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十六章 云神峰
早在吴雪流离失所,刚到西北边陲的英璃城时,秦如梦便独自踏上了北上之路。她纵穿北安王封地,到了属于中原风光触及所能的最后一个地界–––九仙峡,接着穿过北边边陲的群英州,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其间发生了秦如梦协助牧民击退流寇一事,并被误以为是云神峰主神赤陀罗的化身。也就是同年,在秦如梦将要动身继续向北而行之时,一位草原上的老人和他的八个儿子开始了一统草原诸部的壮举。
秦如梦带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希望前行,仿佛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来到了寒冷的极北之地。
只是不巧,她到达此地时,正是遇到晴天,一连晴空万里,数日不变。可在这里,她也没有流落荒野。
在这里,她发现生活着一群还保有着远古部族传统的原住民。秦如梦试着与之交流,便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并非如她料想一般是茹毛饮血、面若罗刹的野人,只不过是应对世事变迁和中原朝代更迭也保有原生传统的古老民族。
他们部族以母为尊,且受到来自草原各部族的打压,遂举族迁徙至此。秦如梦只感觉这个世界依旧很魔幻,尽管到了现在,依旧有令她深感匪夷所思的地方。
自夏朝六代皇帝之后,一夫多妻便逐已沦为陋习,虽说没有下发什么强制性措施,但自前三位皇帝开始,便已破天荒地不再设立后宫,独专一人。
当今皇帝少年时本是个在江湖野游的次子,因大哥须尤毙亡,遂回宫继大统之位,当时带回的还有当今皇后夏言灼。更是有言:
“妾多非幸事,有一而专情。”
当今圣上所专无非只有三件事:修仙、炼丹、陪老婆。
民间说,当今皇帝有从前那些亡国之君的味道了。他一不理朝政,二不设太子,三不封妃纳妾。他不理朝政只会修仙,江山怎能不败?当今皇后娘娘生不出儿子,又何来太子?且又不另寻他法来解决储君之患,夏国后继何人?
秦如梦只感觉好笑,心想:“或许他根本不在乎亡不亡国,只想早日修成正果? 和皇后娘娘一道儿飞升罢!”
靠近极北之民的旧时习俗? 仍教秦如梦觉得诧异。部族女首领见她甚为欢喜,想与之交为姐妹,更想收拢一下为其组一个面首团。
秦如梦只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离开中原已久? 心念之人下落未卜? 早已经是心慌意乱? 遂连连拒绝,后告知自己此行的目的。
女首领告诉她:“这里便是这雪原最后一块安生地? 再继续北上? 便是无人荒原。就算如此? 你还要去?”
秦如梦此时已经忘却了自己和吴清晗的话? 也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现在的她心里只剩一个信念。那云神峰早已经成了她心中的一个信念,一个由模糊概念转变为具象化的信念,在心底熠熠生辉。她想,那些虔诚的信徒们? 心里也或许有着这般的辉光。她只是想要到达那里而已,到达某个心心念念的神圣领域。
“我要去。”秦如梦只是这么坚定地说道。
女首领颇为不舍,在她看来? 自己不光是少了一个好姐妹? 而且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只为某种模糊的理想便舍弃生命的枯骨。
她原本可以被很多男人宠爱? 可以过一个衣食无忧的受人尊重的生活,可是她偏偏选择了自我摧残的道路。有些事情,恐怕是除了当事人怎么也不会明白的。
“来吧,云神峰,你在我心里愈发闪耀,你是我此行的终点? 但不是我人生的终点。你傲然在无人踏足的极北之地,正如我试想着顽抗之心在黑暗世界里迸发荣辉一样。旅途并不能让我找到什么,只会愈发坚定和巩固我心里的信念。我始终在我心里,并不在任何被人们寄予感情的外物之中。你可以躲过我的眼睛,但是永远也逃不出我的心。”
秦如梦躲在一个冰洞里,蜷缩在绒毯里,呼着热气,但很快就变冷。外面虽是晴天,但阳光太过微薄寡淡,寒风凛冽,刺骨难忍。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就要永远沉睡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冰洞里,成为往后很多很多年之后人们所偶然发觉的一个保存完好的原始人标本,并被收藏在某个博物馆里,成为镇馆之宝。
她想笑,却忽然感觉自己的面部神经也被冻僵,而后又忽然觉得温暖,甚至身体开始燥热难耐。她想到了那个还在西北边陲苦苦挣扎的少年,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她的心里有团火,让她想要逃脱自己躯体的桎梏。她的思想也似乎飘向了远方,看到了一个茫然若失地少年人,站在雪地里,望着天穹中漫漫飘下的白雪。
那时候的他,能不能感受到她的思念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秦如梦知道,自己已经徘徊在死亡边缘。冰雪会将她覆盖,而她只需要轻轻闭上眼睛,蜷缩成一团,尽量保持一个好看一点的状态,以教后世之人发现时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她太惨。
可她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呼唤她,而且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肩膀,她沉睡的意识开始苏醒,睁开眼喊了一句:“雪容雪容!”
“雪容?”
秦如梦茫然地看着面前那人,见是个玉靥娇颜的人,而且,他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道袍。
那人同样茫然地瞧着秦如梦,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说道:“雪容,你是的心上人么?”
秦如梦摇摇头,吸了一口冷气,幽幽说道:“不是……”
“那会是谁?人在濒死之前,可是会想到最爱之人……”
那道人笑着,收拾着行囊,搭造了一个简易汤锅,开始煮起了浓汤。
秦如梦看着他的衣服,说道:“你是正一的人?”
那小道人笑道:“姑娘好眼力,我以为你已经被冻得神志不请了……”
秦如梦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僵硬无力,又颓软坐回。
那小道人说道:“我已经推了你的经脉,短暂地遏制住了寒毒……”
第一千三十七章 正一,李觉新
闻言,秦如梦有些错愕,问道:“你知道我的情况?”
那小道人盛了一碗热汤,递到她手里,说道:“当然,你这样的寒毒我可是从来没见过,我无法将其根除,只能暂时将其压制下去……”
秦如梦轻轻啜着热汤,只感觉这汤味道奇怪,教人难以下口。
小道人见了,便笑道:“姑娘还请放心,这不是什么**汤,而是添加了药草的御寒汤药。”
秦如梦端着汤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你骗人。”
那小道人不禁苦笑道:“我怎么骗人了?”
秦如梦上下打量着她,说道:“你明明是个女人,而正一门是从来不收女弟子的,你又怎么可能是正一之人?”
闻言,那小道人微微一怔,随之神色有些黯然,终了,长长叹了口气。
秦如梦眼睛放光,一把抓住了那小道人的双手,笑道:“你一定是那传说中云神峰的主神,赤陀罗吧?”
“欸?”
闻言,那小道人微微一愣。
秦如梦娓娓道:“传说,云神峰上的主神赤陀罗,时常化作女儿身游走在极北之地,你一定是她吧?!”
那小道人惊愕地瞧着秦如梦,心里想:“难道她的脑袋被冻糊涂了?”
看着秦如梦期待的眼神,小道人有些赧然,顿了一顿,苦笑道:“姑娘……我并不是神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道士……”
小道人跟秦如梦解释了半天,这才把她说通。
秦如梦说道:“你真不是赤陀罗?”
小道人断然摇头,说道:“不是。”
秦如梦拉起她的手,笑道:“既然你不是她,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人笑道:“我叫李觉新。”
秦如梦念叨几声,说道:“还真是一个挺男性化的名字啊……”
小道人微微苦笑,喟叹道:“这实也是无奈。正一门不收女弟子,可我却装成男人在门内,已经十几年了……”
秦如梦诧异道:“不会吧?那些道士们都是榆木疙瘩脑袋么?这么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在眼前晃悠都没发觉?”
小道人苦笑道:“在门内,我始终都是小心翼翼的,洗澡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去,而且有独自的房间,一切物品都是我自己置办的,所以,门内时常有个坏家伙叫我娘娘腔。可我明明就是个女人? 也无须跟他计较。可他好像对我抱有敌意? 一天到晚要跟我决斗,争什么正一门首席大弟子的头衔……”
秦如梦听了咯咯直笑,说道:“这傻小子有够傻的!”
她们二女谈笑一番? 调笑了几句那正一门的楞头小子? 秦如梦便问起为何她会独自在这极寒之地。
李觉新喟叹道:“一方面,那叫赵承德的小子缠得我不耐烦了? 另一方面呢,我受师命要参加下一届武林大会,所以便暂时出山,来此地修行……”
她转而问道:“梦妹妹? 你又是为何来此死亡之地?”
秦如梦说道:“我要找云神峰? 姐姐在此地修行已久,该是知晓的吧?”
李觉新苦笑道:“我……我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云神峰……”
秦如梦惊愕道:“你不知道?!”
李觉新摇摇头,说道:“我平日里在最高的那座山峰打坐修行,磨炼我的内力? 可没见到有什么奇异之处,一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
听到这里,秦如梦顿时有些沮丧。
她苦苦追寻的,终究只是一个神话传说么?
李觉新安慰道:“梦妹妹也无须灰心丧气,这极北雪山连绵百里,我只不过踏足其中一两座罢了,或许那什么云神峰就藏在这些大山之中……”
只不曾想,秦如梦非但没有为此好转,反而是泪汪汪的了,只把李觉新弄得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安慰着。
秦如梦说道:“百里雪山,高达千丈,我又该何处去寻呢?”
李觉新喟叹一声,问道:“梦妹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云神峰?”
秦如梦喟叹道:“为了帮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李觉新笑道:“雪容?”
秦如梦脸上浮现两朵红晕,又喝了一碗暖身药汤,说道:“嗯……且算是……为了他吧……”
李觉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心意他一定会知道的……”
秦如梦不禁苦笑,心想:“他不会知道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她已经感受到了,吴雪的心底已经泛起了涟漪,那是青涩且纯美的味道。
他们越是甜美,秦如梦的心就越是苦涩,简直比碗里的药汤还要苦。
李觉新问她:“往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秦如梦只感觉惘然若失,自己匆匆忙忙赶到这里,却面对着百里雪山束手无策,既没见到云神峰,也因吴雪和兰儿的情事而闹心,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了。
秦如梦问道:“姐姐呢?”
李觉新说道:“这里环境恶劣,是个历练功力的好地方,我可能还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她问秦如梦,“你要不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秦如梦只心灰意冷,感觉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问李觉新:“姐姐是如何做到十几年在一群道士中间生活而不动摇的?”
李觉新笑道:“什么都不想。”
秦如梦笑道:“什么都不想?”
