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一章 赞虞珈美
在夏国的神话体系中，这芬泥舍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凤凰”。在吴雪的印象里，芬泥舍本是一对兄妹的共称，但世人只知“赞虞珈美”之名，但不闻其兄长之名。而吴雪曾翻阅一些古籍，也未曾发现关于其兄长的记载。
只是知道，芬泥舍可化为人形，游走于人世，足迹遍布塞外十六国，唯独夏国神话里不曾记载其事迹。
她人间的名字叫做“赞虞珈美”，姿容绝世，偏发遮目，其目如星，所遮之目乃唤作“阴火之牢”。开眼时，天降大火，焚物吞炎，无坚不摧。
吴雪曾看过这样一则故事，说赞虞珈美与古神决战之时，被古神用一种咒术封印了右眼，之后再未开启过。而失了“阴火之牢”的赞虞珈美，神力受限过半，自此化作人形，当了个凡人。
他所见的神话故事体系，是比较驳杂错乱的。在另一篇故事里，赞虞珈美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凡人，这才发誓从此封闭右眼。后与人类结为夫妻，生有一对孪生兄妹，名唤“凤”、“凰”。
要说这“凤凰”，吴家也算是与之有些关系，吴雪感觉好笑，心想：“老爹自先辈们那里继承来的吴家‘凤求凰’功法，是不是跟他们这对上古神人有关系呢？”
小吴雪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绣有凤凰图案的礼服，这是他之后参加祭典的新衣，看起来有种浓厚的信仰意味。那时候他就开始想，上古时期的精神，直到现在也还未泯灭，其一直延伸，并代代相承。
有时候，他也会充满孩子般的浪漫精神去幻想：“我家是不是跟上古那对兄妹有关系呢？或者，我就是他们的后人？”
如此想着，小吴雪便笑了起来，姐姐们以为他又发了疯，但是她们对这位小弟已经心知肚明。说来也怪，吴家这个大家族，似乎流传着这样的性格：
家中若是生女，则必然脾气火爆果断，性格外向，具有领导风范。若是生男，则必然阴郁寡言，思维活跃，很有艺术家的气质。
尽管吴家四秀里，当属吴笑性子最内敛柔和，但吴雪也定是不敢惹她生气的。记得有一次，吴雪出言轻浮，行为孟浪，偷喝了酒之后，竟跑到了吴笑那里撒疯，被后者狠狠抽了几个巴掌，一下子把酒气打没了。接着，便是一番来自姐姐的教导。他被她指着，竟然站在那里半天不敢说话，只是垂头丧气地默默听着，到了关键处，还得应声。若是态度不好，还会被抽巴掌。只是吴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就算是挨打，也不甚疼痛。吴雪也一直很听她的话。
说来那是年少轻狂，吴雪对一切又都是懵懵懂懂的，当他拿着故事跑去给吴笑看时，只见她面色羞红，一把将书丢到地上，又打了他一顿，直骂他是个没良心的顽劣小子。
现在再次想起，吴雪已经没了那时的意气，心里只有羞愧。那时候的他确实有些无法无天，更甚者，经常出言戏辱姐姐们。
除此之外，吴雪便是对中原流传的神话传说颇为执着，他还曾经发誓要将所有现成的杂乱无章的神话故事，待收集整理之后，再编纂成册。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有一个可供他游山玩水的大家族了。
再次出走江湖，却已经是另一番光景，完全不复当年的浪漫幻想。现在的夏国，内外皆患。外有觊觎中原的虎狼之师，内有天灾**、奸臣昏君，眼见着太祖打下来的江山不出三百年便要葬送于此辈人之手，吴雪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
儿时的浪漫幻想，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大梦罢了。一阵冷风吹去，拂卷千顷荒草，沙沙扑耳，更显荒凉。
吴雪站起身，他已经将过去看到的关于“芬泥舍”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兰儿她们。
四周是漫漫荒草地，再没有当年的盛况。所谓盛况，不过是预支未来赌上今天罢了。待今日坐享殆毙，明日便是梦醒时的荒凉悲怆。
兰儿瞧着石碑，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这里怎会有这么一块记载着芬泥舍的石碑？”
翎歌说道：“你看其中内容，看得出来芬泥舍确实是有两位真身的，分属阴阳，不是今世流传那般，只有一个可化作女子形态的赞虞珈美……”
方玲玲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刻意掩盖了一个呢……”
这恐怕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些事直到今天还依旧是个谜团。
吴雪说道：“在中原传说中，凤凰乃是吉祥之物，古人曾用来镇压一地恶灵。可这尊却不太像是中原人所雕刻的石碑，用意如何，就不知道了……”
兰儿对此也不太明了，但是上面的碑文总是给她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还有那残缺的部分，又记叙了什么内容？
众人停留此处，且算休息片刻，之后便又抛下这块残碑，继续踏着荒草前行。旅途就是这般，带着记忆，踏上抛下一座又一座城池的经过。
今日冷风四起，席卷大地，眼前一片荒凉，万物俱寂，走了半晌，他们这才出了荒草地，来到一片村舍。
这片村庄与之前他们途径的村落无异，一样荒凉破败，了无生气。
三花姑娘嘟囔道：这趟路途下来，当真是又累又饿，若是能找点吃的就好了……”
众人无不是饥寒交迫，这里天气实也古怪，明明还不到秋天，可气温却骤然下降，虽还不至于天寒地冻，但奈何他们腹中空空，加之疲惫，身子早已经耐不住风寒。
吴雪四下里看了看，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暂且去里面休息一下好了，看看能不能找到点野味……”
众人步入这破落的村庄，四面张望着，生怕再有恶犬蹦出。此刻天光骤然变暗，破落的门户仿佛一个个黑黢黢的魔鬼的眼睛，觊觎闯入此地的人们。
他们寻了一个还算完好的房子，暂且进去休息片刻，吴雪自告奋勇去寻找可能的食材。三花姑娘和方玲玲早已经走不动路了，便留下休息。兰儿想要跟吴雪一块去，但似着了风寒，脑袋一路上昏沉沉的，翎歌便留下兰儿在这里休息，说道：“我去吧。”
第九百六十二章 捕猎
虽说是出来找食物，但此地放眼望去无不是一片荒芜，且看颓门敝户、荒草堆烟，哪里有一点活物的生气。他与翎歌四下里看了看，沿着暂且还能算作路的路前行着，颓败的荒草记录着他们的步伐，不然这地方可能真会让他们迷失其中。
吴雪停下脚步，他们的衣襟已经沾满了草种，翎歌苦恼地揪着身上的干苍耳，说道：“我还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地方，竟然可以荒落至此，就连一只鸟雀都见不到……”
吴雪擦了擦汗，喟叹道：“这里一片焦土，竟连个水源都没有，若是能有鱼就好了……”
翎歌笑道：“你是猫吗？”
吴雪并不是猫，他甚至很讨厌鱼腥味，但此刻的落魄，总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初遇兰儿时的那锅鱼汤。
他们继续走着，一直走到快要走出村落的边缘地带，也不见一丝活物。吴雪已经不奢求在此地见到其他人了，但是他极度渴切能有一只倒霉的鸟落到他的眼底。
正当吴雪焦渴不已之时，忽听草丛一阵窸窣，他眼神电一般转去，只见一道灰溜溜的影子一闪而过，正当他想要追去之际，翎歌倒是已经飞身奔出，早把他甩在了身后。
吴雪观之不禁苦笑。他知道翎歌向来是个素食主义者，但此刻一只活物竟激发了她如此大的动力，看来饥饿和美食向来是治愈人最好的良药。当一个人还肚饿的时候，是不会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他紧随其后，立马抬脚飞奔，只见翎歌像是一只灵巧的兔子，穷追不舍地追着那团黑影，吴雪勉强跟上。只见那团黑影，忽而转向了村落里，吴雪抄了一条近路，和翎歌分开夹击。
他脚下一蹬，身子迎风便落在了屋顶，正当他想要像个迎风招展的大侠一般搜寻他的猎物时，忽而脚下一空，整个人直愣愣地掉了下去。
原来是这屋顶失修已久，经不起一个人重量，横梁直垮塌了下去，吴雪碰了一鼻子灰。
他连连啐了两口，整个人已经是灰头土脸的了，当灰尘落下，隐隐约约之中瞧见了一些东西。
吴雪抹了抹脸上的灰土，四下里瞧去，顿时浑身一颤。只见这间破屋子里面，竟然也有几个人。只不过这些人已经只剩下皮包骨，深陷空洞的眼窝仿佛是在瞪着来者。
他不禁退后两步，却又碰到了另外一个人，他好似触电一般，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慌张向后看去，只见朽坏的横梁上，还挂着一个人。绳子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俨然是上吊而死。吴雪误打误撞，落入破屋内，反倒让这惨死的灵魂重新接触到了地面。
吴雪定了定心神，仔细一数，这屋子里有五六具尸体，其中有几个还是较小的身体，看样子像是小孩子。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他不禁想，这里发生了什么，让这一大家子死在这里？但是他站在这间破屋里，耳边仿佛充斥着哭声和祈祷，他的心不禁被揪了起来。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在他们最后的时光里，这里事发的经过。
这些死者身上并没有伤痕，但是牙齿焦黑，应该是中毒而死。而最后选择上吊的人，却全无中毒的迹象，是窒息而死。
吴雪的心忽而沉了下去。若是因为饥饿，为什么不逃离这里？反而是以全家殉葬的方式，来了结一生？他忽然感觉这里还有什么秘密，便赶忙从屋内跑了出来，踏入了其他几家。一路奔走下来，吴雪发现有的家里跟此户相仿，全家一同赴死，而在另外一些户所，则只有灰尘和荒草。
来到路中间，吴雪沉思着，全然忘了自己此行是和翎歌追寻猎物的。微风轻轻穿过这村落，耳畔草木窸窣，好像高低起伏的悲歌。唯有风吟。
这时，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惨痛的哀嚎，吴雪浑然惊醒，赶忙朝着声音的出处奔去。
到了一个房舍后面，只见翎歌凶神恶煞地立在那里，手里还抄着几枚尖锐的透骨钉，而另外几枚，则扎在了那猎物的屁股上。
吴雪转而看向那猎物，顿时哭笑不得。那哪里是只猎物，看来是他们太过饥饿，把一个活人看成了猎物。
在此地再见到其他活人的感觉很是奇妙，吴雪看向翎歌，说道：“这好像是个活人。”
翎歌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吴雪说道：“你准备吃人吗？”
翎歌冷冷看向他，幽幽道：“我饿了连你都想吃……”
吴雪身子一寒，轻喟道：“你没把他给弄死吧？”
翎歌挑了挑眉，说道：“好不容易见到个活人，弄死岂不可惜？”
吴雪苦笑道：“那就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呃……前提是……得把他屁股上几根钉子拔出来……”
屋子里，兰儿、三花姑娘还有方玲玲几人瞪着眼，看着对面那个趴在草铺上，屁股流血的人。
吴雪微微叹了口气，幽幽道：“还好你没下死手，不然……”
翎歌抱着胳膊，嘴角浮现一丝冷峻的笑意，悠然道：“谁让他这么像一只猎物呢？”
那人哎呦连天，苦声道：“我只不过是出来走走，却不曾想见到了你这位女煞星……哎呦……”
且看那人，乃是个五短身材，看起来像是个侏儒，他面色蜡黄，俨然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他还活着，并且还活蹦乱跳的。能在这种艰苦条件下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是简单的人？
翎歌说道：“说吧，你是谁，这个村子又是怎么回事，不说，再给你吃几颗钉子！”
