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我家皇后又作妖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第一章 东宫

    一场倒春寒后,盛京各种春意赶趟似的涌出来。

    京郊安远镇中有处铺子,后院住家,门口两株辛夷树,碗大的紫色花朵开得热闹。

    铺子门面板上陈列各式刺绣花样儿,门前“吉祥铺”的幌子半旧,铺内一名玄衣男子张罗着,驻足者熙熙攘攘,生意很是不错。

    花二赶了骡车从后院出来,骡车上坐了名半百妇人,压得轱辘吱呀响。

    玄衣男子见状,立马停了手里活计,招呼道:“二姑娘,婆婆,这就走了?”

    花二点点头,笑道:“阿巍,我和婆婆进宫期间,铺子就拜托了。还有我那个阿弟,也麻烦你上心了。”

    骡车上的老妇人慈眉善目,噙笑道:“阿巍,辛苦了。老身的花样儿一定保那位开心,彼时赢了大大的赏钱回来,咱们就换个新幌子!”

    众人也拥上来,亲切地打着招呼:“花婆婆,这次你家走大运了!能让那位瞧上你的花样儿,彼时飞黄腾达,可别忘了乡亲们!”

    “多谢吉言!多谢!不过话别说早了,只是那位听闻老身画得好,这才召去。能不能入他法眼,还未定哩!”花婆婆虽摆手着,却笑得白发皱纹一起颤。

    经营铺子的花氏一家虽搬来不久,但和善可亲,手艺又过硬,素来得邻里敬重,此时街坊邻居都真心为花婆婆开心,聚上来恭喜的人不断。

    “二妹妹家的花样子远近闻名,定能马到成功。”

    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名锦衣男子众星拱月般走来,踱到花二面前。

    他二十出头,墨发玉冠,金线绣麒麟朱红袍子鲜妍无比,为他那唇红齿白的俊脸儿更添一分美相。

    “小侯爷。”众人立马噤声,弯腰下拜。

    花二不动声色道:“你来作甚?我和婆婆马上就要启程了。”

    “来送送你呀。不然你这一去鸡犬升天,回来不认小爷我了怎么办。”红衫男子蹭一下打开一柄折扇,扇得姿态万千。

    花二别过脸去,淡淡道:“沈钰,平昌侯世子。放心,奴忘了自家姓什么,也不敢忘了你。”

    沈钰笑了,露出两行大白牙,折扇一飘:“好!来人!锣鼓响起来!祝我家二妹妹此去顺利,赚得盆满锅满!”

    顿时,沈钰不知何时带来的乐师,笙箫齐奏,鼓乐震天。

    花二掏了掏耳窝子,向阿巍和乡亲们唱了个喏,便拉着骡车,载着花婆婆远去。

    盛京,大周都城。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花二她们住在京郊,此行要先进城,进城后上面有专人来接她们。

    然而,还没走出京郊,花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官道寂静到诡异。风声鹤唳,刀光隐匿。

    花二驻足。攥住骡车缰绳的指尖用力,发白起来。

    “住手,别吓着了贵客。”一名蒙面男子和一个仆从打扮的人,从道旁灌木丛里走出来,一礼,“初次见面,有礼。”

    花二警戒地后退一步,笑意很是无辜:“这?民女和婆婆只是做花样子的百姓,平日好生好过,不知如何招惹到了贵人?”

    蒙面男子眼珠子滴溜溜在花二脸上转,幽幽道:“明眼人不说暗话。我就一句,敢问姑娘芳名。”

    “花二。”花二抬眸一笑,天真无邪。

    蒙面男子微微眯了眼,侧头向那个仆从道:“如何,这张脸可有印象?”

    “老奴实在……年轻人都如地头笋,骨相未定,一天一个样,长得极快。老奴虽以前见过……但三年了,不好辨认啊……”那仆从声音尖细,竟然是宫中内侍。

    “没用!”

    蒙面男子眸底腾起一股戾气,猛地拔出身侧佩剑,银光一闪,再一瞧,那内侍脑袋就滚在了地上。

    “还在装糊涂?我查过了,姑娘的籍册是三年前新作的。搬来此地也是三年前。还打算不见棺材,不说实话么?”

    男子阴阴地盯紧了花二,剑尖鲜血直淌。

    花二衣袂中的指尖暗暗攥紧了,笑却还是如昔:“大人说话愈发糊涂了。娘生爹养,民女就叫花二。还有,大人是不是也该说实话?您暗中埋了那么多将士,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

    男子怒极反笑:“既然无法为我主所用,就只能杀了。可惜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埋伏在灌木丛的将士忽的杀将了出来。

    杀机铺天盖地而来。刀剑出鞘,春风肃杀,寒光见血封喉。

    “婆婆小心!”花二狠狠咬了咬牙,第一反应是去确认婆婆安危,一边躲避着刀剑,拼命将骡车往城门处拉。

    只要靠近城门,人来人往,必能发现这一场不见光的屠杀。然而,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还没跑出两步,剑光就斩到了后脑勺。

    “阿姐带婆婆往城门跑!此地交给我!贼人休得猖狂!”

    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大喝,一抹人影从骡车上的杂物中腾空而起,同时剑出鞘,迎了上去。

    金铁相撞之声,喊杀声震天,刀过处鲜血飞溅,但见一抹银白俊影与数十将士对战,身轻如燕,剑圈散开,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半盏茶,官道上便尸陈一路,鲜血浸红了灌木丛。

    场中就剩下了一名白衣少年。墨发猎猎飞舞,鲜血染了个满脸花,唯独手中一柄剑,寒光摄人。

    他四下张望,发现不见了蒙面男子身影,左右寻找不得,面露愤愤。

    但他转念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剑伤应不浅,加之担忧花二她们,遂不多耽搁,速速追骡车而去。

    花二听到骡车后的动静,是熟悉的走路都要上天的脚步声,重重松了口气,却似想到什么,又立马板起脸。

    “好小子!你什么时候藏到骡车上的?”

    白衣少年跟上骡车,先确认了二人都安好,又见花二骂得精神,大花脸由忧转笑:“阿姐,我护了你和婆婆,你倒来骂我?”

    花二锤了他一拳,见得少年并无大伤,到底没板住脸,憋住笑,拿了绢帕为他擦着满脸血。

    “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不是不知道,此行要去觐见那位。我是担心你……哎,才不让你跟去,让你和阿巍守铺子。你倒好,贼机灵跟来了。”

    绢帕温柔地擦净血迹。少年定定看着埋怨的女子,笑得很开心:“好,只此一次。下次绝对听阿姐话。阿姐别赶我回去好不好?”

    “算了,你说得好听,哪有‘下次’听了的?若不让你跟去,怕你回去把我铺子烧了。”

    花二没好气地瞪了他眼,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亲切。

    花婆婆也在旁边帮腔道:“算了,三哥儿长大了。成天把他拘在铺子里也不可能。他身手好,一路多个照应。”

    花二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年比她高了半个头,身形如山,让人无由地安心。

    “罢了。跟去可。但小心为上。”花二终于点头,指了指脸。

    少年眼眸一亮,会意地拿出一个瓷瓶,往掌心倒出几颗丹药,咽了下去,不到片刻,他白净的脸上就长出了红疹子。

    花二再三确认这张脸已经判若两人,才放心道:“走罢。进了城中不许惹事!不许找人比武!”

    “花三得令!”花二话音还没落,少年就一阵风般往城门奔去了。

    骡车吱呀,官道上划出两道轨迹,春风十里,燕子不时掠过头顶。

    一行三人赶了半日,便到了城门,验过籍册,金吾卫恭敬地一揖手:“花二姑娘,那边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末将来。”

    金吾卫将一行人领到角楼下,一行宫装打扮的人向他们看来。

    “民女花二携婆婆,家弟,见过贵人。”花二垂下眼帘,敛裙下拜。

    为首的男子着青色官袍,官居九品,一时也没叫花二起来,只静静地扫了个眼过去。

    女子年纪不大,估摸着十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眼虽算不上绝美,但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别样的韵致。

    单看一眼,太过清疏,比不过盛京姹紫嫣红,但再一眼,就恨不得三眼四眼都停在她身上。

    身上一袭粗布藕粉衫子,云鬟鸦鬓中一枝碧玉钗,浑身清清简简,利利落落,无端让人生起好感。

    至于随行的两个人,一名白衣少年,除去满脸疹子不敢恭维,双目炯炯有神,是个练家子,一名老妇人面目慈和,便是画花样子的好手,花婆婆了。

    男子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在下主簿,李郴。奉上命,在此接应诸位进宫。”

    “有劳李大人。”花二再一拜。

    于是一行三人,在李郴诸人带领下穿过盛京,一路所见繁华盛景,瞧得诸人目不暇接。

    李郴也面露傲然,道:“哪怕住在京郊,也无法体悟京城太平气象。唯有居国之中央,才能感念当今圣人之治,如何贤德。”

    说说笑笑间,至延禧门。红铜宫门高若天阙,守城金吾卫威风凛凛。

    诸人深吸一口气,立马噤声,李郴出示了令牌,宫门打开的刹那,空气顿时变得庄严肃穆。

    三宫六院琉璃红瓦,昭示着天子所居的尊贵和威严。

    诸人不禁面露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郴后面,但凡眼珠子乱动了一下,都有宫侍呵斥。

    不一会儿,来到某处宫殿群落前,李郴驻足,似乎在通报什么。

    花二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到了头顶鎏金牌匾,上面两个大篆,笔锋如龙似虎。

    东宫。

第二章 召见

    “放肆!天家宫阙,岂是区区下民能随意窥探的!”忽的,李郴怒喝传来,“方才见你沉稳,却没想到底是下民,如此不识礼数!”

    “大人息怒。民女见得天家威严,惊羡备至,才有冒犯之举。”花二连忙收回视线,一番告罪滴水不漏。

    李郴这才缓和了脸色,得了令,领了一行人进入东宫,到了某处庑房前。

    “你们且先住下。沐浴更衣,斋戒静心。待东宫得闲,自会召见尔等。”李郴指了指廊下一个宫婢,“吃住有疑问她,叫罗霞。”

    “为何不今日得见天颜?”花二下意识一疑。

    李郴脸色又难看起来,冷哼道:“东宫重任在肩,国事繁忙,岂是尔等进宫就能见的。再说了,下民不识礼数,就这么觐见,岂不是冒犯了东宫。好了,本官还有事,告辞。”

    言罢,李郴就率诸人远去。门口一列金吾卫,旋即将出入把守起来。

    罗霞迎了上来,目光当先落在满脸疹子的花三身上,绣帕掩唇,一声轻笑:“怪不得说下民粗鄙,瞧这脸,也不怕吓着宫里的贵人。”

    “姑姑有礼了。”花二神情如昔,盈盈一福,“奴们食五谷杂粮,居乡间田野,自然比不得姑姑们,得宫里皇气润泽,各个都是福禄顶尖的。”

    “哟,还有个懂礼的。”

    一番话听得罗霞很是舒服,目光转到花二身上,见后者盈盈袅袅,生得好个模样,不由心中暗讶。

    下民里也有如此人物。

    遂缓和了脸色,把诸人带去落脚的厢房,主动解释道:“姑娘宽心。这几日没甚大不了的,不过是沐浴斋戒,学些礼数。待东宫得空,自会宣召。”

    “有劳姑姑了。”花二见罗霞好说话,不由多问了一句,“那到底得等到什么时候?”

    罗霞噗嗤声笑了:“奴婢怎么知道?东宫亲自召见下民,在旁人看来,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再说了,召你的是东宫,长得那般好看的东宫,京中姑娘谁不想一睹天姿。哪像姑娘,拼了命想走似的。”

    罗霞又嘱咐了些事宜,便掩门退下。

    花二嗅着博山炉里飘出的沉水香,是只有宫里才用得起的贡香,不由目光一晃。

    岂止是拼了命想走。

    她惟愿此生,都不再踏足此地半步。

    庑房清简,家什不缺,一日三餐有宫婢送来。房内几张通铺大炕,三人各自捡了张,略加收拾,俱早早歇了。

    这一晚,花二是睡得极不踏实的。

    她梦见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像发生在三年前的,有些又像发生在昨日的。

    鼻尖窜入的沉水香,愈是让这些梦境,搅乎成一团。

    辗转反侧捱到敲梆子,第一声鸡叫刚过,罗霞就冲了进来。

    哐当。房门大开,惊得三人面面相觑。

    “东宫……东宫召见!还不快起来!来人,帮他们沐浴更衣!快快快!”罗霞一挥手,十来个内侍小黄门就涌了进来。

    不知为何如此突然,但三人俱是睡眼惺忪,任由内侍们摆弄,半个时辰后,面目一新地站在了院子里。

    罗霞又将几片兰草塞到诸人嘴里:“多嚼些!口吐芬芳才合格!觐见东宫,一丝一毫失礼都会掉脑袋!”