李觉新点点头,说道:“正是。”
秦如梦说道:“可姐姐看起来可不像是无心之人。”
李觉新笑道:“正是有心,所以什么都不想。此是本心,而非杂心。心专一处,意念高凝,就是正一弟子们代代相承的精神。”
秦如梦边听边笑,直把侃侃而谈的李觉新看得浑身不自在。那一瞬间,秦如梦恍然若失,曾几何时,每当吴雪这番谈天论地时,自己也是这样静静在一旁听着的。
时光流转,好像还是昨天,转眼间二人便天各一方,纵情愫如丝,只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秦如梦说道:“既然来了,我就等等再走吧……”
她望着阳光寒风之中的山峰,发散着万丈光芒,顿时有一种难解的情怀在心底扩散。
秦如梦喃喃道:“之所以现在还依然相信,是因为你曾经给予了我太多力量……”
第一千三十八章 白雪笼罩的道路
自那日秦如梦被正一门李觉新所救之后,便随着她在这极北雪原修行。秦如梦时常寒毒失控,而每次李觉新都能恰到好处地找到症结所在,以精纯的内力赶在发作之前便将其压制。
为此,秦如梦既感激又羞愧,只觉得是自己牵连了李觉新,搅乱了她的修行进度。
李觉新笑道:“这倒也无妨。正一弟子半个医。光会武功的弟子算不上正一弟子,还须兼顾医道药术。”
秦如梦笑问道:“那正一门人是不是个个都准备修仙飞升啊?”
李觉新只哭笑不得,对此固有印象不知该如何解释,苦笑道:“再强大的人也还是人,不是神。就算是正一门主张霁陵,也不敢自称人间真仙……”
秦如梦问道:“张门主高寿?”
李觉新说道:“他老人家已经一百多岁了……”
秦如梦诧异道:“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茶饭可还食得香?是否依旧健步如飞?”
自从秦如梦到来之后,她只觉得自己在这极寒之地的苦修,也开始变得色彩缤纷起来。她总有很多问题,但也不很惹人烦,反倒教她觉得有个人在她苦修之余说说话,倒也不错。
李觉新笑道:“他老人家已经将门内事务交给正一五侠了,自己去云游四海去了!”
秦如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自语道:“看来……他好得很啊……”
李觉新轻轻喟叹一声,说道:“正一五侠,现在也只是四侠了。节陵真人离开正一许久,已近十年未归了……”
这段时间里,李觉新一边修行,一边教授秦如梦如何控制寒毒。但是她发觉,秦如梦体内之寒甚为怪异。它似乎怎也消灭不得,仿佛是有个无底洞,灭之则生,生之即繁,不断地消磨着她的精气和内力。
秦如梦只能不断消耗内力来削弱或者短暂压制寒毒发作的时机,但总也无法全然阻止。每当发作,她的浑身经脉便如被霜雪冻结,内力难以提振,只可抽借吴雪的内力来强行压制。
这种方式带来的结果,就是他们俩都会享受一遍寒毒发作的苦痛滋味。之前也有所提及。
白天修行归来,李觉新和秦如梦躲在洞内避寒休息。她点了秦如梦几处要穴,一边试探性接触寒毒,一边探究其根源。可每一次,都仿佛是打游击,她找不到症结所在,一番功夫下来,也还是徒劳无功。
李觉新奇道:“怪了,我还从未见过妹妹这样的体质,至阴至寒,阳元难生,精气难固。”接着,她苦笑道,“幸好妹妹是个女孩子,若是男人,只怕这辈子要跟女孩子无缘了……”
秦如梦噗呲一笑,转而神情却显得极为苦涩,说道:“姐姐不用瞒我? 我也是知道的。我这身体? 今生也跟当母亲无缘了……”
李觉新苦笑两声,喟然道:“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我还是道行不深,若是霁陵祖师在? 想来妹妹的病也不在话下……”
这一日? 秦如梦与李觉新在外修行之时? 忽遇风雪。原本晴空万里,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阴风,时而凭端气温骤降,白雪障目,寒霜迷眼。
李觉新蹙眉疑道:“这雪来的太过古怪? 我们先到附近的山洞内躲避……”
可她一回身? 却见背后无人,秦如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中一凛,顿觉不妙。这风雪浩荡? 方向难辨,又有深洞魔窟、暗涧冰壳潜藏,她对此地不熟悉? 只怕是落入了其中。
风卷雪,雪卷刃,迎面刮来。秦如梦双手遮面,只不料忽而身子一倾,直从山上滚落了下去。她料想自己这次是九死一生,与之浩荡雪山比起来,自己无异于是蚁蛭蚍蜉。
千雪滚落,寒霜似刃,秦如梦不知撞到了哪块冰疙瘩上,后腰一痛,再难控住身躯,犹如失翼之蝶,直扑扑地朝山下落去。
待冲势减削,秦如梦已近昏厥,呼吸间,已气若游丝。她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刚才的暴风雪来得过疾,一时间迷了她的眼,剥夺了她的方向感,所以当她见到眼前事物时,只觉诧异。
却见自己是落入了一条溪泉里,泉水温暖,赤鱼倏游如电,绕身而嬉;四边百花缭乱,香气扑鼻;罕有树木,唯香草绯花争奇斗艳。
秦如梦捂着腰,来到岸上,身子忽而一软,便躺倒下来,隐没在繁密的花草之中。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意识适才完全恢复,四下里望去,才发现这神域之真容。此是由高及低的坡地,甚为广阔。放眼望去,在那最高处,乃是一座山峰,高顶之处纤云缭绕,四边翠松嵌石峭。
她只不过看了一眼,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微微蹙眉,狐疑着道:“……云……云神峰?”
秦如梦带着疑惑,朝那边走去。她曾试想过无数种见到云神峰的心情,但到了这里,才知是徒劳失算。没有一种心情可以准确地描述她此刻的心情,这种东西似乎不存在了,只化作了轻快又昂扬的脚步。
她朝那边快步走去,眼里只有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一切莫须有的杂念都已摒弃,就连自己出发的目的也已经全然忘却。
“赤陀罗就该在顶峰之处吧?”秦如梦喃喃自语着,“听说涂巫舍本体是一只大毛猴,芬泥舍是一只鸟,不知这位是什么样呢……”
她浮想联翩,仿佛已经看到了千变万化的神容。不多时,秦如梦便来到了山脚下,抬头望着巍不可攀的山峰,不禁面露苦笑,心想:
“神们该是会飞的,我该怎么上去呢……”
山麓的池边,时有蛙鸣。一只青蛙蹦蹦跳跳过来,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来访者。秦如梦觉得,那眼神似乎充满了鄙夷和无奈。接着,那青蛙便若无其事地跳走了,只留下她站在原地发呆。
当她回过神来时,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怎么感觉……这青蛙的眼神有些古怪?好像是个人一般看着我……”
第一千三十九章 史上最不靠谱神仙
秦如梦到了这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起初她觉得是太过敏感,可后来发觉这些动物见她路过,皆不由自主地目送她离去,更教她觉得古怪。
她喃喃自语道:“奇怪……难道是我的问题?要不然这些小家伙为何盯着我看?”
秦如梦踏过半月石拱桥,过了小溪来到了对岸。正当她琢磨该如何登上这千丈高山之时,忽而余光觑见一间小木屋。
秦如梦手指搭在鼻子上,望着不远处岸边搭建的小木屋,情不自禁便走了过去。
“这里有人居住么?”
她透过窗户朝里面窥视着,可屋子里的帘子很是厚重,也不知是灰尘厚重还是材质厚重,但就是看不清屋内的情况。
秦如梦收回目光,发现在门口不远处竖着一块牌子。她走了过去,往上面一瞧,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神不在家,归期未定。
木牌上字迹已淡,遍覆苔痕,像是很久之前所立一般。看来这位神仙已经在外云游久矣。
秦如梦见了,不禁代呆怔片刻,随之扶额苦笑,心想:“这神……看起来不怎么靠谱……”
不过由此可见,这里确实曾经有人居住。确切来说,住在这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那么……”
秦如梦望向四周,这片神秘又广阔的天地,喃喃道:“这里真就是赤陀罗的居所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哈哈……”
秦如梦说想:“在神这里,或许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法宝,我若是借几件回去,岂不是……”
想到这里,便觉心花怒放。正当她想要推门而入之时,又缩回了手,恨恨道:“秦如梦啊秦如梦,你怎可随意踏足神之居所?岂不是叨扰仙人?又怎可有这种贪婪之心?”
秦如梦想着,便摆了摆手,接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只还没走出两步,便听有人突然开口道:“你怎么走了?”
秦如梦轻松快意地说道:“既然神仙不在家,我便改日再来拜访好了……”
又听那声音说道:“可神仙云游已经百年有余,至今仍未归来。待到那时候,神还是神,你还说你么?”
闻言,秦如梦不由得微微一愣,心想:“也对哦……到那时,我只怕早已经归西久矣? 难不成要魂归此地?”
她晃了晃脑袋? 转而寻找那声音的出处。她四处张望片刻,可却没在此地见到除她以外的人,又是何人在无端说话?
“喂? 你在看哪?!”
秦如梦微微一怔? 随即便向脚边看去? 只见刚才那只青蛙蹲在她脚边,依旧是那般恹恹欲睡、无奈鄙薄的眼神。
秦如梦蹲下身来? 手指戳了戳那青蛙的脑袋? 说道:“是你在说话?”
那青蛙随即跳开? 恼怒道:“你这大不敬的凡人!怎能随意触碰神的法相化身?!”
秦如梦闻言? 不禁脸色一红,噗呲笑出了声,惊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会说话青蛙!”
那青蛙愤恨道:“是法相,法相!不是本体!”
秦如梦憋着笑? 说道:“那么,神明大人,你为何要化作青蛙呢?莫非是在等待爱人的吻么?”
那青蛙顿时暴跳如雷? 在草地上胡乱蹦跳起来? 随即它忽然停下? 随即发出的声音却转变了,变成了跟寻常蛙类无异的“呱呱”声。
秦如梦暗暗称奇,笑道:“神明大人,你怎么不说人话了?”
话音未落,便听另一处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这凡人,若不是我好心救你? 你只怕已经被暴风雪给掩埋了!现在竟还嘲笑仙人!”
这一次,开口的是一只鸟。那鸟模样甚为怪异,乃是外界不曾见过的奇异鸟类。
秦如梦惊愕道:“你又变成鸟了……”
那仙鸟恨恨道:“我说了,这些都是我的法相而已,包括这里的一切,皆是由我的神力所创。”
秦如梦点点头,问道:“那神明大人的本体在哪云游啊?”
那仙鸟傲然道:“哼哼,本尊现在正在东海!”
秦如梦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赞叹不已,说道:“东海啊……离这里倒是挺远的。”转而问道,“神明大人,你去东海做什么?”
那仙鸟轻咳几声,神色间竟然有了些许人才有的羞赧,嗫嚅道:“我最近囊中羞涩,又想不到什么赚钱的法子,只好去那只大鲸鱼的府上,去找他借一点钱喽……”
秦如梦微微一愣,迷惑道:“大大大……大鲸鱼?!”