那人哀嚎道：“姑奶奶，姑奶奶，吃不下了，吃不下了！我说，我说！”
吴雪问道：“你说吧。”
那人瞅了瞅他们，苦笑道：“可真是稀罕，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其他人了，更何况还是几个活人……”
翎歌冷冷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人扁扁嘴，接着道：“我就是住在这村子里的，一直都在……”
第九百六十三章 被神抛弃的地方
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一直都住在这里，一直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吴雪微微蹙眉，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那人幽幽道：“我？”忽然，他古怪地笑了两声，“名字嘛，这东西在只有自己的地方，还有意义吗？若是你们想称呼我的话，就叫我‘神弃者’吧……”
“神弃者？”翎歌失笑道，“还真有点合乎情理……”
神弃者苦笑两声，说道：“这村子原来名叫‘奉神村’。当然，就是意为‘供奉神明的地方’。”
吴雪忽而想到了村头的那口残却石碑，问道：“奉供‘赞虞珈美’？”
闻言，那人神色微变，说道：“你怎么会知道？”
翎歌说道：“这不难，你们村口那块残碑上，不是写着吗？”
神弃者双眼迷离，一时陷入了往昔的记忆里，喃喃自语道：“石碑……那块石碑啊……”
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想不到那块石碑，到现在还有人能发现……”
吴雪说道：“那块石碑怎么了？”
神弃者说道：“那块石碑上记录了这个村子的历史，还有关于‘受奉神’的神迹……”接着，他怪笑道，“当然，还有唤神仪式的记载……”
翎歌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指甲，淡淡道：“可这里看起来，并没有等到神明降临，更没有受到神明的庇佑。”
神弃者忽然勃然大怒，刚想跳起身来，可是屁股伤口疼痛难忍，又吸溜着空气爬了下去，倔强道：“她并没有抛弃我们……只是她现在……现在……”
“现在如何？”翎歌说道。
神弃者喃喃道：“她已经失去了人们的信奉，神力早已经减弱了……”
他这般执着的话语倒是跟他自称的名字相矛盾，神究竟是抛弃了他们所有人，还是只抛弃了他？
接着，那人说道：“你们一定很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其实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有事物的诞生与毁灭都是逃不过的定数罢了……
在很久以前，这里还人丁兴旺，我们都是神的子民，为了避难，遂翻山越岭迁徙至此。只是不曾想，我现在是族人中的唯一一个幸存者了……
或者说，是唯一一个还在这里等待神迹的信徒了……”
听他这般不着调的供述，吴雪等人只觉得匪夷所思，不禁面面相觑。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问道：“你说你们是迁徙而来，从哪里迁徙而来？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怎么了？我刚才在尽头的一间破屋里，发现了一家六口的遗体……”
神弃者兀自笑着，说道：“他们是绝望而死，他们并不想像其他背信弃义的人一样逃离，只能为了信仰而死。你问我们从何而来，啊，那还要追溯到夏国初建之时。
我们不是中原人，而是居住在雨昌国的子民，后来雨昌国内乱，祖先们收到了赞虞珈美的指示，让我们向东，说那里是一切命运交织的终点。所以我们的先祖们便举族迁徙到了夏国，一番辗转，后落户在这里……
直到，直到几年前，最后一批族人离开这里，投入到夏国各处，这个村子才算是彻底成为了历史……”
听完，众人一阵沉默，而神弃者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情绪。他双目茫然地盯着门外的荒草，那些荒草，有些甚至比他还要高。
良久，翎歌这才说道：“那么，那块石碑，应该是在去留问题导致暴力冲突时打破的了……”
神弃者苦笑道：“真是聪明。在村子里的人产生分歧的时候，确实发生了一场暴动。新一辈的激进派，扬言要打破我们族人几百年的诅咒，而和村子里的保守派大打出手，导致石碑被毁，上半块石碑，被丢到了江里……”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可是，这种无形的枷锁，或者说是信仰，真的因为一块石碑而被打破了吗？这究竟是困扰我族人百年的诅咒，还是迫使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呢……”
信仰究竟可以在一个人心里占多大的比重，吴雪忽然有些了解了。这些受到诅咒的族民，可以为追寻信仰而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也会因为希望破灭而举家殉道。更甚者，至今还守在这里。
这可能无法简单用一人的一时的意气来评说，压在他们头上的，是神明降下的希望，还是沉重的负担，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一种精神，或者像是古人那样的图腾，在此刻虽已被历史磨灭，但血脉之中追寻希望和光明的使命，还仍未破灭。它还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再次将众人召唤。没有精神信仰，只会让人陷入浊世的狂热，龇牙咧嘴，丑态百出。
吴雪他们的到来，是不是赞虞珈美神的召唤？上古的传言中，她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有谁见过她呢？就像那些宣扬自己收到了神的旨意的神棍一样，真的见到了他心中的神了吗？他真的见到了无比痛苦的地狱了吗？他真的看到了天国的荣光吗？他真的感受到神的召唤了吗？他真的是神的子民吗？
他们的神正在夹缝里挣扎。
赞虞珈美，赞虞珈美。
现在，吴雪只要轻轻念叨几声，就能感受到来自古时候的力量。他突然渴切地想要知道，这位传闻中的赞虞珈美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神。
但是她早已经成为历史，只留存在后辈的传言和虚构的小说中。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问道：“神弃者啊，你为何不走，是在等待赞虞珈美神的召唤吗？”
神弃者回道：“我并不是在等待神的召唤，也并非是等待有一天赞虞珈美神的神迹降临。相反，我早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正如绝望一样，我看不到所有事物的未来。天降的大火早已经焚烧人世，人心惶惶，世道艰难，却不见有神来拨乱反正。
我留在这里，与其说是等待着赞虞珈美神的荣光，不如说是守候着最后一片族人的净土。心里的净土，这个世界最后的净土……”
第九百六十四章 神藏之地
吴雪他们默然听着神弃者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只见他突然间陷入了癫狂的谵妄，又忽而从这种狂热之中脱身，转而沉入现实的冰冷里，重新变得默默寡言了。
涂抹了药膏以后，他的屁股已经不流血了，但是他的心却在流血。那里涌动着他族人的血，执着而狂热的血，千百年来不曾改变。
吴雪看着他的屁股，当然不是对他的屁股感兴趣，而是对创伤药这种看似在此地的稀缺资源而感兴趣。
翎歌瞥了他一眼，怪笑道：“雪公子看什么呢？没见过受伤的屁股？”
吴雪脸上一红，轻咳一声，转而说道：“我只是在想，这样一个荒芜人烟之地，怎还会有金疮药这种东西？”
如此一说，众人都恍然大悟，一同看向神弃者。此刻的神弃者仿佛是一个神明。何为神明？就是能在所有人都困苦不已时，拿出他们需要的东西的，就是他们的神明。
神弃者忽然压力很大，因为这里有几个饥饿的胃需要他填补。
他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
吴雪扶着神弃者，众人一道儿踏草向北边的山区走去。与其说是吴雪扶神弃者，倒不如说是抱。因为神弃者的身躯简直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孩，而吴雪也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抱着一个小孩。
路上，神弃者说道：“你们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独自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生存下去……”
三花姑娘笑道：“怎么，难道你是吃草长大的吗？”
这么一说，神弃者气得乱蹦，可是奈何他手段腿短，又被吴雪抱着，只能干着急。
他气哼哼道：“你们等着，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的……”
吴雪笑道：“安啦，安啦，我相信你了。”
翎歌侧目笑道：“诶呦，真是想不到，雪公子还有这般慈父的一面？”
闻言，众人不禁齐笑，又惹得神弃者恼怒不已，只能喟叹道：“想我舍弃了原来的身体，只为永远地守护神明降临的地方，可不曾想，只换来世人的嘲笑……”
众人说笑着，便不觉路遇遥远，不多久到了一处山麓，其间灌木丛糅集繁密，只见神弃者四下里寻了寻，便停到了一地前，拨开灌木丛，众人一齐朝后面望去，顿时豁然开朗。
只见里面与之外面的荒芜世界完全不同，唯见：仙草芝兰，竞相吐蕊。神树苍穹，苍翠似纱。珍鸟啁啾，观之众人，呼掠翩飞。香风袅袅，满眼更是葳蕤缥缈，好一处神奇之地！
众人跟随神弃者步入其间，连连叹不绝口，目光所及之处，惊愕不似在人世。
吴雪好奇道：“这样一个地方，不过与外界一草一木之隔，又怎会有这样天差地别的景象？”
神弃者志得意满道：“别看只有灌木丛遮挡，外人便是进不来的。无我族人带领，外人所见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灌木丛，外物皆不能入。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玄妙的差别，我也不知。”
翎歌问道：“这里……是怎么来的？”
神弃者哼哼笑道：“听老一辈人传说，这里是赞虞珈美神路过中原时休憩之地。她觉得饿了，便手指一弹，生出一片果树，其间硕果累累。当她觉得累了，便又是一挥手，便是柔藤连接，成了她小憩的床铺。她觉得渴了，便轻轻吐了一口气，化作满地仙草神花，其间清池琼浆，饮之几日不渴……”
吴雪他们听着神弃者的描述，不觉心旷神怡，这里仙气缭绕，只是待在此地片刻，嗅着那风中浮香的气息，吴雪便觉经络疏通，筋骨极为畅快。他可从来没想到，在夏国之地，竟然还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只是在他解说着，三花姑娘便早已经跑到了树下，摘了几颗果子，狼吞虎咽了起来。
神弃者顿时骇得目瞪口呆，连忙惊呼道：“我的小姑奶奶，这果子只需吃一颗便好！”
可她早已经饿得不像话，哪里还听得进他的劝诫？吃完手里的，就又是一颗，只是当她咬下第二口时，忽然眉头紧蹙，捂着肚子叫嚷了起来。
神弃者无奈喟叹道：“让你别吃那么多，你还偏不听。这果树，三年开一次花，五年结一次果，只需吃一颗，便可以保持好几日的体力，你一下子吃了这么多，怕是半个月不用吃饭了……”
听他吩咐，翎歌采来荷叶，将其中露珠喂于她，她那肿胀的腹部这才缓缓消下。
方玲玲说道：“若是带上这里的果实和露珠，我们岂不是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只管行进了？”
