元窥得了秘密,马氏反倒是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中回过神来。

    她自认为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付家和儿女好的事,并无什么对人不住的地方,自认问心无愧,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怕好心虚的。

    哪怕今天朱元就算是真的有本事把她这个舅母给杀了,她也没什么好后悔和害怕的。

    苏付氏却没察觉出马氏的剑拔弩张,她来是因为想着来了这么久,马氏总是夹枪带棒的讽刺,干脆便带了朱元来解释清楚的。

    因此不等朱元说话,她就先开了口:“大嫂是个重礼数的人,我们寄人篱下,不敢不尽心守规矩,知道大嫂事忙,因此我这次带元元过来,也是为了不耽搁大嫂,让大嫂一趟趟的白跑,大嫂之前不是说了什么何大人的事儿吗?”

    马氏心中惊跳。

    马嬷嬷也猛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了苏付氏,再用余光不着痕迹的去看朱元的脸色,想知道她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现在她已经把从前小曾大人她们说的话信足了十成十了,知道朱元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因此便格外的警惕。

    隔了半响,马氏才清了清嗓子看向了朱元,想了想就问:“那好啊,我也正好想听听外甥女怎么说,”

    她说着,面色如常的道:“下午我过去的时候,阿玉一口咬定跟我说,外甥女不认识什么何大人曾大人的,我那时候还信以为真,可现在看来,真是我小看了外甥女了。”

    外头有丫头掀了帘子静悄悄的上来奉茶,马氏看着她们出去了,才沉声道:“瞧瞧,当日在酒楼逼得李太华跳楼自尽的邢员外死了,李老大被污蔑说撞死了邢员外,何大人出了事没了半条命,曾大人是干脆连命都丢了......”

    她倾向了朱元,目光正对上朱元的眼睛,讥诮的笑出了声:“这些可都不是巧合罢?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这个当舅母的了?”

    屋子里一时静默。

    苏付氏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等到越听下去便越是觉得不对劲。

    什么叫做跟太华有关的人都出了事?

    又是什么叫做接下来就轮到她了?

    联想到马氏下午的时候去探口风的时候那样子,苏付氏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由得回过头去看朱元,却正好看见朱元面上浮现出了冷淡的笑意。

    苏付氏顿时便觉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立即出声质问马氏:“大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太华的死跟你也有关!?你......”

    怎么会这样?!

    她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跟自己家里的人有关。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马氏也懒得再惺惺作态了,她咳嗽了一声看向朱元和苏付氏,冷淡的点头承认:“李太华的确上门来求助过几次,也是我示意他们不必管,也不许通报给阿庄和老爷他们,这没错,的确是我做的。”

    苏付氏震惊不已,想到之前朱元查到的那些人是如何对待李太华的,简直心痛不已又失望至极。

    太华那个时候已经走入了绝境,她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将付家当成了最后一个救命的地方来求救的,但是马氏却关上了这扇门,而且还堵上了太华寄给朱元和付泰的信,这其实就跟啥了太华没什么两样了。

    毕竟太华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走上那条路的。

    她只觉得身体里的血都一点一点的凉了下来,呆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动。

    一开始她还以为马氏不过就是觉得他们名声不好,所以才格外冷淡罢了,现在看来竟然还不只是如此。

    可就算是觉得她们是拖累,又何至于此?!

    她觉得齿冷,面上的表情也沉了下来:“大嫂说的轻飘飘的,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是朱元费尽心思才从京城救回来的,她们都以为送太华回杭州是让太华脱胎换骨,重新获得生命。

    可是哪里想到却把她送回了地狱。

    马氏不以为然,她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辩论下去,人命不人命的,谁的人命不是人命?

    要这么说的话,难道死了的邢员外不是命?难道小曾大人的命不是命?

    要她看来的话,这些人的命可比一个下九流的戏子的命要金贵的多了。

    ““是,没错,我是帮了小曾大人跟何大人,但是太华会死不过就是个意外罢了。”马氏坦然望向朱元,毫无退却:“我是为了付家好,得罪了何大人跟小曾大人,对于你外祖父和你舅舅乃至于整个付家都没有丝毫好处,可你呢?你自认为是来帮忙的,可你做了什么?你一来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毁了!你做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你逃得过去?!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别以为别人看不透你那点小心思!你才是真正害死付家的罪人!”

    她情绪激动,苏付氏也忍不住伸手猛地一把将她的手给拂开了,愤愤然道:“大嫂别把事情怪到别人头上了!我们要来浙江,也是因为父亲写了信来,阿庄写了信让我们来帮忙,说什么我们害死付家?我们来之前,付家就已经出事了!倒是大嫂,口口声声为了付家,却做着对自己家人不利的事,竟然还勾结外人陷害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你分明知道太华跟元元的关系,你这么做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想过会伤元元的心?!”

    马氏不是没想过,只是她觉得朱元的心无关紧要。

    她心里只想能够让付家免于灾祸,安安稳稳的活着,根本不想管其他的事。

    至于李太华的命。

    在她看来,亲自动手的不是她,想出这个计谋的不是她,她甚至不曾参与任何一环,她不觉得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十六章·摊牌

    马氏越是坦然自若,苏付氏就越是无法理解。

    她能理解大家闺秀是有些傲气在的,诚如当初付泰所说,马氏嫁给他的时候,付家情况也的确算不得好,那时候付清还未去投军,不过在家乡做个普通的千户,所以马氏算是低嫁了。

    跟付家一起来了浙江之后,其实马氏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头。

    那时候母亲去世,付清和付泰都在外头打拼,常年都不着家,她一个女人家要主持家中事务,要管好妯娌小叔,还得操持孩子们的衣食起居,的确是非常辛苦。

    所以付泰一直都对这个妻子极为尊重爱护,身边也并没有什么妾室通房。

    苏付氏在京城的时候也对这个大嫂抱有很大的期望和亲近之心的,哪怕是来了浙江以后发现马氏为人冷淡,也并没有别的想头。

    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的觉得有些齿冷,很是不能理解的低下了头:“就算是有什么难处,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跟我们透露,反而答应了人家,掉转头来对付我们呢?”

    这么做到底于马氏又有什么好处?

    付泰虽然人忠厚老实,但是却不可能什么都毫无主见的听自己媳妇儿的,他到时候知道了这件事,马氏又准备如何应对呢?

    又让付清怎么面对女儿外孙女,付泰怎么面对妹妹外甥女?

    马氏笑了笑,面上的表情冷淡到了极点,似笑非笑的看着苏付氏和朱元,讥诮的问:“为什么?你们能做什么?你们除了在京城煽风点火,你们还会做什么?这么多年不见,你们可曾体谅过我们的难处?你们又知不知道你们在京城闹的越是厉害,我们的日子就越是难过?你们知不知道阿庄的婚事都是被你们给闹的没了的?知不知道老太爷一大把年纪了还被弹劾说是消极避战以至于还要带病上阵?”

    苏付氏无言以对。

    她一直都不知道马氏竟然是这样想她们的。

    她还自以为跟朱元千里迢迢的赶来是帮忙的,原来一直以来的症结是在这里。

    她又气又怒,又委屈又觉得心酸,隐约还带着一点儿愧疚,抿了抿唇,想要反驳的,却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反驳。

    马氏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很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哂笑了一声终于呼出了心中的怨气:“你们自以为是来帮忙的,可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叫人避之不及的麻烦,你们到了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若不是你们,今天我也不至于手里粘上这么多甩不掉的脏东西。我也不愿意当个恶人,这世上谁有选择的时候愿意去害人呢?可若是我不帮忙,那倒霉的就会是我的儿女,先是阿庄,那后来呢?后来她们对付不了你们,我又不肯屈服,她们对付的会不会就是我的阿娟阿缘阿冰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马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苏付氏气的浑身发抖。

    她知道马氏这是在强词夺理,可是无奈她不擅长诡辩,一时之间连辩解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辩解。

    还是朱元盯着自己的茶杯半天,等到马氏抱怨完了,才轻声问:“那......舅母娘家的侄子跟曾家定了儿女亲事,也是出于无奈吗?”

    马氏怔了怔。

    她的娘家侄子的确是跟曾家旁支的一个女孩儿定了亲事。

    可这事儿只不过是少数人知道,根本没有外传,两家都很是低调的摆了订婚宴,怎么朱元竟然知道?

