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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迷雾重重 (中)

    “滚!”怒喝一声,张潜俯身将刚放下的青铜管子又抄在了手里。

    管子内藏了一两半的火药和一枚半两重的铅弹,只有一次发射机会,必须当做保命的大杀器,轻易不能动用。然而,管子本身的长度和重量,倒适合当做一把冷兵器来对敌。

    并且在车上作战,对目前的张潜来讲,远好过骑马。他不用考虑身体的平衡性以及与坐骑之间的配合,只管拿着青铜管子对准车门位置乱捅就可。

    反正一时半会儿,王毛仲也破不了车厢的防。而前方再有几步远,就到了张少监家的庄子。届时,正带着庄丁和佃户们平整土地的任全,发现自家庄主“挨了欺负”,肯定会率领大伙儿一拥而上。

    “滚?往哪滚。这条路,可没占你庄子里的半寸土地。”王毛仲虽然是个混不吝,却粗中有细。看到此处已经距离张潜家的大门没多远了,立刻放弃了砸车厢逼对方出来切磋的念头。撇了撇嘴,梗着脖子叫嚷,“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虽然是个正五品,却不能把整条路都霸占了,不让百姓通行!”

    说罢,也不管张潜如何反应。再度将目光转向中年道士,嬉皮笑脸地点拨:“牛鼻子,看在你是张潜同门的份上,你刚才偷袭爷爷,爷爷就不跟你计较了。爷爷教你个乖,你直接堵上门去,说师门长辈没饭吃了,前来投奔,看他可有脸把你赶走!”

    “哼!”中年道士骆怀祖也发现了王毛仲是个混不吝,懒得搭理他,只是皱着眉头冷哼。

    “你别哼,我真的是好心才指点你。你看你,穷得连朝食都吃不上了吧,还装什么大头蒜?”王毛仲是唯恐天下不乱,果断忽略了骆怀祖对自己的态度,继续煽风点火,“既然前来打别人的秋风,就别端着什么师伯的架子。你老老实实告诉他,无处容身了,为奴为仆,随他的便。他还真能把你当奴仆使唤啊?”

    “滚!”中年道士,再也受不了王毛仲这种混账货,停下脚步,低声断喝。

    “哎呀,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呢?!”王毛仲立刻又觉得丢了面子,猛地拉住了坐骑的缰绳,顺手又从马鞍下取出了刚刚找回来的葫芦瓜锤,“那可就不怪我没给张少监面子了,亮兵器吧,爷爷不占你便宜。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亮就亮,你真当老夫怕你不成!”中年道士骆怀祖在张潜身上受了一肚子委屈,正没地方撒。听王毛仲说得嚣张,立刻后退数步,双手斜捞做怀中抱月状。

    “师父,接棍!”小道童捡了长棍,刚刚追到。看见此景,立刻将其中一根抛了过来。骆怀祖侧身接过,单手挽了两个棍花,随即,一脚前,一脚后,棍尖下探,棍尾上挑,刹那间,怀中抱月就变成了拨草寻蛇。

    “罗家槊?”终究是纨绔子弟当中赫赫有名的王大锤,王毛仲这厮干别的不行,在武道方面的见识却不算太差。见了骆怀祖的起手式,立刻收起了戏弄对方的心思,拉着战马缓缓兜起了圈子。

    不像二十一世纪,传统武技受小说影响,普遍往神秘化和嘴炮化发展。八世纪的大唐,武技还是男儿在沙场上博取功名和保全性命的最大依仗。所以,此时的武术技巧都简洁实用,能被世人认可的武学流派,也只有区区十几家。

    而在这十几家武学流派之中,最受追捧,也流传最广的,便是罗家槊,俗称罗家枪。久经战阵的武将,几乎人人都揣摩过。

    而其中缘由,也很简单。第一,罗家槊的原主人罗士信虽然威名赫赫,却死在了大唐一统天下之前。身亡的时候刚刚二十出头,身后没留下一个子嗣。无论谁练了罗家槊技,都不用考虑罗家后人登门来闹。

    第二,则是因为罗士信传下来的这一套槊术,上手极为容易,并且掌握了精髓之后,威力大得惊人。想当年,罗士信在张须陀麾下,经常单人独骑赶着数十名流寇跑,而流寇们则宁愿被他从身后追上挨个刺死,也没有勇气回头一战。(注:此为史料上有记载的真实战绩)

    第三么,则是罗士信当年好兄长秦琼、程知节、徐世绩等人的私心在作怪了。

    大唐统一天下之后,瓦岗兄弟们除了宁死不降的单雄信和铁了心跟李密走到黑的王伯当两人之外,余者封公的封公,封侯的封侯,几乎人人功成名就。罗士信英年早逝,什么都没享受到。大伙就在军中将他的槊技传播开去,也免得世人早早就忘记了他的名姓。

    而以徐世绩、程知节两人后来在唐军中的地位,和秦琼勇悍之名,他们几人联手推广一门武技,自然事半功倍。很快,这门武技在唐军中就生了根,几乎没有其他武技能够替代。

    以至于到了神龙年间,徐家灰飞烟灭,程家风光不再,秦家的后人彻底由武将转成了文官。罗家槊和罗士信的威名,却仍旧如日中天。

    所以,今日骆怀祖将起手招式一亮出来,王毛仲立刻就不敢在战马没有加速的情况下,靠得此人太近了。一边缓缓在外围兜圈子,寻找对方的破绽,一边将圈子半径螺旋状向外扩大。

    如果道士在短时间内,就露出了破绽,他便从马背上一纵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战斗。如果道士在短时间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也可以从远处策马加速,凭借坐骑的冲刺速度,占据绝对上风。

    只可惜,才转了大半个螺旋线圈子,他的去路,就被张潜用马车给挡了个死死。后者虽然没有沙场争雄经验,也看不出他王毛仲的小心思。然而,先前得到过骆怀祖的帮助,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吃亏。所以,只要能干扰到王毛仲的招数,就绝不嫌弃。

    “怎么,你又想认这牛鼻子做师伯了?刚才不知道是谁,像乌龟一般躲在车厢里不肯露头!”王毛仲无法拉开与骆怀祖之间的距离,胜算顿时就少了一小半儿。又担心跟骆怀祖动手之时,再次遭到张潜的背后偷袭。果断挥动葫芦瓜锤护住自己,冷笑着奚落。

    “打架不要在本官门口打,你不嫌麻烦,本官还嫌麻烦呢!”张潜懒得跟此人理论,干脆直接摆起了官架子,“该去哪去哪,否则,本官就当你是欺凌上门,看谁能护得住你!”

    “你……”王毛仲顿时又羞又气,却无可奈何。

    他再受其主人信任,此刻身份终究是个家奴。而张潜这个少监再有名无实,也是如假包换的正五品。张潜刚才一时着急,忘了摆官架子,他尽可耍横犯混,拉着张潜比试切磋。而张潜只要豁出脸皮去,将官架子摆起来,他甭说对着张潜挥锤子,就连大声吼叫,都可以被当做治罪的理由。

    “我怎么了?”张潜先前只是还没摆脱二十一世纪的习惯,所以想不起来拿官帽子压人。忽然间发现,官帽子压人,居然效果立竿见影,顿时精神大振,“王毛仲,你想袭击本官么?还是想为你的主人找麻烦?我就不信,长安城内,哪家王公,敢纵容麾下奴仆上门欺负一名官员!”

    “你,你,你无,你如此做,岂是君子所为!”王毛仲被气得直哆嗦,手中的金锤,却不敢再随意挥舞。嘴巴上,也不敢再不干不净。将牙齿咬了又咬,忽然眼圈一红,拨转坐骑,落荒而逃。

    “哪天想讨打了,喊上你兄长带着你,咱们空手切磋!”张潜顿时又觉得,此人除了可恨之外,还有些可怜。冲着此人的背影,大笑着吩咐。

    “你等着,不过是个正五品而已。莫欺少年穷,早晚王某有把你踩在脚下那一天!”王毛仲扭头丢下了一声自以为很硬气的话,继续策马狂奔。唯恐跑得慢了,让张潜看清楚自己泪流满脸的狼狈模样!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不能怪我!”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会将王毛仲刺激得那么狠。张潜隐约有些不落忍,抬起手搔了搔官帽下的短发,苦笑着嘀咕。(注:其实在唐朝,跟普通人摆官架子,并不会被视为美德。杨綝为官平庸,但在史书留下的事迹就是,他身为宰相之时,被赶牛车的莽汉当面辱骂,却不愠不怒。)

    转过脸,正准备关了车门回家。却不料,中年道士骆怀祖丢下了手中木棍,快步冲过了过来。二话不说,躬身便拜:“齐墨弟子骆怀祖,拜见秦墨张师兄。我们师徒今日穷途末路,还请张师兄庇护一二!”

    “啥?”没想到此人真的接受了王毛仲的建议,张潜顿时被拜了个瞠目结舌。

    正搜肠刮肚,想要找借口拒绝,耳畔却又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咕咕噜噜……”,愕然低头,恰看到小道童手压小腹,面红耳赤的窘迫模样!却是真的没吃早饭,从清晨一直饿到了现在!

第二十六章 迷雾重重 (下)

    那小道童,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虽然头发上全是尘土,脚上的靴子也破了个洞,却给一种“呆萌”的感觉。特别是努力拿手捂着肚子,想要压制饥肠辘辘的声音,却毫无效果的模样,更令人在觉得好笑之余,心生爱怜。

    “你叫什么名字?上车来吧,叔叔带你去吃饭!”张潜是个俗人,自然见不得好好的一个漂亮孩子,被饿成这般模样。微笑着伸出手,向小道士发出邀请。

    然而,那小道士却感觉给师父丢了人,抬手抹了把眼泪,用力摇头:“我们早晨吃了东西,只是刚才跑得太急,肚子里进了风。我不去,我要跟师父在一起。师父说,我们墨家子弟,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

    张潜听了,愈发觉得孩子懂事儿且可怜。扭头横了已经尴尬得无地自容的骆怀祖一眼,低声吩咐:“你也上车吧,别饿着孩子!其他事情,回头再说!”

    “上车?”骆怀祖没想到自己好话赖话说了一大车,居然还没徒弟肚子里“咕咕”叫几声好使,顿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待发现张潜已经跳下车来,轻轻拉住了小道童的手,赶紧晃了晃脑袋,抱拳施礼:“多谢张师兄,齐墨和秦墨当年,也算是同气连枝……”

    “上车,别啰嗦。老辈子的事情,以后再说。”张潜狠狠瞪了此人一眼,没好气儿地吩咐。

    “哎,哎!师兄先请,师兄先请。”骆怀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再也没勇气争什么辈分。一边连声客套着,一边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马车。然后又一把将小道童扯了上去,仿佛唯恐动作慢了,张潜会反悔一般。

    张潜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纵身上车之后,立刻吩咐张贵将马车驶向了自己家。沿途,难免要闲聊上几句,安抚那小道童的情绪,顺便问问骆怀祖为何把他们师徒两个,弄得如此狼狈。

    而那骆怀祖,经过试探已经发现,张潜根本没把矩子令当一回事儿。所以不敢再充大头蒜,稍作犹豫,便低声诉起了苦来:“师兄你有所不知,如今世道,乃是儒生的天下,墨家几乎寸步难行。你能被皇上提拔为将作监主簿,乃是墨者几十年来未有的奇遇。因此,江湖上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师弟我当时在青州那边闲来无事,就想带着小徒一起,到京师来一睹师兄风采。谁料路上开销竟然这么大,而齐墨门规又不准以武欺人……”

    原来此人在青州一带听闻有一位秦墨子弟做了官,便想利用矩子令在自己手里的优势,也到京师碰碰运气。不料,却低估了路上的开销,以至于才走到洛阳就花光了全部盘缠。所以,只能靠在沿途给车队当护卫,或者给人算命混个半饥半饱。

    好不容易抵达了京师,他找不到便捷门路,就学着儒生的模样,去四下“投卷”。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赏识他学问和观点的,一个没都遇到。反而连番遭人白眼,甚至因为“一点点儿”语言上的误会,差点没被某家高官的恶奴打断了腿。

    无奈之下,今天一大早,此人只好带着徒弟来张家庄,投奔张潜这个秦墨大师兄。却不料,张府的大小管家,根本不准他进门。无论他拿出多少证据证明身份,说多少好话,对方都坚决认为他是骗子,勒令他立刻带着徒弟离开张家的土地。否则,就要扭送官府,打死勿论!

    “师兄,你家真大,我原本以为就是一个院子,谁料,这周围方圆好几里的田土,都在你的名下!”说到张府管家对自己的态度,骆怀祖立刻又委屈得两眼冒火,梗着脖子,低声抱怨。

    “地盘是不小,但能派上用场的不多。今年将积水排干净了,明年应该才能种几亩高粱。”假装没听明白骆怀祖的言外之意,张潜笑着岔开话头。

    就此人先前一见面儿就掏出根“秤杆”要自己跪拜的那幅鸟样子,张潜可以想象,管家任全究竟忍得多辛苦,才没命令家丁一拥而上将其打翻在地。即便换了自己本人在场,也不可能放他进来,于庄子里继续兴风作浪。

    不过,既然自己现在回来了,小道童又生得呆萌可爱,让他们师徒进门吃顿饭,还是可以的。至于吃完饭后,能不能留下来再休息一晚上,就得看骆怀祖的具体表现了。

    如果此人别再摆什么师叔的架子,别再拿出“秤杆儿”瞎咋呼,甚至给他一笔盘缠,张潜也觉得不是不能考虑。毕竟,张潜现在顶着的还是秦墨子弟名号,不能对找上门来寻求帮助的其他墨家子弟不闻不问。

    至于骆怀祖的齐墨传人身份,张潜现在相信至少有七分以上为真。理由也很简单,首先,此人饿着肚子还能跟王毛仲打个平手,一身本事肯定经过系统性训练。其次,此人宁可饿肚子,也不肯把一身本事用在偷窃和抢劫上,的确符合传说中的墨家子弟所为。

    至于另外三分假冒的可能,张潜就懒得计较了。反正他对于矩子令和齐墨都毫无兴趣,也没兴趣做全天下天下墨者的大师兄,当今世界上墨家的事情,基本都跟他无关。

    既然在心中打定了不与墨家发生过多纠葛的主意,那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变得简单许多。完全可以等同于,上门来打秋风的远亲和发了小财却不愿意被家乡人说“忘本”的都市白领。

    互相说话时都客客气气,招待的标准也很给“远亲”面子,但是,双方之间的鸿沟,却也画得清清楚楚。谁都轻易不能逾越半步。

    努力回忆着二十一世纪网络电视剧中的案例,张潜从容地将骆怀祖师徒两个,带进了自家院内。先安排仆人带着他们梳洗了一番。随即,又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师徒吃饱喝足。最后,还捧着茶水,不失礼貌,却没太多热情地,跟师徒俩聊了一会儿大唐各地的风土人情,传闻典故,就命家仆将二人带到了专门的客房安歇。

    虽说没什么难度,但一整套流程折腾下来,也颇为消耗时间和精力。当张潜终于松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归自己的卧室,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如何满足神龙天子李显的要求,和怎样应付即将到来的视察,在他脑子里,却还没想出任何头绪。

    “真是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直做个绿皮鹦鹉呢!”将身体重重跌在椅子上,张潜低声嘟囔了一句,习惯性的伸手去摸茶水。然而,手指落处,却摸了个空!非但没有早已经准备好的热茶,甚至连杯子和茶壶,都没有提前预备!

    “嗯?”已经被紫鹃伺候出了几分少爷习惯的张潜楞了楞,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刚要喊人进来帮自己端茶倒水,耳畔却已经传来了细细碎碎的数钱声,“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在夜幕和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声音,自打张潜做了“八品绿鹦鹉”之后,基本上就没再出现过。今天乍一闻听,顿时让他心里生出了几分时光倒流的恍惚感。

    皱着眉头站起身,他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平素以爬上自己的床为目标和乐趣的紫鹃,此刻正躲外屋一个硕大的钱箱子后,瑟缩得宛若受惊的麻雀。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根本没察觉到张潜已经回来,更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张潜关注,紫鹃惨白着一张小脸儿,继续将以前获得的打赏,和最近才开始领到的薪水,一枚枚往面前的地板上摞。每摞够十枚开元通宝,就重新再起一摞,专注得宛若二十一世纪的考古学者。

    “紫鹃,你怎么了?”清晰地看到了紫鹃的身体和手臂都在颤抖,张潜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保护欲望,走到近前,柔声询问。“遇到麻烦了?需要用钱的话,可以到账上自己支取。等以后,你什么时候攒够了,再一起……!”