那仙鸟说道:“正是,那大鲸鱼可要比我有钱多了,找他‘借’点,他应该会很乐意……嘿嘿……”
秦如梦不禁扶额,待稍微缓和了一下心绪,苦笑道:“原来……神也是会缺钱的么……”
那仙鸟低吟一阵,犹如女孩子般的轻声啜泣,自爱自怜道:“没办法……人家胃口大嘛,人间又多珍馐美味,一来二去……嗯……钱就花完了……”
秦如梦只哭笑不得,无奈摇摇头,问道:“你的经济来源呢?”
那仙鸟张开翅膀,开始数起了自己的羽毛,边数遍笑,喃喃道:“一是向漂亮的赞虞珈美姐姐借,二是向那只抠门的大鲸鱼借,三是向那条脾气暴躁的赤蛇借,四呢……去花果山偷那只毛猴子的钱……对了,他那些猴子猴孙可喜欢我了,每次都给我一大堆好东西!现在,刚好轮到向那只大鲸鱼借钱啦!”
“还……还真是毫不掩饰啊……”
闻言,秦如梦只觉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她只感觉,这绝对是有史以来最不靠谱的神仙。一个只能靠借钱和偷毛猴子的钱来度日的神仙,看起来不像是很聪明的样子……
“你那是什么神情?!”那仙鸟开始扑腾起翅膀来,羞愤道:“我……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又不像那只大鲸鱼长了个商业头脑,又不像赞虞珈美姐姐那样长得那么美丽,也没有那毛猴子一样有一群猴子猴孙供奉,更不会像那条赤蛇那样坐享人间香火……”
秦如梦苦笑道:“那……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靠借钱和偷钱么?”
那仙鸟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娇滴滴地说道:“我最可爱呀……”
“……”
第一千四十章 史上最不靠谱神仙(其二)
秦如梦对很多人感到头疼,那些纠缠不休的人,那些说话时不敢直视她眼睛的人,那些眼睛在她身上乱瞟的人,那些说话吞吞吐吐的人,那些毫无立场恰似墙头草的人,那些从来不敢表明自己的爱慕或者经常向不同女人轻易表达爱慕之人,这些都时常教她扶额叹息。
可如今这个教她觉得头疼的却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是一个神仙,流传于夏国百姓口口相传之中,记载于门类各异的稗官野史之中。
她被人们敬称作“赤陀罗”,且其主掌“金”、“岩”、“雷”三性,乃是“正义与律法”之神。本身为赤蛇,后经文化的传播、融合和延展,传说成了佛陀天王身边的一位护法之神。
奈何秦如梦对此文化了解不深,只在过去伴读吴雪之时,听着他给她说了一些典故和传说。但究其原因,将其分门别类,秦如梦就远不及吴雪了。
所以她听了那仙鸟的口述,心中疑惑更甚,心想:“这里不是赤陀罗之神的神域么?赤陀罗本体为赤蛇,可为什么从她口中所说的其他四位神仙里面还有那赤蛇呢?而且,从此地原住民的传说来看,住在这里的神仙经常化作女身游走人间。可在神话传说之中,赤陀罗已成天王身边的一位护法,这岂不是前后矛盾么?”
她究竟是谁?她是不是赤陀罗?这些疑问徘徊在秦如梦心口,而那只仙鸟还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时不时发出断断续续娇憨的怪笑声。
“我最可爱啊!”
秦如梦面皮抽了抽,只觉得这绝对是一位不太聪明并且极度自恋的神仙。
秦如梦苦着脸,瞅着那在枝头欢呼雀跃的小仙鸟,无奈扶额道:“你……你莫不是就靠可爱吃遍天下,并且活到今天的么……”
那仙鸟志得意满地道:“如果只是觉得我可爱,那就显得我太肤浅了!我可是神明哦,只要神明吃饱了,就可以满足人们的任何愿望!”
秦如梦不禁苦笑,心想:“这绝不是传说中那严肃冷酷的‘正义和律法’之神,倒是像‘耍宝和卖萌’之神……”
她定了定心神,握拳轻咳一声,开口道:“神明大人,我听说您从前经常化作女身游走在北境,可这里据经典记录,却是赤陀罗的神域,您……”
那仙鸟微微一愣,随即装模作样地轻咳几声? 说道:“他们说的都没错……”
秦如梦笑道:“可这不很矛盾么?赤陀罗之神本体是赤蛇,这一点您刚才也有所提及。而且? 赤陀罗本体已皈依少林? 乃是护法神,这点在各地神庙之中的神像俱有体现……”
那仙鸟说道:“不矛盾。”
秦如梦诧异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赤陀罗有两个么?”
那仙鸟哼哼一笑,悠然道:“这里是那条赤蛇的神域? 但我有说我就是那条蛇么?”
秦如梦苦笑道:“……你不是?”
那仙鸟断然道:“当然……不是。”
秦如梦只觉得她短句有些问题? 教她的回答显得模棱两可? 便忽而来了往日的脾气,冷冷道:“究竟是不是?!”
此言一出,那仙鸟似乎感受到了秦如梦身上蔓延开来的森冷之意,颤巍巍道:“姐姐……姐姐你好可怕……为什么要凶我?”
秦如梦恨恨道:“姐姐?神仙的年纪指不定有几千岁了,我该叫你一声老祖宗才是……”
那仙鸟点点头? 思忖道:“好像是这样……我已经快两千岁了? 也成了一个老婆婆了……”
秦如梦苦恼地歪着脑袋? 瞧着这位令她无可奈何的神仙? 苦笑道:“所以说……您究竟是哪位?”
那仙鸟清一清嗓,悠然道:“本仙就是……就是……”
它抬起了头? 接着又翻了翻眼,过了半晌? 干脆利落道:“忘了。”
接着? 它就被云雾一般的秦如梦一把抓在了手心里,望着她火冒三丈的神情,挣扎哭喊着,叫嚷道:“姐姐好可怕好可怕啊……我要哭了!”
秦如梦被她吵得心烦意乱,面对这个完全像个小孩子一样的神明,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位快要被自己的孩子惹得快要抓狂的母亲,而每个母亲,对小孩子来说都无异于神明。
所以她很想教育一下她。
她窝了一肚子火,正准备化作严厉之语和棍棒教育之时,心里某地又突然柔软了下来。她发出一声无奈又苦恼的叹息,只是伸着手指轻轻抚摸在那仙鸟的头上,眼睛里似乎透露着温和又无可奈何的慈爱。
那仙鸟睁开眼,却见秦如梦神色有些黯然,似乎满腹愁思。良久,她才吐出一口气,心平气和道:“现在,我们来理一理,分析一下,看看你究竟是哪一位把自己都遗忘的神仙……”
秦如梦心想:“神仙依靠人间烟火和供奉,这样不靠谱的神仙,连自己是谁都能遗忘,只怕人间早已经没有她的庙堂,更别提什么供奉和信徒了。如此看来,她只能借钱度日实属正常……”
秦如梦坐在草地上,把那仙鸟放到一边,开口道:“首先,远古魔神一共有五位。
‘涂巫舍’是一只大毛猴子,主掌‘风’、‘林’、‘雾’三性,尊为‘安宁和信仰之神’。
‘芬泥舍’赞虞珈美,她本体据传说是不死鸟,主掌‘云’、‘乾’、‘火’三性,乃是‘秩序和礼法之神’。
接着,便是之前所说的‘赤陀罗’。其名‘烛狱’,主掌‘金’、‘岩’、‘雷’三性,乃是‘正义与律法之神’。
之后,就是那只大鲸鱼‘榭厄舍’,本名曰‘渊咒’,主掌‘澜’、‘海’、‘泥’三性,乃是‘安康与财富之神’。
最后,便是‘毒暹罗’。名唤作‘净城琉璃’,主掌‘木’、‘花’、‘毒’,乃是‘和平与美好之神’。”
秦如梦按照自己所知所识,一口气娓娓道来,说完,她长长吸了口气,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仙鸟,说道:“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谁了么?”
第一千四十一章 净城琉璃,和平与美好之神
秦如梦说道:“现在,你该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那仙鸟点点头,问道:“所以,我究竟是谁?”
听着她单纯无邪的语调,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神采,秦如梦一时气得头晕,差点一股气没缓上来。
秦如梦已经无力与之发火,便唉声叹气地说道:“你看啊……你既不是毛猴子,也不是大鲸鱼,更不是赤蛇,赞虞珈也不可能,所以,你就只能是那毒暹罗了!”
闻言,仙鸟却沉思了起来,斟酌喃喃道:“孙猴子,赞虞珈美,烛狱,渊咒……”
秦如梦点点头,笑道:“所以,你就是‘净城琉璃’!”
“我就是……净城琉璃?”她依旧很困惑,好像对这个名字极为陌生。
秦如梦回想起吴雪从前对她说起的关于五位魔神之传说。
他说:“五位魔神,他们都有在中原文化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自‘古神’开天辟地、分离混沌之后,时正鸿蒙初开、元气浓厚之际,吸取了天地之灵气精华而诞生的五个‘初神’,便是后世所说的‘烛狱’、‘渊咒’、‘赞虞珈美’、‘悟空’、‘净城琉璃’。至于那些读起来很古怪的称谓,乃是中原人对他国语言而音译的。”
然后,他还讥诮似得对秦如梦笑着说道:“梦姑娘,你瞧,原本这些东西都是我中原的产物,怎么如今却成了他国的宝贝?反到头来,我们还要翻译他们的名称,将诸神读作他国之名,并引以为傲,实在是荒谬又可笑。”
秦如梦也曾经当听故事般,问起过关于五位魔神各自的传说。
说到净城琉璃,吴雪这样道:“其他四位魔神皆有本体,但各类传说里都没有关于净城琉璃本体的描述,只是说她喜好化作女身,游历于北境,常被人所目睹。据说,她是五位魔神里面唯一一个不喜好动武的,所以被人们尊为‘和平与美好之神’。但她所主掌之物,偏偏有个‘毒’,实在是有违她的美名。我还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她的毒会不受控制地释放。每轮替一个甲子之后,便体毒尽泄,人间便会瘟疫肆虐……”
吴雪喟叹道:“你说,这位神明大人是不是很矛盾?她代表美好,可偏偏会招来厄难,瘟疫来时常常‘满城丧寰尽缟素? 百里毒瘴笼白骸’……”
现在秦如梦回想起来? 依然觉得不寒而栗。
“一个代表美好,却偏偏会给人间带来灾厄的神么……”她喃喃自语道。
那仙鸟沉思已久,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个名称? 似乎越念越陌生? 到头来直接快要晕倒了。
见状? 秦如梦便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强求她,生怕这小小的鸟的脑袋因为高负荷运转给烧毁了。
秦如梦说道:“这不是……你的本体吧?”