    隔着这么千里远,朱元的耳目竟然灵通到这个份上了么?

    苏付氏也立即便皱起了眉头。

    马嬷嬷颇觉得惊魂不定,不敢抬头去看朱元的面色,只是想着朱元这一次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总不能只是过来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就算了的吧?

    马氏也是这样想,她有些不耐烦了,心中的不安也渐渐的浮上来,忍不住有些暴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舅母想要保住付家的心绝对是真的,可是攀附曾家乃至于邹家的意思也绝对加假不了,说到底,舅母不过是觉得为了我这个外姓人,得罪曾家和邹家实在不智罢了,是不是?”朱元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所以,既然如今都已经真相大白了,不如就更坦诚一点儿吧,我来杭州,所有的行程都是提前写信来知会的,而后舅母就转手都跟曾家交了底,是不是?”

    所以才能那么巧,她前脚下了船,后脚太华就死在了她面前,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苏付氏不可置信,她还以为马氏不过就是将太华拒之门外罢了,不知道原来马氏竟然还通风报信,把她们的行踪和消息都全都报给了别人。

    这......

    如果不是她们一路上都跟楚庭川的船队在一起,到后来身边也有林锦常和方良保护,那.......

    那邹家跟曾家会不会在半路上就动手脚灭之而后快?!

    她越是想越是怕,心里也终于明白了朱元的意思-----马氏这根本不是嫌弃她们是拖累,而是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讨好曾家和邹家的砝码,她们的死活在马氏眼里根本无关紧要。

    这一点发现让她心里难受至极。

    她自来在苏家不好过,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靠着思念母亲和兄长父亲度日,他们虽然这些年都未曾出现过,但是在她的心里却是真正的精神支柱和亲人。

    可没想到,原来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马氏惊疑不定,没想到朱元竟然连这些东西都知道,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仅仅的攥紧了拳头愕然的望着朱元有些失态。

    边上的马嬷嬷更是又惊又怕,只觉得之前她们还是太过大意了,竟然真的觉得朱元不过就是个女孩子,所能做的事情有限,以为能把朱元玩弄于股掌之间。

    谁知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叼了眼,眼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竟然如此眼明心亮。

    这也就是说,这些天所有发生的事,竟然真的都是朱元所为了?

十七章·回来

    马氏听的心里如同擂鼓,她受不了朱元跟苏付氏这样看自己的目光,一时之间气恼不已,伸手猛地将杯子掷在了地上,听见响声好似心才算是安定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看住了朱元,沉声问:“那又怎么样?”

    “你们在京城闹的越狠,老爷子跟我们的日子就越是难过,我所为的,敢对天发誓,为的都是付家的前程,为了付家这些人的性命前程。”马氏说着,自己觉得有了底气,越发的大义凛然:“是,我是对不住你们,的确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曾家要对付你们,可那也是你们自己欺人太甚,断了他人的前程和财路,所以才招惹来的祸患,怨不得人家这么怨恨你们。”

    她吸了一口气,觉得心中的郁气总算是散出来了,也终于没什么可再害怕和遮掩的,镇定异常的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若是你们觉得我做的不对,尽可跟对付邹家和曾家的那些人一样,杀了我,或是断了我的手脚?反正你们这些阴毒的事都做熟了的,信手拈来。”

    苏付氏气的浑身发颤,她嘴唇颤了颤,半天才厉声打断了马氏的话:“你说这话简直不是人!你说我们惹麻烦,这我们认,可若说我们惹的麻烦波及了你们,这话却实在是太过了!再说了,一味地说我们的不是,可你当初并未让大哥给过我们一星半点的银子,生怕我们开了丰乐楼会赔的血本无归,后来等到丰乐楼已经站稳了,却又要来入股......我们也一个字都没说的答应了......”

    说起这件事苏付氏心里都还有气。

    当初在京城,马氏写信给付泰,说是女儿家抛头露面做这些不成体统,还让付泰要劝朱元安分守己,不要带坏了付家其他女孩儿们的名声。

    这事儿闹的大家都不自在。

    要不是付庄后来在中间缓和关系,朱元跟付泰之间只怕就要生出隔阂来。

    可是等到丰乐楼开张了,在京城大出风头,客似云来,付泰却又写了信来说是要凑份子。

    那时候连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朱元却二话没说的答应下来,并且没收他们的银票,丰乐楼分账的时候,总有一份是给付家的。

    这里头每次分账,总也有一万左右的银子。

    一万两!

    这是多大一笔数目?

    寻常的公侯之家,账上要随时拿出一万两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等于是朱元白送给付家的。

    苏付氏难得的尖锐起来,看着马氏笑了一声:“大嫂真是重规矩的大家闺秀,真是好教养,要拿人家东西的时候就是一家人了,要害人的时候我们就是麻烦了......”

    她极少这么浑身带刺,马氏被刺得面上做烧,咬着牙抿唇道:“我是为了付家,哪怕你们说破了天,我也问心无愧,大不了,你们就杀了我!”

    这话说的实在是好不负责任。

    苏付氏冷笑出声:“我们杀了你?我们敢杀了你?动了你,孩子们的名声怎么办?哥哥怎么想?你就是笃定我们不敢拿你怎么样,才如此轻贱我们......”

    她悲从中来,想到这些年过的风雨飘摇,再想想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易,这一刻却被自己人出卖,忍不住掩面痛哭。

    马氏理了理衣襟,看着苏付氏和朱元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许久之后,她才整理了思绪和情绪,沉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朱元对于这个舅母无话可说。

    她其实甚至都并不如何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她从来没在马氏身上期待过什么,所以就不会有什么失望。

    她只是淡淡的看着马氏,轻声道:“我是来跟舅母告辞的。”

    马氏顿时惊疑不定。

    朱元来竟然只是为了指出她的所作所为,就再没别的了?

    她一时没有想明白,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先听见一道浑厚的苍劲声音传进来:“要走去哪儿?这是你们的家!”

    众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苏付氏更是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有些不可置信。

    这声音......

    马氏已经仓皇的站起来了,面色惨白的转过头朝着朱元猛地看了过去,一瞬间心沉到了谷底。

    马嬷嬷就更是了,她如同是见到了鬼,仓皇不安的跟马氏对视了一眼,主仆俩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正在此时,帘子已经被撩起来了,身穿甲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的付清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一双苍鹰一样的眼睛陡然朝着众人扫过来,将众人的表情都收进了眼底,便越过了她们,坐到了上首的椅子上。

    马氏早就已经站起来退让到一边了,正院早就已经让给他们夫妻居住了,付清以往从不踏足,这一次再次进来这座花厅却竟然是这个时候,她手指都在发颤。

    花厅里一时寂然无声,苏付氏犹自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立在原地抓紧了朱元的手,没敢动弹。

    还是付清看向了她,轻轻笑了一声:“阿玉,你连你爹都不认识了?”

    苏付氏没有想到过再见是这样的情景,一时之间忍不住红了眼眶,见父亲已经须发都白了一半,忍不住哽咽着喊了一声父亲,就朝着付清扑了过去,窝在他的膝头痛哭失声。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着父亲,从来没有忘怀。

    来了杭州之后却一直都见不上,她心中紧张忐忑不安,加上出了马氏的事,她还以为父亲也要厌弃她这个和离的女儿了,到现在真正看见父亲脸上的关怀,才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委屈。

    她哭的声嘶力竭,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付清面上表情渐渐沉了下来,大手缓缓拍着女儿的背,半响才抬头去看立在不远处的朱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哑声冲她招手:“元元,过来。”

    元元......

