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无耻之尤
这日子真的没法活了啊。
御史王锦有些晕船,和他同船的都是御史台里的官员,这数十上百艘船,虽是浩大,不过却并不铺张,舰船晃动,令王锦觉得头昏脑涨。
若只是稍稍的晕船倒也罢了,偏偏这路上吃的也是简陋。
陛下虽下旨不许沿途的州县供奉,可起初的时候,这些州县还是很殷勤的,依旧还是带着鸡鸭鱼肉以及本地特产,在码头处迎候。
而李世民大怒,当场就罢黜了一个县令,责令让人将东西退回,这才狠狠的刹住了这股歪风。
只是歪风固然是刹住了。
可船上的人却不得不吃苦了,因为他们吃的,都是船上的军粮,就几条肉干,一些蒸饼,还有几个白馍,偶尔……会有人送上一些白米粥来,里头放着桂圆等物。
可这玩意……是人吃的吗?
王锦很生气,一路都在发牢骚,同船的几个御医,也大抵都是如此。
一个老御史吃不惯这些,他口齿不好,口里喃喃念着:“老夫这样老啦,还受这样的罪,在家里的时候,这肉羹的肉都要炖得极烂的,如此方才好下口。现在好啦,吃这样的肉干,嚼都嚼不动,就好像是在吃石子一般,陛下这样对待大臣,为臣的固然还得迎奉王命,可心……却凉了。”
王锦听到这,也怒了,便道:“是啊,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没有人这样对待臣子的。”
原本这些日子,大家对这就满肚子的怨气和牢骚,现在又吃了这么多苦,有人开了这个口,其他人也七嘴八舌,一脸委屈到了极点的样子。
甚至有人索性将手中的蒸饼和肉干统统丢到了湍急的河水里,那蒸饼落水,溅起水花,随即又随着奔涌的河水,沉入了河底。
似这样的事……可谓是屡禁不绝。
李世民的船在后,总能看到前头的船上,泛起各种吃食,李世民看在眼里,却也不做声,他也吃着这肉干和蒸饼,却甘之如饴的样子。
倒是张千不高兴了,凭什么陛下吃得,你们这些个做臣子的吃不得了?
于是他忍不住对李世民低声道:“陛下,是否提醒一下前船的人,让他们收敛一些。”
此时,李世民正盘膝坐着,这一次坐船,他觉得没有这样晕了,一面咬着肉干,一面道:“朕知道他们在抱怨什么,嫌朕给的少而已,他们将自己当成了狼犬,想让朕用新鲜的肉饲养。实则却不过是土鸡瓦狗之辈,不必去提醒他们,他们饿一饿,就晓得厉害了。”
张千听罢,点了点头,便旋身去了。
李世民看着那河水中翻滚的蒸饼,只是皱了皱眉,却依旧不理会那些大臣的作为。
果然到了夜里,王锦船中的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熬不住了,横竖都睡不着,饿的,只是在这船上,没人生火,哪里还有吃食?
这人一饿,便辗转也无法入睡了,只觉得浑身没有气力,肚子火烧一般,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想到从前宴席上的各种美味佳肴,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的口水不争气的流出来。
起初想起来的是那山珍海味,后来想到的便是那鸡鸭鱼肉,再到后来,发现连这个也成了奢望,便想到了丢掉的肉干和蒸饼。
这饥饿的滋味……初次尝试的时候,尤其是难受,时间好像过得格外的慢,一个老御史,躲在船中唧唧哼哼,口里说着:“死也,死也……”
王锦难受得不得了,随即又怒火中烧,可偏偏,却发现身在这大船之中,一切都是枉然。
这般几日下来,大家倒是会乖乖吃这些东西了,总不能一只饿着等死吧,可大家的怨气,却越来越大。
颇有几分当初隋炀帝强征高句丽时,文武大臣和将士们在那天寒地冻之中苦不堪言之状。
在一片怨气中,大船一路顺水,行到了通济渠。
这里是大运河的干道,不过此时,自陆路却来了一个消息,奏报先快马送到了岸上,而后再由人送上船。
这些快报,都是先送到杜如晦这里,杜如晦负责处理之后,再分拣出来,拿一些重要的送给李世民。
只是当这份奏报送到时,一旁负责协助杜如晦的文吏,禁不住手哆嗦了一下,一时瞠目结舌。
这样的消息,哪怕是在船队中也是瞒不住的。
一下子,各船都炸开了锅。
王锦等人的船上,有人如丧考妣的模样,捶打着心口,痛不欲生地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又是要灭门破家啊,越王殿下……怎么也做这样的事……居然明火执仗,就冲进了王氏的宅邸里,那王氏……是何等的人家,怎么能受这样的屈辱呢?自汉以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啊。”
那王锦听闻了,也是如遭雷击,他并非出自扬州王氏,而是源自于真正的江南,这扬州王氏只是余脉而已,平日没什么走动。
可是他听到的消息却是,一群税丁在越王的带领之下,直接冲进了王氏家里,而后开始查抄,将那账房和府库统统搜了一个遍,不只如此,连那王家的几个子弟,也直接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狱中。
对于世族而言,破家是极严重的事,今日他们可以破了王氏,明日岂不是要冲着自己来?
各船都是沸沸扬扬,都在议论着这件事,众人破口大骂者有之,痛哭流涕的也有之。
王锦牙都咬碎了,只恨不得生吃了陈正泰的肉。
这群臣们本就又累又乏,吃着这蒸饼,嘴里寡淡,心里正有火气呢,再加上现在冒出这么个消息来,真是气得要呕血。
等到船将要行至扬州的时候,此时,竟有人来了,原来竟是扬州这里的人,说要见驾。
来人正是苏定方,他带着人马到了岸边,而后乘了小船登上了李世民的舰船,向李世民行了礼。
李世民对苏定方颇为熟悉,问了苏定方为何出现在此。
苏定方道:“陛下,我大兄听闻陛下率百官来此,认为这扬州的地界已到了,理应登岸,走陆路往扬州城,如此也好见识一下扬州的风土人情。”
李世民听罢,来了兴趣,不禁微笑道:“朕正有此念,看来……正泰是早有安排了,朕倒想看看他给朕安排了什么,既如此,传旨下去,各船靠岸,朕与诸卿上岸。”
李世民一声令下,众臣再无犹豫,纷纷下船,这脚一靠近陆地,大家总算觉得踏实了许多。
只是众人心里的怨气却没有散去。
大家的心里都想着一件事,王氏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只是这靠岸的地方,居然一片荒芜,放眼看去,便是残破的景象。
王锦在人群之中,不禁冷笑道:“看看,这扬州已成了什么样子了,呵……陈正泰这害民贼,真是歹毒哪。”
众人纷纷颔首赞同,他们见许多田地都荒芜在此,又气又心疼。
要知道……这可是田哪,田里竟无人劳作,也不见生出稻子,这样的景象,实在让人心惊。
李世民见此景象,也不禁皱眉。
他心里也不由的有些失望起来,还以为陈正泰此时会给他看看什么好东西呢,可是现在……这初入扬州,便察觉竟是这个样子。
众人稍稍休息之后,便有飞马而来:“陛下,前头发现了一个村落。”
李世民便打起了精神,随即吩咐百官尾随自己,却禁绝官兵们尾随,只带着杜如晦和王锦这些人,朝着向导所指的方向,沿着田埂而去。
他后头,许多人议论纷纷,李世民却是充耳不闻,等进入村中,此时恰好是正午。
可奇怪的是,这正午的时候,这小小的村落里,却几乎不见什么炊烟。
家家户户都住在那夯土的宅子,亦或者是茅草屋里,村中的小径,也是污水横流,李世民走在其中,又想起了当初在高邮县时的景象,心里不禁感慨。
而百官们个个捏着鼻子,这里实在是过于脏臭了,就好像是猪圈一般,他们生怕污水脏了自己的靴子,走起路来,都是惦着脚尖,小心翼翼的样子。
本来以为上了岸,能吃一顿好的,谁晓得……这里比在船上还要凄凉,连一只鸡都见不着。
偶尔……那茅屋里,传来阵阵的咳嗽……
李世民听到了咳嗽声,便到了这茅屋前驻足,推了柴门进去。
柴门里头,很是阴暗潮湿,倒是可见里头一个人正佝偻着身子,坐在稻草上。
后头的人连忙给李世民掌了灯,这茅屋里才明亮起来。
这佝偻的人,大家此时才看清了,此人肤色黝黑,很是消瘦,最令人注目的是,面上生了麻疹一般的东西,一看就晓得有什么皮肤方面的疾病。
此时,他拼命地咳嗽起来,可见着许多人进来,显得不安,却还是连忙起身,一瘸一拐地上前,边道:“你们是……”
“大胆……”有人正要高呼。
李世民猛地回头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眼里有着明显的警告之意,于是这大臣便忙垂下头,再不敢做声。
李世民随即看着眼前这人,见他衣衫褴褛,心里不禁感慨,上一回来这扬州,所见到的不就是如此的吗?想不到,故地重游,竟还是这般的模样。
李世民心里竟有几分悲凉,一口气堵得难受。
后头不少大臣,此刻忍住了这茅屋里给他们带来的心理不适应,禁不住心中暗喜。
李世民道:“尔乃何人?”
这人见来的这些人,派头都是不小,自是不敢造次,乖乖行礼道:“小民……小民刘二。”
“有多大啦?”李世民尽量使自己亲切一些。
此时,李世民的情绪是很失望的,他以为自从陈正泰来了之后,这扬州小民们的境遇会好一些,哪里想到……还是原来的样子。
李世民心里想,哪怕好一些……好一些些也是好的啊。
“小民三十有一。”
“家里有几亩地……”
“有……有三十亩口分田,还有二十亩永业田。”
李世民便皱眉道:“有这么多田,足以持家了吧?”
这刘二听了,迟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不禁道:“为何不说话呢?你放心,我并不加罪。”
“我那永业田,早被人买走了。”刘二道:“那时遭了灾,不卖就要饿死。至于口分田……官府将我家的田分到了二十多里外,却零零散散的,小民……小民就算有气力,也无力去耕种啊。”
李世民露出不解之色,便道:“可是我看你这村落的附近有不少荒芜的田地,何以却将你的田分到了数十里外呢?”
“这……这……”刘二似乎开始警惕起来,显得很犹豫,可是看着眼前这些带着不同寻常其实的人,他还是怯弱地道:“我们村这附近的田,都分给了数十里外的人家,也是零零散散的,他们没办法来耕种,我们也没办法去数十里外耕种,因而这地就都荒芜了。”
李世民听得瞠目结舌。
后头的文武大臣们也是哑然。
还有这样的操作?
这岂不是等于,故意将这田分在极远的地方?
这是要做什么?是故意让这田荒芜着?
李世民不禁大怒道:“陈正泰都督此地,难道竟敢做这样的事?朕来问你,何故他们故意如此?”
刘二不明白朕是什么意思,可见李世民大怒,一时也是慌了手脚,只声音微弱地道:“这里有一大户姓卢,他们和差役们都是有勾结的……具体怎么弄,小民也不敢说,只晓得……只晓得……大家的地都种不得,可是税赋却需要缴,到时缴不出来,这口分田就不得不请别人来租种,随便分你一些口粮,那地里的产出,就算是卢家的了,还不只如此,等大家没了粮吃,便不得不去卢家那里告贷,一旦告贷了,便永世也还不清了,最后就不得不卖身给卢家为奴,方才能立足,如若不然,便要饿死了。”
李世民听得怒发冲冠,不禁咒骂:“无耻之尤!”
…………
第四章送到,同学们,从早写到晚上,给点月票鼓励一下吧,另外感谢亲爱的新盟主骑猪虎爷的打赏。
第二百七十四章:丧心病狂陈正泰
李世民是真怒了。
当初扬州发生的事,已让他怒不可遏,谁料到今日再一次来到这扬州,竟还是如此。
不,何止是如此,简直就是变本加厉啊。
眼前这个刘二,真是凄惨至极,他只是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小民,见李世民大怒,已吓得瑟瑟发抖。
身后的大臣们也不禁躁动起来。
一方面,他们自觉得抓住了陈正泰的把柄,这厮不但不顾百姓们的死活,在扬州还灭门破家,这是人干的事吗?
谁能料到,这扬州都督……竟是如此的拉胯。
此时,李世民却又问道:“那么,尔何以为生呢?”
刘二越发的心怯了,只战战兢兢地道:“小民,小民……小民得了病,便算是为奴,人家也不要的,而今只好在此……为生……这村子里,从前还有六十多户,现如今,要嘛成了卢家的部曲,要嘛便是我这般的人,能过一天是一天,前些日子……卢家还派了人来……催债,小民当初得病的时候,不但卖了地,还欠了卢家三十文钱。”
“这三十文钱,借贷了一个多月,而如今已至五十多文了,说是岁末,再还不上,这连本带利,便要一贯、两贯,小民不懂算术,只是晓得……肯定是还不起了,不过……料来小民命贱,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只是小民有一个女儿,前年的时候嫁了出去,他们却说,便是嫁出去的女儿,也要抵债的,岁末不还,便要拿小民的女儿来偿,我……我真该死,真该死啊。”
说着,刘二自责地打自己的耳光,痛心疾首的样子,似乎只恨自己不该去借那钱,而嫁出去的女儿,还有自己的女婿也要跟着自己受牵连。本来这女儿嫁出去,便算是夫家的人了,不过像某些家族,显然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收不回债来,至于那嫁出的女儿,总有办法带走。
李世民不禁冷笑道:“官府不管的吗?”
这才是李世民真正在意的地方。
在他看来,治民要先治吏,这个道理,他和陈正泰交代得很清楚。
朝廷的一切善政,如何去贯彻,其根本就在于此。
刘二见这李世民威严,身后又有许多人拥簇着他,自是晓得遇到了大人物,此时快要病死了,女儿也跟着自己遭殃,索性横了心。
于是大起了胆子道:“这借钱的保人,就是县里的张书吏办的,他们和卢家交情深得很,隔三差五便被请去卢家喝酒的,当初分这口分田的时候,就是县里这些书吏借故刁难,索要贿金,若是不肯给的,便将这口分田给你分到数十里外去。平日里,他们下乡来,只是催粮,其他的一概不问。”
“那张书吏虽认得几个字,却是县里最不好招惹的人,他凶横得很,但凡有不如意的地方,便动辄想办法给你按一个通贼的罪,附近有一座山,现在山里,都是贼,寨子里有百来人,都是剪径的强盗,可大多数,其实都是既不肯为奴,又没法过日子的小民。官府剿了一次,听说本县的县尉都受了伤,自此之后,那些强盗,再没人管了……”
刘二说到这里,李世民脸色更是变了,眸光在灯火下闪动着锐光。
官逼民反吗?
贞观天下,竟还有强盗。
可是这些,李世民此前显然是一概不知的。
后头的百官们也听得头皮发麻,有人低声议论:“已经猖獗到了这个地步吗?这和隋炀帝时,又有什么分别?”
“陈正泰这做的是什么孽啊,连吴明都不如,大家本都说扬州乃是首善之地,哪里晓得,竟成了这个样子。”
“苛政之害,猛于虎也。”
许多人本就不满,现在这怒火已到了临界点。
李世民冷冷道:“竟连贼都有了吗?好,真的好得很。”
他这话带着几分森然,而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命人取了吃食来给这刘二,便下旨令百官们驻扎于此。
他的本意,就是让这些朝廷的大臣,看看民生有多艰难的。
只是这一次……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在今日下船之前,他真的天真的认为,让自己的得意门生来都督扬州,能让百姓们好过一些。
可哪里想到,会再次见到这么多的不堪,这是变本加厉啊!
杜如晦陪驾在李世民的左右,他能看出李世民的愤怒,只是……寻常的小民竟是到这个地步,也不禁令他心里生出惆怅之心。
好歹,他是宰辅,这些年来,他自认自己也算是殚精竭虑,可哪里想到,与那繁华的长安城相比,哪怕是扬州,都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么当初反隋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这宰辅,似乎所谓的日理万机,其实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吧。
倒是王锦这些御史,虽然无法忍受这小村落里脏臭的环境,却也已忙碌开了。
他们取了蒸饼和肉干填了肚子,于是便开始在这附近走动,附近还住着一些妇孺,王锦决心去走访一下。
带着人,寻到了一个老妇,老妇的牙都已落得差不多了,说话含糊不清。这老妇没什么见识,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活在开皇年间,仔细询问,很快便问出了更可怖的事。
上个月,差役来征粮,还打死过人,死的是一个汉子,就因为实在缴不上粮来,便被生生打死。
这显然……是故意想要立威,果然,人一打死,其他人便是向卢氏告贷,也乖乖地将粮缴了上去,这村中现存的民户,已不过三四十户了,大多数年轻一些的,都成了卢家的部曲,只留下这些老弱。
而这剩余的三四十户,其中赊欠卢家钱粮的,就占了二十二户。
一旦借了这个债,几乎就没有能还清的可能,毕竟这是驴打滚的债,哪怕只借二三十文,这每月的利息高得吓人,何况绝大多数人借贷,是真的没有了生计,因而,一旦借了……立了契约,这子子孙孙,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王锦也是世族出身,本是和那卢氏是一样的人,以往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些人有多惨,有时候也听闻一些有人向他们王家借贷的事,但是大多是无视的。
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本就是王家账簿里的数字而已,就算偶尔远远看到这些人,也几乎不会有任何的交流,譬如这老妇,她说话的口音自己几乎都听不懂,是极勉强的情况之下,才凭着自己连蒙带猜,才听着的。
要不是搜罗陈正泰的罪证,王锦是永不可能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的。
因而……此时见那老妇控诉,王锦竟也有几分心酸,眼睛微微有些红,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王锦是敬佛的人,于是唉声叹气。
他揭开老妇家的米缸的时候,发现里头只有两斗米,而那米,与其说是米,可细细看来,不过是陈粮烂谷而已,看着便让人心里瘆得慌。于是给这老妇赏了一个蒸饼,老妇千恩万谢,吃得极香。
王锦唏嘘不已,阴沉着脸,和几个御史一道出了这陋屋,随即便哗然起来:“陈正泰害民啊!今日……绝不与他干休。”
于是拿着搜罗来的罪证,直接前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的行在已搭建好了,在村外搭了一个帐篷,众人纷纷要抢进去。
李世民见了他们,众人不只是作揖行礼,而是纷纷郑重其事的拜下。
王锦率先流下泪来,激动地道:“陛下,陈正泰放纵差役残害百姓,陛下难道还没有亲眼见证吗?陛下从前总说百姓多艰,要臣等眼见为实,臣等已经亲眼见了,臣等奉旨走访了许多的民户,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触目惊心哪,陛下……这样的害民贼,竟还满口仁义,他在扬州城里破了别人的家,在这乡下,又这般残酷的对待百姓,以至官逼民反。”
“臣还查过,那山中的贼头,此前也是良民,就因为家里欠了钱,不但父亲遭人差役们关押毒打致死,他的母亲和妹子,都被人发卖了,他自己,也抓进了牢里,日夜拷打,后来逃出生天,自此之后,便与官府为敌,不死不休。像这样的人,我大唐还有多少,在这里……又有多少呢?臣等……实在不敢看,也不忍去听,臣等今日……恳请陛下,诛杀陈正泰,抄没陈氏,以儆效尤。”
他们是真的愤怒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一方面,他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另一方面呢,或多或少,真正见到这满目疮痍时,竟也滋生出了那种内心深处的同情心。
从前他们是极力厌恶陛下打击世族的,打击世族,不就是打击自己吗?
可现在,竟要抄没陈氏,这显然是愤怒已极,非要将陈氏这样的害群之马清除出去不可。
李世民听得脸色铁青,他取了众人所取的弹劾奏疏来看。
显然,这些御史们的走访,实际情况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的糟糕,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冤屈,而且有不少,都是今岁才发生的事,也就是说,他陈正泰已经都督了扬州,可是……事情依旧十分可怖,这一件件弹劾,都是血泪啊。
而陈正泰,要嘛就是此人两面三刀,在他的面前投机取巧,要嘛……就是玩忽职守,他当初对陈正泰抱有多大的期望,还指望陈正泰真能独当一面,能为他分忧,给他一个交代,也让这扬州百姓们有一个交代。
可哪里想的到……
李世民的脸色暗沉得犹如墨汁,心凉透了。
连陈正泰这样的近臣都无法信任,这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信任?
一旁的杜如晦等人,不发一言,不过他们面上的愤怒,却也是可以显而易见的。
你陈正泰在扬州,隔三差五口称要打击豪强,要改革新制,现在好啦,这就是你的成效?
朝廷无数次的放纵你在扬州的行径,结果呢……
这时……却见张千匆匆而来,道:“陛下,陈正泰率一队人已至数里之外,说是恳请求见。”
“他还敢来吗?”李世民冷哼一声,冷冷地道:“朕还以为他没脸来了。”
张千自是看出陛下这次气得不轻,怕触了霉头,一时不敢再说话了。
大帐里的王锦等人也哗然起来,气恼不已地道:“不杀陈正泰,不足以平民愤,恳请陛下下旨。”
“陛下当初可以以害民为由,诛邓氏满门,若是邓氏该诛。那么陈正泰,何以不该诛杀呢?这陈正泰做的事,和那邓氏,又有什么分别?”
“陛下……百姓艰苦,这都是扬州都督陈正泰的缘故啊。”王锦叩首,痛哭流涕道:“难道陛下因为只是疏远邓氏,而诛灭邓氏。却因为亲近陈正泰,便可以枉顾他的过失吗?”
李世民……则一直沉默。
只是,他的脸色冷至了极点。
………………
“县公……县公,不好啦,不好啦……”
县里的张书吏,好像是疯了一样,冲进了山阳县的县衙,人还没到,就先听到了他惊叫的声音。
县令文吉正在衙堂里和县尉、主簿等人施施然地闲坐着。
现在到了九月,按照大唐的律令,又到了解粮的时候,这是县里的头等大事,所以文吉对此很上心。
昨天夜里,他往卢家赴宴,几乎是通宵达旦,因而清早起来时,气色很不好,他总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老是在跳。
可此时,他听到了张书吏那糟糕的叫声,脸色便拉了下来,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等这张书吏气喘吁吁地进来,焦急万分地道:“不得了啦,陛下……陛下……他来了咱们山阳县,不只如此,还下了船,下了船之后,在那运河周遭的村落里巡访。”
这番话就犹如突然轰下的一道惊雷,文吉身躯一震,顿时就打了个哆嗦。
他脸色苍白起来,定定地看着来人,老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结结巴巴地道:“不是听说龙舟只去扬州吗?怎么……怎么突然就来我们山阳县了?我们山阳县,隶属下邳啊。他们去的是哪里?”
张书吏便道:“是芦花村。”
一听芦花村,文吉差点就要昏厥过去。
这芦花村,他是有一些印象的。
因为这个地方,几乎就在下邳和扬州的交界处,从芦花村朝南,只需走几里路,便可抵达扬州境内。
问题的关键在于,陛下明明旨意说得很明白,沿途的官吏不可迎奉,此前有官吏迎奉龙舟,陛下还因此勃然大怒,直接下旨罢黜了这些人。
陛下只说去扬州,因而下邳这边,便索性各行其是,山阳县也是如此,大家都想着,反正陛下不可能来的。
可哪里知道……这陛下竟直奔下邳山阳县的芦花村去了。
文吉努力地稳住心神,便道:“好端端的,何以去芦花村?”
那张书吏哭笑不得地道:“据闻船行至那里,那扬州的都督便派了他的亲信在芦花村一带提前迎奉龙舟,还请陛下等人下船……”
文吉又打了个颤,这下子,他脸色直接苍白如纸。
在他的印象之中,陛下所谓的去扬州,肯定不是去扬州地界,毕竟扬州辖制了七八个县呢,人们对于扬州的印象是扬州城。
陛下这是天子,天子跑去穷乡僻壤里做什么?而那扬州城……距离山阳县可就远了,没有一天的路程,也到不了的。
可……
文吉连忙又问道:“陛下在那里做什么?”
张书吏摇头道:“学生也所知不多,这还是那里的里正叫人送来的信,他们也吓呆了,正手足无措着呢。”
文吉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捶胸跌足,口里恼怒地道:“那陈正泰,真是坏透了啊,本官早晓得他不是好东西,他缺德啊,他招陛下来做什么?快,快去备车,不……快备马,我等快去芦花村,赶紧……迎奉圣驾去。”
一下子的,这县衙里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太坑了。
明明说好了去扬州的。
还有那丧尽天良的陈正泰。
却在下邳山阳县境内迎奉陛下下船,他是想干啥?