那仙鸟已经晕头转向,浑浑噩噩地转悠着,说道:“不……不是……”
秦如梦扶稳了它小小的身体? 喟然道:“好了? 好了,我不请求你了……”
那仙鸟长长吐出口气,说道:“其实我刚才有那么点思路了……这里确实不是我的神域……”
秦如梦苦笑道:“确实不是。”
那仙鸟接着道:“其实? 我只不过是借宿在此罢了,反正那赤蛇几乎不回来,于是我就住下了……”
秦如梦说道:“你住了多久?”
那仙鸟思忖道:“住了……住了大概快要五百年了吧……”
秦如梦不禁苦笑? 心想:“原来这位神明大人是个白吃白喝白住的老油条啊……”
那仙鸟望着远方,幽幽道:“我已经被遗忘了,连我自己也快要遗忘了自己……”
秦如梦劝慰道:“还没有完全被人们所遗忘。至少还有一个老古板还埋在无人问津的书海里研究你们的事……”
“老古板?”仙鸟思忖道,“他是谁啊?”
秦如梦脸上不禁浮现一丝笑意,犹如此地的春光般灿烂。
“他啊……他名叫吴雪。”
仙鸟说道:“哦,原来跟我一样是个女孩子啊……”
秦如梦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他是个男孩子,只是名字过于女性化……”
那仙鸟说道:“嗯?该不会是个娘娘腔吧?或者,就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秦如梦笑道:“他既不是娘娘腔,也不是腌臜大汉,只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少年罢了……”
那仙鸟说道:“可从你语气来看,他似乎没你说的那么普通……”
秦如梦笑道:“他确实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还是有着属于他自己的闪光点的……”
仙鸟说道:“若不是我留在此地的神力有限,不然还可以跟你再多说一些关于他的事……”
秦如梦错愕道:“你要走了?”
那仙鸟点点头,说道:“跟你说了这么久,还挺高兴的,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面。前提是……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迟……”
秦如梦知道神跟人是不同的。他们可以活很久,可能会一直活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一切从归虚无。但早在那一日来临之前,他们便离开人世。
但是秦如梦对此并不悲观,因为这是他们的宿命,连神也逃不开。
“嗯。”秦如梦笑道,“一定会的。这江湖虽然广阔无垠,但相逢的日子总是不期而遇……”
那仙鸟笑道:“对了,既然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该是有愿望想要神明为你实现。虽然我算是鸠占鹊巢,但好歹也是神明,那条赤蛇不在家,就我来满足你好了!”
说到这里,秦如梦忽然一怔,她思索了片刻,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神明为其实现的愿望,于是她摇了摇头。
“没有愿望?”
秦如梦苦笑道:“好像……没有。”
那仙鸟诧异道:“那你为何苦苦追寻神的足迹?”
秦如梦喟然长叹,幽幽道:“所有人都有为心里那一点解释不清的理想而奔走的时候……”
仙鸟思忖着,无比感慨道:“比起神明来,人可真是要负责地多啊……”
第一千四十二章 繁花路,蝶相随
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想要,可到了某一关键时刻,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想要。秦如梦觉得,一切事物都唾手可得,只不过需要个人在收获的道路上有所践行并付出艰辛。
可实际情况是,一方面人们都希望有神可以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另一方面有不肯脚踏实地。心在天上,可命却在地底。能把握的,只有人这一物的精神和**。在它短暂留存与人世的时间里人们究竟能使其发挥出多大的潜能,这才是秦如梦所梦寐的。
所以当她有了净城琉璃的允诺,竟然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有什么值得神明大人去帮之实现的愿望。神明或许有改变故事走向的神力,也或许可以满足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想,但无论是梦寐以求的明天也好,还是自己跟吴雪那一段不像是爱情的爱情,她都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亲手把握住,哪怕有些事会很艰难,甚至超出她能力的预期,但人生在世,有所成长,有所领悟,才真正令她心旷神怡。
人心之复杂,不光对于他人,就算是对于神明来说,都还是太难领悟了一点。当秦如梦拒绝了她的慷慨之时,净城琉璃只觉得匪夷所思。她只感觉这故事的设定简直有些离谱,如若不是为了凑字数,那简直就是在谋财害命。
“你真没有希望我为你实现的?”净城琉璃不可思议地问道。
秦如梦盘腿坐在草地上,手指捻攒着青涩的草,摇头说道:“没有……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有什么想要的……”
净城琉璃试探道:“假如……我若是帮你把你的心上人送到你身边,教他对你死心塌地,你觉得如何?”
秦如梦笑道:“千万别。”
净城琉璃疑道:“为何?”接着她就嘲弄般的笑了起来,“哦,我想我明白了,你也觉得爱是舍予?”
秦如梦摇摇头,喟然道:“我向来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学不会放弃,更不会把心仪之人让给别人。”
净城琉璃说道:“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预料……”
秦如梦眼睛脉脉含情,或许她是在看着柔软的青草? 或许是在让身心感受神域内的精气? 或许她想到了其他什么事物。
“人心没什么难以预料的,我一直认为最好认的就是人心。”说着,秦如梦悠然一笑? “因为我向来深知我内心的阴暗和丑恶? 所以我从来都知晓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 人心究竟会有多丑陋卑鄙,简直像是阴暗的臭水沟!”
净城琉璃惊奇道:“怪了? 人们都是不愿意承认自我的阴暗和错误? 但你好像却截然相反。”
秦如梦随即站起身? 轻挥衣袖? 掸了掸衣服上的草屑,有些倨傲地冷笑了一声,喃喃道:“人心是一面镜子。想要了解别人在想什么,就要首先面对最真实的自我? 哪怕她丑恶不堪……”
净城琉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便道:“你简直是我见过的凡人里面最奇怪的一个……”
秦如梦笑道:“我还不够奇怪,真正奇怪的大有人在。”
净城琉璃寄托在仙鸟身上的留存意识逐渐减弱? 她轻喟一声? 说道:“虽然你没有什么想要求神明的? 但慷慨大方的神明也不能教你白跑一趟……”
秦如梦等候片刻,只见那仙鸟颔首沉思了一阵,半晌,抬起头道:“已经好了……”
秦如梦诧异道:“好了?”
净城琉璃笑道:“神明大人在心底给你送上了祝福,并祈祷你的愿望终有一天可以实现!”
秦如梦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劳请神明大人静候佳音了……”
不走出几步? 忽而清风徐来,裹卷着丝丝缥缈的香气,秦如梦双眸里满是惊奇,只见四面的花丛里,不知何时飞出了一群蝴蝶。
那些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身上散发着幽邃的微光,仿佛绚丽缤纷的梦境一般,直教秦如梦有些恍惚。
当她再回过头,询问被净城琉璃依附了精神力的仙鸟时,却没有再得到回答。她已经走了。
秦如梦苦笑两声,正当她满腹狐疑地思忖着该如何从神域里出去时,那些蝴蝶纷纷飞向她身边。恼人的香风围着她团团转,绚烂的色彩迷醉了她的眼睛和神识。
待她再次回过神来时,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秦如梦一个哆嗦,放眼望去,只见自己不知怎么走出了赤陀罗的神域,回到了雪山之中。
暴风雪已经停歇,但天空中依旧洋洋洒洒地飘舞着鹅毛白雪。秦如梦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伸手接过一片,喃喃自语道:“幻境么……”
可她随后便自我否定了。
“那并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依靠神的力量所创造的神域,但出入口却施展了幻术……”
接着,秦如梦凝集精神,自身边挂起一道轻风,竟凝和成了之前在神域内所见过的蝴蝶。
她看着在身边飞舞的蝴蝶,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幻海花蝶’么……”
后来秦如梦发觉,这蝴蝶似乎在这世上没有实体,仿佛诞生于虚无,可又是那么真实,可以被人们亲眼目睹,就是无法触碰。
秦如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有一天,当她独自来到临江城误打误撞被百里父子当成了禁脔之时,她施展了幻术欲待脱身,只不料那对父子竟然像是着了魔一般痴迷于她。
她深知幻术之效不过须臾,原本只是为了从百里父子的囚禁之中脱身,但却阴差阳错地控制了他们的精神。到那时候,秦如梦才恍然大悟,这幻海花蝶并非简单的幻术那般起迷幻效用,而竟可以将神智抹除,使其沉浸在幻海花蝶营造的幻觉里,但好像无法改变一个人之前所认知的认知。
就这样,秦如梦隐藏了身份,时常出入百里家,调查起了关于一系列少女失踪事件,还有此地人异变为夜叉鬼这一秘案。
只是在当时,秦如梦完全还不知道自己未开所面对的,竟然是愈发瑰丽愈发离奇的经历。
第一千四十三章 在瑰丽变换的时光里
后来她也没有想到,正当自己准备去帮助初到临江城的吴雪时,竟然误打误撞搅进了一系列卑劣的事件之中,更加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出发之前,遇到了本该身在南下客船上的吴雪。
以目前的秦如梦所认知来看,她并不比吴雪多知多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幻海花蝶究竟有什么效用,只是它们仿佛把她当成了可供寄宿的花海,不知何时会从身边冒出来。
所以当吴雪突然出现,并且她感受到了某种召唤,心口有种情愫已近呼之欲出,随即一只幻海花蝶凭空出现,在他二人之间飞舞着。
吴雪本该是在夜晚的房间里,而兰儿她们已经睡去。可不知怎的,他的视野开始扭曲模糊,他的意识开始扭曲模糊,一阵湮灭粉碎般的痛苦之后,眼前的场景竟然豁然一变,来到了一间他从未见过的房间,并且见到了秦如梦。
他心里有些恍惚,但是仿佛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看向自己的手,那只左手隐隐发着黑色的幽光,现在仍在轻轻颤动着。
他紧握着手,仿佛握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一个不了预料的未来,一个广阔无垠的宇宙。
秦如梦的诧异和吴雪是一样的。他们互相望着彼此,吴雪想不到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她这里的,秦如梦更加想不到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是如何像是一阵风一般到她身边的。
通过一番交谈之后,秦如梦恍然大悟,眼前的吴雪,并非是此刻身处南下小船上的吴雪,这个吴雪来自未来某个时间段,带着前人无从知晓的秘密来到了她身边。
那一刻,秦如梦变得无比虔诚。她想起了神之隐域,想起了净城琉璃,心底泛起一阵温暖的涟漪。
看吧,现在正值春光明媚时节,少女的心愿会为神明所察觉,并且会将其实现。
他们突然见面,各自皆有很多话很多问题想要问对方,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开口。
昨日之日不可更改,明日之日还未到来,他们看着对方,心里却在同一时刻决定保守秘密? 不对过去和现在乃至未来有任何透露。
但吴雪和秦如梦试图将这神秘的相会解释一番,吴雪觉察到寄存在自己左手的神秘力量还有秦如梦的蝴蝶是关键所在,所以便问起她蝴蝶一事。
秦如梦将自己发现赤陀罗的神域并且获得幻海花蝶一事告知吴雪? 但稍加修饰和隐藏,并没有完全将事情的具体经过告诉他。
吴雪看着在秦如梦的指尖停留的蝴蝶? 它微微翕动着绚烂的翅膀,隐隐香波迎风而来? 仿佛记忆一般令人心醉神迷。那就是时光。
吴雪曾想:“在这旅行之中,幻海花蝶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起着怎样的作用?”