    “少郎君!”紫鹃像被吓到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两只原本非常好看的大眼睛,这一刻,竟然布满血丝。“我不需要钱,少郎君,我不需要钱。我,我只是,只是害怕……”

    害怕两个字一出口,她紧绷着的身体,瞬间就又软了下去。无力地跪倒于地,双手抱住了张潜的小腿,“少郎君,那个姓骆的不是好人!你赶他走,你一定要赶他走。我,我把所有钱都给你。少郎君,我以后再也不勾引你了,我对天发誓!”

    说着话,她又猛地松开了双手。用膝盖当做腿,向后快速退了几步,将右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少郎君,赶他走。他是一个魔鬼,凡是跟他交往的人,都落不到好下场。紫鹃绝不会骗你。紫鹃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有一个字是谎话,就天打雷劈!“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张潜下午时陪着骆怀祖喝过几杯酒,反应稍微有点儿迟钝。伸手拉住紫鹃高高举起的手掌,皱着眉头询问,“别胡闹,快起来!你以前认识他?他说他是齐墨掌门,来自青州……”

    “少郎君,他是魔,不是墨。我全家人都是因他而死。少郎君,紫鹃不会骗你。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以前凡是相信他的人,没有一个落到过好下场!呜呜,呜呜——”紫鹃挣扎着不肯起身,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第二十七章 造反你去,逃命我来

    “你们全家人,都因他而死?”张潜越听越吃惊,越听越觉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松开紫鹃的手,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对方。

    因为一直没把紫鹃当成自己的附属品,也一直习惯了二十一世纪时,人和人之间保持一些隐私和距离,所以他始终都没追问过紫鹃的过往。

    而现在,听对方亲口说起,他才愕然发现,好像在自己身边就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任琼当初买紫鹃时花了五吊钱,远超过从人牙子手里购买普通丫鬟的价格;紫鹃识字,并且偶尔嘴里还会冒出一些成语典故,说明她以前应该生活在一个书香门第;紫鹃会算术,懂得基本记账方法,这样的女孩,也绝非普通农户有能力培养……

    几十个疑点,迅速从张潜眼前闪过,刹那间,令他竟然有些应接不暇。

    这些疑点,其实在此之前都陆续多次出现过,只是他从来没怎么当回事儿。而现在,当这些疑点集中在了一起,伴着紫娟的哭声,顿是将彼此互相联系,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紫娟是钦犯之后,她的父辈犯了重罪,导致全家是被朝廷抄灭。只是当时她年纪小,还是个女孩,才逃脱了一死。或者抄家过程中,有小吏贪图将她卖掉后的收益,才网开一面,让她逃出了生天!

    “少郎君,紫鹃不是故意想要隐瞒。紫鹃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事情,紫鹃一直努力想把过去忘掉,但是,但是姓骆的阴魂不散!”紫鹃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句,都让张潜脊背上冷风乱窜!

    她父亲所犯下的重罪,肯定跟骆怀祖有关。甚至两人原本是同伙,只不过紫鹃的父亲被官府抓到之后杀死,而骆怀祖逃离了法网。

    如今,发现张某人秦墨子弟的身份,可被利用,或者可为某些阴谋提供掩护。骆怀祖才盯上了他,千方百计想要混到他的家中。

    今天双方相遇,根本不是偶然,而是骆怀祖师徒被任管家当骗子赶走之后,故意等在了张某人经常出现的道路上。

    姓骆的能知道张某人经常去张若虚家,说明他绝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刚刚到长安没几天!

    “少郎君,你不要让他留下,他会像魔鬼一样,一点点蛊惑您,给您饭菜里下毒药。这样,用不了多久,少郎君就会对他言听计从。我阿爷,我阿爷生前一直把他当最好的朋友……”哭声断断续续,像腊月里的北风,顺着耳朵直接钻入张潜的心脏。

    连出行规律都被姓骆的摸得一清二楚,张某人却浑然不觉,张某人的心脏可真够大的。

    今天,姓骆的一上来就摆出掌门师伯姿态,哪里是不通人情?分明是在故意试探张某人的底限,并且故意给张某人留下一个他很鲁莽的印象,以令张某人放松警惕。

    今天,哪怕没有王毛仲在旁边给出坏主意,姓骆的也不会拂袖而去。他一样会想方设法缠上来,直到张某人将其接纳。

    甚至,甚至连他和小道童清风两个没吃饭,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是有意为之。图的就是张某人心肠软,见不得小孩子跟着大人一起受苦。

    ……

    “我阿爷当年,姓王讳勔,是大周的泾州刺史。我们一家人原本在太太平平过日子,我叔叔还做了大周的凤阁(中书)舍人。但是,就因为我阿爷喜欢结交奇人异士,被姓骆的混到了家中。他最初只是拿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和侠客故事,哄骗我阿爷跟他学异术。后来,就开始哄骗我阿爷拿钱出来,供他去赈济灾民,扶危救困,最后,竟然怂恿我阿爷跟他一起造反,杀了大周皇帝,扶现在的皇上归位……”(注:凤阁舍人,即中书舍人。武周时期改为中书省为凤阁)

    唯恐张潜不相信自己的话,重蹈自家长辈的覆辙。紫鹃不顾真实身份暴露之后,有可能被扫地出门,继续哭泣着补充。很快,就在张潜脑海里,勾勒出来另外一幅血腥的画卷。

    泾州刺史王勔,喜欢结交奇人异士。齐墨掌门“骆大侠”看中了他和他弟弟王剧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便主动投靠到他的麾下。先投其所好,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秘术,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让王勔一步步失去了对他的防范之心。然后,又蛊惑王勔花钱帮助弱者,不断获取自我在道德上的满足感。

    当泾州刺史王勔,越来越陶醉于成为圣人的感觉之时,骆大侠终于图穷匕见。将推翻武曌,还政于李显这个最高目标拿了出来。

    结果当然不用说,当时“苟”字当头的李显,根本就不肯跟他们建立联系。而他们自己,做事又缺乏保密意识,被大周女皇武则天麾下的爪牙们迅速发现。

    然后,泾州刺史王勔,凤阁(中书)侍郎李元素、夏官(兵部)侍郎等三十余人被诛杀,连累王勔那前途远大,差一步就做了宰相的弟弟王剧,也一起掉了脑袋。(注:历史上真实大案,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被冤杀。)

    可怜的是,为了避免这三十余人落下个李唐忠臣之名,十年前,武周在处死他们之时,所颁布的罪行,居然是他们集体相信了相术,准备推一个名叫綦连耀神棍为皇帝。而那綦连耀,当时身份不过是洛州的录事参军,甭说让三十几位四品到二品高官对他顶礼膜拜,就连当时王家的台阶,他都没资格踩!

    因为准备不充分,或者毫无准备,泾州刺史王勔在被逮捕之时,手下根本没有一兵一卒。而姓骆的大侠和他平素总挂在嘴边上的那些悍不畏死的墨门子弟,危急关头,却谁都没有露面儿。

    结果,王家上下所有直系男丁,连反抗能力都没有,就被御林军抓了去,随即,杀了个血流成河。而家中的女眷,妻妾儿媳全部被拉到刑场,与男丁一起处死。已经出嫁的女儿和没出嫁的女儿,则一并由官府发卖为奴!

    紫鹃当时只有六岁,因为长得好看,还已经识字,能卖上一个相对好的价钱,所以最早被人牙子买走。随即,又被人牙子多次转手,并更换了奴籍,隐瞒了钦犯身份。最后,才以五吊钱的高价,辗转落到了任家。

    在这期间,紫鹃无数次期盼,父亲身边那个本事强大,又喜欢锄强扶弱的骆大侠,能出手相救。这样,她就能拜师学艺。待学成之后,飞剑砍掉武曌首级,为全家人报仇。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人贩子一次次转手,和人贩子们因为没有达成交易,或者没有卖到满意价钱,而对她没完没了地辱骂和鞭打。

    现在,她终于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噩梦里走出来。却不料,多年前蛊惑父亲造反,自己却消失不见的齐墨掌门“骆大侠”,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你说此事发生在十年之前,你当时已经六岁?”当哭诉声渐渐平息,张潜心中的震撼,也渐渐放缓。顶着满头的冷汗,他本能地开始寻找紫鹃话语中的破绽。

    对方瘦瘦小小,怎么看,顶多也只有十三四岁。特别是身上那几处能体现女子性别特征的部位,都平平整整,根本还没有开始发育,怎么可能已经及笄?(注:及笄,女子十六,及笄待嫁)

    “婢子当年的确已经六岁,今年刚好十六。只是中间有一次人牙子为了转手方便,才花钱疏通了官府,故意改掉了婢子的年龄、籍贯和本名。”紫鹃抬手抹了把眼泪,苍白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了几分妙龄少女才会有的羞涩,“钦犯的后代,不容易卖上好价钱。而年龄不大不小的,家世清白的,才好被仕绅富户,买回去当少爷的通房丫头培养。”

    不待张潜继续发问,咬了咬牙,她挣扎着站起身:“少郎君,紫鹃以前不是不知羞耻。而是,总想着把身子给了少郎君,将来少郎君发现紫娟是钦犯后代之时,也许能多少垂怜一二。”

    “少郎君,你可以不信紫鹃的话,但是,请务必仔细提防,那骆掌门的一举一动!”又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她弯下腰,将地上的铜钱抓了一把,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又指了指其余的所有,含泪而笑:“少郎君,这些,一共有八吊另三百四十七文,是紫鹃攒下的赎身钱。感谢少郎君几个月来的怜惜,紫鹃走了,你以后自己多保重。”

    说罢,又给张潜行了个礼,低头绕过措手不及的他,夺路而去。

第二十八章 墨还是魔?

    “紫鹃——”张潜拉了一把没拉住,又气又急,喝问之声脱口而出,“站住!你去哪?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跑,被人贩子抓去算谁的错?”

    “少郎君,我,我是钦犯之后!”被张潜话里假设的后果,吓得寒毛倒竖,紫鹃却依旧头也不回,快速迈动脚步,“我,我不能让你蒙羞,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狗屁个钦犯之后,现在国号都改回大唐了!”张潜朝地上啐了一口,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紫鹃的手腕,“到现在还没给你阿爷平反,该蒙羞的是朝廷。更何况你当年才六岁,大人做的事情,跟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关系!”

    “少郎君,你是朝廷的高官!”紫鹃力气没他大,却倔强地摇头,“别人知道你收留钦犯的后代,肯定会弹劾你!少郎君,你是个好人,紫鹃不能拖累你”

    “对啊,我是朝廷的高官?”忽然又收到了一张好人卡,张潜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把心一横,斜着眼睛开始发狠,“你还知道我是朝廷高官呢?本官让你走了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本官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

    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尤其是在他早就归还了紫鹃卖身契的情况下,对方理论上已经属于自由身,只差找个地方落下户籍而已。

    然而,紫鹃偏偏就被他身上忽然爆发出来的官威,给吓得停止了挣扎和思考。僵在原地愣愣半晌,才用极小的声音辩解:“少郎君,卖身契,卖身契你都还了我三个多月了。你,你曾经说过,哪天我如果想走……”

    “对,本官是把卖身契还了你!也说过你想走随时可以走!”发现摆官架子,此刻比说任何话都有效果,张潜索性一摆到底,“但本官现在不想让你走了!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本官担心你出去后泄密!老实回屋子里干活去,本官口渴了,现在需要喝茶!”

    “少郎君,你……”没想到张潜居然不讲道理,紫鹃瞪圆了水汪汪的眼睛,满脸惊愕。

    “烧茶去,赶紧着,本官口渴!再瞎耽误功夫,仔细你的皮!”张潜用力将紫鹃的胳膊朝屋子里放下扯了一把,松开手,转过身,迈着四方步自己先行返回了屋子。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家丁和仆妇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再看小紫鹃,被扯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待重新站稳之后,脸上的眼泪没了,辩解的话也不敢说了,低着头,迈着细碎的脚步,像个受气包般一步步挪回了屋子,连关门的动作,都无比小心翼翼。

    “茶多放点儿,记住我教你的泡茶方法,不准放香料和盐巴!”听到脚步声与关门声,一直在用耳朵关注身后动静的张潜,终于放了心。又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话,大步走向卧房,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丢在了床榻之上。

    累,真他妈的累。

    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皇上,就够让人累的了。居然又被骆怀祖这个大骗子给盯上了。

    被大骗子盯上,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身边的女助理忽然又变成了钦犯之后,还要闹着辞职不干!

    跟别的一出世,就跟皇上称兄道弟,被文武百官众星捧月,并且全天下美女见了都走不动路的穿越者来比,自己这个穿越者,也太失败了。

    失败到今后跟别的穿越者见了面儿,都不好意思主动打招呼。

    可偏偏穿越这种事情,只有一次。自己不可能将时间拨回几个月之前,从香积寺下现身那会儿起,将穿越之后的所做的一切都推翻重来。

    所以,眼下自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不停地见招拆招。跟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模一样,做过了,就不能反悔,也没机会像玩游戏一般存盘。

    想到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他就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目前的顶头上司张说。

    虽然张说现在还不是历史上那位开元名相,但其为人处世,已经透出了令张潜惊叹的成熟和圆润。放着这么牛的优等生的作业不抄,难道还让作业本而空着?

    “如果我是张说,该怎么对付找上门来的骆怀祖?”迅速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聪明干练的唐朝官员,张潜努力从后者视角,去检视自己当前所面临的麻烦。

    首先,将骆怀祖抓起来扭送官府,这一条肯定行不通。

    骆怀祖怂恿泾州刺史王勔等人造反,是十年前的惊天大案。虽然当时武周朝廷,颁布的罪名是,王勔若干高官听信相士胡言乱语,准备推动一个叫綦连耀的录事参军当皇帝。但明眼人谁都知道,这是武周王朝在栽赃。

    王勔等“钦犯”当中,官职高的是正二品,最低也是个六品。推一个录事参军去当皇帝,除非后者得手之后立刻将皇位“禅让”,否则,他们这些人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即便旁观者再糊涂,都能猜到,这些人当时试图推出来取代武则天的人选,只能是李显和李旦两位废帝之一!

    而随后没多久,武则天就改了主意,不再打算将皇位传给其侄子,而是决定在自己百年之后,还政于李。并且派人将李显接到了太原,重新册立为太子!

    整个大案中,虽然参与者都被杀得人头滚滚,但现在的大唐皇帝李显,却是直接受益者。眼下如果有人将骆怀祖抓起来交给官府治罪,不是急着给皇帝上眼药么?

    换句话说,骆怀祖之所以在东躲西藏许多年后,又有胆子出来招摇,依仗的也是这一点。李显为了顾及他母亲的颜面,可以不给泾州刺史王勔等人平反昭雪。却不能让有司继续追杀他这个当时的漏网之鱼。否则,就不仅仅是恩将仇报了,还会引起杀人灭口的嫌疑!

    “阴阳师,个个都是阴阳师!”肚子里偷偷对李显和骆怀祖两个吐了几句槽,张潜手扶额头,继续从真正唐朝人的角度,寻找其他解决方案。

    其次,假装不知道骆怀祖以前的事情,将他留在家中,也绝对不行。

    此人行事狡猾,心机深沉,张潜自认为根本不是其对手。将此人留在身边,等同于在身边安装了一颗“随机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就“轰隆”一声,就将整个张家庄炸得灰飞烟灭。

    而根据下午吃饭闲谈时的印象,骆怀祖这厮言谈举止,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对他产生亲近之感。不知不觉间,就想跟他成为好友,还是无话不谈的那种。

    此外,骆怀祖这厮做事的出发点和手段,都极其具备正义性。提出来的要求,很难让人拒绝。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乃为墨家十训。下午在交谈之时,骆怀祖的大部分言论,和他偶尔提到的一切自身经历,都与“十训”契合得严丝合缝。

    从某种程度上,此人很像古代西方的苦修士。精通宗教理论,并且私德上“几乎”毫无瑕疵!即便有,知道的人也早死光了,根本没办法拆穿他。

    所以,也难怪当年紫鹃的父亲王勔,被此人忽悠得掉了脑袋,都毫无怨言。而紫鹃一直认为,她父亲是中了骆大侠的邪术,或者被骆大侠给下了药。

    好在张潜这个墨家子弟,是个冒牌货。虽然将墨家“十训”和墨家先哲在春秋战国时的事迹,背得滚瓜烂熟,思维却没受“十训”多少影响。否则,如果换了个真正的墨家传人,跟骆怀祖今天下午一番交谈之后,即便不当场就被此人所持的高尚理念所折服,心中也会生出相见恨晚之感。从此受这厮影响越来越深,最后如同木偶般完全被其操纵!