    诸人依言。架势弄得像参拜菩萨似的,连衣衫都被香熏过了,罗霞才点了点头。

    “像样些了。方才教尔等的礼节千万记住,切记,切记。”

    “姑姑容禀,民女斗胆,可否请家弟留在庑房?”忽的,花二清音一拜,“家弟只是为护我等周全,才跟来进京,但对花样子生意一窍不通。再说了,家弟满脸疹子,不敢冒犯天颜。”

    花二柔眉顺目的样子,罗霞很受用,不在意地应了:“无妨。快走罢,误了召见时辰,就只能躺着回来了。”

    言罢,诸人就领花婆婆前去,花二最后倒回来,捏了捏花三的手。

    从进宫起就格外沉默的少年,再无那天白衣挥剑的风采,触碰间,手凉得可怕。

    “阿弟。莫多想。”花二紧握住那少年的手,却没想自己的手,也没暖到哪里去。

    花三低下头,声音有些哑:“我知道。会乖乖等阿姐回来。”

    花二重重点点头,便松开手,随花婆婆一行而去。

    读书台。东宫专用的书房。

    花二一行被带到了此处。他们又见到了李郴。

    罗霞向李郴通报后,自己便待在了宫外,换了李郴领他们进去,穿过廊腰缦回,不知几重阁,才抵达一处主殿前。

    花二几人在殿前的砖地上跪下来,他们竟是连门槛也跨入不得,旋即李郴向大殿一拜,入殿,趋步往里走去。

    四周沉水香缭缭,凤尾竹绿影婆娑,檐下一只幼隼,栖在鎏金架子上。

    花二偷偷觑了个眼,四周内侍宫婢如云,却雅雀无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门槛内大殿幽深,光洁的金砖地面剪出日光和竹影。

    大殿尽头一道金丝翠竹帘子,帘后坐着名男子,看不清容颜,隐约见得身影修长,岳峙渊,一袭水蓝色宫袍润绿了身后竹影。

    而李郴就在帘子前,躬身禀报着什么,半会儿,他退出殿外,居高临下地站在诸人面前:“殿下旨,报上名来。”

    东宫竟是矜贵至此。

    和所谓卑贱的下民都不愿当面说话,得专门有个臣子传话的。

    花二伏地三拜,清音响彻大殿:“民女吉祥铺掌柜,花二,携花样子管事婆婆,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言罢。李郴又进殿禀报,半刻出殿来,五字:“殿下旨,平身。”

    花二扶着婆婆起来,二人站在殿外,刚想抬头,就听得宫侍呵斥:“放肆!没有殿下旨,区区下民,谁准你抬头的?!”

    花二只得盯着自己绣鞋尖儿,拍了拍婆婆手:“婆婆莫怕。听闻这东宫行事完美,但完美过了头,不像个活人了,故戏称圣人。”

    婆婆无声叹了口气:“他无所谓,老身是担心你。你和他当年可是见……哎,早点了了,早点回去,就再无相干了。”

    这时,又闻李郴进殿,出殿,道:“殿下旨,皇后辰日在即,殿下有意刺绣双蝠寿字,为皇后贺喜。听闻花婆婆画得花样子,盛京独一,不知也能画寿字花样否?若能,可否现场一试?”

    花婆婆连忙一躬身:“为殿下效力,是老身荣幸。”

    李郴点点头。便有内侍当场摆了玉案,纸墨,燃了香烛,令花婆婆在三炷香内,试画一个寿字花样。

    花婆婆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执了笔,伏在案上,就开始画起来。

第三章 早膳

    两炷香不到,花婆婆就停了笔。李郴奉了花样子进殿,呈给那竹帘子后的人,良久,才出殿来,脸上噙了一丝笑意。

    “殿下旨,不错。皇后辰日绣品的花样,便由吉祥铺负责。来人,赏。”

    一个内侍小黄门奉了个匣子上来,打开来,白银五十两,映得人眼亮。

    花二自然开心。念着不久就是花三的弱冠礼了,拿着这笔银子,好好为他热闹热闹,也不枉进宫一番心惊胆战了。

    于是收了银子,谢了礼,两人正要辞去,忽听得竹帘子撩起的微响。

    这个声音不大。却是让所有人瞬时跪倒一地。

    “殿下!”

    原来那抹水蓝色俊影,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宽大雍容的宫袍如水般淌过来,最后堪堪停在殿门边。

    旋即,李郴略微不稳的声音响起:“等等……殿下旨,花二姑娘……留下……”

    花二愣了。走也不是,抬头也不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而她搀着的花婆婆,更是看了她一眼,整个脸都白起来。

    “婆婆,没事,不会有事的。”花二竭力安抚着婆婆,“你先拿着赏银回庑房,和阿弟等我。我很快回来。放心。”

    花婆婆重重地握握花二的手,颤声道:“老身年纪大了,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丫头,就一句话,忍,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忍……”

    “我晓得,婆婆。我一定好好回来。”花二也重重地回握住婆婆的手。

    花婆婆抹了抹眼角,只得在罗霞的带领下跪安,转瞬,殿前就剩下了花二一人。

    花二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如昔,转身,敛裙跪倒:“民女花二,祝皇太子殿下降尔遐福,福寿绵长!”

    殿前一片寂静。

    花二只能看到那一方水蓝色宫袍,像初春的湖水一般,铺陈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缕缕竹香沁人。

    而那宫袍底下微微露出的,竟是一双赤足。

    雪白的,乖巧的,如鱼儿般,格外好看。

    花二慌忙收回视线,这时,这宫袍的主人开口了:“抬起头来。”

    这声音也是极好听的。却太过于冷了,又噙着股天生的高贵,半点教人亲近不得。

    花二一愣。

    虽然是初春,凉气儿却从她脚板心往脑门窜。

    就是这半刻的犹豫,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寒光一闪,一柄剑就搁在了她脖子间。

    “抬,起,头,来。”

    重复的四个字,一字一顿,伴随着剑刃的冰凉,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一寸寸刺进了女子咽喉。

    血珠子渗出。所有人吓得跪倒一地,却无人敢非议半句。

    花二咬了咬下唇,在鲜血染红衣襟的最后一刻,她抬起了头,毫无躲闪地直视执剑的人。

    那一刻,整个大殿就剩下了心跳声。

    眼前的男子墨发金冠,眉眼宛若玉石雕琢地般,温润无垢,端方无暇,竹影婆娑的春光中若一轮皎月,便要乘清辉归去。

    却偏偏这般皮相中,带了股皇家凛然的高贵,傲气从骨子里散出来,却又让人不生厌,直觉得理所当然。

    这位传说中生得那般好看的人,一举一动完美到近乎圣人的东宫。

    大周皇太子,赵熙行。

    字,沉晏。取沉毅安乐之意。

    而同样,赵熙行的黑眸,也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没有任何多的情绪,近乎静止。

    绰约多姿,袅袅娜娜。眉间噙一段多情,眸底含一缕如烟。

    单论五官,比不上倾国倾城,但五官凑一块,就多了股摄人心魄的韵致,将盛京繁华都比了下去。

    一刻,两刻,三刻,大殿内持续的凝滞,李郴冷汗湿透了官袍。

    而花二,虽然面不改色,藏于衣袂里的小手也渐渐攥紧了。

    终于,赵熙行淡淡移开视线,重新坐到竹帘子后:“还未用早膳罢?传。”

    李郴一愣。但看赵熙行的样子,没有叫花二退下,是要和这姑娘一块用早膳?

    除了皇帝皇后,从来不和任何人同堂进食的皇太子,竟然和一介下民一起用膳?

    李郴觉得今早的事,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但他不敢多问,抹了把额头汗,果断命内侍将花二请进殿,置了席,旋即就有一列宫婢,呈了十几样清粥小菜,置在花二和赵熙行案上。

    今早召见很急,花二没来得及用早膳,此时佳肴在眼前,她也觉得肚子里一咕噜,然而,她不敢动。

    周围或疑惑或嫉妒或艳羡的目光,全无声地往她身上扎。

    竹帘子内的那人,倒是如常。玉著夹起一块块糕点往嘴里送,咀嚼声微至不闻,一举一动优雅到极致。

    忽的,那玉著指了指一碟白糖饽饽,轻吐一字:“赏。”

    侍立在旁的李郴又抹了把冷汗。

    赏?

    赏给谁?这殿里同时用膳的只有一个人,赏给那个下民?

    而且这碟做成小兔子的饽饽,总不能是赏给他一个男人的。

    李郴又一横心,做主将白糖饽饽端到了花二玉案上。

    花二一愣。那饽饽被做成了小兔子形状,拇指大的一个,小巧玲珑,雪白如玉,可怜得令人欢喜。

    到底是十八岁的姑娘家,见到这精巧手艺,哪有不开心的理。

    花二当下也掩不住正经了,正要往嘴里送,忽听到李郴呵斥:“放肆!得了恩赐,忘了规矩不成?”

    花二连忙跪地谢恩一番,才将小兔子饽饽送下了肚。

    而竹帘子后,赵熙行静静地看着花二用膳,黑眸微微一闪。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吓得李郴扑通一声跪倒:“殿下息怒!难道饽饽不是赏给……”

    赵熙行没有说话,目光透过帘子,凝住了花二,时间长到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郴也大着胆子,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猛地,意识到了赵熙行的理由。

    古怪,太古怪了。

    这女子明明是下民,进食的一举一动,却娴静又优雅,和赵熙行不相上下。

    “不对啊……简直像是……”李郴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失言,“像是从这宫里出去的人……”

    赵熙行忽的看了李郴一眼。这一眼,让李郴冷汗若沸水般爆出来。

    而同时,花二也觉察到竹帘子后传来的,意味深长的注视。

    电光火石间,她玉著精准地一歪,没夹住一个饽饽,众目睽睽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殿下恕罪!民女失礼了!”花二一愣,慌忙下拜请罪,

    “呵,到底是下民。没礼数。”李郴才升起的惊疑瞬间消弭,化为了淡淡的嗤笑。

    宫侍们也都露出“这下民大祸临头了”的可怜色。

第四章 掩埋

    但那素日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东宫,却没说什么。收回视线,饮下最后一口茶,旋即起身,离席。

    李郴和宫侍们面面相觑。

    这要在平时,有人在东宫面前这般失礼,早就被拖出去了,如今这东宫却半个字没说。

    到底是今儿东宫不寻常,还是这下民不寻常?

    但由不得李郴找答案了。水蓝色宫袍淌过的刹那,他瞪了花二一眼:“还在吃?放肆!停著!殿下离席,还不恭送!”

    “恭……恭送殿下!”

    花二还含着半口饽饽,慌忙下拜,嘴里的残渣差点喷出来。

    自然,这又引得一众宫侍翻眼皮。

    他们却唯独不懂,那完美到不似个活人的东宫,今儿怎么对一介粗鄙的下民,如此宽宏大量?

    要知道平日,这种“失礼”的举动,轻则打板子,重则丢命,东宫的眼里,是没有怜悯二字的。

    然而,走到一半的赵熙行停住了。他站在花二案前,没有回头,没有动。

    花二和李郴对望了一眼,互相都有些大气不敢喘。

    又哪点不对?

    良久,赵熙行还没有迈步,花二跪着,一众人都僵着。

    忽的,余光瞥到自己的指尖,花二一怔。

    宫袍极其宽大,曳地三尺,这片水蓝色淌过她案前时,她正好跪下来,然后指尖正好压住了那袍子一角。

    “民女……民女罪该万死!”花二颤颤地翘起了那根指尖。

    然后,见得那极品料子的宫袍上,留下了一个油印子。

    李郴倒吸口凉气,变色道:“区区下民,以下犯上!罪该万死!来人,还不把人拖出去!”

    周围宫侍都投来了可怜的目光。东宫所属的龙骧卫立马拥进来。

    素日宫袍不染半分尘的东宫,竟然被一介下民戳了个油手印,这下民,是活着出不去了。

    花二不由头皮一麻。她千忍万防,今日竟会栽到这一头?

    千钧一发之际,赵熙行淡淡看了龙骧卫一眼。

    “退下。”

    简单的两个字,让所有箭在弦上都滞在了原地。

    “殿下!这下民胆大包天!得了恩赐,还敢冒犯……殿下!”李郴声色俱厉地陈罪,恨不得亲自砍了花二。

    赵熙行却根本没理他,头也不回地出殿,跻了鞋履,迎向不知何时候在宫外的一名宫装丽人。

    那丽人脸上的讶异未消,目光远远地在花二身上打转。

    显然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也仿佛很清楚赵熙行素日的性子,所以尤觉不寻常。

    “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可要先换一身衣衫?这宫袍上印了油印子,有损殿下尊容。”那丽人俏生生一拜。

    赵熙行却似根本不想在乎油印子的事,换了话题:“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好,今日风大,偏又站在风垭口,作何不爱惜自己?”

