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专治不服
三叔公表了态,事情就好办了。
陈正泰没心思管陈氏内部的事,倒不是他想做甩手掌柜,而是实在分身乏术。
可三叔公就不同了,人老有人老的好处嘛。
譬如这家族里头,上上下下的亲族,彼此之间什么关系,哪个家伙属于哪一房,家里情况怎么样,秉性如何,三叔公都是门清的。
年岁大了嘛,这种阅历,可不是那种博闻强记就能记牢靠的,而是凭借着岁月的一次次洗礼,产生出来的印象,这种印象可以将一个人看得**不离十。
因而,族中的事,但凡是交给三叔公的,就没有办不成的。
陈正泰心情舒爽地松了口气,他的计划其实也很简单,在大漠深处建立一个公主府,公主府的好处就在于,它和汉高祖刘邦的长陵一般,形成某种政治上无法放弃的一个据点。
譬如匈奴来袭的时候,若是围攻了长陵,大汉朝哪一个臣子敢跟皇帝说,这长陵我们就不救了?索性就让给匈奴人,与他们隔河而治吧。
没有人敢放弃这个地方,此地已经不再是经济命脉一般,丢了一个,还有一个。也不只是简单的军事要塞。大汉朝哪怕是发动所有的军马,也绝不会允许丢失长陵。
公主府也是如此,只要建在那里,固然不可能有长陵那般不可丢失的政治意义,可公主所在,代表的就是大唐皇家的脸面,一旦修筑,就决不允许轻易的丢失。
公主府营建之后,就是筑城了,而后,则是迁民,招徕百姓进行农垦。
现在土豆已经有了,此等耐寒的作物,其实很适合大漠的环境的。
有了粮食,就可以留住人。
对于这件事,陈正泰是有着深远考虑的。
大唐打击世族,已经提上了日程。
陈家也是世族,若是继续发展,甚至可能会成为最大的那个。
与其在大唐的核心区域之内不断的膨胀和壮大,既要和其他世族相争,又可能与大唐的国策不相容,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脱离开大唐的核心统治区域。
深入大漠,意味着要投入无数的人力物力成本,这在从前,陈氏是无法做到的,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如今陈家在二皮沟已经积攒了足够的财富,完全可以承担这些成本。
只要初期凭借着大量的钱粮源源不断的壮大,到了将来,便可在大漠之中,形成一个自我循环的生态。
自己能种植出粮食,养殖牛羊,建立一支足以保障自己的军马,背靠着大唐,对附近的游牧部族进行蚕食,陈氏的未来,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借助于公主府,也借助于陈氏数不清的财富。
和三叔公商议定了,接下来便是要暗中为这一宏图大计进行准备,要多备钱粮,囤积生铁,挑选可信的族人,甚至还有一些与陈氏关系密切的门生故吏,以及足够的牛马。
陈正泰甚至还想将未来的新城打包一下,上个市,割一点韭菜,筹募一些资金。
当然,这个念头也就一闪即逝,做人要厚道,他陈正泰不是那等下三滥的人。
敲定一切之后,便是派出陈氏的子弟,开始深入大漠之中,寻找一个落脚点了。
大唐虽有舆图,可毕竟太简陋了,陈正泰希望能寻找出一个土地还算是肥沃,同时拥有煤铁的地方。
在他印象之中,后世的鄂尔多斯就是个资源丰富的地方,此地的煤炭最是出名,可以露天开采,除此之外,还要大量的黄铜矿和铁矿,其他的矿产资源尤其的丰富。
此处又有一条河流经过,是一个极好的落脚点,在隋朝的时候,这里的一部分土地,被大隋设立为朔方、五原等郡,不过隋朝也就昙花一现,等到了大唐建立,此地早已被突厥人侵占,东突厥被大唐击败之后,这里依旧还是胡人们游牧的所在,暂时属于三不管的地带。
而大唐虽在后来将此地囊括进了大唐的领土,可实际上,也只是采取羁縻之策,将此地划为册封的胡人进行统领。
中原王朝很早之前,就在此设立了军事堡垒,可这种悬孤在外的军事据点,总是起起落落,没有办法有效的进行统治。
陈正泰想试一试。
一切妥当,陈正泰便至学堂。
学堂乃是整个陈氏的未来,虽然建立时有许多的跌宕。
说白了,此时招募进来的读书人,除了少部分勋族子弟,譬如程处默这样的,还有一些富商子弟之外,其余的大多还是二皮沟的人。
人数并不多,不过一百三十多人,分了三个班,有专习文史的,也有学习物理和化学的。至于小学的内容,在这里是不教授的。
没办法……学堂不可能什么都教授,投入的资源太多,因而小学的内容只进行印刷之后,分发出去,让大家自学,而后每年招考,那些能将小学知识学烂的人,若是考中,则直接进入大学堂学习。
这里的教师,只能让郝处俊和李义府以及高智周和郭正一这样的人来,他们虽中了进士,可是此前大唐的进士含金量还不是很高,朝廷并不立即授予官职,就算是授予的官职,也远不如那些有高门大族通过恩荫或者举荐的人要高,属于蚊子肉。
他们是最早接触陈正泰的,而且能中进士,本身就是天资过人,学习和接受能力最强,因而这课本中的内容,他们也是最早先摸透,陈正泰索性请他们在学堂里专职。
起初,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不过等礼部给他们授予的官职一出来,大家就都老实了,显然……这官职和他们心中所期待的,完全不一样,于是老实了,乖乖在学堂里教书。
学堂里的生活简单,待遇还不错,主要是他们渐渐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因而也踏实本份起来,慢慢的摸索着课本里的学问,已经开始有一些感悟了。
尤其是负责理科的郝处俊和李义府以及高智周三个,他们也会开始照着课本进行一些实验,也发现这课本之中所言的东西,大抵都没有差错。
这显然打开了他们全新的大门,竟也开始废寝忘食起来。
而今日,在这学堂里,则是多了几个不一样的读书人。
在得知了情况之后,不少人带着好奇,而后便见三个人进来。
李承乾倒还老实,毕竟他是知道学堂规矩的,手续都办好了,那就读读书吧,他的功底不错,当初可是看过课本的,再说这里是陈正泰的地方,他还是很给陈正泰面子的。
至于后头的那两位,可就真不同了。
这两个家伙,嬉皮笑脸的样子,一路指指点点的,喧哗着这学堂没意思。
而很快,他们便和太子分开了,太子有功底,直接分班,他们却是一点功底都没有,就只能先进学前班了。
学前班是什么东西,他们也不懂,只是这长孙冲很是不喜,嚷嚷着道:“我是来伴读的,为何不和太子一起?”
而后作势,要打一旁的助教。
助教则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长孙冲,避开了这长孙冲的巴掌,却也没吭声,而是直接领着人进入了明伦堂。
到了明伦堂里,二人眼带不屑,很不客气地要坐下说话。
却是还未坐,就突然有人大喝道:“明伦堂中,生员也敢坐吗?”
长孙冲被这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而后抬眼起来,于是便见着了老熟人。
却见陈正泰高高在上的坐在首位,身边是李义府和几个助教。
长孙冲一见陈正泰,顿时就咬牙切齿了:“好你一个陈正……”
他刚张口,便已有助教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他,抡起手来,手上的是一个木牌,直接狠狠地扇在在他的脸上。
啪啪啪……
长孙冲被打蒙了。
他身体羸弱,年轻轻的,早就被酒色掏空了。
被硬邦邦的木牌打了几个耳光,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怒吼道:“你们居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陈正泰鄙视地看着他。
这家伙,居然还扬言要让他好看,甚至还敢对他说等着瞧。
陈正泰当时虽然没有表示,可并不代表他陈正泰是个好惹的人。
让太子来此读书,本就是他的计划,可是让二人给太子伴读,则是他顺带设下的一个圈套,好让这两个家伙往他的套子里钻的。
来了这大学堂,在他的地盘里,还不是想怎么揉圆就揉圆,想怎么搓扁就搓扁?
陈正泰笑呵呵地道:“打了你又如何?”
长孙冲迎着那满满蔑视的目光,暴怒道:“我和你陈正泰……”
那助教板着脸,一副不容情的样子,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拎着长孙冲,木牌又狠狠地打下,口里大呼道:“大胆,见了师尊,竟敢直呼名讳,当罚!”
又是几个耳光下去,打得长孙冲眼冒金星。
一旁的房遗爱直接给吓懵了,他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情况,眼看着长孙冲似死狗一般,被一顿痛打,他禁不住道:“我……我……你们何故要打人?我回去告诉我爹。”
“叫你祖宗来也没用。”陈正泰乐呵呵地看着这个戴着绿幞头的家伙:“学有学规,方才入学手续,你们也签字画押了,里头也写的明明白白,进了学堂,自此便与外头全无关联,一切唯学里马首是瞻,今日莫说是打你们,便是将你们打死也无禁忌,你们办手续的时候,没有看清楚就签字画押的吗?二皮沟大学堂,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这里的教学,素来以严厉著称,这里的学规一百零八条,条条框框,敢不遵守,便打死你又如何?天地君亲师,这里的哪一个教师,都是你们的爹,你们再敢嚎叫,先拉去关一日禁闭。”
“我们要出去,要出去!”长孙冲已经疼得眼泪直流,口里大呼起来,现在只恨不得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这一嚷嚷,李义府便冷着脸。来了这里的人,什么人他都见识过,似这两个如此跋扈的,若是任由他们坏了规矩,可还了得?
李义府道:“按照学规,如此喧哗,当禁闭一日。”
“那么……”陈正泰的唇边勾起笑容,站了起来:“就如此吧,此二人顽劣,好好招呼吧,不用给我面子,我不认得他们。”
“喏!”
一群助教已如狼似虎一般的将二人按倒在地,直接拖走。
学堂里有专门的一个砖房,里头有一个个的暗室,是专门教人学规矩的。
这个时代,可没有这么温柔可言。
毕竟绝大多数人都吃苦耐劳,学堂里的学规森严,没有情面可讲,对于寒门子弟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可学堂里什么人都有,想要收拾刺头,却总要有手段。
尤其是长孙冲这样的,直接给拉扯进暗室,里头黑乎乎的,四面都是高墙,只有一米见方,也就是说,人根本没法随意地躺下,最多只能蜷着身子半坐着,人一进去,厚重的铁门一关,顿时就与世隔绝了。
长孙冲被关了进去,口里还骂声不绝:“陈正泰,你等着瞧,你竟敢害我,我非教我爹收拾你不可。我姑母乃是皇后娘娘,她一道旨,便可教你们陈家死无葬身之地。”
“开门,给我开门。”
长孙冲不断地敲打着铁门,可没人理会,里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想要躺下,却发现身子没办法倒下,发泄了一阵,心里渐渐变得恐惧起来。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让他毛骨悚然,于是叫骂得更厉害了。
隔壁的房遗爱也在嚎叫,以至于,这里更显得森然起来。
等他们二人终于嚎叫得没有了气力,这里总算一下子的变得静寂无声起来了。
房遗爱已不知过了多久了,整个人软绵绵地蹲坐在地,背后倚着的高墙平直,令他的背脊生痛,可若站着,却又觉得两腿酸麻。
幽闭在此,身体的折磨是其次的,可怕的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时间在这里,似乎变得没有了意义,于是那种内心的折磨,让人心里不禁生出了说不清的恐惧。
他们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着从前的许多事,再到后来,回忆也变得没有了意义。
倒是在此时,突然一个声音传了来。
每一个暗室,都有铜管连接,以至于铜管尽头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可以清晰传入这里。
这人开始念着学规,一条又一条。
一听到声音,长孙冲又大叫起来,却发现那个声音根本不理会他。
只是他这一通大叫,声音又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静又袭了来。
长孙冲这一次学聪明了,他发泄,只要自己吼叫,声音就会停止。
而在这个时候,他竟开始盼望着那个声音重新出现,因为这死一般的寂静,令他度日如年,心里不停地滋生着莫名的恐惧。
等到下一次,声音再响起。
他竟乖乖地闭着嘴了,整个人极煎熬的,听着这一条条的学规。
学规很长。
可是……此时竟听了进去,似乎这个时候,只有这冗长的学规,方才能让他的恐惧少一些。
这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念诵着学规。
一个个字,对长孙冲而言,越来越清晰。
念了几遍,他竟发现,自己竟能记起七七八八了。
当然,在恐惧和身体煎熬的过程中。
他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他饿了。
又开始胃里闷闷的难受,到后来,肚子里好像是在烧一般,脑海里各种美味佳肴挥之不去。
这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令他有一种蚀骨一般的难耐。
就这般一直捱着,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他昏昏沉沉的,好几次想要昏睡过去,可是身体的不适,还有那学规的念诵声,又很快令他惊醒。
一醒来,又是难熬的时候。
直到他觉得自己竟好像已经死了一般,突然,咯吱一声,门突的开了。
一个面无表情的助教站在了门前。
光亮终于进入了这里。
长孙冲整个人已疲惫至了极点,突如其来的亮光,令他眼睛刺痛,他下意识地眯着眼睛,很是不适。
随后,长孙冲打了个激灵,想下意识地连忙口里大骂道:“叫那陈正……”
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他脑海里浮想出了学规,还有不尊师长的处罚。
第二百八十九章:术业有专攻
长孙冲和房遗爱被拎了出来。
长时间处在黑乎乎的地方,突然见着了阳光,整个人突然感觉世界格外的美好起来,哪怕是多接触一些太阳也是好的。
随即,便有人给他丢了餐食来。
其实餐食还算是丰盛,有鱼有肉。
可和长孙家的食物相比,却是天差地别了。
二人像小狗一般蹲在学堂里的操场上,端着木碗和木勺。
房遗爱吸了吸鼻子,他的脸早花了,看来没少哭鼻子。
“冲哥儿,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我们逃吧。”
这是房遗爱的第一个念头,他想逃出去,而后赶紧回家,跟自己的母亲告状。
此时,其实长孙冲的脑袋是一片空白的。
他觉得一天过去,自己的脑子变得木讷了一些,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仿佛昨日和今日,像是两辈子一样。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道:“擅离学堂者,怎么处置?”