神弃者说道：“不然。这里的东西只在这片空间内才有作用。若是将其带出去，便会瞬间霉化腐烂。但若是吃了以后，便可以保持效用，出入皆可。”
方玲玲喃喃道：“真是可惜……”
众人分别吃了一颗果实之后，又喝了一点清池玉露，顿觉几日来纠缠身体的疲惫消散无影，身心俱舒畅不已。
这地方，当真算是一处神迹，这样神话故事里才有的神仙居所，他还是头一次见。身处其间，也不紧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吴雪说道：“若是在此地修行，定当事半功倍。”
神弃者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这倒是不假。这里，确实是我族人曾经修行打坐之地。”
兰儿说道：“那该是人才辈出，高手无数了。”
神弃者却苦笑两声，喟叹道：“我们族人确实出过一位绝世高人，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到了后来，随着时代的转变，我族内部的年轻人，失了对赞虞珈美神的信奉之心，分别投身于夏国各行各业。而失去了对赞虞珈美神的敬畏之心的族人，便再也无法进入这里，就算是有人带着也不行。”
说着，他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悠悠道：“你们虽不属我族，但看来对赞虞珈美神还有几分敬畏之心，这才神域大开，放行你们进入这里。”
翎歌笑道：“看来，你也对我们防了一手。”
神弃者笑了起来，说道：“若是任何人都能进入这里，发现常人所不见之盛景，体悟常事不存之理，守凡尘所不授之本心，那这天底下岂不都是善男人信女子了？”
第九百六十五章 树下禅悟
此地虽好，但奈何所有美景，都有倦腻之时。他们饿吃仙果，渴饮仙露，不知过了几日，三花姑娘便觉得这里虽然美好，但奈何太过安逸。太过安逸的地方，反而让人觉得不像是在人间。所以她拉着方玲玲要出去转转。她已经不想再盯着入定的吴雪发呆了。
兰儿不放心她们俩，便说道：“翎歌姐姐就先留在这里吧，我且去陪着她们……”
翎歌笑道：“我们可都是要准备参加武林大会的，你怎把这般提升功力的良机让给我？”
兰儿只摇摇头，看了吴雪一眼，便小声道：“此地精气虽纯，但却犹如泉眼一般，若是分流，则水弱矣……”
翎歌喃喃说道：“你还真是为他考虑……”她耸耸肩，说道：“好吧，这种枯燥乏味的地方，我也不想多待，我们一块出去走走吧……”
她提醒神弃者，若是见她们在外界徘徊，可要记得给她们通行，便走到外界去了。
外界依旧是外界，还是那般凄冷死寂，风声所过之处皆是荒芜，跟里面完全是天差地别。
三花姑娘和方玲玲走在前面，不知道在争执什么，兰儿和翎歌逐渐落在了后面，远远跟随着。
二女初始默然不语，翎歌看着旁边破落的门户，而兰儿微微颔首，专心地瞧着膝盖边的荒草。
忽然，翎歌开口道：“你为什么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他？”
兰儿说道：“我已经说过了。”
翎歌说道：“可你没说实话。”
兰儿笑道：“我心念于他，自然会为他取舍周全。”
翎歌喟叹道：“我们里面……恐怕就数你……”
兰儿笑道：“怎么？”
接着，她眯了眯眼，狡黠地觑了翎歌，说道：“翎歌姐姐的身手，也不该只是如此吧？”
翎歌微微一怔，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并不想参禅悟道。”
兰儿体内有那神秘之物的寄生，早已经能感觉到点什么。在翎歌的身体内部，有一种不属于她本体的力量。
她问道：“玉阁主把那种力量留给你了？”
翎歌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并不是完全给我，而是分了一部分……”
兰儿喟叹道：“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呢……”
翎歌说道：“那绝非常理可解的力量，它本就不该存在……”
兰儿说道：“看来玉阁主对其的掌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翎歌喟叹道：“或许她也只不过是可以自由掌握那种力量了吧，但是还无法理解其奥秘……
我也从未用过它，也希望可以不使用它……
毕竟我还是挺喜欢我乌黑的长头发的，不想让它变白……”
说着，二女不禁会心一笑。时光暂且漫长，岁月暂且平静，很多事情还没到非做不可的地步。
又不知过了几日，在神域内修行禅悟的吴雪，已是身负落叶，奇异的珍鸟绕其飞行，在他肩膀上嬉闹，仿佛已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丝毫人的危险气息，遂可放心玩乐。
他心神内敛，不知沉到了何处，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完全是物我两相忘的纯净境地。
这几日，他始终不曾醒来。神弃者睡眼惺忪，歪斜在草地上，笑眯眯地瞧着吴雪，喃喃自语道：“虽然你小子不是我族人，但看来倒还些悟性。若是不被赞虞珈美神接受，只怕你一刻在这里也坐不下去……”
他想起了以前，族人们在此地修行参悟之际，有很多心不诚不精者，无不是被远远弹开，再无法进入神域。而今日偶然遇见的这个外族小子，竟然可以参悟如此之久，当真令他刮目相看。
“咳……若是我当时不以身体换去永恒的寿命，只怕也早已经死了，更不会再遇到你们，那样这个地方就真的无人知晓了。天意啊，天意……”神弃者闭上眼自言自语道，“看来，有时候孤独的坚守也不是毫无收货，得到了赞虞珈美神认许的人，自然可享神之庇佑，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如此这般，有过了半个月，吴雪身边已经长了一圈仙草，可依旧没有将要苏醒的迹象。这段时候，兰儿与翎歌也借着此地精纯之气，打坐精修，也是有了一番体悟与造化。
方玲玲和三花姑娘也跟着打坐，但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不，她们俩觉得气闷无趣，又跑出去散心了。
兰儿问神弃者：“雪儿哥哥……他怎么还没醒来？”
神弃者笑道：“你们可不要去打扰他，估计他现在已经感受到了，来自神明的召唤……”
翎歌不想听他神神叨叨的话，打着哈欠，遥遥看着吴雪，喃喃道：“你莫不是堕入另一个世界，出不来了吧。你再不出来，头上就快要长草了，鸟儿也要筑巢了……”这么想着，她不禁一笑。
现在吴雪的情况，与翎歌所说相差无几，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他身边嬉闹徘徊着，时不时还要跳到他身上四处游走，啄一啄他的脑袋。翎歌心想它们定是在他脑袋里捉虱子，吸收了仙气的虱子，恐怕也够要命的。
这一日，兰儿她们外出，按照神弃者的指引，时穗府就在此地正北处，约莫三四十里地开外。
方玲玲显得有些急躁难安，提议要先去时穗府，问其原因，她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借口是此地太过死寂无聊，想要去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三花姑娘也早想离开此处，但奈何吴雪还未醒来。吴雪不醒来，兰儿是不会走的，所以她们想征求一下翎歌的意见。
翎歌问兰儿道：“兰妹妹，你该是要留在此地等他的吧？”
兰儿点点头，默然不语。
三花姑娘笑道：“他若是一辈子不醒来，你岂能就在这里等他一辈子？”
可兰儿似乎心意已决，不容动摇。
“你们先去时穗府吧，等他醒过来我们再追上。”兰儿说道，“光有她们上路我不太放心，翎歌姐姐还是跟着她们先行一步吧……”
翎歌说道：“我也不急，就在这里陪你说说话吧……”
于是，一番商议下来，众人决定由熟悉道路的神弃者暂且带领三花姑娘和方玲玲去往时穗府，先行寻找失散的玉先凤他们，兰儿和翎歌留在此地，等待吴雪醒来。
第九百六十六章 直到秋天
神说，你给别人什么印象，就会随之吸引来什么样的人。当然，吴雪并没有见到什么神祇，更没有见到代表秩序和礼法的赞虞珈美。吴雪不知道自己究竟给别人什么印象，但是现在仙草和珍鸟似乎挺喜欢他的。
且看在他身边，仙草葳蕤，清露吐蕊，群鸟啼叫，绕身而嬉。这段时间以来，吴雪陷入了空无之中，腹中有了仙果的加持，他并不觉得饿；口舌有了仙露的滋润，他并不觉得渴。
只是那神祇降临前的征兆，并没有在他意识内诞生，吴雪陷入了一片空无之中。正如一切的起源，诞生于一片空无，又归结为空无。他徘徊在这样的疆野，犹如求索之龙，寻找着一切秩序和礼法诞生的规则。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就这么失去了人们对它的定义。对于吴雪来说不过须臾，而对兰儿和翎歌来说，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
转眼间过了寒露时节，天气骤然转冷，外界的荒芜又染上了一抹金色，到了此间便满眼金黄。夏天余留的火热已经完全被退散了，来自西天的金风吹得树叶扑簌簌飘落，千里荒原上的杂草枯黄蜷瑟，满目无不是萧敝凄清之景。旧村依旧。
这半个月过去，神弃者还依旧没有回来，更没有关于三花她们的音讯。兰儿和翎歌平日里打坐练气之余，便结伴同行，出境闲逛。
只这日，风势愈紧，寒凉之意愈发透骨，兰儿紧缩着衣裳，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黄叶，说道：“秋天来了，可他还是没有醒来……”
翎歌笑道：“要知道，想要获得神的隐谕，可得费一番心力……”
她虽然竭力笑着，但心也不禁开始担忧起来。吴雪闭关也已有月余，她们此番苦等，非但没有等到他醒来，甚至就连神弃者也没再回来过，更别提其他人的消息了。她们只觉恍如隔世，仿佛已经远离尘嚣，就连市井烟火气都从身上削减了很多。
且看吧，从神域里出来，二女结伴同行于荒野间，竟犹如金色的梦境，秋天的精灵。吴雪的功力提升如何，她们不知道，但是她们的内功倒是精进了很多。
兰儿笑道：“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此刻差不多已经分开，可不曾想造化弄人，中途倒是因为此事耽搁了。”
翎歌说道：“这样也好，兰妹妹岂不是能多与他相处一段时间？”
兰儿笑道：“可事实是，我与翎歌姐姐似乎相处时间更多……”
翎歌苦笑道：“这倒是。”她转而忧上眉梢，以最坏打算的口吻说道，“若是他醒不来怎么办？”
兰儿微微一怔，虽然当开口提及之时也还是有些猝不及防，但她也在心里想过很多遍。若是他醒不过来，她们又该怎么办？若是他此次闭关，直不知道多少年后才醒来，她们又该怎么办？是继续苦等厮守，还是另寻他路？
兰儿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只是对翎歌说道：“这里也挺好……在哪里安家都是安家，若是能安在仙境里，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翎歌默默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神情里瞧出一点违心之处，可惜的是，不会管控表情的兰儿，表露出的却是遵心顺意的决心。
翎歌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你真打算继续等下去？”
二女漫行在秋天的金黄里，只这么默然不语，不知走了多久，兰儿这才幽幽道：“翎歌姐姐自然知道，在与他分别的那段时间里，我无不是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盼着若是这世上真有神，只希望神能保佑他平安。”她看向翎歌，露出一丝浅笑，“而他现在这里，与我近在咫尺，只是还未醒来，与我只不过是隔着‘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区别。哪怕当日再也见不到他，我也有种感觉，无比亲切的感觉，好像千里归乡，只要你一想到他，就能想起故土折柳，还有人间烟火。”她看向远处，双手轻轻交叠在身后，轻快地踮了踮脚，笑道，“无论过去多久，我也会等他的。我相信他一定会醒来，正如当日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一样。”