    那丽人眨巴眨巴眼,有些没缓过神。

    要是在平常,哪怕是自己,冒犯了东宫仪容,也会惹他不快,如今区区一介下民,这东宫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

    但这丽人生得七窍玲珑心,没追问,嫣然一笑,一边聊起了些皇后辰日礼之事,一边随赵熙行远去。

    殿内,李郴狠狠瞪了花二一眼:“也不知你这下民哪里来的运数!若是往日,你这等人,脑袋都不知掉几回了!”

    花二瞧得旁人见不到的地方,李郴的后背官袍都被冷汗湿透了,伴君如伴虎,她又可怜又好笑。

    遂温声温语几番告罪,待李郴脸色缓和,才跪安回了庑房。

    婆婆和花三远远地站在院门口,翘首远望,见得她回来,忙不迭迎上来。

    “怎的去那么久?吓死老身了,听闻那东宫极其苛刻,怕你……哎。”婆婆紧紧握住花二的手,又是松气又是后怕。

    花三也皱起满脸疹子:“阿姐,东宫可有难为你?我听罗霞姑姑说,那东宫规矩多,犯了他规矩的,不丢命也要少条胳膊。”

    花二噗嗤一笑:“说得跟个青面罗刹似的。要我说,这罗刹虽冷脸,但长得确实好看,虽话少点,但也不是嗜杀的。”

    花二遂将前后因果细说一番,听得二人也啧啧称奇,道花二得老天保佑,今日运数格外好。

    一晚好梦。

    翌日。三人早早起身,收拾几番,便在罗霞带领下离宫。

    比起最初,罗霞的脸上的笑愈多几分,尤其是看着花二,笑格外灿烂:“恭喜姑娘。宫里都传遍了,东宫留姑娘用膳,还赐了姑娘一碟饽饽。”

    “不过是东宫心情好,起兴之举,无甚大不了的。”花二淡淡一笑。

    “那可不一样。当着东宫面不识礼数,脏了他宫袍,还能平平安安回来的。姑娘独一人。”罗霞笑意多了分揶揄,“姑娘瞧好罢,好日子在后头哩。”

    “那就多谢姑姑吉言了。”

    花二没在意,随意客套了些。便和婆婆和花三赶了骡车远去。

    轰隆一声,红铜宫门阖上,繁华如一场梦。

    半日后,花二一行回到了京郊安远镇。

    当晚,阿巍早早关了铺子,亲自下厨,杀了一只鸡,做了一桌蘑菇煨鸡肉片子汤。

    花二看得笑:“今儿怎如此丰盛?过年了不成。”

    阿巍忙着给诸人盛饭,笑道:“二姑娘你们可是去宫里走了一遭的。那种地方,看着繁华,其实是个吃人的冤枉地。如今你三人平安回来,我这不是开心么。”

    “哟,瞧这说的。”花二拿出那匣子银子,砰一声放在案上,“五十两赏钱。冤枉地没见得这么旺财的。”

    菜码齐备,烛火橘黄。一家落座,尝着阿巍的手艺,说着些家常闲话,笑声合着饱嗝飘出十里。

    然而当花二说道和赵熙行的过节时,阿巍却乍然肃脸:“二姑娘,听闻这东宫喜怒不形于色,行事苛刻不近人情。此番却对你多有不寻常,怕不是认出……”

    “不会!绝对不会!”不待花二回答,婆婆重重地将木箸拍在案上,又急又忧,“不许说这等不吉利话!呸呸呸!”

    阿巍连忙乖巧地告罪:“好好好,婆婆莫怪,是阿巍嘴笨。呸呸呸。”

    花三瞥了眼花二,语调发沉:“不管如何,花样子的事了了,咱们和那边就再无干系了。以后也尽量避免上京,少和官家来往。”

    阿巍吁出一口浊气,攥起的指关节有些发白:“是啊……不要扯上干系,才能活下去……毕竟我们……”

    话只说了一半。

    四人却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

    毕竟我们,都是史官UU小说,已经“死去”的人。

    历史,早就将我们掩埋了。

第五章 桂氏

    眼看一顿饭吃成了唉声叹气,花二笑起来:“哎呀,饭菜都凉了!白费了阿巍手艺不成?快吃饭!商量下赏钱怎么用罢!”

    婆婆最先缓过神来,换了笑脸:“一群小子愁眉苦脸的,没出息!这赏钱应该买几个笑脸面具,给你们一个个戴上!”

    阿巍和花三都笑了。沉闷的气氛才一扫而空。

    “我首先提议,两个月后阿弟就弱冠了,用一部分银子,好好办办。再一部分,给咱铺子换个新幌子。”花二拨弄着银子,看向婆婆,“最后的,给婆婆补补身子。”

    婆婆一连笑着摆手:“老身硬朗着哩!二丫头嫌我老了不是?拿这银子给阿巍买一柄好刀。他喜欢刀的。”

    “这倒是忘了。算我不是,阿巍。第一个就给你换把好刀。”花二拍了拍自己脑袋,连声告罪。

    阿巍看了看腰间发钝的刀,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吐出四字:“那……不客气……”

    “都是一家人,什么客不客气。”花三推了阿巍一把,复看向花二,“俺们三都有好处,阿姐你呢?不添点什么?”

    婆婆笑眯眯地拉过花二:“我家二丫头长得那么俊儿,是该添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我就不用了。”花二摆手,又似想起什么,自嘲地笑笑,“我一个寡妇,好胭脂水粉作甚……”

    砰一声。

    婆婆干脆把整个土碗都摔在了桌上,蹙眉道:“二丫头,婆婆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我们和三年前的自己都无关了!以后的日子怎么活,是另一回事!”

    阿巍也点点头:“二姑娘,我们已经死过一遭了。如今的你,只是个年芳十八的黄花大闺女,胭脂水粉都得用最时兴的。”

    婆婆几下用完了饭,就忙着翻箱倒柜,去找四乡八村的媒婆册,一边赌气般嘟哝。

    “二丫头,婆婆不许你作践自己!大好年华,得找个人疼你!嗯,得办起来了!诶,这张三家媒婆不错!王麻子家的也可以!”

    连日奔波劳累,当晚花二几人都早早歇了。

    隔壁厢房传来花三踢被子声,阿巍轻鼾声,还有婆婆说梦话“给二丫头找好人家……”

    一切都令人心安。于是一晚好梦。

    翌日,花二却是被喧嚣吵醒了。

    她匆匆洗漱完,出门一瞧,阿巍他们都起了,面色凝重地堵在店门口。

    而店外,一个红衣妇人带着一群壮汉,怒眉叉腰,大声嚷嚷着什么,围观的邻里乡亲里三层外三层,倒也热闹。

    “怎么回事?这不是祥云铺的桂家嫂子么?”花二上前去,向花三低语,“掌柜桂大哥呢?”

    花三看着唾沫横飞的桂氏,鄙夷一笑:“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祥云铺的桂大哥眼里只见得生意,其他的都归这桂嫂子管。今儿这出,估计还被蒙在鼓里哩。”

    阿巍也凑过来,忿忿道:“大清早的,这桂氏公开找事,是存心要我吉祥铺出丑。好个下三滥招数。”

    花二眸色一闪,附耳道:“阿巍,你寻个小厮,去找桂大哥,别多说,就让他来,先躲在暗中瞧瞧,是非黑白,他心里会有数。”

    阿巍点头,偷偷去办。那厢桂氏骂得愈起劲儿。

    “各位乡亲都来评评理,吉祥铺的花样子入了东宫眼,可是天大的荣耀,我祥云铺也是做花样子的,都是同行,也为他们高兴。但是最近奴家发现,这吉祥铺的样子都是抄了我祥云铺的心思,改个样换个色,就说成是他家的!东宫看中的本来是我祥云铺的手艺,如今被吉祥铺李代桃僵!我桂家冤不冤?凭什么呀!她花家铺子都是一群贼子,贼人!”

    吉祥铺和祥云铺都是安远镇数一数二的花样子铺,虽是同行,平日小有不快,但一个镇北一个镇南,也没出过大岔。

    如今祥云铺突然大张旗鼓找上门,估计是嫉妒吉祥铺接了宫里生意,只怕从此要踩他祥云铺一头,才不作不休闹上一把。

    围观乡亲议论纷纷:“吉祥铺的花家人不错啊,怎么会干这种事?”

    也有附和桂氏的:“祥云铺在这儿十几年了,但吉祥铺三年前才搬来,短短几年,就旗鼓相当,确实有些怪?”

    此言一出,不少人恍然大悟,看向吉祥铺的眼光都带了不屑。

    “桂嫂子说得有理!说不定是吉祥铺窃了祥云铺的花样子,稍加改动,就卖成自家的!又省力又赚了黑心钱!”

    桂氏见风头朝向她,面露得意,干脆泪眼汪汪地嚎起来,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一时间,惹得更多乡亲支持她。

    花婆婆看不下去了。颤巍巍地冲出去,气势丝毫不弱。

    “桂家的,你别血口喷人!吉祥铺的花样子都是老身一个人画的,干不到你祥云铺半点心思!你不过是眼馋我家得了东宫生意,才过来颠倒黑白!乡亲们可别被她骗了!”

    “花婆婆,事到如今你还狡辩?奴尊你是长辈,口里积了德,你可别得寸进尺!”桂氏眉眼阴郁。

    花婆婆眼一瞪,眉一竖,牢牢地挡在花二他们身前。

    “老身的手艺容不得你瞎说!我吉祥铺的名声,也容不得你泼脏水!我家二姑娘他们,起早贪黑,尽心尽力,才用了短短三年,把吉祥铺做成这等规模!你今儿若不依不饶,老身非得以长辈身份,教训教训你!”

    “一个老婆子,还敢教训奴?乡亲们你们瞧,吉祥铺的贼子们动手了!奴家若今儿不拿回公道,就不姓桂!来人,上!”

    桂氏眉间腾起股戾气,使了个眼色,她身后的壮汉们便手执镰刀锄头涌了上来。

    铺门口的花二猛地一步冲上去,将婆婆拉回来,同时一声冷喝:“阿巍!”

    众人但觉冷风一闪,一道玄衣身影跃至场中,指尖按住了配刀,刀光酝酿。

    “谁敢动吉祥铺!谁敢动婆婆!先问过我的刀!”阿巍浑身迸出恍若实质的寒气。

    壮汉们略有迟疑。但念对方只有一人,便壮了胆,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乌合之众!”

    阿巍一声冷笑,刀没拔,仅仅手执刀鞘迎了上去。

    旋即,只听得砰砰砰几声撞击,玄衣身影快到捕捉不到残影,刀鞘却无比准确地打在诸人后脑勺。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鞘,而是刀,地上早就滚落一地人头了。

第六章 夜宴

    不到半刻,壮汉们就倒在了地上,吃痛哀嚎看阿巍的目光都是恐惧。

    阿巍捏起衣角擦拭刀鞘,好像只是活动一下筋骨,脸上半点表情也没。

    “你!好你个吉祥铺!杀人了!杀人了!”桂氏又惊又惧,口不择言地嚎叫起来。

    “我家阿巍用刀鞘打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死人了?闹了这么久,还在血口喷人?”花二挡在阿巍面前,冷眼看着桂氏。

    桂氏想争辩什么,却突然说不出话了。乡亲邻里也突然发现,一股莫名的气势从花二身上迸发。

    那是一种天生上位者的气势。凛冽,高贵,不容置疑。

    却同时又蕴含着温柔的力量,无剑锋之利,温柔即可化刀。

    花二环视诸人,清音含力:“各位乡亲们,我吉祥铺以手艺立足。既然祥云铺说我们窃了她家花样,那不用婆婆出手,我当场画一个,若能让诸位服气,此事黑白,就不用言了罢。”

    乡亲们一愣。桂氏面露鄙夷。

    吉祥铺主花样子的是花婆婆,这花二姑娘是掌柜,没听说过也会画花样的。

    “好啊。二姑娘来画。若你的花样子得乡亲认可,奴家立马走,再不找吉祥铺麻烦!但是,若乡亲们不认,这窃我祥云铺心思的事,奴家可得闹到官府去!”