    “不行,我明天一早,必须打发他走!”轻轻在床上翻了个身,张潜在心中果断作出决定。即便没有紫鹃的示警,他也不会再跟姓骆的交往下去。实在太危险了,也太容易被此人所利用。

    而打发骆怀祖走,且不给外人留下话柄,说张潜这个墨家子弟不认同门,办法就简单了。

    张潜目前虽然还算不上富裕,却早已不需要为钱而发愁。曹雪芹大神的《红楼梦》中,刘姥姥作为贾府的远亲登门打秋风,贾府当时拿了二三十两银子,一顿酒席,就让刘姥姥千恩万谢。

    骆怀祖肯定不是刘姥姥,所求的也不是二三十吊铜钱。但张某人给他二三十吊铜钱,资助他自强自立,总没啥错。

    而姓骆的处处以齐墨掌门自居,有了重新开山立户的本钱,就没有了继续死乞白赖寄人篱下的借口。

    当然,如果此人拿了钱,还不满足的话,就别怪张潜这个秦墨大师兄翻脸了。秦墨和齐墨,已经分裂了一千多年。双方所秉持的理念,当初原本就有冲突。秦墨的大师兄为了维护墨家理论的唯一正确性,将齐墨的掌门打得满头是包,不是再正常不过么?

    同样信奉是西方十字教,人家旧教当年抓到新教的核心信徒,可是要直接拿火烤熟了的。按照这个模板,秦墨为了确立自己对“十训”的解释权,怎么收拾齐墨,恐怕都不算过分!

    “少郎君,茶煮好了!”紫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隐隐约约,还带着几分畏惧。

    “放外边桌案上,等我去喝!”拿定了准主意的张潜翻身坐起,笑着走向屋门,“然后自己下去休息,明天早晨好起来继续干活!敢再提“离开”两个字,我打断你的腿!”

    “是!”紫鹃的身影,在门外晃了晃,隔着门帘,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

    “把外边的钱收好,自己放起来。哪天本官心情好了,自然会准你离开。”努力憋着笑,张潜继续恶声恶气地耍横,“要是本官心情不好,你就等着做一辈子丫鬟吧!才八吊钱就想赎身,美死你!”

    “是!”紫鹃又低低的答应一声,放下将茶壶、茶盏和托盘,一并放在正房的桌案上。委委屈屈地走向了墙角。不多时,屋子里就又响起了张潜熟悉的数钱声,“叮,叮,叮叮……”

    “明天一大早,我会带着管家,给姓骆的一笔钱,打发他离开!”张潜将身体摊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小口,然后懒洋洋地补充,“我不管他是墨门,还是魔门。只要我在,就不会给他机会,让他伤害到这个家里的任何人。”

    “叮——,叮,叮……”数钱声顿了顿,随即又继续响起,让人的心情舒缓而又宁静。

第二十九章 墨家绝学

    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后,张潜就命管家任全准备了一辆马车,三十吊铜钱,然后派家丁张福去客房请齐墨骆掌门到正堂一起吃朝食。

    之所以还多赠送一辆马车,不是因为他可怜骆掌门赶路辛苦,而是因为铜钱实在太沉。三十吊钱,折合成另外一个时空的标准,有一百好几十公斤。不给一辆马车的话,从长安扛回家去,足以把骆大掌门活活累死。

    然而,出乎张潜意料的是,骆怀祖师徒却迟迟未至。等了又等,直到他都有些不耐烦了,奉命去请骆掌门的仆人张福,才带着崔管家一道进来回话。而后者的第一句话就是,贵客一大早儿就走了,跟守门的家丁张义交代说有急事,不便再等庄主醒来之后当面辞行。但是,此人却主动给庄主留了一封信和一个绸布卷儿,请家丁张义转交。

    “庄主,老仆昨天见他跟您相谈甚欢,就没叮嘱底下人盯着他。老仆这就带着家丁骑马去追,无论他跑多远,都给您把他抓回来!”崔管家现在,对自己的管家位置可是珍惜得很。看到张潜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愉快,立刻主动要求戴罪立功。

    “抓什么抓?他又不是贼?”张潜横了他一眼,随即笑着摆手,“行了,你跟任全两个,带人把铜钱搬回库里去,把马车收好。他自己走了更好,反倒让张某省心了!”

    说罢,又摇了摇头,信手展开骆怀祖留给自己信,定神观瞧。首先入眼的,就是一串不卑不亢的客气话:秦墨掌门张师兄亲启,昨日我师徒不请自来,甚为冒昧,却蒙张师兄盛情招待……

    很显然,对昨天张潜给予的礼遇,他非常满意。但是,接下来话,就不太客气了。非常“坦率”地告诉张潜,昨天通过交谈,他发现,张潜身为秦墨派出来入世的大弟子,过于热衷于朝廷给予的功名,并未把主要精力放在宣扬墨家绝学上。并且张潜说话做事,总以个人享受和个人喜好为先,不符合墨家“兼爱”、“非乐”和“节用”的祖训。

    虽然作为齐墨掌门,他骆某人没资格管到秦墨的头上。却出于同门之义,想提醒张师兄,即便墨家早已一分为三,其“十训”,却是三个分支共同的行事守则。

    墨家存于世上,一直是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某个人。墨家所矢志追求的,是拯救天下万民于苦难,而不是个人升官发财享受……云云。

    洋洋洒洒,留下了近一千字的“诤言”之后。骆掌门又笔锋陡转,夸赞张潜的风车和机井,尽显墨家学问之高深,隐然已经有了先圣当年在楚国都城,力克公输班之遗风。只不过这次张潜对手不是能工巧匠的祖师公输班,而是困扰了天下百姓的水患。

    所以,在离去之前,作为齐墨当代掌门人,骆怀祖愿意将墨家四经之一,《机关总经索引图谱》誊抄版,暂时借给秦墨掌门大师兄揣摩。待改日他带着徒弟游历归来,再请张师兄归还。还望张潜这个秦墨大师兄,能善用此图谱,别辜负了先圣墨翟当年留下此图谱的初衷。

    “靠,这厮真够聪明,不怪武周之时,百骑司和全天下不良人,竟然没抓到他!”张潜的目光缓缓从信笺上收回,同时在心中竖起了食指。

    昨天姓骆的那厮,根本没见到紫鹃,即便见到了,恐怕也很难将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女,跟当年五、六岁时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然而,此人却从张潜在吃饭时无意间流露出来疏远感,或者戒备感当中,发现死乞白赖留下,肯定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干脆不待张潜这个主人设法送客,便主动飘然而去。

    如此,双方之间的同门之谊,就算没有破裂。而假如张潜这个秦墨大师兄,有那么“一丁点儿”真,恐怕也会因为书信中的“坦诚”话语和此人飘然而去的行为,深感负疚。那样的话,下次此人再来,就又把握住双方交往的主动权。是更进一步,还是戒急用忍,都可以应变自如。

    至于留给秦墨大师兄张潜的《机关总经索引图谱》,则是一份钓鱼的饵。如果张潜醉心于机关学,看到了图谱之后,肯定会心痒难搔。甚至满天下地去找相应的《机关总经》。届时,无论《机关总经》真的是出自墨家祖师墨翟之手也好,还是齐墨的某代矩子假托墨翟之名所做也罢,张潜都必然会求到骆怀祖这个齐墨掌门头上。

    只可惜,骆怀祖这个大阴阳师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张潜这个秦墨大师兄,连半点儿真实性都没有!

    张潜甚至根本没听说过,什么《墨家四经》。并且,后者这个军器监少监,也不是像官面上介绍的那样,依靠向朝廷进献风车和机井图谱而得。

    张潜之所以升官速度快过弩箭,其中绝大部分人原因,是当天神龙皇帝李显被长颈鹿堵在了紫宸殿的危急时刻,他身边数十名文武官员里头,只有张潜和周建良两个人舍命冲了上去。

    “想要在张某这里,先予之,再取之,你拿出来的东西,总得有点儿价值才好!”将信笺随手丢给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紫鹃收起,张潜笑着展开了画在绸缎上的图谱。

    作为来自工业革命时代之后的人,他真的不相信,诞生于公元前的机关图谱,对自己能有什么吸引力。那时候,生铁刚刚出现,人类应用最广泛的金属还是青铜。生产工具大部分都是木制,取暖靠抖,交通靠走,通讯靠吼……

    然而,就在将图谱展开的刹那间,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一共有二十四幅图,全都是用丝线刺绣在绸布上的。线条简洁清晰,就像一幅幅简笔画。然而,每一幅简笔画草图,都冲击了张潜想象力的极限。

    第一幅草图,是三辆独轮车。每辆独轮车都由两根木杆,夹着一只车轮构成。车身上面架着三块木板,车尾部竖着一根木头钉子。

    最左侧的独轮车,是行进状态。钉子折叠于木杆之下,不影响人力推行。车身上面的木板一张横在正前方,另外两张向内翻折,竖在车身左右侧,刚好与横板一道,构成了半封闭式车厢!

    如此,无论是用来推粮食,还是用来推货物,装车之时只要稍微注意一些,便不用担心所载之物在运输中途掉出。

    中间和右侧的独轮车,则是停止状态。钉子放了下来,砸入地面,阻止车身前进或者后退。横在车前的木板位置依旧,翻折于左右两侧木板,则向前推平,与横板一道组成护墙。中间这辆独轮车右侧护板展开后,板尾部的凸起,与右侧那辆独轮车的左侧护板上展开后的凸起、互相咬合在一处,严丝合缝!

    如此,两辆独轮车并排停放,展开护板,就能为六到八名士兵提供保护。如果二三十辆独轮车并排前行,便是一道移动的盾墙!

    在此墙前,敌军的骑兵和草原民族精通的驰射之技,将毫无用武之地。而中原的战士们,却可以凭借盾墙的保护,镇定地从独轮车上取下强弓硬弩和利箭,对目标展开屠杀!

    第二幅图,是三个木头箱子,上面各自连了两根长长的大毛竹。一根毛竹高高地竖起,一根横放。横放的毛竹用力下压,竖起的毛竹头部的圆孔处,便会将液体喷向高处的敌军或者敌方的武器。两根毛竹同时竖起,中间拉上绳网,便是一架带着底座的云梯。

    两只箱子连同毛竹相对摆放,则可以构成一座简易桥梁,无视对方所挖掘的壕沟。如果是多只箱子稍加组合,则是一艘简易渡船,轻而易举地帮助士兵渡过华夏北方的大部分河流……

    第三幅图,好像是三辆木制的塔吊,不但可以吊装重物,互相组合后,能够变成压制城头上弓箭手的大型井欗。而部件稍变化,就是一辆投石机,或者说是另外一个时空中所说的旋风炮……(注:投石车在中国出现得很早,但襄阳炮则为引进技术。)

    第四幅……

    第五幅……

    ……

    每一幅上面的器物,都是简单的木头,绳子和毛竹等材质所造。但是,每一件器物,都达到了战国时代的科技应用极限。而个别器物之设计,则直接跨越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汉、唐、宋、明,触摸到了工业革命的边缘!

    最后一幅图上,只画有一个器物,而不是几件器物组合。当张潜的目光移到上面,刹那间,他全身上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大汗淋漓。

    那是一个没完工的图谱,很显然,其设计者,也没有把握,自己的想法能否在现实中兑现。

    图谱中,所用到的耗材,依旧是木头,竹子,绳索三样。

    木头打造成了马车的车厢和小巧的车轮,竹竿组成了两只巨大的翅膀和两只小巧的翅膀,横着捆在车箱和车厢末端的上方。

    而在车厢末尾,则由一组竹子做成了喷管。

    喷管处,无声的火焰燃烧,将没有挽马的马车,直接推上了云霄!

第三十章 那扇门

    “飞机!喷气式飞机!”

    “墨翟或者托名墨翟的这位《机关总经》的作者,是一个穿越者,他坐过,至少看到过喷气式飞机!”

    “在这个世界上,张某不是唯一的穿越者,至少,以前也有人来过,并且留下了他们的痕迹!”

    张潜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尖叫,激动得无以复加。

    然而,只是短短几个呼吸时间,他就又冷静了下来,心脏内,再度涌起了一股无言的失落与孤独。

    不是飞机!这位《机关总经》的作者,肯定也没见过喷气式飞机的模样!此人是穿越者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喷气式飞机的动力,并不是由尾喷来提供。绸布上这幅由丝线刺绣成的简笔画,与其说画得是飞机,不如说画得是一只载人火箭!

    并且还是单程的那种,有去无回。

    以画面上所展现的材质,张潜有绝对把握相信,即便此人成功解决了燃料问题。“火箭”腾空之后,也会因为木材和竹子的强度不足,而迅速解体!

    那么,等待着此人的结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这样的实例并非不存在。明代一个万户就曾经采用相似的设计,用黑火药将他本人和一把椅子,推上了天空。

    当燃料耗尽,该万户被摔得粉身碎骨。数百年后,人类却在月球背面,将一片环形山脉,命名为“万户”!

    失落和孤独感,又迅速消失。下一个瞬间,张潜心中,充满了对那位墨家先贤的崇敬。

    在其他诸子百家朝秦暮楚,奔走于诸侯之间时。墨家的先贤,却已经将目光放到了天空之上!

    当时的科技上限,束缚住了他的身体,眼界和执行能力。然而,却无法束缚住他的想象力!

    再下一个瞬间,仿佛有一扇无形的门,在张潜眼前缓缓推开,让他的视线迅速抵达门后。

    那是他在二十一世纪,曾经见到过的风景。但是,在细节处又与他曾经见到的风景,大相径庭。

    在门后的世界,人类一样可以乘坐工具在天上飞,地面上的车辆一样可以不用牲畜驱动。河水中一样可以有日行数百里的大船,高山之巅一样可以有钢索拉着缆车快速上下……

    “少郎君,少郎君!少郎君你快醒醒啊!来人啊,少郎君被姓骆的给害了!”紫鹃的尖叫声,不合时宜地在张潜耳畔响起,将他眼前的画面搅了个支离破碎。

    门消失了,破碎的画面也迅速消散。愕然扭头,张潜看到了紫鹃满是泪水的眼睛和惨白的面孔。

    仿佛被吓坏了一般,她死死用手指扯住张潜的衣袖,拼命摇晃:“少郎君醒来,少郎君你快醒来!我就说,要你小心那姓骆的。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行了,别晃了,再晃,我就真要被你晃晕了!”知道对方出自一番好心,张潜笑了笑,低声吩咐。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冲过来的任全、崔管家和一众家丁,笑着说道:“没事儿了,都下去吧。别听紫鹃一惊一乍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区区一张图谱而已,没那么大威力!”

    “是,庄主!”任全和崔管家等人,将信将疑。互相看了看,缓缓退向门外。各自的眼睛,却不停偷偷回望,以防自家庄主又像刚才那般着了魔,大伙救援不及。

    “我真的没事儿,紫鹃,把这个东西收起来吧!”张潜又笑了笑,无可奈何地将图谱丢到桌子上,低声吩咐。“等下次骆掌门过来,也好还给他!”

    “是,少郎君。婢子把它锁起来!”紫鹃毫不犹豫地松开张潜的衣袖,一把抓起《机关总经索引图谱》,撒腿就跑。唯恐跑得慢了,张潜的目光又被那图谱所吸引,整个人紧跟着也再度“走火入魔”!

    “小心点儿,别摔倒。放心,一张图谱而已,真的没那么大威力!”张潜见了,感动之余,依旧忍不住连连摇头。一半儿为紫鹃的过度小心,另外一半儿,则为骆怀祖的“雪中送炭”。

    紫娟的控诉,并非空穴来风。齐墨的确在蛊惑人心方面,很有一套。对于精熟制器之术,或者沉迷于打造各种新奇物件的能工巧匠来说,《机关总经索引图谱》,就是对症下药。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份《机关总经索引图谱》,不但展示了春秋时代科技的巅峰。甚至还包含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技巧。喜欢研究机械的人,只要粗粗看上几眼,目光就会被其吸引住,整个人也会很快沉迷其中。

    然后,此人就会一天天无法自拔,一天天为了将图谱上的那些设计,变成现实中的实物,而绞尽脑汁。甚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作为一个喜欢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的人,张潜很是怀疑,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元顺帝和大明木匠皇帝,是不是得到过类似的一份图谱。

    二人同样,在治国方面没展现出来任何能力,但是,二人却都在机械制造方面,达到或者接近了当时的巅峰!

    不过,今天这份图谱,恐怕注定要明珠暗投了。作为一个从信息时代穿越过来的人,张潜见过的那些日常工具,比图谱上所展示的,精妙了何止十倍?