翎歌不禁苦笑，无奈喟叹道：“你真的是……真的是……”
兰儿微歪脑袋，笑道：“是不是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翎歌拂去她鬓边的黄叶，“你做到了我始终不曾做过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你一样，那么执着吧……”她只是这么说到。
兰儿说道：“这样苦等，自然是耗人心血的，这是我一人的事，也是心甘情愿的，翎歌姐姐若是不耐，就先去时穗府找寻他们。不过，可不能学三花她们那样，连个音讯都没有……”
翎歌也笑了，她笑得极为轻快，娓娓道：“这或许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代表就只有你心甘情愿……”
说着，她加快了脚步，快速迈向那边层林尽染的秋天，只留下呆怔的兰儿一人。
良久，兰儿才回过神，只感觉有些怪异，忙追了上去，嚷道：“诶诶，你什么意思？！”
翎歌在前面笑道：“没什么意思！”
兰儿说道：“把话说清楚！”
翎歌双手抱着后脑勺，笑道：“我也有偶尔想要主动抓住的事物……”
兰儿气恼道：“你……你……你不安好心！枉我一番诚心待你！”
翎歌只是笑道：“你想到哪去了？”
兰儿微微一怔，疑惑道：“难道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翎歌诘问道，嘴角挂着一丝戏弄的笑意，“我可没说什么。”
兰儿气极道：“好啊，你捉弄我！”
翎歌笑道：“我没有捉弄你，是你在捉弄自己。”
兰儿说道：“就是你！你……你……你是不是对他……”她保持着气度，苦口婆心道，“这样不行，就算翎歌姐姐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那也早已经成为过去，并未有何实质。”
翎歌笑吟吟地瞧着兰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面容隐约浮现一丝忧色，便改口道：“那你可是多想了，我只不过是借此良机，想要好好提升一下修为而已。毕竟，这样的神之领域，下一次可没机会再见到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神现，赞虞珈美？
外界过了一月有余，但在吴雪的体会里，不过须臾。他早已经忘了时间，还有供以思索这一切的物质，只留下了最本源的东西。他无法接受那究竟代表着什么，也不想向古人一样试图解释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他在寻找一种朦胧的道义，一种提升修为的道义。
尽管他没理解什么深层奥义，但神域内的精纯之气，对其修为的增进也还是大有裨益，在这段时间的静思里，其修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他还未触及那最深处的内核，只是在一片空无之中徘徊。
起初，他带着极大的目的性去寻寻觅觅，但是得到了一些令人费解的拗口回答。那一刻，他已无人性，一心求索神性的解释，还有那些纷杂的宇宙至理与人间的关联。
这时候，他心最虔诚，想一个哭哭思索的信徒，追寻这心中的圣地，但是他没有得到赞虞珈美的任何回复。只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心烦意乱，意识受到了情绪的干扰，自己的情绪，还有外界的情绪。他五感通透，似乎有无数触手，可以感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讯息。
好在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他又重新回到了空无之中。不过这一次他忘了自己的目的，只像是一缕烟尘，漂浮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看到了照耀这个世界的光，隐晦的光芒，启示的光芒，透过门扉一般的光明，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见到了很多不似中原建筑特性的古老建筑，石柱林立，穹顶高阔，四面纱帘飘忽，其间人影绰绰，耳畔隐约有莺语仙歌。
吴雪以为自己到了天国。望向更远处，黄沙朦胧之中，看见了几个造型极其奇特的建筑。那些建筑呈四面锥的形状，在沙漠的烈阳下，浑身泛着明晃晃的光辉。
他大为惊愕，心想：“就算是皇城内的宫殿，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可眼前画面一转，耳畔有道极其妩媚的女声低语道：“那可不是你所想的宫殿哦，是逝者的坟墓……”
他来到了一处临海的宫殿里，建筑多石砌，雄浑牢靠，其间仙歌缭绕，香薰扑鼻。只是这异域风光之中，依稀有着夏国物品的影子。
吴雪一路看着青花瓷瓶和往来的王公贵族身上的锦织衣袍，不禁苦笑，喃喃自语道：“难不成，这里不过是我常世里的意识加之幻想，虚构出来的一个天国吗……”
那引路的妩媚女子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袍，回首朝他轻轻一笑，赤脚踮起脚尖，轻快道：“自从夏皇封闭了国家之后，这里的丝绸供应都少了许多，像我这种等级的，可是穿不得的。”
那女子这么一说，吴雪一怔，连忙问道：“这里……这里不是天国？”
闻言，那女子咯咯娇笑起来。海边的热风浮动着她的宽松衣袍，金黄的阳光在她身上留下不同的肤色，只是那么轻轻一笑，吴雪便感觉神魂颠倒，直感慨不已。
那女子说道：“天国？这里可不是什么天国。”
吴雪忙道：“那这里是哪？”
可还未等他听清那女子的回答，便被耳边的歌乐之声吞没。身边的男男女女攒动着舞步，王宫里绫罗绸缎比翼翩飞；王宫外，辽阔的海岸线正泛着耀眼的涟漪。
吴雪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被热烈的音乐和舞蹈淹没，被异域风情的海水淹没，被千里黄沙淹没。眼前犹如万千繁花，早已经迷了他的双眸。
他已经失魂落魄，茫然跟着那女子朝里面走去。走到一个四面通透的建筑之下，却乐声不减，转眼间，那引路女子便消失不见了。
纱帘随风飞舞，几种热带独有的绿株正生得正旺。正当吴雪陷入迷茫困惑之时，只见纱帘后似有人影浮现，接着忽而乐声一转，音符和气氛便更加热烈了起来。
吴雪只默然不语，微微颔首，紧盯着那道朦胧绰约的倩影。
忽然，耳边一阵风动，一个轻柔魅惑的女声传来：“你在看哪里？”
吴雪一怔，但还保持着镇定，接着只听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这笑声让吴雪想到了艳阳、沙漠、宫殿、热风，还有海水。
一时间，他脑海里形成了一些模糊的词语。要知道，这样的状态，他无法想到一些常世之中的词汇，来准确地描绘这样一个人。只是看了一眼，吴雪便感觉到了一种距离感，就像是你在庙堂之中抬头凝望着神像一般。你们的距离尽可能很近，但一个活生生的人，认知暂且还受限的人，要怎样去理解石雕象征之中所蕴含的精神？
所以，吴雪感到无比迷茫，他干瞪着一双凤眼，像是沉默的君储，静静凝望着女神手中的锡杖，等待赐予他的权利的光辉时刻。
那女子摇身来到他面前，亲切又狡黠地笑着，等待着他的问话。可是耳畔的音乐和眼前的舞蹈太过热烈，像是一团团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心魄，那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权位的荣光。
“饱享荣光的君王，您为何沉默不语？”那女子笑道，在她笑的时候，右眼仿佛是一颗宝石，闪着奇异的光。
吴雪只迷茫不已，说道：“你是……我又是……”
那女子笑道：“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吴雪问道：“你是……赞虞珈美？”
那女子轻退两步，衣袍翻飞间，便坐在了金黄的椅子里，翘起腿，手指勾着嘴唇，说道：“我就是赞虞珈美。”
吴雪一时觉得有些奇异，还有很多东西他无法理解，正如此刻的场景给他的感觉一样，充满了迷惑性。
赞虞珈美只是笑盈盈地翘着他，那一双奇异的眸子里，仿佛有着无上的荣光，还有难以言说序礼，只是被那一双眼睛瞧着，吴雪便感觉这个源自意识界的混乱无序重新恢复了平静。
“你就是芬泥舍神？”吴雪问道。
赞虞珈美笑道：“这是你们夏国对我的称呼？我可不太喜欢。”
第九百六十八章 意识界
虽未得到肯定的回答，但眼前这个女子已经回答了他。可吴雪非但没有如初祷那时的期盼和激动，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他只觉得原本这个如表象般不断延展的世界愈发不可理解，愈发奇妙了起来。
看吧，眼前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海边古都，这些风情万种的舞女们，还有海岸线上灼热的阳光，这些对吴雪来说极其陌生的世界，究竟在对他预示着什么？
这只是他禅悟之际的一个幻想，还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那眼前这个身着轻柔绸缎的白袍的妖艳女子，究竟是他心理的暗示，还是她真的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神明。
“真是个呆子，多少人见到我有说不完的情话，可你却完全沉默。”
赞虞珈美笑盈盈地瞧着吴雪，那纤细修长的手指搭在唇边，微微颔首，抬眼瞧着面前这个中原少年。只是双眸这么一瞧，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吴雪望了望周边的环境，“这里究竟是哪？为什么我会来这里？”他只感觉一切都难以理解，虽然一切都看起来很真实，但总给他一种虚幻的感觉。
赞虞珈美笑道：“你不是想要见我的吗？我的君王？”
只是听她这么一句话，吴雪便感觉浑身仿佛过了电一般，顿时变得酥酥麻麻的了。
吴雪苦笑两声，说道：“我是想要见你来着……”
赞虞珈美见这少年如此纯性，便也不再逗弄于他，说道：
“你在我曾经布下的神域里禅修，自然是能见到我。那神域是我在夏国时，留下的一道意识所构，乃是意识界，并非物质界。”
吴雪只听得云里雾里，他心里有无数问题想要问她，可见了她，所有问题又一股脑躲了起来。
所有人见到她，恐怕都会忘记所以问题和困惑的。这个象征着秩序和礼法的女神，真暗暗用她的神威，影响着吴雪的心。
吴雪说道：“那这里……？”
赞虞珈美站起身，说道：“你现在正处于我的意识界，但人之意识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源于自然界。所以……”
她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径自来到了廊柱边，撩起纱帘，望着远处热气腾腾的沙漠地带，说道：“所以，你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倒影。”
吴雪来到她身边，说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赞虞珈美赞许地一笑，说道：“那当然喽，这一切都是真实不虚的。”
吴雪不禁诧异道：“我可从来想不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国度……”
他指向远处烈阳下的建筑，那个高大雄伟的四棱锥建筑，泛着黄金光泽的建筑，说道：“那么，那个建筑，也是真实不虚的喽？”