都山阳县,和你扬州有个什么关系?
县令文吉已慌了手脚,只能急急忙忙的带着人,骑着快马,疯了似的直扑芦花村。
………………
几个御史,在告状之后,见陛下只阴沉着脸,一直不发一言,可是傻子都明白,陛下虽还未下旨降罪陈正泰,这陈正泰却是要倒霉了。
扬州都督,将治下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只怕这陈正泰越是得宠,陛下反而越是盛怒,毕竟……这是天子门生极受圣宠,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这陛下虽还忍着,暂时没有龙颜大怒的迹象,可这心里,只怕窝了一肚子火。
因而,王锦等人倒也识趣,告状了一顿后,便退了出来,而没有继续催逼陛下早做决断。
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扎的帐篷,少不了互相糟骂那丧心病狂的陈正泰,却也对这些小民,似乎因为良心发现,竟不禁唏嘘,对于今日所见所闻,似乎也觉得过于震撼。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五章:你下邳的事和我陈正泰有什么关系
其实人是极复杂的。
复杂到哪怕再亲近的人,也无法去探测一个人的内心。
毕竟人心似海,深不可测。
王锦现在就很复杂。
一方面,他厌透了陈正泰怂恿皇帝诛了邓氏,也恨透了陈正泰破了扬州王氏的门。
可另一方面……今日见了这般的景象,整个人似有触动,毕竟,人心还是肉长的,王锦也不傻,突然觉得民生多艰,想着自己在路上,连蒸饼和肉干都吃的受不了,何况是每日吃糠咽菜。
可这些小民却每日吃这糠咽菜,甚至都还觉得有口吃的,便觉得满足。
王锦内心触动很深,此刻他在想自己平日里读的书,在此刻此景反显得有些可笑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他有了爱民的动力。
你不体恤这些百姓,怎么抓住陈正泰那狗东西的辫子。
这陈正泰在这扬州搞得乌烟瘴气,推行他那新制,这不就是害人吗,百姓们受害,世族也受害,就肥了他陈正泰一人。
陈正泰这人真可恶,说他是民贼,总没有错吧。
于是,大家坐在这里,一面喝茶,一面骂了几句。
此前那晕船的老御史,却是呷了口茶,他身子恢复了一些,却是道:“只是……陛下一直不吭声,想来,对这陈正泰还是颇有几分妄想的。毕竟这陈正泰是都督扬州,也不过是三四个月啊,当初陛下是从春天回到了长安,而今,已至晚秋,若是加上平叛的时间,这三四个月治理扬州,依着陈正泰的秉性,十之**,是要将这些罪状,统统都推脱到前任那吴明的头上的。”
王锦等人颔首:“话是这样说,可里头不少罪状,都是这几月发生的事,他还想抵赖?此人真是无耻之尤,若是还敢强辩,呵……我便今日死谏,也绝不放过他。”
“对。”有人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说道:“这陈正泰,我等不可放过了,若是再纵容下去,我等也要破家,这种事,开了先例,是要乱天下的。”
众人打好了主意。
到了下午,李世民用过了晚膳,虽是大臣们统统都去了,可李世民却留了心,依旧将这些弹劾的奏疏看了几遍。
他现在心情渐渐平和,方才确实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怒火冲上脑海,令他丧失思考的能力。
可是总体而言,许多的罪状,依旧还是陈正泰都督扬州之前发生的,当然……也有不少是新近发生,几个月的时间,陈正泰未必能做到立即改正。
不过……细细想来……还是自己对陈正泰的期望过高了。
原来以为……至少横征暴敛可以少一些,整肃一下吏治也应该有的,可这些……显然这数月都没有做。
基本上吴明之前留下的问题,统统还有残留,不敢说变本加厉,但是……这个都督确实是玩忽职守了。
李世民让陈正泰任都督扬州,本意是想让他作为天下的表率,天下上百州,若是没有一个表率,难道就任由这些刺史和都督们害民吗?
“哎……”李世民叹了口气,便抬眸看了杜如晦和张千一眼。
随即他对杜如晦道:“卿有什么话说的?”
杜如晦苦笑:“数月时间,想要有功,这太难了,臣毕竟是干过事的人,不过……这数月时间,却没有一丁点善政,他陈正泰,也是难辞其咎。现在不是大灾吗,这大灾刚过去,至少放一点粮,纾解一下百姓也好。那吴明扣押的赈济粮,现在也不见这里的百姓得到分毫。当然,若只以此来评鉴陈都督的好坏,臣觉得还是孟浪了,封疆大吏的好坏,没有三五年,是难以品头论足的。”
李世民微微叹了一口气,便颔首道:“不错,朕也是这样想,此事……”李世民又叹了口气,一时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松口说道:“那还是听听陈正泰怎么说。”
他侧目看了一眼张千:“陈正泰到哪里了?”
“一直在数里外等候陛下召问。”
“宣他来。”李世民吁了口气。
张千颔首,匆匆去了。
过一会儿,陈正泰便带着娄师德等人到了,一到这行在,便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现在这天气,已有些寒了,陈正泰穿着的是一件旧衣,他发现这扬州有一个很好的现象,但凡自己衣服穿旧一些,下头娄师德第二日就穿的衣比自己还旧。再下头娄师德之下的这些官吏,就一个塞一个旧了,等到了最下头的书吏时,几乎只好寻那缝补了不知多少次的衣衫来当值。
整个都督府,简直就成了乞丐窝,陈正泰也觉得难为了他们,这么多针线缝补出来的衣衫,亏得他们寻得到,只怕要费不少的功夫。
不过,穿旧衣和简朴无关,某种程度而言,陈正泰其实也清楚,这对于节省开支一丁点帮助都没有,只不过这般一来,表明一下自己这位新都督的态度而已,有了这个表态,大家大抵就摸准了陈正泰的性子,便不担心,会出现误判了。
进入行在,陈正泰发现很多人都没有给自己好脸色。
有人甚至听说陈正泰来了,兴冲冲地赶来,也要一起见驾。
陈正泰觉得这些人很奇怪,就仿佛……自己欠他们钱似的,噢,自己似乎是忘了,好像还真欠他们钱,陈家的欠条为证。
哎呀……
这些人记性如此好?
于是乎一行人入了大帐,李世民端坐,一侧站在张千,下首坐着杜如晦,其他百官纷纷挤进来,人头攒动。
陈正泰行礼。
毕竟有数月不见,李世民见陈正泰清瘦了,露出笑容,毕竟许多日子不见了,只是想到那些弹劾,再想到这里的惨景,便又拉长脸:“朕敕你为都督,镇守扬州,朕来问你,这扬州治理的如何了?”
本以为陈正泰这个时候,一定会很惭愧的说一声,臣在扬州,初来乍到,许多地方还未熟悉,何况平叛不久,百废待举,然后着重的说一下自己如何辛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毕竟,客观的理由还是存在的。
谁料陈正泰听了这个,却是立即道:“恩师,学生都督扬州,卓有成效。”
“……”
一下子,大帐里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众人的呼吸。
卓有成效……
有人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算卓有成效,陈正泰不是在说笑吧?
李世民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顿时又拉了下去,而后,他凝视着陈正泰,刚想说话。
此时群臣反应了过来,一下子炸开了锅。
有人大喝道:“什么卓有成效,陈正泰,你可知道百姓们被官府逼到了何等的地步吗?你可知道,那些小吏,是如何残害百姓的吗?你知道不知道,这些百姓们,已至没有容身之地的地步,不得不卖身为奴,而那些连身都无法卖的,却是苟延残喘,每日吃糠咽菜,朝不保夕,你昧了良心吗?说这样的话?”
说话的人,情绪很激动,眼眶都红了。
说实话,不真正的来此一趟,他还真不知人跟牛马一般,平日在长安的时候,总还觉得天下承平,那些小民们,固然刁蛮,可好歹,现在应该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哪里想到……竟是如此的残忍。
王锦也暴怒:“若这是卓有成效,那便是欺君之罪,陈正泰啊陈正泰,陛下宠幸你,而你恃宠而骄,你自己亲眼去看看吧,看看这里……哪里有半分卓有成效的样子,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你真是丧尽天良。陛下……请听臣一言,陈正泰都督扬州,却是放纵恶吏,行此苛政,残害百姓,已至惨绝人寰的地步,若是陛下不治其罪,如何让天下人心悦诚服呢?”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众人纷纷开口附和。
陈正泰一脸懵逼的样子,很是不解地看了众人一眼。
而后不由道:“各位,各位,不至于吧,刚来就弹劾我陈某人,这……这未免也太急不可待了。”
其实……大家还真不急着弹劾,反正来了扬州,罪证随意搜集便是了。
可问题就在于,陈正泰这一句卓有成效,简直就犯了众怒,你陈正泰将大家当白痴吗?这是侮辱我。
王锦很不客气,恨不得直接朝陈正泰吐吐沫,不过有碍于陈正泰可能脏了自己的吐沫,所以他忍了下来:“陈都督,你自己睁眼去看看,你这扬州治下是什么样子吧,你出了这大帐,去见一见那些寻常的小民,看看你的那些官吏,是如何害人!”
陈正泰更是一脸懵逼,看着所有人板着脸对着自己,哪怕是李世民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样。
显然,陈正泰方才的话刺激到了他们。
陈正泰只好道:“外头的百姓,和我陈正泰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又是哗然,说这话就真有点不太上道了。
李世民此刻,都不禁心凉了,这不是第二个越王吗?这才多少日子,陈正泰就转了性?
王锦厉声大喝:“你无……”
他刚说到一半,又听陈正泰道:“这里乃是下邳,我是扬州都督,下邳的事,我也管的着吗?”
“……”
“什么,你再说一遍?”
众人有点懵。
陈正泰见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精彩起来。
尤其是那王锦,脸好像抽筋了一般:“这里不是扬州?”
“对呀。”陈正泰理直气壮道:“此乃下邳山阳县,要到扬州地界,还需好几路呢,你叫什么名字,你这家伙……好歹我陈正泰也是郡公,是扬州都督,詹事府少詹事,是天子门生,你这厮,为了害我,竟拿着下邳的事,栽到我扬州头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王锦脸色惨然,他忍不住跺脚,眼前一黑,好在凭着他强大的生命力,总算没有昏厥下去,他于是厉声道:“这不是扬州,你让人下船做什么?”
陈正泰恼了:“这不是快到扬州地界了吗?当然要从此进入扬州地界。难道从哪里进去?此地确实是下邳和扬州的交界处,可谁说这里是扬州了?难道你们自己也不打听的吗?你是御史吧,若是照你这般,将下邳的事可以栽到我扬州都督头上,是不是他家媳妇偷了人,也要怪你这御史办事不利?”
陈正泰一面说他家媳妇偷了人,一面指着旁边的老御史。
老御史忙想躲开,不想让陈正泰的手指着,此时又羞又怒,捂着自己的心口,想要破口大骂,可话音还没出,便觉得如鲠在喉一般的难受,好在一旁的人将他搀扶住,才让他顺了气。
王锦一时目瞪口呆。
何止是王锦,李世民自己都懵了。
其实这里是交界之处,平日就没人管的。
而且那苏定方很鸡贼,选的是一个小村落,这村落只剩下一些妇孺,早就没多少人烟了。
便是当地的里正,都住在十几里外更大的集市里。
而这些老弱和妇孺,能有什么见识,他们和后世的百姓可完全不同,后世的百姓,是经常需要和村官们交涉的,有时也需去镇上办事。只是在这个时代,人们却没有这个习惯,他们只晓得自己住在芦花村,对于上头来催粮的差役,也只晓得是城里来的,他们活动的范围,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超过三十里,至于大唐那复杂的行政区划,和他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王锦这些人也不会去问。
此时,却有人匆匆进来:“陛下,山阳县令文吉,听闻陛下行在在此,特来求见。”
这里……是山阳县……
人都会有盲区的。
人们误以为自己下了船,便是扬州地界,哪里晓得……
而山阳县,显然是不属于扬州。
敢情大家搜罗了这么多罪证,辛辛苦苦的深入到小民中去,结果……状告的乃是下邳刺史和山阳县令?
当然,还有那山阳卢氏,只怕也是跑不掉了。
李世民一时哭笑不得,老半天,也回不过神来,此时听到那山阳县县令来了,心里又腾的一下,生出了怒火:“宣来。”
帐中众臣,一阵尴尬,王锦还是有一点儿拐不过弯,他心里默默的想,怎么就不是扬州了,怎么就不是扬州?
他隐隐猜测,这陈正泰,是不是故意的。
一定是的。
这个畜生,他干得出来这样的的事。
片刻之后,那山阳县令文吉便到了。
文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进来,见了李世民便拜:“陛下过境山阳县,下官竟不能远迎,实在万死之罪。”
果然……
还真是下邳的山阳县。
李世民真不知是喜是优,他只朝山阳县令颔首:“你来了正好,你在这县中,就任几年了?”
“这……两年半……”文吉觉得有些不妙了,心里越发的惶恐。
李世民看了陈正泰一眼,又看看文吉:“朕听说,县里出现了盗贼,可是此前,为何不见有人报来。”
“这……这……”
李世民道:“剿了吗?”
“剿……剿了……不,还来不及,来不及剿。只是……这盗贼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官兵一到,便要鸟兽作散。”
“呵……”李世民冷笑。
众臣此时竟发现好像人生没了什么乐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而后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山阳县令。
“只是区区有盗贼吗?”这时,却是陈正泰说话了。
他话音落下,大家便顿时提起了精神。
李世民则目光落在陈正泰的身上。
陈正泰却是凛然道:“恩师,山阳县比邻扬州,这里的情况,学生也略知一二,本来陛下到了扬州,学生便要禀奏此事的,不过今日,这县令来了也好,学生有许多事要奏,不说其他,就说这山阳县,乃至于整个下邳,哪一处,不是满目疮痍?恩师……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吗?这是因为,父母官还有恶吏们,与世族勾结。他们彼此之间,沆瀣一气,为了盘剥走小民的土地,为了将人掠为奴仆,可谓是挖空了心思。学生虽在扬州,对此也有耳闻,这里哪里有半分的王法,彼此之间,勾结一起,鱼肉百姓,不知多少人被残害。”
“恩师……您是天子,更是天下万民们的君父,百姓们受了他们的欺凌,还有谁可以依靠呢?而这些官吏,都是朝廷委派,若是他们怨恨官吏,迟早……要怨恨朝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敢问恩师,这天下,还要似这山阳县一般继续下去吗?我大唐也非要如此……下去吗?若是这样下去,固然坐天下的人可以坐天下,有富贵的人,依旧还可富贵,可是……恻隐之心呢?朝廷应当承担的责任呢?这些可以不顾吗?”
………………
第二章,求月票。
第二百七十六章:反败为胜
陈正泰声若洪钟,令这帐中之人,一个个露出无言之色。
若是从前,陈正泰在此发出这样的高论,肯定是有人要反驳的。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们亲眼所见啊。
就算他们可以没有良心,矢口否认这里发生的事,可是不要忘了,方才他们可一个个还是义愤填膺,都说小民们活不下去了,都说扬州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总不可能,扬州变成了下邳,这本是活不下去的小民,一下子又变得安居乐业了吧。
这弹劾的奏疏,还还捏在李世民手里呢。
何况,人皆有恻隐之心,正因为许多人经过了仔细的调查寻访,真正的和那些小民们攀谈,说实话……若是没有感触,这是没有道理的。
或许…站在他们自己的立场,他们实在不愿意触动什么,可是,从良心上来说,他们亲眼所见证的这些事,实在令他们震撼。
这就是人性,人性之中,既有卑劣,也会有崇高,这两者未必就完全对立,甚至可能同出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王锦就是这样的人,他一面恨陈正泰在扬州针对世族,另一方面呢,也有同情之心,总觉得天下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陈正泰说罢,继续道:“这里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大家也都看到了。敢问大家,见了这些饿殍,诸公们于心何忍。又有谁敢否认,那些害民的赃官污吏,那些与之勾结,沆瀣一气的世族,他们难道真的没有罪孽吗?这都是我们的责任啊,我们衣食从何而来,不就来源于这些小民的耕种和纺织吗?而如今,今日亲眼见着了这些小民,却还无动于衷,不进行丝毫的改变,那么,我大唐与大隋,与那赤地千里的魏晋,又有什么分别呢?难道唯有有朝一日,流民四起,将这些小民们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小民成了山贼,山贼越来越多,声势浩大,聚众十数万,到了那时,这些衣衫褴褛的饿殍们,杀到了长安城下,那时才后悔吗?王朝兴废,多少活生生的先例就在眼前,难道还可以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不屑于顾吗?恩师,学生不谈什么爱民如子之类的话,学生所谈的,是私情,什么私情呢?便是李唐的天下,还有我陈氏的兴衰。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对于大唐宗室,有任何的好处吗?那司马家族,一旦覆亡,而今何在?那大隋的杨氏皇族,今日又是什么光景呢?家天下,天下即是家,既然这天下操持在一家一姓手里,那么天下的荣辱,便与恩师阖族的荣辱息息相关啊。在座的各位,甚至包括了学生,尚还可以请张王赵李,任何一家人来做天下,尚还不失一个公位,那么宗姓李氏,也能俯首称臣吗?”
“陈正泰,你不要胡言。”有人趁机斥责陈正泰,这陈正泰将话说的有些过了。
陈正泰昂首,目视着眼前这大臣,这人被陈正泰的目光盯着,顿时有些泄气,便听陈正泰音量更提高了一些,厉声质问:“这是胡言?是危言耸听?你错了,这才是真正的仗义执言,所谓的诤言,绝不是去纠正几句君父在后宫中干了什么诸如此类的小国,而是该当自社稷危亡,来进言。你认为我陈正泰说的不对,可是你瞎了眼睛吗?你若是眼睛没瞎,便出这大帐去看看。你若是耳朵没有聋,是否可以听听诸公们的弹劾,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看不得这些百姓的疾苦,恨不得要生吃了我陈正泰的肉,恨不得要诛灭我陈氏满门,如此……方才可以平息百姓们的怒火。”
“很好。”陈正泰点头,继续道:“诸公们为了社稷,如此大义凛然,可见朝中诸公,个个都是知晓是非好歹的人,何以你不晓得是非好歹呢?现在,大家发现,这里非是扬州,而是下邳。那么,是否要生吃了本地刺史、县令的肉,诛灭他们的满门。还有与之勾结的卢氏,难道这里是扬州,便要追究我陈氏的责任,这里变成了下邳,就不该追究这里所发生的事吗?”
“恩师。”陈正泰凛然道:“恳请恩师严查下邳之事,诸公们在弹劾之中,如何要求追究陈氏,便要如何追究这下邳官吏,以及卢氏。何况……这天下诸州,只有一个卢氏这样的世族?可怕啊,一家一姓,竟张狂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了蝇头小利,又害死了多少的百姓。”
陈正泰顿了顿,随即从袖里掏出了一份奏疏:“其实学生这里,也有一份弹劾,这份弹劾,恰恰是学生闲来无事,弹劾下邳上下官吏们如何勾结世家的。论起弹劾,其实诸公们初来乍到,对于山阳县的情况的了解,也只是浮于表面,许多罪证,还没有深挖出来,可是学生这里……就不同了,这些可都是学生偷偷让人搜集到的实打实的罪证,里头罗列的罪名,足足有五十七件之多,上至刺史,下至县尉,再到下邳的几个世族,无所不有。人证物证,学生也清理的明明白白,只等恩师看过之后,命有司进行裁处。”
那山阳县令文吉听了,差点要昏厥过去。
你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先让人至山阳县下船,弄得我这县令下不来台。你这堂堂的扬州都督,你吃饱了撑着,你整老夫做什么?老夫吃你家大米了?
此时这文吉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口里道:“冤枉!”
“住口!”李世民大怒。
而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位扬州都督,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啊,太闲。
可也有许多人警惕起来。
这陈正泰在扬州,跑来暗暗调查下邳,显然是蓄谋已久,那么换一个角度,这狗东西会不会还暗中调查了其他人呢?
这个人……是否可能就是我呢?
细思恐极。
这里头有不少人是御史,心里更是恐惧,因为他们才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见人就弹劾的人。可眼前这个扬州都督,似乎好像在教大家应该怎样弹劾人。
李世民阴沉着脸:“取来。”
张千接过了陈正泰的奏疏,李世民取了奏疏一看,又是勃然大怒。
不错,眼前这些,哪里算是什么罪证,至少和这奏疏之中所言的事来看,真是九牛一毛,李世民越看越是心惊,吏治竟是坏到了这样的程度,他随即冷笑:“好,好的很,来,先拿下山阳县令,先从他口里问出什么,还有其他人,让他们戴罪吧。噢,是该防范他们狗急跳墙,不过……”
李世民皱眉,随即又释然一笑:“他们若要狗急跳墙,便狗急跳墙吧,若是治罪,尚只追究一人,若是想学吴明谋反,那么索性……再多杀几百人,也无妨,正泰虽为扬州都督,可若是见了害民之事,岂有不报之理,这罗列的罪证,俱都很详实,不错,不错,来人……那卢氏的宅邸,也先围了,这里头许多事,都与卢氏勾结官府有关,官府乃公器,岂容这卢家人摆布呢?”
方才陈正泰一番话,说中了李世民的心事。
天下的世族,都有退路,唯独他李世民没有。
而今日陈正泰直截了当的将利害关系说了出来,又检举了下邳上下人等,瞧这百官纷纷弹劾陈正泰的程度,某种意义而言,其实陈氏也没有退路了。
这才是真正的腹心之人啊。
数月未见,这个家伙……比之在长安时更加果断了,早知这家伙能独当一面,便早该将他外放。
李世民欣慰的看了陈正泰一眼,而后目光又扫视众臣:“诸卿还有什么话说嘛?又或者,有人想要求情吗?”
众人默然,这陛下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自己还能说点啥?
方才大家可是上赶着因为芦花村的事,要弹劾扬州都督的,现在好了,这里是下邳,那就只能活该下邳这些人倒霉。
这陈正泰真的一点人情都没有啊。
于是,众人不禁忐忑。
“臣有一言。”王锦忍不住还是道:“陛下,芦花村所发生的事,臣俱都看在眼里,可是……动辄捉拿县令,还要围了卢家,这……于<武德律>而言,于理不合。”
武德律,乃是武德年间所修的一部律令,这律令乃是以隋朝的《开皇律》为基础修订,基本内容和《开皇律》差不多,乃是隋文帝命高颎等人修成,而高颎出自渤海高氏,这高氏自东汉起发轫于渤海郡的高氏郡望。素有“天下之高出渤海”之称,亦是名门中的名门,因而法典之中,多有偏袒世族的律令。
当然,倒也不是说高颎偏私,而是这天下本就是如此,高颎某种程度,也是按照隋文帝的心意来制定法典罢了,为了争取世族的支持,自然有太多的偏颇之处。
李世民微笑:“放心,朕只是先围了宅邸而已,怕人跑了,这案子,自当彻查到底,若是确为无辜,自不会为难。”
王锦一时无语,他又不禁道:“扬州都督陈正泰,处处想要抑制高门,这样做,真的对天下有利,这陈正泰,本就出自高门,乃名门之后,臣并非对陈正泰的品德有什么疑虑,只是他这样做,难道对天下的百姓,真有好处?在臣看来,其实不过是陈正泰将天下的所有罪责,都压在了高门的头上而已,这天下的世族,大多都是诗书传家,知书达理,虽偶有不肖,却也不可一棍打死。”
李世民久久无语。
陈正泰道:“我自己就出自高门,怎么会对高门有什么歧见?只是触犯了律法,就当惩治而已,这难道不是应该的?至于抑制不法的世族,是否对天下有好处,这扬州就在眼前,你自可亲自去看便是。”
王锦一时无语,随即又冷笑:“噢,我竟忘了,在陈都督心里,这陈都督治理扬州,卓有成效。那么,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他冷笑,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
许多人窃窃私语,重新又打起精神。
对呀,你挑下邳的毛病,我们则挑你的毛病,这下邳的百姓困苦如此,你扬州刚刚遭灾,又遇到了兵祸,想要挑一点毛病还不手到擒来。
“悉听尊便。”陈正泰回应这王锦。
王锦一时恼火:“只是……谁知你陈正泰,是否为了应对陛下的圣驾,而故意弄虚作假,想要看到实际的情况,需我来挑选才是。”
陈正泰于是道:“那么就请上扬州舆图,王兄指着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陈正泰立下了这么个豪言。
倒是真正让大家又充满了斗志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若说这天下不改变一点什么东西,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是,也没人愿意朝着陈正泰的方向去改变。
毕竟,总不能割大家的肉,去成就你陈正泰的新制对吧。难道就不能用其他变通的法子吗?