    《机关总经索引图谱》,可以让他感觉到震撼,可以让他大发感慨并且赞不绝口,甚至可以极大地启发他的思路,打破那些在另外一个时空就已经于他头脑中成形的藩篱,为他推开一扇新的门窗。

    然而,想要让他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分量却差了太多,太多!

    “来人,给我烫一壶菊花白!”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扫了一眼,张潜信口吩咐,随即,将身体轻轻坐到了专门打造的椅子上,开心地翘起了二郎腿。

    “是!”看似空无一人的门口处,果然响起了大管家任全的声音。偷偷朝屋子里探了一下脑袋,确定张潜没事儿。此人迅速将屋门关好,撒腿就跑,“仆这就去,这就去,庄主您稍等。”

    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向周围用力摆手:“好了,好了,大伙都散了。就是紫鹃瞎咋呼!咱家老爷是什么人啊,朝廷的五品命官。还能被一个连饭都快吃不起的家伙给治喽?散了,散了,赶紧去吃朝食。吃完了还得带着佃户们去挖池塘呢。马上快过年了,这点儿活怎么也不能拖到明年去!”

    “是!”家丁和仆人们哄笑答应,一个个心里石头都落了地,全身上下好生轻松。

    常言道: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儿。他们的庄主张潜,虽然目前只是个五品少监。但是,已经足够他们这些人在渭南县扬眉吐气。而他们的庄主,待人又素来宽厚,非但从不打骂奴仆,有了钱,还会吩咐管家提高所有人的待遇。

    这样的好东主,当然不能让坏人给害了。否则,大伙恐怕再也过不上同样的日子。所以,以后姓骆的还想来张家捣乱?做梦去吧!无论谁看到了他,都赶紧偷偷凑过去,给他一铁锹,让他这辈子都走不到张家大门口儿。

    “雪中送炭,真的是雪中送炭!”此时此刻,张潜哪里知道,在家丁和仆人的心里,骆怀祖已经成了人人得而拍之的“野狗”?一边等着酒水送到,他一边在心中对骆怀祖的行为感激不尽。

    神龙皇帝李显,想要一份不低于风车和机井的惊喜。

    他现在的顶头上司,未来的开元名相张说指点他,不妨在皇上钟意的“火药”上,多花些心思。

    把前者视作甲方要求,后者视为能增加甲方满意度的设计精神。再结合《机关总经索引图谱》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将现有技术条件使用到极限的设计思路,一张并不复杂但堪称大杀器的设计图,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渐渐现出了轮廓!

    “庄主,酒来了!”管家任全用托盘端着一只银壶和一只小酒杯,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您慢用。厨房拿开水烫过的,冷热正好!我帮您倒上了!”

    “嗯!”张潜笑着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连日来心中所积聚的烦恼,迅速被烈酒涤荡一空。

第三十一章 玉树临风

    头戴一顶“狻猊盔”,身披镀锡山纹铠,张潜带着军器监所有九品以上官员,肃立于军器监的正门处,恭候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到来。(注:狻猊盔,唐代标准制式头盔的一种,额头处有个立体狻猊首样装饰。)

    任琮、王俊等人,也全都身披镀了锡的铠甲,做武夫打扮。在冬日的照耀下,整个队伍寒光四射。宛若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随时准备为大唐斩尽天下寇仇!

    时值隆冬,北风有点儿硬,透过铠甲和衣服的缝隙,吹在人的肚皮、后背等处,嗖嗖发凉。然而,整个军器监上下,却毫无怨言。大伙儿一个个努力挺胸拔背,将身体站得笔直!

    此时此刻,即便平素再矫情的人,都不会于心中偷偷抱怨,他们的张少监烧包,放着好好的官袍不穿,却非要让大伙全都做武将打扮。

    原因很简单:其一,大伙身上的盔甲,无论山文也好,乌锤、锁子也罢,都是军器监甲杖署所造。质量是好是坏,大伙打造盔甲时尽心不尽心,全凭别人去说,神龙皇帝李显根本没功夫看。而今天,既然圣上莅临军器监,大伙当然要把最好的产品拿出来供他亲自过目!(注:山纹,乌锤,锁子,都是唐代制式十三种铠甲之一。)

    其二,大伙身上的盔甲,经过张少监在细节上微调之后,的确比文官的绿袍子和青袍子打扮人。即便是弓弩署大腹便便的黄胖子,顶盔掼甲之后,都好像年青了十岁。其他人穿好之后,更是风流倜傥,英姿勃发!

    至于其三么?就不能宣之于口了。

    如此郑重的场合,穿文官袍子,就免不了要给皇帝,仆射、尚书、乃至一系列当朝大佬行礼。即便每次只是躬身长揖,一整天下来,也得把大伙的腰折得又酸又疼。而顶盔掼甲,就能”恕属下甲胄在身无法行全礼”了,大伙又何乐而不为?!

    事实也证明,张潜的这番安排,的确对路。虽然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刚刚校阅完了御林军,看惯了健儿们横刀竖马的威风模样。当他双脚踏出御撵的刹那,两眼依旧为军器监众官员们展露出来的形象而瞬间发亮。

    干净,利落,整齐,特别是当张潜带领军器监的官员们,同时双手胸前交叉,山呼“臣等恭迎圣驾”之时,四十几名文官,竟然给人一种百战精锐之感。将护卫在御撵前后的那些千牛主杖们,立刻就比得黯然失色。(注:千牛主杖,千牛卫的基层成员,相当于皇家仪仗队。)

    “胡闹!”陪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前来巡视的队伍中,立刻有几个老成持重的文官,愤怒地皱起了眉头。然而,队伍中的武将们,视线却全都被张潜等人身上的铠甲所吸引,一个个登时心痒难搔。若不是忌惮着李显本人还没有动作,简直恨不得立刻扑上前,亲手将这批盔甲从郭怒等人身上扒下来,检验成色!

    “众卿免礼!”好在李显也没让大伙久等,稍稍适应了一下,就笑着对张潜等人摆手,“今日这番打扮,真的让朕耳目一新。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所为又是哪般?”

    “谢圣上!”张潜带头,按照事先演练过的套路,再度拱手齐呼。顿时,又是一阵铠甲铿锵,寒光闪耀。

    待甲胄碰撞声渐渐平息,跳动的寒光也归于宁静。张潜这个始作俑者,才挺身出列,双手交叉抱于胸口,向李显郑重回禀,“启奏圣上,让所有军器监官员着甲相迎,是微臣的主意。为的是,等圣上入座之后,亲手向圣上演示,我军器监最近打造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李显的注意力,果然像张潜事先期待的那样,迅速被他的话吸引。楞了楞,脸上瞬间涌现了一丝欣喜。

    “陛下,请上座。兵器主凶,微臣不敢让陛下以身犯险。所以在附近搭了一座高台。陛下与诸位上官登台之后,便可以将臣等的展示,尽收眼底!”张潜含笑伸手,将李显的目光,引向不远处的临时看台,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干净利落。

    “哦,有趣,有趣。张卿用心了!”李显看着新鲜,听着也觉得新鲜,目光转向高台,轻轻点头。

    “嗯!”跟在御撵后的兵部尚书宗楚客,却有些不太高兴。轻轻咳嗽了一声,快步出列,“圣上,高台乃军器少监自作主张搭建,未经工部查验,也未经千牛卫搜捡……”

    “无妨,朕信得过张卿!”李显朝着张潜年青白净的面孔上看了一眼,笑着打断了宗楚客的劝告。“他所进献的风车和机井,已经长安周围架设了四十余座。迄今为止,还没一架出过问题。”

    ‘风车和机井都是毕构监制的,跟张潜毫无关系!’宗楚客心中偷偷嘀咕,却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跟李显硬顶。皱了皱眉,拱手退后。

    见神龙皇帝今天看张潜如此顺眼,其余几个原本想借机在军器监内挑点儿毛病的官员,也果断偃旗息鼓。

    军器监的少监位置,远不及六部中一个员外郎重要。而今天除非大伙儿能挑出无法弥补的疏漏来,否则,根本无法动摇皇帝对张潜的宠信。

    既然是无用功,那还何必去做?弄不好,军器监这个鸡蛋里没挑出“骨头”来,自己反倒蹭了一身蛋黄蛋白,岂不是得不偿失?

    “圣上请恕微臣僭越,头前为您领路!”等了几个呼吸时间,见没有其他人再出言阻拦,张潜又笑了笑,果断为李显和诸位当朝大佬们带路。

    “嗯!”李显今天心情甚好,立刻笑呵呵地点头。随即,一边在众多千牛备身和主杖们的护卫下,向高台走,一边笑呵呵地发问:“张卿今天的身上的山纹甲,似乎跟朕以前见到的山纹甲,略有不同?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朕却没瞧出来。不知道张卿可愿意为朕讲解一二?”

    “能为圣上效力,乃是微臣的荣幸!”张潜肚子里早有备案,放慢脚步,侧转身,笑着拱手,“此铠乃是军器监甲杖署日常打制,微臣并未做大的改动。微臣只是仿照明光铠的样式,命人在甲环上镀了一层锡。以便在战斗之时,干扰敌军视线。此外……”

    唯恐李显记不住,故意顿了顿,他笑着补充:“此外,就是在肩部,加了两块精钢护甲。一则给武将增添了一层保护,二来,护甲之上,也可以增添一些标记,以便将士们在战场之上,分辨彼此的身份和官阶!”

    “辨识身份?”李显的眼神又是一亮,顺口询问。

    “陛下请看!”张潜停住脚步,半蹲了一下身体,以便李显能够看清自己的左侧护肩模样。那是一块光溜溜钢板,打磨得极为明亮。但钢板中央,却用红铜镶嵌了一道杠,一颗五角星,在银白色的钢板衬托之下,分外夺目。

    “微臣是正五品文官,如果转行做武职,相当于郎将。故而,护肩上有一道金梁,一颗星。若是职位在微臣之上的武将,每升一大级,加星一颗。有梁为正,无梁为从!五角之星为上,四角之星为下。”

    这些,其实是另一个时空之中,将校服上最基本的元素。他借鉴过来,丝毫不废脑力。而山纹甲,又是锁子甲的高级变种,相对柔软。增添一对儿护肩,轻而易举。

    “咳咳……”宗楚客在近处听得真切,忍不住又轻轻咳嗽。

    “圣上恕罪,微臣这只是一个构想,还没来得及上奏,也不会擅自付诸实施。具体该如何增加,还要等陛下今日过目之后,与群臣商议,再做决断!”张潜权当宗楚客是在好心提醒自己,果断补充。随即,抬起右手,非常简单地就摘下了左肩的护板。

    “嗯!”听到了宗楚客的暗示,却没来得及站出来找张潜麻烦的卢征明,气得直哼哼。

    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则见猎心喜,笑呵呵地从张潜手里接过护肩板,用手指轻轻摩挲,“有趣,有趣,虽然是小小的改动,却能增加许多便利,张卿用心了,你先穿戴起来。等朕回去之时,再交给朕仔细琢磨。”

    “遵命!”张潜拱了下手,接过护肩,干脆利落地重新装配停当。

    他本来长得就高大白净,跟银色的铠甲非常“相衬”。而那护肩板,虽然只是窄窄的两小块儿,却将山纹铠的整体造型美感拔高了一大截,装好之后,更让他整个人显得玉树临风。

    李显在近处看得真切,心神忽然微微一动,猛然回过头,看向身后队伍中某个位置,笑着点头。

    而跟在李显身后的群臣中,也有几个家中有女儿刚刚及笄者,忍不住心中犯起了嘀咕。论前程,相貌,学问、做事能力,这张少监,绝对是一等一的女婿之选。只可惜,其出身不明,也不是真正的国公之后,将女儿许给他,未免委屈。

    正在大伙于心中暗暗品头论足之际,张潜已经又迈动脚步,领着六十几名千牛备身和千牛主杖,先上了高台。反复走动,并且集体跳跃了几次,确定没有摇晃,坍塌的风险。才又带着大伙儿快步走了下来,躬请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登台。

    见他如此小心仔细,李显忍不住在心中悄悄嘉许。随即,笑着向身后招了招手,带领萧至忠、杨綝、宗楚客、纪处讷等一干三品四上大员,沿着木制的台阶缓缓向上。

    为了避免拥挤,张潜故意学着另外一个时空观礼台的样式,将看台搭建得极为宽旷。并且提前摆好了不同级别的座位,将留给李显的“龙椅”,众星捧月般围在了前排正中央。

    因为辨识度足够清晰,根本不用张潜来领座,神龙天子李显和众文武大臣们,就迅速各就各位。而跟着李显身后一道看热闹,或者接受言传身教的几个皇子们,也很快在李显身侧,找到了专门给他们留出来的空位,纷纷落座。

    令张显非常惊喜的是,他刚刚结识没多久的好友,尚撵局的李奉御,今天居然也来了。只是没有负责替皇帝赶车,而是做侍卫打扮,带着一伙弟兄,围绕观礼台散成一个圈子,暗中戒备。

    看到张潜的目光向自己望来,此人立刻开始挤眉弄眼。刹那间,脸上的表情好生神秘!

第三十二章 玩火

    “李师傅是什么意思?”张潜楞了楞,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困惑。

    按照他的理解,尚辇局是专门负责给皇家管理车驾和马匹之所在。李奉御就相当于后世给大领导开车的司机班长,并且此人还有可能是一位皇亲国戚。

    所以,此人的职务无论高低,消息都绝对属于灵通人士。今天他无缘无故忽然向自己挤眉弄眼,肯定在暗示着什么事情。

    然而,奉御李其却很快就将脸板了起来,眼观鼻,鼻观心,瞬间化作了一尊泥塑木雕。

    “鸡贼,多给点暗示你会死啊?”张潜在肚子里偷偷嘀咕,然而,他却不能把神龙皇帝李显和萧至忠,杨綝、纪处讷等人都晾在台子上,去专门找一个奉御打听消息。只好先将心中的困惑搁置在一边,叉起手,向李显请示新武器展示是否可以开始。

    “张卿尽管按照你自己的安排来,朕今天只负责看!”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对即将出现的新武器期待颇深,果断笑着点头。

    张潜立刻以军中之礼致谢,随即,也向萧至忠、杨綝等一众当朝大佬们行了个拱手的军中之礼。转过身,快速跑下高台。不多时,就又带着二十几名军器监的同僚,从一处房子后走了出来。

    只见这二十几名军器监的年青官吏,皆和张潜一样,做武将打扮。但是,谁都没携带兵器,只是两人一组,轮番推动一辆轻便小巧的独轮车,缓缓前行。并且像输送物资的民壮般,在行进间,排成了一条细细的长队。

    那独轮车,只有三尺来窄,六尺多长,看模样极为轻便。车前,两侧,各装有一块木板,构成了一个半封闭的车厢。木板的表面,则用浓墨重彩,画了一只的睚眦!

    不知道作画者水平有限,还是故意为之,睚眦画得丝毫都不凶悍,隐约还透出了几分顽皮可爱。

    再看车厢内,则装着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箱子附近,还竖着一根长长的拉杆儿。而在拉杆下,则装着角弓,箭矢,长矛、横刀、干粮袋子等物,很显然,是推车的两名兵卒的随身所需。

    “这是什么,武刚车么?”李显身边的群臣中,不乏识货之人,立刻皱起了眉头,低声跟身边的同僚议论。

    “不像,这个车轮还没武刚车的两成大,横面儿顶多有三尺宽,可是比武刚车窄得多!”立刻有人接过话头,迅速点出了独轮车与武刚车的不同。

    “两侧还有车厢板,不知道用啥造的,重不重?”

    “车上的木头箱子是什么。箱子上好像还有个横杆儿!”

    “功能应该跟武刚车差不多,上面都可以放兵器和补给。万一遇到敌军,就可以结阵自保!”