这句话可谓是是脱口而出了。
而房遗爱居然反应很快,条件反射似的道:“禁闭三日。”
禁闭三日……
长孙冲的脸色猛地惨白起来,这个学规,他也记得。
在那黑暗的环境之下,那反复念诵的学规,就如同印记一般,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于是长孙冲默默地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他是真的饿了,只觉得这食物很香,三下五除二,将所有的饭菜都塞进了肚里,最后打了个嗝。
房遗爱也狼吞虎咽地吃完,而后将木碗放下,突然流出泪来:“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娘。”
长孙冲抬起了眼睛,目光看向书院的大门,那大门森森,是洞开的。
长孙冲道:“那你赶紧回家。”
“什么?”房遗爱看着长孙冲,一脸迟疑,口里道:“那冲哥儿呢,你不走吗?”
长孙冲老神在在地道:“你先冲出去,我帮你望风,你看,这里左右都无人,门又是开着的,只要冲了出去,就谁也管不着你了。”
房遗爱本就有逃跑的念头,听了长孙冲的话,可谓是百爪挠心了。
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了,于是他细细地观望了大门一会,确实没见什么人,只偶有几人出入,那也不过都是学堂里的人。
于是,他的心被勾了起来,但还是道:“可我跑了,你怎么办?”
长孙冲便道:“你跑出去,在外头稍等我片刻,我自然也就出来了。”
房遗爱再无疑虑,很是认真地道:“好,我们兄弟……只要出了这里,到时候,绝不绕了这书院的人……”
房遗爱说着,和长孙冲又商议了一番,随即,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书院的大门。
眼看着距离大门还有十数丈远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开弓的箭矢一般,嗖的一下疾步朝着大门冲去。
长孙冲在后头看着,根据他还算不错的智商,按理来说,书院既规矩森严,就肯定不会轻易的让人跑出去的。
可偏偏这大门一直开着,就如同根本没有什么避讳一般,却不知会有什么陷阱。
眼看着房遗爱已快到了大门门口,很快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长孙冲迟疑了一下,便也举步,也在后头追上去,只要房遗爱能跑,自己也可以。
谁晓得就在此时……
刚刚出了门口的房遗爱,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却直接被人拎了起来,犹如提着小鸡一般。
原来是这大门外头竟有几个人看管着,此时一把拖拽着房遗爱,一边道:“果然东主说的没有错,今日有人要逃,逮着了,小子,害我们在此蹲守了这么久。”
房遗爱已是双脚离地,原以为只再前跑几步,便可放飞自我,此时立即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长孙冲在后头看了,脸已经惨白一片,还好他的反应很快,连忙转过了身,假装和房遗爱没有关系一般,匆匆地端着他的木碗,朝着学舍方向去了。
身后,还听到有人呼喝道:“就是这小子要逃,违反了校规,送去禁闭三日,此子真是胆大包天,以为学堂是什么地方,想来就可以来,想走就可以走的吗?”
房遗爱只有继续哀怨嚎叫的份儿。
长孙冲听得心如小鹿乱撞一般,又怕又惊,却是绝不敢回头一下,乖乖回到了学舍。
只见在这外头,果然有一助教在等着他。
这助教朝他颔首道:“还以为你也要逃呢,想不到你竟还算守规矩。”说着皱眉道:“怎么,吃了饭,就这样的吗?”
长孙冲:“……”
这学前班,虽然进来的学童年龄有大有小,大的有十几岁,小的也有七八岁,可是……说是学前班,其实规矩却和后世的幼儿园差不多。
其实这也没办法。
在这个几乎只有富户和赤贫两个极端群体的时代,学堂开班的时候就发现,很多来读书的人,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尤其是那些富家子弟,不但不会自己穿衣洗漱,便是连洗碗净手都不会,更有甚者,还有如厕的,竟也要别人伺候着才成。
就差有人给他们喂饭了。
长孙冲就是如此。
他自幼生在长孙家,还是家里最得宠的那个,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是尿尿,都有人恨不得给他扶着。至于这洗碗和净手……这和他长孙冲有关系吗?
此时,这助教不耐地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将碗洗干净,洗不干净,到操场上罚站一个时辰。”
长孙冲打了个寒颤。
他本想痛骂几句,可脑海里立即想到了房遗爱的哀嚎声,鬼使神差一般,居然乖乖地顺着这助教的吩咐,寻了一处溪水,而后开始洗碗。
虽然是自己吃过的碗,可在长孙冲眼里,却像是肮脏得不得了一般,好不容易拼着恶心,将碗洗干净了。
助教则显得很不满意,显然这个家伙洗碗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而后,便是让他自己去沐浴,洗漱,并且换上学堂里的儒衣。
书还未读,长孙冲便发现,似乎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洗浴,穿衣,漱口,叠被子,穿靴子,甚至还有洗碗,如厕。
别人片刻就能办完的事,可在长孙冲这里就显得有些艰难了,这么点事,居然也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被分配到的宿舍,竟还是四人住一起的。
一个小屋子,里头两张木质的上下床,同舍的人下了学,便见长孙冲一人直愣愣的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大家似乎对于长孙冲这样的人‘新生’已经习以为常,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吃饭去。”大家各自取木碗,兴冲冲的道。
倒是有人招呼长孙冲:“你叫什么名字?”
“走开。”长孙冲颐指气使地看了其他三人:“不要沾我。”
他还是放不下贵公子的脾气。
于是这三人咋舌,居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事实上,偶尔……总会有人进学前班来,大抵也和长孙冲这个样子,不过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便会习惯的。
大家也没理会,便匆匆的走了。
只留下长孙冲一人,他才意识到,好像自己没有吃晚饭。
可一到了夜里,便有助教一个个到宿舍里寻人,召集所有人到草场上集合。
长孙冲不肯去,几乎是被助教拎着送到了操场,所有人列队,有的班唱歌,有的班列队。
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照明系统,所以夜里没办法上课,否则难免要将眼睛熬坏了,这也是陈正泰的遗憾。
不过一群年轻人,若是放任他们自己在宿舍里,天知道会干出什么来,精力旺盛的人,是要极小心的。
因而,大家都必须得去操场里集体活动。
长孙冲混杂在人群里,只觉得自己渺小无比,站在队伍之中,觉得整个人像是呆鸡一般。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里,终于可以回宿舍睡觉了。
同舍的人还在叽叽喳喳,显得很兴奋,说着白日里上课的内容,可长孙冲已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倒头便睡。
次日一早,才是拂晓时分,便听到了梆子的声音,同舍的人开始起来,穿衣,叠被,洗漱。
长孙冲则慢悠悠的,他发现自己被子不会叠,衣服也没法穿,他不禁负气,索性继续倒头要睡下。
倒是一个同舍的人好心道:“若是待会儿点卯不到,缺了晨读,违反了校规,是要严惩的。”
长孙冲一听严惩两个字,瞬间想起了校规中的内容,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而后,猛地惊坐而起,于是含含糊糊敌叠被,洗漱也来不及了,索性不理会了,至于穿衣……他稀里糊涂地将衣套在自己的身上,便随着人,匆匆赶去课堂。
这课堂看着很宽阔,早有数十人跪坐在自己的案牍前,笔墨纸砚也预备好了。
长孙冲进来的时候,立即引发了哄堂大笑。
这些学员们看着滑稽的长孙冲,有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原来这个家伙没有洗漱,脸上都是花的,衣服更是穿得糟糕,好像是一个粽子一般,直接套了进去。
再看其他人,个个衣冠楚楚,人人都是干净整洁的模样,长孙冲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耳朵红到了耳根。
他绷着脸,寻了一个空位坐下,和他一旁坐着的,是个年岁差不多的人。
此人笔挺地跪坐着,正低着头看书。
长孙冲的内心觉得很羞耻,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以往的时候,他是众星捧月的对象,个个在他跟前都说着好听话,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他决定挽回一点自己的颜面。
于是头探到同桌那边去,低声道:“你叫什么名?”
“邓健。”邓健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书,回答得不咸不淡,瞧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像是每一寸光阴都不舍得虚度一般。
“哈哈,邓贤弟,读书有个什么意思,你会玩蝈蝈吗?斗鸡呢?有没有去过喝花酒,怡红楼去过吗?”
这是长孙冲感觉自己最为骄傲的事,尤其是喝酒,在怡红楼里,他自称自己千杯不醉,不知多少平日里和自己勾肩搭背的弟兄,对此赞叹不已。
只是……他话音落下,便见邓健侧目而来,而后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着长孙冲。
这眼神……长孙冲最熟悉不过的……
这是一种鄙视的眼神。
以往长孙冲自诩自己千杯不醉,或者是在行蝈蝈和斗鸡的事,可到了邓健的眼里,却就像有着一种难掩的恶臭一般!
一个鄙视的眼神之后,邓健甚至表情都没给一个,便又继续低头看书。
长孙冲感觉到了又一种新的奇耻大辱。
那是一种被人孤立的感觉。
哪怕是前座的人,似乎也听到了他的话,却一点和他讨论的兴致都没有,甚至已经到了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一般。
前座的人回头,却是朝着邓健露出佩服的眼神:“昨日布置的那道题,邓兄解出来了吗?”
于是邓健和前座窃窃私语,对方不断点头,浑然忘我的样子。
而长孙冲却只能傻乎乎地坐在原位,他发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以往和人交往的手段,还有从前所自傲的东西,来到了这个新的环境,竟好像都成了累赘。
每当他和人说起任何有兴趣的东西,毫不例外的,迎来的都是鄙夷的目光。
甚至是教师和助教们,也对那穷酸一般的邓健,喜爱至极,总是对他嘘寒问暖,反而是对长孙冲,却是不屑于顾。
至于留堂的作业,他更是一窍不通了。
只呆了几天,长孙冲就觉得这日子竟过得比下了大牢还要难受。
而三日之后,他终于看到了房遗爱。
房遗爱呆若木鸡的样子,见着了他,却是躲得远远的。
长孙冲就这般浑浑噩噩的,上课,听讲……不过……倒是也有他懂得的地方。
譬如,每日会有一节专门的经义课,主要讲授的乃是孔孟以及战国时法家的一些文章,这些文章,大多生涩难懂,至少对于学前班的人而言,坐在一旁的邓健,就经常听得很迷糊。
长孙冲毕竟出自钟鼎之家,从小就和大儒们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哪怕是长大一些后,将这些东西丢了个一干二净,底子也是比邓健这样的人要好得多的。
作业的时候,他运笔如飞。
邓健则在旁挠头搔耳,眼睛不经意的一瞥,看了一眼长孙冲的文章,不禁惊为天人,随即震惊地道:“你会这个?”
“当然,如何不会?傻瓜都会。”长孙冲的心里泛起一点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窃喜,第一次感觉有人好像开始正视自己了。
果然,邓健激动地道:“长孙学兄能教教我吗,这样的文章,我总写不好。”
坐在前座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扭头过来,一看长孙冲纸上的墨迹,有人不禁低念出来,而后也是一副啧啧称奇的样子,忍不住道:“呀,这文章……实在难得,教教我吧,教教我……”
于是很快的,一群人围着长孙冲,兴致盎然的样子。
长孙冲这时……才慢慢地感觉到一点奇怪的感觉。
我长孙冲的感觉要回来了。
………………
陈正泰自然懒得去管学里的事,他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忙呢!
他上了一道奏疏,将公主府的选址拟出了一个章程,很快,李世民便让他入宫觐见。
李世民坐在御案后,低头看着奏疏,等陈正泰到了,只点了点下头为大臣陈设的案牍,示意陈正泰先跪坐下。
陈正泰和李世民早有默契,也不吭声打扰,不疾不徐地坐着。
有宦官给他斟茶,喝了一盏茶之后,李世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章程,朕已看过了,公主府要在朔方故地营造?”