    桂氏拿准花二不善画样子,暗骂一声蠢,信心十足地应下来。

    花二不动声色地笑笑。花三立马为她拿了笔墨,当街置了案,花二便在众目睽睽下,伏案运笔起来。

    不到半刻,花二就停了笔。她画了一个春日桃花的花样子,花三一一拿给众乡亲看。

    顿时,诸人的脸色从不可置信到佩服,赞叹声愈来愈大,桂氏慌了。

    “诸位别看走眼啊!一个掌柜哪里懂花样子!胡乱画的吧!也敢蒙祸乡亲们!”桂氏最后挣扎般地嚎了几句。

    却在这时,一只蝴蝶飞来,堪堪停在了那桃花样子上。

    一切都不用解释了。栩栩如生,天地可证。

    吉祥铺连一个掌柜都能画出这种样子,主事的婆婆手艺,就更不用质疑了。

    桂氏顿时脸色苍白,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而乡亲们则面露愧色,纷纷上前来向花二等人道歉,称赞吉祥铺的手艺,果然值当。

    “阿姐,你也会画花样子啊。什么时候和婆婆学的?”花三偷偷凑过来,朝花二笑。

    “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大家闺秀谁不会的。随便拿出来,应付些乡里下民,足够了。”花二淡淡一笑。

    大家闺秀。这四个字很是古怪。

    从身为下民的花二口中说出,花三却没有丝毫意外,反而眸色一闪:“是阿弟糊涂,都快忘了,阿姐从来不姓花……”

    “贱女人!你一通颠倒黑白,俺都瞧见了!还不跟俺回去,尽在这儿丢人现眼!”

    这时,一声怒喝,一个中年汉子从墙角冲出来,一把将桂氏从地上拧起来。

    “当家的……奴……奴也是一时糊涂……”桂氏泪眼汪汪,又悔又羞。

    “还敢狡辩!俺躲在暗处,前因后果都看清了!让诸位乡亲看笑话了!”桂掌柜连连向众人致歉,又走到花二等人跟前,深深一揖。

    “二姑娘得罪了。贱内鬼迷心窍,才做出莽撞之举,还望吉祥铺诸位见谅。”

    “罢了。都是同行,只要不再犯糊涂罪,你我两家铺子,既往不咎。”花二意味深长地笑笑,“只是还望桂大哥除了生意,也关心点旁的事,焉知未有意外之获。”

    “这是自然,自然。”桂掌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去拽桂氏离开,“还不快走!回去面壁思过!”

    众人议论了阵,也就纷纷散去。

    经此一闹,吉祥铺因祸得福,在全镇人面前证明了一身好手艺,生意愈发红火,祥云铺也后续送来了礼,以修两家之好。

    于是一番风平浪静,安远镇油盐酱醋,日子照常过。

    然而这日,吉祥铺却收到了一封请柬,来自平昌侯府,邀请花二赴夜宴。

    花三眉蹙成了一团:“阿姐,别去。说过了,少和官家来往。还是夜宴,不知那小侯爷在打什么主意。”

    阿巍也攥了攥腰际配刀:“若二姑娘一定要去,阿巍就陪你去,护你周全。”

    婆婆始终忧心忡忡:“老身心里一直在打鼓,总觉得会出岔子。那小侯爷平日缠着二丫头,老身也没说什么。可如今上门赴宴,是去人家的地盘,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是我们接应得过来的。”

    于是三人都面露迟疑,看着那封请柬像看毒蛇。花二左右思量番,拿了主意。

    “我去便是,自己去。沈钰虽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但心思单纯,应该无妨。子时之前,我会回来。如若过时未至,你们再去侯府要人。”

    三人左右劝阻不成,只得放花二独自赴宴。

    酉时,晚霞坠谷,夜幕降临。高门红墙的平昌侯府灯火通明,直到玉山脚下都还没有断绝。

    花二出示了请柬,被丫鬟带到一处临湖水榭,一名年轻男子见了她,快步迎了上来。

    “二妹妹,你来了。”

    “民女花二拜见平昌侯世子。”

    花二规规矩矩地行礼。被沈钰一把扶起。

    她抬头一瞧,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墨发玉冠,垂下两根金丝绦,身上一袭朱红绣百蝶双蝠文绫衫子,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水榭中置金丝楠木大案,瓜果珍馐,琳琅满目,玉阑干外湖水如镜,湖中一叶画舫,歌姬吟唱缭缭。

    沈钰拉过花二坐下,亲自为她斟了杯酒,又使了个眼色,笙箫骤停,夜色顿时安静下来。

    “小侯爷想说什么,搞这么大架势。”花二又是好笑又是警戒。

    沈钰指尖搅成一块,又松开,松开又搅成一块,平日潇洒不羁的他,此刻却欲言又止,心神不定。

    “小侯爷不妨直说。”花二静静地看着他。

    “那个,二妹妹,小爷我的心思,你是一直知道的。”沈钰斟酌着开口,不敢看花二,“小爷我听说,最近花婆婆在打听四村八乡的媒婆,打算帮你找门好亲事……”

    “一介下民的嫁娶,和堂堂平昌侯府有何干系?”花二似笑非笑。

    沈钰挠了挠头,觉得嘴巴有点干,猛地灌了一口酒,道:“小爷我……小爷已嘱人,将生辰八字交给花婆婆了……只要你愿意……”

    花二秀眉一蹙。

第七章 糕点

    “二妹妹!二妹妹你听我说!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说东宫对二妹妹青睐有加,不仅准二妹妹与他同堂用膳,还赐了一碟饽饽。能入东宫眼,那是比登天还难啊!我爹娘也听说了,对你另眼相看,这才允了,可以给你侧室的名分……”沈钰急了。

    “侧室?”

    花二一声轻笑,脸上腾起股寒气:“小侯爷的好意,花二不敢高攀。”

    “二妹妹你放心!虽然是侧室,小爷我会待你如嫡妻,衣食住行绝对不会差了!”沈钰信誓旦旦,就差对天发誓了。

    花二淡淡地别过头去:“小侯爷,我花二今生若嫁人,必嫁真心相予之人,而且,此生唯我一人。”

    “这?”沈钰迟疑。

    “罢了。若这场夜宴,是为了听这番话。如今听过了,民女告辞。”花二笑笑,便要行礼离去。

    忽听得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区区一介下民,能说出这番话,着实让阿银开了眼界。”

    香风袭来,一名女子从远处走来,环佩叮咚,人未至而声先闻。

    花二一愣。

    这不就是那日,最后和东宫一同离去的宫装丽人么?

    沈钰倒是一笑,快步迎上去:“姐姐!你身子不好,大晚上风凉,出来作甚?”

    丽人亲切地拍拍沈钰的手,目光转到花二身上:“这就是你磨了爹娘半天才让他们松口,你想要的姑娘?”

    “正是!她叫花二,是吉祥铺的掌柜!二妹妹,来见过我姐姐!”沈钰拉了花二过来。

    花二沉了沉心绪。神情温驯地跪倒:“民女花二,拜见大姑娘。”

    沈钰的姐姐,平昌侯府的嫡姑娘,沈银。

    家世优渥,出身贵胄,又兼端庄识礼,贤淑有德,素来得天下盛赞,皇帝和皇后也喜欢,打小召她进宫,为康宁帝姬伴读,由此和东宫一块长大,旁人比不得的情分。

    甚至在这沈大姑娘及笄那天,赐了她和东宫一模一样的玉佩,大有配东宫的意思。

    只是这大姑娘身子不大好,隔三差五生病,和东宫的事,也就一直拖着。

    不过也算盛京公开的秘密,才让那些觊觎东宫俊容的千金未敢多想。

    “不必多礼。我想,我们已经见过了。”沈银虚手一扶,笑意婉婉。

    花二起身,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银,不由暗叹,好个佳人。

    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蝉翼髻,十幅彩条裙,玫瑰紫二色小衫,蜜合色绡绫褙子,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却也不输身份。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通身的娴静端庄,珍重芳姿昼掩门。

    花二在打量沈银,沈银也在瞧花二。

    她美目一流转,掩唇一笑:“瞧姑娘这浑身气度,简直不像下民,倒像是跟我一般的世家千金了。”

    花二依旧极尽谦恭,一福道:“大姑娘谬赞。郊野小花虽有几缕芬芳,又哪里能和盛京牡丹相比呢。”

    沈银笑意愈浓:“瞧瞧,不只小脸周正,说话也这般周正。”

    沈钰听得开心,拉过沈银:“姐姐为何突然来此?”

    沈银深深看了眼花二:“不是我,是另有贵客。我和他一块早到了,听了半天墙角,他偏这时闯进来,也不知急什么。”

    花二和沈钰一愣。

    忽的,一声清咳,当一抹银灰色袍脚出现在场中时,所有人齐刷刷拜倒。

    “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在案前捡了个位坐下,淡淡颔首:“都起来。”

    “谢殿下!”诸人起身,依旧低头敛目,在案边站成一串,离赵熙行五步远。

    “不是说平昌侯世子设宴么。即是宴,都站着干什么。坐。”赵熙行清声道。

    “臣等惶恐!臣等怎敢与殿下同堂用膳!”沈钰欠身一抱拳,头也不敢抬。

    赵熙行挑了挑眉,自己动了筷,夹了小菜放进嘴里:“今日不论君臣,只论世交。坐下。”

    平昌侯是辅佐当今圣人登上帝位的第一功臣,半生追随圣人,素得仰重,这份功勋,确实说世交也不为过。

    沈钰和沈银对视了一眼,不再推辞,捡了隔赵熙行最远的位置坐下,却都坐立不安。

    毕竟这名完美到近乎圣人的东宫,行事不近人情,除了与花二的那一次,从来不与臣民同堂用膳,犯了他半点规矩,都能惹来大祸。

    站着的就剩了花二一人。她竭力把头低得低些,想让场中诸人都忘记她存在。

    然而,赵熙行虽没看她,指尖却摩挲着酒盅,道:“站着……不怕掉脑袋?”

    花二并众人一愣。

    沈钰最先听明白。偷偷拽了拽花二衣袂:“赶快坐下!殿下许你一同用膳!不然掉脑袋了!”

    花二不得不依,可一看位置,沈钰和沈银占了离赵熙行最远的,剩下的,就只有赵熙行身边的位置。

    难道要她坐到东宫身边去?

    花二左右为难,进退不得。

    就是这一瞬的犹豫,赵熙行似乎轻叹了口气,旋即指尖碰到了腰际佩剑。

    沈钰和沈银一惊。花二觉得脖颈间的血痕一痛,她算是有几分明白这东宫的性子了。

    于是再不敢丝毫耽搁。她果断一屁股坐到了赵熙行身边,后者才把指尖移开佩剑。

    珍馐美酒满桌,四人却除了赵熙行,都觉得食难下咽,每动一次筷子,都要把规矩默念百倍,生怕一不留神,就触怒了天颜。

    水榭里出现了古怪的一幕。

    赵熙行安静又优雅地进食,目不斜视,清风明月,沈钰和沈银则如临大敌,身子发僵。

    离赵熙行最近的花二更是玉著都不敢动,低头干坐着,只管拿眼珠觑来觑去。

    今日的东宫,不知是不是赴侯府宴的缘故,作了家常打扮。

    缠丝金冠,垂下两抹缨带,末端坠明月,墨发披散在肩后,散发出一股才休沐过的皂角香。

    身上一袭银灰色的家常衫子,用暗暗的金线绣了麒麟蛟龙,走动间龙飞凤舞,素净中又不失天家高贵。

    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好看得令人心喜。

    “不合口味?”赵熙行的清音从身旁传来。

    花二回过神来,意识到是在问干坐着的自己,慌忙拿起玉著,随意叉向一道栗子糕。

    而就在玉著到达栗子糕的片刻,另一双玉著不偏不巧,刚好也叉向那一块。

    砰。两双玉著碰上,僵在了半空。

    花二小心翼翼抬头,看到这横插一脚的玉著的主人,不由一凛。

    赵熙行。

第八章 商女

    沈钰和沈银心都要跳出来了。还从来没有人,敢和东宫抢东西吃。

    区区一介下民,是不要命了不成。

    “二妹妹……收回玉著!赶快跪下来请罪!”沈钰大急,偷偷向花二低喝。

    “请罪!快请罪!才有活的可能!”沈银也暗暗使眼色。

    花二眼眸闪了闪。装作没听到,正要不动声色地收回玉著,却见架着的另一双玉著,自己先收了回去。

    沈钰和沈银有点糊涂了。

    东宫自己撤筷了?

    这是在让着那个下民么?

    沈钰和沈银的目光在花二和赵熙行之间打转。

    花二却再不敢碰栗子糕。说不定东宫喜欢吃这个,再给她胆子,她也不敢和他抢去。

    于是一顿饭吃的压抑无比。寂静无声,度日如年。

    终于赵熙行停筷。众人也连忙停筷。立马有丫鬟上来撤走碗碟,小菜七七八八都动过,除了一样。

    栗子糕。

    一块都没动过。

    花二一怔。

    她没动,是不敢,赵熙行难道也没动,莫不是以为她爱吃,所以让着她?

    而若真是这样,沈家兄妹就更不敢动了。

    花二不敢多猜了。用了丫鬟奉上的枫露茶,净过口,依旧低头敛目地干坐着。

    忽的,一阵晚风过,沈银打了个寒噤,沈钰立马关心地起身:“姐姐,小心受凉!夜深了,我先扶你回去?殿下您看?”