    “倒是足够小巧,但距离神兵利器,可是差得有点儿远……”

    ……

    议论声越来越高,不受控制地往神龙皇帝耳朵里钻。

    李显听了,心中顿时好生失望。他虽然没有近距离研究过武刚车,但是,早在第一轮做太子之时,就从书上知道,此物乃是汉代就有的东西。而从群臣的议论声里,他也能够判断出,此物在唐军中肯定早有装备,根本不算新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阵低沉画角声,忽然在半空中响起,将周围的议论声尽数切断。

    “嗯?”李显强行压住心中的失望,诧异地凝神观瞧。恰看到,二十几名做吐蕃打扮的骑兵,嘻嘻哈哈地策马跑了出来。

    远远地发现了独轮车队,带队的吐蕃兵曹嘴里立刻发出一声唿哨,拔出铁蒺藜骨朵,直扑走在最前方的那辆独轮车。

    “嚄,嚄,嗷,嚄……”其余“吐蕃武士”嘴里发出一阵鬼哭狼嚎,也纷纷拔出武器,跟在了兵曹身后。

    眼前着车队,就要被“吐蕃武士”吞没,带领车队前行的张潜,却不慌不忙。先将一面红色的将旗挥了挥,然后抓起号角放在嘴边,奋力吹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宛若龙吟,震得人身体阵阵战栗。

    伴着高亢的龙吟声,正在前进的独轮车,迅速聚集在一起。以张潜为中心,每辆车的车身为辐线,向外排列。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型战阵。

    “好!”左骁卫将军牛师奖是个真正懂行的,在李显身后不远处轻轻抚掌,“此车虽然看似单薄,用起来却比武刚车轻便得多,只是排列得过于稀疏,容易被吐蕃人所乘……”

    一句话还没等说完,耳畔却传来连串的“砰,砰,砰,砰……”之声。愕然细看,只见原本位于独轮车两侧的车厢板,竟然全都折向了正前方,与邻近展开的车厢板彼此咬合,将各辆车之间的空档,堵了个严丝合缝!

    车阵,瞬间变成了车城。已经冲到近前的“吐蕃武士”无路可行,慌忙拉住坐骑,调整方向,彼此相撞,顿时乱做了一团。

    而车城内,张潜却好整以暇地吹响了画角,将自己的命令,瞬间传入所有弟兄们的耳朵。已经事先演练过多次的任琮、王俊等人闻听到画角声,立刻俯身下去,奋力拉动了独轮车上那个控制木箱的横杆儿。

    “噗!”十二道暗黄色的液柱,从一部分睚眦嘴里喷了出来,刹那间,喷了“吐蕃”武士们满头满脸。

    “啊啊啊啊——”那带队的吐蕃兵曹嘴里发出一声惨叫,丢下兵器,拨马就逃。堪堪逃出二十几步,竟然直接从坐骑上掉了下来,痛苦地满地打滚。

    “啊啊啊啊——”其余“吐蕃武士”,也纷纷拨马逃窜。但是,也跟那吐蕃兵曹一样,没逃出多远,就纷纷落马,滚在地上,做痛苦不堪状。

    “那睚眦嘴里喷的是什么?”不但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和萧至忠等人觉得奇怪,就连左骁卫将军牛师奖这种真正的老行伍,也被弄了个满头雾水。一个个瞪眼了眼睛,左顾右盼。

    “呼——”一阵北风吹过,将浓烈的酒香,迅速送入了每个人的鼻孔。刹那间,李显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用力抚掌,“妙,妙,此车甚妙。叫他抢,叫他抢,烧他个有来无回!”

    “原来是火药!”

    “怪不得画了睚眦!睚眦必报!”

    “要是点燃了喷到人身上……”

    “妙,妙!真的是神兵利器!”

    “妙,神妙!”

    “神兵,果然是神兵!”

    议论声与喝彩声交替而起,刹那间响彻整个看台。

    无论真看明白了,还是假看明白了,在场文武官员们争先恐后,表达自己的惊叹。谁都不想被李显当成故意装糊涂,在心中打入另册。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再度响起,高亢悦耳,令人血脉贲张。本以为展示已经结束的众人俱是一愣,连忙再度定神细看。

    只见倒在地上的“吐蕃武士”们,纷纷爬起来退走。而另外十几名军器监的官吏,则匆匆忙忙推着了一大批带着轮子的木马登场。

    也有木头做人偶,骑在木马之上,皆做吐蕃打扮。被众官吏们,连人带马,迅速推至距离车阵十步远位置,结成一个侧冲阵型,仿佛随时会挽弓而射。

    “驰射!”高台上,所有武将全都眉头骤紧,满脸冰寒。

    驰射,是突厥、突骑施、吐蕃等族骑兵,最擅长的杀招。通过高速移动中发射羽箭,对目标区域进行覆盖,同时利用速度,避开对手的攻击。

    只要训练得法,此招往往每次施展出来,都能给唐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然而,今天情况却好像与以往大不相同。

    当推着木马的官吏们刚刚离开,车阵之中,立刻有令旗挥舞。紧跟着,独轮车正前方的那一只只睚眦,再度张嘴,“噗——”,十二道金黄色的液体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化作十二条火龙!

    “啊——”虽然已经联想到“火药”会燃烧,却没想到,火药会被独轮车上的机关,喷出如此之远,看台上的所有人,顿时全都长大了嘴巴,齐齐倒吸冷气。

    再看那队摆出驰射阵型的木人木马,被火龙的身体一卷,迅速变成了一只只火炬,转眼间,就难再分彼此,整体化作了一片火海!

    “神兵,果然是神兵!”骁卫将军牛师奖激动得情难自已,跳起来,手舞足蹈。

    “神兵,神兵!”左右卫,左右骁卫的几个将军,纷纷挥舞着手臂附和,仿佛自己此刻已经身处沙场,正指挥着弟兄们用“火药”大烧四方一般。

    “神兵,果然是神兵,圣上慧眼,这火药正如其名!”饶是兵部尚书宗楚客这种看着张潜不顺眼之人,此时此刻,也激动得胡须乱颤,满脸通红,拍着巴掌赞不绝口。

    “恭喜圣上得此神兵利器!”太府卿纪处讷反应更快,带头大拍李显的马屁。

    “恭喜圣上得此神兵利器!”登时,无数人群起响应,一个个脸上的振奋都无法掩饰。

    “恭喜圣上……”庆贺声,连绵不断。这一刻,在场文武大臣,无论各自属于哪派,先前看张潜顺不顺眼,都暂时忘记了彼此的立场,沉浸于无法抑制的兴奋之中。

    无论是忠是奸,他们终究都是唐人。

    既然身为唐人,有谁能忘记太宗、高宗时大唐兵马所向披靡的荣耀?

    有谁能受得了如今吐蕃日日侵袭,突骑施叛降不定,突厥人在大食人的暗中支持下,重新崛起,日日叩关?

    “嗯——”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明明也兴奋得热血沸腾,却故意装作一幅云淡风轻模样,微笑着轻轻点头。

    火药在军器监手里,变成火龙车,这个结果着实令他既感觉兴奋,又感觉自豪。

    “嗯,就叫火龙车,这个名字,听起来才够威风!朕就这么决定了,张潜无论给此物取了什么名字,肯定不如朕取得好。他当初,可是管火药叫做酒精!”

    想起酒精两个字,李显脸上的骄傲,就有些掩饰不住。

    他可是记得,张潜最初将火药进献给朝廷时,只叫此物为酒精,并且只说了此物是用来给伤口消毒的,半个“火”字都没提及。

    是他,通过牲口棚被烧毁,发觉了酒精的真正威力所在。故而,才赐下了“火药”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不过……

    猛然又想起自己偷偷命人做过的那些火药试验,李显的眉头又轻轻皱起。

    印象中,酒精燃烧是蓝色的火焰,远不如油脂猛烈,甚至还可以说有些弱。而今天,张潜用火龙车喷出去的火药,燃烧之时却是明亮的黄色,甚至亮得有些扎眼!

    “呜呜呜,呜呜呜……”龙吟般的画角声竟然又响了起来,瞬间让李显和高台上的文武官员们,忘记了心中的一切。

    “居然还没结束?”齐齐瞪圆了眼睛,他们满怀期待地,想看一看军器监今天到底还能给大伙带来什么惊喜,恰看见,车城缓缓打开,独轮车的两侧车箱板迅速合拢。

    车城化作了车阵,随即,车阵由圆型,变成了一个倒燕尾形。

    居中那辆独轮车拖后,其余微微向前,彼此之间隔着三尺远,缓缓推向左前方一个临时搭建出来的砖石箭楼模型。

    “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忽然变得霸气十足。

    十二条火龙,从睚眦嘴里喷射出来。所及之处,砖石皆燃,整座箭楼瞬间化作一团火球!

三江感言

    时隔十六年,又一次上三江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2004,那本书,叫《明》。

    当时我还是电力工程师,很多读者也才刚刚走出校门。

    而现在,当初的那批读者,都为人父,人母,年纪奔四或者奔五了吧?

    时光如水,就是这样。

    而我,比大部分读者都老一点。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起点,写的还是架空。

    我知道,许多读者喜欢家园,功贼那样的严肃文字。但今年酒徒肯定不写悲剧。原因无他,瘟疫之年,大伙已经够累了,酒徒不愿意让大伙心情沉重。

    这本书,是轻喜剧,瘟疫之年,希望能让大家过得快乐一些,酒徒自己也会快乐一些。

    酒徒已经快奔五了,所以,就甭指望酒徒每天更新几万字,跟少年才俊们拼体力了。不用问,肯定拼不过。

    大家读着轻松就好。

    本书预计八月一号上架,届时,希望您能给张vip票和首订。

    不为别的,同期强者太多了,让酒徒不输得太难看就好。

    特别鸣谢血红、流浪的蛤蟆、孑与2、肘子、卷土、香蕉等一干好友的倾情推荐。

    特别鸣谢灯泡,九日遮天两位财主的白银大盟,以及一干小财主的打赏。

    也特别鸣谢所有收藏和推荐本书的人。

    大伙午安。

第三十三章 玩大了 (上)

    刹那间,风停,云止,除了画角的回音和火焰跳动声,四下里一片沉寂。

    看台上,包括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在内,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张,愣愣地看着那烈焰升腾的砖石结构箭楼模型。谁也不敢相信,石块和砖头,居然也能被火点燃!

    而让他们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前后不过是十几个呼吸功夫,那砖头和石块垒成的临时箭楼,居然像融化了般,以肉眼可见速度,开始扭曲,变形,随即,“轰隆”一声,四分五裂!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骄傲的画角声,再度响彻云霄。将所有人的目光,从仍在熊熊燃烧的砖头石块处,吸引回到了独轮车上。

    十二辆独轮车,被军器监的年青官吏们推着,缓缓撤离战场,随即,在远离看台却让看台上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位置停了下来,摆成了整整齐齐地一排。

    二十四名军器监的青年官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独轮车,重新整理队形。排成双人十二列,在少监张潜的带领下,小跑着奔向看台前。

    紧跟着,先前假扮吐蕃人的那些青年官吏,也排成了双列纵队,从远处快速跑向看台。两支队伍在中途汇合,随即横着打了个弯子,面对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拉成了一条四排横队。

    ‘张少监又要玩什么花样?’接二连三的惊喜,已经让李显和看台上的群臣们都有些应接不暇了,见军器监的队伍还没解散,众人再度睁大了眼睛。

    然而这一回,张潜所展示的,却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带领所有弟兄,一起向看台中央位置肃立拱手,“利器展示结束,臣等恭请圣上点拨!”

    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张潜虽然自尊心很强,却不是什么连腰弯玩不下去的死板之人。既然今天打定了主意,要为自己和军器监争功,当然怎么能让李显开心怎么来。

    而最能让领导产生满足感的,莫过于阅兵。否则,在另外一个时空,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至于总有贫困县的官员,不惜让政府负债,也要检阅当地民兵了。

    不是这些人智力低下,而是当权力膨胀到一定地步,欲望非阅兵不能满足。

    所以,当考虑新武器展示结束后,如何才能收一个“豹尾”,张潜立刻就想到了阅兵式。而凭着军器监这点儿“人马”,他当然搞不成什么多兵种轮番通过主席台。所以,只能因陋就简,将参与演示的所有弟兄们组织在一起,做一个简单的队列变幻。

    事实证明,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虽然只是四十几个小芝麻官儿,列队行礼。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却仍旧激动得长身而起。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看台的边缘,低头看着队列中的所有人,用力抚掌:“好,好,当得起神兵利器之名。朕,朕心甚慰。诸位,诸位爱卿都有心了。此物,必将扬我大唐国威,令敌酋丧胆,群丑辟易!”

    听出了自己声音在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他继续说道:“诸卿之功,朕绝不辜负!此物——”

    又吸了一口气,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平稳,“张卿,神兵可曾命名?”

    “禀圣上!”张潜向前踏了半步,本能地就想实话实说:独轮车已经被军器监上下一致通过,命名为“火麒麟”。谁料,话没等说出口,却忽然看到了老狐狸杨綝,冲着自己轻轻摇头。

    “禀圣上,臣等愚钝,没想出好名字来。所以,还请圣上赐名!”果断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张潜顿了顿,再度肃立拱手。

    “臣等愚钝,请圣上赐名!”还做突厥人打扮的郭怒,反应最快,在张潜身后大声帮腔。

    “臣等愚钝,请圣上赐名!”任琮、王俊等人,反应都比郭怒慢了一整拍儿。然而,大伙却都是读过书的,脑子远比寻常士卒灵活。也纷纷开口,恭请李显出马。

    “好,好!”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对命名有着非常强烈的爱好。立刻毫不客气地顺水推舟,“既然诸卿还未给神兵想出名字,朕就赐其为火龙车!期待有朝一日,此车可以伴着我大唐将士,重返西域,将侵我疆土,害我百姓的蛮夷之辈,尽数烧个干净!”(车,这里发驹音)

    “谢圣上赐名!”又是郭怒带头,军器监的官吏们,齐齐向李显抱拳行礼。

    “火龙驹就火龙驹,你是皇上,你说得算!”张潜怎么听,也没听出“火龙车”三个字,比“火麒麟”好在什么地方,却只能在心里偷偷嘀咕。

    正准备命令大伙儿解散离去,却不料,李显竟然余兴未尽。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高声吩咐:“诸卿今日劳苦功高,且上台来。朕要仔细看看,我大唐军器监的英杰,都是什么模样!”

    “这?”张潜楞了楞,本能地向李显身边看去。却看到杨綝、萧至忠两个,在一起向自己轻轻点头。顿时,便不敢再推辞,连忙带领大伙向李显行礼谢恩。

    谢过之后,自然有太监主动下了高台,将大伙分成四批,每批十人,轮番接受皇帝的召见。以免同时登台的人太多,造成高台不堪重负,或者引发其他意外风险。

    这种时候,作为将作监的实际负责人,张潜就没必要去站第一批了。首先,他虽然不需要参加常朝,但一年当中,总有四五次大型和特大型朝会,他是躲不了的。

    如此,他见到皇帝的机会,就手底下的八九品“绿鹦鹉”们多得多,犯不着跟手下人去争。

    其次,将作监整体立了功,首功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别人身上。他争与不争,结果都是一样。而手下的弟兄们越被皇帝赏识,他也会越跟着水涨船高。

    第三么,就是做官的技巧问题了。

    这时候,让属下们先登台,不光会给朝中大佬们留下他谦虚的印象,手下弟兄们,也会感激他的仗义。而如果他自己抢着冲在前头,非但容易让大佬们觉得不稳重,手下弟兄也会觉得跟在这样的上司身后没奔头。

    当然,这些都是张潜过后才意思到的。事实上,没等他想好自己该第一个登台,还是压阵的时候,老狐狸杨綝,已经用目光和轻微的头部动作,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勒令他见好就收,不准再出任何风头。

    对于老狐狸的担当,张潜不敢恭维。但对于老狐狸的做官本事,他却是一百二十个佩服。

    能在武则天当政之时,一路做到宰相,手上却没有沾染任何血腥,并且还能被李显视为肱骨重臣的,除了杨綝之外,恐怕满大唐也找不到第二个。所以,他老人家的指点,张潜轻易不敢不听。

    不过,在台下等待的时候,却未免有些无聊。张潜既不能跟身边弟兄交头接耳,也不能活动胳膊大腿舒缓筋骨,只能傻站着做泥塑木雕。

    而山纹甲好看是好看,却不怎么挡风。张潜刚出过汗的身体,被腊月的小风一吹,那滋味,简直要多酸爽有多酸爽。

    正被冻得想打哆嗦之际,看台上,却传来了李显的声音,忽然就比先前高出了许多:“郭卿,你为何要离朕如此之远?莫非朕凶名在外,让你不敢靠近么?”

    “不是,不是!”郭怒的回应,紧跟着响起,不但瓮声瓮气,并且带着明显的紧张。“微臣,微臣,微臣有腋臭之疾,出了汗之后尤其严重。刚刚,刚刚假扮吐蕃兵曹,出了一身汗。不敢,不敢靠得太近,对圣上不敬。”

    因为先前演吐蕃兵曹演得太认真,他从马背上假摔下来之时,不小心碰到了鼻子。所以,说话之时好像伤了风,声音听起来平添几分古怪。

    李显今天心情大好,非但丝毫不觉得郭怒带着鼻音的话语失礼,反而觉得此人憨厚可亲。立刻笑了笑,轻轻摆手:“无妨,将士们在边塞眠沙卧雪,身上的味道肯定都不会太好。朕不在乎,你尽管上前来,跟他们几个站在一起。”

    “谢圣上!”郭怒感动得连眼泪都快淌出来了,踉跄着上前数步,向李显肃立拱手,“军器监火药署主簿郭怒,愿意为陛下粉身碎骨!”