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它并非是一场迷离的梦? 而是一把钥匙。吴雪可以通过时光的隧道? 却无法开启一个世界的大门。而每一次? 这只蝴蝶都伴随在他身边,教他成功落地。
想到这里? 吴雪忽然感受到了时间的厚重,心生一股迷离恍惚之感。在各自代表的过去和将来某个时刻,他与秦如梦巧妙地相会了? 后将支离破碎的线索书写,并且串而成章。为此,他既兴奋又恍然,仿佛对生命和时间有了新的解读,不由得为之振奋? 又为之恐惧。
所以? 在此刻看来,或许之前的故事里一些难以解释的地方,一下子解释得通了。也就是今天,这个本该永远成为过去的一天,秦如梦和吴雪都领悟了其中的奥秘。
他和她,时间与蝴蝶……
也就是从今日开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守护着这个秘密。
漫漫旅途,请君带上一只蝴蝶。
所以,吴雪笑了,秦如梦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
秦如梦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像是位初恋少女般,脸上浮现两朵红晕,虽深感宽慰,但羞涩之意怎也掩饰不了。
她想到了命运,并且在心底感激这那位不太靠谱的神明,净城琉璃。昨日的祝福已经应验,虽只是一个祝福,但秦如梦却心满意足。
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此刻的吴雪”还不知道他手中封存的秘密,但当他依照命运的指引,来到时穗城的一个夜晚,他就全然了解了其中奥妙。在这段时间内,秦如梦作为唯一知情人暗中帮助着吴雪,包括之后当吴雪被困在人贩子的牢笼时,当他步入了她的超空距幻术之中时,秦如梦都触发了幻海花蝶之妙,使其初步领略了其中的玄机。
吴雪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他好久都没这么心神高阔了,这感觉就好像还在他年幼读到一篇优美的诗词时不由自主产生的愉悦和舒畅一样。
所以他笑得很开心,因为他好久没有读诗颂词了,也好久没有领会那教人心醉神驰的感觉了。
可是在今日,他豁然开朗,并非只是为发现了一个秘密而开心,也是为心中久积的阴霾豁然散去时明媚阳光普照大地而开心。
他笑着问道:“所以,接下来你遇到什么了?从神域出来之后……”
秦如梦倚靠在窗边,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发散着柔和的光晕。她脸上的笑意犹如灿烂的花朵,一下子就将从前积累的阴霾散去。
“后来?”她思忖着,笑道:“后来我就出来了。出来之后暴风雪早已经停歇了……”
吴雪说道:“那个正一的……正一得首席大弟子……”
“李觉新。”秦如梦说道,“我在出来之后,便遇上了前来寻我的她。她见我没事,倒也挺讶异的,我只告诉她我被仙人招去,避开了风雪。而她呢,只是将信将疑地苦笑……”
在那后来,秦如梦便告别了在垂死边缘时救了她的李觉新,并约好将来某一天再见面时,可要好好畅叙一番。
在此时,秦如梦还没有想要教吴雪参加武林大会的打算,但吴雪好像明白了秦如梦的心思。
第一千四十四章 夜漫漫
此时的吴雪,肯定是要比秦如梦多知道些什么,也远要比还身处在南下的客船上的吴雪知道得多。
他不忍触动这蝴蝶的翅膀,生怕它再掀起涟漪,搅动了本该沉寂的时光。
虽然他闪烁其词,竭力掩饰着未来之事,但秦如梦还是知道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关键。那是未来的走向,促使吴雪于某一夜踏足这里的诱因。
可她并没有声张。
秦如梦说道:“你该回去了。”
吴雪苦笑道:“我是该回去了,现在那里应该已经天亮了。若是她们发现我不见了,定会很着急……”
秦如梦微微勾起嘴角,脸上的笑意忽而变得冷肃起来,说道:“她们?”
吴雪只是说道:“在未来某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秦如梦冷笑两声,说道:“你现在倒是翅膀硬了,是吧?”
吴雪很是诧异秦如梦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时常被姐姐训斥的小男孩。
有很多问题依旧困惑着吴雪,但是他并不急着去解开。
时间只能向前走,人也应该如此。
他绝不该妄想着自己有一天可能会踏上一条不归的旅途。
可有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却在心里酝酿,让他失落好一阵子,但又找不到根源所在。
此刻,那种感觉再次袭来,温暖如入室春风。帘卷花雾,阳光明媚,一切都覆上了一层的朦胧的色彩。
他抬起眼,看向秦如梦,却忽然感觉她仿佛随时都会离去,而他竟然像是个害怕失去的小孩子一样恋恋不舍,生怕丢失了某物,而随时带在身上。
此时的她可能不只是一个人物,还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存在。她放仿佛分化成了无数种意象,其寓意蕴含在各种寻常可见的事物之中,但人们总是习惯性忽略。
他不理解。于是他对这个女孩子好奇更甚。
秦如梦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始终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乃至将来,她都可以知道,但每一次她都绝不会戳破。而每一次,她都像是爱打机锋的禅师般只说出一二,但绝不透露出真实。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该回到你本该待的地方。”秦如梦说道。
吴雪喃喃道:“我是该回去了……”
秦如梦来到他身边,那只蝴蝶随即从她指尖飞离,开始振动着翅膀,二人之间顿时扇起了一阵香风。
“接下来呢,你要怎么办?”吴雪急忙问道。
秦如梦目露狡黠,悠然道:“你不会是以为我要将过去改写吧?”
吴雪说道:“绝不能。”
秦如梦笑道:“我可没有心思妄想去改变什么,我会按照我的原计划,按部就班地执行。”
吴雪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秦如梦笑道:“好了? 我们也该暂时说再见了? 雪容弟弟。未来再见到的时候,可别太过惊讶……”
吴雪苦笑道:“不会的……”
可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异样,便赶忙追问道:“等等,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惊讶?”
秦如梦无奈道:“你总是爱多想。”
等吴雪回过神来,秦如梦凉冰冰的手指已经落在了他的鼻尖,先是嗔怪似的揪了一下? 后轻轻一弹? 吴雪顿时感觉神识一松懈? 变得支离破碎? 仿佛散化成了漫天闪耀的星辰。
耳边还回响着她最后的话:“你始终知道该怎么做? 蝴蝶会永远伴随在你身边……”
吴雪感觉自己堕入了无底深渊? 他的意识旋转着,事物也开始飞转? 支撑一切的时间架构成了一条甬道。直到这一切都平息?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 这才发觉自己回到了本该在的地方。
房间依旧没有变样,时间也还是在夜晚,外面偶尔有几声秋虫寒冷而凄切的鸣叫。
吴雪顿时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而在他身边,那只蝴蝶依旧伴随着他,无论他去往何处,都有它翩翩飞舞的身影。
待吴雪稳住了心神,那蝴蝶便从幽暗晦涩之处飞来,撞向了他的鼻尖,随之破碎,只在空气中留下星星点点的磷光,正犹如秦如梦此前在他鼻尖轻轻的一弹般,顿时让吴雪眼冒金星。在此之后,仿佛还停留在过去的神识又回到了他身上。
吴雪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一瞬间,几乎让他产生了错觉,误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梦?
他只觉得荒诞。
那轻微的脚步声来得刚刚好,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分。
“做噩梦了?”一声轻柔却略带犹豫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吴雪闻声不由得一笑,回过身长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兰儿……”
兰儿长发垂散着,只披了件衣服出来,好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眼神犹疑四顾,说道:“这里……没什么吧?”
吴雪笑道:“一切都很好。就算是鬼枭门之众,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找不到这里……”
看着兰儿睡眼惺忪却满含惊色的眼睛,吴雪问道:“你怎么了?”
兰儿摇摇头,在旁边坐下,打了个哈欠,说道:“不知怎的,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吴雪笑道:“你安心睡吧,这里我守着。”
兰儿倒了两杯茶,说道:“我心里就在想,当初那些被绑架的孩子们,他们的结局会如何呢?从方玲玲的措辞来看,她们会在某日被拍卖给来自各地的卖主……”
她目光透露着隐忧,看向吴雪,幽幽道:“真是难以想象,这伙贼人竟然如此猖獗,不光做次卑劣勾当,竟还对朝廷命官执行暗杀行动。指不定,将来还有什么举动……”
她能感觉到,源自这江湖人心中的动荡和不安,正如瘟疫一般蔓延。于是阴暗无须躲藏,它们从原本被律法和道德束缚的牢笼里挣脱,开始宣扬着残酷的报复。
兰儿说道:“这绝不正常。”
吴雪喟叹道:“能把卑劣和罪恶认作是正常的,估计已经不正常。”
兰儿幽幽道:“可有时候,当一个正常人身处在一个非正常的环境里,只怕才显得突兀,显得不正常……”
第一千四十五章 夜将尽
兰儿言辞之中透露的忧虑,或许正是少数人心中的忧虑。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里,总有人试图把所有事物的边界刻意模糊,让人脑变成一锅粥,让道理越来越模糊,变得不再像是道理,而像是狡辩。而总有一些人,保持着起码的怀疑。若是所有人都同时沉浸于醉梦之中,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那恐怕不会让这个江湖变得美好,只会越来越糟。
思顾而疑,默而不寡。戒骄戒躁,依心而为。这是吴雪向来所秉持的。
他曾经无比疑惑,甚至对眼前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怀疑,几乎再难相信还有什么至理明义存在。
人们似乎弄错了一些东西。
须明白,独立而非孤立,自我而非自私,自重并非自傲,努力也并不是为了报复。很多时候,只需要做到自己想做的就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就可以。可人们总是太过在意他人狭隘的目光,从而让自己变得与之粗鄙的凡夫俗子无异。
你永远不能希望有些人变好,只能做到不让自己变得太坏。同样,一个人也很难改变这个世界,甚至改变这个世界的狭隘。当这个江湖充满了戾气、狂傲、自大、卑鄙、龌龊,并且还寡廉鲜耻地沾沾自喜时,就该明白,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只能顺应规则。
做一条浑水的鱼,可以捞到很多烂泥里的虾米和乐色来食之果腹。
有时候呢,只要学会顺从一点,就能从浑水之中捞到很多好处。这些好处虽然可能很乐色,但好歹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在浪潮之后,水底究竟是不是烂泥和乐色,自然便知。
所以吴雪并不很忧虑,尽管他曾经无比忧虑,甚至到了难以入眠的地步。
但是他后来突然发现,就算是那样又该如何?这江湖始终如此,从未改变过。更有时候,他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那是因为他还未彻底放弃内心的坚持。
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变得与恶徒无异,自己也还是要做自己,不与之蝇营狗苟之流洗泥水澡,也不在酱缸里面打滚。
生活艰辛啊,身不由己呵,随波逐流吧……
但总会如此么?何至于到那不堪设想的一天?又怎么可能这天底之人尽皆沦为恶徒?未免太过自负。所以吴雪并不担心了。需要担心的始终是恶贯满盈的匪徒。
于黑暗之中一点萤火? 能够发出一点光? 散出一点热,这个江湖就还有救处。如若万千萤火于夜空中汇聚,便是漫天繁星? 璀璨之处,道路畅通。
一个人所需要想的? 永远不该是自己如何堕落,堕落到对于一切都无可选择的悲催地步? 仿佛那些悲剧时刻都会轮到自己一样。与之幸运无关,只与一个人秉性有关。
吴雪始终明白,美好的愿景总是伴随着痛苦,有时甚至需要暂时放弃很多充满了诱惑的事物。但这本该如此。这世上多数好的事物不光难寻,也更难得到。
何必要在乐色堆里寻宝? 而不是寻找一个宝藏之乡?