这扬州已实施新制,虽然不久,可只要挑出毛病,这扬州的新政,自然也就成了笑话。
李世民瞥了陈正泰一眼,心里暗暗想,正泰还是受不得激将啊,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果然一激将你,你便上当了。
王锦已开始嚷嚷着取舆图了,其余人也纷纷起哄,于是宦官取了扬州舆图,这王锦朝陈正泰冷笑,随即低头,目光便落在了高邮县,这高邮县此前受灾是最严重的,而且兵灾主要波及的也是这里,按理来说,此地想要恢复,只怕没有这样容易。
他就不信了,这又是水患又是兵灾的高邮某地,会不如这芦花村。
深吸一口气,随意指了一个叫上头庄的所在:“就这里,理应日夜兼程赶去,谁也不许传出讯息,明日午时,赶至这里,如何?”
李世民皱眉,似乎猜中了王锦的心思。
还不等陈正泰开口,其他人恍然大悟,都不禁夸奖王锦聪明,纷纷叫好道:“如此甚好,最是公允,陈都督可敢吗?”
“有何不敢!”陈正泰干脆利落的回答。
………………
第三章送到,这一章不太好写,之前写了一半,又删了,以后尽力白天更新,免得让大家久等。
第二百七十七章:圣驾至扬州
李世民倒是没有犹豫,道:“若如此,不妨立即往高邮县。”
李世民是急盼着去扬州的。
让陈正泰都督扬州,任由陈正泰在扬州折腾,某种程度而言,他这个天子也承担了不少的骂名。
朝中的弹劾,犹如雪片一般,坊间的议论,也是沸沸扬扬。
这些……李世民心里都心如明镜。
他很清楚,扬州若是当真能革除弊政,比其他地方干的要好,那么自是天下太平。
可一旦有任何的错处,都可能被人无限的放大。
千秋之后,人们骂的可不是陈正泰,而是将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这个皇帝。
昏君和奸臣的各种典故,在历史上还少吗?
李世民决心摆驾,众臣也乐于此时动身,他们害怕陈正泰及早派人去那里布置,来个弄虚作假,因而大家顾不得身体的疲惫,便立即出发。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路向南。
李世民将陈正泰招至自己的车辇里,师生阔别已久,有着许多的感慨。
李世民看着陈正泰道:“在扬州还好吧?”
陈正泰道:“尚可。”
李世民便道:“遂安公主在此常住吗?”
他说话之间,目光闪烁,似乎在观察陈正泰。此时他颇有几分像一个父亲,在观察事情到了何种地步。
陈正泰毫不犹豫地道:“是,她在扬州,布置二皮沟的买卖。”
“二皮沟?”李世民以为陈正泰会说一些遂安公主的私情,谁晓得这家伙一开口,就颇有几分张千的滋味。
李世民便忍不住挑眉道:“扬州也与二皮沟有关吗?”
陈正泰道:“南北的货物,输送起来,毕竟花费时间和成本。因而许多的产业,都可在扬州这里落地,此处连接南北,货物可以顺着河道进入江南腹地,也可以顺着运河,至河北、山东等地。如此一来,许多商贾便不必远去长安进货了。现在暂将这白盐、酒、钢铁、纸张等一些买卖在此扎根,将来只怕还有许多的作坊要来。”
李世民奇怪地道:“她年纪还小,可以胜任吗?”
陈正泰露出微笑,道:“师妹虽是女子,不过行事却是缜密、细心,何况这事只是萧规曹随而已,作坊所需的骨干都是现成的,直接从二皮沟调拨一批人来便是。”
“至于资金,这自然是不成问题的。扬州这里已开设了钱庄,进行了欠条的兑换。既不缺钱,又不缺人,官府这里,也划拨了一些土地,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什么事可能一开始不太熟稔,可是渐渐的,也就熟悉起来了。世上的事,无非就是卖油翁一般,唯手熟尔而已,慢慢积攒了经验,那么以后就能得心应手了。”
李世民苦笑,不过这个时代,女子立业的也不少,李世民倒是没有干涉,他见陈正泰很认真地和自己谈这些事,却不涉私情,心里倒是古怪。
只是……他又想起一人,便忍不住道:“李泰那个逆子呢,这些日子可有什么过失?”
事实上,李世民算是已放弃李泰了,甚至有人怀疑,陈正泰将李泰放在扬州,本身就是为了监视李泰,甚至是为彻底弄死李泰做的准备,因为只有在眼皮子底下,方才可以抓住更多的把柄。
陈正泰的表情很是自然,道:“李泰师弟在扬州,现在为总税官,专门负责收税的事宜,他和学生在扬州设了一个税营,挑选的都是扬州这里的良家子弟,这些日子,事情办的也是卓有成效。他是戴罪的皇子,收税的过程之中也醒悟了许多事,再不似从前那般张扬了。”
陈正泰的话这番话令李世民一脸诧异,他无法想象,陈正泰竟为李泰说好话。
李世民于是若有所思起来,可此时,陈正泰趁机道:“便连太子也修书来,夸奖李泰能识大体,知错能改,教我尽心照顾李泰师弟。”
此言一出,李世民大为震惊。
太子是什么性子,他本是了解一些的,总觉得这家伙心胸狭隘了一些,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个人是快意恩仇。
可陈正泰这番话,却很有意思了,太子以往最是看李泰不顺眼的,如今对李泰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转变,不再是兄弟之间相互要喊打喊杀了。
李世民真正嫡亲的,只有三个儿子,老大李承乾和老二李泰争权夺利,历史上,最终李承乾谋反,被废黜了太子之位,而李世民之所以没有选择李泰,恰恰选择了第三个嫡子李治,其实是有长远的打算的,在他看来,这三个儿子,哪怕是造反的李承乾,那也是自己的至亲骨肉。若是继续让李承乾做天子,李泰肯定要遭殃。而李泰若是做了皇帝,李承乾这个废太子,一定也会生不如死。
算来算去,只有老三李治最‘老实’,性子温和,让他来做皇帝,他的两个兄长才能好好活着,是让李世民最是放心的人选了。
而现在,李承乾显然已经胜出,而李泰固然有罪,李世民甚至有过将他彻底软禁的念头,可毕竟是父子,终不至看他被诛杀。
李世民想不到的是,陈正泰和李承乾通了许多的书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李承乾对陈正泰还算是言听计从,这才不情不愿地修了几封书信给李泰表示了兄长的关心。
而这对李世民而言,意义却是重大的,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了。李承乾有此心胸,那么便令他放心了。
弑兄杀弟而得到皇位的李世民,似乎最害怕的,就是这恶报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而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
李世民便道:“太子这些日子,心性确实有所改变,而李泰是被人蒙蔽了双眼,才会利益熏心,做下那许多的错事。太子和正泰若是能矫正他,让他谨守本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往后这李泰,暂时就听你的安排吧。”
陈正泰自是应下。
李世民又过问了新政的事,陈正泰也一一作答,不过李世民心里没底,不知到底实施的如何,此时有些疲惫,便小憩了片刻。
这一路赶路,走走停停,到了高邮县时,已到了正午了。
眼看着那高邮县上头庄就要到了。
那王锦却又带着几个大臣一起跑来,要见李世民,道:“陛下,臣等有事要奏。”
李世民对王锦几个很厌烦。
这几人成日咋咋呼呼的,说什么都是他们有理,浑身上下好似就剩下一张嘴一般,以至于李世民有时候在怀疑,朕的朝堂上怎么都是这种人。
当然,这真不怪王锦这些人。
一切都是李世民纵容的,李世民为了显示自己广开言路,表示自己是个胸襟开阔之人,和隋炀帝那等动辄屠戮大臣的妖艳jian货不一样,是以鼓励大臣们进行劝谏,无论有理没理,都表示自己虚心接受。
这一下子……将一群专业的喷子培养了起来,成天各种挑毛病,其实……这也没有错,就如那魏征,虽也劝谏,可至少言之有物,可是有些人,显然是为喷而喷的。
李世民停下了行辇,颇有些不客气:“何事要奏?”
“陛下。”王锦在道旁行礼,振振有词地道:“这上头庄还有二十里地,等抵达时,臣恐已至傍晚了。”
李世民不耐烦地道:“那又如何?”
王锦便道:“臣以为……选择上头庄,不过是臣顺口而已,谁能保证陈正泰会不会偷偷发出了讯息,让快马先行,去上头庄先行去准备呢?陛下巡查的目的,乃是真实的了解民情,既如此……臣听人说,从这里出发,两里地,有一个村落,叫宋村,此村前些日子遭灾很严重,何不妨陛下舍上头新庄而去宋村呢?”
李世民:“……”
好吧,服了。
真的服了。
不得不说,这王锦的技能点一定是点歪了,满脑子都是这些小心思……为了挑一点毛病,还真是挖空了心思啊。
大家都知道,圣驾要去的是上头庄,可现在突然选择两里外的宋村,这显然是要突然袭击,搞的这扬州上下的官吏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倒是真正将弄虚作假的可能彻底的杜绝了。
只是……你特么的琢磨了一天,就瞎琢磨这个?
李世民冷哼,目光却落在陈正泰的身上。
陈正泰倒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微笑道:“你真想去宋村?”
王锦就冷冷道:“当然想去。”
陈正泰道:“其实那上头庄,因为灾情波及的不多,所以扬州都督府并没有重点关照。而宋村一带,却因为受害最严重,扬州都督府格外的重视,因而说起来,宋村现在的情况,可能比上头庄要好一些,你确定要去那里?”
王锦一听,心里就冷笑了!
哼,收起你这故布疑阵的把戏,老夫为官多年,你这点小伎俩,会看不透吗?不就是不敢让我们去宋村,所以故意说这宋村的情况更好吗?
我王某人,见识得多了,岂会上你陈正泰的当?
于是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恳请去宋村。”
陈正泰感觉这家伙疯了,自己分明已经暗示了,这家伙还要一意孤行。
这宋村受灾严重,因而在这一带,划定为了重振区域,都督府和高邮县做的工作最多,现在这家伙……竟要撞到枪口上,这让我陈正泰很为难啊。
陈正泰唇边勾起会心的笑意,道:“如此也好,反正宋村也不远,免得跋山涉水。”
王锦自以为得计,于是兴冲冲的招呼了许多人,准备先行。
于是圣驾又不得不折道,而那宋村只走过了一段蜿蜒的山路,便遥遥在望了。
此时正是正午,远远看去,那村落上,已是升腾起了炊烟。
炊烟很浓郁,若是再靠近一些,便可看到许多骡马来,还有耕牛。
当众人看到牛马的时候,就直接吓一跳了,这样的小村落,怎的有这么多牛马?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现象啊。
再往前靠近一些,却见一个差人,带着佩刀,领着几个壮丁,赶着牛马,正要出村。
这差人一看到远处大队人马前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架势,一下子竟是被唬住了,连忙吩咐几个壮丁驱赶着牛马到道旁去,不要冲撞了贵人的大驾,而后服服帖帖地站在道旁,一面张望,猜测着这些人是什么人马,一面心里琢磨着什么。
随即,便见一窝蜂的人冲来,却是那王锦等人走的最快,他们一看到下乡的公差,便打起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这岂不是差人下乡来抢夺小民们的牛马吗?
王锦率先上前,大喝一声:“尔是何人?”
王锦的气势很足。
差人一见,也有些胆怯了,对方头戴梁冠,一看就是官宦,忙叉手道:“不知上官是谁,下吏曾度,乃是高邮县工房的差役。”
王锦便将头抬得很高,一脸不屑于顾的样子:“我乃御史台台院御史,主理匦事宜,今来扬州,便是查黠吏豪宗,兼并纵暴,贪赃枉法之事。我来问你,你这牛马哪里来的,可是自民户那里掠来的是吗?你一小吏,这样胆大包天吗?”
他说话间,后头的大臣们亦纷纷到了,将差人围起来,杜如晦也混杂在人群,他看得好笑,第一次……一个小吏身边这么多官围着,倒像是小鬼被十殿阎王围成一团般。
李世民和陈正泰是随后到的,不过他们没声张。
这叫曾度的小吏已是吓尿了,说实话,他还没见过御史,而且眼看着这御史气势汹汹,一时无措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道:“小吏见过郎君,小吏冤枉,不是掠夺牛马的,而是……带着牛马来村里……帮忙的。”
“帮忙……”
许多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不过对此,很多人不以为然,差役下乡,在人们的印象之中,无非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催粮,一件是抓壮丁。
至于帮助村人的,却是闻所未闻,以至于到了后世的朝代,譬如明朝,朱元璋认为差役下乡多了,是有害的,因而严禁差人随意下乡为祸。
对于这差人的话,王锦自是不信的,就冷笑道:“你以为我三岁稚童吗?这样的话,老夫也会相信?”
这曾度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道:“确实如此,此地遭了灾,此前大量的壮丁被拉去修河堤,等到新的都督上任,村里大量的粮要熟了,可是人手又不足,因而县里便催促,让下吏们多预备一些牛马,前往受灾严重的偏向去,暂将牛马借用给农人,好教他们及早收割,免得耽误了秋收。”
“现在已至晚秋了,宋村这里,男丁稀少一些,因而……成了重中之重,下吏是六日前来的,现在粮统统都收了,才打算赶着这些牛马回县里去。”
他说得煞有介事,王锦这些人,却是一句话都不信,在他们看来,差役最是油滑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就算上头真有什么善政,这些人也会借着机会,下了乡为祸一方。
王锦便嘲弄地看着他道:“是吗?你在此住了六日,这六日,没少盘剥百姓吧。”
“不敢。”曾度吓一跳的样子,然后老老实实地道:“我们自个儿带着干粮来的,不敢随意造次,若是被发现,到时免不得要严罚的,不说吃官司,可能还要开革出去,下吏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如何敢触犯都督府的规矩?”
他说的言辞恳切。
可这些人会就这么相信了他的话吗?于是有人直接亲自捋起袖,指着这曾度道:“一定是收受了钱财,你囊里藏着什么,还有袖里翻出来看看。”
一直旁观的陈正泰看到这里,恼火了,想要制止。
可还不等陈正泰有所举动,这曾度却害怕这些人,二话不说,立即卷起了袖子。
果然,里头空空的,接着又打开了自己的背囊解下,倒是从里头抖出一些用布包好的干粮,还有火石、公文等物,虽有一些零碎的钱,不过这些铜钱,说是盘剥压榨,也太少了,十之**,是他自己随身携带的。
王锦觉得更可疑了,他觉得怎么都不合常理,于是取了那公文,低头看了起来。
这公文里,果然是高邮县令他带牛六头,驽马三匹,骡子一头下乡协助宋村收割的事宜。
王锦看了,一时无语。
其他人不必看公文,只看王锦的脸色,便晓得这曾度说的可能确有其事。
王锦感觉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这都督府为啥干这等事?这可是要花费不少钱粮的啊,就为了协助百姓收割粮食?
还有……这差役,怎的这样顺从,他们下了乡来,难道不该是吸髓敲骨的吗?
可是,猫腻在哪里?
于是他上前,看着曾度后头两个壮丁:“他们二人,是何人?”
“是村里的闲汉,因为失了地,所以县里便将他们组织起来,暂时听用,帮忙收割一些粮,或是做一些杂事,每月县里再给他们分一些钱粮,好让这饥馑之年,不至让他们沦落至饿死的境地。”
第二百七十八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叫曾度的差役,回答得几乎没有什么漏洞。
可在人们的印象之中,差役大多都是奸猾之人。
其实这本也无可厚非,这些差役都是本地人,而且父子传承,在县里厮混得久了,上官和世族惹不起,又成日催促他们公干,若是不压榨小民,他们向上没法交差,向下呢,又没办法立威。
久而久之,这差役个个都如泥鳅一般,滑不溜秋。
这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因而很快,王锦便眯着眼道:“我瞧你的口音,和其他高邮人的口音不同,你莫不是伪造的差役吧。”
曾度见他刁难,回答得更是小心翼翼,忙道:“小吏本是扬州安宜县中公干,一个月前,都督府将小吏调来了此地。”
王锦一时语塞。
其他人也觉得蹊跷。
一般情况,县中小吏都是本地人,毕竟……只有他们对于本地情况了解得最多,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本县的小吏,是从其他地方轮替过来。
说穿了,这时代乡土观念极重,你不是本县人,是没有人会敬畏你的。
王锦便笑了:“哈哈,尔初入本乡,两眼一抹黑,也能办差?”
“这就看办什么差了。”王锦老老实实地道:“倘若是欺人,肯定办不了的,这是小吏的实在话,便是有人想要塞钱给小吏办一些事,小吏也不敢轻易去拿……”
说到这里,此前还明火执仗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许多人都意味深长的笑了。
只有李世民还在一头雾水,倒是陈正泰看出了李世民疑问,便低声道:“恩师,外乡人到了本地,往往不知情况,不敢轻易拿钱的,毕竟不知里头的深浅,一旦拿了人钱,不能为人消灾,少不得有人要闹,到时说不准就要惹祸上身了。只有那些本地的老吏,他们知晓轻重,知道什么人可以欺,什么的钱可以拿,而且往往都会有掮客从中穿针引线,方才敢索要人财物,为人办事。”
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样子。
想来这些人……也是门清吧。
李世民心里想,朕才是天子,天下人不给朕送钱,却都给朕的臣子,还有臣子下头的差役们送钱,求他们办事,如此说来……朕还没有这些人明白?
王锦本是气势汹汹,说到这里,这板着的脸也不禁绷不住了,他只好又瞪一眼:“可是你这外乡人,既办不得差,要你在此有何用?这都督府,真是胡闹,太不像话了。”
曾度却不禁笑了,而后回答道:“郎君这里又有所不知了。都督府也早有明令,设吏的本意,乃是安民以及协助百姓,因而固然外乡人来此没有办法立威,可小吏所做的差事,大抵都是协助农人农耕,偶尔代人写一些书信,亦或者催告一些都督府最新的文告,还有统计村中人丁,丈量土地,管理文牍等等杂事。”
“这些事,对于百姓们而言,都是有利而无害,百姓们虽偶有人对此有怨言的,可绝大多数却都极力配合,大家彼此融洽,又非是去勒索钱财,灭门破家,要这威信……又有何用?这立威信的事,是税营的差事,催缴钱粮就得要这威信,可这不是小吏的本份。所以小吏虽是外乡口音,可到了哪一个村落,总不至被人故意刁难,往往事情还算顺遂。”
他说得很诚恳。
而一直想捉这差人小辫子的王锦,这一下子却无词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百姓都很刁蛮,刁蛮的百姓你得镇得住,得让他们乖乖交粮,乖乖的服役,哪里有不凶恶不立威的道理?
可人家直接降维打击,因为都督府这里将职责分清楚了,小吏所做的事,更多的是类似于店伙计一般的杂事,就譬如带着牛马来村里给村人耕种粮食,这需要有威信吗?
毕竟,小民们又不傻,总不至这样的人都要赶走,少不得要欢天喜地将人迎进村来,若是能因此而节省一些劳力,真是求之不得。
这就好像,你去要人把钱交出来,便需一个凶神恶煞,而且在本乡还需有势力的人。可你去送钱,还需这样的人?
李世民听到此,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此时,他不由道:“倘若遇到了纠纷呢,如何解决?”
谁也没想到,陛下亲自排众而出。
陛下开了口,这下子是谁也不敢再说话了。
曾度道:“若有纠纷,自是小吏这样的人进行调解,正因为我是外人,所以双方反倒会信服一些。”
李世民皱眉,他心里有着太多的疑惑,便又忍不住问:“可你自外乡来,就算你肯勤勉,可如何杜绝其他似你这般的人懒惰呢?”
王锦站在一旁,不禁在心里赞叹,陛下这句话,真是直指了要害。
是啊,说是说的好听,问题在于,从前的小吏为何肯勤快下乡,那是因为有油水,现在看来,油水没了,这些小吏如何还肯好好办差吗?
倘若阳奉阴违,谁能管得住?
曾度瞥了李世民一眼,心里震惊,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人,竟有些眼熟。
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眸顿时张大了一些,而后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小民见过陛下。”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哗然。
没想到在这偏乡之内,竟还有人认识李世民。
这区区小吏,是如何认得的?
李世民也很是狐疑地道:“你认识朕?”
小吏便正色道:“如何不认得?只是开始觉得有些面熟,此后再见陛下的气度,便可确定了。我家都督说自己乃是陛下的亲传弟子,虽在扬州,却无一日不对恩师朝思暮想。于是……便命人用一种奇怪的画技,绘制了陛下的画像,张挂在寝卧,说是要随时瞻仰。此后,都督觉得还足够,说这画像只在寝卧,又不能随身带着,于是便让各个衙堂,以及所有的公房里,都需悬挂圣像,不只如此呢,便是扬州的庙宇,道观、学堂、作坊也统统让人张挂了。下吏在县里出入的时候,就时刻瞻仰圣容,岂有不认得的道理?”
李世民:“……”
杜如晦等人听到这个……也算是彻底的服气了,真他娘的被姓陈的这个小子……玩出了花来。
连寺庙和道观都张挂了?
这样说来,到底是佛祖的金身在中间,还是圣像在最中?
李世民听到这个,一脸诧异,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便是陈正泰这个家伙,到底将他画成了什么样子。
可细细一想,这个法子未必不是好事,人们只晓得皇帝,可皇帝到底是谁,只有天知道。
某种程度而言,皇帝在小民们眼里,只剩下了一个称谓而已,可一旦有了画像,那么这一切便深入人心了。
李世民居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心里打定了主意,到时得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这小吏似乎后知后觉的,却是激动得不得了,这是皇帝啊,还是能动的,这可比圣像上的皇帝要鲜活多了。
他两腿一软,扑哧一下拜倒在地。
李世民道:“不必跪拜,快起来回话。”
“拜着好,拜着好,陛下,小吏腿软,已站不起来了,这样……会自在一些。”
好吧,似乎也只能满足他这奇怪的要求了。
“朕再问你,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躲懒吗?你如实说来,若敢隐瞒,朕不饶你。”
这的确又是一个好问题,于是王锦等人又都竖着耳朵听着。
曾度觉得人一拜下,整个人居然轻松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便道:“小吏怎敢说假话?这一方面,是都督府将所有的吏员都进行了造册,而后建立了功考簿子,若是查到了躲懒的,极有可能降你的职,甚至可能开革。另一方面,是因为……因为……前些日子,就在这高邮县,一个叫王九思的老吏,升为了主簿。”
李世民一脸不解,前头的话,他是能理解的,功考嘛,不就是将这些小吏都进行造册,像官员一样的进行管理吗?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后面那说是一个小吏升了主簿……这里头又有什么关系?
“主簿啊!”曾度见李世民不解,很是激动地道:“陛下有所不知,我等是下吏,与官是不同的,官吏有别,可是……这小吏有了功,办事勤恳,却能升为主簿,那主簿可能在很多大人的眼中是不入流的,却也是官啊,真正的官身啊。”
曾度说到这个,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其实……这确实是破天荒的事。
事实上,这件事对于整个扬州所有的小吏,都有着很大的震动。
要知道在古代,良家子是很不情愿去做吏的,但凡是有一些志气的人,都认为一旦做了吏,便好像永世无法翻身一样。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吏虽辅佐着官,可实际上,因为种种缘故,人们对吏或多或少有所歧视。
而官和吏之间的区别,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一般,做官的可以升迁,身份极高,有优厚的待遇,子孙们也可以得到荫庇。
可吏呢,一日为吏,生生世世便是吏,他们是没有出头之日的。
可有了这一个先例,却让所有小吏们看到了希望,大家都打起了精神,因为……他们也有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望野。只要勤勉,只要突出,只要干得好,自己未尝没有机会,这可是真正能改变出身和前途的大事啊,哪怕这个机会可能微乎其微,可万一成了呢?
此事一出,扬州各县的小吏明显士气得到了空前的提升,不少人开始有了那么点盼头,干事也有劲了。
以往一点都不顾及自己名声的人,现在也开始关注自己的名声。从前做事没有分寸的人,渐渐也开始有了分寸。从前偷懒的人,见身边的人都开始勤勉了一些,也害怕遭致非议。
曾度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想试一试。
想想后世的那些科举,几万几十万人参加,三年能中几个进士?