    朱元以为这一世,除了苏付氏和付泰,不会再有人这么叫她了。

    她的母亲来不及叫,她的父亲祖母视她如无物,从未这样称呼过她。

十八章·撑腰

    朱元没有跟男性长辈相处的经验。

    事实上在京城的时候,她跟自己的舅舅虽然也算得上是亲近,却也总隔着一层,并不能太过交心。

    她上一世不断的在被那些亲人当成换取荣华富贵的筹码,除了师傅以外,没有一人对她稍微宽容一些。

    哪怕是师傅,也毕竟顾忌着男女之分,很是收敛克制。

    她忐忑不安的迟疑着上前,正对上付清的眼睛,低下头轻声喊了一声:“外公。”

    付清神情复杂的望着她,如同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过了许久,才伸手招呼她到了自己近前,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你是这样的,跟你母亲并不很相像。”

    苏付氏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拉了拉朱元的袖子,轻笑道:“你外公是说你好呢,你母亲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她太软弱了些。”

    付端意是个很温柔的性子,在家中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兄弟姐妹之中最好欺负的那个。

    那时候付清每每恨铁不成钢,训斥完了其他子女之后便说付端意,这么软弱以后肯定要被欺负,让她要立的起来。

    现在见到朱元,付清说出这句话来,既是怀念,也是心酸。

    苏付氏的眼泪忍不住又涌出来:“元元是个好孩子,女儿能走到今天,多亏了她。”

    朱元是不会撒娇的,她也不懂得如何撒娇,只是沉默了片刻才望着付清说:“我母亲是很好的,她最后后悔了,知道当初应该听您的话。”

    想起小女儿,付清脸上的表情有片刻怔忡,而后便叹息了一声有些惘然的道:“是啊,我知道她的性子,她在失去你的时候,一定是很怕的,一定是想我和她的母亲了......可我那时候还在海上,连她的死讯都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收到的那些礼物信件,也都是假的,我这个父亲,当的实在太不称职了,若是有一天到了地下,怎么有脸面去见她跟她娘亲呢?”

    付清极少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来,苏付氏呜咽了一声,顿时忍不住喊了一声父亲。

    付清便又笑了,笑容里含着一点欣慰和自豪:“可总归她生了个好女儿,竟然如此有胆有识,敢冲敢闯,你不像你母亲,倒像是你外祖母,她也是就算是被踩到了泥地里也绝不肯认输的人,好孩子,这一路难为你了。”

    走这一路,就算是个男人,付清自己忖度,要是考他自己,他也是不能毫发无伤的走到这一步的。

    端意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想到这里,他眉目间的怅然惋惜忍不住涌上来,许久之后才温和的道:“元元,这里就是你的家,不管你是姓朱还是姓付,付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外祖父没有别的本事,但是自己女儿留下的这一点血脉,哪怕是死了,也要护住的,你放心。”

    朱元一直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轰然碎了。

    她虽然让方良想办法联系上了一直被邹总督和曾同知特意隔断了消息的付清,但是却也并不能保证付清的想法。

    虽然苏付氏和她都是付清的亲人,但是付家这一家子的人也都是他的子孙,马氏也为这个价立下过汗马功劳。

    付清如何取舍,朱元哪怕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现在看来,她赌对了。

    上一世外祖父找了她一辈子,现在看来,也是没错的。

    想到这里,她终于放松下来,再次喊了一声外公。

    付清便笑起来:“好孩子,你很好。”

    他言罢便转过头去看着僵立在一边,到现在为止半句话都没有再说过的马氏,挑了挑眉就道:“我记得我写过信送回来的,问你她们到了没有,家里来了人回我,说是人还未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字一顿很缓慢的说:“我一直都觉得阿泰很有福气,能够娶了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并不因为我们父子都在刀口上舔血而嫌弃这个家,对这个家尽心尽力......”

    马氏全身都在颤抖,面对朱元跟苏付氏她始终没有后悔过,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面对向来对自己极好的公公,她一时之间只觉得愧疚难当。

    当初她娘家出事,公公二话不说就让她不必顾忌,将家里的积蓄都几乎掏空了,拿去给马家度过难关。

    马家涉及叶家的案子,早就已经摇摇欲坠,若是不能补上亏空,那马家早就已经成了另一个叶家了,不,甚至还要比叶家严重的多。

    付家不欠马家什么,这一点马氏心里清清楚楚。

    她可以冷淡下心肠对待朱元和朱景先苏付氏,并且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却没法儿理直气壮的对着自己的公公说同样的话,她不由得觉得心虚,双腿一软顺着桌子跪倒在地上,低声啜泣了起来。

    马嬷嬷紧随其后也跟着跪下了。

    她心里也是清楚的,自己的一切都是跟着马氏,若是马氏有什么,她及一家子的前程也都要毁了。

    同时她又忍不住觉得心惊----分明之前都瞒住了,可朱元竟然还是有办法能够让付清收到消息赶回来,她到底是哪里来的本事?

    这个丫头.....

    远比当初她们想象的还要厉害的多了。

    马氏哭的厉害,捂着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付清便沉沉的叹了一声气:“老大向来尊重你,我也向来认为你贤良淑德,可你今次实在是叫我太失望了,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口口声声是为了这个家好,是不是?”

    马氏不敢顶撞,也不敢撒谎,一时沉默。

    屋子里治剩下她轻轻的呜咽声。

    付清面色仍旧淡淡的,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有神:“可你所做的这一切,是在逼良为娼,逼死人命的前提下,你曾经也是个大家闺秀,你也有女儿,你想过没有,若是有一天家里的女孩子们也这么被人践踏,你当如何?为人最重要的是讲良心,无关紧要之人尚且不该存心加害,何况是至亲骨肉.....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又置阿泰于何地?”

十九章·家丑

    付清没有疾言厉色的训斥她,可是这番话更是让马氏承受不住,她一辈子都以温良恭俭让为傲,总觉得自己出自名门,受到了良好的教养,该是会让婆家称赞的媳妇儿。

    而事实上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是的,而且真的因为贤惠而备受丈夫尊重,公婆喜爱,在付家后宅甚至说一不二。

    她能被朱元和苏付氏责怪冷血无情,但是当这话是从公公嘴里说出来,她就顿时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顿时羞囧得没有立足之地。

    被公公这样指责,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管理付家的后宅?!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马嬷嬷也察觉不好,手脚冰凉的趴伏在地上,忍不住偷偷的去看马氏,想对着马氏使眼色,让马氏好好对付清他们求求情。

    这么多年了,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付家的人向来是重情义的,再说马氏嫁过来到现在都已经儿女成群了。

    原本如果顺利的话,她连儿媳妇都要有了。

    当初马氏还曾替婆母守过孝的,这可在七不去之内啊。

    可马氏却只顾着哭,马嬷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心烦意乱之间,忽然就被点了名,不由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忙应是。

    付清冷然看着她,忽而笑了一声问她:“我记得你是太太身边得用的人,这一次的事,想必也是你替你太太去外面传话的吧?”

    马嬷嬷不敢答应,瘫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付清原本也没想让她承认什么,他只是沉声道:“你也算是家里的老人儿了,看着阿庄他们出生长大,虽然你是马家陪嫁过来的,但是这么多年来,养着你给你薪俸的是我们付家,我们付家不曾亏待你,你却不能劝着你们太太,这就是你的过错了。”

    他牵了牵嘴角:“这样罢,我令人将你送回马家去,以后你就仍旧回马家去伺候,不必再回来了。”

    马氏怔住,一下子连哭也忘了。

    马嬷嬷更是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反应,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等到范莹过来,顿时就觉得如坠冰窖-----她早年随着跟马氏嫁过来,这么多年在付家向来是很有体面的,丈夫儿子也都在府中跟着主子们行走,如果她被送回马家去.......

    马氏到底是出嫁了的姑奶奶,她这个奶娘回去了,还能怎么样?!

    马家可不会像付家这样对待她。

    她忍不住慌了,急忙去看马氏,却一个求情的字都说不出来,她心里也清楚,现在让马氏求情只会更加适得其反,不由得就去求朱元:“表姑娘,求您说一说话,我们太太也是一片好心,全部都是为了家里啊表姑娘!”

    朱元淡淡的看着面前的马嬷嬷,忽而张口问她:“嬷嬷,在您心里,我是个什么人?”

    马嬷嬷琢磨不透她是什么意思,一时迟疑着没有出声。

    朱元便笑了:“嬷嬷看我脸上写着以德报怨四个字吗?那嬷嬷太高看我了,我这个人,哪怕不说是有怨报怨这样的话,要我对着捅了我一刀的人还反过来安慰哄劝,那也是做不到的。你该庆幸这么多年你没做过其他错事,也该庆幸我外公是个公正的人,否则的话,舅母不能为这次的事付出代价,就该是你这个她身边最亲近的嬷嬷代为负责了,你说是不是?”