所以吴雪时常发笑? 他觉得自己可以很柔和。当一些原本困扰着人的心结解开,会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很多。因为他知道,很多时候,自己根本不需要停留。至于某些虚假幻象? 可以不带眷恋便笑着离去。
当今晚的兰儿忽然觉得无比忧虑之时,吴雪反而却格外平静。他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说道:“不用担心。”
兰儿说道:“可……”
吴雪摇摇头,喟叹道:“兰儿妹妹是在担心那些被绑架的孩子,还是在担心这个江湖的未来?”
兰儿轻声道:“都有一点……”
吴雪凑近她,郑重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如果是哪些被绑架者,我们目前正在调查鬼枭门一事,要相信自己可以在卑鄙的勾当开始之前,将其彻底捣毁……”
他顿了顿,接着道:“至于这个江湖的未来,我们已经可以预见了……”
兰儿喟叹道:“混乱看起来已经不可避免了。上一次,还是在两百多年以前。那时候,中原竞相称王称霸,短短五十年,竟然诞生了六个王朝……”
吴雪笑道:“兰儿妹妹对这段历史很是了解啊……”
兰儿说道:“母亲她从前时常跟我说起,并且我总觉得,她远比看起来忧愁得多。现在我觉得,那时的她早已经预见了夏国的未来……”
吴雪喟叹长叹,说道:“在那个道德沦丧、纲纪崩坏、寡廉鲜耻的时代,幸而先皇陛下一匡天下,重振山河。可繁盛不过二百年,朝代更迭覆灭,一切又要重新来过了……”
兰儿目光闪动着,问道:“雪儿哥哥觉得,夏国会重蹈覆辙?”
吴雪靠进椅子里,苦笑道:“若是现在的夏国还有一丝希望,人们也不至于悲观至此……”
兰儿不禁担心了起来,说道:“到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
吴雪握起她的手,笑道:“这个其实也不用太担心。那一天迟早都会来,只不过到那时,我们只怕早已经入了黄土啦……”
兰儿说道:“可是……那我们的孩子又该如何呢?他们会不会被迫卷入到纷争之中?他们能否找到自己的归宿?”
闻言,吴雪却为之一颤,她此番一席话,无异于暗夜霹雳,既教他为之动容,又无比忧愁。兰儿一时情急,未加思索便将顾虑说出了口,随即她发觉自己说得话过于露骨,脸上凭得浮现一丝娇怯之意,登时双靥绯红若花。
她微微低下了头,将早已经羞怯得通红的脸侧开,不再看他。
吴雪脸上热烘烘的,笑也不是,哭似乎也不太合适,只得干巴巴又躁动不安地摸起了鼻子。
半晌,兰儿忽而轻声道:“说些什么啊,像个木头……”
吴雪从心猿意马之中回过神,讪笑着说道:“未来……或许也还有转机也不一定……哈哈……哈哈……”
他脑袋嗡嗡作响,好像飞进了千百只蜜蜂。
第一千四十六章 试探
兰儿微微一笑,歪着脑袋道:“可雪儿哥哥刚才还说夏国重蹈前朝覆辙的悲剧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了……”
吴雪捂着后脑勺,哈哈讪笑着,尽量使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但似乎身子怎么都很僵劲,到最后干脆直愣愣地挺坐了,解释道:“那么嘛……呃……凡事并不绝对,是不?我们既要看到事情发展的好的一面,也要想到不好甚至是可能超出预料的一面。”
他轻咳几声,微微颔首避开她试探性的目光,可是脸上依旧热烘烘的,一抹有别于寒凉秋意的温暖久久弥漫在心头。
对于始作俑者的兰儿,却狡猾地缄口不言了,把责任推给了吴雪,只教他愈发手忙脚乱,好像怎么都不自在。在女孩子面前不自在,可确实是一件令人懊丧又抓狂的事。
兰儿就这么瞧着他,似乎已经忘了之前自己的无心之语,又加之见他这么手足无措,不由得嘿嘿一笑,佯装无事地说道:“我就在想呢……作为前人的我们只顾着自己快活,全把责任丢给后人们,教他们突然肩扛起如此重任,未免也太过失责。”
见兰儿寻了个台阶,吴雪立马便顺着下了,连连附和道:“是啊是啊,所有的症结,无不是日积月累所致。病不可一日根除,药也不能时断时续。当下夏国之症结,乃是百年前积累下来的病痼。无论哪代人,须立即着手此事,绝不可待到广厦将倾之时才想着补救……”
兰儿笑道:“不过,雪儿哥哥刚才也还是说过,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渺,不足以改变世界,甚至完全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掀起一丝波澜。作为雪儿哥哥口中这般渺小的我们,又该如何来帮扶这座将倾之广厦呢?”
吴雪顿时感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以至于现在他得一一将此前自己的自负和灰心给打破。
“这个……这个嘛……一个人的力量确实很是有限,但若是一群人,乃至整个岭西的人,或者整个夏国之人,可以凝心聚力,那这场危机便了渡过……”
兰儿啜饮着茶水,适时的又将了吴雪一军,沉重精明地浅笑道:“雪儿哥哥可真是个充满了浪漫理想的人。眼下难就难在人心难聚? 今个你抢了一村的百姓,后天我灭了你全家? 再后天又不知会从哪冒出来一伙流寇? 到处打砸抢烧,干些绑票的勾当;人心之间互相疏离,惶惶不可终日? 都在为了一己之私而为恶? 又怎能如雪儿哥哥所说的那般将天下子民重新凝合呢?”
只听着兰儿娓娓道来? 语气清浅舒缓,可一字一句无不如同中的之矢,直教吴雪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兰儿笑盈盈地瞧着他,而吴雪像是个呆子般兀自摸着鼻子思忖着。他忽而发觉自己是个浅薄且理想化的人? 自己也总是想要说一些大话来敷衍面前这个女孩子? 就好像每个女孩子都一样? 都可以被两句漂亮话给蒙骗。可眼下兰儿清淡的浅笑告诉他?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蒙骗过去的女孩子。她始终心如明镜,只是不爱说道而已。而他还忽略了一点? 没有哪个女孩子真的会被爱人忽悠,只不过是心甘情愿罢了。
龃龉一阵? 唯有徒增尴尬? 吴雪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幽幽道:“依照目前情况来看,皇夏之境民犹如一盘散沙,别说是齐心协力抵御外辱、重振山河了,只怕是一起为匪寇都难人心向一……”
兰儿笑着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所以说……现在妄图推翻朝廷统治,实现霸业完全是痴心做梦。先夏国境内虽流寇泛滥,但大多不成气候。正如雪儿哥哥所说那样,一群匪寇里面只怕也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势,依我看不过流氓习气尔尔,终难成大业,只能抱成团四处劫掠一点好处。没有正规军队的制度和领导,是丝毫无法动摇在这片大地上盘亘了两百多年的帝国的。夏国境况虽危,但还远远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听兰儿一番高谈阔论,吴雪不禁暗暗咋舌,他既钦慕又自愧弗如,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冒着星光一般。言罢,吴雪赞和道:“兰儿所言极是……”
兰儿看向他,试探性问道:“所以现在揭竿而起绝不是好时机,雪儿哥哥有什么打算么?”
吴雪被她问得一愣神,心想:“我有什么打算?他们造反被杀头则已,我可不想步其后尘。”便说道:“从目前情况来看,确实如此。但夏国乃当世之正统,远不是那些三教九流之辈可以比拟的。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大义,但行的却是为祸一方的勾当。我看他们也难成什么气候,只不过是一阵风,待他们的皇帝美梦消散之后,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兰儿充满了期待地端起茶杯,然后就又放下了,眉宇之间无不是沮丧,心里在暗怪他乃是小民做派,只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可以高枕无忧。
“你真是这么想?”兰儿问道。
吴雪有些诧异,疑惑道:“要不然呢?我总不可能跟着这些流氓匪徒们一起造反吧?他们不过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小喽啰而已,我何须与之苟且?”
兰儿轻声道:“雪儿哥哥似乎很看重正统?”
吴雪淡淡道:“那是必然。无德之人登上了三宝殿,也是无能……”
兰儿似乎还不死心,追问道:“你难道就不想等候时机,建立一番名垂青史的功业?”
吴雪似乎没有发觉她态度悄然的变化,依旧我行我素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普通人就该有普通人该过的生活,无关我之事,无须过问。否则也只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
然后,他还说道:“兰儿,你可切莫有抗逆朝廷之心,那是永远也无法长久的……”
兰儿只是暗暗叹了口气,随后站起了身,说道:“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就径自离开了去。
第一千四十七章 吴雪内心的阴暗面
兰儿悻悻然而去,吴雪并没有向往常那样起身挽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随即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意。
他看着自己的左手,并将它像是宝贝一般抚摸把玩着。这一只含有无限可能的手,掌握的不是粗鄙的权威,更不是烂银臭铜,而是他内心深处从未发觉过的自己。自他从昨日的秦如梦那里回来之后,他内心便发生了一些变化。权利、地位、美色、金钱,这些全部不是他所欲。他试图走上一条所有人都未曾走过的道路。
他为之兴奋,为之颤栗,为之鼓舞欢欣,更为之恐惧。
“我真的能做到么?”
吴雪心里想着那个几乎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打算,竭力压制着内心不曾有过的狂喜。他很善于伪装,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像条稳健的老狗,看着自己的左手,陷入了沉思。
今夜,他有太多东西需要思考,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他在拷问自己,并不是为了打消自己的念头,而是为了促使自己下定决心。
夜凉如水,秋月高悬,晚风掀动窗帘,穿堂而过。
不知多久,吴雪忽然开口道:“门廊里还是怪冷的,为何不进来?”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半讥诮半含蓄的笑,翎歌趿拉着鞋子走了进来,看了吴雪一眼,便自边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倒了一杯茶。
“你就这么干坐着?”翎歌挑眉道。
吴雪说道:“你都听到了?”