可依旧无数人寒窗苦读,将自己的前途寄托在那八股文上,其根本的原因,是有人开了一个向上的通道。有了希望,人才会有动力。
如若不然,似曾度这样,一辈子劳劳碌碌,却世世代代为贱吏的身份,你不让他沾油水,却还想让他好好干活,凭什么?
李世民虽有些地方不甚理解,可见曾度激动的样子,却也猜测了几分。
他若有所思,似乎受到了启发,而后又道:“只因为这个原因吗?”
于是曾度便又道:“还有便是都督府设立了一个专门进行吏房,对我等小吏进行了管理,不但我等的钱粮可以得到保证,按时能给还算丰厚的钱粮让我等衣食无忧,除此之外,还规定将来老了,退了下来,每月也给三十斤粮,两斤肉进行补助。”
“都督府虽让我等干事,却可让我等衣食无忧,我等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尽心按着都督府和下头各县的指令办公便是。”
曾度这番话表达得十分清楚,李世民大抵明白了什么。
不过……这一切都是曾度自己说的。
李世民自是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很多事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不过李世民此时,已能感觉到这扬州的一些改变了。
于是他沉思片刻,便道:“朕来考考你,朕倒是想知道,是否一切如你所言。”
曾度似乎一点惧意也没有,甚至很坦然地道:“请陛下示下。”
所有人更专注的聆听,大家都努力地想从曾度的口里察觉到什么漏洞。
李世民随即便道:“此村是什么村。”
“宋村。”
“村中有多少人丁?”
若是寻常的差役,其实是很难回答的,因为他们不关心这个。
曾度却是不假思索的就道:“有男丁九十三人,妇孺和老弱二百三十六人,此村在附近,算是大村了,在这里,又有粮田四万七千二百三十余亩。有桑麻田六百五十亩。官府执行的乃是口分田制,只不过以往的时候,口分田有很多的弊端,譬如在进行人口分田时,会出现本村的百姓,分到的田地在数十里外的情况,因而,针对这些,两个月前,本县重新丈量土地之后,将口分田重新进行了分配。”
“除此之外,也允许各村百姓,交易口分田,相互置换,都是以就近耕种的原则。为了解决这个情况,都督府和高邮县连续下了十七道公文,都是规范口分田之事,此事是这几个月来,最紧要的事了,正因为紧要,便连本县县令,也亲自巡查,不过幸好,大致百姓们还算满意。”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李世民再联想到芦花村的情况,心里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才好。
按理来说,口分田的事,真不算什么难事,可难就难在,各州各县许多人都有私心,人有了私心,于是再好的事,最终也办砸了。
反观这宋村,若是真能尽心把事办好,那还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劳啊。
李世民原本以为,只要制定了完备的律法,所有人照着律法去执行,那么便可天下太平。
哪怕只执行了六七成,这天下的百姓,也可安居乐业。
可结果呢……结果就是,有的人连一成两成都执行不了,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世上多少善政变成恶政,又有多少好事办成了坏事,不都是因为如此吗?
李世民眼里有着赞赏,不断点头,这曾度一个小吏,你说他是外乡人,可是他对这里的情况却是了如指掌,不得不说,只看这吏,大抵就知道宋村的情况绝不会太坏。
于是他点了点曾度:“此人可用。”
留下这四个字,随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村庄,便又道:“进村吧,进村去看看,单凭几句话,还不成。朕亲眼见了方才知道真假。”
曾度便连忙起身,他听到陛下一句此人可用,一时百感交集,这句话真的可以当做传家宝了,能让子孙们传八辈子,吹上两百年的啊。
他心里自是欣喜万分,立即道:“下吏给陛下引路。”
“不必啦。”李世民微笑着摆手道:“你在此,朕反而不自在,只怕村中的人也不自在,倒不如你去忙你的公干。”
曾度本也是玲珑之人,听了这话,便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倒没有想着再纠缠,立马转身要走。
只是刚想离开,却冷不防的,他目光不小心瞥到了不远处的陈正泰身上。
显然,他也是见过陈正泰的。
真是万万想不到,陈都督竟也在此,便一下子又激动起来了,竟是快步到了陈正泰面前:“下吏见过都督……”
他再一次激动得不得了。
陈正泰尴尬地点点头,道:“噢,不错,不错,本都督记住你了,曾度是吧,嗯,去忙你的吧。”
这曾度顿时仿佛吃了蜜饯一般,整个人有了精神,某个一瞬间,他心里仿佛生出了某些期望。
嗯……似乎是那句老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曾度也可以。
第二百七十九章:龙颜大悦
看着一队队的人马擦肩而过。
曾度似做梦一般。
他一个小小的文吏,莫说是见皇帝,见百官,便是见都督也是奢望。
可今日,真见皇帝了。
他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疼。
于是,细细咀嚼了天子方才的询问,猛地,想起了什么,是了,天子来此,当真是来巡查新政的吗?
想当初,他本是安宜县的小吏,做了这么多年的吏,哪一个不是人精,其实他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不过是仗着官面上的身份,成日在乡下催收钱粮,偶尔得一些商户的小贿赂罢了。至于他们的上官,官吏有别,自然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对下,他得凶神恶煞,可见着了官,那官长则将他们视为奴仆一般,一旦无法完成交代的事,动辄就要杖打,正因如此,若是不晓得油滑,是根本无法吃公门这口饭的。
此后都督府挂牌,而后调动开始,他直接被调来这高邮县。
起初的时候,他是极不情愿的,毕竟,自己的家在安宜县呢。
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人都说人离乡贱,在这个时代,更是如此。
可上头催促,他不得不来,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索性不干,只是,小吏居然开始记入名册,同时开始进行功考,据闻,开始正式根据吏的等级,发放钱粮了,这钱粮可是不少,至少是可以让一家老小勉强体面维持生计的,这一下子,他便舍不得这个吏员的身份了,于是到了高邮县。
他的主要职责,是再民房,民房的司吏,让他负责宋村这一片区域,几乎每日都要下乡,相当于救火队一般,今日可能到这里来,明日可能要去邻村去,不但要了解人口和土地的情况,还要记录,随时进行反馈,事很多,也很杂,他是外乡人,倒和本地没什么牵连,虽也受质疑,可毕竟不是去催粮拉丁,因而各村的百姓对他还算认可,久而久之,熟悉了情况,便也觉得得心应手。
其实这事儿,干的还算心里踏实,反正钱粮是实打实的,一丁点也不亏欠,干的事也干净,甚至能得到不少人的感激。
而真正让他舒服的,并不只是如此,而在于上官。
那破天荒的有人从吏升为主簿官之后,整个高邮县,或者是说整个扬州,风气都大变了。
官吏变得不再分明,直接的后果就是,那从前高高在上的官不再完全对下头的小吏采取漠视甚至鄙视的态度,也不似从前,但凡完成不了催收,于是一声令下,便让人痛打。
这种痛打,不只是**上的疼痛,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摧残,几棒子下去,你便觉得自己已不是人了,卑微如蝼蚁,生死都拿捏在别人的手里,于是心里难免会产生诸多不忿的情绪,而这种不忿,却不敢发作,只能憋着,等遇到了小民,便发泄出来。
不少小吏,现在也开始尽力让自己学习更多一些学识,多看看都督府的邸报,想了解一下都督府的动态,都督府的功考司,似乎也会进行摸底,至于到底有没有机会,曾度其实并不清楚,可至少,心里有了那么一点指望。
人有了指望,干劲就足了一些,他希望自己多积攒一些口碑。
现在他很满足这样的状态,虽然这新政也有许多不规范的地方,仍旧还有不少毛病,可……他认为,比从前好,好很多。
毕竟,到了衙里,可以得到些许的尊重,到了村中,人们也对他多有敬重,他会写字,偶尔也给村人们代写一些书信,有时他得带着都督府的一些文告来宣读,人们也总佩服的看他。当然,似这几日一样,他带着牛马来此,帮助村人们收割,这村里的人便高兴坏了,个个对他亲切无比,嘘寒问暖。
小民们是很实在的,接触的久了,大家再不是敌对的关系,又觉得曾度能带来些许的好处,除了偶有些村中泼皮暗中使一些坏之外,其余之人对他都是信服的。当然,那些泼皮也不敢太放肆,毕竟曾度有官衙的身份。
曾度敏锐的感觉到,陛下一来,这扬州的新政,只怕要稳了,如若不然,天子何须亲自来呢。
因而,他远远的看着那浩荡的队伍进村,心里竟有些暖呵呵的,犹如曙光突然绽放一般,其实新政推行至今,许多人心里还是有疑虑的,谁晓得会不会朝令夕改呢。
于是,他呼了一口气,方才他还觉得腿软,走不动道,可此时,脚步却是轻快了,领着两个壮丁,赶着牛马,匆匆而去。
…………
李世民还未入村,因为在村口短暂的驻留,所以村里的人已察觉到了动静。
有人远远看到李世民与那曾度攀谈,随即入了村来,居然有不少人迎了出来。
一个汉子道:“官人是县里的还是都督府的?”
这汉子个头不高,不过说话……竟好似有一些见识一般。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至少李世民是这样觉得的:“你竟还知道我是都督府的?”
这汉子奇怪的打量李世民,总觉得好像李世民在哪里见过,可具体在哪里,却说不清。
于是他笑道:“县里的官吏,我是见过一些,可见你们排场这样大,十之**,是都督府的了。”
猛地,李世民想起了什么,而后他满是疑窦的与一旁的杜如晦对视了一眼,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个汉子,为何奇怪了。
对方和此前所见的百姓,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不怕官。
不错,这汉子的谈吐,可能并不是文绉绉的,可他见了李世民,这分明就是一副‘官’样,却没有太多的胆怯,而是很努力的和李世民的进行攀谈。
不只如此,若是在其他地方,李世民这样的人若是入村,免不得许多人要回避,或是躲着,个个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样子。
可在这宋村,李世民等人一进来,竟有许多人都围了上来,虽是一脸好奇,但是并无惧怕。
李世民心里不禁有些宽慰,平日,自己一直自诩自己爱民如子,可是自己的民,见了自己却如豺狼一般,今日……总算见着一群不怕的了。
李世民于是便道:“不错,本官便是都督府的。”
“可是来巡查的吗?不知是巡查什么?”
“巡查?”李世民失笑:“你这村汉,竟还懂巡查?”
这汉子挺着胸道:“如何不懂,我也是知晓都督府的,都督府的文告,我一件没落下,就说这巡查,不是讲的很明白吗?是上月初三还是初四的文告,明明白白的说了,眼下都督府以及各县,最紧要做的便是重振受灾严重的几个村落,除此之外,还要敦促秋收的事宜,要确保在谷子烂在地里之前,将粮都收了,各县官吏,要想办法协助,都督府会委派出巡查官,到各村巡查。”
这汉子说的振振有词,似乎一口咬定了李世民的身份了。
汉子又啧啧称奇道:“想不到,你们巡查的排场这样大。”
王锦等人站在一旁,似乎也有感触,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同,他们本是打着盘算,非要从这扬州挑出一点毛病,可现在,他们不甚关心了,去过了芦花村之后,再来这宋村,变化太大,这种变化,是一种非常直观的印象,至少……见这汉子的谈吐,就可窥见一二了。
“这……”李世民一时无言,老半天,他才想起了什么:“县里的公告,你也记的这样清楚?莫非你还识字?”
“怎么不清楚?”汉子很认真的道:“我们都清楚,所有对咱们百姓的文告,那曾差役隔三差五,都要带来的,带来了,还要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念三遍,若有大家不理解的地方,他会解释清楚。等这些办妥了,还得让我们在这公告上进行画押呢,若是我们不画押,他便没法将公告带回去交代了。”
汉子说着,咧嘴笑了:“这规矩,你们都督府应当晓得的,怎么反来问我,这都不是你们都督府立的规矩吗?”
李世民反倒被这汉子问住了,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来敷衍。
陈正泰便在旁道:“这是故意考一考你,免得那曾度敷衍了事。”
汉子正色道:“这可不能敷衍,就算他敷衍,我们也绝不轻易画押,我等是小民,可也不蠢,这可都是都督府的新策,是那爱民如子的陈都督奉了圣天子之命,来体恤咱们百姓,他老人家绞尽脑汁,制了这么多爱民的举措,我们不明白,出了岔子怎么办?要吃大亏的。”
其余的村人在旁,个个点头,表示同意。
道理……谁都懂,为何要念文告,大家不是心如明镜吗?就是广而告之,让所有人都知道,都督府现在在干什么,以后还需干什么,他们要干的事,是否跟俺们有关系,大家心里明白,才不会被糊弄。
起初的时候,许多人对此不以为然,可慢慢的,譬如口分田的置换,这文告一出,果然不久,差役们就开始来丈量土地了,大家这才慢慢信服。除此之外,还有关于整理税赋的事,各村报上此前自己的税赋缴到了多少年,而后,开始折算,都督府愿意承认此前的缴纳的税赋,未来一些年,都可能对税赋进行减免,而果然,快到交粮的时候,没人来催粮了。
这种种的文告,大家察觉到,还真和大家息息相关,这关系着自己的口粮和土地啊,是最要紧的事,连这事儿你都不认真去听,不努力去理解,那还了得?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禁动容,他若有所思,将此事记下。
汉子道:“官人们既然来了,何不入屋里说话,我家虽小,却也能坐的下几个人,这不正好晌午了吗?只怕都饿了吧,我让婆娘下米造饭,你们巡乡,也是不易。只是你们这样多的人,我一个人可招呼不了。”说着与其他的人商议了片刻,便让各家都招待一些人。
李世民则和陈正泰、杜如晦几个去那汉子家,王锦鸡贼,竟也混着跟上来。
汉子家的屋子,乃是土屋,不过显然是修葺过,虽也显得贫困,不过好在……可以遮风避雨,他婆娘显然是勤快人,将家里张罗的还算干净。
只是一进这屋里,墙面上,竟挂着一张画像,这画像像是印上去的,上头依稀看到此人的五官,不过显然画像有些粗劣,只勉强可看到样子,这画像上的人,仔细去辨认,不正是李世民?
却见画中的李世民,一脸严肃的模样,悬在墙上,不怒自威,虎目张大,仿佛是凝视着进屋的人。
李世民站在画像之下,一时瞠目结舌。
陈正泰也不禁无语,显然……这画像太粗劣了,有点对不住自己的恩师。
汉子也跟着进来,突然道:“官人,你到时和这圣像中的人挺像。”
“哈哈……”李世民背着手,尴尬一笑:“你家中何故挂这个?”
汉子便道:“现在都挂这个,你是不晓得,我听这里的里长说了,但凡你去衙门,亦或者是去扬州但凡是有牌面的地方,都时兴这个,你们衙里,不也张挂了吗?这可是圣像,乃是当今陛下,能驱邪的,这圣像张挂在此,让人心安。你想想,扬州为何新政,不就是圣天子体恤我等小民吗?这才派了他的弟子来此都督。现在市集里,这样的画像不少,只是有的昂贵,有的廉价,我不是没几个钱吗,只好买个廉价的,糙是糙了一些,可总比没有的好。”
那汉子说了几句,便想着要去炊房里交代一下婆娘了,于是告了一声饶,快步去了。
李世民依旧站在画像下久久无语。
陈正泰尴尬道:“恩师……这个……”
李世民居然没有提画像的事。
这等事,他也不好提,毕竟……若是表现的欣喜若狂,倒是显得朕的格局有些小。
于是错开话题:“让差役宣告公文,倒是有几分意思。这你是如何想到的?”
陈正泰正色道:“恩师,其实治民的根本,就在于上传下达,如若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么,就算恩师再体恤百姓,这百姓们受了灾,便是朝廷拨发多少钱粮,也没办法让这灾民们分发到钱粮的,学生有一个故事,只是笑谈,就不晓得恩师愿不愿听。”
李世民饶有兴趣:“你说说看。”
“在某朝某地,有一人想要雇凶杀人,此人叫甲,这甲拿出了一百贯钱,雇佣了乙来杀戊,而这乙呢,得了钱,却又不想杀人,于是他便寻了丙来,给了他二十贯钱。丙得了钱,觉得二十贯如何能杀人,于是起了贪念,便又花了三贯钱,请了丁来,请丁去杀戊。你猜最后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一百贯钱,层层克扣,等到了丁的手里,区区三贯,莫说去杀戊,便是一柄杀人的好刀,也未必能买得起了。”
李世民听到这故事,不禁瞠目结舌,只是这故事细听之下,看似是滑稽可笑,却不禁令人深思起来。
陈正泰道:“其实朝廷的施政,也是这样的道理,恩师难道不念百姓吗?朝廷难道会坐视百姓们被盘剥和欺压而置之不理吗?不对,学生在长安,也在恩师身边,已听了许多爱民的话,也见了许多爱民的举措。可结果呢,却如这雇凶杀人一般,朝廷拿出了一百贯,结果到了刺史这里,截留了五十贯,到了县里呢,只剩下二十贯,到了差役这里,只剩下了三贯,那么……真正能到百姓手里,让他们在饥馑之年里,度过灾荒的钱,又有几个铜板呢?学生不知道,也不敢去想知道。”
“所以,很多时候,律令再好,施政越妥当,可若是不解决这上情下达的根本问题,不告诉百姓,这钱从哪里来,大家能得多少的问题,朝廷便算是有堆积如山的钱,也填不饱这一层层的无底洞,钱粮发放下去,不过是喂饱了这上上下下的官吏而已。”
李世民听到此处,顿时恍然大悟,他细细思量,还真如此。
一时之间,忍不住喃喃道:“是了,这便是问题所在,正泰此举,真是谋国啊。这满朝诸卿,竟没有你想的周到。”
这话很无心。
却颇有几分打了杜如晦一个耳光一般,杜如晦面上依旧还带笑,并且微微颔首,表示认同的样子,心里却不禁生出了几分……奇怪的感觉。
那王锦还抬头,盯着圣像,对君臣的奏对充耳不闻,只是看着这圣像一动不动,眼珠子好像都凝固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这陈正泰,还真他niang的是个人才。
我王锦要是能弹劾倒他,我将自己的头摘下来当蹴鞠踢。
………………
不好意思,又熬夜了,以后一定要改,争取白天码字,哎,好无语,一身的坏毛病。
那啥,大家给张月票支持一下吧,当扶贫。
第二百八十章:政通人和
“其实……”
陈正泰看了李世民一眼,接着道:“这画像,其实也是上情下达的一种,想要做到上情下达,单凭书吏们下乡,还是没办法做到的,因为时间久了,总能有办法逃避。”
“嗯?”李世民瞥了陈正泰一眼,有点意想不到。
他还只以为,陈正泰弄这圣像,单纯只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呢。
当然,李世民自是心花怒放的,想想看,这历朝历代的帝王,谁能如朕一般呢?
可开心归开心,但是陈正泰的本意,他原本猜测只是单纯的讨好,当然,若是别人做这样的事,李世民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只会觉得此人溜须拍马过甚。
可偏偏办这事的乃是自己的弟子,那么……只能说明是他这弟子对自己这个恩师,感恩戴德了。
其实这就是智子疑邻,儿子和徒弟做一件事,叫孝顺,别人去做,反而可能要怀疑其用心了。
可听到陈正泰说这圣像背后,也有其考虑,李世民便不禁打起精神,就忍不住问道:“何故?”
陈正泰道:“百姓们为何畏惧小吏?其根本缘由就是他们没见过多少世面,一个寻常百姓,一辈子可能连自己的县令都见不到,真正能和他们打交道的,不过是吏和里长而已。”
“这二者在陛下的眼里,可能不起眼,可到了百姓们的跟前,他们所代表的就是陛下和朝廷。要破除这种心理,这圣像在此,若能让人日夜瞻仰,百姓们方才知道,这天底下无论有什么冤屈,这世上终还有人为他们做主的。”
陈正泰顿了顿,接着道:“这其实涉及到的,就是心理问题,就如读史一样,史书之中那些千古风流人物,人们看的多了,便不免会对从前的人物,产生轻视。”
“譬如廖化,人们提起廖化时,总觉得此人不过是三国之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实际上,他却是官至右车骑将军,假节,领并州刺史,封中乡侯,可谓是位极人臣,当时的人,听了他的大名,一定对他生出敬畏。可若是翻阅史书,却又发现,此人何其的渺小,甚至有人对他调侃。这是因为,廖化在众多如雷贯耳的人面前显得渺小罢了。今日有恩师圣像,百姓们见得多了,自然倚赖陛下圣裁,而不会随意被官吏们摆布。”
“看上去,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当,若是民不畏吏,朝廷如何治民?可细细思来,若是人人畏吏,则在人们的心里,这吏岂不是成了能决定他们生死的皇帝吗?百姓们的生死荣辱都维系在了区区小吏身上,那么当人们对官吏滋生怨恨时,最终,他们怨恨的还是恩师啊。破除了这心魔,未必是坏事。”
李世民也不知好坏,不过细细回味陈正泰的这番话,也感觉有几分道理。
至少在这宋村里,他所见所闻,比在其他地方平和得多。
李世民随即跪坐下,这汉子的家里依旧是家徒四壁,不过看着一尘不染的样子,收拾得很好,便是地上稻草铺的坐垫,似乎也没什么难掩的异味。
过一会儿,那汉子就回来了,又朝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笑道:“不必多礼,倒是你这盛情,让人叨扰了。”
“哪里的话。”汉子正色道:“有客来,吃顿便饭,这是应当的。你们巡查也辛苦,且这一次,若不是县里派了人来给我们收割,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再者说了,县里的未来一些年都不收我们的钱粮,地又换了,其实……朝廷的口分田和永业田,足够我们耕种,且能养活自己,甚至还有一些余粮呢,譬如我家,就有六十多亩地,只要不是当初那般,分到十数里外,怎么可能挨饿?一家也不过几张嘴而已,吃不完的。现在县吏还说,明岁的时候还要推广新的粮种,叫什么土豆,家里拿几亩地来种植试试,说是很高产。这样一来,哪里有吃不饱的道理?”
顿了顿,汉子又道:“不只如此,都督府还为咱们的余粮做了打算,说是将来……大家粮食够了,吃不完,可不糟糕吗?因而……一方面,说是希望拿出一些地来种植桑麻,到时县里会想办法,和扬州新建的一些纺织作坊一起来收购咱们手里的桑麻,用于纺织成布。另一方面,还要给我们引入一些鸡子和猪种,有了余下的粗粮,就可用于养鸡和养猪。”
说到此处,汉子露出了笑容,接着道:“那文告里可都是写着的,明明白白的,县里这边也有其他的文吏偶尔来,记录村里的鸡鸭、牛羊的数目,还有记录桑田和麻田,说是明年可能就要引种了。”
“所以……”汉子很诚恳地道:“这一顿饭,算个什么呢,只是这粗茶淡饭罢了,只怕不对官人们的胃口。”
这汉子说话很有条理,显然也是因为长久和吏员们打交道,慢慢的也开始从中学到了几分处事的道理。
偏偏他身上,又有淳朴的一面,因而说话时很认真,也令人感觉很诚恳。
李世民听了,心里暗暗赞叹,这样的人……若不是在这偏乡,他如何会想到,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乡人呢?
其实人就是如此,浑浑噩噩的百姓,只是因为见识少而已,他们并非是天生的蠢笨,而且他们特别擅长学习,这文告接触得多,和曾度这样的人接触得也多了,人便会不知不觉的改变自己的思维,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行为举止,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唯唯诺诺,毫无主见。
李世民感到很是欣慰,笑道:“如此说来,未来你们倒是有好日子了。”
“何止是好日子呢。”说到这个,汉子显得很激动:“过一些日子,马上就要入冬了,等天一寒,就要兴修水利呢,说是这水利,关系着咱们耕地的好坏,因而……在这附近……得想法子修一座水库来,大水来的时候蓄水,等到了干旱时节,又可放水灌溉,听说现在正在召集许多关中的大匠来商讨这水库的事,至于如何修,是不晓得了。”
李世民颔首:“不错,农闲时理当未雨绸缪,如若不然,一年的收成,遭遇一点灾荒,便被冲了个干干净净。”
李世民说不错时,眼睛瞥了陈正泰一眼。
他似想起了什么,又定定地看着汉子,接着道:“这样说来,你们服徭役,也是甘愿的了?”