    马氏浑身冰凉,一时连脸上都觉得麻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还是付清笑了一声,抚了抚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就道:“元元说的是,忠伯进来!”

    忠伯早就在外头候着了,闻言片刻不敢耽误,急忙进来垂首答应。

    付清便扬了扬下巴:“把她送回去,就说我说的,请亲家见谅,这样的下人我们付家不敢领受,请亲家处置。另外,你再告诉亲家一声,忘记给他们道贺了,竟然跟曾家结下亲事,有了一门贵亲,让亲家不要怪我。

    都是聪明人。

    如果马家知道悬崖勒马,那就该推掉这门亲事。

    如果他们仍旧执意一意孤行,那少不得就当这门姻亲不存在了。

    马氏跌坐在地上,没料到付清竟然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完全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可是她仍旧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去,她到底是付家的主母,这么多年来,浙江官场后宅的应酬,全都是她出面。

    她还养了这么多儿女。

    难道付家也能对待马嬷嬷一样,甩掉她吗?

    苏付氏显然也想到这了一点,有些为难的朝着她看了一眼,便去看付清:“父亲......

    付清会意,拍了拍苏付氏的手背,目光便放在了马氏身上,片刻后就道:“你是阿泰的结发妻子,又替我们付家生儿育女,替你婆母守孝三年,就算是你犯下了这等过错,我们也不能休了你。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付清面色还算是正常,缓缓的道:“家中正是多事之秋,你过于劳累,累的病了,无法操持家中大事,不能再掌中馈,以后就好好养病吧,家中事务暂时由阿玉暂代,我会写信让老二家的回来,以后家里的事,你便不要操心了。”

    马氏顿时两眼一黑。

    付清的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轻拿轻放了,可对她来说却仍是致命一击。

    什么叫做病了?

    她这病要病到什么时候?

    以后不是她来掌中馈的话,那儿子的婚事,三个女儿的亲事都不能再由她做主?她一时有些慌乱起来,忍不住声音有些尖利的喊了一声父亲,便道:“您不能这么对我,我也是为了我们一家好,您也知道,您现在还是戴罪之身,若是您再处置了我,让曾同知怎么想?还有邹家,邹家是不会放过我们家的.......”

    付清冷冷的摇了摇头,很是坚定的打断了她:“你不必再说了,这些事自然有我会做主,我不会让付家出事的。你放心吧,也给你的儿女们留一点体面,别叫她们知道你拿她们当做借口,行不义之事,害了人命还要害她们的姨母表妹们。”

二十章·体面

    付清一句话就已经拿捏住了马氏的命门。

    她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所为的不过就是儿女们的前程,有哪个母亲不为自己的儿女们算计呢?她之所以会对朱元有如此深厚的敌意,说到底也是因为觉得朱元成了阻挡在自己女儿们跟前的石头,怕这个石头将如花似玉的女儿们该压扁了。

    她知道现如今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这个家终归是姓付的,付清从前不管后宅,那是因为他信得过她,一旦信不过了,换人来也是正常的,没有人能置喙。

    哪怕是她的娘家马家,马嬷嬷一回家去,他们也立即就明白了已经事发,一个字都不会来多说了-----付清这个人恩怨分明,他愿意帮你的时候可以倾家荡产的拖你出泥潭,可是一旦他不愿意了,那你便要做好自求多福的准备。

    两家亲戚打交道这么多年,马家对于付清的脾气很清楚,他们不敢也不会跟付清对着干的。

    想清楚这些,到了这一刻,马氏的脑子反而彻底的清醒起来了,她心里很明白,眼下的结果至少在目前来说是最好的了。

    她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颤抖着声音带着哽咽道:“我知道了。”

    付清点了点头,他不是没看清楚马氏眼里还有怨怼,可是他不过就是个老公公,这枕上教妻的活计该是付泰来做。

    这次马氏犯下这么大的过错,到底以后如何处置还要等到付泰回来,问过了付泰的意见以后再说,可是对她的态度却着实不必太好----她对朱元跟苏付氏一行人可是半点好心都没存,一心一意是盼望着他们死的。

    这一点叫付清觉得无法接受。

    他在前线拼命,所为的无非是孩子们,付泰是他的孩子没错,可苏付氏和端意和端意的孩子们也是。

    五根手指虽然要分长短,可断掉哪一根都叫人痛彻心扉。

    这样手足相残的事情出现在他的家里,马氏便已经是乱家的根源了。

    处置马氏的事情过去之后,天色也不过才暗了下来,苏付氏哭的太久,连眼睛都有些肿起来,到此时才反应了过来,有许多的问题萦绕心间。

    元元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马氏出卖了他们的?

    又是什么时候去对付何文勋跟小曾大人的?

    最主要的是,一直都联系不上的付清,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回来了?

    她很是不解。

    付清自然也看出来了,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哈哈一笑,对着苏付氏很是和蔼的道:“阿玉,这个家暂时我就交给了,现在内忧外患,你哥哥侄子还在别人手里,我如今也是岌岌可危,家中后宅,你千万要给我管住了!”

    说起这个,苏付氏便心中一凛,她半点犹豫也没有-----马氏被软禁起来,二嫂又还未回,家中能撑得起来的唯有她了。

    不管多难,她也得替父亲守着这个家,看着那些孩子们,她郑重的点头答应了。

    付清点点头,便让忠伯去将府中的管事媳妇儿们全都叫到议事厅去。

    忠伯不敢耽搁,小跑着便去了,等到天色擦黑,已经将后院中管事的所有婆子都给召集到了。

    付清在家里向来很有威严,他环顾了一圈众人,便声音沉沉的道:“太太得了急病不能起身,以后等二太太没回来之前,家中的事情便都移交给姑奶奶管,在我这里,别说什么出嫁女不能管娘家事的规矩,老子自己就是规矩!你们以后当谨慎听差,若是有不听从者,我们付家也就容不下她了,少不得就发卖了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他是武将,在战场上纵横,手里的人命不会少,此刻一说这样的话,格外的叫人觉得有压力,府中的众下人其实心中都有许多疑惑,但是被他这么一恐吓,立即就知道就算是真的其中有什么缘故,也不是他们可以探听的,急忙纷纷应是。

    付清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着苏付氏:“阿玉,你留在这里,熟悉熟悉府中的人,也知道他们如常各自处置什么事,心里好有个底儿,我要去后头一趟。”

    苏付氏已经迅速的适应了过来,心里有了计较,郑重的答应了。

    付清便带着朱元到后头去。

    付娟跟付缘付冰她们早就已经被付清让人带到正院了,一进正院便发现下人都在匆匆收拾东西,并且守在马氏的门前不叫她们进去,顿时都心里忍不住慌张起来。

    尤其是付娟,她在之前就听见马嬷嬷惊慌失措的去跟马氏回事,见这架势心里咯噔了一声,心里更是没谱,不由得少见的沉默下来。

    付缘付冰看着她脸色不对,也都不敢说话,只是低声跟付娟说:“大姐,怎么马嬷嬷不在?还有陈嬷嬷也不在......”

    付娟心里更慌了,还来不及说话,一抬眼便看见了付清,就有些错愕的喊了一声祖父。

    她们平常跟祖父的关系都算得上是亲近的,见了许久不见的付清,忍不住都眉眼带笑,全都跑着朝着付清跑了过去。

    付清见了孙女儿们也是开心的,摸了摸她们的头微笑起来,很是亲和的问:“这些天祖父不再家中,你们可有闯祸胡来?”