翎歌笑道:“你究竟是真的毫无野心,还是你在她面前装疯卖傻?”
吴雪续了一杯茶,淡淡道:“我既无野心,也不会装疯卖傻,只是一个只求自保的凡人罢了……”
翎歌喟叹道:“是吗?可你的演技并不高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你的眼睛里藏着痛苦的烈焰……”
她看向吴雪,问道:“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吴雪转而一笑,说道:“翎歌姑娘今晚的好奇心有些重……”
翎歌咬咬牙,说道:“我的好奇心一直很重。”
吴雪笑道:“可惜,我并不是什么很有内涵而且内心美好之人,对我有好奇心的人,最后都会失望……”
翎歌起身关上了窗户? 顿时风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她回过身看着吴雪? 可后者依旧在看着自己的左手,那一只宛若紫玉般的手。
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究竟在盘算着什么?翎歌内心惶惶,总感觉今夜的吴雪似乎很是孤寂。他坐在那里? 却好像早已经成为了孤家寡人? 没有一个人再可以窥探他的心。他的心里没有高耸的城墙,只有一片荒芜的废墟。
二人执拗了一阵,翎歌终于的放弃了。你不问,他绝不说。你问了,他也未必说。像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翎歌心想。
“小孩子。”翎歌忽然恨恨道。
吴雪却不以为意,笑道:“我还只有十七岁,本就还算作小孩子。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变老。”
翎歌喟叹一声? 幽幽道:“但你总该要成长了。要不然? 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离开你……”
吴雪却忽而怪笑了两声? 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看向翎歌,闷声道:“就算再失去一次又何妨?”
翎歌微微一颤? 那一瞬间,吴雪的神情教她害怕。他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一个从未表露出来? 并且在竭力压制的另一面。
吴雪面带冷笑,几乎像是瘫痪似的靠在椅背上,沉声道:“人们总是在不断失去,又在不断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的心的巢穴。失落、彷徨、欢喜、厌倦、希望、黯然、痛苦,再到下一次欢喜。不过轮替罢了,终究只是在找一个借口欺骗自己……”
他显得很是渺小,又很是无力,一瞬间像是个被打败的战士,心里堆积的骨骸在腐烂。
翎歌忽而发觉,有时候他笑着,但是早已经神游物外;他的笑意,隐藏着难以发觉的伤痕。他站在那里,伫立在人群间,却显得这么格格不入,仿佛梦游一般在世间晃荡,但终究寻不到自己的根。
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他的心也随着伤痛而孤寡起来。尽管他可以笑,但是已经看不见蓝天,更看不到明媚阳光所蕴含的希望。
有时候,他很想哭,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你已经是个快要成年的大人啦,哭鼻子是泼皮小孩子的惯用伎俩。你只身一人,没人会纵容你撒娇和哭闹了。”
哭是小孩子和女人的特权。男人不行。所以男人们总是短命。因为他们的垃圾始终堆在自己心里,永远也得不到排解,一直到他死的那天。从他们一出生开始,不断积压的痛苦和迟迟不到的希望就在撕裂他们。他们看起来既刚强无比,又无比渺小脆弱。但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寿命的流逝会加固他们内心的幼稚。那是唯一的希望所在。
男人的快乐有时间很简单,甚至有时候可以很粗鄙很低俗。吴雪曾经在泥潭里跟泥鳅和癞蛤蟆一起打滚,笑得很开心。但是他找不到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所在,只是想这么做。
他在感受深陷泥淖的感觉,并为之感到亢奋。
泥淖,泥淖,泥淖。
这个世界就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疯子,起码他做过的很多事情起来并不是很有目的,比如独自在夜晚得街市徘徊,比如时常自言自语并且夹杂着手舞足蹈,如此竟然还能欢笑很久。
他感到痛苦,却不知痛苦究竟从何而来。他像是一个死士般跟自己做着悲惨的对抗,他绝不能让自己堕落,跟自暴自弃者们一样同流合污。
所以他大笑,他欢欣,他舞蹈。风确实够坏的,它喜欢看旁物跳舞,看满城落叶、看光秃秃的枝桠、看瘦削的花枝们跳舞,自己却总是躲藏。
吴雪看着翎歌,脸上带着笑,浑身好似不自在地颤动着,说道:“翎歌姑娘……男人之所以长不大,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彻底堕落……”
他感到无所适从,痛苦纠结着他全身的神经,眼睛也有些酸涩。
男人们从一出生开始,就与权利和地位、金钱与美人、豪宅和宝马脱不开关系了。
吴雪试图另辟蹊径,但总是会有人不断催促:你已经是个大人啦!要娶媳妇生孩子啦!你要买房买车啦!你要为这些付上一生啦!甚至呢,你也要考虑考虑死后埋哪儿吧?
第一千四十八章 令人崩溃的原因
一想到这些琐碎又必须的事物,吴雪就觉得无比的沮丧,可又不得不重新回到所有人都涌入的河渠里。这些就是生命的全部,而一个人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围绕或为了得到这些而苦恼,而痛恨和嫉妒。
这也无疑令他感到颓丧不振,因为有些事情总是让他感觉无比遥远。更有时候呢,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和**也是如此貌合神离。他的灵魂在扭曲,在晦暗的光芒下挣扎,但是躯体却给了他无比真实的反馈和诉求。他竭力寻求二者之间的平衡,但长长感到惘然、痛苦。
他似乎总能发觉自己诸多弊端,在不断自我批评和反省之时,又会情不自禁地陷入无解的泥沼,寻求解答却会落入另一个困境的圈套。
但是他唯一学会的,就是不断地反思自我。这是促使他不断进步,并且为之痛苦的根源。如果总是推诿责任,将一切祸患怪罪于“非我之辈”,自然会轻松愉悦很多,但对于一个人对群体和社会,甚至自我价值的认知都会出现极其自负的偏差。
吴雪觉得这是“错觉”。人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狂妄自大。前者是源自缺少自信,后者多半来自无知。因为无知导致的乏于信心,往往更会让人变得愈发极端自负、难以容人。
所以吴雪决定将一切困扰他的问题或者假象全部抛弃,试图追本溯源来发觉自己真正的诉求和心愿,并为此考量起最真实的自我。
在此期间,他发觉人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他的光辉与阴暗并重,各自占据着他心思的两头,而唯一没有让他走上不归路的原因,是他总能为二者寻求一个平衡。光明无法彻底战胜黑暗,黑暗却可以一瞬间侵占光明。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光明总是跟秩序和律法、道德与约束有关,而幽暗的魔鬼总是会在人们耳边低吟浅唱,将地狱内美妙的歌声传达给堕落和即将堕落的人们。
想通了这些,吴雪突然平静了。但这些都不是现实,现实中的人们往往会为了生存而挣扎,而绝非有空暇去跟自己内心的魔鬼谈话。
闲人。吴雪对自己评价道。一个自己跟自己决斗的闲人。
面对现实,总是令他痛苦不已。死亡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彰显在他黑黢黢的双眸之中,令人看了做怕。
当翎歌看见这样的吴雪,一时竟也为之一颤,为他身上散发出的诡异且偏执的气场而畏惧。
吴雪字冷如霜。“再失去一次又有何妨?”失去。他们都曾经失去过重要之人。经历过最深沉的痛苦的人,往往不会再畏惧痛苦。他们会全心全意地服务自己,只对自己负责。
吴雪站起身,踱到了窗边,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黯然长喟,幽幽道:“翎歌姑娘,你也应该理解? 或者你心里也曾这么想。失去并不代表什么? 只不过是一次旧的尝试和新的开始……”
他摇了摇头? 好像自我否定了一般又接着道:“不对……有些痛苦对人的影响是一生的,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忘却,只能带着虚假的自我抚慰和面对未来生活不确切的期许而慰了平生……遗憾和痛苦会伴随着他,一直到死。”
吴雪并不算凄切的低诉,却掀起了翎歌死水般的心的波澜。她无数次试问自己? 是否真的从那段惨痛的过往走出来了么?