“是。”
李世民便道:“那里可是深入了大漠近千里之地了。”
陈正泰笑道:“大漠中的千里并不远,学生以为,这不是什么问题。”
这是实话,古代的千里和千里是不同的,若是在江南,那里水网和丘陵纵横,你要从岭南到洪州,只怕没有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到达。江南为何难以开发,也是这个原因。
毕竟……可能相隔十里地,却因为隔着一座山,这十里地没有一两天功夫,都未必能抵达。
可大漠不一样,大漠之中是一片巨大的草原,若是骑马的话,完全可有日行两百里,也就几日时间,便可抵达目的。
所以看上去朔方和长安很远,可实际上,可能不过是越州至扬州的路程而已。
第二百九十章:钦赐
同样的一千里路程,有的地方不能骑马,因为需翻山越岭,甚至还需泅渡,哪怕是有桥,这桥的承载力也不一,只靠步行,可能需要几个月时间。
可有的地方就不同了,快一些,三四日就可抵达。
这也是为何大漠中的敌人让中原王朝头痛的原因,这上万里的边境线,对方今日袭这里,明日袭那里,若是不修长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让敌人深入腹地烧杀劫掠。
而对方的马快,又是一马平川,换谁都受不了。
李世民抬头看着陈正泰:“公主府营造在了朔方之后,此后呢?如何守住,如何营造,又有什么作用?”
陈正泰自是早就想好了这些问题,便道:“有了公主府,自然应当筑城,此城依旧为朔方,而后再迁民,在周遭进行农垦、放牧,等人渐渐多了,便是我大唐的一枚在大漠中的棋子。进,可控制草原各部;退,可依城而守,使大漠的敌人如鲠在喉。
李世民当然清楚这朔方的意义。
当初大汉朝在朔方筑城,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他手指敲击着案牍,叹道:“如此靡费甚大。”
这是老实话,他毕竟不能学汉武帝一般,穷兵黩武,大唐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国力,拿去那荒漠中消耗。
“与其如此,不妨羁縻各部。”
陈正泰就道:“只是陛下,依靠羁縻,能够让胡人们死心塌地吗?大唐吸收的胡人越多,强盛时倒也罢了,一但国力衰退,乱大唐天下者,必是这些胡人。学生并非是危言耸听,只是羁縻只能作为权宜之策,也决不能作为大唐的国策。至于筑城所费钱粮,陈家这里,倒是有一些。”
“有一些是什么?”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正泰。
公主府是遂安公主的。
城是你陈家造的。
这家伙的心思很深哪。
陈正泰毫不犹豫道:“前期,打算先拿三十万贯,至于以后……还会陆续增加。”
这话一出,李世民瞠目结舌了。
三十万贯……
这是一个何其恐怖的数字啊。
而且显然还只是前期,人家陈正泰都说了,后头陆续增加呢。
三贯钱,几乎是一户人家的开销了,而三十万贯价值多少呢?
李世民便忍不住问道:“后续能陆续增加多少?”
陈正泰苦笑道:“这可说不准,不过……再出数十万贯是肯定的。若是将来需求更大,便是百万贯也不是可能。”
李世民算是彻底的服气了,还有这样的好事?
陈家出钱,到大漠里建一座城,这座城对于大唐而言,显然是大有裨益的。
大唐之所以不愿效仿汉朝,其实就是无法承担这个巨大的资金成本,何况还浪费大量的民力。
毕竟,汉武帝可是通过了文景之治积攒下来的大量财富,又通过打击豪强以及盐铁**方才积攒来的大量钱粮,可大唐哪里有这个余力,钱要用在刀刃上。
现在陈家肯掏这个钱,那还有什么说的?
李世民倒还是很厚道地道:“筑城不易,一不小心,这一切便要化为乌有了。”
陈正泰道:“这些钱虽是陈氏的,可若是不能为天下分忧,紧守着这些财富又有什么用呢?钱钞毕竟是死物,若是能以此,而有益于社稷,学生纵是散尽家财,也是甘之如饴的。”
李世民不禁欣慰,露出笑容道:“若天下的世族都如陈氏这般,这天底下,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事呢?朕也就可以无忧了。你放手去办吧,朕下旨出六万贯,再加上粮食十一万石,修筑公主府,工部也会调拨出一批匠人,其他再多的,朕也给不了啦,朕有许多女儿呢,再加上太上皇也有许多子女……”
其实李世民这已算是很舍得了。
陈正泰颔首道:“恩师已经十分大方了,学生一定将这些钱统统花在有用的地方,绝不浪费一分半点。”
李世民高兴起来,这算不算四两拨千斤?
相比于天下其他的各姓,陈家倒确实是干了一桩大好事,他万万想不到,陈正泰居然想将自己族人迁徙去大漠。
这样的要求,真可谓是闻所未闻了。
此时,李世民倒是恨不得将其他的世族,也统统赶出去得了,眼不见为净嘛。
不过很明显,没有人如同陈氏这样‘傻’。
此时,李世民的心情自是很好,随即便想到了一件事,于是道:“真听闻长孙冲和房遗爱都已入了学堂,料来他们会有所不适吧。”
陈正泰便正色道:“恩师,他们倒是乖巧,自入了学,便一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李世民听到这里,自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即使是李世民,可也知道这两个家伙可谓是臭名昭著,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好几次百骑密奏,都是说此二人成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日夜不休,而且还横行长安,四处与人冲突。
若不是看在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份上,这样的恶少年,李世民早就下旨收拾了。
李世民心里就认定了,陈正泰所谓的用心读书,十之**不过是饰非掩丑的说法,不足为信。
李世民道:“只要他们不出来害人,也未尝不是坏事,倒是有劳你挂心了。不过房卿和长孙卿家,很惦记着他们的孩子,又不好去问你,却成日问到朕这里来,朕也烦恼。你自己斟酌着办吧。不过……毕竟他们是少年人,若是他们有什么过错,你多几分耐心。”
这两个家伙,属于任何人看了,都会放弃治疗的那种。
李世民甚至不指望这两个家伙出仕,这样反而是最安全的,人能活着就好,反正大唐总还养得起两个废物。
陈正泰也算是服了这两个渣渣了,不但这恶名,连皇帝都知道,而且陛下这口气,倒像是随手解决了两个垃圾一般。
大抵的意思是,这两个垃圾你捂好了,别让它们的臭气散出来,这就算是你陈正泰的大功劳了。
陈正泰有些哭笑不得,也只好讪讪应下。
李世民心情很舒坦,突然觉得这陈正泰就像帮了自己解决了两个大难题,想了想,又嘱咐:“其实观音是极上心长孙冲的,毕竟是亲侄嘛,若是能教就教一些学问。不过此子甚恶,朕可不指望他能读书,妇道人家嘛,总是觉得孩子还小,长大就懂事了。可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小时尚且如此,大了,那还了得?你也不必太担心,真要闹出什么事来,朕来给你做主。”
陛下显然是站在他这边的,陈正泰心里自是感激又高兴,点头道:“恩师辛苦了。”
“哪里辛苦。”李世民板着脸道:“倒是你辛苦了。今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不过到了明年,一切便好了………这公主府,其实朕该多给一些钱粮的,可是今年……哎,明年再说吧,若是明年关中丰收,朕再赐你一些,筑城可不能只靠钱,还需粮………”
说到了明年关中丰收……
陈正泰记得,贞观初年这些日子,好像丰收的年景不多啊。
明年就是贞观五年了。
现如今已到了十一月,贞观四年很快过去。
他记得自己曾去西安的博物馆里介绍过什么事……说是有一个村落,在贞观五年埋入了水下……
噢,是了,明年如果不出意外,可能要发生洪灾,地点就在流经了长安的渭河。
这渭水河乃是黄河最大的一条支流,也是整个关中区域的生命线,关中地区,自秦朝开始在此定都之后,随着人口越来越多,大肆的进行砍伐,使的原本茂密的森林,日渐减少,而一旦遇到了巨大的暴雨,则立即成灾,直接将整个关中平原,变成一处沼泽之地。
这若是到时真来一场洪灾,只怕这关中又要生灵涂炭了。
陈正泰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若有所思着,一时不说话。
李世民见他不做声,便不由道:“你又在想什么?”
陈正泰当然不敢乌鸦嘴,只是讪讪笑道:“恩师提到了丰收,学生就在想,这关中这么多年来,灾难频繁,又是旱灾,又是蝗灾,说不准还要遇到水灾呢……”
李世民听到此,不禁落下脸来,皱眉道:“你能不能少在朕面前提这些,旱灾和蝗灾刚刚过了,想来近些年来不会再发生了。至于水患,这二十年来,渭水一直平缓,并没有出现什么大患,固然……这灾情一来,谁也说不准,可你成日说,若是上天有了感应……当真降下灾厄呢?”
陈正泰一脸无语,却也理解李世民的心情,毕竟古人们真信这玩意。
他抬头看了看天,不过此时只能看到宫殿巨大的梁柱,于是咋舌道:“恩师说的有道理,学生也只是随口一说,以后一定注意。”
于是默默的叹息一声,乖乖告辞出去。
出了太极宫。
陈正泰却是寻了马周来,马周在詹事府里做右春坊的学士,平日的事不少,可是一听陈正泰召唤,却是兴冲冲的来了。
马周是小跑来的,喘着气道:“恩主有何吩咐?”
陈正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说,嗯,我是说如果哈,如果这渭水河发生了水灾,会怎么办?”
马周一头雾水,很是纳闷地道:“渭水河自隋时起,就没有发生过灾情了,恩主怎么突然杞人忧天了。”
陈正泰生气了,当着皇帝的面,自己被骂一顿,当然不敢说啥,可当你马周的面,我陈正泰还不能发脾气了?
于是陈正泰就道:“什么叫杞人忧天,杞人忧天是好词吗?我是说如果。”
马周倒是不再反驳了,便认真地道:“如果的话,倒是后周孝闵帝二年,渭水发生了一次水患,大水直接冲刷了关中,当年粮食减产了四成,饿死了七十余万,当时百姓饥馑,已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陈正泰现在听到人相食,便觉得毛骨悚然,他皱眉道:“如果当初这样的水灾,可以提早防范吗?”
“倒不是没有可能,最大的办法,就是提早将低洼的地方,修成水库,而后等水患一来,便掘了此地,将水引入低洼之处,引了这洪水形成湖泊,如此一来,虽是可以淹没一些地方,但至少可以保下关中。只是……真到大水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洪灾之前,会有暴雨,而且暴雨连绵而下,想要引洪,哪里有这般容易。”
马周博闻强记,几乎文史方面的资料都记得清楚。
陈正泰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理论上而言,只要放弃低洼的地方,就可以拯救关中,可为何没人去管呢?”
马周便笑道:“低洼之处,就意味着是良田啊。恩主你想想看,低洼之处最容易受大水冲刷,冲刷之后,有大量的淤泥,只要洪水退去,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抢占这些土地,将这些土地种植上庄稼,这样肥沃的土地,谁肯放弃。而偏偏越是这样的肥沃土地,越是价值不菲,为了保住收成,朝廷反而要在这些地方,加筑堤坝,如此一来,反而不易冲垮了。”
陈正泰一时无语,顿了半响,他才突的道:“詹事府这些日子,得去办一件事。”
马周很是干脆地问:“何事?”
陈正泰一脸正色地看着他道:“你带着人,多走一走,看一看哪一处地方适合蓄水的,若是找到了,就想办法将这些地拿下来,然后再想办法将其改造成一个人工的湖泊,到时我有大用。”
马周一愣,他张口,又想说陈正泰杞人忧天。
可看着陈正泰很是肃然的样子,细细一想,也不对,虽说近二十年不曾有大水,可谁能保证以后呢?恩主这分明是未雨绸缪,看上去是愚蠢,实则却是利国利民之举。
马周倒是越发觉得恩主明智,只是还是得不得道:“只是这些土地,大多肥沃,就怕地的主人不肯卖。”
陈正泰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是下了决心,便道:“你尽力去办便是。”
马周只好道:“喏。”
马周走了,陈正泰才开始干真正要紧的事。
既然陛下恩准了营造公主府,那么大量的人,就应该事先迁徙过去,做好营造的事前准备。
比如探勘好附近有足够的岩石,预备大量的材料,甚至粮食也要先行运过去一批。
只是……这么多的钱粮和物资先行送过去,若是不能得到安全上的保障,只怕最后就是给人做了嫁衣了。
那么最好的方法,还是得有一两年的喘息时期,至少得保证这一两年的安全。
思来想去,陈正泰决定给归义王突利修一封书信。
自从突利成为东突厥的可汗,内附了大唐,因为无法笼络所有的突厥人,在大漠之中的实力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可两三万骑兵还是能拉的出来的。
陈正泰在书信之中,表示了自己对突利的想念,表示这里还有一批美酒,愿意直接送给突利当做兄弟之间的馈赠。
而后话锋一转,说是自己打算在朔方建一座小城池,以此为据点,增进自己与突厥部之间的贸易。
当然……他绝口不提这座城池将是陈氏未来进入草原的一个军事重镇。
毕竟他知道,突利也不是傻子,一旦未来大量的汉人在陈氏的带领之下,进入草原,那么他这突厥部,生存空间势必遭到打压。
陈正泰只提贸易相关,打着的则是遂安公主的幌子,希望突厥部能够派驻一些骑兵,保护匠人们的安危,只要这边的工程不出问题,将来必还有厚报。
说实话,这封书信的迷惑性很大。
陈正泰还是有些良心不安的。
可转念一想,自家兄弟嘛,骗了也就骗了。
兄弟都不骗,他陈正泰还能骗到谁?