赞虞珈美笑着点点头，说道：“可惜我现在的本体离那里有些远，不然还可以让你近距离感受一下……”
吴雪苦笑道：“这个建筑，是用来干吗的？不会是宇宙大炮吧？”
闻言，赞虞珈美先是一愣，随即噗呲一笑，笑得花枝乱颤，说道：“那可不是什么武器。如果非要说的话，它代表着死者至高无上的荣耀和权力，正如你们中原夏国皇帝们尽心修建的皇陵一样。”
吴雪惊奇万分，说道：“这竟然只是皇陵？”
赞虞珈美点点头，笑道：“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倒觉得，那边的小狮子倒是不错……”
吴雪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可梦境何时有这般真实？
赞虞珈美走到他身边，向吴雪伸出了手，后者不解，反而呆住了。
赞虞珈美笑道：“中原的君王，无上荣耀的维系者，请拉着我的手。”
吴雪脸上一热，感觉气氛有些像沙漠一样热烈，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赞虞珈美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小声嘀咕道：“腼腆的君王，可是统治不了他的子民和国度的。”
话音未落，眼前画面一转，待吴雪再回过神，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僻静的花园里。那里绿树成荫，嫩草鲜花，白色鸥鸟在蔚蓝的花园上空飞舞，宫殿里喧嚣的乐声已经远离了。
吴雪只感到疑惑不解，问道：“你为何叫我中原的君王？”
赞虞珈美笑而不答，转身朝花园深处走去。这神秘兮兮的态度更教吴雪懊恼，直追了上去，说道：“你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虚幻世界的神？”
赞虞珈美侧首笑道：“你觉得呢？”
吴雪含笑道：“在诗人口中，你是至高无上的神，象征着人世的秩序和礼法。而在我眼前，你真实可见，并且可以触碰……”
他想起了之前赞虞珈美轻轻握着他手时的感觉，那感觉虽然轻柔，但却无比真实，非其他神明一般高深莫测，虚实难辨。
赞虞珈美笑道：“你说我代表的是什么？”
吴雪回道：“秩序和礼法。”
赞虞珈美笑道：“对喽，既然是秩序和礼法，就自然让人感觉真实。这是无论哪个国度，只要它还没有完全自暴自弃，就必定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没有秩序和礼法的国度，只不是一个畸形的怪物。所以，没有哪个国家，能少的了我赞虞珈美的祝福。”
说着，她有些得意洋洋地扬起了鼻子，微偏的阳光映射在她鼻尖，闪着黄金般的光芒。
那一瞬间，吴雪只觉得她有些过于耀眼，像炽热的沙子，像金光闪闪的黄金，像苍翠挺拔的棕榈树，像无边无际的海岸线。
说到秩序和礼法，吴雪想到安宁与信仰之神，涂巫舍。于是他问道：“赞虞珈美女神代表秩序和礼法，而涂巫舍代表安宁与信仰，不知女神大人可知道涂巫舍？”
赞虞珈美撇撇嘴，说道：“你说那只猴子啊……”
听她戏谑厌弃的语气，吴雪差一点笑出来，可奈何是在女神面前，自然得收敛一些。
赞虞珈美接着道：“那只猴子怎么了？突然提到他……”
吴雪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之前曾在夏国境内见过涂巫舍一面，可它似乎变得虚弱不堪，被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打败了……”
第九百六十九章 秩序和礼法之神
赞虞珈美坐在了花园的凉亭里，拍了拍旁边，让吴雪坐下，悠悠道：“你说那只猴子啊，那只猴子确实是在夏国境内。它被打败也是正常，因为那只不过是涂巫舍的一个分身罢了……”
听她轻描淡写的叙述，吴雪直惊愕不已，差一点蹦起来，愕然道：“那只是涂巫舍的分身？！”
赞虞珈美反倒被他吓了一跳，苦笑着说道：“对啊，那猴子就喜欢搞这些小把戏，来滋长凡人的**……”
吴雪不解道：“何以解释？”
赞虞珈美说道：“你想啊，人们一种希望统治大地万物，当一个人已经成为了大地的王者以后，便会把目光投向其他国度，乃至是头顶的星穹。那猴子搞出几个分身，散布在世界各地，让修道之人打败，便给了他们一个错觉，令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堪比神明。一个人若连安宁与信仰之神都可以打败，心气高昂之时，岂不是会**弥天？”
吴雪惊愕道：“可……可安宁与信仰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做？”
赞虞珈美笑道：“中原的君王，您一定以为代表安宁与信仰的神明，一定会希望这个世界安宁祥和吧？”
她苦笑着摇摇头，喟叹道：“其实不然，那猴子完全是个暴力狂，有着浑身神力无处发泄，便造几个分身来戏弄凡人，看他们为权利**而撞破头。那顽猴，指不定在哪偷笑呢……”
听完，吴雪只惊愕万分，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那只不过是涂巫舍的一个分身……”
可他转而想到，光是一个分身便有那般神力，若是真身在此呢？
想到这儿，吴雪问道：“那涂巫舍现在夏国何处？”
赞虞珈美笑道：“干吗？你不会也想挑战一下吧？”她伸出手，将手指搭在吴雪的脸上，吴雪感受到了一股火热且高远的气息，“我的君王，若想成为好的君王，可千万不要有争强好胜的心气哦，实事求是、心系子民，才会成为一个好的君主。”
吴雪脸如火烧，只羞赧地一笑，轻声道：“知……知道了……”
赞虞珈美悠然一笑，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泼猴确实在夏国，但是我也跟他好久没见面了。虽然他主掌风、林、雾三性，与我属性相合，但除了远古的那次联手，我就再也没跟他交会过。”
吴雪回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关于赞虞珈美的主掌属性，乃是云、乾、火三性，代表着秩序和礼法的女神。
见他思忖之色，赞虞珈美悠然一笑道：“怎么，你也想看看我的真身吗？”
吴雪想到了关于记载中所述的，当赞虞珈美现出真身之际，便会天降炽热烈火，彤云灼烧，天空倾倒。
他不禁苦笑两声，说道：“还是……还是算了吧……”
正当他这么说着，赞虞珈美忽然将手放在了他的心口，吴雪微微一颤，惊愕地瞧着她。
良久，她悠悠开口道：“你身上有我的诅咒，怪不得我感觉有些熟悉……”
吴雪忙道：“这个诅咒……”
可还未等他说出口，便忽觉心口一痛，顿时气息不稳。赞虞珈美扶他重新坐了下来，说道：“不要紧张，这只不过是个以命换命、永世不离不弃的诅咒罢了。”
吴雪苦笑道：“只不过……？”
赞虞珈美说道：“当时，我曾经在夏国待过一段时间。哦，对了，当时中原还不是夏国之朝，还是凉国。在那时候，有个权贵来求我，让我赋予他一种可以知晓人心、掌控生命的力量，所以我就给他了。”
她笑得很美丽，也很狡猾，望着天边的云霞说道：“只不过，想要得到神的祝福，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我给了他力量，但是他的心永远在没有安宁之日，他的生命也跟受诅咒者一样，当他想要剥夺他人生命之时，也无异于在剥夺自己的生命。”
吴雪苦笑道：“赞虞珈美女神，你当时随手创造的咒术，可是害苦了几百年后的我啦……”
赞虞珈美咯咯一笑，奇异的双眸里仿佛燃着火苗，悠然道：“放心，人们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它甚至可以超出所有真理之外。这个跟你签订了连接契约的实术者，可不是想要害你哦……”
吴雪说道：“她确实没有害我，只不过时常让我心生苦痛，身体疲惫……”
赞虞珈美笑吟吟道：“我刚才体会到，她对你的感情，并不是恨，而是无穷无尽的爱。”
吴雪有些错愕，说道：“爱……？”
赞虞珈美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几百年前，我可还有一个身份哦……”
吴雪问道：“什么身份？”
赞虞珈美笑道：“姻缘之神。”
说完，吴雪笑了，赞虞珈美也是不禁一笑，无奈道：“没办法，总是有凡人来求我，赐福于他。正巧我对黄金向来不感兴趣，因为我的火，会令所有金钱化为灰烬。所以吖，我就只能在他们的爱情方面，给予他们祝福喽……”
赞虞珈美目光如炬，直直地看着吴雪，说道：“如果你想要求我保佑你的爱情，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若是你想要求事业，那就去找那只猴子吧。若是你想要看看财运，就去夏国东海找那只大鲸鱼吧，他对于钱财的喜爱，超过了他的女人，还有儿女们。”
吴雪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只教他哭笑不得。
他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什么都不求。”
赞虞珈美眯了眯眼，笑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吴雪摇摇头，喟叹道：“就算这个世上真有神明，我也不相信命运。我始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我唯一知道的只有我所厌恶什么。”
他冲赞虞珈美笑了笑，说道：“所以，女神大人，我感到很抱歉。因为我到你面前，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神力祝福和加持……”
赞虞珈美微微歪着脑袋，饶有趣味地瞧着面前这个笑得有些羞赧的凡人少年，说道：“可真是奇怪，所有人到了神明面前，都抢破脑袋地争求神明的庇护和赐福，可你却无欲无求……”
吴雪笑道：“无欲无求倒也算不上吧，只不过，我有一点倒是想请女神大人加持一下……”
赞虞珈美笑道：“哪一方面？”
吴雪喟叹一声，说道：“请让那个令我感到痛苦的人，不要再感到痛苦和煎熬吧……”
第九百七十章 来自序礼之神的祝福
是时花园内静悄悄的，可以听见远处风沙攒动的声音，还有庭院内草木的窸窣声，天上白云闲散飘荡，甚至连海潮都平缓了下来。
吴雪静待着赞虞珈美的肯允，可是她半晌没有开口，只是一双眼睛脉脉地瞧着他。那一双宛若琥珀的眼睛，那一双仿佛述说着诗歌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的眼睛，无不是在说：不可以。
“果然……还是不行吗？”吴雪喃喃自语道。
赞虞珈美终于开口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神在帮人之时，完全不能违背当事人的意愿。那个人，可是个连神的话都不听的倔骨头。恐怕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就没人能改变了……”
吴雪微微一怔，心间恍然若失，有些空落落的，像是生了一堆黄叶，而她的话语便是点燃枯枝败叶的火焰。他的念想顷刻之间化为了灰烬。
看着吴雪沮丧的模样，赞虞珈美还忍不住火上浇油，戏谑笑道：“你可是惹上了一个不得了的女人啊，恐怕这辈子都要拽着你了！生为连理枝，死为双栖骨……啧啧啧……”
可吴雪却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愁苦姿容。
赞虞珈美疑惑道：“怎么？你竟然觉得不开心吗？”她狡猾地笑道，“有多少人希望有个这样死心塌地的爱人，可你有了，反而觉得不开心了，凡人可真是奇怪……”
他应该觉得开心，还是觉得头疼？
吴雪只惘然若失了。若是真有一个可以相伴到老的爱人，那他自然是再开心不过了。可奈何，凡事都有先后。他既已心系兰儿，想与之修好，怎知还有个人牵赘着他的心，人真可这般不仁不义心系二女？
一时间，吴雪甚至想到了几十年之后，想到了陈腐陋习遗留下来的伦理问题，想到了不知道认不出自己孩子的窘境，甚至想到了千百年之后，因前人的一时风流而逐渐癫狂的世界。