    付缘付冰她们纷纷都说没有,年纪最小的付宁也摇头,都说乖得很,付清便哈哈大笑:“如此甚好,祖父从海上得来一批玩意儿,正好带回来给你们玩耍,你们进去瞧瞧可喜欢不喜欢。”

    他说着,忠伯已经让人抬了一个箱子进门,箱子一打开,里头便有几个锦盒,等到付清让他们每人都拿了一个,便笑着道:“这还是你们杨大叔的主意,说你们女孩儿家必然是喜欢这些的,祖父便带回来了,留着到时候给你们镶簪钗用。”

    几个女孩儿们打开,顿时被里头的东西给晃得睁不开眼,一时都有些震惊。

    锦盒里头是二十颗左右的硕大圆润的珍珠,有紫色有金色也有黑色,一颗颗都似乎在发光,叫人只以为是到了龙宫。

二十一·仇恨

    几个女孩子们虽然是在杭州这个富饶的地方长大,也因为祖父当官见过不少的好东西,但是像是这样异常豪奢的东西,也是从未见过的,不由得都有些惊喜,纷纷去跟付清道谢。

    付清摆手笑了,对着进来以后一直未出声的朱元道:“元元,去,最后一盒是你的,你也拿着。”

    付娟不由得僵了僵。

    她是知道的,姐妹之中她最年长,母亲一直都在教导她,让她离朱元远一些,不要受到朱元的影响,不能学那些坏的东西。

    所以这些天她一直都对朱元很是冷淡,甚至出言讥讽过。

    现在祖父回来了,准备礼物还准备了一份跟她们这些孙女儿一样的,她心里有些不安,也有些淡淡的不忿。

    付清却已经催促着朱元去拿了,等到朱元取了盒子,他便又淡淡的道:“对了,有件事要跟你们说,太太生了病,病势沉重,一时怕是无法好全,所以家中诸事便交由你们姨母来管了,你们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也尽管去跟你们姨母说,不可造次,明白了?”

    女孩儿们都是一怔,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好端端的人就病了?

    付娟更是睁大了眼睛,她最知道了,之前她还见过母亲呢,母亲那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势沉重了?

    她忍不住便问:“祖父,太太怎么忽然就病了?”

    “人吃五谷杂粮,生病这回事,说什么忽然不忽然的?”付清温和的笑了起来:“不过你们放心,祖父已经叫人快马加鞭去请你们外祖父家里的大夫过来了,他们本来就医术高明,有了他们看着,你母亲的病想必也会很快就好起来的。”

    付娟原本满心疑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母亲分明之前还好好的,现在忽然说病了,岂不是奇怪?

    可现在听母亲这么一说,她心里又不由得觉得自己想的太奇怪。

    祖父向来待母亲很尊重的,既然说母亲病了,那自然就是病了,而且还说去请外祖家的大夫过来,那就更没错了。

    她想着,便道:“那孙女儿去给太太侍疾。”

    “别去招惹你母亲了。”付清摇了摇头,面色如常的道:“她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你们若是去了,沾了病气生了病反而不好,家中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们更不可出什么事,惹得长辈替你们担心,你们能好好的在家中待着,便是最大的孝顺了。”

    朱元忍不住在边上赞叹付清为人的周到。

    其实付清这举措下来,实在是容易惹得付家的孩子们反弹不满的-----毕竟有马氏的撺掇在先,孩子们又没什么分辨能力,对外面的事情也不了解,先对他们存了偏见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这个时候付清用威严逼得孩子们妥协,那就算现在暂时家里能安宁,以后也少不得要为了这件事留下心结,容易出事,一家人再也无法同心协力。

    付清对马氏严格,是因为马氏的确犯了大错,危及了家族,但是对孩子们却采用了怀柔的对策,跟一般那种高高在上完全不顾孩子们心里怎么想的当家人不一样。

    这样是很有好处的,自己外祖父是一个绝对的头脑清醒的人,朱元心中有了定论。

    而付娟也反应过来了,虽然对于祖父不让自己去侍疾的事儿觉得有些茫然,可是祖父这么说也很有道理,而且祖父态度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她便将这一点儿茫然也抛在了脑后,很轻松的答应了。

    付清微笑着看着她们,语重心长的叹气:“你们都是祖父的好孩子,祖父在外面拼尽全力,为的也就是你们都能好,你们以后要团结友爱,千万不要做出让祖父伤心的事来。”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付娟听的脸上忍不住做烧,几乎要疑心祖父是在指桑骂槐的说自己了,但是等到抬眼看见祖父朝自己招手,忍不住便又是自责。

    这么多年来,祖父待她极好,疼她宠她,她怎么能这样想祖父?

    付清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温和的道:“阿娟,你是祖父的嫡长孙女,祖父最看重的就是你,你是长姐,以后一定要做好榜样,啊?”

    付娟心中一热,重重的点头答应:“是,祖父,孙女儿一定不会叫您失望!”

    朱元便更加佩服付清了。

    实话实说,对于家人的矛盾这一点,她是做不到这么好的。

    虽然付清这么做才是最省事也最明智的做法,可是有时候人总是太容易被自己的情绪牵动了,她也不能免俗,因为并没什么感情,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要卑躬屈膝的去跟付娟她们打好关系。

    她垂着头,等到付娟她们都被打发走了,才抬头看着付清。

    付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让朱元坐了,这才道:“你可比你的母亲要聪明百倍啊,这一次幸亏你给我送信,让我避开了营中争端,及时赶回了家。”

    朱元早就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写了信让方良带给他了,他现在很清楚朱元在做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皱了皱眉头便道:“元元,你做的这些事瞒不过邹家跟曾家,你一下子废了一个杀了一个,手段如此极端,一定心中另有打算,不可能是莽撞之下而为之,可外公很不明白,你再能耐,有什么自信,能够对付一个封疆大吏?”

    尤其是,这还是邹家的地盘。

    整个江南官场都把持在阿邹家手里。

    朱元此举其实无异于是在以卵击石了。

    可是他知道这个外孙女不是胡来的人,因此便很是平心静气的想知道外孙女儿到底是怎么像的,又打算怎么办。、

    “要对付他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在帮人当参谋罢了。”朱元知道这个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直截了当的告诉付清:“叶家的案子一直没有彻底了结,五皇子这一次当钦差下江南就是为了彻查这个案子的,而邹家跟此案有莫大的关联。”

二十二·利用

    这个付清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当初邹夫人纡尊降贵的跟马氏结交,并且后来还定下了儿女亲事,我便已经察觉出不对了-----虽然说你外公我还算是得用,可是东南著名的将领多如牛毛,我凭什么被人家给看重?我一早就知道这里头不简单,可是情势所逼,没有办法,而且那时候不知道邹家到底图谋什么,也就只好看着这门亲事成了。”

    他说着就忍不住冷笑:“不过邹家也真是够狠的,不过就是为了一个付家而已,竟然舍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儿给赔进来。”

    其实付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邹家这一招到底是在做什么用。

    结下了儿女亲事又怎么样?难道就只是为了让邹小姐失踪,而后让付泰付庄找到江西去,而后死在江西?

    为了付家父子的性命,那邹家付出的牺牲也太巨大了吧?

    那可是邹家的幼女!

    朱元就知道付清是想岔了,她笑了笑,牵起嘴角来摇头:“外公想错了,邹家怎么会舍得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还好好的。”

    付清心中狐疑,他越发的搞不懂邹家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他们的女儿还好好的?

    但是邹家的队伍遇袭那是做不了假的,除非整个江西官场都跟着一起作假了,可是这对江西官场上那些人有什么好处?

    治下境内出了悍匪,竟然还朝封疆大吏的家眷行凶成功,这对于江西官场来说是一个耻辱,连巡抚都会受到申斥和不满。

    丢官那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他们难道都不要前程了陪着邹家一起胡闹吗?

    付清善于打仗,但是这些阴谋诡计他的确不是十分的擅长,忍不住便有些头痛的跟朱元道:“元元,你便跟外公说明白了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元沉默了一瞬,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跟外公彻底解释清楚,默了默才问付清:“外公,邹家这一辈唯有剩下这一个女孩儿还没出嫁了吧?”

    付清皱了皱眉头,可他也知道朱元会这么问必定有其原因,便点了点头,重点告诉朱元:“是邹家六小姐,也是邹总督嫡出的女儿,何家嫡亲的外孙女。”

    “那就没错了。”朱元微微笑了笑,面不改色的告诉付清:“邹家六小姐自幼就已经跟庆和伯府程家的少爷定了娃娃亲的。”

    什么?!

    父亲自问这辈子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的人了,但是听朱元说了这句话,还是下意识的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做邹家六小姐跟程家定下了娃娃亲?

    如果早就已经将六小姐许人了,那跟付家定亲算是什么回事?

    虽然早猜到这一切或许会是一场阴谋,但是拿儿女婚事出来当赌注,这也未免太阴损了些罢?