于是,他顿觉得心里踏实了,忙让人马不停蹄地将信送去大漠。
第二百九十一章:千年未有之变局
陈正泰相信那归义王突利会帮这个忙的。
倒不是说这个兄弟当真可靠。
而是毕竟自己进行了利诱。
即便是突利察觉到了陈家的意图,也会将计就计。在胡人们看来,汉人深入大漠,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历朝历代,根本就没有任何汉人的势力真正能在大漠中扎根。
因而,对于突利而言,新近崛起的草原各个部族才是他的心腹大患,而不是陈家。
前期依靠突厥的帮助,将城筑起来,一旦形成了规模,引起了突厥人的忌惮时,就只能凭借自己了。
一切稳妥,到了月中,却有一道旨意发了出来。
这消息足以震动长安……李世民的步骤很快,几乎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科举新制拟定,昭告天下。
以往的科举,不过是朝廷组织一场考试而已,既无制度性的保障,也根本没有深入至州府。
这种科举,更多的是一种形式。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任何一个制度,没有一个广泛拥护它的阶层,是没有生命力的。
而显然,陈正泰对李世民提出了一些建言,而李世民也表示了接受,而后依靠这个方针,选择扩大科举的规模。
大唐将科举分为了县试、乡试、会试三个等级。和以往举荐不同,任何人想要高中会试,就必须先进行县试、州试和乡试,此后再进行会试。
中县试者,为童生。
中州试者,为秀才。
中乡试者,为举人。
中会试者,则为进士。
这一切都仿照了后世明清时期的考试手段。
从秀才开始,高中者就有了功名,得了功名,便有了一定数额田亩免赋税的权力。
功名至举人者,可授官,自九品而始,授予实职。而至进士者,自七品而始。
又规定了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若无举人功名,除皇帝特旨,不得升任。
所有的考试,俱都统一,除了必要的经史文章之外,竟还考一定的算学,以及一些常识的知识。
经史文章限定字数,出题以春秋、论语为主,既要切合经义,又要能议论当今的政事……甚至还限定了文体。
其实这样的科举,已经和明清时的科举差不多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主流读书人,还是熟读经史的,若是不将这个作为主要的考试内容,只怕天下要大乱不可,某种程度,这也是一种妥协。
当然,作这样的文章,也不全然没有用处。
实际上,这样的文章是最考验一个人的水平深浅的,你既要熟读四书五经,同时又能熟练的运用文字,同时还有足够的智慧,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作出一篇有论点、论据的文章,但凡能考中的人,无一不是学富五车之人。
这样的人若是作诗、作词都是手到擒来,有这样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哪怕是将来为官,其实也有极好的接受能力。
当然……只是到了后来,这些士大夫们自己玩偏了而已。
只是当下的主要矛盾,本质上是皇权与世族之间的矛盾,至于未来这新兴的士大夫阶层产生什么矛盾,显然是以后的事。
至少稳妥的方向而言,任何一个新兴的阶层,未来都可能尾大不掉,可比之当下世族把持一切,对于李世民而言,推广科举,已是势在必行。
至于其他的考试内容,虽然不占主要,可是算学和所谓的通识试,也是一个看点,譬如,通识试里,就引入了一些陈氏课本中的内容,虽然引用的不多。
其实考什么都不重要,真正令人震撼的还是这一次科举直接将触手触及到了府县。
也就是说,大唐再不是每三年,诞生几十年个秀才、明经、进士这样简单了。
每一年,会有许多的秀才、举人,每三年,也会有进士冒出来,范围之广,以及涉及到了哪怕是区区一个县城中读书人的命运。
这就导致,通过科举来求取功名的人数一下子暴增了十倍百倍甚至上千倍,人数一增加,势必会导致,哪怕是区区一个小小的秀才功名的人,也会产生自己的诉求,自觉地维护科举取仕的这个利益团体。
他们会自发将没有功名的人排斥在外,形成一个封闭的鄙视链,而后佼佼者登上舞台,凭借着广泛的群众基础,譬如大量的举人和秀才的支持,开始推动整个大唐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谁也不知,这样的做法是好是坏。
可至少,它在动。
消息一出,自是满朝哗然。
陛下此举,显然让许多人瞠目结舌。
不过,李世民显然还是给世族留了一道口子,毕竟当下识文断字,终究还是这些世族的专利,至少现今而言,世族子弟中试的几率很大。
以至于,虽然很多人看出来,凭借着恩荫和推荐入选为官,将来势必会被排挤,甚至没有功名的人,在朝班中将日益的边缘化,世族们已经开始抱怨。
可至少……这些怨愤,倒不至化为推翻大唐的动力。
何况当今皇上,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军中的将军,十之**,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在军中的威望之高,不是寻常天子可比。
真想有什么轻举妄动,也不过是弹指间灰飞烟灭罢了。
只是还是有许多大臣上了奏疏,反对了科举之事。
当然,也未必没有赞成的人,魏征为首的一批大臣,也表示了支持,认为这是寒门进身的道路,未尝不可尝试。
此后,一则则关于科举考试的章程开始昭示天下,科举舞弊将视为形同谋反罪论处,各州县官员,也确定了权责。
为了推进这项科举的工作,朝廷派出了大量的御史,开始巡视四方。
李世民连续举行了七天的朝会,第一天的时候,有上百人出班反对,李世民当殿责骂这些反对的大臣,并且将为首的人流放岭南。
第二日,反对的人就少了,只是旁敲侧击,表达了一些牢骚。
李世民又精神奕奕的当殿责骂了足足三个时辰,口若悬河。
到了第三日、第四日……
那些反对冒出头来的,纷纷被人弹劾,查出他们的过失,有的直接被罢官处置,有的则直接下狱治罪了。
直到了第七日,百官纷纷表示,科举有益于国家,实乃善政,此大唐与前朝之别也。
大家纷纷举例了历朝历代兴亡的得失,无不赞颂陛下的圣明,有此科举作为国策,大唐将兴。
群臣表示了欢欣鼓舞,当然……李世民觉得有几个家伙,虽也唱赞歌,却有阴阳怪气之嫌,于是又当殿大骂。
陈正泰也跟着大队,连续参加了七次朝会,七次啊,耳朵里尽都是恩师痛责大臣的话,从三皇五帝一直骂到了隋炀帝,上下三千年,举出无数事例,然后还要从别人的家族起源开始骂起,你杨氏当初不就是汉高祖击项羽,跑去分了项羽尸首才得了大功,被封了候的吗?什么诗书传家,若无当初这个立下了分尸战功的祖先,何来你们今日。你们王家……
陈正泰有点怀疑人生了,恩师充沛的体力,是这连续七场朝会的物质保证,似乎凡事他一旦铁了心,便决计不会容人质疑了,谁敢质疑,不但撕破了脸皮,当殿羞辱,还要想方设法寻找罪过,罢黜下狱。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从前温和的面貌都是骗人的,一旦触及到了根本的利益,恩师不会介意再来一次玄武门。
世俗的道德,根本不是评价帝王的标准。
陈正泰下了朝后,还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嗡的响着,恩师的那些厉声斥责似乎还在耳中缭绕,他也只好苦笑以对,这真的很刚哪,他也只能一个服字。
其实他倒是希望将科举的内容变成课本的内容的。
不过显然,哪怕李世民,也未必能真心实意的完全认同课本中的那一套。
上千年的积习,岂是说改就改。
能增加一些通识的题,就已算是很给脸了。
陈正泰回了二皮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教师们招揽来。
显然……朝廷改弦更张,学堂要生存,就不得不变了。
古人们表面上说话都很好听,其实和后世没有什么分别,虽然大道理,大家都能讲,可实际上大家都是现实主义者。
就如现在求神拜佛很流行一般,可若是那些和尚和道人们说一句求神拜佛只是净化心灵,不能给你求子,不能保佑你发财,你就试试看,保准这天下的寺庙和道观的香火统统绝迹。
可见做任何事,都不能用爱发电。
那玩意是愚弄人的。
学堂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就实际出发,确保学子们获得足够的功名。
现如今科举的策略虽已出来,可应试的教育,毕竟还处于空白阶段,习惯了依靠举荐的世家子弟们,显然对于应试还一窍不通。
哈哈,这就是陈正泰的强项了,毕竟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经历过残酷的应试教育的人。
因而,这些作为教师的,就率先要开始受培训一番,要有针对性的学习,如何做题,如何针对考题作文章,如何划重点,四书之中,哪一些肯定可能要考,如何背诵,如何反复的练习。
这些统统都是学问。
显然,陈正泰的这一套,很多人是不理解的,李义府就觉得不以为然,忍不住道:“恩师,这样能成吗?若只背诵,和反复写文章……”
“住口。”陈正泰其实早就想到一旦这样安排,势必引来很多人的不解,他可不觉得自己有给每一个产生疑问的人解释一遍的时间,有些事行不行,还是先做出了效果才是最直观的。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他道:“不许有任何的疑义,一切听我的布置就是了。”
这话很干脆,也很有霸王之气,李义府无语。
不过陈正泰怎么说,他也只能怎么办。
虽然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和觉得不合理的地方。
毕竟,他的生长环境以及他从前学习的方法,不是如此,因而当陈正泰提出这些的时候,他是存着很大疑惑的。
可没办法,胳膊拗不过大腿啊。
陈正泰列出一个纲目来:“首先,是要做到四书的内容,完全能倒背如流。这一点必须做到,要反复的背诵和诵读,一字都不能错漏。”
众人又是一脸无语。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更讲究的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阶段。
固然再怎么研究经义的人,也不可能做到真正滚瓜烂熟的地步。
陈正泰随即道:“除此之外,就是史这一部分,要求做到每一个典故都要理解,要列出一个备考的题册出来,要大家反复的学习。”
“做文章……是必要的,需要求所有生员,每月上缴六篇文章,按着考试的规范来写,教师和助教们要将这些文章进行评定,分出优劣,优者,优在哪里,劣者,劣在哪里。”
陈正泰滔滔不绝,一一介绍。
以至于让李义府和郝处俊、高智周等人,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那读书的意义在哪里?
……
而陈正泰心里却是偷着乐,我陈某人……想不到也会有这一天,将这全天下的对手们,统统拉到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接下来就看怎么暴打你们这些渣渣了。
他布置了下来,学习的任务,显然加重了不少。
教师和助教们已不敢怠慢,尤其是教师,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功底还是很强的,既然了解了陈正泰的意图,再加上这一年多教授弟子们的经验,他们已开始按着陈正泰的吩咐,拟出了学习的计划,以及新的课纲。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虽是满带着疑问,可毕竟是得心应手的事。
整个学堂,两三百个生员,似乎也开始进入了全员冲刺的状态,各班的课程,统统改变。
哪怕是理科班,其制定的目标,也是以举人为目标,进行冲刺。
当然,在李义府等人看来,陈正泰的标准,似乎定得有些高了,这天下多少能人异士啊,而大学堂这里的读书人,无论是家学还是资质,都远不如那些真正的世族子弟,凭什么能脱颖而出?
笑话!