有时候? 她觉得自己无比平静? 无比镇定,就好像痛苦让她丧失了基本的同情心和感知。她既不同情别人,也不同情自己。在那之后? 便会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再想起从前的自己在父母身边撒娇而不再是害臊,再想起曾经自己那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也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经历了痛苦才能成长,但成长的代价绝不该是因为痛苦而丧失作为人起码的纯真和良善。
所以吴雪明白? 自己向来都没有任何敌人。他唯有一个宿敌? 那就是他自己。他要摆脱那些拉他下坠的重物? 并且不断前进,以维持自己不堕落。
良久,翎歌幽幽道:“是嘛……或许也真是如此……”
她不用闭上眼睛,因为她曾亲眼目睹至亲之人的死亡。到现在,她都还无法从父亲临死前那因严刑拷打和布满臭虫的阴暗牢房而扭曲肮脏的脸上浮现出的最后一丝笑意中释怀。
那是宽慰和期许,也是她无穷无尽的梦魇。她试图走出,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悲恸布下了天罗地网,纠缠着、困扰着、折磨着她直至今日,或许往后依旧如此。
她时常想起最后跟家人团聚的一个雪天,跟往年无异的年末时光;但那时候家里的气氛跟乌云密布的天气一样令人觉得沉闷窒息。
尚且年幼的翎歌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如何,但是她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异样气氛背后那紧迫焦躁的情绪。后来父亲突然跟她说:“你将要离开家了。”
那时候翎歌还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只是有些茫然和困惑。她看着庭院内寂寞无声的雪,突然很想大哭一场,但是也没有眼泪溢出。那时候她忽而发觉,自己的心已经裂了个豁口,绝望的洪流在里面翻涌。
“你将改名换姓,往后便叫吴公一声爹。”父亲告诉她。
小翎歌只疑惑不解,问道:“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
父亲晦暗的脸上浮现一丝绝望,哀叹道:“那是因为你的身份会给你招来杀生之祸……”
那时父亲得脸上粘着雪,面容之间满是凄凉与紧迫,翎歌后来想,那时候父亲之所以想要将她提前送走,是因为他早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
小翎歌于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秘密踏上了旅途。她被告知将要去往芙蓉府,并给吴公收做义女。到那时候,她将改姓吴,而不是林了。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安然被送到吴家府上。
第一千四十九章 与雪之别
那时候整个天都人心惶惶,天空中乌云密布,怎也挥之不去;雪也已时断时续下了三天,通往天都城外的道路颇为难行;偌大的天都内鹰犬肆行,闹得人心惶惶;不知父亲如何打点,小翎歌从这无形的包围之中脱身,踏上了一条围绕着困惑、痛苦和寒冷的道路。
小翎歌依稀记得,在自己预料自己将要离家之前,曾有个挺奇怪的人秘密前往家中。那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但面容枯槁,唯有那一双阴寒冷鸷的眼睛现实他还未老去。
见了那人,小翎歌才忽然想起,早在半年之前,这个人便偶尔出现在当时的家中,但她以为他与其他时常来府上拍马屁的人无异,所以便没有对其多加注意。
后来想想,只有这个人来时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手上也没有带任何礼物。
当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的一个雪天,此人再次踏足家中,若有所思地看了小翎歌片刻。虽然他的神情比之恶徒无异,但小翎歌并不觉得害怕。因为他虽然看起来阴冷而凶恶,但身为官宦子女,她还分得清哪些是面凶的清官,那些是笑面虎。随后他目光露出隐隐的忧虑,似乎遥想到了她的未来。
此人到来时,曾经与其父密谈了半日,一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可待到谈话完毕,那男人走出来时,只是尝试对小翎歌笑了一下,尽管笑得极为不自然,像是僵硬的铁皮,但小翎歌还是觉得未有着落的心里得到了些安慰。
他对她说道:“不要担心,你会有几位姐姐,还会有一个弟弟,他们会陪伴你的。”
说完,他便离去了。小翎歌依然记得,一家人围在屋里或悲或怒的撕裂的场景,只有她仿佛隔绝了一切,从家人和家宅之中隔离。她不断地回想着那个人的话,试图领略其中意味,但总是浑然不知,直到她父亲告诉她对于她的未来做了迫不得已的规划。
雪越下越大,往日的幸福却越来越少。在庭院堆了几尺,无人清扫。他们似乎都已经认命,只是心里还带着些许侥幸希望。
可小翎歌似乎那时候便忽然开始变得敏感。她明白,若不是弥天大罪,父亲也不至于将其送走。
自那日后? 家中便再无安宁之日。
她看到了肆意淫乐的那些曾经熟悉的亲人们? 也看到了败坏的过程。那一刻? 她竟然产生了厌恶之感,只希望赶快离开这里。
那一天来得并不算太晚。只在半个月之后,独自在庭院里看雪的小翎歌便被那个冷漠的男人带走。
他对她说:“是最后的日子了,该离开这里了。”
最近城内总也不太平,先是有两个侍郎倒了霉? 后来又牵扯出诸多富商巨贾? 就连五卫郎也是噤若寒蝉。每当她看到街道上成群结队、步履急促的督京卫? 她就知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这一次,轮到她家了。
“我们要去哪?”小翎歌问道。
没有人来送别,除了她的父亲。他已经一夜白头? 变得无比渺小,再无往日在朝为官时的风光。现在的他已经成了一个平凡甚至软弱的人,对于家中发生的丑事也已不再过问。
他简单给她收拾了些盘缠,并且嘱咐道:“到了吴家之后? 切不可再提起自己的过去? 更不要再说自己过去的名字了……”
他只是这么说。小翎歌那时只是点点头? 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她就跟着那个男人上路了。
奇怪的是,那人今个儿穿着难得一见的官袍,暗红色的衣料,上面绣着蟒纹,看样子像是刚从皇家礼会刚离场一般。
那时候小翎歌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乃是督京卫的卫首,起码是主要掌事的人物之一。
可是他步伐不疾不徐,这让小翎歌深感安心,他的手热烘烘的,完全不像看起来那样枯槁冰冷。
走在路上,往来急促的督京卫部众见了他,便远远地拘礼,没有人上前来搭话。
小翎歌问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那男人似冷非冷地笑了两声,有些干巴巴的,沉声道:“那是因为这件衣服代表着死亡和鲜血。”
“是嘛……你杀了很多人么?”
他只是说道:“很多。”
“我们为什么不坐车?”她又问道。
他们牵着走,走在人心惶惶的天都街道上,天空飘着雪,仿佛他们是在城中漫步,而不是逃命。
他看着天空飘下的雪花,长长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因为我要让他们都看见这一幕,起码得一直走到让你成功出城为止……”
她很不明白,既然是逃命,就都是灰溜溜的,哪有光明正大的走大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的?
走到一处,忽然从酒馆里走出来两个人,那两人跟他一样,身着代表着死亡和鲜血的衣服,看起来年龄也相差无几。
他们看着小翎歌,低声道:“这便是林公的女儿吧?”
那男人点点头,说道:“之后你便跟他们走吧,他们会托人把你安然送到的……”
小翎歌问道:“你要走了么?”
那男人松开了她的手,说道:“我要走了。”
“很急么?”
“十万火急。”
“好。”
天都周边已经戒严,现在唯一能进出的,唯有四处拿人的督京卫。他们俩将小翎歌藏在钱箱子里,恰好当时朝廷需要运送一批到边城的军饷,她便躲在了里面。
一路上兜兜转转,小翎歌在出了天都的地界之后,又告别他二人,换上了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到这里,她以为已经安然脱身,身后的天都已经远去,身前的运饷车队也逐渐远去。小翎歌忽而发觉,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奔波劳碌,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感受道路上无穷无尽的孤寂和痛苦。
在前往芙蓉府的马车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一股难以言明得悲伤忽而翻涌上来,几乎教她想要呕吐。
行在山道上的马车摇摇晃晃的,她的心也摇摇晃晃的。前路漫漫,白雪纷飞,视野所过之处,遍是蒙蒙之色。而这就是一个人坎坷不平的一生。
第一千五十章 与雪之别(其二)
作为一个尚且年少的小孩子,原本是不该在十二三岁就深刻了解这个世界和人生;但当小翎歌坐在向西行去的马车上时,窗外山道上飘扬的雪花逐渐大了起来,寒风似刀子般刮着她的脸,也刮着这些雪花;它们旋转,漫舞,永不停息;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一切生命似乎都在白色世界里摇曳;她忽而以超出年龄的冷静领略了这个世界,虽然还只如雪雾一般朦胧。
那时候的她想到了什么?恐怕所有小女孩的美好幻想和期待全部破灭,唯有刺入骨髓的寒冷和肃杀、沉闷的气氛是她所体会的最真实的感觉。在惨痛的现实面前,一切美好和幻想都显得微不足道。
“是这样……”她对自己说,“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
她将要去往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切陌生的人。她想着那个代表着死亡和鲜血的男人对她说的话,想着他口中的吴家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可木已成舟,她最终没能成功到达吴家,也没能和吴家四秀还有吴雪成为兄弟姐妹,不然,他们或许都将会有不同的命运。也许,他们会一起在毁灭吴家的大火里丧命。也许,他们会有办法渡过难关也不一定……
当翎歌初见到吴雪时,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总觉得面前这个人给了她一直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或许不似过久不见的故人般熟悉,但自心底泛起的一丝涟漪,却教她颇为留意这个少年。
但初次见面,是在赵昊天顺搭着吴雪去往山庄的路上,她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还是对其侧目而视,只在心里暗暗对这个显得圆滑又羞赧的少年有些诧异。
他究竟是谁?翎歌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但那时的她一心想要摸清赵昊天曾经身为“玉江大盗”的证据,并没有过多留意这个少年。对她来说,有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她时常难以忘怀一些人事:父亲死前的脸,还有那些未曾谋面的吴家姐弟。此刻这些事情都已经风轻云淡,可以不留恋便走。
她心里唯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找到当时把父亲拖下水的“玉江大盗”。可惜的是,玉江大盗并非个人,而是一个盗贼团伙。因为翎歌一封事先宣扬的信复仇信的缘故,赵昊天起了疑心,而把从前那些团伙召集在山庄内。这些贼子说是一个团伙,实则是人心各异、穷凶极恶的贪婪匪徒,最后共同覆灭的结果也算是罪有应得。
也就是那次,她巧合得知吴雪竟就是那个吴家少年,更甚者,他们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一面。
那是在青茉府,一个春天过后、夏季未来的阴雨天。当时她与玉先凤从天工阁归来,途径北安王府,玉先凤便自己去打探一番,教翎歌于园内候留。
那园林是北安王督建,本是作为王爷夏季出巡的私人居所,后逐渐放宽限制? 成为了城内一处游览胜地。
她就是在那里与吴雪见面? 只是当时他们都不认得对方。那时候,吴雪看起来意气风发,虽不甚张扬高调? 但眉宇之间的傲气却自然彰显出来? 这点是难以掩饰的。
小翎歌对他腰间的那块玉佩颇为好奇,因为她曾经也见过类似的? 但就是想不起是何人之物,遂只把它当做是一种富人子弟之间流行起的玉佩罢。
小吴雪总想着找她搭话,可她总是沉默。虽然她也很想说些什么,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和这个陌生的小公子说些什么? 以至于教小吴雪以为她正沉湎与苦痛之中。
后来翎歌心想:“那时候我的脸色或许比现在还要差很多? 也难怪他会一眼就觉得我心情不佳,想方设法地要让我开心起来……”
吴雪来到青茉府之后,便觉得百无聊赖。早在很久之前,旅行就对吴雪没了任何意义。他时常想,那只不过是一个坐标点切换到另一个坐标点罢了。所有场景大同小异? 罕有热闹事物。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他只是觉得眼前所见的景色千篇一律,还未发觉到这些表面背后的文化内涵。
就算是现在,吴雪依旧对旅途觉得沮丧。因为现在不光景色不佳,就连文化似乎也没体现出来,不过是一锅乱炖的糊涂汤罢了。在那之后,小吴雪的便不再如往常那般喜好远游,转而把窝挪到了藏书阁。他觉得有时候虚幻的世界要比现实美妙的多,从现实之中无法体会的美感,前面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们就已经勾勒出来了。
是的。在十三岁之后,吴雪便不再满怀期待地踏上旅途,他在心中堆砌起了一个美丽的国度,并且逐渐稳固。作为一个小孩子,他对陌生事物的热情消失得还是异于常人得快了些。这或许是他过于敏感的缘故,早在该欢笑的年纪失去了欢笑。
他只隐隐感觉眼前的世界有些不对劲,但是他找不到原因。正如许多人忧虑的感觉一样,他也很忧虑,但并不知道让人们忧虑的本因。
所以,他终于决定从藏书阁里暂且抽身了。
他曾问孙伯:“孙伯,这时节,夏国还有何处可供赏玩么?”
孙伯笑说道:“东都芙蓉,西城海棠,北海雪山,南冥观海,哪一个合小公子心意?”
吴雪想了想,决定折中一下,来一个短途旅行,便道:“这样吧,我们去青茉府看茉莉花吧……”
青茉府相较于其他地带,风情蕴意要温和、含蓄得多。吴雪差孙伯去跟其他老头子们打牌,想要自己去随便走一走。
孙伯笑道:“牌可以以后打,陪小公子玩才是要事……”
最近开始,吴雪只觉心情烦躁,只想自己四处逛逛,做一些比之太无聊做一些稍微无聊的事,所以他便差孙伯去买一些茉莉花茶,带回去给姐姐们做礼物。
孙伯极为尽职尽责,出门在外从不脱离吴雪三步开外,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又像是皇帝身边团团转的大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