旧事物必然会被新事物打败，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成为时代潮流必然有他的优势。但你怎可保证，基于旧事物内核之中诞生的新事物，便是摆脱了腐朽与弊病的优良事物？吴雪一直认为，在看待新旧事物上，还须考量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状况。
他有他所坚持的信念，也有他所坚决摒弃的弊端。
他无法预想那样的世界，于是断然站起身，正色道：“不行。”
赞虞珈美眨眨眼，说道：“不行？”
吴雪说道：“绝对不行！”
他面容露出厉色，态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决绝，说道：“我无法预想那样的世界。”
赞虞珈美笑道：“个人的所作所为对历史的进程的影响，可基本上算是微乎其微的。”
吴雪笑道：“你这话充满了虚无的意味，让我感到很空虚。”
赞虞珈美笑道：“既然让你觉得空虚的话，神倒是可以填满你的心。”
吴雪喟叹一声，幽幽道：“赞虞珈美神啊，你不在我心里。”
赞虞珈美有些惊愕，说道：“那我在哪里？”
吴雪说道：“你只在我眼前，成为了一个可辨可认识的客体。”
赞虞珈美好笑地瞧着他，待过了许久，忽而噗呲一笑。她悠然站起身，像是一团火焰一般来到吴雪跟前，吴雪感到空气都顿时变得灼热了起来，他不禁退后两步。
可还未等他后退，赞虞珈美便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吴雪微微一怔，惶然失措道：“怎……怎么？”
赞虞珈美浮现一丝浅笑，“你正确地认识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甚至是人们口中所谓神的关系，我可是觉得很欣慰呢……”
听了她这般话，吴雪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可就在他放下戒备的时候，赞虞珈美忽而一扯他的手，吴雪不禁一个趔趄，身子便弯了下去。
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额间有种温软的触感，像是一道流火，顷刻之间钻入了他的心里，温暖了他的灵魂。
待短暂的接触离开后，赞虞珈美笑着退后一步，吴雪惊愕地瞧着她，脸上也仿佛有火焰在烧。
赞虞珈美笑道：“你可不要觉得奇怪，这可是来自神的祝福，而且还是不收钱的哦……”
吴雪喃喃道：“可……可……”
赞虞珈美笑道：“好久没人能通过我的留下的神域找到我了，过了几百年了，你还是第一个。作为神，我当然不可能让你空手而归的喽……”
吴雪苦笑道：“多谢……多谢……”
赞虞珈美说道：“对了，之后你若是见到了涂巫舍，可得代我向他问个好哟。我有预感，你会见到那只野猴子的本体的……”
说话间，吴雪忽觉眼前的世界浑然一震，一切的场景都开始模糊，可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这些问题，只有神能解释。
“赞虞珈美……！”吴雪叫嚷道，可还未等他说出口的，便被她轻轻一推，身子便仿佛堕入了万丈深渊。
当他醒来之际，赞虞珈美最后所说的话，依旧回荡在耳边。
“快回去吧，别让你的两位小娇妻等得太久。我的君王，希望我们还可以再见面……”
当吴雪揣摩她所说的话时，总是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可他很快就将这一切抛到脑后。谁能理解神的话呢？他并不强求自己理解，只要心中还有一丝来自神的指引，那就足够了。
吴雪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还是在那个神域里，时间给他的感觉也不过须臾，但周身的仙草已经疯长几寸，而其他地方的仙草却依旧如初。这相必是吸收了他的精气的缘故。
吴雪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才发觉内力似乎精进了很多，有种轻盈充沛的舒爽之感。
他看了看面前那只同样在歪头看着他的珍鸟，说道：“鸟儿啊……时间过去了多久……”
吴雪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树叶，参悟初醒，忽觉腹空无物，便随手摘了一颗仙果，边吃边四处寻找兰儿她们的身影。
可整个神域内，唯有他一人。一种寂寥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他忽然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第九百七十一章 醒来的世界
吴雪心头有种说不上的寂寥，神域内依旧如初，只再不见除他以外的人。那感觉估计和一个病患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病榻边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他将手中的果实丢给珍鸟们，疑惑不解地说道：
“他们都去哪儿了？怎么连神弃者都没了……”
吴雪心头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加快了脚步，待出了神域之后，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千顷黄叶滚滚落，萧瑟秋风扑面来。长道西风伏萋草，破屋三间无人烟。只影寻觅苦秋色，天地凄落笑人痴。
吴雪愕然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秋天。可他入定之际，还是盛夏，感觉不过须臾，怎可知这是两个世界？
寒凉的秋意盈满心头，吴雪茫然若失地行走在浓厚的秋色里，四下里望着萧瑟之景，徒增伤感。
这是哪年哪月的秋天？吴雪忽然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还未走出神域，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了。他惶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自己的脸还算光滑，也没有灰白的大胡子。既然如此，为何他们都消失不见了？
他愈走愈感觉秋风凄凉，愈走愈觉得心中凄惶，可他转念一想，便也觉得释怀了。这纷纷扰扰的人世，有谁会心甘情愿等你？你又会等一个不愿醒来人多久？祈盼终是化为了失落，失落又转为失望，终是错过，终是放弃。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心想：“与那神秘人的约定还在，得先把现在是何年何月弄清楚，免得错过武林大会……”
他似乎听到风中无声的叹息，搞不清楚那是自己在叹息，还是天地在为他叹息。
吴雪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他们暂住的地方，只见里面的火堆灰烬还残留着，只是再无人迹。
他转身准备离开，去往时穗府，打听一下近况。
吴雪走在荒草丛生的破村落里，心情却极为沉重，他的心在下沉，路途虽被荒草败叶隐蔽，但他始终知道自己要走那条路。有没有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没忘掉自己的方向。只要还记得自己的方向，那就怎么都可以再出发。
“一路向北吗……”吴雪望着北边，那里就是神弃者所说的，时穗府所在的方位。
想着，吴雪便踏上了路途。他感觉自己该沐浴了，于是他放下头发，任凭秋风吹拂。他感觉自己走的有些热，便解开衣襟，任外袍翩飞。这宽敞的天地间，一个渺小的身影缓缓前进着。他心神内敛，恣意昂扬，对着天边打了个哈欠，吐出了个橙黄色的太阳。
一阵凉薄的秋风吹过，千顷荒野翩跹起舞，风压低了荒草，在那荒草萋萋之中，吴雪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待他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那个背影他很熟悉。
只见那人正背对着他，微微弯下腰身，不知道在干吗。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回过头，忽而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像是见了鬼一般，手里的布裹忽而掉在了地上。吴雪也很惊愕，他瞧着那人，那人也在瞧着他。良久，那人忽而喜极而泣，朝他奔跑了过来，一头扎进猝不及防的吴雪怀里。
吴雪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道：“兰儿……”
她的双臂仿佛是蛇一般，紧紧缠绕着他，可他甘于受这样的束缚。
良久，兰儿从他怀里抬起脸，只见她泪眼婆娑，嘴角带着笑意，恨恨地说道：“你这一觉可睡了够长时间！”
吴雪苦笑道：“过了多久？我记得我入定时还是盛夏，现在却已经是一幅秋天的光景了……”
兰儿娇嗔道：“可不是嘛，中间已过了两个多月，现在是十月末了……”
吴雪说道：“这么久了？”
兰儿说道：“你还好意思说，可教我和翎歌姐姐好等！”
吴雪狐疑道：“其他人呢？”
兰儿说道：“三花和方玲玲她们等不及了，便由神弃者带路，先行去了时穗府，到现在还没有她们的消息。我和翎歌姐姐在这等你，只没想到一等，等到了秋天。”
说着，她就笑了起来，仿佛一朵晚秋的花朵绽放，说道：“好在，你终于是醒来了，也算了了一边的心思。”
吴雪不知道在他禅悟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过，他见到了兰儿，心便放了下来，瞧了瞧她，只见她已经换上了秋衣，问道：“翎歌呢，怎么不见她？”
兰儿回首望了望，困惑道：“奇怪了，刚才她还在这呢……”
吴雪笑道：“无妨，我们等一下她好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翎歌就在他们的附近。在邻近的一处破房后面，翎歌背靠着墙壁，静静听着他们的话，话里仿佛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柔情蜜意，而自己就算是情不自已，也不能再出去了。于是，她初见吴雪醒来的喜悦，便被沮丧取代。兰儿可以扑过去，而自己却不可以。她选择收敛形容，吐出一口气，便好似偶然遇见般，和他照面。
吴雪问兰儿道：“你刚才……？”
兰儿眼睛一亮，说道：“啊，瞧我把这个都忘了。”
她捡起地上的包裹，拍了拍上面的灰土，递给吴雪道：“拿着，这是翎歌姐姐去时穗给你买的秋衣。”
吴雪讶异道：“她特意跑去了时穗府？”
兰儿点点头，说道：“这可得好好谢谢她，不然可要受冻了……”
她四下里看了看，朗声喊道：“翎歌姐姐，翎歌姐姐，你在哪儿？”
过不多久，便见翎歌从破落的村舍间走出来，一直走到他们身边，嘴角微微勾起，瞥着吴雪道：“呦，雪公子终于睡醒啦？”
吴雪苦笑两声，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
翎歌说道：“也没算白等，在你禅悟之际，我们也受那神域的影响，内力倒也精纯了不少啊……”
三人边走边说，准备去神域里摘几颗仙果，再盛几壶水，便准备踏上去往时穗府的旅途了。
第九百七十二章 卿之所在，秋意也淡
在他们三人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最后看了一眼待了两个多月的神域。它依旧如他们初来乍到那般安宁祥和，充满了仙气，实是人间罕有。但同样他们也知道，这里不属于他们，更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吴雪尤其有种感觉，这样一个太过于神话的地方，是不该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因为当今夏国，跟诗歌里描绘的盛世境况已相去甚远。虽然还未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时穗城，但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大概也是和他们前面所途径的城池差不多的情形。