第二百九十二章:大学堂里的正规军
科举的大规模推广,对于此前的举荐制而言,显然是有进步意义的。
这就如当初,在春秋时期的贵族彻底世袭制度,过度到了推举制一般,推举制比之贵族世袭,显然也要高明一些。
只是推举制的演化,自然而然会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世族集团,最后渐渐把持天下所有的权力,最终和当初的贵族们一般,彻底沦为了一个扭曲的怪物。
诚如当下一般,似乎一个更先进一些的科举制度彻底的登上舞台,谁又能保证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过陈正泰从来不是历史终结者论者。
人必须得现实,这个世上从未有过一个无懈可击可以千年而不朽的体制,因为任何条文都是死的,而人总是灵活且总善于变通和钻空子的。
表面上再完美的东西,也终需实事求是的进行不断的变革和演化,方才适应不同时期的发展。
可哪怕只是世族贵族统治,慢慢过渡至科举制,这其中的阻力也是不小。
也只有李世民这样的天子,方可可以凭借着强力,慢慢的推动。
而在此时,书院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
因为岁末,将进行县试。
也即是童子试。
长孙冲此刻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无休止的读书、操练,睡觉,从早到晚,一日复一日,从初来的完全不适应,到慢慢的开始适应,仿佛过了许多年一般。
偶尔,他总会想起在以前在外头浪荡的日子,可很快,他会被拉回了现实,那些曾经的日子,反而就像一场梦似的。
如今,自己穿衣,自己洗衣,自己叠被,自己洗漱,甚至他终于学会了依靠自己,可以在小解时,精准的尿进尿桶。
再不似从前那般,总是洒在地上,惹来同宿舍的学兄们怪异的目光。
每日都是读书,稍有开小差,都可能触犯学规,而且课后的作业很多,若是不交,少不得又要被人用耻笑的目光看着。
久而久之,他开始习惯了。
这种习惯,渐渐变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早睡早起,整个人却是精神了少许,上课时不敢不用心,下课时,有一些试题不会做,好在同座的邓健,倒是帮了他不少。
邓健是个很用功的人,用功到长孙冲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属牛的。
当然,邓健真的属牛。
有时吃餐食的时候,若是遇到长孙冲不喜欢吃的饭菜,长孙冲要将这菜丢弃,邓健在一旁,总会露出可惜的表情。
当然,长孙冲开始慢慢摸到了规律,但凡只要自己说到学习有关的东西,邓健总能滔滔不绝,可一旦他说起他的蝈蝈,他的斗鸡,他如何在街面上与殴斗,邓健的脸色,便自然而然的变了。
显然邓健既无法理解这种乐趣,也不屑于去理解。
于是,从前的美好时光,在长孙冲的口里,似乎变得极遥远了。
只偶尔想起时,他似乎应该用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字眼来作为开场白。
至于房遗爱。
那个小子似乎不太愿意搭理长孙冲了。
三日的禁闭,让这个家伙迟钝了许多,虽偶尔的时候,长孙冲会凑上去,想打一声招呼,却受到冷淡的对待,只听他口里反复的念叨着:“好好读书,不要胡闹,遵守校规。”
长孙冲讨了个没趣。
他觉得自己好像格格不入,有许多心事和人讲,偏偏每一个人都是古板的怪物。
于是只好心里憋着,可是憋得久了,便觉得千斤巨石一样难受。
尤其是课程改变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喘不过气来,每日就是反复的背诵四书,从不停歇,哪怕是背错了一个字,也不容许。
到了十一月初三这天,天气越加的寒冷了,却在这一天,长孙冲兴冲冲地寻到了邓健道:“待会儿……有好事告诉你。”
“噢。”邓健在课余时间,依旧捧着书。
长孙冲见他反应平平,便又挤眉弄眼地看着他道:“你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今日乃是我的诞日,哈哈……我托人买了一些吃食,还偷偷让食堂的厨子给我捎带了一些酒……”
邓健就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这么巧,今日也是我的诞日。”
“呀。”长孙冲一下子兴奋了,便乐呵呵地道:“这就真真想不到了,没想到我们竟是同一月同一日生的,这敢情好,今日下了晚课,我们就……一起……”
“不去。”邓健直接拒绝了,接着正色道:“下了晚课,我还要温习一遍今日要背诵的《中庸》。”
长孙冲顿时犹如给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急了:“可是今日乃是诞日啊,这是好日子,一年才一次的,就算一日少背一些,又有什么妨碍?你呀你,怎么就是榆木脑袋。”
邓健依旧反应平平,淡淡地道:“不去。”
长孙冲一时无言,他很无法理解,为何这个人……竟好似一丁点乐趣都没有。
于是这位公子哥怒了,冷笑道:“不去便不去,你以为我稀罕吗?若不是在这学里,我才懒得理你这样的蠢物。”
说着,撇撇嘴,气呼呼的走了。
长孙冲的心里挺难受的,其实他不想骂人的,来了学里,他骂人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毕竟身边的人,没一个人动辄骂人,自己反而成了怪胎。
可今日,对他来说这么特别的日子,邓健的态度真的伤到他了。
他心里有些恼怒,正如他说的那样,若不是在这大学堂,他可能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和邓健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
可邓健也有邓健的好处,至少同座期间,倒是帮了他不少,他虽然教授了邓健一些文法,可邓健也没少教导他作业。
骂完了人,心情郁郁地走了几步,却是从身后传来了邓健的声音道:“站住。”
长孙冲倒是难得的没有意气用事的立马走掉,反而回头,却见邓健脸色惨然,深邃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哀色。
长孙冲便故意抱着手,一副傲然的样子:“怎么,你有什么话说的?”
邓健沉吟片刻,突然道:“我爹四十一了。”
长孙冲眉一挑,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四十一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而言,已不算小了,这个时代的人都比较早衰,尤其是寻常人,迈入四十,许多人已生出许多的白发。
邓健看着长孙冲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却很冷静,而后道:“我家里只有两个劳力,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我爹,而今我总算运气不错,可谓扬眉吐气,竟是有幸能考进来这里,可来了这里,虽有一些补助,家里却少了一个劳力。”
这番话,长孙冲便有些不太理解了,他不自觉地收起了眼中的倨傲,迷茫地看着邓健。
“为了让我读书,继续学业,我的父亲……现在一日在二皮沟,要打两份工,白日要在窑里烧砖,夜里要去酒楼里给人清扫和值更,从早要忙碌到三更……”邓健仰脸看着长孙冲。
而长孙冲则看到邓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邓健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起来,继续道:“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身子也不好,我每次打听他的消息,在学里清扫的同乡都说,他身子愈发的不如从前,总是咳嗽,可病了,也不敢去医馆里看,只能强撑着,更怕让人知道身子孱弱,被东家辞了工。他不敢吃药,有了钱,也要攒起来,而我的学业,至少还有四年。他身子愈弱,却舍不得换一件新衣,不愿多吃一个饼,攒下的钱,就是让我在此安心读书的。他无法好好的活,可是哪怕是死,也带着恐惧,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故去,我会耽误了学业,去料理他的丧事,害怕家母无依无靠,我得辞了学,回去照顾家母……所以他一直在强撑着……像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却总要强颜欢笑,好使我不必担心家里的事。”
长孙冲听到这里,突然能够理解一些了,若是在入学之前,长孙冲大抵会觉得这些和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
世人的悲欢各有不同,不会有人真正能理解别人的哀乐。
只是入了学,吃了不少苦头,他大抵能明白,和邓父的那些苦头相比,邓父现在所经受的,可能比他的要可怕十倍百倍。
下意识间,长孙冲居然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当然……长孙无忌必然是要比邓父幸运得多的,可是似乎……他家里的那位大人,对他也是这般慈爱的。
长孙冲伫立着,不愿表现出自己被感动的样子,于是撇撇嘴,表达自己对此的冷漠。
邓健继续看着他,好似一点都不在乎他冷漠似的,而后邓健抬起头颅,正色道:“可是即便再艰难,我也要在学里继续读书,因为我知道,家父平生最大的骄傲,就是我考中了这里,能够蒙师尊的恩惠,在这里继续学业。即便这天塌下来,即便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我也要将学业继续下去,唯有如此,才能报答家父和师尊的恩情。”
“所以在这里每一寸光阴,我都不能虚度,我并不聪明,甚至很愚笨,不懂你口里说的那些,我也不想懂,因为我知道,我已足够的幸运了,想要幸运下去,就要继续将书读下去。”
长孙冲终究没能继续装出一副冷漠无所谓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口里道:“知道了,我不怪你啦。”
邓健便朝长孙冲作揖道:“今日是你的诞日,长孙学弟是该好好的庆祝,今日在此,我向长孙学弟道一声贺,只是喝酒的事,恕我不能奉陪,长孙学弟找其他人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助教的。不过……过了今日,我再发现你喝酒,就少不得要向助教检举了,告辞。”
长孙冲一时无语。
这位仁兄很显然的不知道,没你邓健陪着喝酒,他寻谁去喝啊?
于是他连忙追了上去,拼命咳嗽,又尴尬又羞涩地道:“咳咳……咳咳……不喝了,我也不喝了,难得今日是我们俩的诞日,上了晚课,我们一起背诵《中庸》去吧,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读书就读书,成日板着脸,苦大仇深的做什么?我们长孙家招你惹你啦,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好吧,不就是读书嘛……”
不经意的时候,长孙冲偷偷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手搭着邓健的肩,依旧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邓健不习惯他这做派,肩抖了抖,将他的手抖开,长孙冲便咧嘴笑,浑不在意的样子,道:“你这人就是太古板了,其实我爹也一样,我爹成日省吃俭用……后来……后来……”
邓健倒是关切起来,忍不住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省着省着……”长孙冲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家里的股份,十之七八都省给别人了。呃,我胡说的……”
长孙冲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生恐让人听见。
有赖于受过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所以在这里,他可不敢对那位‘师尊’有什么微词,会挨揍的……
他记得昨天,房遗爱就被一群人堵在了茅厕那里,似乎事情的起因是房遗爱那个蠢货骂了陈正泰该死之类的话,真是一顿好打啊。
今日清早的时候,据闻二十多个生员去关了禁闭,就可见当初房遗爱挨揍的规模有多可观了。
下了晚课,天色幽暗,宿舍后头有一个小树林,树林里总会有读书声。
天色暗淡的时候,不允许看书,但是并不禁止大家背诵。
长孙冲的诞日,就在这里听邓健背诵《中庸》度过了尾声,他同样也结结巴巴的背诵着,思绪偶尔有些飘,在圆月和树林枝叶的婆娑之下,他竟真有些想念他爹了。
以往觉得唾手可得的东西,他从未真正去珍惜过。
可如今,他方才知道,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只是自己比别人更幸运一些罢了。
背诵到了一半,猛的觉得自己鼻子有些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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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英雄识英雄
科举之事,触动人心。
在新制颁布之后,而后又有旨意,责令各县进行县试,考取童生。
这一项项的措施,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倒不是李世民性急,而是李世民比谁都清楚,此时趁着许多大臣还未回过味来,许多措施必须尽快实行。
等到新的一批童生出现,接下来便是州试,一群有功名的读书人开始脱颖而出。
那么……这些得了功名之人,将会迅速成为新制的基础。
毕竟人家凭本事考来的秀才,总不可能你说反对就反对吧。
李世民是个深谙世情之人,任何的新制,维护它的,必定是能从新制中获得好处的人。
如若不然,就算是话说德再好听,平日再怎样晓以大义,都是无用的。
这就如同当初太上皇和李建成一般,他们自以为自己占据了礼法的优势,可以凭借一道诏书,就可以将李世民赶出权力的核心。
却是不知,这些东西在功臣集团们充满了疑虑的时候,所谓的诏书,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没有人愿意拥护这样的诏令。
反而是大家感受到了威胁,纷纷自觉地围绕到了李世民的身边,劝说他立即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和齐王,逼迫太上皇退位。
一切的根本就在于,李世民有这样的基础,每一个人都会自觉的去维护李世民的利益。
因为大家已捆绑在了一起,哪怕是提着脑袋,冒着灭族的危险,跟随李世民弑兄逼父也在所不惜。
此时在中书省,房玄龄命人将最新的诏令送去尚书省执行。
他活络了筋骨,随即便有书吏进来道:“房公,长孙尚书求见。”
六部尚书之中,长孙无忌的权柄最重,李世民几次想要将他送入门下省,令他成为宰辅,可长孙皇后却都以长孙家受到的恩荣太重为由而拒绝。
因而,固然作为宰相,可房玄龄对于长孙无忌却是不敢怠慢的。
他先命人奉茶,而后让人请了长孙无忌进来。
长孙无忌入内,坐定后,随即看了房玄龄一眼,便道:“房公近来气色好了不少。”
房玄龄面上带着微笑,可是脸上的不愉快却是一闪即逝。
你确定不是故意的?没看到老夫眉角处的伤口还没好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长孙无忌莫非是耻笑老夫?
房玄龄不露声色地道:“一大把年纪了,哪里有好坏之分呢?余生不过是为陛下效死而已,至于人的气色,却无关紧要。各人都有各人的运数,此天定也,凡人何须自寻烦恼……”
他啰嗦了一大通,云里雾里,其实就是说了等于没说。
长孙无忌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房玄龄的忌讳,此时也不好点破,因为这等事,越是点破,反而越是尴尬。
于是他便诚恳地道:“房公所言甚是,令某受益良多,可见天命之说,绝不是空穴来风,我辈切切不可强求。你我而今也算是功成名就,上天也算是待之不薄了。不过……有些话,我想来问问。”
房玄龄抚案,笑容可掬地道:“什么话?”
长孙无忌咳嗽一声:“陛下陡然改制科举,且这改制,迅疾如风。实在让人有些看不透,此时木已成舟,却不知是不是往后选官,一切都是科举说了算了?”
房玄龄微笑着看他道:“长孙相公以为呢?”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往后恩荫者,只怕难有作为了吧。”
说到此处,似乎也点中了房玄龄的痛处。
朝中有用的官爵只有这么多,一旦被这科举者占住,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其他门径入朝之人什么事了。
可任何一个家族,想要保持常青,就必须得有子弟能够占据这样显要的位置。
那些世族,哪一个不是自诩为四世三公,不就是因为如此吗?
一旦子弟中没有人能占据高位,十年二十年或许看不出什么,可三十年,四十年呢?
哪怕你的祖先再显赫,这样的时间一久,终究还是有家道中落的可能。
何况一旦没有子弟在朝中,时间久了,势必要和天子渐渐疏远了,偏偏家里又有这么一大份的家业,若是有心人觊觎,子孙们真能守住吗?
或许对于那些有无数子弟的世族而言,他们现在倒不担心这个,毕竟……他们本就擅长为朝廷提供人才。
可长孙家和房玄龄不同,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家学渊源,家族的人丁也很单薄,尤其是嫡系子弟,就更是少得可怜了。
说穿了,他们是新贵,根基不够深,别看现在位极人臣,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可一旦权力无法交替,未来会是什么光景?