    赵熙行也看了眼沈银,眸色微缓:“也好。你先送阿银回屋。”

    “是,臣告退。”沈钰抱拳,小心翼翼地扶了沈银起来,便跪安辞去。

    水榭中就剩下了赵熙行和花二。相邻坐着,空气凝滞。

    良久,花二终于听得身旁一句:“你……叫花二?”

    男子的声音像一汩冷泉,潺潺地淌过夜色。

    “回殿下,是,民女花二。”花二蹭一下站起来,规矩地回禀。

    赵熙行微微点头:“你……三年前才搬到安远镇,那三年前……你在哪儿?”

    “民女身份卑贱,居于山野。”

    “那……你做什么的?”

    “民女……民女是一名舞姬,秦淮河上博君一笑……这生计低贱,恕民女不便多言,若是污了殿下耳,民女死不足惜。”

    一番话滴水不漏地,断了问细节的可能。

    赵熙行眉梢一挑,盯着花二的目光,发沉,然而女子始终低头敛目,神色温驯,看不出丝毫异样。

    “舞姬?好,那本殿命你歌舞一曲,现在。”

    男子的话,一字一顿,浸凉。

    花二藏于衣袂中的指尖微微蜷曲。然只是瞬间,她再次抬眸,神色已没了半分波澜。

    “民女献丑了。”

    花二长袖一舒,倩影移至亭中,碧色罗裙亭亭举,柳腰跹跹舞月光,步步生莲踏飞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引来周围的丫鬟啧啧称赞,看入了迷。

    花二有些恍惚了。

    ……

    以前由着她的身份,她虽琴棋书画俱通,但也没谁有胆子,让她来献舞的。

    除了一个人。

    唯一的一个人。

    她跳过舞给他看。

    那时他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总是恹恹地蜷在榻上,苍白的脸竭力笑得温柔。

    “花儿跳得真好看。”

    ……

    花二一恍惚,竟是不自觉地,唱出了记忆里的曲子。

    “……何处,烟雨,隋堤春暮,柳色葱笼。画桡金缕,翠旗高香风,水光融……”

    碧落裙似天女至,倾国色若芙蓉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赵熙行静静地看着女子,眸底乍然夜色翻涌。

    “……青娥殿脚春妆媚,轻云里,绰约司花妓。江都宫阙,清淮月映迷楼,古今愁……”

    一舞毕,残影醉人,一歌尽,余音绕梁。

    花二最后一个打旋儿,抛出长袖,却是忽的,赵熙行猛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那衣袖。

    花二一踉跄。面露讶异。

    二人隔了五步,默然对峙,中间拉扯着一段碧色水袖,空气凝滞得有些诡异。

    花二下意识地拉了拉,发现赵熙行力道不大,但不容抗拒,将那段水袖拽得死死的。

    只听男子幽幽启口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太过清冷的语调,从骨子里冻得人发懵。

    时间和过往,在那一刻破碎,不堪的记忆喧嚣而来。

    花二身子一晃,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竟然唱了那个他写的曲。

    而赵熙行说的那句心惊肉跳的词,其中深意冰冷刺骨。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素日呼吸声都不敢大了,竭力在世间抹去自己的踪迹,如今却自己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而赵熙行也紧紧盯着花二,眸如鹰隼,深不见底。

    千钧一发之际,沈钰送沈银回来了,看到水榭里僵着的二人,一愣:“殿下?”

    赵熙行蓦地松了手。

    力道回撤,水袖坠地,花二差点往后栽去。

    好在沈钰及时扶住她,关切低语:“可是惹东宫不快了?没事,有小爷我在。”

    赵熙行看了眼沈钰,又深深看了眼花二,什么话也没说,就拂袖而去。

    “殿下?恭送殿下!”

    众人忙不迭跪倒,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东宫好像有点不悦。

    “到底怎么了?二妹妹莫怕,尽管告诉我,天塌下来有小爷我顶着。”沈钰上上下下打量花二,确认没什么伤,才松了口气。

    花二摇摇头:“无妨。对了,这夜宴不是小侯爷你邀我来的么?怎么东宫也会来?”

    沈钰同样疑惑:“不知道啊,小爷我是只邀了你啊。或许东宫听说了,因着什么缘由,自己上门的吧。”

    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有些看不懂东宫了,然而她也无意与他再有纠葛。

    遂与沈钰告辞出来,出了侯府,盛京的晚风一拂,花二脑子才冷静下来。

    滔天的后怕后知后觉般涌了上来。

    一摸后背衫子,冷汗都浸透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个活下来的商女,才是最痛苦的人罢。

    五月初十。皇后生辰。

    圣人于储秀宫设家宴,为皇后庆生。

    这日傍晚,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阖宫内外都换上了皇后最喜的芍药图样,碗大的夜明珠辉映琉璃宫灯,笙箫丝竹入云去,贺喜声声不夜天。

    因是家宴,殿内只置了一张金丝楠木大案,按辈分坐了嫡统皇子和帝姬,俱俱锦衣鲜妍,笑意满面。

    圣人着绛纱金绣蟠龙家常衫子,头戴玄纱翼善冠,坐在最上首,素日天威煌煌的脸上,多了些为夫为父的慈和。

第九章 辰礼

    “皇后连年操劳,将后宫管理得仅仅有条,又母仪天下,得臣民敬重。我大周江山稳定,有一半是皇后的功劳啊。朕,敬皇后一杯。”

    大周皇帝,赵胤,举起了琉璃酒盅。

    “妾身谢陛下恩典。此乃妾身分内之事,得陛下谬赞,惶恐至极。”

    大周继后,刘蕙,千娇百媚地一拜。

    “恭祝母后/皇后辰日之喜!”皇子帝姬们也纷纷举杯,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这时,坐在刘蕙左手边的一个少年站起来,献上一挂手串,笑容灿烂。

    “母后!儿臣特意为母后请了报恩寺的佛珠手串!贺母后生辰之喜!”

    那手串只是个普通之物,在一溜价值千金的贺礼之中,显得很是寒酸。

    然而,刘蕙却欣喜地接过,噙笑点头:“怀阳懂事了!特地为母后请了佛缘,母后喜欢,喜欢得很!”

    皇帝赵胤大笑起来,毫不掩饰的赞许:“虽是凡俗之物,但怀阳亲自去求佛,更显赤子心肠,此孝心价值千金!好!”

    众目睽睽下,那少年又像个孩子般地抱住皇后,撒娇道:“怀阳只愿做父皇母后的儿子,才不要讲君君臣臣呢。”

    大逆不道的话,让诸内侍色变。然而刘蕙和赵胤却笑得开心,像普通的长辈般,嗔怪着少年胡闹。

    余下的皇子帝姬们,目光里都噙了淡淡的酸意。

    赵胤原配皇后贾氏,世称元后,出有皇太子赵熙行,和康宁帝姬赵玉质。

    三年前赵胤登基,一年后,元后贾氏去世,贵妃刘蕙晋为皇后,世称继后。

    刘蕙出有皇五子,赵熙彻,字怀阳,素来得帝后宠爱。刚满十八岁,就敕封贤王,比诸皇子高了一截。

    “瞧老五那样!居然抢了长兄的轮儿,自己把礼献上去了!抢哪门子功!”

    坐在西席的一位紫衣丽人瘪了瘪嘴,看向身旁的赵熙行,“长兄,您还不快去?您是元后所出,快去压压继后家的气焰!”

    赵熙行看了眼笑成一团的帝后三人,刚伸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复看向赵玉质。

    “玉质准备了什么礼?”

    “王八。”

    赵熙行一愣。

    “不是都说王八活得久么。我准备了个碧玺雕王八,祝继后寿比南山哩。”赵玉质说得兴起,却又一疑:“长兄,哪里不对么?”

    赵熙行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就别送了。你我同胞兄妹,我送了,便也算你送了。”

    言罢,赵熙行便起席,走到帝后面前拜倒,恭顺道:“儿臣献上八宝镶嵌彩绣寿字一幅,祝母后,海福中照天命日,哉寿间涵半百年。行可楷模人称德,青松岁久叶常妍。”

    赵胤把目光从赵熙彻身上移开,凝到赵熙行脑门顶时,笑意迅速地褪去。

    大殿内乍然陷入了死寂。

    诸皇子帝姬背上都冒出毛汗来。

    宫内外都知道,圣人宠贤王,却对东宫不太待见,里面的门道,十有**得归到已经仙逝的元后贾氏身上。

    “多谢皇太子。这寿字花样新奇,本宫喜欢。”刘蕙打破了滞静,她温婉一笑,欲起身扶赵熙行。

    却听得赵胤猛喝:“谁让你扶他的?让他跪着!”

    刘蕙手一抖,慌忙缩了回来。大殿内空气的温度开始下降。

    赵胤瞥了眼跪着的赵熙行的脑门顶,后者低眉顺目,沉默不言,他一声冷笑。

    “皇后自继位起,就倡行节俭,繁规琐节从简,谓之休养生息,勿作扰民之举。而听闻东宫你呢,为了一副寿字,遍寻盛京好花样,巧绣娘,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这就是你所谓的节俭?”

    座下的康宁帝姬赵玉质暗道冤枉。

    皇后生辰,普天同庆,边上一溜烟的礼价值千金,东宫不过献了幅镶宝寿字,怎么就成了劳民伤财?

    这根儿原就不在“礼”上,而在“人”身上。

    看得惯的人,求了个普通手串,就千喜万喜,看不惯的人,用心准备了幅寿字,还准备出错了。

    诸皇子帝姬也都略有不忍。赵熙行却面不改色,依旧谦恭:“儿臣有罪。请父皇赐罪。”

    竟然半分辩解也无。

    赵胤看着脚跟前的男子,色如皎月,纤尘不染,半根墨发都不乱,礼节严丝合缝,一举一动都像有人拿尺子比过,完美到毫无挑剔。

    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似的。

    赵胤的语气愈发生硬:“是么?那朕若说你大逆不道,你也能这般,一声不吭地接下来?”

    场中诸人大惊。

    赵熙行却只淡淡一拜:“君君臣臣子子。君在子之前。若父皇一定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番话也规矩到了极致。

    赵胤猛地面青,一把抓起个瓷盅,朝赵熙行扔去。

    诸人阻拦不及。只听砰一声,瓷盅打在了东宫额头,顿时划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渗出。

    “陛下恕罪!东宫孝心可鉴,万无大错啊!”刘蕙并一干皇子帝姬,慌忙跪地求情。

    而身为正主儿的赵熙行,血珠淌过眼角,他下意识地去擦,却看到血脏了玉袍角儿,眉间一蹙,便放下了衣袂,任血淌着。

    “儿臣认罪。父皇息怒。”他拜倒,不愠不恼。

    这番做派落入赵胤眸底,让他厌恶之色愈浓。

    “世人都说,东宫是个十全之人,完美到跟个圣人似的。而民间也称朕为圣人,你这番做派,是比着朕来的?”赵胤一声冷笑。

    “儿臣不敢。”赵熙行静静拜倒。

    赵胤冷笑愈浓:“要朕看,朕尚不敢称十全,就不知你是去哪儿学的,竟比你老子还会!”

    一番对话,隐隐含了大逆的意味。吓得殿内诸人脸色乍白。

    “父皇!长兄只是行事苛刻,不近人情,才有戏称圣人!绝对没有冒犯父皇之意啊!”赵熙彻求饶的声音响起。

    赵胤一怔,看向赵熙彻,许是被吓着了,十八岁的他哪有皇子的样子,跟个普通少年般,泪眼盈盈,委屈巴巴地瞧着赵胤。

    赵胤的心立马软了,颜色缓和了两分,再看到纹丝不乱的赵熙行,便觉太阳穴痛。

    “朕迟早要被你这个不孝子气死!”

    赵胤丢下一句气话,便拂袖而去,刘蕙忙跟了过去。

    赵熙行还跪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便见一抹墨绿衫子凑了过来。

    “长兄痛不痛?”

    赵熙彻蹲下来,看着赵熙行额头的伤,毫不避讳地扯过自己的宫袍,就要为他擦血。

    赵熙行下意识想阻,没来得及,赵熙彻的宫袍就挨了上去,眼睛里都是关切。

第十章 天子

    赵熙行没动,就任他擦着,良久,一句:“你宫袍脏了。君子失仪,不妥。”

    “哎呀,就长兄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懂,不懂咯!”赵熙彻放下衣袖,一笑,“我只懂,长兄那么好看,头上戳一个血印,才是不妥!”

    话音刚落,一个大力猛地推向赵熙彻,后者一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始作俑者康宁帝姬赵玉质,叉着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我长兄作何会被父皇责骂?都怪你!长兄,我们走!”