汉子不假思索的便道:“怎么不甘愿?不说这是为了咱们宋村子孙后代们的百年大计。此次官府的文告还说的很明白了,但凡是服徭役的,粮食都不必带,自有一日三餐,每餐确保有米一斤,菜一两,三日得见荤腥,如若不然,便要追究主事官的责任。而且还根据工期,每日给两个大钱,两个钱是少了一些,可聊胜于无啊,冬日干下来,积攒起来,就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新衣,过个好年了。”
汉子满怀着希望的样子,他似乎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信心。
紧接着,他不由感慨着道:“当初,哪里想到能有今日这般清平的世道啊,从前见了差役下乡就怕的,现在反而是盼着他们来,生恐他们把我们忘了。这陈都督,果然不愧是天子的亲传弟子,真正的爱民如子,处处都考虑的周到,我宋阿六,现在倒是盼着,将来想办法攒一些钱,也让孩子读一些书,能读书识字便可,也不求他有什么才学,将来去做个文吏,哪怕不做文吏,他能识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公文。噢,对啦,还可以去做大夫。”
原来这汉子叫宋阿六。
李世民心里想,方才只顾着问东问西的,竟忘了问他的姓名,李世民此时心情极好,他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四个字——‘政通人和’,这四个字,想要做成,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做大夫?”李世民对这个还是有点意外的。
宋阿六则是认真地点头道:“前些日子,县里在招募一些能勉强认得一些字的人去县里,说是要进行简单的传授一些医学的知识,等将来,他们回到各村,闲时也可以给人看病。我们村里就去了一个,到县里已有两个月了,迄今还未回,不过想着年前学成了,就该回了。”
“从前我们村里,是没有大夫的,真若是得了病,需去数十里外的集市去,或去县里,只是……那儿价格都贵,寻常小病,大家都忍着,可成了大病,人一送去,几乎人就不成了,还是一个死字。可若是将来,能有个大夫在咱们村子里,偶尔一些头昏脑热,去请教一番,想来…也是有好处的,而且听说他们学的,主要是疾病防治,反正我们也不懂,也不晓得学成之后如何,就只知道学了东西,总比什么不会的好。”
李世民心里诧异起来,这还真是想的足够周到,说是面面俱到也不为过了。
过一会儿,那宋阿六的婆娘上了饭菜来。
还真是粗茶淡饭,不过米却还是很多的,实实在在的一碗米,油星是少了一些,只一些不知名的菜,唯一隆重的,是一小碗的腊肉,这腊肉,显然是招待客人用的,宋阿六的筷子并不去动。
李世民一点都没有嫌弃之意,简单地吃过,心情很好地道:“我来此,见到这个样子,真是欣慰和可喜,扬州这里……固然百姓们还是很辛苦,可比起其他的各州府,真如那陶公所写的《世外桃源》一般。”
宋阿六嘿嘿一笑,随后道:“不都蒙了陈都督和他恩师的福气吗?如若不然,谁管我们的死活啊。”
他显得很满足,也显得很感激。
实际上,以后世的标准而言,这宋阿六比之赤贫还要赤贫,几乎和街上的乞丐的境遇没有任何分别。
可人就是如此,之所以现在生出对生活的希望,不过是因为从前更苦罢了。
这扬州的改变,其实很简单,不过是零到十的过程罢了,若是整个答卷是一百分,这从零跨步到十分,反而是最容易的,可偏偏,却又是最难的。这种进步,几乎肉眼可辨,放在这个世道,便真如世外桃源一般了。
陈正泰在旁也会心地笑着,对于大家生活质量上能起到好转,他心里也很是高兴。
其实他在都督府,只抓了一件事,那便是上情下达,因而狠狠的整肃了官吏,其他的事,反而做的少,当然,利用一些二皮沟的资源也必不可少。
比如二皮沟那儿需要大量的桑麻来纺织,扬州也需引入不少的产业,这是未来税赋的基础,除此之外,就是拿世族来开刀了,因为很简单,官府的运行,就必须要税赋,你不收世族的,就少不得要盘剥百姓。
上一次,税营直接破了扬州王氏的门,将家产查抄,并且罚没了他们隐瞒的三倍税赋,一下子,效果就立竿见影了。
其他世族见状,哪里还敢偷税漏税?于是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又乖乖地将自家真实的人丁和土地情况上报,也乖乖地将钱粮缴纳了。
一个世族所缴纳的钱粮,比数千上万个寻常百姓缴纳的税赋还要多得多,他们是真正的大户,毕竟有几百年的积蓄,人丁又多,耕地更不必提了。
这扬州的府库,一下子丰盈起来,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多余的钱粮,推行有利的善政。
李世民带着浅浅的笑意,自宋阿六的屋子里出来,便见这百官有的还在屋里吃饭,有的三三两两的出来了。
他们大抵也问了一些情况,只是此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说实话,若是没有此前那芦花村里的所见所闻,尚且还可以大放厥词,可在这扬州和那下邳,两相比较,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是再多嘴,便实在是吃了猪油蒙了心,自己犯贱了。
杜如晦一脸尴尬的样子,与李世民并肩而行,李世民则是背着手,在村口踱步,回望这依旧还是简陋和朴素的村落,低声道:“杜卿家有什么想要说的?”
杜如晦正色道:“已到了这个地步,看来扬州新政已无法动摇了。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倘若这天下都是如此,陛下的功绩,足以直追三皇五帝,那秦朝,亡于残暴,隋炀帝,也亡于此,可是臣读过秦时和隋时的律法,却发现这律法之中,也不乏有爱民的举措,可这又如何呢?这些举措,没有效用,下头的官吏和豪强们,只挑选对自己有利的律令推行,对自己没有好处的,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是对他们有害的,索性便充耳不闻。陈正泰这一套方法,固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至少……有用,也可用。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扬州的新政,算是开了一个先例,此子乃是经略的大才,臣不如他。”
杜如晦说的话,看上去是谦虚,可实际上他也没有谦虚,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李世民则是满意地不断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朕也与你感同身受。”
李世民说着,目光却又落在身后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身上。
正是那御史王锦,王锦蹭了饭,乖乖地低着头跟在后面,却是一言不发。
此前他还很嚣张,现在却好像被阉割了的小猪似的。
李世民带着别具深意的微笑看着王锦道:“王卿家为何不发高论了?”
“我……臣……”王锦张口欲言,却发现搜肠刮肚,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了。
今日所见的事,史书上没见过啊,没有前人的借鉴,而孔夫子的话里,也很难摘抄出点什么来议论今日的事。
最后,他才苦笑道:“臣无话可说,臣输了,陈正泰的新政,确有许多可取之处。”
李世民则道:“不挑错处了?”
“这……”王锦觉得陛下这是故意的,不过好在他的心理素质好,依旧振振有词地道:“没有错,为何还要挑错?臣此前不过是捕风捉影,这是御史的职责所在,现在既眼见为实,若是还处处挑错,那岂不成了公报私仇?臣读的乃是圣贤书,夫子没有教授过臣做这样的事。”
李世民叹了口气,不由道:“是啊,扬州的新政,朝廷只怕要多支持了,唯有如此,我大唐的希望、未来在扬州。”
………………
厚颜无耻求一点月票哈。
第二百八十一章:灭门破家
李世民在这宋村呆了两个时辰。
群臣大抵都已看过了,许多人都默不作声。
也有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某种意义而言,这芦花村和宋村所看所闻的截然不同,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有些时候,这等直观的对比,是最动人心的。
这百官之中,起初是嫌恶陈正泰,认为陈正泰不过是延续了当初西汉时武帝的策略而已,武帝打压豪强,穷兵黩武,可百姓们也困苦,虽是创造了无数的丰功伟绩,可在世族们看来,却是不认可的。
儒家在南宋之后,逐渐走入极端,可在这个时代,百官之中的许多儒学出身的世族子弟们,或多或少还是有建立功业的渴望。
天下战乱了这么久,百姓们流离失所,无数人惨死,这些怀有抱负的人,自然也就滋生着匡扶天下的心理。
这也是大唐与天下其他诸国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这里,因为儒学的影响,它鼓励着无数读书人入世,即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即是说,有能力和身居高位的人,理应匡扶天下,这是使命。
因而,不少人低头,默然无语,他们显然内心是极复杂的,他们一面似乎欣慰于宋村的改变,同时对于芦花村的凄惨感到揪心。
另一方面,他们很清楚,想要有更多的宋村,那么世族就将要失去很多。
其实……世族未必是根基动摇,可利益一旦失去,可就弥补不回来了。
一个是家,一个是国,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苍生。
因而众人无言,此时没人有心思去弹劾陈正泰了,或者说,没人想要去挑衅扬州都督府,有的……却是天人交战,是内心的道德和正义,与私利之间的彼此鏖战。
李世民心情很好的上了车辇,靠在车辇中的软垫上,他命陈正泰上车陪驾,默默坐着,似乎脑海中,想起了那叫宋阿六的许多话,一时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李世民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想着想着,禁不住无言垂泪。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道:“朕想那芦花村百姓,实是凄凉,辛勤耕作却不能饱食,勤恳持家却需背负债务,生儿育女,却只能将这儿女卖身为奴。”
“而朕锦衣玉食,人人都称颂朕的贤明,可是这贤明,竟与他们无涉。这样的天下,便是让大儒们念一千遍海晏河清,又有什么用呢?扬州新政虽只是开始,却令朕欣慰,正泰,你辛苦啦。”
陈正泰便谦和地道:“学生哪里敢说辛苦,论起收税,这是越王李泰的功劳,若非是他刚正不阿,行事果决,世族岂肯就犯?至于施政,也多是一个叫娄师德的功劳,此人办事滴水不漏,从没有疏失。至于各县的官吏,这些日子也都还算勤勉,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岔子。”
“其实……大家肯尽心,还是因为恩师的缘故啊,恩师垂爱百姓,而这天下,岂会缺少那些能人志士呢?这些人,都有匡扶天下之心,汉时可以出班超,可以有张骞,我大唐难道会少吗?学生以为,这些人,统统都要赏赐,至于学生,在这扬州,也不过是闲云野鹤而已,成日游手好闲,反倒碍事。”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陈正泰一眼:“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便是这样想的。”陈正泰很认真地回答:“倒不是学生有什么高风亮节,而是行大事,就必须得有一批肯跟着一起披荆斩棘之人,就如恩师一样,恩师不能靠一个人治天下,至于学生,才能平庸,让学生出点主意倒是可以的,可要真正细致去做事便难了。学生的唯一长处,不过是沾了恩师这个天子门生的好处,因为有这个身份,所以才可让大家放心去做事,不必担心做了事没有回报,也不担心他们因为做事而被指责。”
李世民颔首,他认同陈正泰的话,因为这家伙确实有点懒,可是有一点,他却做得很好,那便是想尽办法去保护他身边的人。
“朕也一样。”李世民道:“所以,你和这些人,放心大胆地去行事吧,天塌下来,往后朕来顶着。”
陈正泰道了一声恩师圣明。
转眼,扬州便到了。
这扬州城内,一派的井然有序。
许多人早知道陛下要来,所以早早就来迎候。
为首的正是李泰,李泰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担心父皇追究自己,而其他的官吏们,也颇有些忐忑。
不只如此,扬州世族的人也来了不少。
此番陛下巡游至此,让人觉得可疑,显然扬州这边新政推行,陛下便跑了来,这分明有对陈正泰鼎力支持的意思在。
只是这等支持,实在教人寒心。
此前,这扬州的世族与长安城中庙堂诸公都有书信的往来,其中有许多都是抱怨之类的话,不过诸公们的态度,却显得很暧昧,一时让人分不清局势。
现在陛下要来了,当如何呢?
想到每年要缴纳如此多的税赋,便让人心焦。
当然,这已不是钱粮的事了。
世族的积蓄是很可观的,再穷也穷不到他们的身上。
可特权这个东西,一旦失去,那么……以后失去的只会更多。
这可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存亡和荣辱啊。
王再学就是这里面的其中一个,他乃是扬州王氏的家主,有很高的声望,而且他并不愿出仕,而是每日在家著书立说,因而在江南,很有名望。
世族子弟,要嘛出仕为官,有的就在家以读书或者著书为业,有的要名,有的取利,不一而足。
王再学的这些日子,一直都卧病在床。
其实,不得不‘病’啊。
就因为瞒报了人口和土地,那李泰居然直接就带着人杀进了王家来,冲到了账房里便寻觅账簿,而后封存府库,索拿府中负责经营的管事、主事、账房人等。
所有的女眷,也被税营的人封在后院,而他呢,则被请到了前堂,当面和他对账,那时候,真是斯文扫地,一丁点颜面都没有了。
等发现了瞒报,所有经事的人,都直接下了大牢,责罚也很严重。
欠缴了多少钱粮,直接罚没了三倍,几个子弟,也因为牵涉到了此事,至今还在大牢里,经此之后,王再学气了个半死,直接就病倒了。
好不容易现在身体恢复了一些,也觉得自己无颜去见人,今日来此迎驾,他是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的。
你们扬州都督府这么狠,仗着谁的势?
好嘛,今日……索性当着圣驾,喊冤叫屈,我王再学,便是要让你天子下不来台,要教你知道,你和商纣、隋炀帝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打定了主意,早已和不少的世族联络好了,这扬州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世族,彼此之间都有姻亲,关系紧密,现在大家都受了巨大的损害,王再学又肯牵头,自然不少人附和。
不只如此,家里的部曲人等,也都叫来了不少,远远在外围候着,等候动静。
他站在远处,瞥了一眼那为首的李泰,冷哼一声。
回想当初李泰来扬州,他对李泰的印象是极好的,认为他是天下有数的贤王,哪里想到,如今竟是这般的样子。
“圣驾到了。”
有人大呼。
而后……李泰连忙惴惴不安的带着官吏们上前,在道旁束手等待。
等车驾一到,李泰与都督府诸官便朗声道:“臣等迎奉陛下大驾,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车辇中的李世民听到了动静,先用手拨开了帘子,随即瞥了道旁最显赫的李泰一眼。
李世民复杂地看过李泰一眼之后,不由自主地板起了面孔,却只轻描淡写地道:“不必多礼,入别宫说话。”
李泰心里松了口气,他以为自己站在此,父皇见了自己,一定要大怒,好在……结果不算太坏,父皇似乎没有过于苛责。
于是,他忙张罗着人,尾随着队伍,徐步入城。
自打他被陈正泰拎着去了王家一趟,而今……便算是放弃治疗了,爱咋咋地,本王现在是总税官,那就收税吧,面子……本王在乎你的面子吗?得罪人?得罪又如何,反正本王已不希图大位了,你夸本王也好,骂本王也把,和本王有什么干系?
人一旦想开了,便很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捡起了税营的事,这事干起来,你还别说,还挺开心的。
车辇继续前行,沿途许多百姓闻讯而来,远远张望。
等入了城门的门洞。
突然……前方的禁卫发现一个人自道旁窜了出来,口里大呼:“千古奇冤!”
禁卫们大怒,要勒马上前,将人驱开。
可仔细一看,却见此人纶巾儒衫,竟看着像是个极体面的人。
此人说了一句千古奇冤之后,便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这哭声,真是惊天动地,好像要山崩地裂一般。
几个禁卫上前,正要将人拿下。
这时,道旁却又站了许多人来,有人高呼:“新政天怒人怨,恳请陛下为民做主。”
“都督府惨无人道,横征暴敛,如此伤天害理,剥肤椎髓,我等百姓,犹如案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长此以往,如苍生何也?”
一下子,聚的人越来越多,起初是一人,后来十数人,再后来,有人似乎得到了勇气一般,竟来了上百人。
人们只是痛哭流涕,或是捶胸跌足,一个个悲痛欲死的样子。
禁卫们要将人拖拽出去,他们便失了魂一样的嚎叫。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欲入城,竟突然间发生这样的事。以至于禁卫也不知该不该弹压了,于是有一校尉匆匆前往车辇处听候皇帝处置。
原本乌压压围看的百姓,一时之间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这里头的人,有人是认得的,都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物,哪一个人站出来,在这扬州城跺跺脚,都能让地皮颤一颤。
可现在……他们却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怨妇一般,在此哭得要昏死过去似的。
前头侍驾的大臣,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这可不是小事啊,这事一旦传开,那还了得?
即便是隋炀帝出巡,也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一旦处置不好,可能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倒是车中的李世民已经听了个真切,面上却依旧很平静。
陈正泰急匆匆的登车,低声道:“恩师,是那扬州王……”
李世民颔首打断他的话:“朕知道,你不必解释。他们这是当着扬州军民的面,想要让朕骑虎难下,不得不安抚他们。”
这种事,显然是有风险的。
不过细细想来,都督府要不是做的过分,想来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因而王再学这些人,是料到了李世民是个爱名声的人,而且大唐初立,正是邀买人心的时候,断然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惩治他们,因而才打起胆子冒险试一试。
这显然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世民听到那嚎哭越来越厉害,道旁乌压压的百姓,也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虽然大量的军马将人拦在外头,不允许他们靠近,可这数不清的人浪,依旧如波涛一般的起伏,用军士铸起来的堤坝,几近崩溃。
李世民神色泰然地下了车,陈正泰在旁作陪。
杜如晦怕出事,也忙从后车那里追了上来,其余百官纷纷围拢。
那王锦混杂在人群,这时看到前头跪着的乌压压的人,只看他们的装扮,心里就有数了。
他忍不住脸一红,居然觉得有些羞耻。
当初……自己可没少说他们的好话啊。
现在好了,这些人竟完全不顾斯文,跑来这里滋事。
真是……悲剧啊……
自己居然和这样的人为伍。
李世民已上前,当着许多的百姓,也当着这跪地叫屈的人,他很冷静,居然没有吭声。
放任王再学这些人痛哭流涕,就冷眼看着,一声不吭。
王再学本哭着伤心,本来以为陛下至少做个样子,会上前将自己搀扶起来,而后装个样子,说几句宽慰的话。
谁料陛下就这般看着。
这太不符合他的设想了,他恼了,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继续歇斯底里的大哭。
李世民依旧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一丝不苟的样子,很认真。
哭了一炷香,嗓子都哑了,大家似乎也开始审哭疲劳。
王再学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终于止住了哭声,他哽咽着道:“陛下,恳请陛下做主。”
李世民这才好整以暇,终于清净了,因而从容不迫地道:“你们有什么冤屈。”
“扬州都督府,灭门破家……”
他话说到了一半,李世民打断他:“灭门破家,竟有这样的事吗?”
王再学凄惨地道:“正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扬州上下,谁人不知,陛下,臣叫王再学,出自扬州王氏,臣的祖上……”
“不要提你的祖上,你的祖上又非唐臣,提了又有什么益处?”李世民张口便道。
这句话,差点没把王再学噎死。
毕竟,他的祖上是有显赫的功绩的,世家子弟们,出门在外,无论遇到了什么人,先要自报家门,将自己祖先的阀阅都说个一清二楚,然后对方才会明白,噢,原来竟是某某家,了不起啊。
可陛下的意思是,你的祖上跟我大唐有个什么关系,关朕鸟事啊。
你说说,这是人话吗?
………………
睡一会,早点起来写。
第二百八十二章:圣裁
王再学竟一时无语,他脸上还挂着泪,被李世民这般一说,整个人竟是懵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张张口,憋了老半天,才道:“臣历来知书达理,与人为善,自这扬州设了都督府,这都督府却总是想方设法,想要盘剥民财。臣阖族上下,历来遵纪守法,都是良人,可都督府,又设了税营,一言不合,便冲入了臣的私邸,搜检查抄,惊扰女眷,抄没钱粮,臣……臣……”
说到这里,王再学又哭了,这一次是真哭,那一日所受的屈辱,恍如历历在目,可这样的委屈,他是一辈子都没有经受过啊。
他王再学是什么人,莫说是这辈子,就算是他的祖祖辈辈,谁敢对他姓王的这般无礼?
他捶打着心口,继续哀嚎道:“臣年岁四十有三,却不曾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他们毫不通情理,似酷吏一般,臣的几个族人被他们拿住了,严刑拷打,遍体鳞伤,几不能活。臣的妻子,被这乱兵吓得迄今为止,还如惊弓之鸟,整日垂泪。臣乃积善之家,而都督府横征暴敛,这真是千古奇冤哪。官府这样对待百姓,而今扬州上下震恐,人人自危,臣等无所依,已至风声鹤唳的境地。今日陛下圣驾来此,臣闻陛下乃是仁爱圣君,定会为臣等做主,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还臣一个公道。”
他说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随即朝李世民叩首。
其余人见了,也纷纷叩首起来,这个道:“臣等没法活了,这样下去,满门皆死。”
又有人道:“臣等有什么错,何以被都督府这样的盘剥?扬州苛政猛于虎也,臣等畏虎,更畏苛政,若这般随意破门灭家,索拿族人,动辄搬空钱粮,可教臣等怎么活。”
众人七嘴八舌,一个个悲痛欲绝的样子,令人都深以为他们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之事。
那道旁的百姓们,见他们哭得伤心,也有不少人为之生出了恻隐之心。
寻常百姓就是如此,见了风便是雨,一看到有人嚎哭的厉害,就不免跟着难受,又听都督府动辄拿人,严刑拷打,脑海里瞬间便想到了那皮开肉绽的景象,也不禁为之骨寒毛竖。
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陈正泰:“是这样的吗?”
陈正泰倒是依旧的一派泰然自若,毫不犹豫就道:“恩师,是非曲直,恩师不是已亲眼所见了吗?”
这话倒是简洁明白,李世民心领神会,而后凝视着这王再学人等,道:“都督府只干了这个?这样说来,你们遭了都督府这般的戕害,一定是已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吧。”
王再学听出李世民一点意思,似乎开始对他们这些人有些许的同情了,再加上道旁的百姓们,也纷纷露出恻隐的模样,心里便晓得,自己等人在此拦驾,终是起了一些作用了。
大家也不都是不怕死的,来此之前,他们就打算好了,在他们看来,当着扬州百姓的面,李世民是决不能将他们如何的。
只怕现在陛下已骑虎难下,一面是都督府,一面是自己的圣名,这是两难的选择啊。
于是王再学毫不犹豫,现在自然是越惨越好的,便更悲戚戚地哭诉道:“臣等被都督府残害,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陛下,臣等没法活了,只请陛下能开恩,为百姓做主。”
“若是不给一个交代,何等是臣等寒心,便是这扬州百姓,也要跟着遭殃啊。”
众人七嘴八舌,他们毕竟是世族,饱读诗书,晓得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某种程度而言,那些真正惨的百姓,就算是惨到了极点,也发不出声音,便是能发出声音,所说的也不过是粗鄙之词,不会有人在乎。
可这些世族卖惨起来,却是巧舌如簧,配合他们沙哑的声音,令人感到真真切切。
于是道旁的百姓们,又都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同情心对于高贵的人而言,是奢侈的,因为同情心泛滥,又如何能有此家业,能够子子孙孙永享富贵呢?
可对于这些寻常们百姓而言,他们穷得似乎也只剩下同情心而已。
人们见王再学这些人这般样子,似乎有些不忍目睹。
李世民背着手,看着这众多的百姓,眼眸里泛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踱了两步,便道:“尔等要状告,那么……朕今日便来裁决,既然你们说,这都督府灭门破家,破的是谁家?”
“是臣家。”王再学听了李世民这话,心里已燃起了希望,忙道:“那一日,乃是九月初三,带头的乃是……”
李世民却是摆摆手:“很好,今日尔等在众目睽睽,既要朕做主,朕当然要做主的,而今这么多百姓们都在此,就让他们来看看,朕是否公允,如何?”