二人各自对视一眼,都一言不发。
良久,房玄龄才率先苦叹道:“陛下心意已决,已经不容更改了,我等为臣的,只能跟从。别人可以反对此策,我等受陛下隆恩,可以反对吗?子孙自有子孙的福气,哎,不管了,不管了。”
长孙无忌却不这般看,他显得很忧心,皱着眉头道:“现在让子弟们读书,是不是为时已晚了?”
他其实还是不甘心,不忍心长孙家终有一日败落下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自己也能够扬眉吐气了,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子孙看人的脸色呢?
房玄龄便苦笑道:“长孙相公以为现在还来得及吗?你家的冲儿是什么性子,你想必是知道的吧,长孙相公以为他与街头上算命的书生相比,学问谁更好?”
长孙无忌一听,顿觉得刺耳,这什么意思,说我儿子不行?
他拉下脸来,此时心里有气,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家房遗爱不也是不怎么样,世人都知他是草包。”
长孙无忌的这番话说的就更直白了,房玄龄的脸微微变色,这正是朝着他的最痛处戳啊。
不过他还是勉强地挂着笑容道:“遗爱固然顽皮,可毕竟年纪还小,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长孙无忌哪里不晓得,这狐朋狗友四个字,指的就是他的亲儿子,他感觉自己受了侮辱般,于是又羞又怒地道:“自己不敢教儿子,岂可诿过于人呢?”
房玄龄这一下子,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一句,自己不敢教儿子这话上,什么事都可以忍,你长孙无忌莫非是讽刺老夫惧内不成?
房玄龄捋须,拉长着脸道:“送客。”
“呵……”长孙无忌冷笑,只吐出了两个字:“告辞。”
外头的书吏听到里头的动静,吓得脸色骤变,忙探头探脑,随即便见长孙无忌背着手,气咻咻的出来,口里还念念有词:“他一个和尚,也配骂人秃驴,岂有此理。”
骂归骂,长孙无忌自己的眼眶却不禁红了。
若不是因为儿子实在不争气,又何至于有这样的担心。
他堂堂吏部尚书,竟会如此的失态,哎……终究还是关心则乱,事不关己的事,倒是能保持超然的态度,可一旦牵涉到了自己子孙后代,真正休戚相关的时候,便发现……所谓的涵养,所谓的气度,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摇摇头,心里竟乱如麻起来,纵他有千般都聪明,此刻缠绕在心头的只一件事……怎么办?
…………
“房公……长孙相公走了。”书吏轻手轻脚的走进来道。
“知道了。”说罢,房玄龄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责,自己和人作这口舌之斗做什么,只是……
此时,他抬头道:“二皮沟大学堂,平日都教授什么?”
“啊……”书吏一愣:“这个,学生所知的不多,就晓得有不少寒门子弟都投考,招募了一些生员,又听说里头教授人学问,设立的校规,和军法一般,不,听说是比军法还要严厉呢,至于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房玄龄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和夫人交代了。
虽说这是陛下让房遗爱去做伴读,夫人也是同意了的,可哪里晓得,太子也跑去学堂读书,这不是坑人吗?
现在房遗爱进去多日,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想去打听,都被事涉太子的机密,给打了回来,也不知儿子在里头如何了,这若是吃了什么亏,肯定最后是他倒霉的。
又想到这孩子被他母亲宠溺惯了,不学无术,成日糊里糊涂的,而今朝廷开始革新科举,这是摆明着……将来要挤占恩荫的空间的,他现在还能为相,将来他的这些儿子,又能到什么程度?
房玄龄摇摇头,叹息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书吏早就感觉到房玄龄的气色不对了,一听房玄龄让自己走,便如蒙大赦一般,唱了喏,匆匆出去。
…………
在这寒意正浓的日子里,一封书信,被送到了二皮沟。
陈正泰的好兄弟,那突利可汗终于有了回音。
陈正泰迫不及待地取了书信出来看。
一切如他所料,突利对于陈正泰的请求,表示了热烈的回应,表示自己将率本部驻扎于朔方一线,无论如何,也要保护朔方军民的安全。
唯一提出来的要求就是,今岁大漠中也受了一些灾害,希望陈正泰能够提供一些粮食,好让突厥人可以过个好冬。
陈正泰当然知道这兄弟是有粮的。
果然是本着能坑兄弟一把就坑兄弟一把的态度,能从他的手里骗到一些粮再说。
看到此处,陈正泰不禁对身边的马周等人感慨道:“果然这个世上,什么兄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我剖了自己的心肝交朋友,他竟还想骗我粮食,人心都是肉长的,可这位突利兄,竟是铁石心肠。”
马周在一旁尴尬了很久,才道:“恩主,突厥人畏威而不怀德,最是狡诈,恩主与他们交涉,却要小心了。”
陈正泰挥挥手,唇边勾起了一抹笑,口里道:“也罢,准备一些粮,给突利兄送去,毕竟是自家兄弟,他可以无情,我陈正泰不能无义,不过……这粮要分期给,就说运输不易,每个月送两千石去。再有,酒价该涨了,现在通货膨胀这样厉害,老是这样廉价,也不是一个事,每斤给我涨五个钱。另外减少一下牛马的采购,把牛马的价钱给我压一压,现在筑城乃是当务之急的大事,陈家也缺钱。”
马周连忙说是。
接着,陈正泰话锋一转,道:“还有那个铁勒人呢,将他叫来吧。”
铁勒部已经彻底的击溃了。
那首领契泌何力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带着数十个亲卫逃了出来。
他本是想要去投奔突利的,毕竟突利乃是突厥人的首领,想要报仇雪恨,突厥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很快,他便见到了一人,此人自称陈氏,愿带他前往大唐。
这契泌何力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当然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自也是知道,大唐可是当初击败突厥人的存在,于是毫不犹豫地随这陈氏的商贾来到了二皮沟。
可是到了二皮沟后,他并没有立即见到陈正泰,此时这汉子却是急了,虽然在这里受到好吃好喝的款待,可千里迢迢而来,却只是供给自己吃喝,这算怎么回事?
契泌何力自幼便天生神力,这在铁勒部是出了名的,只是脑袋简单了一点,而铁勒九姓彼此又离心离德,因而才有此败。
他身子如铁塔一般,一天要吃掉九只鸡,他似乎对鸡情有独钟,毕竟在草原上,这玩意吃不到,那牛羊肉吃腻了,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何况他自觉得鸡虽小,可这么小的骨架子,‘腱子’肉却很结实,倒是颇像自己一般,吃它们,不冤。
心事重重的在此住了两个月,终于有人前来,天子门生,郡公,少詹事陈正泰召见。
契泌何力等着正心焦呢,顿时打起了精神,匆匆跟着来人到了陈府。
陈正泰亲自出了门迎接他,面带笑容。
一看这个笑容,契泌何力顿时觉得自己没有白来。
嗯……这笑容很憨厚,一看就是实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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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开考
契泌何力匆忙上前,行了个礼。
“见过陈詹事。”
契泌何力的汉话有些糟糕,口音很重。
好在……至少勉强还能沟通。
而陈正泰却已将身后的披风解了下来。
而后披在了契泌何力的身上,叹了口气道:“兄弟不必如此多礼,你远道而来,便是我陈正泰的客人,我知你在大漠中的遭遇,所谓失败乃成功之母,今日虽败,他日必能手刃仇敌。我素来仰慕契泌何力兄弟,今日能见,足慰平生,来,来,来,请。”
这等俗烂的套路,放在中原,早就不时兴了,基本是招降的标准流程,已经很难获得别人情感上的波动。
毕竟,任何一种套路玩得多了,也就没了意思。
可契泌何力不一样,他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见陈正泰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自己身上,又说久仰之类的话,内心竟是翻江倒海。
心里便不禁在想,这位陈詹事,竟还通晓我的才能?我落难至此,他竟还对我这样的看重?
都说落地凤凰不如鸡,自大败之后,契泌何力真是尝到了人间都冷暖,既受人白眼,心里也变得敏感起来。
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遭受如此礼遇,尤其是这披风披在自己身上,竟好似能抵御十级狂风一般,令他高大的身躯,有了避风港一般的感觉。
此刻,这磐石一般的汉子,竟是垂泪了,方才还只是学着汉人的模样作揖,此刻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与陈詹事素不相识,他这样待我,万万想不到,中原之中,竟有这样的豪杰。
于是拜倒在地,嚎啕大哭着道:“败亡之人,就像丧家之狗一样,哪里当得起陈詹事的厚爱,如今寄人篱下,不敢指望能够报仇雪耻,只求苟活。今日万幸陈詹事如此看重,契泌何力愿为陈詹事效命,哪怕是看家护院,亦无遗憾。”
陈正泰听他哭的伤心,反而有些懵逼了,他袖里,本来还预备了几千贯的欠条,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就等着待会儿直接施展银弹攻势,哪里晓得,看这契泌何力的模样,连钱都省了。
卧槽,难怪大唐有这么多的胡人军将,原来真的能省钱哪。
陈正泰笑了,搀扶他起来,动容地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使不得,使不得啊,自家兄弟,何以行跪拜之礼呢,在我们中原,只有祭拜天地父母时才如此。”
契泌何力便道:“今日之后,陈詹事便是我父母,从前的契泌何力已死,今日遭此大难,已再无颜自称是契泌子孙了。”
陈正泰请他进去入座,契泌何力一副公瑾的样子,人就是如此,大起大落之后,就变不自信和敏感起来,身上桀骜不驯的气质统统洗去,待陈正泰这样在落难时伸出援手的人,甚是恭谨。
陈正泰道:“此番你来此,我自是保你无忧,你既不想报仇,那也好,我可在这里,置华宅,再给你一笔钱财,让你在此安生立命,自此之后,保你一生无忧,如何?”
契泌何力听到此,脸上既是感激,又有些遗憾,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陈正泰随即又道:“不过,若是你不愿一辈子享乐,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大唐将在朔方筑城,正需一个忠勇之人,暂往朔方去卫戍,草原上的事,我不甚懂,若是你肯前往,我便请旨,让天子赐你一个武职,前往朔方戍守,只是那里苦寒,尤其是初期,只怕需吃一些苦头。”
契泌何力眼前一亮,连忙道:“我所愿也。”
不过……他还是有些狐疑,这可是重任哪,就这样交给自己,难道不怕我契泌何力反叛?
历来寄人篱下之人,都会被人防备,这是人之常情,契泌何力当初在铁勒部,有突厥人来投靠时,虽也收留,可防备之心却也有的。
所以他觉得陈正泰有些不可思议,这保护匠人和钱粮的职责,就这般交给自己?
陈正泰则是一拍大腿,很是高兴地道:“如此甚好,就这样,你稍稍做准备,你带来了一些护卫,在长安城中,再招募一些勇士,便可启程,朔方城就暂时交给你了。”
陈正泰还是很信任契泌何力的,一方面是现在深入大漠,若是没有一个能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很难立足,尤其是在前期。那突厥人可信度并不高,尤其是突利那家伙竟还趁机伸手向自己要粮之后,这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陈正泰甚至有点想要效仿李世民,直接将这兄弟砍了。
另一方面,历史上的契泌何力确实是个忠诚的人,自从投靠大唐之后,对李世民可谓是感恩戴德,脚踏实地的跟着唐军四处提刀砍人,立功无数,他感念李世民的恩德,在李世民驾崩时,他当即病倒,并且连续上书,请求让新登基的皇帝李治允许自己给唐太宗殉葬。
这样的人,只要他肯顺从你,便是到死,也不会有任何反叛的心思。
契泌何力听了陈正泰的吩咐,一时又有无数的感慨。
这才第一次相见,人家白吃白喝的养着自己,又对自己如此的看重,一点也不嫌弃自己乃是败军之将,竟还委以这样的重任,这真是比自己亲爹还要亲了。
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再没有什么疑虑了:“愿为陈詹事猎犬,死而无怨。”
陈正泰心满意足。
现如今陈家的班底算是搭了起来,文有马周和娄师德人等,武呢,又有苏定方,薛仁贵和这契泌何力。
马周固然不必说,真正的宰相之才,娄师德则是文武双全,至于苏定方,乃是帅才。而薛仁贵胜在武功,契泌何力就不同了,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坦克,若是用来做前锋,和薛仁贵搭配,实在是再好没有的选择。
单单这么一个班子,将来陈氏在大漠,即便不能呼风唤雨,可足以自保了。
当然,单凭这些人还不够的,因而,才需有二皮沟大学堂,只有源源不断的将人才输出,才是未来陈氏一族的保障。
陈氏在历史上的衰弱,本质上还是因为人才不足的缘故,说穿了,有了好平台,却没有足够的眼光和才能,大多数资质都是平庸。否则,别说你投靠谁谁死,可历史上多少人,不是最后才投了李世民,最后被李世民所器重,于是光芒万丈。
就如那魏征,难道会比陈家人更好?可人家是什么样子,历史上的陈氏又是什么样子?