    极端的愤怒之后,付清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他向来是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等到恢复了情绪,他便问朱元:“这事儿你从京城来浙江之前就知道了?”

    “来之前的前一晚知道的,我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在杭州读书的程家少爷回了京城,不肯当冤大头,又因为邹家催促他们十月份去江西老家迎亲,所以才被逼的快疯了,庆和伯和庆和伯夫人便来试探了我。”朱元微微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我一开始也觉得震惊,等到镇定下来之后,便能猜测到邹家大约是想做什么,他无疑是把付家当成了棋子,这门亲事不过是用来稳住付家的筹码罢了。”

    所以太华一出事,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已经将嫌疑目标给锁定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就算是有,也不可能都发生在她身上。

    从太华出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就算是邹家做的再精密,利用了再多人,把多少人推在前面冲锋陷阵,她也能一眼看透本质。

    邢员外跟李老大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她真正的目标,从来就是何文勋跟小曾大人,还有他们身后的邹家跟曾家。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见付清若有所思,朱元便干脆的道:“叶家贪腐的案子,邹家是想找个替罪羊,若是我估计的没错的话,叶家那批失落了的绸缎,已经送去海外了,至于银子,自然是被邹家那些人给瓜分了。现在楚庭川摆明了不追究到底不罢休的气势,以邹家在京中的耳目,他们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当替罪羊的人选了,所谓的看重和所谓的青眼有加,不过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的让你们上钩罢了。”

    付清忍不住都要在心里冷笑了。

    邹家可真是谋虑深远,竟然能把人利用到这个份上,这世界上的人只怕都要被邹家给算计光了。

    只是他还是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既如此,那邹家小姐在江西遇袭的事儿自然是假的了,为什么江西那边却实实在在的传来了邹小姐被掳走的消息呢?”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真正被掳走的其实是叶家的女眷。他们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来毁尸灭迹,毁灭叶家手里掌握的证据,二来名正言顺的让这门亲事不成,不跟付家扯上关系以后难收场,至于第三,当然是为了让舅舅和表哥都跟着去江西,而后方便栽赃一个毁灭证据的罪名给他们,进而好将付家一网打尽。”

    付清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拼命在前头厮杀的情况之下,身后竟然被人如此算计。

    谁会想得到邹家给这门亲事实际上竟然只是一个甜美的裹着砒霜的糖果呢?他们竟然阴损到了如此地步!

    怪不得上头参奏他的折子如此之多,原来是在为了将罪名推给他更周密和理所当然,他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颇有些自嘲的道:“怨不得我这么多年都不能升太大的官,原来是因为我原本就拜错了码头。”

    这一次的事情惊险至极,他心里忍不住升起阵阵后怕。

二十三·死活

    等到自嘲完了之后,付清就立即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之危险,他急忙问道:“那你让方大人传信给我,将我叫回来,这件事岂不是立即就被监视我的人知道了?他们知道,也就等于曾同知跟邹总督也都知道了......”

    那事情可就堪忧了啊。

    本来朱元对付何文勋跟小曾大人的招数就太过阴狠毒辣,邹家跟曾家得了这条消息,几乎不必再去调查什么,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朱元所为的了。

    哪怕就如同朱元所说,她现在是在替楚庭川做事,替楚庭川当参谋,可强龙不压地头蛇,真正把邹总督给逼急了,说不得就反了。

    到时候反而楚庭川要里外不是人,或许会称为人人起而攻讦的无能王爷了。

    付清眉头紧皱,心中一时闪过了无数的想法。

    朱元却已经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很镇定和温和的叫了一声外公,见付清回过神,便轻声道:“您不必着急,邹家暂时没有心情理会我们。”

    “怎么说?”付清有些着急,就算是他不擅长朝中的阴谋诡计,也知道官场斗争风云瞬息万变,谁能完全料准邹家的下一步行动?

    如果邹家真的不管不顾,直接治他一个擅自离开军营的罪名,那也是很说得过去的。

    “因为倭寇已经进犯嘉兴了。”朱元脸上笑容微妙:“邹总督跟曾同知养了这么多年的蛊,总是想着怀柔,能够招降王宇等海盗,可是现在他们要反过来被反噬了,王宇来势汹汹,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邹总督现在只怕焦头烂额,一时不会顾及到您,我传信给您要您亲自赶回来,也不过就是为了能亲自把事情真相告诉您,怕您中了他们的暗算,你要在他们发作之前就赶回去,而之后就算是邹总督反应了过来,他们也不能动您了-----信王殿下已经从金陵动身,算算时间,最迟明后天就要到了。”

    到时候楚庭川坐镇杭州,不怕邹总督铤而走险。

    付清脸上的震惊不加遮掩的显露了出来,心里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个外孙女。

    她不仅跟她的娘亲不一样不是菟丝花,还是一株带刺的玫瑰,灿烂得令人睁不开眼的同时又知道绝不可随意攀折。

    不过这震惊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自豪的笑了出来。

    有这样的后辈,不管怎么样都是令人欢喜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很是开怀:“果然什么都被你算计在内了,你这样处置实在不能再妥帖的了。”

    他说着,又把自己还没弄明白的一些小细节都跟朱元再次对了一遍,最后终于把整件事给串联了起来,就不由得沉思了片刻问朱元:“那元元,对于这门亲事,你有什么看法?若是你的猜测没错,你的舅舅和表哥现在就应该是在邹家人的手掌之中,他们想要他们死,只怕他们就活不过来,我们虽然已经得知了他们的阴谋,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能怎么办?”

    “外公不必太担心了。”朱元很坦然的望着他:“来浙江之前,我就已经去求过王太傅了,江西巡抚是王太傅的门生,有他在,不说别的,至少舅舅侯和表哥的性命应当是能保住的,而且我也托了江西巡按李名觉帮忙,他们暂时应当不会出事。”

    如果出了事,李名觉早就已经快马让人送信来了。

    付清看向朱元的眼神更加深邃而复杂,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很快就打起精神来问朱元:“邹家如此做,除了等殿下来查明贪腐案,我们也应当还要想其他的办法。”

    贪腐案这种事每年都要发生不知道多少,而真正会死于这罪名上头的大臣其实很少。

    像是前朝的首辅,他们家的几个儿子大肆吞并土地,甚至把主意动到了一些宗室的头上,闹的民怨沸腾,可最后也只是免了首辅的官,让他回家养老去罢了。

    朝廷对于封疆大吏的处置,向来都是慎之又慎的。

    不会轻易动用重典。

    朱元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点了点头:“所以,在殿下查明贪腐案之前,我还准备了其他的礼物慢慢的送给邹家。”

    在京城的时候埋下的那些线,现在都是该动起来的时候了。

    邹家会想着从太华开始,一点一点把她击溃,她自然也知道钝刀子磨人的道理。

    付清看着朱元缓缓的在桌上写了个字,眼睛就慢慢的亮了起来。

    正在此时,外头报说是表少爷来了,付清便回过神来,急忙道:“快请进来!”

    对于唯一的外孙,他当然是很重视的,之前一直都在商议事情没能见到,现在稍微放松,他便迫不及待的叫人将朱景先带进来,打眼一看,就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好!”

    朱景先虽然文质彬彬,但是一看上去就知道不是那一味死读书的年轻人,眼神也很有活气,付清打量了他一遍,等他行了礼站起来,就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跟你姐姐都很好,都很好!”

    朱景先回头去看姐姐,正好对上朱元带笑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

    他是怕外祖父也是跟舅母一样的态度,所以一回来便赶来了,现在见到外祖父,他顿时就放下了心。

    而此刻的邹夫人却不能放心,她在弟弟的房间外来回焦急的踱步,等到里头传来哐啷的砸东西的声响,就不由得吓了一跳,怔怔的看向房门,很快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带着背着药箱的童子出来的大夫表情为难的走到邹夫人跟前,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夫人,此等事情,实在是非人力所能及了,还请夫人早做准备罢。”

    邹夫人顿时有些支撑不住,险些快要晕厥过去,好容易扶住了身边嬷嬷的手才站稳了,脸色惨白的看了紧闭的屋子一眼,才颓然朝着大夫摆了摆手,示意他告退,而后便迟疑了半响举步到了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里头半响没有声音,邹夫人忍不住有些急促的伸手再次敲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滚!你们都给我滚!”