王再学真是求之不得呢,看看四周的人,都多是露出同情的表情呢,于是连忙叩首道:“圣皇愿意做主,实是臣等的福气。”
李世民随即道:“既然破了家,朕就要去亲眼看看,你家如何了。来人,让王再学领路,朕要亲去王家看看。除此之外……”
他顿了顿,回首那些目露恻隐的百姓:“不要拦着百姓,朕既是圣裁,自要力求公允,先去你家勘察,若是百姓们要去看,可同去。”
众人见李世民如此,纷纷欢呼。
王再学却生出了疑窦,皱了皱眉道:“其实臣等已准备了讼状,里头都列举了都督府……”
李世民一摆手:“朕不看这个,朕要眼见为实。”
王再学本是想借着这许多百姓都在的当口,将这陛下一军呢。
谁晓得陛下比他还狠,像是巴不得百姓们来围观似的。
一时之间,和身侧几个世族子弟面面相觑,只是此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再学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便不敢说什么,只好连忙站了起来,在前引路。
李世民吩咐,让官军们不必阻拦百姓,随即上了车辇,他倒不担心这百姓之中出现什么刺客,哪怕真有,那也是他将刺客宰了。
不过陈正泰等人却是不放心的,还是命了几个禁卫随身保护,免得有人冲撞了车驾。
这王家靠近别宫,本就是在扬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乌压压的人跟在圣驾的后头,没多久就潮抵达了这里,先到家门口的王再学等人都在此恭候李世民大驾。
李世民稳步下了车辇,陈正泰忙跟着,其余杜如晦、王锦也都影从。
王再学连忙道:“陛下……这……”
“进去!”李世民当机立断,随即又回过头:“不要阻拦百姓,想来看朕圣裁的百姓,都可进来,若是有人觉得朕不公允,也大可以来说。”
这下就更狠了。
王再学本以为自己裹挟着百姓,谁料到这李二郎,显然更擅长裹挟百姓。
这些扬州的小民们,一听陛下吩咐,其实到了这里,早就好奇起来了,这可是陛下亲自审断啊,而且告的还是都督府,此时看着真无人敢阻拦他们,于是许多人都跟了上来。
到了这王家的中门前,这王再学便道:“陛下且看……”
他手指着大门,大门显然有撞击和残破的痕迹,王再学硬着头皮道:“这便是都督府的人将门撞开的痕迹,迄今为止,虽是修葺,可这创痕尚在,当时……”
还不等他的话说到一半,李世民就打断他道:“噢,知道了,进里说话。”
王再学心头有些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后头那一众人群,犹豫地道:“陛下,这些小民……”
李世民凝视了他一眼,高声道:“怎么,你不是要真公断吗?现在朕让百姓们做见证,他们来了,便是客,你也不允吗?”
王再学一时无言,抬眼之间,却见陈正泰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王再学心里更警惕起来,可李世民发了话,此时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领着李世民和陈正泰等人进去。
一进了中门,眼前顿时开朗起来,这里是一座园林,几乎是一步一景,繁花锦绣,看的人眼花缭乱,这座许多年历史的老宅,外头看上去虽是古朴,可到了里头,却是雕梁画栋,通往正堂的中轴道路,竟也是青砖铺就。
李世民看着经过的景致,倒不做声,只催问道:“还毁坏了哪里?”
王再学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妙了,回头一看,却见许多百姓们都涌入来了。
一进来,这本来对王再学抱有同情的百姓们,个个都激动了。
扬州城里的百姓,多少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和那偏乡里的百姓不一样,可到了这里,大家还是忍不住的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有人道:“快看,这地上竟还铺砖的。”
要知道,寻常百姓,便是屋子,都舍不得用砖瓦的,毕竟……这东西费钱,在他们看来,地上都铺砖,而且这砖,显然比之寻常的砖石相比,不知好了多少。
一时之间,众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个个发出啧啧的声音,惊奇又惊叹!
“你瞧这树,这树怎的修剪得这样的好啊。”
“呀,看那灯,大白日的,灯笼里的烛火还在烧呢,啧啧……”
此时许多人进来,这里本是有许多的女婢,一见到如此,都吓着了,纷纷花容失色,不得不退避。
可有人看得清楚,这些女婢,个个都穿着绸缎,虽只是粗使的丫头,却个个肤色白皙,生的也不错,分明是精挑细选过的。
这些人,显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少了几双眼睛,发现这里的东西,怎么看都看不够。
王再学看着那些百姓,只觉得个个粗俗无比,很是担心有人坏了自家的财物,急得想要跺脚,可当着陛下的面,又不敢如何。
可涌入的百姓是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大胆的翻墙进来了。
李世民只背着手,不置可否。
此时,倒是陈正泰道:“还毁坏了什么,快说吧,都督府到底做了什么恶事,我这做都督的,也很想知道。”
王再学一听到陈正泰在此说这番风凉话,一时暴怒,眼睛都几乎要冒火了,咬牙切齿都道:“还有前堂,去前堂看,前堂的门槛都被乱兵踏破了。”
于是众人又呼啦啦地跟在王再学的后头继续往前走。可到了前堂的外头,王再学却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缓下了脚步。
他为难了,因为这前堂里可有许多的好东西,不知有多少传世的古玩,这若是自己带着人进去,那些小民也跟着进来放肆,若是毁坏了任何一件东西,他也得心疼啊。
可李世民和陈正泰却是当先进去了,李世民低头看着门槛,嗯,果然……有损坏的痕迹,颔首道:“正泰,你看,这里确实是坏了,你怎么看?”
“恩师。”陈正泰一脸惭愧的样子道:“看来是税营的人太鲁莽了,不过恩师也是知道的,学生顾的地方多,这是越王师弟带着人来的……”
李世民噢了一声,就道:“看来办事还是不太牢靠,弄破了人家的门槛,回头收拾他。”
陈正泰赞许地道:“恩师教子有方,怎的令学生佩服。”
说话间,二人已进入了正堂。
后头的百姓便也一窝蜂地跟着进来,一见这开阔的大堂,再一次惊住了。
“呀,这大堂,比我家还大几倍啊。”
“啧啧,你看着梁柱,这木头可是少见的,一个这样粗的柱子,可费钱了。”
小民们似乎都比较直观,只对肉眼可见的值钱玩意感兴趣。
可李世民所感兴趣的,却是装裱在此的书画。
只见在这大堂的上方,悬挂了一个牌匾,牌匾上苍劲有力的行书写着‘积善之家’四字。
这积善之家,出自《易传·文言传·坤文言》,原句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指修善积德的个人和家庭,必然有更多的吉庆,作恶坏德的,必有更多的祸殃。
陈正泰也随着李世民的目光往上看,看着这字,不断点头:“这匾额上的字写得好,真的好极了。”
说罢,他回头寻觅杜如晦:“杜公是有眼力的,觉得如何?”
李世民不禁瞪了陈正泰一眼,显然觉得,陈正泰这句话不对,因为朕也深谙行书之道,正泰显然对自己这恩师没有多少信心,有些吃里扒外了。
杜如晦进了这王府,自是早就看出了点什么来,他忍不住苦笑,他也算是服气了,这师生二人,生生将一个拦驾喊冤,变成了闹剧。
王再学则是在旁急了,不禁呵斥着一个进来的小民,不要碰着那瓷瓶,此乃长安的青花瓷,你赔………”
哐当……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瓷瓶落下,碎了一地。
一旁的百姓纷纷躲避,王再学看着一地的花瓶碎片,只感觉心在淌血,忍不住捂着自己的眼睛,悲剧啊。
谁晓得这许多人吓了一跳,在这纷纷躲避间,这正堂里,便又有一些混乱了,吓得王再学真恨不得将这些刁民立即赶走。
李世民却不知何时到了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朕听说扬州这里有个风气,就是爱挂圣像,怎的朕在这堂中,却只见字画,不见圣像?”
“这……这……”王再学说话巴结起来。
心里则在想,我王家若是挂你李二郎的像,那才是见鬼了,要挂,也是挂列祖列宗们的画像。
只是现在李世民居然问起,令他一时答不上来,老半天才道:“陛下,臣过几日……”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过几日啦,朕不过是言笑而已,如何能较真呢?”
王再学便索性不吭声了,他倒是知道说多容易错多。
李世民而后道:“只毁坏了这些吗?”
王再学就道:“还有……库房和账房,还有……后庭……只是……只是……”他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期期艾艾地道:“只是陛下,这……许多百姓进来,只怕多有不便。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都督府横征暴敛啊。”
“朕还得去一个地方。”李世民正色道:“去看过之后,方才可以圣裁。”
王再学不解地道:“不知是何处?”
“你们这后厨在何处?”
“这……”王再学更纳闷了。
后厨能看出个什么?
李世民却已道:“来人,引路。”
李世民根本不给王再学反驳的机会,率先朝着大门方向去,所有人敬畏的让出一条道路。
李世民和陈正泰则鱼贯出了正堂,没多久便到了王家的后厨。
这后厨是在王家偏僻的角落里,可即便如此,却也有三四间的厨房相连,足足有十几个灶台。
这里的伙夫和厨子十数人,还有一些帮闲,此时此刻,几头刚刚杀好的羊正由帮厨拿着刀正在刮毛。
这羊的内脏,随意丢弃到一边。
还有一个帮厨正在宰大鹅,这大鹅发出鸣叫,被帮厨抓着双翅,挣脱不开。
又有几人,拿着几个箩筐,只见那些箩筐里头是各色的蔬果。
显然这些蔬果是用心挑选过的,因为远处,则是一个盛放厨余的桶子,桶里都是那些挑出的烂菜叶子堆积起来。
围看来的人一看,真是再一次给惊得瞠目结舌了。
他们算是开了眼界了,第一次看见,吃个饭,就如同过年一般。不,这何止是过年,这随意一顿,只怕也够他们吃一辈子了。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第二百八十三章:尔为何物
厨子们见了人来,一个个不知所措,这厨房里乱糟糟的。
李世民率先上前,面带着微笑,对一个厨子道:“怎么,你们王家可是有宾客来吗?”
“宾客……”这厨子一脸懵逼。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那王再学一眼。
王再学此时也有些懵了,其实他已经慢慢开始回过味来,想着给这厨子打眼色。
这厨子则是磕磕巴巴地道:“没,没有宾客。”
“没有宾客,竟还杀了三只羊?”李世民高声道:“你们这王家,倒是挺舍得的!”
厨子一头雾水,不知道状况,却下意识地道:“倒是昨天夜里来了宾客,家主颇为高兴,杀了六只羊羔,还叫人准备了四坛酒,九只鸡,两只鹅,还有鱼虾之类……”
众人真听得直吸冷气。
这每日得要吃多少的肉?
李世民继续微笑道:“来了许多宾客么,竟要杀六只羊羔这样多?”
厨子见王再学不断地使眼色来,不过他久在王家,又见来了许多人,还以为这些人是阿郎请来的。
他是王家的奴仆,当着客人们的面,当然要吹嘘自己的主人,于是道:“你这便不知道了,我家主是何等金贵的人,就说这羊羔,家主是不吃内脏和头尾还有蹄子的,也不吃寻常地方的肉,只吃羊羔背脊和腹部的那几块嫩肉,一只羊羔,真正吃的,也不过区区一两斤而已,其他的肉,要嘛是丢了,或是拿去了喂狗。”
他故意将喂狗二字咬得很重。
其他几个厨子似乎做贼心虚似的,其实其余的肉,他们是舍不得喂狗的,往往会夹藏着,偷偷带走,只是这个时候,却绝不能跟家主说自己这些人贪墨了喂狗的羊肉。
一下子,那些百姓们骤然要炸开了,个个露出震惊的样子。
吃肉只吃羊羔肉,羊羔肉寻常的宁可喂狗也不吃。
这真是闻所未闻,在寻常人眼里,大家还以为王家的家主一天吃一头羊呢,可他们发现,贫穷还是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人家压根就不是这样的吃法。
王再学的脸色微微一变,于是忙对李世民道:“陛下,臣……臣年纪老迈,牙口不好,是以……是以……只好……”
这倒是好不容易地找了个好借口。
李世民冷笑着看他:“朕若非宴请诸卿,平日和尔比起来,还略有不如呢。”
这是实在话,毕竟……李世民是行伍出身的人,这样出身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口糙,没这么多讲究,有肉吃就可以了。
你让李世民杀一只羊,把头尾都去了,内脏也都丢弃,羊骨也剔出来,李世民还真舍不得。
一方面,他觉得什么肉都不忌口,要知道,李世民可是尤爱吃羊尾和羊鞭,还有那羊蛋的。这其二,李世民毕竟是天子,想吃好东西,偷着藏着吃倒也罢了,当着面这样奢侈,也难免会被人诟病。
他是天下的表率,至少表面上还要假装一下节俭,就如长孙皇后纺织一样,宫里真缺这几匹布吗?不过是做一下天下的表率而已。
可这王再学就不一样了,他家里有钱,吃法有讲究,关起门来,也不会有人弹劾他,无所顾忌,似他这样的人,经历了数百年的传承,自然而然,一切起居用度,都成了某种符号。
王再学听得脸都绿了。
他立即道:“臣……”
李世民却是冷冷盯着他:“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活不下去了吗?”
百姓们乌压压的,后头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小心询问,前头的人便将自己的所见说出来。
于是许多人都是倒吸凉气,又或者是发出啧啧的声音,只是……在此时……再没人产生任何的恻隐之心了。
说实话,乞丐去同情富户每日少吃一块肉,这显然是脑子进了水。
此时倒有更多的人,心里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他们家就算是宁愿将肉喂狗,也不见他给大家什么好处。
于是开始有人道:“王家的奴仆,在外头,哪一个不是凶巴巴的?从前听说,他们家的人打死人,不还是不了了之。”
“城里的铺子,听说不少都是他家的,那些商户们怕担事,宁愿将自己的铺子挂在王家的名下。”
……
面对李世民的质问,还有数不清冷漠的目光,王再学脸色惨然,他下意识的抬眼,看了一下李世民身后的大臣。
杜如晦等人绷着脸。
即便是连王锦,此刻竟也觉得胃里有些不适,倒胃口啊。
这两日,他们可是一路看过来的,说实话,这个时候,真的一点话都没有,一面是奢侈无度,另一边是人要饿死了,若不是让你们交了一点税赋,想来也绝不会有宋村。
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可偏偏人家就不肯拔这个毛,竟还嚷嚷着叫穷,这不是找抽吗?
你王再学就算要装样子,好歹也装好一些吧,躲在家里如饕餮一般,到了陛下的面前,哭惨哭得说活不下去了,你叫大家怎么帮你,睁眼说瞎话吗?嫌大家死得不够快?
王再学分明看到了李世民身后诸大臣们的冷漠,这时他已是冷汗淋漓。
陈正泰感觉自己看了一场好戏,在旁阴阳怪气地道:“穷成这样,王家还能如此,看来王家的家底真的太厚实了,以往不穷的时候,不晓得一日要宰杀多少羊,又有多少美婢伺候。”
王再学听到这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他立即反唇相讥道:“难道你们陈家……”
陈正泰立即板着脸道:“我们陈家缴税了!而你做了什么?扬州连年大灾,官府可向你们索要了赈济的钱粮吗?现在百姓们已活不下去了,不得已才推行新政,让你们和那些饿的面黄肌瘦一般的百姓缴纳税赋。可是你们呢,你们隐匿不报不说,税营上了门,你们还喊冤叫屈。”
“嘿……你可知道,在以往的时候,那些寻常小民们若是不肯缴纳钱粮是什么下场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灭门破家,当初,那些家里一粒米都没有的百姓,方才是真正的灭门破家,差役们如狼似虎一般冲进家里,搜抄走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将人带去县里,戴枷示众。以往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叫嚷着灭门破家,怎么不为那些小民们叫委屈,是否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觉得理应就该如此?今日只稍稍登了你们王氏的门,你们便哭的死去活来的,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陈正泰说着这话的时候,眼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了愤然,只觉得这种双向标准的人,简直厚颜无耻!
“我不一样。”王再学被陈正泰一番讥讽,怒了,一下子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
其实……他不得不怒。
不说此前税营做了让他蒙羞的事,令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今日当着这么万千人的面,陈正泰还这般的讽刺他,想想他王家是何等人家,今日还要受这样的侮辱!
王再学此刻,已怒不可遏,他冷冷地看着陈正泰,仿佛见了寇仇一般,冷然道:“我乃钟鼎之家,小民们粗鲁、刁蛮,难道官府要依靠这些人来治天下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了。
可王再学毕竟还是说出了问题的本质。
他觉得自己说的没有错。
毕竟,他确实是钟鼎之家,这数百年来,天下不都这样过来的,你李二郎和陈正泰想要改,凭什么?
没有世族的支持,你们如何改?
王锦听到这话……竟是下意识的脸羞红了。
其实以往他真是也这般的想的。
可现在……只觉得这王再学堂堂大儒,说出这样的话来,尤其经历了这些日子的见识,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羞愧。
李世民听到此处,大笑:“哈哈,好极,好极,我大唐看来是少了你们王氏是不成了。”
王再学听到了陛下口里的讽刺之意,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过于直白了。
那些本是来帮着王再学来鸣冤的百姓们,此刻都不出声了。
似乎……他们也是默认这一切的,数百年来的压制,这些小民内心深处,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定位,自己不过是小民,又粗鲁,又锱铢必较,王家这样的人,本该就是富贵,佛祖不是说,众生皆苦吗?下辈子……
可李世民此时怒极了,目光一转,透出了如刀锋一般锐利的冷然,道:“你说的好,只是你错了。”
王再学:“……”
李世民死死地看着他:“朕为何要与你这样的人共治,你也配吗?”
李世民的话毫不客气,王再学急了,张口要说话。
李世民却是个脾气火爆之人,见王再学要上前,竟是飞起一脚,狠狠的揣在王再学的胸口。
谁也没料到李世民居然还亲自动手。
此时见状,大家才想起了李世民的身份,这李二郎……是杀人起家的。
砰……
入肉的闷响传出。
王再学只觉得眼前一黑,而后胸口剧痛,整个人直接被踹翻,踹翻在地时候,便再也爬不起来了,他肋骨断了几根,疼得要昏死过去,只在地上翻滚。
这一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起来。
李世民看都不看王再学一眼,只冷冷地道:“诬告,是什么罪名?”
王再学听到这里,虽是痛到了极点,却头皮发麻。
陈正泰在一旁道:“恩师,诬告反坐,而王家状告都督府,说都督府灭门破家,这是重罪,至少也该流放三千里。除此之外……他所诬告者,乃是皇子,可见此人……已丧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是以,臣的建议是,将其全族,统统流放至琼州,琼州那里好,可以每日吃鱼虾,虾有手臂粗,那里的海滩也好,风景宜人。”
李世民瞥了一眼陈正泰,眼神中的意思是,你怎么什么都懂?
只是此言一出,却又是哗然。
全族流放……去琼州?
在这个时代,琼州几乎属于远在天边了,那个地方,真不是寻常人能呆的,一旦流放去了那里,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寻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扬州王氏满门呢?
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杜如晦:“杜卿以为呢?”
杜如晦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说不上什么同情,只是觉得这王再学可笑罢了,到了现在,竟还在端着世族的架子,却殊不知,天下的风向,已经开始隐变了。
杜如晦道:“诬告越王,确当如此。”
他轻描淡写的八个字,态度不言自明。
王锦等人也都不吭声。
李世民颔首:“依律行事即可。至于你们……”
他目光扫过那些跟在王再学身后其他的世族子弟身上。
这些人本来跟着王氏一起鸣冤叫屈。
可现在……却见地上的王再学拼命在咳血,可惜却没人理会他,又听流放至琼州,许多人已是变色了。
此时,便是想一想,他们都明白,若是这个时候还叫屈,少不得陛下又要带着人去他们家看看了。
这家里的事,是能看的吗?
“你们不是也有冤屈吗?都来说一说,朕难得来此,正想听一听扬州耆老们的建言,是谁招了你们,又如何横行不法,怎么欺凌了你们,你们一个个的说,朕为你们做主。”
这些人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有人心里想,欺凌我们的不就是你吗?
当然,这话他们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的。
“陛下……自……自扬州都督府成立以来,扬州上下,可谓是海晏河清……陈都督……尽心王事,还有越王,越王殿下他也是勤恳用命,臣等拥护还来不及,何来的冤屈?至……至于这王再学,王再学此人……他居心叵测,他竟裹挟我等……做此丧尽天良之事,臣等已是幡然悔悟……”
“不告了?”李世民看着众人。
“没有冤屈,还告什么?”有人立即回应。
“对,没有冤屈,新政的推行,于百姓有利,臣等也是赞成的,只是某些宵小之辈,在那妖言惑众。”
“如此甚好。”李世民轻描淡写的点点头。
而周遭的百姓们,却都长呼了一口气。
他们此时……早不觉得王家有什么冤屈了。
对啊,我们要缴税,凭什么你们王家不要缴税?我们不缴税,差役们就要登门,你们王家为什么就可以置身之外,凭什么?
而今,又见王家人奢侈,竟还装作委屈的样子,自然便更觉得王家这是自取其辱了。
不少人再看李世民,不禁目中露出感激涕零之色,陛下此举,真是公义,实在挑不出什么话说。
尤其是方才那一脚,彻底将王家营造的所谓尊崇感彻底的击碎了,大家这才发现,这王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如此。
有了这个心,便再没人去管顾着王家了,众人纷纷点头,不少人此起彼伏地道:“陛下圣明。”
第二百八十四章:一飞冲天
李世民要的便是这效果。
今日当着扬州城上下立一个威,狠狠打压这王氏,自此之后,扬州城的新政便再不会有任何的阻碍了。
百姓们见陛下如此,心里也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扬州城的上下官吏,陛下今日这个举动,足够让他们可以安心做事了,这新政推行的好,便是大功一件,至少不必担心将来朝令夕改。
李世民看都不看地上的王再学一眼,便举步而去,百官纷纷伴驾随后。
此时,大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倒有一些人和王家算是远亲,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此前修书提醒这王再学万万不可滋事,老老实实的缴税,难道不香吗?
百姓们倒是欢呼起来,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人鸣冤,他们同情,可收拾了王家,他们依旧欢呼。
人群散去时,这又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可李世民却已抵达了别宫。
这里曾是隋炀帝的居所,隋炀帝也死在这曾经江都的别宫里,可如今,这里却再无半点别宫的痕迹了,大隋的印记,早已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别宫,没有长安太极宫的恢弘,却在这四季常绿的扬州,多了几分别致。
别宫利用了山势,依山而建,在李世民抵达之前,已经经过了修葺,李世民穿梭在其间,看着无数的亭台楼榭,此时快到初冬了,远处便是平静的运河,依山傍水,这别宫里即将入夜时,蒙了一层薄雾,江南烟雨,自楼榭处远眺,可见那朦胧的夜雾之下扬州城的风景,那巨大的寺庙,隐在雾中,犹如置身仙境。
李世民拍打着雾水打湿的玉石护栏,刺骨的冰冷传至他的掌心,他吁了口气,回头。
此时,李泰和遂安公主俱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青雀,你生在帝王之家,民间的疾苦,你如何得知啊,我大唐的江山,看似是一团和气,可事实真是如此吗?朕还是要治你的罪,依旧还需刑部来议罪,只是你这皇子……越王的爵位,只怕是没有了,你自己……好生在扬州戴罪立功吧。朕听你的师兄说了你的一些好话,太子在朕面前也有美言,终究你和他们是兄弟,是师兄弟,和朕,乃是父子。只要你能幡然悔过,在此好好想一想自己做儿子,应当如何尽孝;做臣子,如何尽忠。将来有了功劳,朕不会薄待你。”
“只是……从前你身边那些人却要远离,这些人只知夸夸其谈,于你有什么益处?多向太子和你的师兄学一学,不会有什么坏处。你需知道,你是李家的子孙,是皇室子弟,你所想的,不是维护其他人的利益,你维护了他们,他们便会对你死心塌地吗?哼,他们眼里,是先有家,方才有天下,可我们李氏,注定了与这天下连为一体,江山不再,则社稷不存,身死族灭。”
李泰长出了一口气,听闻太子和陈正泰都说了自己的好话,他心里是诧异的,以往的时候,身边的人没少说太子的坏话,他耳朵都出了茧子,在他心里,自己那皇兄,就是个满脑子只想着陷害自己的卑鄙小人,只是现在……
若是从前,他是不相信这些话的,可是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境地,显然太子也没必要来故作姿态。
李泰于是落泪道:“儿臣知道了,儿臣在此,一定谨守本份,这些日子,儿臣虽是戴罪,却也受益良多,也多亏了师兄的照拂……儿臣……”
说着,眼泪啪嗒落下来,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他心里清楚,责罚虽然还会有,可……至少自己还有做事的机会。
到了如今,他已没有了希图皇位的进取心了,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李世民则是回头,目光落在了遂安公主的身上。
遂安公主惴惴不安,似乎也害怕责罚的样子。
李世民道:“朕听说,这些日子,你都住在你师兄的下榻之处?”
“不是……是……”遂安公主憋红了脸,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李世民背着手,仰天长叹:“难怪这个小子迄今为止,只字不提这儿女情长之事,他是吃定了朕啊。”
“什么?”遂安公主窘迫地道:“父皇此言……不,不是的,我们没有同处一室。”
李世民摆摆手,道:“过几日就随朕回长安吧,此外,你的师兄也回去。”
遂安公主讶异地道:“师兄也回去?”