因而,陈正泰对于自己的族人,则将他们安置在各行各业之中,慢慢的磨砺,既然资质平庸,那就拼命的磨,到时总会涌现出一批人出来。
此番大学堂的考试,陈正泰可谓是势在必得。
过了一个月之后,县试终于结束,此番天下各州,考出来的童生有五万余人,这是一个可观的数目。
不过再接下来,便是要进行州试了。
大学堂因为得了特旨,所以可以不经县试,所有的生员,直接获得童生的资格。
紧接着,陈正泰便开始鼓励那些原籍不在长安的生员,回自己的原籍进行考试。
余下的一百多人,依旧还在学堂里用功读书。
到了十二月二十三。
本来年关将至。
可是天下的童生们,统统抵达了各州府。
紧张的州试终于开始了。
这等考试,尤其的重要,因为涉及到的,是获取秀才功名的问题。
一旦成为秀才,按照天子的诏令,这些人便算是大唐真正的精英了。
功名二字,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
而各州显然也知道朝中的动向了,自然不敢怠慢,设置了考场,严厉监督,试题统一,事先朝廷就派了使者,将试题送到,只是……这试题,却需在开考那一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拆开,如若不然,便视为舞弊,惩罚格外的严厉,直接夷三族。
所有的试卷,也将糊名,而后送至天下各道,各道有李世民专门指定的钦差前往阅卷。
总而言之,当下而言,舞弊的可能性不大。
大学堂里,也热闹起来。
开考这一日,已在这里读了三个多月书的诸生们,济济一堂。
三个月的时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能考取大学堂的人,本身就有一定功底的,再加上此前的学习,三个月有针对性的进行训练,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法子的好坏,绝大多数人还是不甚看好。
可……此时,大家却早已预备好了考篮和笔墨,在助教的带领之下出发前往长安的考场。
这一天,长孙冲晕乎乎的,一出学堂,就好似重见天日一般,考试……他不太懂啊。
不过这都没关系,反正助教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在乎,他虽然很迟才进都大学堂,可是优势也是有的,那便是他比邓健这些人,关于《论语》,《中庸》这些的功底更深厚一些。
毕竟,虽然后来长歪了,可在家里,或多或少的,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这三个月,他几乎每日都是读书,虽然他不知道每日背诵这些有什么用,隔三差五都做题,不断的写文章,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在学堂里,似乎人们并不追求意义,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废寝忘食,甚至在梦里,长孙冲都记得自己在做什么题。
长安的考试,是在国子监进行的。
此时,国子监已经腾了出来,数不清的考生开始入场,长安毕竟是关中首善之地,天子脚下,读书人最多,对于考官们而言,压力也是最大。
为了表示对这场考试的重视,礼部尚书豆卢宽被陛下差遣来此,主持此次长安的州试。
豆卢宽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自己是礼部尚书啊,规格也太高了,可正因为规格之高,他也清楚,陛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表示对州试的重视。
因而,他也不敢懈怠,毕竟考生太多,稍有任何的闪失,依照陛下对此的看重,只怕也要教自己人头落地。
国子监这里,改造了许多的考棚,考生们入场之后,各自进入了棚子。
长孙冲便在其中。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木讷了,再不似从前那般,虽然放了出来,犹如雀儿出了笼子,可在赶往考场的过程中,看到沿街的热闹,却好似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个人习惯了某一种生活方式后,再想更改,只怕有些难。
此时有人敲锣,紧接着,试题放了出来。
最重要的文章题开始放出,长孙冲便觑见那放出来的牌子上写着:“老吾老”三字。
一看这个,记忆便瞬间涌入心头。
其实这玩意,隐藏在书中,而且有点偏,一般人只记得书中的紧要所在,还真未必能记得四个字出自哪里。
可长孙冲不一样,他每日背诵这些书,早就烂熟于心了。
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三个字,是出自《孟子,梁惠王》,原句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只怕这个时候,只看这老吾老三个字,许多人就开始发懵了。
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题,很多人自诩自己读的书多,可读的多没用啊,你若是疏忽了这三个字,那么仅凭这三个字,你就根本没有办法猜测出题目的意思。
而孟子他老人家的仁孝之心,也就没办法参透。
题目,你都看不懂,你还写个什么文章?
单凭如此,就可以直接刷下七八成对四书理解不够深的人了。
长孙冲却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此时不禁精神奕奕,两眼发光,这题我懂啊,作文章……我也会啊……我写文章都快写吐了。
长孙冲的作业,就是各种文章,而这些文章交上去,还需要点评,好在哪里,坏在哪里,需要注意的是什么,每天挨一顿骂,就算是傻子都开窍了。
于是他闭上眼,沉思片刻,而后,悠然地提起笔,开始起草稿。
先写文章的骨,而后呢,再堆砌词藻,这玩意,也是教师们教的,专门应对这种命题文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上达天听
长孙冲下笔,一路龙飞凤舞。
这若是几个月前,只怕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会提起笔来写文章。
早在好几年前,他整个就废了。
每日三竿才起,成日纵情声色,通宵达旦。
可现在,他很专心。
这是训练出来的,因为学堂里枯燥,粗俗一些来说,就是淡出个鸟来。
在那里的日子,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期待,有时候,能专心读书,反而日子还好过一些,如若不然,总有人让你体会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他一面写着文章,一面心里推敲。
技巧他都懂,甚至教师还不断的拿一些文章来剖析。
文法这玩意,其实就是一个套路,虽然这等手段,永远无法作出那等惊世骇俗的文章,可是……要做一个漂亮文章,却是很容易的。
长孙冲越写越快,毕竟每日都要写这种文章的,早就习惯了。
只一会儿功夫,一篇文章大抵写毕,随即开始进行修改,他一丁点也不急,因为时间还有大把。
可是其他考棚里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许多考生,只看到‘老吾老’三个字,便开始懵逼了,有的人压根不知这老吾老出自哪里。
要知道,四书之中任何几个字,你摘抄出来,若是不能联系前后文,是根本无法知道这区区几字的原意的。
你连这玩意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还考个什么?
当然……其实绝大多数人,对于这三个字,还是有一些印象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印象并不深刻,只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大抵记得一些,可前文在哪,后文在哪,出自哪里,依旧没有清晰的记忆。
于是赶紧搜肠刮肚,拼命去想,越急,却是临场发挥越差。
这倒不是说他们没有才学,而是才学这玩意,毕竟是很空泛的概念,至少在这个时候,许多人已经开始有些懵逼了。
那些勉强能记得原意的人,倒是抖擞精神,开始作文章了。
不过科举的文体是限定的,必须多少字,不能多,也不能少,又必须符合原句中的文意,还需在这个原意上加上自己的理解。
这又不免让人重新开始搜肠刮肚起来。
偏偏这考试,时间限定的比较死,上午收了文章的卷,便开始分发了吃食,休憩了片刻,随即算学卷和通识卷便又分发下来,限定一个半时辰交卷。
因为科举之中,文章卷是最难,也是最重要的,算学和通识只是附庸,占整个科举考试的分量不重,再加上只是府试,因而并不难,不过是简单五年级的内容罢了。
长孙冲很快就做完了。
考试完毕,他随着人流出去。
耳边嘈杂。
随他一道出考场的考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甚至有人哭丧着脸,捶胸跌足地道:“今日的考题,竟是这样难,比县试不知难了多少辈,不知是谁出的题,这出题官为何不自己来考考看,我倒要看看,他自己能不能将题做完。”
“是啊,是啊……太难了,我见那老吾老三字,心里便叫不好,哪有出这样题的,还有那算学题,我算了小半时辰,也没算明白,哎……糟了,糟了,到时如何回去交代,若是落第,又要等两年……”
“我听闻,出题的乃是大学士虞世南。”
一听虞世南,大家便不敢再抱怨考官了。
这虞世南,不但是李世民的师傅,而且人品是没得说的,他被世人评价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人们都认为他人品贵重,德高望重,学识也是极好,此番由他来出题,自然不会有任何人有非议。
于是,许多人开始转而哀叹自己时运不好。
可依旧还有人不断说难。
长孙冲走的步伐轻快,听到耳边的议论,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哪里难了,很容易呀。”
此言一出。
空气都骤冷了。
许多人驻足,纷纷朝长孙冲看来。
然后有人同情地看了长孙冲一眼,摇摇头道:“又疯了一个……”
长孙冲:“……”
身边便有人低声议论:“这考试疯了的,可不少呢,我县试时就遇到一个,考着考着,就狂笑,自称自己博学多才,说自己中了进士,最后被差人架着出了考场。”
“这是自然的,成日妄想,能不疯吗?”
“我方才瞧那人,有些眼熟,好像在某个烟花场所里见过。”
“嘿嘿,又是一个狂生。”
…………
长孙冲没鼻子没眼的出了考场。
考场外头。
学堂的教师们已挂了旗子,有人大呼:“二皮沟大学堂的集合了。”
一些二皮沟大学堂的考生,便纷纷朝旗子方向去。
长孙冲下意识地走向那旗子,只是走到了一半,突然脚步停了,他回头,看着许多吆三喝四的考生们,似乎是想考完之后寻地方喝酒,又或者是寻个地方娱乐。
一下子,以往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了心头。
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此时已离了学堂,现在便可回家,没人可以拦你,只要回了家,谁也没有办法将你抓回学堂里去了,到时又可夜夜笙歌。
于是,他心里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身子微微后倾了一些,眼神里掠过了复杂之色。
而后……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开始朝着那旗帜的方向去,这些曾经熟悉又可恶的面孔。
只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长孙冲终于还是鬼使神差一般,走到了旗帜之下。
许多学兄和学弟们已经聚集了,他们的脸色和其他的考生不一样,没有愁眉苦脸,却都带着轻松,彼此之间见礼。
有人拍了拍长孙冲的肩:“长孙学弟,考的如何?”
长孙冲不必回头,听声音便知是谁,自是那邓健。
他耸肩,轻松自在的模样:“不错。”
此时,长孙冲心里突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虐了自己千百遍的地方,竟让自己形成了某种依赖。
他属于这里。
长孙冲甚至还见着房遗爱也走了来,他个头小,差一点被人潮推走,是几个个子高的学兄保护着他来的。
房遗爱口里还是咋咋唬唬地说着:“小事而已,这么容易的考题,还没平日先生们出的题难呢,我闭着眼睛做出来的……”
他咧嘴,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集结,点数之后,随即便回学里去了。
只是……这么一群奇怪的人,难免让人侧目。
有人低声道:“这些人是谁?”
“大学堂里的。”
“二皮沟……”
“嘿……”
众人用不可意会的眼神彼此交流,看着这些家伙,哪里像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都是细皮嫩肉的,可他们呢,一个个肤色粗糙,身体很结实,毕竟……平日里除了读书,还要会操,有时要顶着烈日打熬身体,皮肤早就黑了。
再者,还有不少似邓健这样的人,自小就干各种农活的,相貌和寻常的读书人,格格不入。
别看他们也穿着读书人的衣衫,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端倪。
“听闻那里,什么人都收,连那耕田的也准入学呢。”
“哈哈……你还是少说几句,别让人听了去,现在那陈家,可是如日中天。”
“就算是听了去,我也不怕,这些半路出家的,也敢来考试,他们都可称之为读书人,那这天下,便都是读书人了。”
闲言碎语,其实学堂里的人早就听腻了。
许多人不为所动,哪怕听见,也假装不知。
他们默默地回到了学堂,哪怕是考完,也没有休息,即便这里的先生和助教们,今日不上课,却有许多人,自觉地端起了书本,继续诵读。
考没考好,固然很重要,许多人太需要功名了。
可即便是高中,接下来还有乡试,有会试。
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如同邓健的心态一样,这光阴,一丁点也虚度不得。
长孙冲觉得自己回到了学堂之后,有人在背后一定盯着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预感,所以他猛回头,便见小个头的房遗爱正猥琐地跟在他的身后。
长孙冲大怒,猛地回头,如饿虎扑羊一般,一把将房遗爱揪住,瞪着他道:“你盯我做什么?”