二十四·图穷

    从前的何文勋风光不已,踌躇满志,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哪怕是对着最令人头痛的敌人,他的脸上也什么都不会显现出来的。

    因为这个,家中人人都引以为奇,祖父称赞他‘喜怒不形于色,乃成大事者’,而事实上何文勋也的确是做到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连邹夫人这个当姐姐的都不甚看得透自己这个弟弟的喜怒。

    可现在,这个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青年人忽然变成了这幅模样,邹夫人心痛不已,她隔着门拍了几下,话说的又急又快:“阿勋!没什么事过不去的,你快开门,姐姐有话要跟你说!”

    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屋子里头静默了一瞬,随即响起的便是重物轰然倒地的巨大声响,何文勋在里面几乎用尽了全力在嘶吼:“滚!都给我滚!”

    他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前浑厚的那种男子特有的声音了,而是变得尖细起来,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这个发现更叫邹夫人崩溃,她双手掩面,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姐弟俩一个在里面哭,一个在外面哭,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出了这样的事,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就跟遭到了灭顶之灾没什么区别,能哭出来都算是好的。

    底下的下人们都跟着急的团团转,可这姐弟俩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没人敢上前触霉头,正紧张不安,远处便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邹夫人底下的一个管事媳妇儿颤抖着声音禀报说:“太太!家里来人了!”

    邹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中,她呜咽了一声咽下了哭声,急急地擦了眼泪就开始往外走:“是谁来了?”

    一出事邹夫人就已经差人回家报信去了,眼下也已经过了半个月,江西那边的人只怕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也可见家里人是着急到了什么程度。

    邹夫人心里不安又忐忑,装着一肚子的心事,觉得脚步简直沉重得迈不动,好容易才坚持着到了前头花厅,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刚刚才止住的哭泣便顿时又忍不住了。

    她疾步奔到父亲身边,眼眶红红的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何老尚书却没功夫再关注女儿的心情了,他一见到了女儿,便皱起眉头道:“唤至不在府中,你带我去看看阿勋。”

    唤至是邹总督的字,何老尚书向来是这么称呼这个女婿的,邹夫人这回却听出些不同之处来,想起父亲老来得子,是如何宝贝何文勋这个宝贝儿子,她连声音都又开始发颤了,睫毛低垂,半响才嘶哑着声音应了一声是。

    何老尚书已经须发皆白,迈的步伐之快却甚至超越了自己这个女儿,邹夫人要小跑着才能追得上父亲,却根本不敢多说半个字,穿过了花园,带着父亲到了弟弟住的地方,才迟疑着停了下来。

    她惴惴不安,难以再往前走,带着哭腔告诉何老尚书:“父亲,阿勋现在谁的话也不肯听,他姐夫来了许多次,也被他给轰走了,我......”

    何老尚书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五岁,他扬手止住女儿的哭泣和诉苦,摇了摇头沉声道:“别说这么多了,我去看看他。”

    邹夫人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没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气领着他进了屋子,便听见里面传来叮铃哐啷的摔砸东西的声音。

    这是何文勋又在摔东西了,最近家里的摆设只怕都去了一半。

    邹夫人心里发愁嘴里发苦,急忙抬起裙角上了台阶,立在廊下敲门:“阿勋,阿勋,父亲来了!”

    何老尚书已经如此年老了,却还是听见儿子出事便不远千里的赶来,这一路只怕是吃不好睡不着,现在看着都还是风尘仆仆的。

    可屋子里也不过就是静了片刻,何文旭尖锐而痛苦的叫声便从里头传出来:“滚!都滚!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我是个废人了!宗族还要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当我死了!当我死了!”

    不必亲眼看见,邹夫人也能想象到弟弟的崩溃和如今的表情,她心里又疼又酸,想到父母亲千辛万苦的盼着生下了他,这么多年如珍似宝的把他养大,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眼里的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来。

    她拍着门近乎恳求的道:“阿勋我求求你,姐姐求求你,你从前最听姐姐的话,父亲最疼你,父亲来了,他这么急的赶来,汗湿夹背,形容憔悴,你心疼心疼父亲,你开门吧!”

    她忍不住又哭了,却连声音都透着绝望。

    父亲是他们一家人的根,他们都靠着父亲才能活的这样无忧无虑,可现在,她陡然看见父亲已经弯曲了的脊背,终于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和后悔。

    为什么要有这么大的野心?

    为什么要将娘家的荣辱也都跟自己的丈夫绑在一起?

    是她害了家里人,是她害了父亲,害了弟弟。

    何老尚书终于动容,他上前两步,低声对女儿说:“让开。”等到女儿起身,便一脚踹在了房门上,将房门给一脚踹开。

    房门哄然打开,何老尚书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阿勋,便率先踏进了屋子。

    邹夫人紧随其后,连眼泪都顾不得擦了,四处搜寻弟弟的身影。

    这么多天,她见弟弟的时间其实也很有限-----大部分的时间里,何文勋都极度的暴躁,而且十分抗拒跟人接触。

    她攥紧了手掌,跟在父亲身后转过了博古架,忍不住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发出了一声尖锐至极的尖叫。

    何文勋竟然悬梁了!

    她哭喊出声,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到了,眼睁睁的看着何老尚书一马当先的上前把人给解了下来,急忙踉跄着朝前扑了下去。

    膝盖接触到地上的地砖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可这时候,她反而半点都不觉得痛了,只是胆战心惊的去看何文勋。

    幸好,没等她害怕担心太久,何文勋忽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十五·狼狈

    幸亏当时何老尚书当机立断,很快就踹开了房门闯了进来,否则的话,只怕再耽搁一会儿,何文勋就当真上吊死了。

    想到这里,邹夫人不由得涕泪纵横,又气又痛的伸手猛地捶打弟弟:“蝼蚁尚且偷生,你怎么这么傻啊!”

    何文勋神情激动,刚刚缓过来就一把推开邹夫人,面色狰狞的质问他们:“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救了,我不是个男人了,我怎么传宗接代啊!?你们救我干什么?!”

    邹夫人哭的受不住,终于顶不住刺激晕过去了。

    何老尚书面对着病的病伤的伤的一对儿女,整个人都无形之中矮了一截,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响,才猛然抬起手来,给了儿子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何文勋素来养尊处优,脸上立即就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被打的偏过了头去,嘴角渗出一丝血来,却竟然还笑得出来:“打!打的好!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我没有用了,打死我!打死我!”

    何老尚书冷冷的看着他,眼里悲痛莫名:“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已经三十九,我也四十多,在你之前,我们只有女儿,不管是纳了多少妾室,都只有女儿,没有男丁,没想到,反而在死心了之后,你便来了,我跟你母亲欣喜若狂......”

    何文勋面上的表情逐渐的变得凝重起来,他偏过了头不发一言。

    “这么多年,你是家中的珍宝,不管是你母亲还是你的姐姐们,全都把你捧在手心里,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捧来你的面前。你没吃过苦,是我的过错,我太过纵容你,太过纵容你了,所以才把你害成了这样,如今你出了事,最痛的不是你,是你的母亲,你母亲听说了这件事,已经躺在床上下不来了,她知道你的个性,也知道你必定是要去寻死的,你死可以,你死了,你那躺在床上的老母还有我这个不中用的父亲,也就陪你一道去罢了。”

    何老尚书刚硬了一辈子,是个从来都不表露情绪的人。

    哪怕当初他多么爱重这个老来子,也从未在言语上给这个孩子多少的亲密,唯有这一次,他张口就说了这样的话,何文勋愣住了,满头大汗的捂着脖子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老父亲几乎全白了的头发。

    多少情绪都在此刻爆发,何文勋搂着父亲失声痛哭。

    何老尚书面无表情的拍抚着儿子的背,缓缓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人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来这人间一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我会替你讨回公道,你要好好的活着,没有子嗣怕什么,族中那么多子弟,你挑一个喜欢的,我们何家养得起,只要你人还在,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何文勋咬牙切齿的擦着眼泪,目光如同是要吃人,他捂着脖子,一字一顿的说:“我要算计我的人死,我要她下十八层地狱,我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现在自己的痛苦,何文勋恨得连面目都扭曲了,他握住了父亲苍老的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我要朱元那个贱人永世不能超生,我要让她成为人人皆可唾弃的娼妇!”