    这下,味道可就大了。

    咸鱼,臭鸡蛋,烂蘑菇,臭袜子统统堆放在一起,也不过如此。

    而李显虽然年青之时没少吃苦,如今却已经做了三年大唐皇帝,哪里受得了如此滋味?刹那间,被熏得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忍了又忍,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嗯,郭,郭卿言重了。你,你尽力做事就好!你们也是一样,可以告退了,只要尽心为国,朕保证不会让吏部忘记了你们的功劳!”

    “谢圣上!”众“绿皮鹦鹉”们齐齐拱手施礼,然后在太监的引领下,快步离开高台。每个人都恨不得踹上郭怒两脚,以消此时心头之恨!

    而那郭怒,却丝毫没感觉出,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兀自开心地曲着手臂,连连做小鸟振翅状,恨不得整个人立刻飞起来,直冲云霄!

第三十四章 玩大了 (下)

    当着如此多的文武官员面儿,李显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废。因此,目送着郭怒去远之后,他偷偷调整了十几次呼吸,才硬着头皮重新开始了下一轮接见。

    这回,速度就比先前加快了许多。问了问每一个受接见者名姓,籍贯,官职,又集体勉励了几句,就算结束。

    饶是如此,仍然让陆续登台的军器监官吏们,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告退走下看台之时,如果不是有千牛备身们在旁边照看,少不得会有官吏一脚踩空,摔个头破血流。

    片刻之后,终于轮到了张潜登台。作为火龙车的设计者和军器监的实际掌控者,李显当然不能随便几句话,都打发了他。于是乎,先将他大大夸赞了一番,然后又问了一下火龙车连同里边“火药”的整体造价,以及一些杂七杂八,最后,则将语锋一转,非常自然地问道:“张卿今日所用之火药,似乎与朕以往见过的火药略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又往里边添加了其他助燃之物?否则,怎么会威力如此巨大?”

    ‘这是公共场合啊,我的皇上!您老人家再相信身边的文武大臣,台子底下还那么多侍卫呢,谁能保证他们个个守口如瓶?’被李显的保密意识气得在肚子里偷偷嘀咕,然而表面上,张潜只能笑着拱手:“启奏圣上,微臣的确在火药里添加了一些东西。具体添加之物和添加数量甚为复杂,微臣愚钝,没有记住。但是,微臣都已经写成秘方,记录在案了。如果圣上需要检视,微臣这就可以去为您取来!”

    “不急,张卿有心了,等朕返回大明宫之时,你再帮朕誊抄一份带上就是!”李显清楚地听见了秘方两个字,眉头轻轻蹙了蹙,果断笑着摆手。

    “陛下,微臣以为,秘方由陛下预览之后,应该立刻交百骑司封存。禁止任何人查阅。军器监内,也禁止任何人将此方外传,违者,必诛其三族!”仿佛担心李显意识不到“火药”配方的重要性,兵部尚书宗楚客忽然站了起来,郑重给张潜“帮忙”。

    “嗯,宗尚书此言有理!”李显的眉头又蹙了蹙,目光扫向已经走下了高台的军器监一众“绿皮鹦鹉”们,若有所思。

    “火药”在短短十几个呼吸之内烧榻了砖石箭楼的情景,他刚才站在高台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而突厥、突骑施、吐谷浑等部族,平素都是逐水草而居,怎么会用砖石打造箭楼?

    放眼天下,用砖石搭造建筑物的,恐怕除了大唐,就是倭国和吐蕃了。万一秘方被突厥、突骑施和吐谷浑等部族偷了去,大唐可真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到这儿,李显心中悄悄打了个哆嗦。随即,看向张潜和台下一众军器监官吏们的目光,变得愈发慈祥,“军器监为朕献上火龙车这等神兵利器,有大功于国,理应嘉奖。张卿,你回头呈一份名单给吏部,将参与制造火龙车的众卿和诸位能工巧匠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具体功绩,都报上来!”

    “微臣遵命!”隐约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张潜却因为缺乏应对经验,只能叉手领命。

    微微向张潜点了下头,李显笑着将目光转向身后的一众肱骨大臣,“萧仆射,杨侍中,宗尚书!你们三个,一道商议给军器监上下的嘉奖,规格参照破敌夺城。其中表现卓越者,长安城内加赐以宅邸一座,以为后来者榜样!”

    “臣等遵命!”萧至忠、杨綝、宗楚客三人全都站了起来,躬身领命。

    早就预料到的军器监上下今天肯定会受到重奖,却没想到,奖励如此之丰厚,其余文武重臣们,一个个羡慕两眼放光。

    长安房价奇贵无比,买之相当不易。很多五品,四品官员们,兢兢业业干上半辈子,都未必能在长安城内买得起一套像样的宅院。而军器监内研制火龙车有功的“绿皮鹦鹉”们,却有可能一文钱都不用自己掏,就被朝廷赐予一套,位置肯定还不会太差。如此恩遇,当然让人羡煞!(注:历史上,白居易在长安一直租房住,到了晚年才终于买了一套老破小。:))

    只有少数两三个特别老成持重者,隐约猜出了“赐以宅邸”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偷偷看了兀自满脸茫然的张潜一眼,将叹息声藏在了肚子里。

    你当皇家赐予的宅院,是那么好拿的么?且不说越靠近大明宫的坊子,宵禁越是严格,早晚出入极为不便。单是百骑司近在咫尺这一条,就足以让很多人战战兢兢。

    而今天的恩赐,又与那火龙车和火药,息息相关。很显然,被赐予宅邸者,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百骑司的重点关注目标。如果有半点泄密嫌疑被百骑司抓到,或者干了其他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禁宅邸转眼就归了别人,全家老小,恐怕都跟着他一起去吃牢饭!

    “今日看到御林军兵强马壮,军器监上下做事恪尽职守,朕心甚慰!”提前对可能出现的危险,不动声色地布置下了预防手段,李显的心脏,终于又恢复了安宁。抬头看了看天色,笑着吩咐,“诸卿跟着朕从早晨跑到现在,想必也都累了。回宫,朕命人专门设下了酒宴,今日就与诸卿开怀畅饮,贺我大唐又添一破敌神兵!”

    “谢圣上!”众文武大臣心花怒放,顾不上再去羡慕或者同情别人,齐齐站起来,向李显躬身。

    立刻有太监和千牛备身上前,簇拥着李显下了高台。然后又将文武重臣们,按照官职高低次序,缓缓领了下来。

    尚辇局的车马,早已提前准备停当。李奉御带着他麾下的弟兄们,不多时,就将李显和文武重臣们,送上了各自的马车。先前略显拥挤的军器监,立刻就变得空荡荡,只有几团余烬,兀自缓缓冒着白雾,仿佛还在回忆着刚才的热闹。

    “少监,老夫提前恭喜你了!”奉命留下来取“火药”添加物秘方的高延福,拉着张潜的手臂,笑呵呵地说道,“咱们大唐素重军功,”破贼夺城”这等奇功,可不是轻易能获取的。说不定,下次老夫再见到少监,就得改口称你为正监,或者叫你一声郡侯了!”

    “承您老吉言,真的有那么一天,晚辈一定装一车美酒,给您送到家里去!”知道这位监门大将军,是李显最信任的人之一。张潜不敢怠慢,笑着向对方施了个礼,然后双手冲怀中掏出一份绢帛,郑重转交了过去,“添加之物和每斤火药需要添加的分量,都写在这里了。先前人多眼杂,晚辈不便当众呈给圣上。等会儿,还请您老在圣上面前帮晚辈解释几句,请圣上千万不要误会晚辈是故意欺瞒!”

    “找打,圣上何等英明,还不知道你是一心为国?!”高延福笑着骂了一句,双手接过写满了字迹的绢帛,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就将其塞进了一个带锁的牛皮盒子内,随即,果断锁上盒子,收起钥匙。

    “晚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确该打!”知道老太监的话没有恶意,张潜连忙笑着认错。随即,又把任琮喊了过来,从后者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木箱,双手递到了老太监面前。“此物,是晚辈的一点儿心意,还请长者笑纳!”

    “这是何物?”高延福楞了楞,故意装作一幅惊愕的模样,皱着眉头追问。

    “火锅!”张潜想都不想,快速给出答案,“晚辈看您老每天在外边跑来跑去,而外边又冷。所以特地命人给您老也打了一整套。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您老只要想吃,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嗯,不错,不错,这东西又干净,又简单。的确方便得很!”高延福满意地将木箱接了过去,转手交给了身边的小跟班儿,“既然张少监如此有心,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早就该给您打一整套送过去,是晚辈最近忙晕了头,忘记了!还请您老勿怪!”对方的年龄比杨綝小不了多少,所以张潜不觉得自己送一套火锅做礼物,有什么唐突。笑了笑,顺口补充。

    然而,老太监高延福,却从张潜的举止和对自己的称呼中,忽然品味出了一些温暖的味道,笑了笑,轻轻点头,“少监的确是有心之人,怪不得圣上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走吧,进宫去赴宴。宫中规矩多,你如果有啥不懂的,路上尽管向老夫垂询便是。第一次被皇上赐宴,若是出了丑,可是会被同僚当做笑柄的,一说就是三四年。”

    “赴宴,也有我?”这回,轮到张潜发愣了,瞪眼了眼睛,呆呆地追问。

    他记得李显那句话是,“诸卿跟着朕从早晨跑到现在……”,而他,肯定不属于从早跑到晚的那一批之内。更何况,当时跟在李显身边的,最低都是从三品。连张说这个军器监正监都没资格,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的少监?

    “当然,你当时就站在圣上对面,难道还能把专门你踢出去?”高延福也瞪圆了眼睛,满脸不解地反问。随即,又笑着摇头,“得亏老夫多了一句嘴,要不然,你今天非曲解了圣上的意思不可。小子,饭可以不吃,圣上赐宴却不去的,你恐怕是全大唐有史以来第一个!”

    “晚辈知错,多谢长者指点!”张潜终于确定了自己也在受邀之内,讪讪地拱手,“劳烦您老到房间里稍等,晚辈去换一下衣服,马上就来。”

    “换什么换,就这样,这样就挺好!这身看着比官袍利索!”高延福果断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你以为御宴,可以甩开腮帮子吃呢。主要吃的是一份恩典,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又年青力气足,穿这身儿铠甲,不至于累得走不动路。”

    “是,晚辈听您老的!”张潜在内心深处,也更喜欢穿铠甲。不为别的,至少能避免施礼时将腰弯得那么低。

    “嗯,嗯!”高延福满意地点头,随即,上上下下打量张潜,欲言又止。

    张潜被看得心里发毛,慌忙叉手行礼,“您老若有指教,尽管说,晚辈保证洗耳恭听!”

    “指教肯定没有,只是圣上想让老夫,问你一句话而已。此话要紧得很,你可想好再回答!”高延福收起目光,笑着补充,眼神忽然变得高深莫测。

    张潜心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收起笑容,拱手肃立。“高大将军请,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用那么正式,圣上问的是私事!也是对臣子的恩典!”高延福笑着叮嘱了一句,随即轻轻向后倒退两步,收起笑容,正色转述:“圣上问,张卿今年多大了,可曾娶亲或者定亲?家中长辈,还有何人?”

第三十五章 脸呢

    “世叔,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出身履历,吏部不是早就弄清楚了么?”问题实在来得太突然,直到第二天上午,张潜依旧觉得忐忑不安,特地跑到张若虚家,请这位前辈给自己指点迷津。

    “还能有什么意思?圣上看好你,想招你当上门女婿呗?”难得见张潜慌到如此地步,张若虚心中大乐,毫无同情心地落井下石,“老夫跟你说,圣上年青之时,可是出了名的英俊。他膝下的几个女儿,个个都貌美如花。并且名下实封就没有低于两千户的。你如果错过了,可是要后悔一辈子!”

    “世叔,小侄在问你正经事情!”张潜被调侃得哭笑不得,忍住不低声抗议。

    ”我也跟你说正经的啊?”理解不了张潜为何如此着急,张若虚看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补充,“尚公主还不好吗?除了成亲之后,轻易没法纳妾和逛青楼之外,其他对你来说,都有百利而无一害。而你天生就不是一个风流的,虽然白白浪费一幅好皮囊。”

    “世叔,你如果再调侃我,酒我可就带回去了!”张潜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发出警告。

    “别,千万别。都带到家门口的东西,哪有再带走的道理?!”张若虚闻听,果断收起了笑容,装出满脸郑重模样强调,“况且,老夫真的不是故意开玩笑。用昭,你年龄真的不小了。如果不是官身,而是平民。再不娶亲,地方官府就可以给你强行配妻了。届时,无论是瞎的,麻的,还是瘸的,你都得接着。”

    “大唐还有这规矩?”张潜被吓了一大跳,登时将两只眼睛瞪了个滚圆。发现张若虚不似在说笑话,忍不住轻轻用手拍打自己胸口,“呼——,好在晚辈及时做了官……”

    “做了官,渭南县管不到你了。但是大龄不娶的话,照理还是有地方管的。”张若虚翻了翻眼皮,冷笑着补充。

    “啊……”张潜再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久久无言以应。

    怪不在二十一世纪,那么多人都天天唱着梦回大唐。原来在大唐,只要娶不上媳妇的,官府就直接负责发!(注:唐代规定,平民百姓家到年龄的男女必须成亲。单身是罪,官府要强行婚配,并且当做地方官员的政绩来考核。)

    只是,发来的媳妇,质量和感情,怎么可能有保证?说实话,不过是把男人和女人,都当成了牲口,强迫他们及时为大唐提供下一代劳动力罢了。

    “不过,就凭用昭这幅好皮囊和如今的仕途前景,估计有司也不相信你娶不上媳妇!”看到张潜被打击的失魂落魄,张若虚终于过够了嘴瘾,笑了笑,将话头又兜了回来。“而圣上,也未必是想把公主嫁给你,而是帮别人问上一问。毕竟,圣上和圣后,也都不是独苗,后面皇亲国戚一大堆。说不定哪位皇亲国戚,刚好家里有女儿到了出阁的年龄。而做父母的,又担心女儿出嫁后,不容于公婆。所以,你就成了上上之选。”

    “是这样?”张潜听得似懂非懂,眉头轻轻皱成了一团疙瘩。

    “嗨,老夫就是把女儿早早许了人,否则,老夫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体谅他缺乏长辈指点,张若虚笑了笑,带着几分遗憾补充,“你想想啊,你才二十出头就做了正五品,前途不可谓为不远大。即便手头没啥钱财,光凭朝廷给你的俸禄和职田,也够你活得有滋有味儿。而眼下你最缺的,是家族支撑。对于那些皇亲国戚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事儿。至于你父母长辈都不在身边,在他们眼里就更是优点了。别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嫁给父母都在的,还怕受公婆的气呢。而嫁给你,却一入门就可以当家做主。”

    这些都是大实话,只是怎么听,都怎么让张潜感觉别扭。正准备硬着头皮狡辩几句,却不料,张若虚又将话锋一转,再度郑重询问:“算了,不扯这些没用的了。你跟高延福怎么回答的?他当时可否给了你一些暗示?你不会拒绝了吧,用昭?那老夫可真的要佩服你了!”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就把话题岔开了!”回想了一下昨天去皇宫赴宴之前的情景,张潜轻轻摇头。

    正准备将自己当时的回答如实相告,屋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张若虚的女儿张青蘅就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先大大方方向他行了礼,然后开始带着丫鬟,给自家父亲和客人,都倒上了热茶。

    张潜心中,立刻涌起了几分期盼。一边向张青蘅还礼寒暄,一边在心中斟酌说辞。抢在对方没离开之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向张若虚汇报:“世叔,我当时跟高监门说,早在师门之时,曾经跟师妹定过亲。约好了三年后娶她。虽然眼下跟师门联络中断,男子汉大丈夫,却不能食言而肥!”