李世民颔首:“扬州的新政,此后不需你师兄来,也足以应付了,倘若处处都要他镇守在此,才可推行,那么这新政迟早也要人亡政息。因而,现在最不需你师兄在此的,恰恰是扬州,朕想看看,这扬州到底能做到何等的地步。”
说到这里,李世民直直地看着遂安公主道:“你在想什么?”
遂安公主想了想道:“师兄前几日也和我说了一样的话,他说留在扬州没有什么益处,只要让一个叫娄师德的人在此,便可保证新政可以推行,他也想回家了,还说……接下来父皇肯定回到了长安,肯定有许多事要干,到时他在长安,也好协助。”
“是吗,他真这样说的?”李世民笑了笑道:“还说了什么?”
遂安公主道:“他还一直念叨……劝我将公主府建到塞外去。“
“塞外……”李世民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就太令李世民意外万分了。
遂安公主道:“我只听他说,大漠之中,我大唐无论如何扫荡,即便没了鲜卑,也会有突厥。突厥没了,那高句丽和回纥,会有西突厥,解决大漠的问题,根由不在赫赫武功,凭借的,却是经济的扩张,不改变大漠的形态,哪怕我大唐可以强盛一千年,一千年之后,那些部族,照旧还要崛起,威胁我大唐的北疆,永为大唐心腹大患。”
李世民低头回味着这番话,沉吟良久,才道:“这么多年来,大漠的问题就如脓疮一般,挤出来一点,又会复发,历朝历代不知多少人想要解决,此事岂是他能解决的,他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
“他说要筑城。”
筑城……
李世民失笑道:“秦汉时起,就不知筑了多少城了,好啦,朕看你现在已成了他的传声筒,这是他故意教你来给朕吹风吧。”
遂安公主骤然不说话了,却突然道:“儿臣已长大了,按理来说,父皇应当赐下公主府,原本儿臣是想将公主府营造在二皮沟的,而现在儿臣想,不如请父皇在塞外给儿臣寻觅一块土地,修筑公主府吧。”
出塞?
李世民不禁心疼地看了遂安公主一眼。
显然,这个女儿并不知道塞外是什么样子,是多么的贫瘠和凶险。
看来……陈正泰将她糊弄得不轻啊!
“此事,朕会定夺。”李世民颔首道:“对了,你去告诉他,以后有话就自己直接来和朕讲,不要总让你来旁敲侧击。”
遂安公主忙点头,她心里松了口气,师兄果然说的对,这一次自己逃出来,父皇肯定要震怒的,少不得要狠狠教训自己。
好在师兄教了她这个方法,只要讲一讲塞外,尤其是说一句出塞之类的话,父皇一定会将心思移到这上头,如此……她就可免受责罚了。
遂安公主与有荣焉地想,师兄实在太厉害了。
…………
别宫里,李世民来回踱步,自昨天傍晚到此时,晨曦初露,晨雾已起。
这孤零零的大殿里,依旧还传出李世民的脚步声。
张千在外头,感觉自己身上的骨头都有些僵硬了,哈欠连连,陛下没有休息,他这个近侍自也是不能休息。
只是陛下在这殿中已走了一夜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肯就寝。
只是他不敢去招呼,只能一直乖乖地站在殿外。
倒是没多久,他终于听到了李世民的呼唤声:“去将杜卿家叫来。”
“喏。”张千顿时打起了精神,这真是造孽啊,陛下一宿未睡,可看这个样子,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杜如晦很快便来了,向李世民行了礼,看着李世民的脸色,诧异道:“陛下一宿未睡吗?”
“朕睡不下。”李世民显得有些疲惫,声音嘶哑。
不过此刻,他多了几分兴奋:“朕思来想去,我大唐的心腹之患,永远都在北方,可是……朕思量再三,却发现我大唐纵是能横扫大漠一次、两次,又有什么用呢,东突厥被我大唐所灭,如今愿意归附,可是很快,回纥和高句丽人又趁机占了突厥人留下来的空白,便连那遁走的西突厥人,也开始东进,假以时日,大漠之中,又会出现我大唐的劲敌,朕在想,是否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昨日,陈正泰似乎觉得可以试一试,可朕思来想去,依旧还是没有头绪,卿家以为呢?”
杜如晦毫不犹豫地道:“自东周以来,胡人的问题就一直尾大难掉,这千年来,不知多少圣君名臣,也都曾想尝试各种方法,以达到天下能够长治久安的目的,可是臣以为,这不是易事,永绝边患,谈何容易呢?”
这是实在话。
古人们最看重的就是历史经验,而历史经验已经再三的证明,一切都是徒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强盛的时候,尽力去扫荡他们,使他们虚弱,而到了中原虚弱时,他们自然会趁势而起,开始进入中原。
李世民道:“陈正泰有一个建言,他希望将遂安公主的公主府,营造在大漠。”
“什么?”杜如晦诧异地道;“臣有些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吗?”李世民深深地看了杜如晦一眼:“这家伙,已经开始以朕的女婿自居了。”
“呀。”杜如晦张大口,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被震惊到了。
杜如晦随即尴尬地道:“天家私事,臣岂可妄议。”
李世民哭笑不得地道:“朕在想,他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是害怕朕不将遂安公主下嫁给他,所以他出了一个馊主意,将公主府营造在大漠之中,这样的话,便没人敢尚公主了?可是他又怕朕不同意将公主府移在大漠,所以又抛了一个诱饵?”
杜如晦咳嗽道:“想来陈都督不至如此心思吧。”
李世民摇摇头,笑道:“他喜欢绕弯子,毕竟是少年人,脸皮薄,不好求婚,所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是未必。可这家伙,真是让朕百爪挠心啊,朕想要的,就是长治久安,因而对内需进行新政,对外,却需永绝北方边患,杜卿家,朕现在可成了肥鱼,见着了诱饵,虽知那诱饵里有钩子,却总忍不住想去咬一咬,你说该如何?”
杜如晦也算是服了,就你李二郎想的多。
不过他不敢怠慢,随即道:“陛下何不如召陈都督来问,便可决断了。”
“不能问。”李世民瞪他一眼:“朕要憋着,问了,便像是咬了钩一样。”
杜如晦:“……”
“杜卿无话可说了吗?”
“儿女之事,臣不好说什么。”杜如晦。
李世民便叹道:“哪里有什么儿女之事,朕乃天子,什么事都是社稷的事。”
说罢,他挥挥手:“你退下吧,朕且去就寝。”
过了几日,圣驾开始返程。
这些日子,李世民已走访了半个扬州,对于扬州的情况是很满意的,因而下了旨意,命娄师德为扬州都督,而陈正泰,自是轻松卸任。
大队的人马,预备出发。
娄师德则带着扬州上下官吏,来此恭送圣驾。
等陛下上了车辇,娄师德寻到了陈正泰,道:“明公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扬州之事,下官会随时向明公禀奏,明公若有差遣,也请修书来。”
这话的意味已很明显了。
陈正泰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啊,颔首道:“知道了。”
娄师德不由心里感慨,明公就是明公啊,这知道了三个字,隐含着许多层意思,一曰:知道了,会修书来。二曰:我已知道你的表态了,自此之后,你娄师德乃是我陈正泰的人,将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曰:我知道你知道,你知我也知,我们是自己人,不必那些虚伪客套。
娄师德于是深深作揖,双手拱起,直到陈正泰骑上了马,随着圣驾而去,最终人马不见了踪影,娄师德方才直起身子。
娄师德一时竟有无限的感慨,自己这数月以来,从罪臣到功臣,再到扬州都督,身份的转换可谓是瞬息万变。
现在这扬州都督,看似不过是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可是却将成为天下最瞩目的所在,新政的兴废,竟都操持他的手里。
而接下来,就是按照明公的心意,做出一番样子来了,成,则一飞冲天,名垂千古。败……不,没有失败,失败就意味着死无葬身之地。
哎……他日再见明公时,希望是以功臣的身份,如此,也不枉明公栽培。
第二百八十五章:正义即吾名
十月初三,已是入冬,寒意更浓了,带着浩浩荡荡队伍,圣驾终于回了长安。
这一路的巡视,其实已震动了朝野。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被视做了对新政的支持。
这种支持绝非是精神上这样简单。
因而关中早已震动,人们议论纷纷,扬州的新政是否会继续推行,或者说,会继续的扩散。
还有那扬州王氏,族中数百口,纷纷被迁徙去琼州。
此举也颇有几分汉武帝时,迁徙豪强充实边镇一般。
不过,似乎随驾的大臣劝谏的不多,这也引发了许多人的猜测。
李世民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便是去祭祀太庙,而后拜见太上皇。
而百官自是不禁猜疑起来,更多关于扬州的所见所闻,也开始传开。
关于军中的调动,也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譬如几个军卫,直接调拨前往了洛阳,与洛阳换防。
李承乾却像是卸下了千金的重担,此时他兴冲冲地迎了陈正泰。
在这东宫里,李承乾意气风发地道:“师兄,祭祀太庙的祭文里,你猜一猜里头写的什么?”
“这个我不懂。”陈正泰很老实的回答。
但是陈正泰知道,眼前的这家伙不就是等着他说一句不懂吗?
只见李承乾上前握着陈正泰的手,感慨道:“祭文里将孤的名字列进去了,上头说的是‘后继有人’。”
所谓的祭祀,就是皇帝和列祖列宗们沟通。
为了得到祖先的保佑,这种沟通是不可避免的。
因而,往往祭祀,都会捡一些好听的说,比如国家长治久安,又比如朕殚精竭虑,又比如说今年丰收之类。
而提及到了太子,表示了后继有人的喜悦,这显然是一个很重要的表态。
说明李世民对太子有着很高的期许,认为这样的人,将来足以克继大统。
祭告祖先这种事,得严肃,不然你今年跟祖宗们说这个小子不错,将来可以继承江山,祖先们在天若有灵,纷纷表示不错,结果转过头,他把这狗东西废了,这是跟祖宗们开玩笑吗?
因而,祭祀某种意义而言,就是买定离手,绝不是瞎胡闹的。
陈正泰歪着头,想了老半天,终于明白为何李承乾这样激动了,便也露出了替他高兴的笑容,由衷地道:“那么,倒是恭喜师弟了。”
李承乾定定地看着陈正泰,眼中有着感激,感慨万千地道:“也亏得你了,现在孤才算想明白,你再三修书让孤关心李泰,原来用意如此之深。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李泰获罪,孤这些日子也算是立了一些功劳,父皇对孤一向欣赏,可好像……他总是对孤不放心,依然还是觉得差了一点什么,直到现在,孤才想通了,原来是因为这一层的担心。”
顿了一下,李承乾接着道:“父皇嫡亲的儿子,就这么几人,非此即彼,可显然,父皇终究还是担心孤将来当了家,会报复自己的兄弟。哎,父皇的心思也太重了,也不想想,孤若要是当了家,会在乎一个李泰吗?直到后来,我才幡然醒悟,孤心里怎样想是一回事,需做出来的,才是另一回事,毕竟父皇也不一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若非你提醒,父皇只怕还要相疑。”
陈正泰觉得这家伙总算是开窍了,心里总算觉得松了口气,选择帮这个家伙,真的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啊。
于是他极认真地看着李承乾道:“历朝历代的帝王和太子,为何最后总是相互猜忌呢,其实根由就在于彼此都有顾虑。因为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父子本该亲密无间,而君臣呢,却又需小心翼翼,因而……君臣的角色更多,彼此之间都藏着自己的心事,时间久了,若是旁边有人挑唆,久而久之,彼此便失去了信任,最终种种疑虑之下,反目成仇。”
“所以师弟要做的,很简单,便是不要将事藏在自己心里,也不必担心自己心中所想,到底是好是坏,不妨光明磊落一些,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若是说的不好,做的不好,恩师自然会指正的。可若是成日吞吞吐吐,隐藏自己的心迹,反而会令恩师见疑。做太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最容易的法子就是光明磊落,哪怕是心怀不满,直接将自己的牢骚当面发出来也是好的。”
对于陈正泰的语重心长,李承乾明白了什么,眼中满满的对陈正泰的信任,点着头道:“还是师兄好,你这番话,很对孤的胃口,倒不似从前东宫那些人,今日规范这个,明日要孤那般,教我说话之前,要三思而言……形同木偶一般,难怪父皇从前瞧孤不顺眼,原来竟是这些人搞的鬼。”
陈正泰不禁乐了。
其实想想从前那些大儒教授的东西,大抵就明白,这根本就是在坑人的。
想想看,将太子塑造成一个谨守‘臣道’的‘君子’,说话藏一半,见着了自己的父亲却是小心翼翼,看上去行为举止都很完美,似乎每一次应对都很出众。
可问题就在于,这儿子,还是儿子吗?
任何一个天子,看着自己装模作样的儿子,居然发现这儿子长的越大,越是看不透了!
可天子也不是傻子啊,在自己面前,太子是一个样子,难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子吗?
久而久之,看多了眼前这虚伪的木偶,父子亲情不但疏远了,反而会生出反感和厌恶之心。
这时候,儿子表现得越出色,反而越令人生厌了,因为很简单……当你表现出行礼如仪,毫无破绽的时候,其本身就是隔阂和破绽。
陈正泰反而觉得,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做一个真性情,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挨了骂便挨骂,至少父子还是父子,更何况太子的父皇是李世民那样性情的人。
于是陈正泰道:“儒生哪里晓得这个,他们这不是教师弟做儿子,而只是希望师弟做他们想象中的君子罢了。可恩师是何等人,你做了君子,他反而要小心防范了。”
李承乾此时心情是极好的,又乐呵呵的点着头,接着道:“这些日子,孤在长安监国,却成日惦记着你在扬州快活,孤倒是很想去扬州转一转,听说还收拾了人,可惜这样的好事,孤却没有撞见。”
说到这里,他倒是显出几分郁郁不乐的样子了。
陈正泰便安慰他道:“放心,很快这样的好戏,还会有的。”
李承乾对他无语。
李承乾随即道:“好啦,不说这些啦,分别多日,你总算回来了,待会儿和我一道去喝酒,有几个朋友,要介绍你认识。”
陈正泰倒是无所谓,过不多时,便有几个人来了。
这几人一个个见了太子,便面上带笑,显然和李承乾是老相识。
陈正泰站在一边,李承乾便呼喝道:“此人,你们认得吧,是我师兄,噢,师兄,这是长孙冲,这个……这个……”
他手指着一个个头小的家伙,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傻头傻脑的样子,接着道:“这是房遗爱。”
长孙冲摇着扇子,他看上去比李承乾年岁大一丁点,因为是表兄弟,和李承乾自是关系莫逆,因而在李承乾的跟前倒是一点不局促。
此刻,他摇着扇子,只瞥了陈正泰一眼,似乎对陈正泰有些不感冒。
至于那傻头傻脑的小子,显然属于小跟班的级别,见长孙冲对陈正泰不屑于顾的样子,便也晃着脑袋,对陈正泰置之不理。
陈正泰是对长孙冲没啥兴趣,却对房遗爱惊为天人。
哎呀,这小兄弟骨骼清奇,将来势必能点亮某种成就啊。
房遗爱见陈正泰居然一直打量着自己,不由眨了眨眼睛道:“你看我做什么?”
看着他略显呆萌的样子,陈正泰却笑了,口里道:“没有,只是问问你,你头上为何戴一个绿幞头?”
房遗爱觉得这个家伙,果然如传说中一般,莫名其妙,他看看长孙冲,长孙冲一副公子哥一般的样子,依旧还是摆出和陈正泰不对付的模样。
于是自觉向长孙冲靠拢,颐指气使地看着陈正泰道:“我就爱戴绿幞头,要你管吗?”
“噢。”陈正泰恍然大悟的样子,颔首点头。
其实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陈正泰很想提醒一下这个家伙,告诉他绿幞头是不能乱戴的,而且将来会有一个高阳公主,你也万万不要娶,娶了回来,小心给你戴一顶绿帽子,头上便如大漠草原的颜色一样,到时真是后悔不及啊。
不过显然,这家伙现在还在逆反期,而且作为长孙冲的小跟班,对他很不友好。
陈正泰并不是那种喜欢拿自己的热恋贴人家冷屁股的人,自知不讨喜,况且,若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说不定人家不是当他神经病,就是狠揍他一顿,便识趣的闭上了嘴。
此时,李承乾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来说和的,师兄,我这表兄,你是认得的,从前你们有误会,这一点,孤心知肚明,哈哈……无妨,无妨的,都是些小事,自家弟兄嘛,我们吃一顿和事酒,这事儿便算了。遗爱,你不要在旁挑唆,不然孤揍你。”
房遗爱露出了一点惧意,便躲在长孙冲的后头。
长孙冲忍不住咬牙切齿,似他这样的人,一向是觉得李家天下第一,而他长孙家天下第二的。
毕竟皇后是长孙家的,皇帝是自己的姑父,自己的父亲乃是吏部尚书,而自己的舅公高士廉,亦是位极人臣。
他生下来,便是富贵至极,自然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结果这陈正泰,居然挑唆长乐公主,闹得长孙家鸡犬不宁,想一想就很可恨啊。
他现在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十三四岁,杀人都不犯法的年纪,此刻心里不忿,便道:“太子这是什么话,本以为你是好意,想叫我来吃酒,谁料寻了这么个人来败兴,他们陈家现在有钱了,可当初我们长孙家,是看都不看一眼的,我长孙冲就是瞧不起他们陈氏,就算喝一百顿酒也是如此。我也只是看在了太子的面上,才没有带着人将人带走,寻个地方打一顿,若不是因为如此,我怎么肯罢休?好啦,我懒得多言,告辞。”
一旁的房遗爱听长孙冲这样说,小鸡啄米的点头,他觉得长孙冲实在太‘酷’了,也帮腔道:“夺妻之仇,如杀人父母,我妻子若教人夺了,我绝不教这人活着。”
长孙冲拿扇骨敲他脑袋:“不要挑事,要文斗。”
房遗爱忙抱着头,似乎这一记敲得不轻。
长孙冲随即傲慢地朝李承乾抱了拳:“太子殿下,我告辞啦,下次再会。”
而后又冲陈正泰瞪了一眼,冷冷地道:“你等着瞧吧。”
说着,一溜烟的带着房遗爱走了。
陈正泰:“……”
说实话,陈正泰也算是有一点面子的人了,走在哪里,无论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都得配个笑,哪怕是长孙无忌见了他,不还得寒暄一番吗?
不过成年人的世界,固然总还有规矩,可一群长不大的熊孩子的世界,可就不一样了,这个年纪,可不管你规矩不规矩的,自己高兴就好。
这长孙冲分明就是一副你陈正泰惹上事了,你等我来收拾你的态度。
看来……他还真惹上仇家了。
李承乾顿时无语,他本是来说和的,谁料左右不是人了,此时心头也很不是滋味,于是忍不住骂道:“长孙冲的性子,越发的桀骜不驯了,哼,若不是看在母后的份上,我就……师兄,你无事吧,你咋这个时候还笑呢?”
陈正泰便很是坦然地道:“他们说要报复我,我哭又不能哭,只好笑一笑,掩盖一下心虚。”
李承乾略带意外地看着他道:“怎么,你倒是怕他们?”
不对呀,他的师兄素来不是怕事性子的人啊!
陈正泰摇摇头,很认真地道:“不是怕,而是在想,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两个家伙,显然是不怕事的主儿,谁晓得会惹出什么来?师弟啊,我看……你也别骂他们了,我思来想去,你与其埋怨他们,不如将他们带到身边做个伴读,时刻言传身教,如此一来,等他们懂事一些,也就不似今日这般桀骜不驯了。”
这个提议很突然,不过李承乾也觉得有道理,却道:“就怕他们不肯听,他们这几个,性子历来是看谁都不服的。”
陈正泰却是一副为二人着想的样子道:“他们自然不肯听的,可若是师弟上一道奏疏,恳请恩师下旨,到时还会不肯听吗?”
李承乾见陈正泰心平气和的样子,他本还以为陈正泰会因为长孙冲的无礼而勃然大怒,可此刻陈正泰语重心长,还好心好意的态度,令李承乾生出错觉:“你倒是好心,好吧,就听你的,孤这便上奏,教他们做孤的伴读。师兄,你确定不生他们的气?”
陈正泰便板起脸来,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圣光:“这是什么话,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难道就因为他们的无礼,而记恨在心吗?我陈正泰是这样的人吗?师弟以为我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你是这样看待我的为人的?”
李承乾听到这里,反而心有些虚了。
根据师兄的为人,怎么听着好像某人可能要被剁碎了喂狗啊。
可细细想来,陈正泰确实是为长孙冲和房遗爱好的,他便点头道:“这个好办,孤这就上奏。”
…………
说干就干,于是李世民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奏疏。
看了这奏疏,李世民不禁笑了,便立即让张千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叫到了跟前。
李世民看着二人,带着微笑道:“你们也看看。”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此时还不明所以,待看过了奏疏,各自表情不一。
李世民笑道:“冲儿与遗爱二人,朕历来是看重的,不过听说他们有些顽劣,是吗?”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便都露出了汗颜之色。
长孙无忌自幼失去了父母,所以寄居在自己的舅舅高士廉家里,失去了父爱的人,自然对这亲儿子长孙冲格外的厚爱,简直就是将长孙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因而长孙冲凭借如此,在这长安城里可谓是横行无忌,反正有长孙无忌随时给自己料理麻烦。
而至于房遗爱……
房玄龄一脸呆滞。
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房玄龄虽然生了这么个儿子,而且大家也知道房玄龄身为宰相,教育自己的儿子,应该不在话下的,对吧?
当然,众所周知的事,房家不是房玄龄说了算,他说的话,在整个天下,那叫一口吐沫一个钉。可到了房家嘛……没人在乎他说啥,大家都是以房夫人马首是瞻,而偏偏房夫人又宠溺自己的儿子,于是……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在此时,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君王死社稷
可以不客气的说。
无论是房玄龄还是长孙无忌,他们自己其实都心知肚明,他们教育儿子的方式都是极其失败的。
失败到了何等程度呢?就是几乎长安城里,是人都摇头的地步。
因而,现在孩子稍大一些,他们心里也摇头,可没办法了,管不住了,就算是想管,长孙无忌也舍不得,而至于房玄龄,他就比较无奈了,没有管的资格!
李世民将太子的奏疏拿出来,二人不禁有些慌。
说实话,他们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吏部尚书,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
人要贵在有自知之明,对于这样的德行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们沾任何重要的人物!
若是平日,这两个家伙,随便他们在长安怎么胡闹,毕竟就算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凭借着房家和长孙家的权势,总还能压得住的。
可现在太子让他们伴读,这……就有点坑了。
事实上,平时他们就很担心孩子跟太子交往,其实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早早与太子亲密无间呢?可至少不是现在啊,现在太子的年纪也还太小,若是这两个狗东西将太子带坏了,成日跟他们一样,只知道飞鹰斗狗,那房遗爱,才八岁,就偷偷往青楼里钻,美其名曰我只看看,这若是将太子也拉着去,会是什么后果?
可太子居然主动上奏让这两个狗东西做伴读,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现在是一脸懵逼,不主动争取一回事,可送到面前的好处,这个选择就比较难了。既是觉得这样,或许对自己的孩子有帮助,可又疑虑重重。
所以沉默了片刻,房玄龄尴尬道:“陛下,遗爱年龄还太小,尚不懂事,此时若是去东宫伴读……”
李世民呷了口茶,笑了:“就是因为年纪还小,朕才让他们去东宫伴读,如若不然,你又无法管束,这若是学坏了,将来怎么办?朕是看着遗爱长大的,这小子有些顽劣,该当管一管。”
房玄龄板着脸,心里说,这可是陛下你自己说的啊,可不是老夫说的,于是便不吭声。
长孙无忌心里已转了无数个念头,老半天,方才道:“陛下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臣以为……”
很显然,长孙无忌的挣扎没什么用……
李世民打断他的话道:“好啦。你们不必有顾虑了,这是太子的一番美意,他们当初就是玩伴,可自从朕登基之后,承乾做了太子,反而生疏了,这可不好,想当初,朕与无忌也是自幼便熟识的。”
李世民大气地道:“此事,朕做主啦,就这么定了。”
长孙无忌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反正这是陛下你做主的,到时候出了事,可怪不到我的头上。
房玄龄也松了口气,反正是陛下做主的,若是家里的母老虎要发威,那也是怪不到我的头上。
于是三人奉茶,李世民随即道:“朕这些年,愈发觉得人才的紧要,思来想去,最紧要的还是招揽人才,陈正泰此前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科举需改一改,要从各地择才,进行统一的考试,所有的考试也需统一,而不能又是明经,又是进士,又是秀才,朕思来,是这个道理,因而,房卿就拿出一个章程来吧。”
房玄龄心里知道陛下的意思,这科举现在要改,本质是延续了扬州新政的想法。
也就是说,扬州新政之后,对于世族的态度,已开始有了改变。
那么,怎么能容得下像从前一般,让世族的子弟想为官就为官呢?