他带着复杂又感激的心情，最后望了一眼赞虞珈美在此地留下的神域，这个女神赐予他祝福的地方，毅然决然和兰儿她们踏上了旅途。
在路上，吴雪问翎歌道：“翎歌姑娘此前是去过时穗的，不知那里离此地多远？”
翎歌望向北边的群山，说道：“说远也不算远，只是近来时穗府南部已经荒无人烟，曾经荣极一时的码头也已废弃，所以短短三十里地，竟然连一驾马车都不愿意来。”
吴雪点点头，思忖道：“这实也难怪。时穗府南北地势被山脉分割，纵使曾经有过人工山路，此刻也只怕早已经破落失修，不能通行了……”
这一路他们走得很快，好在也没再遇上什么奇事怪事，山里荒落，甚至连头凶猛野兽都遇不着了。
翎歌告诉吴雪道：“我之前在时穗城打听过，说是山里的飞禽走兽，早已经被捕杀殆尽了。”
兰儿疑惑道：“这又是何故？此山连绵不绝，密林蔼蔼，其中野兽想来也是数不胜数，又怎会被人们捕杀干净了呢？”
翎歌喟叹一声，苦笑道：“这其中原因很复杂，说到底，有两点。其中最直接的原因是岭东那场洪水，淹了夏国近半的岁粮，结果出于忧患意识，岭西的百姓们便开始提前囤货。”
吴雪点点头，说道：“这也不失为一种法子……”
翎歌摇摇头，喟叹道：“可这些粮食和兽肉转而被黑心商家控制，无论是市面上还是黑市，粮价都已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个时期，百姓家自然是捞不到一点好的。”
兰儿蹙眉道：“时穗城的官吏，难道就对当今天下的水深火热之情置之不顾吗？”
翎歌望着前路，可前路只有茫茫的草坡。草声悠悠，人语幽幽，她喃喃说道：“他们哪管百姓死活，可都是千万人里挤出来的进士们，如今夏国国情疲敝，他们早已经做了两手打算。据时穗府百姓说，现在城内的黑市和地下交易场，都有当地官吏的影子……”
吴雪只感觉如鲠在喉，时不时觉得气闷，翎歌望了望天象，说道：“可能是要变天的缘故，我们休息一下……”
吴雪反复想来，接着道：“那看来时穗城的商会，很可能已经跟官吏们达成了交易。越是受灾，越能发财。人是怎么都要死的，但钱无论如何都是要挣的。与其入不敷出，只空落一个济世美名，不如断尾保生，赚个盆满钵满。商人与官吏总是如此。”
说着，他转而问道：“时穗城内的实况如何？可有疲敝之象？”
翎歌说道：“总体还算稳定，这恐怕是与朝内的官员下派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吴雪得到了一个信息，忙道：“官员下派？派的又是谁？”
翎歌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达官显贵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她的语气无不是自嘲意味，这样的话从曾经朝廷一个官宦家庭出生的翎歌口中说出，实是一种讽刺。
可要是说身份，在场的三位少男少女无不是出生显贵。可如今在这百草凋零、黄叶纷纷的秋天里，他们只是疲惫的歇脚客。命数这东西，有时候说来也着实可笑可叹。正如历朝历代的兴衰更迭一般，轮回不止、去还往复。
休息片刻，他们便接着赶路。路上他们说起关于三花姑娘和石业兰他们的消息，可翎歌此前去时穗城，粗略找寻了两天，也没个音讯。
说来也是，如此人心惶惶的年代里面，人海茫茫，事事皆休，何处去寻失散的故友亲朋？
只是令吴雪觉得奇怪的是，神弃者久居此地，为何也是一去不返？想到这儿，吴雪不禁愁虑盈上心头，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
三人边走边歇，饿食仙果，渴饮甘露，不出二日，终是出了群山，一座城池遥遥落入眼帘，那就是时穗城了。
登高处，吴雪望着满眼萧瑟，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此情此景，在下有幸与二位姑娘共赏。”
兰儿笑道：“此是什么情，又是什么景？”
翎歌笑道：“不过满目凋敝、遍地颓唐。哪能想到，三十年前还是另一番光景？只道是世事多艰，人心不复……”
吴雪颔首低眉，微微笑了笑，长长喟惜道：“情是伤情，景是哀景，在下只是感慨，若是此情此景独有在下一人观望，恐怕会寂寞得要死。有二位姑娘在旁相陪，便也觉得伤感暂歇，还算可以消受……”
兰儿抿唇浅笑，轻声道：“又耍贫嘴……”
听他这般言语，翎歌却是心生难理之喜。可不是？这般萧瑟秋意，若是只有一个独在异乡的游子观望，相必会心生悲凉，前人无数古诗词便是为证。
他们下了山，沿着路来到城边，倒也未遇到什么阻碍。且看守城的几个官兵，四个在搓牌九，两个在叙话，还有一个在打盹，无不是一副懒洋洋、半死不活的架势，与此城无异。
城边也没什么人，唯独吴雪三人算是还在动的人，其他的都已经沉睡。现在是下午时光，懒散的阳光懒洋洋地撒下，整座城池都似乎在昏昏欲睡。行走其间，无不是静悄悄一片，无数商铺歇业，路上罕有行人，一道秋风穿过，吴雪只感觉凄清异常。
到了城里，吴雪却没有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反而更添几分忧虑。因为他囊中羞涩，在城里实在找不到不要钱就可以落脚的地方。
第九百七十三章 落脚点
这个问题，还是翎歌帮他解决了。当翎歌从袖中掏出银票之时，比她从袖中发射暗器还要令吴雪钦佩。她掏钱的动作跟她发射暗器一样潇洒自如，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派，就算是曾经作为大家子弟的吴雪，也是望尘莫及的。
待在一家客栈安置妥当之后，吴雪哭笑不得地说道：“翎歌姑娘，一路上走来，在下都以为你我都是两袖清风之人。”
翎歌挑了挑眉，说道：“你现在认识我还不迟。”
话虽轻快佻达，但她面容上却又几分苦涩，幽幽道：“这钱，是我父亲在世时留予我的，我一直没怎么花，现在也到了该用它的时候了……”
视钱财如粪土，都是假话。没有钱的困难，会让所有假的都变成真的。而当一个人坐拥万贯家财之时，又感觉一切都是假的。
吴雪自知不该多问，这又提到了她的伤心事，不免愧疚万分，可还未等他开口抱歉，翎歌便说道：“钱嘛，总是要花的，不然就没挣它的意义了，雪公子可不要感觉亏欠我什么。”
虽然他们已经在时穗安置下来，但要到哪去找寻其他人，也还是没有什么头绪。中间又耽搁了两个多月，他们的计划又会不会突然生变，仍还是个未知数。也许，其他人早已经踏上了漫长的旅途，再见到，恐怕就只有约定好的武林大会了。
吴雪只感觉有种渺小感，那是一种极其无力的感觉，他看着院内纷纷扬扬的落叶，感觉自己也如同其中一片，随世事而凋，随世事而开。这样一个广阔的天地，要如何才能找到他们？
岂止相聚有时，分别有时？
今之共处一堂，言笑无嫌。来日山高水长，天各一方。
虚度了两日，他们也还是没有找到他们，吴雪便提议道：“或许我们忘了这里还有熟人……”
兰儿说道：“还有谁？”
翎歌说道：“还有鬼枭门。”
兰儿说道：“可……我们真要跟那些人打交道吗……”
兰儿此前与之门内狗皮三等人有过大过节，此番更是不愿再与那些匪徒扯上关系。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他们盘踞此地，于情报人脉都远超我们，我们初来乍到，犹如困兽，恐怕如今也只有去求助于他们了……”
兰儿极不情愿道：“他们……又在哪呢？”
翎歌笑道：“这个嘛，就交给雪公子了，为了照顾你，我们可是类了好些日子，现在该你照顾照顾我们了。”
于是，这个寻人的任务，便落到了吴雪的头上。他喟叹道：“可真是应了那一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
吴雪先是向客栈掌柜打听，可当他一开口说出“鬼枭门”三个字，那掌柜的立马见了鬼似的，瞪了他一眼，便冷笑一声，说道：“你寻他们干吗？”
吴雪说道：“托他们办点事。”
掌柜笑道：“我看，你还没找他们办点事，自己就被办了！”
吴雪诧异道：“这是何意？”
在他的印象里，秋良所说的鬼枭门乃是个民间组织的商会，是服务于黎民百姓的，又怎会招来这般厌弃，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掌柜冷笑道：“年轻人，你是异乡人吧？”
吴雪回道：“正是。初来乍到，正好有个旧时朋友居住此地，但我不知他现居何处，听闻鬼枭门盛名，便想找他们帮帮忙，顺便见识一下。”
可没想到那掌柜立马翻了脸，怒视着吴雪，呵斥道：“忒的小蟊贼！我瞧你也不什么良善之辈，还敢来我面前花言巧语，诓骗于我！”
他上下打量着吴雪，眼神里不无鄙夷之意，冷冷道：“你分明就是个练家子的，还说来找朋友，我看是来找他们分赃的吧？”
吴雪微微一怔，倒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反诘道：“既然掌柜的看出我是个练家子的，还敢出言戏辱鬼枭门，难道不怕？”
没成想那掌柜的顿时来了火气，抄起算盘，便飞也似的朝吴雪脑袋上狠砸过去！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身子只微微后退，只手一拂，凭着内力一带，那算盘便到了他手中。
那掌柜有些惊愕，立马准备拔腿跑路，可还未走出两步，眼前忽然飞射过一道黑影，接着便是一声轰响，那铜制算盘竟硬生生嵌入进了厚木们内！
那掌柜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跑的不够快，该是不够慢，不然，他此刻恐怕已经脑浆崩裂而亡了！
吴雪双手背后，悠然走到掌柜的身前，淡淡道：“在下并无敌意，只不过是练过一段时间武功而已……”
那掌柜龃龉道：“大……大……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有眼无珠，错把大侠当匪徒了……恕罪，望恕罪！”
吴雪说道：“你不要怕，我之所以要找鬼枭门，并不是因为与他们私下是朋友，而恰恰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那掌柜岂敢再多问？权当吴雪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说道：“小的就只是个开赔本客栈的，与那鬼枭门没什么大交集。若想打听他们的消息，大侠就去酿酒坊找一个叫‘黑八’的人吧……”
吴雪笑道：“若是你不知他们的消息，又怎会一听到鬼枭门之名，便恨之入骨呢？”
那掌柜微微一怔，眼前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但心性却已远超常人。他自知是再也不能隐瞒了，便长长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大侠所寻的鬼枭门，表面上是商会，背地里其实是些无恶不作、偷鸡摸狗、欺压百姓的流氓匪徒！”
吴雪喟叹道：“看来，他们也没少收刮民脂民膏，包括掌柜的这家客栈，也没少被他们光顾……”
掌柜错愕道：“你……你怎么知道？”
吴雪笑道：“假借赊账之名，实则是吃白食的小流氓，我见多了。”他想了一想，便补充道，“哦对了，不光是小流氓喜欢赊账吃白食，还有很多官吏也喜欢这么干。他们避开大饭店、大酒楼，专挑一些小饭馆、小客栈赊账，这样就可以不开凭据，到了季末就可以避开很多开销，转而教公款落入私囊。且吃且拿，好不快哉！”
那掌柜苦笑两声，随之面色便愈发黯淡，幽幽道：“公子所言极是……”
第九百七十四章 夏之困局
听那掌柜的说来，鬼枭门与此地官吏算得上是一丘之貉。表面上，鬼枭门算是时穗府的商帮联合会，但近年来时局动荡，无论商农皆受朝政气候影响，正常的营生已经快干不下去了。于是他们便发挥了人之一活络特性，沾染上了不良的江湖习气，偷抢扒拿、坑蒙拐骗等江湖下三滥手艺简直要比少林派的十八铜人棍耍得还要麻溜。于是乎，他们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当地官府的注意。