    “师妹,还约好了三年之后娶她?真的假的?这话你可从没跟老夫提起过?”这回,终于轮到张若虚吃惊了,紧皱起眉头,盯着张潜上下打量。

    “师妹是假的,但三年之约却是真的!”张潜脸色微红,端起茶盏来遮挡心中的慌乱。

    张青蘅放下茶壶,又向自家父亲和张潜轻轻蹲了下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随即,贴心地让丫鬟关好了屋门。

    张若虚的心思,全都放在张潜的应对上,根本没注意到自家女儿的神态和动作。端着茶盏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他低声追问:“谁家的女儿有如此魅力,竟然让用昭非她不娶?噢!老夫明白了,你是怕娶了公主,受到约束!”

    “不对啊?”没等张潜回应,他又果断将结论推翻,“老夫刚才还说过呢,你不是个风流才子。莫非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跟你定下了三年之约?也不对啊,既然你喜欢他,她眼睛里也有你。直接娶了便是,为何还要等上三年?难道她父母是个势利眼,看你不上?可你现在都是正五品了,她父母看你不上,还能看上谁?即便是状元和探花,最初授官,也不过是个七品。”

    张潜肚子里有苦不能说,只好沉默以待。那张若虚风流了大半辈子,绝非一个古板之人。猜来猜去,觉得答案都不成立,竟然将手一拍,大笑着说道:“老夫知道了,你喜欢的女子刚刚没了父亲。她想为父亲守孝三年,所以才跟你定下了三年之约!”

    “世叔,不用猜了,反正除了她之外,我这辈子不会娶任何人。”张潜再次被说得哭笑不得,干脆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态度。“晚辈今天来找你,是想问一问,我这么回答,会不会惹圣上不高兴。以及,他不高兴了,会有什么后果。”

    按照另一个时空网络电视剧上所演绎,皇帝给谁指婚,后者如果敢拒绝,不死上十回八回,都不足以证明情比金坚。所以,昨天他将搪塞的话说完之后,一直在努力观察高延福的反应。而监门大将军高延福,却早已人老成精,当时竟然微微一笑,就将话头岔到了别处,从始至终,也没让他看出任何端倪,更没给他任何暗示。

    然而,张若虚却对他的担忧,很是不以为然。“圣上为哈要不高兴啊?甭说只可能是圣上的一位亲戚,即便是圣上的亲生女儿,也不至于因为你这么回答,就对你另眼相待。”

    唯恐张潜不相信,顿了顿,他又低声解释:“你曾经多次有大功与国,圣上怎么可能因私而废公?况且俗话说,皇上的女儿不愁嫁。每年指望着娶公主,郡主、县主的如花少年,能从长安东门一路排到西门。人家何必单单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那就好,那就好!”心中将网络电视剧的编剧们,鄙夷了无数回,张潜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头上云开雾散,“多谢世叔解惑,晚辈今天还有些杂事,就不打扰您了。今天的酒是添了桂花香气的,你先尝尝滋味如何?如果……”

    “别忙着走啊,你还没说是谁家女儿呢?!”张若虚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连新酒都顾不上品尝了,追着张潜连声询问。“赶紧说出来,也许老夫还能帮你在她家大人面前知会一声,让她尽早脱了孝服。女儿家老得快,春花般含苞待放的日子,一共也没几天。她想尽孝也不是这种尽法……”

    “世叔,您慢慢品酒,晚辈告辞了!”张潜已经把最可能给红宝石少女传递消息的途经利用上了,哪还肯再陪着老前辈扯自己的八卦。拱了下手,落荒而逃。

    他腿长脚快,又跟张家上下早就混成了熟面孔。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张若虚的“追杀”,来到了外边的小路上。

    转眼又到了上次跟红宝石少女相遇之处,明明知道毫无可能,他仍然忍不住悄悄地举头四顾。恨不得少女再度策马来到自己近前,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终究能彼此看上一眼,以解心中相思。

    然而,这回,老天爷却没成全他。从张若虚家磨磨蹭蹭地一路走回了自己家门口,甭说红宝石少女,就连个马蹄印记他都没看见。

    心中正觉得有些失落之际,猛抬头,却发现自己家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男男女女,好似比过节还要热闹。

    自打上回某个不开眼的小吏上门敲竹杠,却被张九龄给吓跑之后。张潜记得自己的门口,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登时,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迈开大步走了过去。

    “庄主来了!”

    “庄主来了!”

    “庄主终于回来了,看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还敢不敢乱放狗屁!”

    “分明是前来讹诈的,却找出这么好听的借口!”

    “去他奶奶的佛祖,佛祖从没保佑过咱们。倒是庄主,让咱们大冬天的都能赚到钱粮!”

    “庄主……”

    围观的百姓们听到了咳嗽声,纷纷议论着让开道路,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怎么回事儿,任管家?”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张潜隐约察觉到有恶客登门,警惕地放慢速度,皱着眉向位于人群中央的任全追问。

    “施主,小僧慧岸,这厢有礼了!”没等任全开口,一个长得比尼姑还好看三倍的年青和尚,已经主动迎了上来。

    “不客气!”张潜看了对方一眼,轻轻摆手,“你来我家何事?张某乃是墨家子弟,师门有训:莫闻莫见,则必以为无!”

    此语出自墨家经典名篇,《明鬼》。相当于直接告诉对方,别拿佛陀鬼怪那一套来糊弄人。谁料,那小僧慧岸却一点儿都不生气,又单手竖起,向他行了个礼,轻启朱唇,笑着说道:“墨子之贤,我佛门也甚为佩服。小僧今日前来,却非跟施主辩论鬼神之有无。而是想跟施主结一个善缘?”

    “善缘?”张潜又皱了皱眉头,侧开身体,坚决不给对方机会,“还是算了吧,我既不信,你我肯定无缘。”

    “施主说笑了!”慧岸展颜而笑,如同娇花照水。刹那间,竟然让人群中几个少女自惭形秽,“小僧听闻施主家中,有一口古井,集天地之灵气。所以专程前来,想借此井为礼佛之用。若是施主不吝割舍,今后三年之内,佛祖必然会保佑,整个渭南县凡是诚心礼佛之人,皆无病痛缠身,灾厄上门。”

第三十六章 打之

    “庄主,别上他的当,贼秃驴就是喜欢用这种手段,讹人钱财!”

    “庄主,和尚坏得狠。三年之内,他早拿着钱跑了,大伙根本没地方找他去!”

    “庄主,你不用搭理他。他如果不滚蛋,我们就抬着他扔到大路边去!”

    “贼秃,快滚,否则打断你的腿!”

    “揍他,揍他,别跟他废话。这种秃驴和天竺人一样不要脸,无论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赖成他自己的!”

    ……

    没等张潜开口,四下里,已经响起了一片劝告和谩骂之声。众家丁,佃户们,谁都不肯相信那慧岸和尚的说辞,纷纷出言揭露此人的阴险图谋。

    也有零星几个看热闹的庄户人家老汉,隐约觉得用一口井换全县的人三年无病无灾,是一件极为积德行善的事情。然而,想想眼下自家儿子还在庄主家找活干,而张庄主最近又是出钱修桥,又是出钱挖渠,带来的好处都肉眼可见,所以,他们都果断选择闭嘴。

    而那慧岸和尚,佛法学到了几分精髓不知道,脸皮结实程度,却绝对超过了寺庙里的雕塑。被这么多人围着叱骂,竟然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微笑着又向张潜靠近了两步,柔声劝道:“舍一口井,以利阖县之民,乃莫大的功德。施主既为墨门子弟,又是朝廷命官,理应……”

    “没问题,舍,不就是几桶井水么,张某舍!”一整套大道理没等啰嗦完,张潜已经大笑着点头,“管家,传我的命令下去,以后慧岸师父前来挑水,不用通报,直接放行!”

    说罢,用手将和尚的肩膀轻轻往旁边拨了拨,快步走向了自家大门。

    “啊——”那慧岸和尚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语言圈套,等着张潜往里钻。却不料,张潜根本不按预定套路出招。顿时被拨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转了大半个圈子,差点儿一头栽倒。

    “和尚小心!”任全手疾眼快,连忙伸手将慧岸扶稳,“我家庄主答应你了,今后礼佛需要用水,尽可以自己来挑。要多少,我们庄子给多少,分文不收!”

    其他家丁和佃户们,见张潜一招就破了和尚的陷阱,果断在旁边挤眉弄眼:“小和尚,保佑咱们阖县百姓三年无病无灾,可是你说的。如果有一人生了病,或者遭了难,老子可是要拿猪血泼了你的庙门!”

    “小和尚,担子和水桶有么,没有,我们施舍给你,也算一桩功德如何?”

    “小和尚,你的寺庙距离这里远么?远的话,可是要早点儿来。早晨第一桶水灵气最足,来晚了,就是你心不诚!”

    ……

    也不怪大伙痛打落水狗。这京畿附近的和尚,最为无赖。特别是一些来自天竺的所谓高僧,行径简直跟骗子差不多。只要看上谁家的东西,就立刻凑上去,死皮赖脸劝人家舍了去礼佛。

    若是对方不给,他们要么拿对方已经身故的长辈做威胁,说什么地狱受苦,或者轮回入畜生道。要么拿周围百姓的福报做舆论绑架,逼着对方低头就范。

    而对方如果想摆脱纠缠,办法就只有一个。拿出足够的钱来,让和尚念经消灾。往往钱给了,经念过了,家中有佛缘的物品,就立刻变成没佛缘了。而念经的和尚,则带着钱财,再去寻找下一个敲诈目标。

    “施主且慢!”一片酣畅的奚落声中,和尚慧岸努力站稳身体,快步追向了张家大门,“施主误会了,与我佛有缘的,乃是贵宅之中,那口能集天地灵气之古井,并非区区井水。井水不过是承载福缘之外物,水从井里打出来,没等送到寺庙里,灵气就在路上散尽了,岂可用来供奉佛祖?!”

    “和尚不要脸,把井给了你,我家庄主岂不是得搬家?”

    “和尚,你就直说,想要我家庄主的宅院就是了,何必找如此说辞!”

    “真是脸大,我家庄主乃朝廷五品命官,宅子说给你就给你?”

    ……

    四下里,叱骂声瞬间又响成了一片。不用张潜自己开口,周围的家丁和佃户们,就将和尚心中的小算盘,揭了个底儿掉。

    而张潜本人,早就猜到对方不会答应每天过来担水,更早就猜到,自己家中真正有“佛缘”的,恐怕不是自己蓄意编造出来的那口井,而是六神商行的干股。因此,丝毫不为和尚的无赖举动而生气,停住脚步,笑呵呵地转身,“佛祖看上了我家这口古井?没问题。传闻佛法无边,张某答应了。和尚你尽管施展无上妙法,将井搬走就是。张某现在绝不阻拦,过后无论井飞到了哪里,张某也不会报官!”

    “啊,南无阿弥陀佛!”再次又被张潜的话语,打了猝不及防。慧岸和尚楞了楞,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惊呼声从半途中给变成了佛号。

    按照他预先想好的套路,张潜既然身为秦墨子弟,又素有能言善辩之名。想保住对六神花露之品质有决定性作用的古井,肯定会跟自己当众辩论一番。而只要自己将张潜驳得哑口无言,即便不能逼着他出让一大笔六神商行的干股,也能让他当众出个大丑!

    而无论是让张潜破了财,还是出了丑,自己都是给真正的女菩萨施主,出了一口恶气。不用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了羞辱,愤懑落泪,而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哪知道,师门中从天竺国传来,用在大唐士绅、富户乃至官员身上都无往不利的招数,在张潜这里,却失了灵。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应对,先请自己挑水,再请自己施展法力搬井。每一次应对都是天马行空,坚决不跟自己做任何语言上的交锋!

    “大师,请快施法搬井,为了阖县百姓的福报,我家庄主把井舍给你了!”正在急得方寸大乱之际,慧岸和尚的耳畔,却又传来了任全阴阳怪气的声音。

    “大师,请施法,我们在旁边给您加油了!”

    “大师,请施法,让我等好开开眼界!”

    “大师加油!”

    “孩子他娘,快回家给我搬个板凳来,我要看大师施法!”

    ……

    四下里,家丁、佃户、乡民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争相出言痛打落水狗。

    即便反应再迟钝的人,如今也都看明白了。这慧岸和尚哪里是看上了张家的井水,分明是想逼着张庄主把整个庄子都白送给他,当做修建寺庙的地皮。

    而张庄主如果舍不得,就必须出一大笔钱,请他念经,让佛缘转移到别的地方。否则,张庄主就是为了一己之私,视全县百姓的福报于不顾!

    人对于过好日子,都有着本能的追求。张潜这个庄主虽然平素跟相邻们没啥直接来往,也从没出面说过什么教人向善的言语。但是,他拿出来的粮食和铜钱,可都实实在在落进了佃户和乡邻们的口袋里。

    这个冬天,别家庄子上的佃户,每天所吃的两顿稀粥里头,都要混上野菜和糠皮。而张家庄的佃户们,吃的却是一稀一干,甚至晚上下了个工,还能跟老婆孩子们一起补几个干饼子做夜宵!

    这种好日子,以往恐怕大伙做梦都梦不到。特别是眼看着低洼处淤积的雨水即将排空,庄前庄后又能多出上百亩农田,无论种麦子还是种高粱,每亩都能收上八九斗乃至一石,大伙就更不愿意日子再回到从前。

    而和尚今天逼着张庄主舍了院子给他做寺庙,明天就能再骗张庄主将土地舍给他做庙产!如此,用不了多久,整个张家庄就换了主人。

    家丁们可以跟着张潜这个庄主搬去长安城里享清福,反正朝廷对官员和官员的随从有专门的供应。寻常百姓,却从此要成为寺庙的佃户!那些一毛不拔的秃驴,怎么可能像张庄主一样大方?!

    当看清楚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在哪,即便庄子上对佛教那一套的中毒甚深的老人,都知道自己此刻该帮谁。因此,一个个相继开口,对慧岸和尚极尽嘲讽挤兑之能事。

    而那慧岸和尚,终究是靠得嘴巴功夫吃饭。虽然被嘲讽挤兑得面红耳赤,却依旧鼓足了精神,再度追向张潜的背影,“施主且慢,小僧修行时日尚短,无力施法搬走此井。但庄主若是真有慈悲之心,当让诵经之声日日响于水井之侧……”

    “没问题!”他反应快,张潜的反应更快。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又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任全,把距离水井最近的厢房腾出来,作为家庙,供慧岸大师修行。每日供米一斗,蔬菜两份,僧衣、芒鞋、念珠,佛像之类的开销,悉听大师取用。想必以大师的虔诚,定然不会做些花账来糊弄你!”

    “是,庄主!”任全立刻躬身领命,回答声格外振奋。

    “阿弥陀佛!”慧岸和尚急得直念佛号,却无法从张潜的施舍中挑出任何不虔诚的地方来。

    他要水井,张潜给了。他要让诵经声在水井旁日日不断,张潜也给了。还额外赠送了他一日两餐和僧衣芒鞋等物。他还有什么理由说张潜不拿全县百姓的福报当一回事儿。

    只是,如果他来张家修行,又如何为女菩萨出了那口气?今后又怎么可能在女菩萨身边,跟她一起参禅论法,言笑晏晏?

    正急得火烧火燎间,却又听张潜笑着追问:“怎么,歹师莫非嫌张某家的庙小?张某可是记得,佛祖顿悟于菩提树之下,却没嫌弃那菩提树不够奢华。而我大唐,此时家中建了庙宇,供养高僧修行者,何止千家万家?如果庙小就不够虔诚,他们岂不是全都白费了香火和功夫?”

    “这,这,不是,不是,施主言重了,言重了!”慧岸原本准备说出来的挑剔话语,被卡在了嗓子里,顿时被憋得脸色发青,摆着手连连后退。“庙大,庙小,都是一样,都是一样!”

    哪敢说不一样啊,敢说不一样,全天下靠富户供养的那些大师,还不得活撕了他?然而,想到某个女菩萨受了委屈之后那珠泪盈盈模样,慧岸和尚心中的勇气突然再度高涨,“施主,且听我一言!”

    “和尚尽管说,张某洗耳恭听!”知道对方该亮底牌了,张潜笑着转过身,轻轻活动手腕和手指。

    “施主,你宅子里的古井有佛缘,则说明贵宅所在,乃是上上的弘扬佛法之福地。”既然所有圈套都套不住张潜,慧岸索性放弃了那些环环相扣的语言陷阱,直接拿出最后的杀招,“所以,为了阖县百姓的福报,小僧恳请施主施舍了此宅与我佛,建一座庙宇……”

    “啪——”一声脆响,将他的话拦腰打断。却是张潜抡圆了胳膊,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呼在了他的脸上。

    再看那慧岸,整个人被打得横飞出半丈远。人没等落地,鲜血伴着几个白花花的牙齿,已经嘴里喷了出来。

    而张潜,一巴掌呼完了,仍旧不觉解恨。快步追上去,单脚踩住慧岸和尚的胸口,弯下腰,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又是一连串大耳光。

    “贼秃,张某已经一让再让,你居然连张某的家都想霸占?张某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若是连家都被你夺走,又置朝廷的体面于何处?”一边打,张潜一边大声叱骂,唯恐自己的话,周围的人听不清楚,“须知道,这天下终究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你们这群贼秃的!莫说你们这群贼秃,管不了那轮回福报之事。就是管得了,也该是人间之事归朝廷,鬼神之事归神佛。无论你念的是什么经,信的什么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长!”