    赵玉质拉着赵熙行扬长而去,临别还给赵熙彻扮了个鬼脸。

    好好的家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这一厢,赵胤回了寝宫,脸还阴着。继后刘蕙跪在榻上,为他捏着肩颈。

    “陛下息怒。妾身倒觉得东宫明礼得很,还打算让怀阳跟他学学,箍箍他性子哩。”刘蕙盈盈低语。

    赵胤冷哼一声:“让怀阳跟他学?那才是明珠沾泥呢!当年他外祖家贾氏名门贵胄,大周‘文贾武程’,他家便是那个贾!他外祖父贾章,三朝太傅,桃李满天下,被誉为文官之首!后来朕代哀帝,贾后病故,如今南边的叛党行首,据说就是贾章当年的学生!”

    文贾武程,曾经名门中的名门。

    可惜一朝沧海变桑田,里面的意思就变了味。

    赵胤顿了顿,胸口憋了口闷气:“你说,东宫这小子,茶壶里倒不出汤圆的,焉知他心里向着哪头的!”

    刘蕙一愣,连忙跪下,美目含了泪珠:“陛下!叛党罪该万死,但不能因为东宫的性子,就认定东宫和叛党有勾结啊!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三思!”

    赵胤叹了口气,怒气化为无奈,起身扶刘蕙起来。

    “朕第一个儿子,二十岁得了他,朕还不清楚他性子?只怕和叛党说半句话,他都觉得脏了他嘴。但朕就是觉得,这小子成天板着个脸,朕一个当老子的,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刘蕙破涕而笑,安慰地拉过赵胤的手:“陛下,东宫虽少言寡语,但性子高洁,绝对是清清白白的。天下人也对他素有赞誉,皆可作证。”

    赵胤反手握住刘蕙,叹了口气:“罢了。还是我们的怀阳最好,心里藏不住事的。对了,听说东宫为了这寿字,召了民间的手艺人画花样子?”

    “不错。听说叫吉祥铺,掌柜的叫什么花二。”刘蕙噙笑道。

    赵胤眼眸一亮。

    “诶?花二?这名字……是了,朕听宫里传得热闹,说东宫赐了她饽饽,准她同堂用膳,前不久平昌侯府夜宴,几人还一块去了。有趣,区区一介下民,竟能让二十几年严丝合缝的东宫,几番破了规矩。”

    刘蕙掩唇一笑:“东宫长大了哩。”

    赵胤扶额沉吟,良久,一句:“明早,召花二。朕,要亲自见见这下民。”

    这一晚是暗流汹涌的,也是有人夜不能寐的。

    圣旨当晚就传到了吉祥铺。

    花二接过旨后,整晚没合过眼,心里七上八下,翻来覆去。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起了,坐在铜镜前发呆,婆婆花三和阿巍,一溜烟地堵在门口,眼眶下都是黑眼圈。

    “二丫头,你想好了?这见的……可是赵胤啊!”婆婆最先开了口,直呼其名。

    花二看向镜中,一位佳人,十八芳华,和三年前那个半大丫头,已经是两幅样子了。

    果然,流光容易把人抛。

    故人的模样,早就被遗忘了。

    ……

    花二又有些恍惚了,她第一次见赵胤,是多大呢?

    好像是十二岁。

    那时的赵胤已显帝王之姿,威严浑然天成,差点的宫侍都不敢和他对视的。

    十二岁的她,也有些怯怯的,看着赵胤跪在她面前,像一头蓄势的豹子,手心都是汗。

    “你……就是右相,赵胤?”

    “正是。臣,拜见娘娘。”

    赵胤声如洪雷,炸得她一哆嗦。

    这时,一只温厚的手伸过来,将绢帕塞到她手中:“花儿别怕啊。”

    熟悉的干净的声音,让她立马镇定下来,她侧头,看着他笑:“花儿才不怕呢!花儿都记得,记得!”

    旋即,她再看向赵胤,已经努力摆出了刚学的架子:“平身!”

    然后,她像讨表扬般,眼眸晶亮地看向身侧。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子,似乎早有预料,手一晃,她掌心就出现了一颗糖。

    “哇!戏法呢!”

    她开心的笑,那时年少,不知愁滋味。

    ……

    “阿姐!要我说,还是阿巍陪你去!”花三将回忆撞碎,“东宫也就罢了,这次是他老子,凶险不知多多少!”

    阿巍精神百倍地一提刀:“二姑娘放心!当年赵胤手下的东西南北将军,我可是砍了好几个呢!”

    花二看着吵嚷嚷的三人,都是真心地为她好,不由心热:“罢了。这可是圣旨,只召我一人。若不去,或者多去了一个,脑袋都得分家。”

    三人都不说话了,面露忧色。

    花二最后往髻中簪进碧玉钗,嘱咐了三人看好铺子等闲话,便毅然动身进宫。

    一路无话,思绪千重。

    到了帝宫,有专人接应。半个时辰后,她就跪在了上书房的金砖地面上。

    “民女花二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

    书册阖上的微响。和三年前相比,洪雷般的男声沉稳不少。

    花二深吸一口气。博山炉里的龙涎香,倒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抬起头来。”赵胤听不出多的情绪。

    “民女蒲苇之姿,粗陋不堪,不敢触犯天威……”花二将准备好的话一溜烟背出。

    却没想还没说完,男子又不辨喜怒地重复了句:“抬起头来。”

    咚。

    花二的心跳陡然加快。

    虽然她设想了千百遍这一刻,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三年来的心境。

    “怎么?聋了?”男声再次传来,带了一丝不快。

    花二咬了咬下唇,余光忽的瞥到一旁的八扇八开蟠龙桃枝紫檀木书橱,楞子上有三道细细的刻痕。

    因为不太容易察觉,加之书橱贵重无比,很难修补,所以宫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她知道,那是他划的。

    ……

    每一年,他都会让她站到书橱楞子前,拿小刀比着她头顶,一刻。

    “花儿又长高了呢。”

    他笑,虚弱的眸里好像有太阳。

    她也笑,吵着终有一天会长得比他高。

    虽然有宫人劝过,书橱价值连城,刻划不太妥当。

    他却总道无妨,说,这宫里最贵重的,不是花儿么。

    ……

第十一章 往事

    花二收回视线,心跳已经变得平稳无比。

    虽然一切都变了,然而总有些东西,没有变。

    不被人察觉的,细小之处,他在那里。

    仿佛还对她笑,花儿别怕啊。

    “民女遵旨。”

    花二抬头直视赵胤,目光平静,毫无躲闪。

    赵胤长身玉立在书橱前,也静静地直视花二。

    他的脸有一瞬的震彻,旋即变为疑惑,然后就在疑惑里,或浓或淡地徘徊着。

    他甚至走进了花二,俯下身来,像研究个什么东西,仔细地盯着女子,每一寸都和记忆相比较。

    终于,他直起身,龙盘虎踞的眸子里,有莫名的暗流。

    “你可知,朕的皇位,是如何来的?”忽的,赵胤问了这么一句。

    “天家之事,民女不敢妄言。不过,如今海清河晏民生安泰,陛下必是承上天之意,应万民祈望,才继圣人之位。”花二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赵胤盯了她一会儿,唇角一咧:“呵,一个个睁眼说瞎话呢。朕不傻,三年前的事,没必要瞎糊弄。”

    赵胤顿了顿,看了眼花二,后者温驯地跪在地上,低头敛目。

    “你可听说过,四月宫变?”

    赵胤幽幽一句,双目顿时如鹰隼,锁定了花二。

    可惜,女子看不出半丝异样。

    “略有耳闻。民女愚钝,愿闻其详。”花二像个好奇的乡野村民,恭敬拜倒。

    “三年前的四月,周哀帝无道,民生多艰。所以朕,哦不,当年,我还是右相,发动了宫变,控制了帝宫。周哀帝气急攻心,当晚薨了。我为他定庙号,举国丧,然后自己登基为帝。”

    赵胤伸出手,抚摸着一盆牡丹花,语调仿佛从时间深处传来。

    宫里是不会有落花的。不吉利。

    所以在花朵快衰败时,就有宫人拿剪子把花剪去,或者直接去暖房换一盆新的。

    这违背天道规矩,耗费银两的举动,却是大周帝宫的规矩,就图个千秋万代,花开不败。

    改朝换代,胜败兴衰,不变的,永远是繁花似锦。

    赵胤一笑,目露惘然,这盆牡丹不败,不知是三年前的花儿,还是他此时看到的花儿了。

    变的,只有人罢了。

    “当年那场宫变,周哀帝的禁军殊死抵抗,两方冲突,死伤三千余人。最后我赢了,清点人数时,死的活的,我的人,哀帝的人,都能一一对上。除了四个人。这四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般,竟是半点踪迹也无。为稳定天下民心,我只得令史官封笔,认定这四人薨逝,为他们拟了谥号。”

    赵胤顿住,再次紧盯住花二,女子谦恭地跪着,听得很仔细,眸底那一丝好奇都毫无破绽。

    赵胤的疑惑更浓。还夹杂着一丝失望。

    自己看错了?

    还是自己,记错了?

    “那四个人,其中两个倒无所谓,都是做奴才的。另外两个,就有些事关重大了。”赵胤猛地摘下那朵牡丹,蹲下身,放到了花二面前。

    咫尺之间男子的眸,精光内敛,刺穿一切。

    “民女斗胆好奇,那两人,是谁呢?”花二拈花一笑,天真无邪。

    赵胤的语调忽的变冷,眸底翻起滔天巨浪

    “一人,是周哀帝的嫡长子,谥,贞明太子。”

    花二貌似讶异地掩唇,眨了眨眼。

    赵胤死死锁定了花二的眸,一字一顿从齿缝迸出

    “另一人,是周哀帝的小继后,谥,悯德皇后。”

    上书房的空气,瞬间凝成了冰块。

    死寂,诡异的死寂。

    两个人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玉漏一滴一滴,撞在人心尖上。

    时光涌,悲辛莫道当年事。

    记忆河,不渡两岸未亡人。

    忽的,花二一笑:“还有这等秘辛?民女和没见识的下民们,都以为有了谥号,人就早没了呢!”

    赵胤微微眯了眼,花二敛了笑,连忙惶恐地拜倒:“民女……民女说错什么了么?陛下恕罪!恕罪!”

    赵胤看着伏在地上花二的脑门顶,眸底的夜色渐渐退了回去,片刻,神情如昔,春风拂来。

    “罢了。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听说你家铺子,为皇后生辰献了花样子,皇后喜欢,朕意在嘉许。去领赏罢。”赵胤转过身,送客。

    “民女告退。”花二跪安,退出殿外,有内侍迎上来。

    “恭喜姑娘。”那内侍笑得谄媚,递过来一匣赏银。

    花二道谢,一福,倩影便消失在帝宫尽头。

    原地剩下那个内侍发怔。

    只因他刚才碰到女子的手,竟然冰冷到吓人。

    而在另一厢,进出帝宫的承天门角落里,一辆青呢银簧的马车已经停了很久了,不知在等什么。

    见得那捧着一匣赏银的倩影出宫来,一个小黄门立马跑到马车旁,低语:“殿下,花二姑娘出来了。”

    “嗯。”车内传来赵熙行的声音。

    小黄门会意道:“殿下,姑娘好好的,没见着伤,也没甚忧色。圣人应该没有难为她,或许就是嘉许她家铺子为皇后画样子罢。”

    有片刻寂静。

    一只修长的指尖从内伸出来,探着车帘子,似乎想掀开,但滞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回宫。”

    淡淡两字传出,小黄门一愣。

    “殿下不是原本去大理寺,现儿只是顺道‘停一下’么?这就……回了?”

    车内没有回应。

    小黄门等了一会儿,遂不敢再多问,车轱辘吱呀,便消失在了金碧辉煌的夕阳里。

    六月,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翘飞上山。

    自从又被东宫召又是圣人召的事过去,吉祥铺似乎恢复了宁静。

    打花样子曾进献东宫后,盛京的一些官家都来吉祥铺画样子,铺子换了绸缎幌子,生意愈发红火了。

    花二很快将姓赵的忘在了脑后,一个帝宫金阙,一个乡野小镇,好像在两个世界。

    阿巍勤勤恳恳看铺子,花三忙着习武约人打架,婆婆絮絮叨叨剥豆角腌酱菜,这样的日子,她花二已经很满足了。

    这日,就是花三的弱冠礼了。

    吉祥铺做东,宴请乡邻,食案摆了三条街,好不热闹。

    待热闹散去,夜幕降临,几人才关门起灶,晚膳作了家宴。

    四人围坐在一起,家常小菜,二两小酒,烛火下欢笑声声,阿巍和婆婆都喝醉了,胡乱嚷嚷。

    “我还能喝……当年我作上将军时,喝遍三军无敌手……喝!”阿巍东倒西歪。

    “我家三哥儿长大了,今儿多少姑娘觑着他看……得相个好小媳妇儿,拿媒婆册来!”婆婆老当益壮。

第十二章 弱冠

    花二哭笑不得:“阿巍是习武之人,惯来谨严慎礼,一碰酒就没个准,婆婆也是,老大不小了,酒量也跟着长不成。”

    花二忙将两人扶回屋,安顿好了,才重新坐回案前,看向花三:“阿弟你可也别醉了。一屋子酒气,今晚我就苦了。”

    花三笑:“阿姐放心。我清醒得很。你我姐弟再喝一盅?”