这一注意，简直就像是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定情的情人一般，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在某些特定时期，尤其是江湖面临道德危机之际，活下去，才是人唯一重要的目标。所以当听到一些平日里骇人听闻的奇闻异事，吴雪也不觉得奇怪。
若是此刻夏国濒临崩溃，加之群狼进关，那样的场景，恐怕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神明们是渡不过来的。
而这种道德危机，或许不光是经济方面的学术名词，吴雪感觉，这个词放在江湖上也很恰当，只需要用字面意思来解释，人人都能明白。
在文明的和平时期，个人的道德和尊严被摆在前列。在经济快速发展或者陷入疲态之际，这种道德危机会初现态势。而当朝纲混乱、礼乐崩塌、国破家亡之际，过往一地区所受的文化底蕴和社会道德的束缚，便大会呈现出与和平时期完全不同的表现。
这一现象，已经在夏国的这个大江湖上隐约表现了出来。或许，一个鬼枭门不只是一个失格的商会联盟，而更多的是人们面临危机之时的自然反应所联合而成的相互帮衬的盟会。
这一路走来，吴雪完全有理由相信诸如鬼枭门之类的团体，已经不再是少数派，夏国的社会道德危机，正在露出爪牙，向普通人显示他们的恶。
再观这一风气，必然会犹如燎原之火，迅速席卷夏国全境，从而对极易受风气影响的普通人形成思想上潜移默化的转变。待到时局趋于平稳，这种现象才会慢慢缓解，但永远无法根除。正如一光一影，有良善，就必有罪恶；有正义，就必有卑劣。善恶交替于心，从来都是人的两面性。但要注意，一个人尽可以投身所谓时代洪流，大行一些看似顺和于时代之事，但究竟是不是海浪淘尽过后，岸边遗留的牡蛎虾蟹，可不会因为侥幸和诡辩而避免。
所以吴雪时常觉得疲惫，并且很喜欢发呆。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太过于渺小，不过是一粒沙、一颗尘，纵使自己心有想要当这个中流砥柱，也发现个人的力量远远达不到与崩塌的社会观念而抗衡。
然而，他始终保持乐观。因为这一切在灾难降临并离去过后，待到大地满目疮痍之时，就会重新回归正轨，然后等待下一次的轮回。人们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家园，定下诸多规则，又把一个又一个家园毁灭，如此轮替，古已有之。
所以，他还有时间。夏国虽已如垂暮之虎，但还起码保留着初建时遗留的精神，还能苟延残喘很多年。
最起码，他大可不必为未来的灾厄而忧心。因为等到那时候，我们这位雪公子恐怕早已命归西天。但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作恶，后人遭殃。前人大肆挥霍、大行破坏，给后人留下的是什么精神？
那想必就是吴雪看史书里所记载的那样，某一时期中原大地陷入了癫狂与混乱之中，再无可以表彰的精神，再无可以拿起的利剑，只有一堆又一堆臭铜烂铁。于是，又到了开拓精神、树立道德的灰暗时期了。
对于他人的龇牙咧嘴，吴雪早已经习以为常。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这位主角是个全知全能的君子，也不是拥有士大夫精神的公子，只是完全因为他还算是一个普通人。
他内心还依旧有所坚守，并不会因为世事而改变。能拥有这一点，可要比拥有绝世神功要有用的多。如今的岁月已是如此困苦，若是再教自己的魂灵沾满泥土，就再无转机。
落花枯叶，可以沃土。
埋葬灵魂，小鬼欢喜。
谁是谁的信徒，谁是谁的天堂？有些东西，只变得白纸般苍白脆弱。试问诸君，细数恶之名，哪个最轻？
吴雪心里有他的答案，所以他可以一往无前。他走在大路上，尽管身边景色萧瑟凋敝，却依旧精神勃发。
忽然，他感谢一切，也想到了来自赞虞珈美的祝福。
灵魂绝不会像是鬼怪故事所述的那样，漂浮作恶、四处吓人。它们不会漂浮，没有信念的支撑板，只会坠落，吓不了任何人。
阳光依旧黯淡，道路依旧崎岖，但吴雪步履轻盈地来到酿酒坊。据掌柜所说，这里面有个叫黑八的人，与鬼枭门颇有关系，想要打听鬼枭门所在，就去问他便可。
于是吴雪来到了酿酒坊前，看着漆褪楹旧的牌坊，再看看整个坊间，一片寂静萧瑟之意。唯有几个懒汉，在那喝闷酒，连只野猫都见不着。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是酒气熏天，整条街溢满酒臭味。美酒醉人，可这里的酒气只让人忽生恶心。
吴雪只是站在街头，便感觉自己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跟一群醉汉打交道，可从来都不是个明智之举。正在他犹豫踌躇之际，只听里面传来一阵不小的骚乱，接着便听几声辩驳，又是一阵鸡零狗碎的打砸声，最后其中一扇门轰然被踹开，从里面走出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吴雪站在那里，如同木头一般看着那几个女子走近，只听其中一人满腹牢骚地说道：“真是些废坯材，要钱钱没有，要人人不行，要你何用？白费了老娘一个下午……”
“就当是白瞎了，也怪今个儿黑八不在，若是有他在，定不教我们空手而归。”
走到近前，其中一女子对另外一个女子使眼色，示意呆怔的吴雪，接着便骚身上前，冲吴雪吐出了一口酒气。
第九百七十五章 浮生百态
那女子上前，冲吴雪吹了一口气。可奈何不是香风玉口，只有一股浓厚的酒臭味。吴雪不禁蹙了蹙眉头。
那女子靠近了吴雪，笑道：“小弟弟怎么一人在这儿站着？”
另一女子笑道：“想是在外偷听屋里的声音……”
“小小年纪，就当偷听墙根的贼汉子，该打该打！”
一女子轻浮贴近，笑道：“好个白净净的少年郎，与其在这儿喝西北风，不如教姐姐陪陪你，如何？”
吴雪却说道：“我没钱。”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咯咯娇笑了起来，胳膊搭在吴雪的肩膀上，极尽妖娆地说道：“看你这样儿，相必也还是个雏儿。姐姐不要你的钱，反倒还要给你一点净身费……”
吴雪苦笑两声，说道：“可我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那女子笑道：“无妨，有什么是比快乐更重要的呢？”
吴雪忽然感觉有些矛盾，但是他并没有开口。因为他并不觉得快乐，只感觉有些急躁，但他从来都不会对女人太过粗暴。
所以他说道：“我是受人指示，来找黑八的。”
另一女子说道：“巧了，今个儿黑老八不在。”
又一女子笑道：“小郎君，如此懒怠下午，岂不教姐姐让你做一回真正的男子汉？”
吴雪只是笑着道：“我确确实实是来找黑八的，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那女子啐了一口，说道：“真是个榆木疙瘩！该逞英雄的时候退缩，不该出风头的时候出风头！”
另一女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他是不想做你的英雄了。”
可那女子见吴雪不睬，反而来了意气，上下掂量着吴雪，恨恨道：“有女人在你面前，你倒是不理不睬，反倒要找一个无趣的男人！难道女人对你来说还不如一个臭男人重要？”
吴雪稍稍退后两步，因为这个姑娘似乎喝得很多，身上一股酒气，直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不仅没有着恼，反而笑道：“妄自打断佳人们情意的男人，着实是禽兽不如……”
那女子闻言转笑，说道：“想你也不是那种无趣的禽兽……”
可吴雪转而又笑道：“可不分时宜打扰男人的女子，也不太明智。”
闻言，那女子一愣，随即恶狠狠地说道：“你……？！”
可还未等她再开口，吴雪就已经从包围圈退身。她们只感觉是自己喝得太多了，就连意识都不清醒了。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像一阵风般，忽然消失不见呢？只悻悻归去罢。
吴雪已经深入进酿酒坊，像个散漫的游人，四处瞅着，瞅着哪个还未喝得太醉的人。
只可惜，明明是下午，这酿酒坊内的人，似乎都喝醉了，好像他们除了酿酒和喝酒，就再无其他事一样。可吴雪观察一圈下来，这里与其说是一个酿酒坊，倒不如说是一个倒卖酒的二手交易市场。
这里全是酒家，卖着各种酒，但走在其间，吴雪愈发觉得怪异。只见这些酒家的小倌，无不是醉得东倒西歪，有些趴在门槛上，有的甚至以超高难度的动作挂在房梁上，就这么睡着了。要找一个意识还清醒的人，在这里似乎是一种奢求。
他是抱着游人的心态步行其间，之前从那些女子的口中得知，黑八此刻不在酿酒坊。于是他闲庭信步，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着，当他想到自己出发前，兰儿期盼的脸还有翎歌的威胁，就不进觉得头疼。
吴雪打着哈欠，喃喃道：“你们倒是睡了个午觉，我还在这里找人……”
可他心里却是百般愧疚，所以便接下了这个打听鬼枭门所在的任务。她们之前守着自己，看着他睡了两个月，自己只不过是看着她们睡一个午觉，有何不可？
这里乏有客人，这个点上，很难想象这座城竟然如此死寂。吴雪真的很想找个跟他同样在此刻游走的人，可是只见到一些流浪汉在墙根边打盹。
一条野狗这时候跑了出来，还没等它享受秋天午后温软的阳光，便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块石头，正中那野狗杂毛纷乱的脑袋。一声呜咽，只见从肮脏的角落里窜出一道黑影，是个乞儿，抱着死狗便一溜烟跑了。他要找个没有其他乞丐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独享这只漏网之狗。
吴雪忽然感觉自己从一个黑白混淆的城池（临江城），来到了一个荒诞的剧本里，他不是悲天悯人的主角，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旅人。他不明白这出悲喜剧究竟是什么寓意，也不想明白。现实有时候就是很荒诞，可人们却习以为常。任何看似荒诞之处，都是基于浮生百态的一种表达。
所以，眼前这个荒谬的世界，似乎不难理解了。
吴雪在这里逛了一阵，突然注意到两栋房子的阴暗夹缝间，正是之前那个猎狗的乞儿。他正在处理死狗，他的一顿美餐。
吴雪驻足停留，瞧着那里。这地方似乎就是乞儿的居所，里面有个破烂肮脏的床铺，还有几个由不知是什么骨头做成的装饰品。
那乞儿似乎是发觉了什么，忽然回过头，看见吴雪以后，眼中激射出两道凶悍的光。他的手里有把破刀，刀上染着血。血腥味淡化了酒臭味，从阴暗的夹缝里扑面而来。
吴雪心想：“看来他是把我当做可能抢他食物的人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并且准备以此戒备之际，忽而只听那乞儿开口道：“你若是饿了的话，这条狗……我……我可以分你一半。”
闻言，吴雪微微一怔，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那小乞儿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
吴雪摇摇头。他很想帮助这个小乞儿，可惜的是，他自己都要仰仗翎歌的照拂，才能吃的上饭。
于是他问道：“这是你的家？”
乞儿一边剥皮，一边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没家。”
吴雪喟叹道：“那看起来，和我一样。”
那乞儿回过头，仔细上下打量着吴雪，将信将疑道：“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富家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