第三十七章 自己的孩子 (上)

    “好,打得好!打得痛快!连五品官员都敢讹诈,打死了都不冤枉!”当天晚上,紫宸殿东侧的御书房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放下密奏,拍案叫好。

    专程来送密报的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而监门大将军高延福做事却没那么多忌惮,笑了笑,在旁边低声挑刺,“圣上,此举痛快固然痛快,却终究有失风度。他身为朝廷五品少监,即便对方再欠揍,也不该亲自动手……”

    “你懂什么?别人动手,哪里如自己动手痛快!”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看了高延福一眼,摇头打断,“换了朕跟他易地而处,这顿大嘴巴,也会亲自动手去抽!”

    “老奴愚钝,斗胆请圣上解惑!”高延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立刻弯下了腰,虚心求教。

    “由别人动手抽,跟自己动手抽,感觉能一样么?”李显心中,顿时满足感大增。翻了翻眼皮,摇头晃脑地解释,“并且由家丁动手打,自己在旁边训话。和自己一边打,一边将对方骂个狗血喷头,气势也大不相同。你听听这句……”

    信手抓起密折,他指着上面的文字,模仿着年轻人的声音怒叱:“张某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若是连家都被你夺走,又置朝廷的体面于何处?”

    随即,又将声音降低了下来,笑着点头,“只有自己动手,才能把气势表达得淋漓尽致。若是让家丁打,反倒如同隔靴搔痒!”

    “圣上此言,让老奴茅塞顿开!”高延福装模作样将头凑上前,看了几眼,随即心悦诚服地拱手。

    “还有这句,这天下终究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你们这群贼秃的!”李显意犹未尽,兀自用手指关节在密折上轻轻敲打,“若是当时那贼秃被家丁按在地上,反而显得张卿仗势欺人了。而张卿自己打,一边打,一边骂,却是直抒胸臆。痛快,当真痛快!”

    “老奴明白了!”高延福再度将身体凑过去,笑着附和,“果然不一样。还有这句,人间之事归朝廷,鬼神之事归神佛。无论你念的是什么经,信的什么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长!”

    “嗯,这群贼秃,的确手伸得太长了!”李显手拍桌案,大声感慨。“朕前几年只是事情多,没顾得上收拾他们,呵呵,再这样下去,他们还真以为,大唐变成地上佛国了!”

    这回,高延福不敢接茬了。借着帮李显倒茶的动作,避在了一旁。

    知道此人行事素来谨慎,也不愿以落下个信任太监的名声,李显笑着摇了摇头,不逼迫此人出言附和。

    随即,他又把奏折抓了起来,盯着上面那几句话,反复玩味。

    “皇上,喝些热茶。高延福将茶盏放在御书案一角,小心翼翼地提醒。随即,也将身体退到了烛光的阴影里,静止不动。

    今天的话,他已经说得够多了。足够对得起小家伙儿的那几声“前辈”,和那个小巧的银火锅。再说,就容易被神龙皇帝察觉,他刚才是在欲扬先抑,对他自己,对小家伙儿,都不好。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哪里想得到,一辈子以谨小慎微著称的高延福,到老时,居然“毫无来由”地动了私心。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浓茶,然后继续用眼睛盯着密折,许久都不将目光移动分毫。

    张潜打了和尚,是不是维护了朝廷体面?尚有可争议之处。但是,“这天下终究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你们这群贼秃的”,和“人间之事归朝廷,鬼神之事归神佛”这两句话,可真的说到他心里头去了。

    按道理,关陇李氏,自称为老子李耳的后人,道教应该在大唐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才对。然而,事实却不如此。

    他的母亲“则天大圣皇后”在年青之时,对佛教的兴趣就远高于道教。而夺了皇位之后,为了尽可能地打击李家在民间的威望,更是对佛教扶植的不遗余力。非但前后以个人“脂粉钱”名义捐献给佛寺的财物,数以十万计。甚至动用国库里的钱财,续建了小半个莫高窟!(注:此处是历史事实。)

    而那些和尚,拿了大唐国库里的钱之后,光是念经礼佛也就罢了。却放贷求利,购买民田,甚至公然贿赂地方官吏,为他们的坑蒙拐骗行为,大开方便之门。

    结果,不但弄得民间乌烟瘴气,连地方官府的许多行为,都大受当地的“高僧”影响。甚至由高僧来直接左右案件的审判结果。

    虽然他母亲“则天大圣皇后”在当政的最后两年,幡然悔悟,开始出手收拾一些做得太出格的“高僧”,他自己本人第二次即位之后,也尽量表现出了对佛教的冷淡态度,却终究有些迟了。冷淡的效果乏善可陈不说,他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们,也喜欢诵经礼佛,以求来世之福报。

    所以,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今天接到百骑司的密奏之后,压根儿就不奇怪,为何僧人会如此大胆,居然敲诈到了一名现任五品高官头上?

    并且,他可以非常有把握地推测出,那僧人背后,肯定还站着一位顶级权贵。仗着权贵的撑腰,僧人平时恐怕比今天还嚣张,所以才会去主动招惹张潜这个官场上的愣头青。

    他也不奇怪张潜的反应。才二十二岁,就官居正五品,心里头没有点儿傲气才怪!无缘无故,被一个和尚欺门赶户,反应怎么激烈,都理所当然。

    李显奇怪的是,张潜痛殴和尚时,说的这些话!

    好像是专门说给他这个当皇帝的听的,或者说,好像是专门针对大唐的时弊。

    “这天下终究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你们这群贼秃的!”

    “人间之事归朝廷,鬼神之事归神佛。无论你念的是什么经,信的什么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长!”

    这两句,真的是掷地有声!

    把贼秃换成道士、教长、以及蔓拉,甚至大儒,都一样适用!

    如今大唐境内的寺庙,可不止有佛家的。还有道观,十字庙、火焰庙、新月庙……,林林总总,把各自的分支再加起来,恐怕不下四十种。

    如果每一种都像佛家那样插手朝廷的事务,这大唐,究竟是谁的大唐?!

    想到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孙,又可能变成某个教派的傀儡,李显顿时就觉得不寒而栗。落在密折上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明亮。

    然而,盯着密奏反复看了片刻之后,他却果断将头抬了起来。看着站在烛光的隐形里,幽魂一般的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含笑追问:“郑总管,此折是何人所奏?百骑司的人,当时就在现场么,还是已经成功进入了张卿的宅院?”

第三十八章 自己的孩子 (下)

    高延福的耳朵迅速动了动,就像一只睡觉时受惊的野猫。旋即,又快速放松了下去,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做他的泥塑木雕。

    不能管得太多,除非他嫌弃自己命长。此外,他跟张潜之间,也没那么深的交情。更何况,派遣百骑司对来历不明或者位置特殊的臣子暗中监督,乃是皇家应该有的警惕。张潜刚好把“来历不明”和“位置特殊”这两条全都占了。

    然而,他不想听,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的话,却不受控制地往他耳朵里头钻:“启奏圣上,张少监家至今为止,还没招一个外人。百骑司也奉了圣上的谕示,没有再向他家安插人手。但最近有个府学的学生,做了百骑司的侦听,他家恰好住在张少监的庄子附近。所以,末将就让他平素多留意了一下那边的动静。”

    “嗯!此人跟张少监可有瓜葛?”李显的话,紧跟着传来,带着少有的谨慎和警惕。

    “没有!”郑克峻回答几乎是紧跟着李显的问话响起,干脆利落到了极点,“那个庄子是一个叫任琼的豪商为了答谢救命之恩,转让给张少监的。张少监此前根本没在庄子附近露过面儿。而末将新发展的侦听,却是两年前,就同父母一道搬到了任家庄附近。”

    “嗯!”李显终于确定了,百骑司的人没有在故意替张潜说好话,心满意足地点头。

    “惨了,张家小子以后麻烦大了!”高延福的耳朵又轻轻动了动,心中对张潜猛然涌起了几分同情。

    大唐官学的学生,向来是对皇家最忠心的一批人。也是最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一批人。他们会把任何他们认为可能对皇家不利的言辞,视作图谋不轨。也会对贪污、受贿、好色、欺压邻里等任何不符合官员道德水准的行为,视为洪水猛兽。

    总之,张家庄那个学生“侦听”彻底长大,或者明白“人无完人”这四个字之前,张潜的任何“出格”举动,都会很快通过百骑司,送到皇帝的案头。除非,除非张潜能做到让这些“出格”举动,不出自家院门!

    然而,如果站在大唐皇家角度,郑克峻新发展的这位“侦听”,则是再合格不过了。想吃百骑司的饭,本事可以差,对皇家的忠诚,却必须绝对保证。如果在忠诚的品质之外,还能加上热血上头和嫉恶如仇,就堪称完美!

    当然,如果张潜赤心为国,并且德行高洁,被这样一位“侦听”就近监视,也许未必全是坏事。有助于他更快地获得皇帝的信任和赏识,甚至平步青云。

    像今天这种情况,就是很好的一个实例。虽然张潜打人这件事,只过了几个时辰,就被百骑司的那位新晋“侦听”,传递到了皇上案头。可张潜打人时说的那些话,也毫厘不差地落进了皇上的耳朵。

    那些话在高延福看来,每一句,都说到了应天神龙皇帝心坎里。所以,也不怪谨慎的应天神龙皇帝,会怀疑百骑司的人已经被张潜发现并且收买,专门为他说好话。

    而一旦证实了百骑司的人,没有跟张潜暗中勾结。那张潜打人时所说的话,就太讨应天神龙皇帝喜欢了。甚至比当面拍皇帝的马屁,效果还要强出双倍。

    果然,还没等他在心中暗中夸完一句,“傻小子有傻福”。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声音,已经又在御书房内响了起来,字字句句,带着如假包换的欣赏,“郑总管,朕承诺赐给军器监有功之臣的宅院,百骑司找好了么?”

    “回圣上的话,一共腾出了十处宅院。颁政坊一座,金城坊一座。普宁、长乐、胜业和义宁坊各两座。”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做事甚为利索,想都不想,就报出了结果。”

    “颁政坊就算了,里边住的不是开国公就是尚书,张少监贸然住进去,肯定不会太舒服。”李显笑了笑,非常体贴了吩咐。把金城坊的宅子,给他留出来吧。其他四个坊的宅子,每坊留一个给军器监的其他有功之臣就行了。你明天把所有地契,一并转到吏部去,他们那边会替朕安排。不能一次赐予得太多,否则,朕的赏赐就不值得珍惜了!”

    “遵命!”郑克峻躬身行礼,朗声答应。

    “最近京畿和洛阳两地,民情如何?信佛的人还那么多么?”李显想了想,看似漫不经心地顺口询问。

    “终于到正题了。圣上的耐心可真好!”高延福的耳朵以肉眼几乎不能看见的幅度动了动,凝神静听。

    “启奏圣上,京畿和洛阳等地,入冬后雨水甚勤,民宅多有损毁。但好在今冬颇为暖和,而朝廷及时赐予民间的风车和机井,又让城里的内涝大为减轻。所以,民情相对往年,反而安稳了许多。至与信佛者,长安城内已经有所减少,但是洛阳那边……”郑克峻犹豫了一下,开始小心翼翼斟酌措辞。

    “洛阳那边怎么了,你直说便是!”李显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小心,抬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笑着吩咐。

    “是,圣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勇气,郑克峻不再犹豫,将百骑司观察到情况如实汇报,“长宁公主兴建了一座寺院,刚刚开始动工,占地,东西南北,各占地一坊。奠基当日,有一百零八名高僧现场诵经,据说天降甘霖,云现佛祖形象!”

    “胡闹!”李显气得眉头倒竖,差点儿一巴掌直接将御书案拍翻。

    也不怪他生气,整个长安城,只有一百零八个坊(后来变为际一百零九)。洛阳城的规划几乎和长安一模一样。拿出整整四个坊的土地来建寺庙,那寺庙的规模,恐怕都能抵得上四分之一个皇宫!

    如此宏大的一座寺庙,忽然在洛阳城内破土动工,大唐各地“高僧”,当然会像闻见臭鱼味道的苍蝇一般冲过去。连带着整个洛阳城,都会转眼间光头云集!

    而这件事,如果是别人做的,他这个应天神龙皇帝还能趁机利用一番,甚至寻个错处,将那些所谓的高僧一网打尽。而主导此事的,偏偏是他的亲生四女儿长宁公主。这就让他没法不投鼠忌器了!

    建一座坊子那么大规模的寺庙,耗费恐怕在亿钱以上。这笔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靠着卖官鬻爵?而他这个皇帝之所以对韦后和几个公主联手卖官鬻爵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图的是迅速建立起一支与武氏以及李家自己的宗族,相抗衡的势力。

    那些钱,是用来做事的,是用来巩固皇位的。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万一哪天他因为心口的毛病驾崩了,是用来让韦后、太子和公主们自保的。而不是让韦后和公主们把敛来的财富,全都花在没用的光头身上!(注:李显肯定算少了。长宁公主后来被赶出洛阳,光卖房子里的材料,就卖了二十亿个钱,用小米来折算的话,购买力是两百亿人民币。)

    “高延福,派人传朕的口谕给长宁,马上给朕停工。否则,就给朕滚出洛阳,爱去哪去哪。”将心中火气压了又压,李显的决定,终于从嘴里冲出。几乎每一个字,都带着如假包换失望。

    “老奴遵旨!”高延福立刻从泥塑木雕状态,变得如苍鹰般敏捷。上前数步,躬身领命。

    “今天去张少监府上勒索他的和尚,可与长宁有关?”挥手示意高延福去做事,李显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满脸疲倦地继续追问。

    四女儿不省心就不省心了,反正已经嫁给了杨家。过几年,等自己的位置安稳了,再把斜封官的发售停掉,也就断了她胡闹的财源。

    期待中的回应,却迟迟未至。李显忍住不睁开眼睛,对着郑克峻怒目而视,“说啊,怎么不说了,莫非,你们百骑司连一个和尚从哪里来,都查不到?”

    “启奏圣上,查到了!”郑克峻不敢隐瞒,一边抬起衣袖抹汗,一边以非常小的声音回应,“那,那和尚名叫慧岸,来自昆明池旁的白马昭觉院。安乐公主,安乐公主,供奉他为上师。”

    “你说什么?”李显猛地站了起来,瞬间眼前金星乱冒。

    安乐公主,是他的第七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正在“落难”中。所以,这个女儿几乎是他亲手带大,令他的软禁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

    而这个女儿,也从小就懂事。在他第二次被立为太子期间,为了帮他拉拢武家,主动下嫁了武三思的儿子。几个月前,武三思和他的儿子一道,被乱兵所杀。安乐公主“恰好”在宫中躲过了一劫。过后,却没做任何抱怨,照旧隔三差五进宫来看望父母,彩衣娱亲。

    他本以为,女儿跟张潜同龄,而张潜又没有父母在堂,可以撮合成一桩好姻缘。而公主也看过了张潜,觉得相貌,本事,都很合意。谁料,那张潜居然没福气,坚持要守信等待自己的师妹前来相聚。

    “哪里是没福气,分明是提前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努力站稳身体,李显不让自己露出任何衰弱之态。然而,心脏处,却疼得如同针扎。

    昨天高延福将张潜的回应偷偷转述给他之时,他还笑张潜不知道错过了多好的机缘。而现在,他才赫然发现,不是张潜错过了一场好机缘,而很有可能是,此子为了打消自己赐婚的念头,故意找了一个漂亮的借口!

    孀居在家的公主,养了个漂亮小和尚做上师。而上师听闻公主的姻缘无果,竟然主动打上男方门去,给公主出气!

    这,和还不如敛财修寺庙呢,好歹不至于败坏了皇家的名声!

    朕,朕非,非将那贼秃千刀万剐不可。否则,否则不足以泄心头只恨。

    “父皇,你这是跟谁生气呢?来,不气,不气,先喝药!喝完了药,咱们一起去打他。”正咬牙切齿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女儿的声音,像小时候一样软糯而又娇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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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