    “也好,时辰尚早。对了,忘了给你。”花二突然想到什么,从房里拿出一个匣子,递给花三,“弱冠礼,阿姐单独给你的。”

    匣子打开,一把白玉柄小刀,不算贵重,但也刀锋雪亮,玉柄上两个刻字:花三。

    花三欣喜地接过:“谢谢阿姐!好看,阿弟喜欢!”

    “重点不是刀,是字。”花二指了指刀柄上的刻字,忽的泅了分意味深长。

    “花三,记住,从今天起,你成年了,你将一辈子以花三的名字行走于世。以前的,都忘了。从今往后,阿姐只愿你做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心中有光,手中有刀。”

    花三指尖抚过“花三”的刻字,狠狠点了点头:“记住了,心中有光,手中有刀。”

    花二噙笑看着眼前的男子,愈发比她高了,剑眉星目,精光内敛,一袭白袍刀剑利,斩它世间不平事。

    三年,褪去了青涩模样,他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花二微微一晃神。

    是了,这个少年郎,眉眼间有他的影子,然而,却又不一样。

    他眸底干干净净,没有背负什么历史的悲辛,也不知他是忘得太快,还是看得太明白。

    “阿姐,看着这柄小刀,你还记得,我割断你青丝的事么?”花三的声音传来。

    花二收回视线,笑笑:“如何不记得?那时我进宫不久,患了疾。迫于规矩,你顶着张不情愿的脸来看我。正想我睡着了,你这个混小子,竟然把我的头发丝拴到了玉榻楞子上。”

    “是了,我当时还打的死结。结果阿姐一醒,动弹不得,直捂着头皮叫痛。”花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法子,我不得不用小刀把你头发割断,才让你脑袋得了自由。”

    “所以说,后来你那顿板子,吃得值!”花二点了点花三的额头。

    那时年少,什么都写在脸上。

    把她头发绑到楞子上这种事,估计全天下,也只有这少年敢这么做。

    两个人打打闹闹,互相看不惯,每次都要那个他出面,才得消停。

    后来,他不在了。

    少年和她,反而再也不闹了。

    造化弄人。

    “你说你,当年哪根筋不对?岂止绑头发,什么捉老鼠放到我宫里啊,往我绣鞋里灌水啊,在我坐垫上黏山果刺儿啊。花样不带重的!”花二瞅着花三,哭笑不得。

    “因为……不服。”花三的目光忽的有些躲闪。

    “不服什么?按照辈分,你可得尊我一声母……”花二一愣。

    “就是不服这个!”花三猛地打断花二,咬着下唇,眼眶微微红。

    似乎未出口的那个称谓,他很不愿意听到。

    花二眨巴眨巴眼,不明白。

    花三深吸一口气,正色看向花二,脸色有些异样。

    “阿姐,我长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男人了。”

    花二下意识接到:“对啊,你弱冠了。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花三眸色一暗,身躯微微蜷缩,“你一直……都不知道……”

    花二丈二摸不着头脑:“阿弟……”

    “我真的很讨厌!你叫我阿弟……”花三低着头,声音有些哑。

    “胡闹!就算你大我两岁,但按辈分,我长你整整一辈。如今让你只唤我姐,还算便宜你了!”花二戏笑道。

    花三摇摇头,指尖攥了攥,道了声“罢了”,蓦地辞席而去。

    原地剩下花二依旧不明白,她甩甩头,抛开疑惑,看着烛火摇曳,她的思绪也飘远了。

    ……

    她是进宫第二天,见到少年郎的。

    那个他将她带到少年面前,鼓励地一笑:“花儿,打招呼啊。”

    她不过十二,少年大她两岁,已经十四了,个头比她还高,低着头瞅她,不乐意全写在脸上。

    她怯怯的,嗫嚅出两字:“大哥哥……”

    “诶,错了错了,他虽年纪比你大,但你辈分比他大。”他扑哧一声笑了,“花儿直呼他的字即可。”

    她抬头瞧少年,后者身形投下一爿阴影,笼着她,她半个字都说不出。

    那个他忽的一拍脑门,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木箱子,让她站上去。

    这下,她比那少年,倒高了半个头。

    “花儿别怕,叫他的字。”他苍白的脸上,笑温和到极致。

    她蓦地就生了无限勇气。

    “信芝!”

    ……

    花二咧了咧嘴,自斟一杯下肚,乡野粗酒,她竟也有些醉了。

    若世间能买醉,何人愿得清醒。

    翌日,吉祥铺又热闹了起来。

    中堂坐了十来个媒婆,红衣绿袖,满头大红花,胭脂浓到让人呛。

    花婆婆坐在上首,开心到不行,见得花二起了,不住招手:“二丫头!过来看看!”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过去,媒婆们就把她围住,七嘴八舌:“二姑娘生的俊儿啊!这小脸蛋,疼死哪家小相公哩!”

    花婆婆也像展示一件宝贝般,提起花二肩膀,让她转个圈:“瞧我家姑娘,不是普通小子配得上的!把你们最好的彩头拿出来,我吉祥铺可是为入了东宫眼的,不缺赏银!”

    媒婆们顿时喜笑颜开。争先恐后把花名册捧到花婆婆面前。

    “丫头,你瞧,这张三家的小子如何?好像长得有点傻?好,看看李四家的?不喜欢?那王麻子家的也不错!”婆婆拉过花二,看得起劲。

    “婆婆!你又在瞎操心!”花二受不了了,一把挣脱包围圈,“我不嫁,没打算!”

    这下不止花婆婆,媒婆们也闹开了:“二姑娘,你都十八了!再不嫁就老了!”

    花婆婆叹了口气,关切地拍拍花二的手,附耳低语。

    “丫头,老身知道,你放不下以前的事。但你黄花大闺女,有什么不能再嫁呢?难道你真想下半辈子青灯古佛,自己过一辈子?女孩子家家,总得找个人疼嘛!感情,可以先过门,再慢慢有嘛!”

    “倒也不全是为着往事。”花二无奈道,“但我也不是东西,怎么就急着往外推了?若要嫁,总得是个我看对眼的人啊。”

第十三章 相亲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告诉婆婆,婆婆给你找去!婆婆就是见不得你一个人苦,大好的年纪,作甚要背负那么多东西?你像隔壁小翠小红,活得轻轻松松的不好么?”

    婆婆满眼都是真诚的心疼,说着说着,竟要掉下泪来。

    花二叹了口气,灵机一动,安慰地笑笑:“婆婆,您若真急,不如给花三看看?他年轻气盛的,准让你快速抱胖小子。”

    婆婆眼眸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弱冠了呀!对对对,姐妹们!可有姑娘的花名册,给我家三哥儿瞧瞧?”

    言罢,婆婆就带着一堆媒婆,乌泱泱地朝后院涌去。

    花二暗地向花三讨了个饶,欲出门躲风头,脚刚踏出门槛,就看到街角站了个人。

    朱红衣袍,彩绣蝴蝶,还故意微微拉开衣襟,露出玉似的一线胸膛,是个俏儿得像花间巷里骈头的男子。

    “二妹妹!”老远的,他向花二挥手。

    花二本想躲着走,但看躲不着了,只得硬头皮过去,一拜:“见过小侯爷。”

    沈钰看着花二,眉梢眼角都是笑:“二妹妹,你果然都没应。”

    花二一愣。这小侯爷杵了半天,是在盯梢她吉祥铺么?

    “二妹妹,我听闻一大早,四邻八乡的媒婆都往你家去了,我急得,立马来了。”沈钰额角还有汗,眸子很亮,“但看这样子,你一个都没瞧上罢,太好了。”

    花二瞥了沈钰一眼:“小侯爷这意思,怎么个好法?”

    “二妹妹,小爷我生辰八字都给花婆婆了,她可有和你提过?你今儿在姻缘花名册上,可看到小爷名字了?”沈钰有些急。

    当然没提过。

    花二心里暗道。

    她吉祥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少和官家来往。

    更别说一个侯爷世子来求娶她。她亲眼看见婆婆前脚收了笺子,后脚就扔进茅厕里去了。

    不过这番话,花二没告诉沈钰,只是笑笑:“……有,有看到吧……记不得了,那么多名字。”

    沈钰才松了口的气又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子,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

    “二妹妹,那晚的话不是戏言。若你是因不想做小,才不应我,你放心,给我一点时间,让小爷我去求……”

    见他越说越离谱,花二立马打断了话头,微微肃脸。

    “好了!小侯爷。你是顶好的人,但我花二出身微贱,区区下民,只想找个普通人家,下半辈子安安稳稳。万没打算攀上你侯府,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沈钰愈发急了,从耳根子到脖子都红了:“二妹妹,你听我说,你若要做绿林好汉,小爷我给你磨刀,你若要下田头种地,小爷我给你抠脚泥巴……”

    “这都哪跟哪儿?”花二噗嗤一声笑出来,“罢了,小侯爷,你过你的富贵日子,我过的百姓生活,各得其所,不好么?请回罢。”

    花二摇摇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实在不明白,明明是官场诡谲地泡大的富贵子,怎么偏长成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呢?

    原地就剩下了沈钰一人。

    他呆呆地看着消失的倩影,一分不舍,一分黯然。

    他是一年前认识花二的。

    那时,他的轿子经过吉祥铺,偏巧不巧,一阵风来,刚好掀起了帘子,刚好让他瞧见了正在铺子里招呼的花二。

    就是那一瞬间,他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从此他各种往吉祥铺蹿,也不管什么小侯爷的身份,花样百出地撵着花二跑。

    一年下来,花二虽不对他生疏,但也不算亲近,不过四邻八乡都习惯见了,这“不务正业”的小侯爷。

    时至今日,他也在想,如果轿子没有经过吉祥铺,如果风儿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然而就是那么巧,路过刚刚好,风儿也刚刚好,然后他刚刚好,就遇着了她。

    人们说一辈子是很长的事。

    可他总觉得,他这一辈子,就在那一瞬,天定了。

    这厢,在巷子拐角处,一辆青呢银簧的马车也停了好一阵了。

    车帘子被微微掀开,方才那一幕,被帘后的人儿尽收眼底。

    “殿下,按您吩咐,都打听过了。小侯爷就是这么认识花二姑娘的。跑得可勤哩。”一个布衣打扮的内侍凑近车帘,低语。

    “嗯。”端坐车内的赵熙行眸色一闪,“西山那边最近不太平,山匪扰民,就让沈钰挂帅出征去罢。”

    内侍一愣,下意识嘀咕了句:“那个不务正业的世子?只怕到了战场,都要被吓得尿裤子!”

    赵熙行淡淡道:“让步将军领左军,麻将军领右军,准他俩逾帅发令。炮火粮草,都按最好最足的给他配。再派一队龙骧卫,专门保沈钰周全。”

    “这?殿下是想让世子历练历练?”内侍挠了挠头。

    赵熙行没回答,只是放下了帘子,两字:“回宫。”

    那内侍一怔。

    “殿下不是原本去柳大人府,现儿只是顺道‘停一下’么?这就……回了?”

    车内默然。

    内侍只得压下疑惑,吩咐启程,车轱辘转动,向帝宫行去。

    路上,那内侍左右思量,又觉得不对。

    历练?

    照这种兵力配置,左右将军还能无有帅令,而直接发兵,沈钰去了那儿,成天抱着西瓜啃,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的。

    简直是让个傻子挂帅,这仗也能赢的。

    哪里像是历练?

    “感觉……像是故意支走人……”内侍在车旁自顾嘀咕。

    忽的,车内传出一声清咳。

    内侍吓得立马告罪,不敢多揣度了。

    扑通。夕阳坠入山间,六月的晚风,送来纺织娘呓语。

    吉祥铺的绸缎幌子在风中拂,除了后院花二和花三的打闹声,这一晚,婆婆和阿巍倒是睡得香。

    然而第二天,一道东宫来的钧旨,又将吉祥铺送到了风口浪尖上。

    旨意说,平昌侯府嫡姑娘沈银病了,还不轻,因着宫里有最好的药,所以皇太子把沈银接进了东宫,让她好好养病。

    然后,恐沈银孤身茕茕,心绪郁结,于养病不利,故召其弟沈钰的故人进宫相伴,而这故人,就是花二。

    钧旨还特意说,除了花二,其他人,只要花二想,都能一块带进宫去。

第十四章 侍疾

    大清早的,花二就开始瞅着钧旨发愣。

    她什么时候,成了沈钰的故人?这皇差,怎么就落到了她头上?