    “好!”何老尚书应的干脆利落,盯着儿子的眼睛,沉沉的答应下来,而后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好休息,比起你那个小曾大人来,你还算幸运许多,因为他已经下地狱去见阎王了,不会再有机会报仇。”

    何文勋就怔住了。

    而何老尚书已经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平静的吩咐下人带邹夫人回去休息,又将何文勋给安置好,自己才缓缓的出了后院,去了前头正厅。

    下人们都知道这位老尚书很受总督爱戴,不敢怠慢,急忙端茶倒水,忙碌不停。

    何老尚书的茶喝到没了色,外头终于传来了邹总督的声音:“泰山光临,小婿不能亲自迎接,小婿该死!”

    邹总督大踏步的进了门,二话不说就先跪在了何老尚书跟前。

    何老尚书缓缓的打量了他一眼,就淡淡道:“你现在忙的脚不沾地,就算是告诉了你,也只是耽误你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忙完了?情况如何?”

    邹总督苦笑了一声,虽然何老尚书示意他起来,但是他还是跪着没动,轻声道:“那些倭寇狡猾,王宇把他们推到前头来,自己却声东击西,去了松江府,现在两边都被弄的焦头烂额,松江那边还更严重些,这回恐怕是少不得要多很多麻烦了。”

    何老尚书点了点头:“这个小丫头挑的时机可真准,可我不信她一个小丫头可以窥知倭寇海盗如此机密之行动,借着他们的手杀了曾同知的侄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一来就说正事,但是邹总督知道自己岳父的个性,不敢隐瞒,很快就道:“查过了,小曾是在杭州城郊外遇袭,他那天出行是因为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他看了那信之后就带着人去郊外了,而后一行几人统统被杀,一个活口也没留。”

    “既如此,怎么说是被倭寇所杀?”何老尚书立即抓住了重点。

    “因为现场留下了一把刀,那刀怪异,跟我们中土的刀完全不同,是东瀛人所使的武器,而小曾他们身上的伤口,也跟这刀大部分吻合,经过仵作验尸,这刀就是凶器。”邹总督说到这里,饶是十分老到,此刻也忍不住有了些戾气:“这其中诸多可疑之处,可那信已经被毁,而又无任何目击者,所以只能被说是倭寇所杀。”

    何老尚书冷笑一声:“好大的阵仗,好诡秘的心思,这个丫头,竟然把你们都给蒙蔽了,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邹总督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心里也恼羞成怒。

    自以为是猎人,谁知道自己竟然只是猎物。

    这样的感觉对于他们这种惯于操纵别人生死的人来说真是太狼狈了。

二十六·老姜

    何老尚书身形消瘦,时不时还要捂着嘴咳嗽一阵,才能将话给继续下去,可他脸上却半点的颓丧之气也没有。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是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的。

    他看着邹总督,喝了口茶,才沉声道:“起来吧,一直跪着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经出了,你是如何想的?”

    邹总督座下不少谋士,可这一次他的确是被人打蒙了。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这是冲着叶家的案子来的,那个小丫头说是来投亲来给付清解决麻烦的,其实一开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终日打雁却被雁叼了眼,是我太自大了,才连累了妻弟,是我的不是。”

    “这些废话就不要再说了。”何老尚书目光沉沉的打断了他,毫不犹豫的冷笑道:“这是他技不如人,被人如此算计,也只是怪他自己没本事罢了,吃了这个亏,以后但愿他能走的长久些,别死在我这个老头子前面,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是了。”

    这话压得邹总督抬不起头来,他嘶哑着声音认错:“父亲,都是我的不是,我欠阿勋的.......”

    人是在他这里出的事,他不能撇清责任。

    何老尚书对于他的官途起了不少作用,如果不是何老尚书在位的时候一力的抬举他,如今这个浙江总督的位子也轮不到他来做。

    他对于这个岳父大人向来都是很尊重的。

    何老尚书哼笑了一声,见邹总督竟然还是坚持着跪着,心里的气总算是被抚平了许多,轻描淡写的道:“起来说吧,这事儿是你的不是,你是他姐夫,他向来听你的话,折损在你这里,你要担这个干系,可现在不是跟你算账的时候。”

    邹总督不敢多说,应了一声是缓缓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好半响还觉得膝盖以下都没什么知觉,麻木的叫人站不住。

    等到站稳了,他低眉敛目的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一省总督、封疆大吏的威严尽敛,跟何老尚书说起了正事:“这个小丫头不足以做到这个份上,她背后有人,不然不可能这么快竟然还能找到殷全的下人,让那个贱人有机可乘,害了阿勋。”

    这还是在浙江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何老尚书把玩着手里的一只玉扳指,许久没有出声,正准备说话,外头就有邹总督的书吏过来冰雹,说是曾同知来说。

    邹总督看了何老尚书一眼,便轻声道:“父亲不如一并见见,他的侄子死在朱元手里,他如今也是满腔火气。”

    何老尚书不置可否,邹总督却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扬声让人请进来。

    曾子轩很快就进来了,这些天他觉得自己好似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从何文勋出事开始,再到海盗横行,侄子被倭寇所杀,他每天都能听见更坏的消息,这些事,让他这个大男人到现在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主要是家里的那一关难过。

    老爹老娘,弟弟弟妹,这些人听见了消息几乎都急眼了,都责怪起他这个当叔叔的来。

    此刻见了邹总督,他便急忙行礼请安。

    邹总督摆了摆手,算是免了,看了何老尚书一眼,便问曾同知:“之前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曾同知一时之间竟维持不住脸上表情,咬牙切齿的道:“您也知道,在出事之前,我那侄子是在付家有内应的,可自从上次见了面之后,就再没消息了,派去付家的人回来说,付家太太病了,起不了身,可见他们的确是早就已经有了准备!”

    只是一直都在装蠢等着他们上钩。

    邹总督面色阴沉,过了好半响,他才恭敬的跟何老尚书道:“父亲,只怕他们现在敢对阿勋跟小曾动手,是有凭恃,若是猜的没错,这背后靠山就是殿下无误了。”

    这位钦差大人可真是够执着的。

    这是立意要拿他们浙江官场的这件事来开刀,为自己换取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了。

    也是,若是能把这间轰动一时的案子给办的漂亮,还能拿下一个总督,那楚庭川的能力就一览无余,在朝中自然是要稳稳地站住脚跟了。

    可这破家灭门的事儿,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办的了的。

    少年人,到底还是太过天真单纯了。

    何老尚书嗤笑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敲了敲身边的桌子。

    说起来,他致仕的时候,五皇子还是个藏在深宫当中,连序齿都还未曾的不被承认的宫女所生的皇子,没想到这才多少年过去,当年的幼崽已经长成了头狼了。

    狼崽子是要吃人的。

    四皇子跟盛家之后,现在竟然又想拿一省总督来当在往前一步的踏脚石了。

    敲打桌面的每一下都好像是敲打在自己心上,曾子轩冷汗涔涔,知道这是上头在博弈,五皇子显然是要用他们这件事来扯出浙江官场的糟乌,到时候不管官场能不能如五皇子所愿,换上一批属于他的势力或者亲近他的官员,但是这件事也足够叫朝臣看到他的能力了。

    弱弟尚且未长成,被太后看重,被皇后收养的他如此优秀,朝臣们的心会倾向谁,还用再多说吗?

    怪不得这么费尽心思的联合朱元演这场戏了。

    他紧张的用余光扫过何老尚书跟邹总督,等着看他们两人的态度。

    何老尚书过不多久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邹总督问他:“既然她们都已经处置了内应了,必然是把我们都看透了,现在倒是不能顺着他们的心意来,你是当总督的,你有什么看法?”

    “她所靠的无非是五皇子的支持,可这江南到底不是五皇子的地盘,父亲,事急从权,他们敢利用倭寇,我们自然也能反过来用这一招对付他们,五皇子固然势不可挡,可是......”

    多年的政治斗争经验让邹总督很是清醒的看得到决定他们命运的究竟是谁,他指了指天,冷声道:“可是,圣人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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