可想要压住世族,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行统一的考试,通过科举招揽更多的人才。
当然,这样的做法可能会引发世族的抱怨,不过抱怨的声音应该不会太多。
因为以往是人才几乎是世族进行举荐,或者科举的名额,由他们推荐。
可未来,即便未来朝廷更侧重于科举取仕,可这天下识文断字之人,不还是这些世族子弟吗?不过是游戏规则改变了而已,其他的并没有变化。
房玄龄自是领命,便道:“臣遵旨。”
李世民看他一眼,极认真地道:“只有侧重科举,才可巩固国本,卿不可小视。”
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房玄龄便心领神会了。
陛下将科举和国本居然联系起来,这……就说明,这科举在陛下心里的份量,再不是像从前一般了。
他颔首,心里已开始谋划起来。
二人告退,李世民依旧还在喝茶,他在等着房玄龄将章程送来,说是让房玄龄拟定章程,不如说是试探一下百官们的态度,毕竟房玄龄是宰相,一旦要拟定章程,势必要与各部的大臣商议。
经过这些商议,大抵就可将百官们内心的想法折射出来。
此时,张千碎步进来道:“陛下,陈詹事求见。”
李世民脸色缓和了一些,笑道:“叫来吧。”
陈正泰兴冲冲地入殿,朝李世民行了个礼,便道:“恩师气色较之往日,又好了不少,远远观之,可谓英姿勃发……”
李世民笑道:“你少说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陈正泰哈哈一笑:“事倒是有事,不过都是一些小事,主要还是来探望恩师,这一日不见恩师,便觉得度日如年一般。”
李世民的心情很好,让他坐下,又让张千斟茶。
师徒二人吃着陈正泰家里送来的茶叶,陈正泰咳嗽一声道:“学生其实此来除了看望恩师,有一事也是想让陛下同意。太子这一次监国,听说十分顺利,满朝公卿都说太子稳妥。”
李世民则是在心里冷哼一声,什么顺利,至于稳妥,更谈不上了,你陈正泰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其实百官们确实表示了对太子的认可,不过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说话是拐着弯的,表面上是赞许,里头加一个字,少一个字,意义可能就不同了。
所以,话语里夹带着枪棒的人可是不少,只是有心人能揣摩出,寻常人听了,只觉得这太子真是满朝称颂,将来必为英主。
李世民道:“也不至满朝公卿都在夸赞他,他是太子,谁敢说他不好的地方呢?即便是有瑕疵,谁又敢直接指出?你就不必为他美言了,朕的儿子,朕心如明镜。”
陈正泰便干笑道:“此次监国之后,学生还是觉得太子应该多读读书,所谓不读书,不能明理,不读书,不能明志。”
李世民自是很赞同这点,颔首道:“他已接触了一些世情,因而读一些书也好,詹事府,难道还缺大儒吗?”
“不缺。”陈正泰很认真的道:“只是学生以为,太子若只是在詹事府中读书,只怕没什么用处,倒还不如进皇家二皮沟大学堂里就读,毕竟,学堂里的气氛好,又有同窗,可激起太子争强好胜之心。除此之外,太子是个爱热闹的人,以往在詹事府,那些鸿儒博士们成日在他面前如老僧念经一般,怎么学得进去,可进了学堂就不同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道:“是吗?只是若去了学堂,出了岔子,朕可是要唯你是问的。”
“学生自当承担后果。”陈正泰拍着胸脯保证。
若换做是其他的天子,自然觉得这是笑话。
可到了李世民这里就不同了,其实皇家如何进行教育,一直都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多少太子身边围绕了一大群的大儒,可真正成才的又有几人。
李世民就不是靠皇家教育出身的,或多或少,对于这样的方式有些抵触。
现在听陈正泰提起这个,李世民略一思索,便道:“那不妨一试,还有何事?”
显然对李世民而言,陈正泰肯定还有事想说的。
陈正泰却是摇摇头道:“恩师,无事了。”
李世民:“……”
眼见陈正泰要告辞,李世民觉得这么憋着也不是办法,便索性道:“朕听说,你想让遂安公主的公主府移至大漠营造。”
“是,学生提过。”
李世民皱着眉头道:“这是何故?”
陈正泰脸色很平静,他知道李世民在细细地观察自己,所以如无事人一般:“遂安公主愿为恩师效命,她常常说,自己的身体发肤都受之恩师,若能为恩师分忧,便是万死也甘愿。自来就有公主出塞和亲的事,可若是能为大唐镇守北疆……”
李世民听到此,就没查给他翻一个白眼。
这不摆明着是你教的吗?
遂安公主是骗不了人的,她会说什么话,朕能看不出来?
李世民懒得再跟他打哑语,摆摆手道:“你不必说这些,朕只想知道,你的看法是什么?”
“学生?”陈正泰一愣。
李世民颔首道:“你说罢,朕不怪罪。”
陈正泰道:“都说君王死社稷,天家无私情。学生所想的是,自汉以来,从汉高祖开始,他们便连死后,都要将自己葬于军事要害之处,希望借用自己的陵寝,来保卫社稷的安危,那么,我大唐难道连大汉高祖皇帝都不如吗?遂安公主此举,值得赞赏。”
陈正泰所说的这个典故,其实就是汉高祖刘邦选择陵寝的时候,将长陵设置在了军事要冲了。
寻常人给自己选坟墓,还会选择风水吉地,可刘邦不一样,他选择将自己的长陵,当做一个要塞。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帝王的陵墓,耗费极大,除了地宫之外,地上的建筑,也是惊人。
而陵墓修建,汉高祖下葬之后,为了保卫陵墓的安全,还需大量的卫兵镇守。
于是乎,将长陵选择在长安的重要要冲上,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是花一分钱,办成两件事。
同样都要派驻军队镇守,那么为何不将其设置在匈奴入侵的要冲上呢?
一旦匈奴入侵,进入了关中,首先要面对的不是长安城,而是长陵这一座军事堡垒。
如此一来,汉高祖死后,也可以将自己作为屏障,保护自己子孙的安全。
当然,他自己想必也没有想到,此后自己有个曾孙,人家直接出了大漠,将匈奴暴打了几顿,北方的威胁,大抵已解除了。
所以他这长陵,也就从要塞,变成了大汉王朝的腹地。
很显然,陈正泰的话,是李世民没想到的,他若有所思地道:“区区一个公主府,也可有长陵的效果?”
陈正泰笑呵呵地道:“学生以为,只要有钱就可以,可若是公主府不营造在那里,谁敢投钱呢?”
李世民一时满带着疑虑,他沉吟片刻,才道:“如何选址?”
显然,他也想试一试,大唐也要将这大漠当做腹地。
虽然这看上去好像是不可完成的任务,可任何帝王都有这样的冲动,永绝边患,这几乎是所有人的梦想。
而且,就算营造出来,当真会有危险的话,那么索性废弃就行了。
陈正泰却是道:“这个得问遂安公主殿下了。”
李世民冷笑道:“你少来说这些,问她,不就是问你吗?”
“哎呀。”陈正泰扭扭捏捏地道:“恩师这样说,可折煞学生了,学生……”
李世民一挥手:“少啰嗦,过几日给朕上一道奏疏来,将这选址和营造的规格,统统送到朕面前来,若是再遮遮掩掩,朕不饶你。”
陈正泰尴尬地点头,连忙告辞,一溜烟的跑了。
………………
“我的亲儿,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在房家里,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房夫人发怒了。
却是房遗爱手背受了伤,因为揍人的缘故……
房夫人一看手背的淤青,便暴怒,这府中上下人等,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房遗爱只是在那嚎哭:“那狗奴骨头这样硬,儿只打他一拳,便疼得要命了。”
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叫。
房夫人心疼得要死,在一旁陪着流着眼泪道:“好啦,好啦,你别哭啦,母亲自会给你做主。”
这时,房玄龄倒是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做主,做什么主,他无端去打人,如何做主?他的爹是天子吗?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这样胡作非为,小小年纪,成了这个样子,还不是宠溺的结果。”
房夫人顿时大怒道:“阿郎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不是你的骨肉,你就不心疼?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啊。”
虽是大怒,其实房夫人是底气有些不足的。
房夫人其实很清楚,这房遗爱确实是顽劣得出了名的,也不知将来该怎么办,她现在还在呢,将来若是她不在了,有人欺负他,怎么是好?
房玄龄重重叹了口气,很是无力地道:“怎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啊。”
不过他的语气明显的缓和了,低眉顺眼的样子:“我这为父的,不也是为了他好吗?他年纪不小啦,只知成日游手好闲的,既不读书,又不习武,你也不想想外头是怎样说他的,哎……将来,此子必定要惹出大祸的,败我家业者,必定是此子。”
房夫人又怒了,猛地张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房玄龄。
房玄龄在这带着火气的视线下,吓了一跳,顿时泛起满满的求生欲,立即转移开话题道:“今日我去见陛下,说是太子上了一道奏疏,令遗爱去给太子陪读,哎……我这是担心啊,担心他一旦到了太子的身边,若是惹出什么事端来,那就是大罪了。可圣命已下,还能有什么办法?夫人,为人父母的,要为子孙做长久计,若是子孙不肖,今日宠溺他越多,那他将来遭的难会愈多啊!我们房家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贤夫人怎么忍心最后看它败下去啊。”
房夫人果然中计了,听说要去伴读,一时之间也有些担忧起来,蹙眉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房玄龄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生恐她又抓住自己什么话柄。
良久,看她没有再对他发火,才语气更温和地道:“做爹娘的,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只是凡事都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为了遗爱,真真的担心得一宿宿的睡不着,寝食难安啊!不就是希望他将来能争一口气吗?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可至少能守着这个家便好。”
房遗爱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怕房玄龄的,便也不嚎哭了,只躲在一旁,一声不吭。
房夫人则是目光闪烁着,似乎心里权衡计较着什么。
这令房玄龄看她还是不吭声,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努力地检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
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
第二章送到,求支持。
第二百八十七章:陈氏的未来
“既是太子伴读,怎能不去。”
在房玄龄的忐忑不安中,房夫人终于开口道:“而且这是有圣命的,不去也不行。我唯独担心的,就是他去了东宫,就怕受了委屈。”
房玄龄见房夫人松口,松了口气,同时打起了精神,忙露出笑容道:“只是去做伴读,能受什么委屈?遗爱这个年纪,正是长见识的时候,我们房家,最担心的该是后继无人啊。”
房夫人随即便又心疼起自己的儿子了。
这房遗爱看母亲心疼的样子,又开始大叫哀叫起来:“母亲要给我做主才是,那狗奴骨头这样硬,伤了我的手,可怎么了得。还有,我不读书的,我打死也不读书的,我见着书便犯困,长孙冲也不读书……”
房玄龄听到这里,心口又给一口气堵住似的,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这儿子实在太混账了,他心里勃然大怒,想说点什么,可一看房夫人,霎时又萎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稳住了心神,干脆眼不见为净,直接到一旁安静的喝茶去。
要想生活过得去,生活总得……不,总得笑口常开才好。
…………
长孙无忌的府邸。
长孙无忌回到府上,便立马让人将长孙冲招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人到了面前,这长孙冲没有正形的样子,见了长孙无忌,很是没大没小的一屁股坐下,口里道:“哎呀,爹,我近来腰酸背疼,也不知什么病,我的钱又用完了,你得支一点,好让我去寻医问药。”
别看长孙无忌在外头和人勾心斗角,见了谁都忍不住想沾点便宜,可对自己儿子,却永远是心平气和,满是关切的样子。
毕竟,他小时候是真的吃过了寄人篱下的苦,没了爹,还被自己的伯父赶出家门,最后只好跑去舅舅家,高士廉虽对他不错,可毕竟不是自己家里,总是低眉顺眼,生怕出了差错,惹来责罚。
因而,这就养成了他把什么事都藏在心底的性子,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可当着长孙冲,长孙无忌却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府里不是有大夫?”
长孙冲便道:“府里的大夫不好,我遇见了一个神医,能药到病除,就是费些钱,看一次病,需一百贯。”
以长孙无忌的智商,便是用屁股也能想明白,所谓的神医根本是无稽之谈,至于一百贯看一次病,这……
长孙无忌没有多犹豫,便含笑:“是,是,这个好说。”
只是……心在淌血啊。
年纪不小了啊,还这样不懂事,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连程咬金的老匹夫的儿子,都比这个强。
他好几次狠心想训斥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这个时候,又不免想到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里,自己的伯父和堂兄们是如何对自己各种刁难。
于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尽力地让自己顺了顺气。
他正想说话,却在此时,听到了蝈蝈的声音,这蝈蝈的声音很悦耳,那声音的源头,竟是在长孙冲的袖里。
长孙无忌心一咯噔,长孙冲则立即捂着自己的袖子,眼神有点飘,却是口里道:“爹,你寻我何事?”
长孙无忌只好当着什么都没有听见,便道:“你已长大了,再不能惹是生非了,我们长孙家,诺大的家业,现在在为父手里,总还能守成,可是将来到了你这里,该怎么办啊。好好好,不说这个,为父只是发一些牢骚而已……”
说着,长孙无忌道:“太子希望让你去给他伴读,从此之后,太子去哪里,你便去哪里。这对我们长孙家,是光彩的事,为父思来想去,你跟着太子去读读书,也没什么不好的。”
长孙冲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架着脚:“读书?我需读什么书?我忙的很。”
“这是圣命,圣命不可违啊。”长孙无忌认真的道:“为父也想过你不肯去,可是不去也不成,为父现在年纪大啦,从前的旧疾总是复发,说实话,爹也不知道能活几年,只是将来你的前程,还是在你的身上,这房家的家业,你也有一份,你要有担当啊。”
“我看这家讨厌得很,等爹你死了,我便将这家里上下的奴仆都发遣了,换上新奴,我看的过眼的。还有这宅邸,你看看多陈旧,等我当了家,我就搬去怡红楼里,将那当自己家,还省了钱。我买十个怡红楼这样的地方,爹你放心,你的牌位,我都准备好了,用烫金的好木头,就挂在怡红楼里,寻七八个姐儿,成日伴着你左右,给你磕头烧香。”
“噗……”长孙无忌刚呷了口茶,这时觉得胃部翻涌,这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老半天,呆坐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虚空发呆,身子好像是僵直了,纹丝不动,面上的肌肉好像是瘫了一般,竟也凝固在那里。
“我言笑而已。”长孙冲说着,哈哈大笑。
“呀,吓死为父,吓煞为父了。”长孙无忌这才有了动作,只不过……他笑容的背后,却潜藏着更深的隐忧。
这种事,这小子……可真有可能做的出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上半辈子受了颠沛流离之苦,好不容易这日子而今总算是有了起色,位极人臣了,还是皇亲国戚,难道自己死后……还要遭罪?
“跟太子读书,读就读吧,反正太子是个浑人,跟着他玩玩也好。”长孙冲不以为意地的说着,他现在只惦记着自己袖里的蝈蝈,便继续道:“不过得给钱我看病,我要看十次病。”
长孙无忌只觉得自己的耳畔嗡嗡的响,长孙冲的话,他听不甚清了。
此时,长孙冲又道:“还有那陈正泰,那个狗东西,他竟敢辱我,若不是他坏了我与丽质的好事,丽质怎么会拒婚?我现在已抬不起头来了,爹……你怎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长孙无忌拉着脸,摆手道:“陈正泰这个人,你别招惹,此人不好惹。”
长孙冲反而怒了,很是不屑地道:“这是什么话,这天底下,除了姓李的,还有谁是我们家不能惹的?爹,你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迟早有一天,我狠狠的收拾他,让他知道,这长安城里,是谁说了算。”
长孙冲不禁磨牙,他现在还年轻,天不怕地不怕,更不将小小的陈氏放在眼里。
长孙无忌还想说什么,不过想了想,似乎孩子还小,以后会懂事的,于是便也不再说了。
…………
次日,这长孙冲和房遗爱二人便兴冲冲让七八个随从,背着他们的行囊,一起到了东宫。
二人到了东宫,就好像来了自己的家一样。
让人通报,这里的人道:“太子殿下清早赶去了二皮沟,还招呼过,若是两位郎君来,可去二皮沟……”
“又是那陈正泰。”长孙冲恼怒不已,拍了拍房遗爱的脑袋:“随我来,让你瞧瞧我如何收拾陈正泰那狗贼。”
房遗爱正了正头上的绿幞头,颔首道:“对,冲哥,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冲哥,你的蝈蝈带来了吗?”
“何止是蝈蝈。”长孙冲还是得意地道:“斗鸡我都带来了,等见了太子,让他瞧瞧我养着的鸡。”
房遗爱一脸钦佩的样子,小鸡啄米的点头,道:“是该让太子见见。只是陪太子读书,是真要读书吗?”
长孙冲一脸嫌弃道:“他李承乾自己就是个不读书的人,他不读书,我们读什么?”
房遗爱便嬉笑道:“那我们能上青楼吗?”
长孙冲斜了房遗爱一眼。
房遗爱便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
…………
等二人到了二皮沟,总算见着了李承乾。
却听李承乾道:“你们来的正好,哈哈,现在开始,孤要入学了,这是父皇的旨意,让孤在此读一年的书,你们是来给孤伴读的,正好,正好,来人,给他们将入学的手续办上。”
长孙冲和房遗爱有点懵,一时还回味不过来这是什么操作。
我们分明是来伴读的啊,怎么伴着伴着,伴到学堂里去了呢?
似他们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进学堂读书的,毕竟家里实在太富贵了,就算想要读书,那自然会聘请大儒来家里,再差一些,难道不该去族学?
可显然,让他们来伴读,乃是皇帝的旨意。
让李承乾入学堂读书,也是皇帝的旨意。
太子都进了学堂,他们这叫伴读的,能如何?
不过……学堂是什么东西?
二人嘻嘻哈哈的样子,这个道:“太子,待会儿给你看好东西。”
房遗爱则道:“夜里我们可以去喝酒,我晓得一个地方……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承乾却是答非所问,忙得很样子:“去办手续吧,正泰,正泰呢?”
说罢,一溜烟的,却是去寻陈正泰了。
长孙冲一听正泰二字,便忍不住拉长了脸,哼哼一声,却已有人来给他们办手续。
长孙冲看都不看来人一眼,便冷冷地道:“你们自个儿办吧,怎么,还要我亲自来办?走开。”
…………
陈正泰很忙,哪怕是太子来了,他也没工夫招呼。
此时,他与三叔公二人喝着茶,商议的却是关乎陈氏未来的大事。
“扬州那里,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三叔公欣慰地看着陈正泰。
有这么一个侄孙,真的很令人老怀宽慰啊。
陈正泰却道:“我们陈家将来的主要出路,并不在扬州,我们陈氏过去,只是抛砖引玉而已!叔公啊,你想想,那扬州是什么地方,那是通衢之地,多少聪明人在那里?哪怕陈家开了作坊去,只要能盈利,用不了多久,只怕会有无数人效仿了。当然,凭借着秘方,陈家确实可以日进金斗的,可要真正论起挣钱,扬州那里,反而竞争激烈,无法做到真正的将其取代二皮沟,成为第二个聚宝盆。”
三叔公听了,倒是狐疑起来。
居然扬州都看不上,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更好?
于是他好奇地道:“正泰,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直说就是。”
“大漠!”陈正泰斩钉截铁。
三叔公听了,胡子乱颤。
说实话,他没想到陈正泰会将目光放在大漠。
大漠是什么地方?那等苦寒之地,有什么可去的?
陈正泰自是看出了三叔公的心思,便耐心地道:“任何买卖,最怕的,就是没有门槛。我们可以开作坊,别人也可以,我们手持着秘方,可迟早有一天,人家也可以渐渐摸索出方法。只要有暴利,那江南多少世族和商贾,哪一个不是人精?切切不可小瞧了这些人,或许我们陈家这一代可以凭借这个,大发其财。可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
“技艺,是会扩散的,无论怎么藏着捂着,只要有暴利,就藏不住。江南那里,陈氏只能抛砖引玉。先起个头,而后其他人再纷纷抢占,这天下有的是能人,我们陈氏一族,就算是加上远支,也不过数千人而已,可以和百万江南人相比吗?”
三叔公听得很认真,听到这里,颔首捋须。
侄孙这话,有道理,陈家如今虽然比其他世族要富贵,可是有一点,却不如许多世族的,那就是根基还是浅薄了,无论是人脉还是威望,都远远不如那些根深蒂固的大世族。
这一点,他想过很多次,因而就在许多陈氏族人头昏脑热的时候,三叔公总是在给他们泼冷水。
因为三叔公很清楚,这参天大树,若是根扎的不够深,就算枝叶再茂盛,也会有被人连根拔起的危险。
什么叫真正的世族,那便是无论经历什么,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如五姓七宗一般的真正世族。
无论谁当政,皇亲国戚们都是以求娶他们家的女子为荣,无论是哪朝哪代,他们的子弟永远出将入相。
没有人可以忽视他们,即便是天子,你可以讨厌他们,但是照样还得用他们,娶他们家的女子。
此时,陈正泰接着道:“可是大漠不同,大漠之中,从未出现过一个鼎盛的大族。这万里的草原之中,有的只是无数部族崛起,他们可以崛起,咱们陈氏为何不可以呢?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陈氏可以在大漠中扎根,可以发芽,这样做,既符合朝廷的利益,同时……这关中和关东,亦或者是江南之地,世族多如牛毛,他们有无数优秀的子弟,我们陈氏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子弟们难有用武之地,凭借着我们几代的富贵,就可以与之相争吗?那么倒不如去大漠,不与其他世族争夺,也不引发朝廷的猜忌,世族茁壮成长时,总要侵蚀朝廷的利益,而陛下打压世族,已经显而易见起来,那么,与其面对朝廷,面对整个天下无数世族,去和他们争权夺利,何不去直面大漠的那些胡人,背靠着大唐,争夺出我们陈氏的栖息之地?这于国于家,都有利益,家国两全,没什么不好。何况,关东有的东西,关中有,江南也有,蜀中更有。可大漠有的东西,关内未必就有了,这就是优势。”
三叔公听到此处,既有些动心,又觉得有些不妥,不禁道:“所以正泰才请陛下在大漠营造公主府吗?”
陈正泰道:“从前,我只想将遂安公主安置在二皮沟,可此次扬州之行,我算是看明白了,世族挤压小民的利益,天下想要长治久安,朝廷怎么可能不打击?就算恩师决定默许,可未来的大唐天子呢?我陈氏必须得走出一条新路,这条路,可能会很艰难,可一旦走出来了,便是家族数百年的根基,自三叔公和我而始,只要将根扎下,便足以保数百年的富贵。”
“至于遂安公主的公主府……哎,三叔公,遂安公主对我有情有义,我岂可辜负她的美意?自她去扬州寻我开始,自此之后,遂安公主便和我们陈氏休戚与共,是一家人了。去大漠营造公主府,固然艰苦,可重新艰辛创业,总比守成要好,我思虑再三,还是向恩师提出了这个建言。”
“只是这事一旦传出,只怕许多族人心里又要怨愤了,跟着我陈正泰,虽是创下了偌大的家业,可是他们没有享到多少福,到时,只怕又要迁徙不少干将去大漠之中,少不得又要怨声载道。要是三叔公能够极力支持……”
三叔公毫不犹豫地道:“你若是真想清楚了,老夫也无话可说,你是家主,当然以你马首是瞻的!享福?若是以往,随他们享福去,可现如今,我们陈氏已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他们恰恰没这福气了,正泰你放心,族中的怨言,我来料理,终究我年纪大了,一只脚要进棺材里,活不了几年了,这个坏人,就老夫来做,谁不听话,便直接逐出陈家,敢有异议的,就家法伺候。挣钱你在行,整人老夫有经验。”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