    她忽的又想起,那日平昌侯府夜宴,沈银说她和赵熙行早就到了,听了半天墙角,莫非沈钰对她表明心意时,赵熙行听去了,才惹来误会?

    花二一个哆嗦。这误会大了。

    自然,花三,婆婆,和阿巍三人,脸黑得跟炭似的。

    但好在这次,上面允了可以带其他人一起进宫,于是三人决意,既然皇令推脱不掉,就干脆一块去。

    这次花二应得爽快。

    一家四人临时关了吉祥铺,用骡车拉了半月家什,就第一次齐齐整整的,踏入了东宫。

    到了延禧门,花二下车来,向来人一笑:“李大人,又见面了。”

    李郴看着花二一行拖家带口的样子,还有骡车轱辘上的泥疤子,落在帝宫金阙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不禁眉头跳了跳:“区区下民……算了……二姑娘有礼。”

    花二笑意愈浓:“敢问大人,可知钧旨到底是何意?若要沈大姑娘安心养病,召平昌侯夫人,或者哪个家生丫鬟进宫陪伴,都比召民女说得过去啊。”

    李郴摇摇头。

    问他?

    只怕除了那东宫自己,天下没人能懂这道钧旨意思。

    李郴领一行人至东宫,这次不是庑房,而是一处正经配殿,四人每人领了一间厢房,进出入都有金吾卫重重把守。

    几人刚把家什安顿下来,就有罗霞领了一列小丫鬟,进来见礼。

    虽然整件事不明不白,但见着认识的人,花二心下稍安。几人略做歇脚,便被罗霞带着去见了沈银。

    沈银住在东宫一处主殿里。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离东宫的书房也是极近。

    路上,花二啧啧称奇,暗向罗霞道:“姑姑,听说东宫不近人情,但怎么对沈大姑娘诸多优待?”

    罗霞一笑:“人家一块长大的情分,旁人能比么?再说了,沈大姑娘是要配东宫的,盛京谁人不知。”

    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这沈大姑娘身子不好。家世虽没得说,但子嗣怕是……”

    “所以才一直拖着,先养身子。不过,我听人说。”罗霞凑过来,压低了语调,“是东宫自己把事儿压着。好像不是十分情愿。否则,宫里上下都默许了,能拖到现在?”

    “不情愿?为什么?”罗霞健谈,花二也就没兜着。

    罗霞面露疑惑:“对呀,我亲眼瞧过,东宫是待沈大姑娘好,但总是,缺了点东西……那好不是那种好……”

    “什么意思?”不知为何,花二今儿的好奇心特别浓。

    罗霞瞥了她一眼,脸微红:“小妮子,十八了吧?看中哪家相公没?等你心里有汉子想了,就知道答案咯!”

    被这一揶揄,花二也不好追问了。

    到了主殿,罗霞通报进去,不一会儿,听得银铃般的一声:“快请进来!”

    花二四人进殿,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沈大姑娘。”

    沈银病怏怏的,巴掌大小脸蜷在一圈银狐白领子里,行动间盈盈弱弱,时不时西子捧心,秀眉一蹙都能疼掉人半条心。

    花二瞧得咂舌。若说佳人倾城,则病中佳人,更得倾国。

    沈银目光在诸人身上一溜:“几位快快请起。远离家乡,进宫侍疾,是阿银要多谢诸位。”

    言罢,沈银就要下拜,唬得诸人连忙阻拦,连将她搀回上座。

    “这位就是为皇后画花样子的花婆婆罢。久仰。”沈银首先向婆婆点点头。

    婆婆回礼。沈银立马赏了她一匣人参,说敬献长者,让她养身子。

    沈银又看向阿巍,目光微微一闪:“这位?听说是花家的远亲,投奔而来,现为吉祥铺打理生意,身手也听闻不错?”

    “不敢。乡野之民,随便会点,权当护家护院罢了。”阿巍抱拳应道,面色淡漠。

    沈银又一连声让人赏他柄措银刀,阿巍虽面无表情,但眸底还是一划而过的欢喜。

    “这位便是花三公子?花二姑娘的……弟弟?”沈银最后看向花三,一疑,“可你看来比花二姑娘大啊?”

    花三挑了挑眉,装作没听到。

    “回大姑娘话,我和花三只是堂亲。他虽比我大,但算辈分,我为长。”花二连忙接口解释。

    沈银转笑:“原来如此。看令弟一脸红疹子,可是有什么痼疾?宫里医术精湛,不如我请几个御医帮他瞧瞧?看五官甚是俊俏,可惜了。”

    “多谢大姑娘好意。草民就喜欢这疹子。”花三一翻眼皮,“生得独特,生得好!”

    “怎么说话呢。人家又没惹你!”花二瞪了眼花三,低喝。

    “明明是阿姐不乐意见她,我都瞧出来了。我为你出气,你还怪我?”花三有些委屈。

    花二连忙抹了把脸:“你哪儿瞧出来了?胡说!就你眼睛生得精!”

    花三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这厢,又听得沈银笑道:“来人!快把我给三公子准备的礼呈上来!听说三公子才弱冠?还是半大小子,应该都喜欢甜食的。”

    遂有一个宫女,将一个匣子奉到花三跟前。

    打开来,极品荔枝,新鲜得还挂着露珠。

    “这是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荔枝。可甜哩。三公子尝尝?”沈银笑得如烟。

    “不用了。回去尝。若大姑娘没什么事,草民还要去练武,告辞。”花三砰一声阖上匣子,作势就要走。

    沈银丝毫不觉被冒犯,笑意如昔:“也罢。今儿本意只是见礼,诸位进京劳顿,早早歇罢。来人,送客!哦,花二姑娘留步。”

    花三几人闻言一愣,略带担忧地看向花二。

    “殿外等我便是。无妨。”花二安慰地点点头。

    花三等人才放心跪安。殿门打开又阖上,金砖地面映出花二一人剪影。

    “花二姑娘,虽说你我有数面之缘,但难得像此刻就你我二人,能说些体己话。”沈银俏生生走到花二面前,“果然有些话,还是同为女子,说来方便些。”

    花二不动声色道:“民女愚钝。”

第十五章 英灵

    沈银笑得婉婉,苍白的小脸像疾风中的一朵琼花,盈盈不堪握。

    “二姑娘,想来你已听说了。我爹爹平昌侯,是助圣人登上帝位的第一功臣,所以我打小就被指给了东宫。贤良恭让,我倒背如流,后妃之德,更是识字就开始念了。”

    花二低头一笑,不置可否。

    沈银很是亲切地拉过花二手,续道:“所以,我都懂。我愿和二姑娘效娥皇女英。不过,我也提点二姑娘一句,三宫六院,自古使然,姑娘不会是第二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银顿了顿,拉花二手的力道微微加重:“只要姑娘不生什么独占之心,该有的名分地位都少不了姑娘的。”

    花二眨巴眨巴眼,莫名其妙:“大姑娘在说什么?”

    沈银眸色一闪,松开花二的手,笑笑:“罢了。时候尚早,是我疏忽了。不过终有一天,姑娘会看到某人的心思的。”

    “谁?”花二有些转不过弯,“哪种心思?”

    “时候到时,自见分明。”沈银果断转了话题,“对了,我也给姑娘准备了礼。姑娘生得好模样,这粗布衣衫的,可惜了。姑娘家的,还是得打扮起来。”

    言罢,便有宫女奉上妆花奁子,里面珠串金钗,宝光琳琅。

    花二道谢,告辞出来。

    候在殿外的花三几人见了她,立马迎上来,左看右瞧:“怎么样,沈氏没难为你吧。”

    花二噗嗤一笑:“人家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说得跟阎王似的。”

    诸人都笑了。遂在罗霞的带领下,往厢房回。

    路上,花二回想起沈银,觉得此人真算个妙人。

    方才见礼时,各种滴水不漏,行事周全,将所有人都哄得开心,自己跟个菩萨似的,挑不出半点错。

    这一点,倒和那完美到不像个活人的东宫,配。

    花二正在胡思乱想,忽见花三递过来一颗剥好的荔枝:“阿姐尝尝?天热,这果子解暑。”

    花二接了,往嘴里一扔,没两口就吐了出来。

    花三丈二摸不着头脑。

    那倩影远远丢下一句:“酸!酸死了!”

    花三一愣。扔了颗在自己嘴里,愈发不解了。

    “这不是很甜么?”

    入夜,三宫六院悄寂,不知何处临风一只笛。

    花二辗转反侧,睡不着。上次进宫献花样子也一样,反正到了这宫里,她就睡不安稳。

    她不由披衣起身,来到院子里,看着天上一轮月亮出神。

    她想起从前,也有段不好好睡觉的岁月。

    她习惯起夜。

    大半夜的,从玉榻上摸黑起来,太过富丽堂皇的玉榻很高,她年幼的小短腿,得晃悠半天才能找准落地。

    这时,寝宫右侧的暖阁里,他会敏锐地察觉到她起了,然后披衣而起,点亮一盏宫灯,让灯火映亮幽幽深宫。

    然后,重病在身的他总是一边咳嗽,一边温柔的叮嘱。

    “花儿小心啊……”

    待到她爬回榻上,那灯火又能敏锐觉察到,时候刚好的熄灭。

    那时的她,不知道被病痛折磨的他,入睡已是困难。

    宫闱深深,每个长夜,她只是没心没肺地习惯着。

    花儿小心啊……

    如今,再次回到深宫,却什么都不在了。

    “果然,就睡不好觉了。”花二自嘲地笑笑,笼了笼外袍。

    宫里的长夜,总是比别处更冷,更难捱。

    忽的,的声音传来,一抹人影偷溜出来。

    花二一吓,待看清面容,微惊:“阿巍!你大半夜去哪儿?”

    阿巍蹑手蹑脚地往殿门去,闻言也一惊:“二姑娘?吓死我了!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花二眸色一闪:“阿巍你……想起从前了么?”

    阿巍滞在原地。玄色衣袍像是凝了太重的夜色,整个人掩在黑影里,发沉。

    “二姑娘……三年了,我第一次……又回来了。”

    花二无声地叹了口气:“也好。不过外面重重金吾卫把守,你如何能出去?”

    阿巍这才抬眸一笑:“二姑娘放心。在这宫里,没谁能拦得住我。”

    花二心下担忧,但也知,阿巍背负的东西,得他一个人去解,遂不再阻拦,只千叮万嘱一定小心,万莫被人发现。

    阿巍应了,几个闪身,踏雪无痕,就来到殿门。

    “谁……”守门的金吾卫音还没发完,就感到后脖颈一个重击,人就瘫倒了下去。

    “对不住。先睡一觉吧。”阿巍唱了个喏,警觉地看了眼四周,巡逻的将士并没有发现异常。

    旋即,玄衣男子身影若风,无声地掠过长夜,他似乎对宫里的道路很熟悉,几个飞檐走壁,就出现在了一道宫门前。

    这是帝宫通往宫外的最后一道门。

    宫门巍峨千丈耸,月光映在青石板地上,粼粼地泛着白光。

    阿巍停在了这里。

    他蹲下身,指尖碰到青石板,眸色忽的塌陷了。

    悲痛感激追忆心殇,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炸裂。

    素日颜面冷峻的玄衣男子,此刻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触碰青石板的指尖,像是抚摸故人的脸,温柔又绝望。

    青石板广场恢弘,又干净。

    什么都没有。

    然而落入阿巍眼中,他看见的,却是血海汪洋,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三百余兄弟,全部留在了这青石地上。

    他仿佛看见他们,最后一刻还吊住一口气,拼命为他杀出一条生路。

    “将军!快跑!活下去啊!!”

    他看着身前一个女子,一个少年,一个老者,咬碎了齿间血往肚子里吞。

    他出了宫门,再没回头。

    活下去。

    这是三百余英灵最后给他的话,也是支撑他好好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不敢负。

    良久,阿巍起身,深吸几口气,脸色渐渐平缓下来。

    沧海桑田,念也念不回,如今海清河晏,民生昌隆,或许也如了他们愿罢。

    啊,什么都无所谓了,活下去,活下去吧。

    阿巍最后看了眼青石板广场,像是告别,深深一揖,便要离去,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墙头传来。

    “诶!那谁!你也是来捉狐妖的?”

    阿巍心下陡惊。电光火石间,装作值夜宫卫的样子,低头一抱拳。

    “免礼免礼!你是金吾卫?啊,被你瞧见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母后!”声音有些懊恼。

    阿巍装作镇定地抬眸,见得宫墙上坐着个少年,一条腿在里,一条腿在外,晃悠着,手里攥着截线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14/ 第一时间欣赏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作者:弱水西西所写的《我家皇后又作妖》为转载作品,我家皇后又作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家皇后又作妖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家皇后又作妖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家皇后又作妖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家皇后又作妖介绍:
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