房遗爱昂着头,一点都不畏惧他,反而很镇定地道:“你放开,学规里,学兄弟殴斗是要关三日禁闭的。”
长孙冲绷着脸,不得不松手。
房遗爱好整以暇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口里道:“我出考场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个家伙肯定想要逃,所以我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头,你若是敢逃,我立即便向先生们发出警报,哼,算你的运气好,你总算还是回了学堂了,如若不然,至少得关七日禁闭。”
长孙冲一听,便忍不住大怒道:“你竟起这样的坏心。”
房遗爱面对长孙冲,少了畏惧。
毕竟,在学堂呆了这么多月,他渐渐算是明白了,原来从前那个带着自己花天酒地的长孙冲,一丁点也不‘酷’,这就是一个渣滓,差点将自己带坏了。反而那些读书厉害的人,才是真正的让人钦佩。
房遗爱不屑地看着他道:“我起什么坏心,只是觉得你这个人骨子里便不是好人罢了,我作为学堂的学子,当然要时刻盯着你,不让你坏了学风。”
长孙冲一时无言,他竟发现,房遗爱也变了。
此时的房遗爱,充斥了正义感,他年纪更小,可塑性更强,现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似乎随时要和他想象中的长孙冲进行斗争。
而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何时开始不认得自己了。
长孙冲抿了抿唇,心一软:“小房。”
他伸手。
房遗爱却是带着警惕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而后立马身子一侧,避了过去,大义凛然地道:“莫挨我,你这是摸了不知多少妇人的手,我嫌脏。”
随即,小个头一转,堂而皇之的走了。
长孙冲留在原地,看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一时恍然。
…………
国子监一收卷,礼部尚书豆卢宽立即觐见李世民。
这是第一次的州试,李世民其实颇为担心,生恐有什么疏忽。
见一切顺利,倒是放下了心。
他随即召了众臣,连带着陈正泰也叫了去。
于是面色和蔼地道:“州试乃是大事,这科举新制的兴亡,就在此一举了,切切不可出任何的差池,既收了卷,便当立即阅卷,早日放榜。朝中五品以上的文臣,都可阅卷,不过……若是家里有子弟参加了州试的,还是理应避嫌。”
“陈正泰的二皮沟学堂不是有学生也参与了这次的考试了吗?他需避嫌。房卿,杜卿,还有长孙卿家以及豆卢卿家,就主持这阅卷吧。至于手头的事,都可先放一放,这阅卷才是当务之急。”
李世民话音落下。
那房玄龄本是低头,此时听了陛下的话,却是耳朵红到了耳根,他憋了老半天,才很是尴尬地咳嗽道:“陛下……臣……臣……”
李世民看着突然出声的房玄龄,不禁挑眉。
一个州试,他弄出如此高的规格,本就是传递自己重视科举的态度,他倒也是有想过此时会有大臣出来反对的,可没想到,此时站出来说话的竟是房玄龄。
李世民便道:“卿家有话,但说无妨。”
房玄龄一脸惭愧的道:“臣的儿子……房遗爱,好似,也参与了州试。”
房遗爱……
他也去考试了?
李世民先是一愣,有些不信,因为他实在没办法将房遗爱那个小子,跟考试结合起来。
这画面……有点怪……
而后,他愣愣地看着显得无地自容的房玄龄,半响,终于回过神来,才忙道:“噢,这是好事,连房卿之子都参加了州试,这不正是房卿做出了表率吗?房遗爱若是能高中,那更是……更是……”
说着,说着……李世民自己都不禁笑起来,于是只好无奈地朝房遗爱看了一眼,而后一脸歉意地道:“房卿家,朕对不住你,朕没忍住。”
…………
第二章送到,晚上有点事,可能更新会有点晚。
第二百九十六章:儿子回来了
房玄龄:“……”
他久久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房玄龄已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了。
奇耻大辱啊,毕竟是宰相,家里管不住,自己的儿子也没法管。
他甚至现在心里痛骂陈正泰了,若不是这个家伙,将学堂的人都拉去州试,又何至于闹出笑话,他又何至于这么没脸?
一旁的长孙无忌听到此,心里就猛地咯噔一跳。
同情地看了房玄龄一眼,可是…
兔死狐悲啊!
此时,他心里也忍不住不安起来,就生怕有人提及他的儿子长孙冲,毕竟真要提出来,只怕又成了一场笑话。
果然,李世民似乎也惦记到了自己的那个外甥长孙冲了,于是绷着脸,故意撇了长孙无忌一眼。
长孙无忌心里正慌得很,感受到李世民的视线,便忙是垂头,假装无法意会李世民的眼神。
李世民心里有数了,倒也体谅这苦逼的大舅子,不多说了,只咳嗽一声道:“长孙卿家也不必阅卷啦,其他人还有吗?”
李世民很圆滑地照顾了长孙无忌的面子,没有提及长孙冲。
不过这等事,虽然没有说出来,可但凡是知道一丁点内情的人,都是心知肚明。
大家虽都是装傻充愣,都当做什么不知道,可长孙无忌的脸还是有些挂不住。
陈正泰则没事人一般,目光清明,一脸坦然,好像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甚至李世民提到了房遗爱时,他还跟着一起乐了。
这令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都不禁恼怒,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个家伙……是故意羞辱我们吗?
可显然,现在还只是开胃菜呢。
这种事,你不去考,面子上还过得去,我们一个是宰相,一个是皇亲国戚和吏部尚书,我们的儿子就算不考州试,又如何了?
可偏偏,你陈正泰非要将人拉着去考。
这考了就不一样,毕竟二人的身份尊贵,儿子们自然也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以后但凡有什么人打听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考的如何,长孙冲又考的如何,那时候如何回答?
就算人家不问,那就更加的没脸了。
很显然,大家知道他家儿子什么德行,这才不问的啊,堂堂大唐的中书令和吏部尚书还要不要做人了?
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就可管中窥豹,见识了两家人的家教了。
君臣们在此议论,令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都很尴尬,耳根都不自觉的有些泛红了!
此时,想来长孙无忌是有些后悔的,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管教一些,又何至于像今日这般,受此奇耻大辱啊。
李世民吩咐定了,随即罢朝。
李世民回了后苑,便直接到了长孙皇后的居所。
长孙皇后见了李世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带着微笑上前。
她的亲外甥去了考试,这事儿,她是知道的,对于长孙冲的印象,其实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孩子顽皮是有的,但是想到去考试,想来是上进了。
只是这考试的事,毕竟关系到的社稷,她作为后宫之主,却更不好提起了,免得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长孙皇后上前,亲自给李世民奉了茶,微笑道:“陛下似乎在想什么?”
李世民坐下,呷了口茶,欲言又止的样子。
长孙皇后倒不急,只是很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李世民一面喝茶,一面善解人意道:“一定是因为国事辛苦吧,陛下有大志,不希望我大唐重蹈前朝覆辙,试图革新,这是前人所未走的路,想来更辛苦一些。”
李世民自知自己的皇后素来贤惠,不过他此刻心里的确装着事,终于憋不住地道:“朕现在算是看明白了,陈正泰他……”
这话说到一半,既然又停下来了,似乎李世民还没想好怎么好好的说。
长孙皇后便抿嘴一笑道:“陛下今日说话都吞吞吐吐呢,一定是陈正泰办了什么错事,不过他毕竟还年少,又是陛下的弟子,性情还不够稳健,偶有疏失,也是情有可原,陛下乃是他的恩师,原本帝王是不该有门生的,可既然认了,便该教诲的要教诲,该指正的要指正。寻常百姓家的师生都是如此,更遑论天家了,天家该为天下作出表率。”
长孙皇后的话,令李世民略带急躁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一些,李世民便颔首道:“朕担心的就是这个啊,正泰的学问是没得说的,人品也贵重。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爱得罪人。当然,他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朝廷为重,这是谋国。可是只晓得谋国,而不懂得谋身,这就让人担忧了。他得罪的人越多,朕在的时候,尚且还可为他转圜,可朕若是有一日不在了呢?”
李世民对陈正泰的确是有着担心的。再说在他看来,陈正泰得罪人,很多时候也是为了他这个恩师。
李世民忧心忡忡的样子继续道:“就说这一次州试吧,他竟让长孙冲和房遗爱二人去考试。朕思来想去,他这样做,只怕是有他的心思。大概他是希望借助这二人,来证明州试的公正。你想想,房遗爱和长孙冲,他们是能考中秀才的人吗?到时放出榜来,大家见连宰相之子和吏部尚书之子都考不中了,势必就对这州试的公平有了信心了。”
长孙皇后听到这里,大抵明白了什么,她不禁蹙眉道:“这样说来,让长孙冲去参加州试,是这个缘故?”
长孙皇后听到此处,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起来。
她还以为自己的外甥,有了上进之心呢。
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不同,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事理,正因为明白,所以她才担心,如今长孙家已经如日中天了,若是给更多的恩荣,只会让自己的兄弟和外甥们更加的肆无忌惮,时间一久,家族便难保全。
她看得不只是眼前,还有更长远的期许!
可现在才知道这陈正泰怂恿着长孙冲去考试的,这事的意义就不同了。
虽说是借故想要让州试让天下人觉得公平,是出于公心,可若真是这样的心思,岂不是故意要让长孙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李世民叹口气道:“可见陈正泰此子,一心只想着协助朕推行科举,却是忘了,做了这件事,势必会遭人记恨哪。”
他看了长孙皇后一眼,显出几分郁郁,接着道:“长孙卿家和房卿家,都是要面子的人,这岂不是让他们面上无光?朕今日当着两位卿家的面,见他们面有难色,心里才陡然明白了,哎……”
李世民随即又对上长孙皇后的目光,露出几分真挚,继续道:“朕和你说这件事,便是希望观音婢不要记恨陈正泰,此子行事是孟浪了一些,可心却是好的。”
长孙皇后一直认真地听着李世民说话,此时迎着李世民的目光,不由失笑。
原来陛下说了这么多,却是因为如此。
她想了想,随即道:“臣妾岂会如此不明事理?陛下放心,等放榜之后,臣妾便将兄长叫到面前,还需好好和他说说。”
李世民颔首,对长孙皇后满心的信赖,毕竟十数年的夫妻了,只需一提,便晓得彼此的心思了。
…………
过了十数日,放榜的日子终于近了。
此时,学堂特意放假了,让生员们回家,等待放榜。
生员们各自收拾了行囊,长孙冲自然也不例外,和几个相熟的同窗约定了,一起找时间去看榜,他便徐步出了学堂。
这一次,是真的可以放飞自我了。
长孙家似乎消息灵通,一得知学堂要放假的消息,竟早有奴仆带着车马在学堂的大门外等候了。
长孙冲刚刚走了出来,便忙有人上前来行礼道:“郎君读书辛苦了,得知这边放假,阿郎高兴得不得了,还有夫人,夫人特命我等来迎接。呀,郎君怎么穿着这样的衣衫,要不寻个地方,换一身衣衫,再回家如何?”
这长随一直跟着长孙冲,从前是形影不离的,他历来晓得长孙冲的性情,因而边说边陪着笑。
长孙冲却是拉着脸道:“不必啦,母亲很久不曾见我了,我该立即回家才是。”
说着,直接上了车马。
这长随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发现自己家的这个小郎君,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不一样在哪里,他一时也说不出来。
长孙冲坐着马车,带着几分久别家园的激动,终于到了长孙家的府邸。
而长孙家已是张灯结彩了。
便连长孙无忌,今日也特意没去吏部当值,而是和自己的夫人在这大门外等候。
看到车马来,这些日子都忧心忡忡,觉得自己又遭受了陈正泰暗算的长孙无忌终于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儿子……回来了。
一想到这里,长孙无忌竟忍不住眼眶有些红。
他当初因为早年丧父,所以寄人篱下。
可谁曾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有被送去学堂里,几个月不能归家呢,这和寄人篱下有什么分别。
………………
昨天喝了点酒,先上一小章,下午继续努力。
第二百九十七章:脱胎换骨
等马车停下。
长孙无忌已是箭步上前。
便见长孙冲在此时下了车。
一看这长孙冲,长孙无忌还未开口,身边的夫人却已眼泪婆娑起来。
儿子黑了,也瘦了,这身上穿着的,是什么衣衫,这分明是寻常的布衣啊!
不只如此,身上的行囊,也略有破旧,虽然勉强还算是干净。
可这般样子,哪里有长孙家小郎君的风采?
一看这个样子,长孙无忌也顿时火冒三丈了。
这还是他的儿子吗?
看看这个样子……这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哪。
长孙无忌禁不住身躯一颤,等这长孙冲到了他的面前,长孙冲居然乖乖地作揖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在古代,大人乃是对父亲的尊称。
比父亲和爹要尊重一些。
以往长孙冲只是喊爹的,而这行礼……那便有些欠缺了。
长孙家的家教并不严格,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在乎了。
长孙冲随即又朝长孙夫人道:“见过母亲。”
“这陈正泰……”长孙无忌已顾不上见礼了,他是最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委屈的。
现在见长孙冲清瘦如此,自然大怒:“前几次,让他坏了我们家的好事,现在他竟是变本加厉,他对着老夫来便也罢了,竟是冲着吾儿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长孙无忌四字,倒过来写。”
长孙无忌这一次是动了真怒,面上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陈正泰有本事就冲着老夫来啊,此败犬,安敢如此。”
长孙夫人只在一旁低泣。
长孙冲听了这话,竟有一丝迷茫。
说实话,他已经很少听有人这样骂自己的师尊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在学堂那封闭的环境里,但凡是涉及到了自己的师尊,自己耳边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各种溢美之词,简直就将师尊说的世上少有,天下的人物,无出其右一般。
尤其是那邓健,一口一个师尊,每次说起陈正泰,眼圈就是红的,一副好像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的模样。
且那明伦堂里,还张挂着几张画像,为首的自然就是李世民,其次便是陈正泰,每日上完了早课,大家都需跑去那儿,给陈正泰行个师礼。
至于陈正泰的画像,更是张贴得所有的课堂、食堂都是,且那画像里,陈正泰永远是面露微笑,和蔼可亲,就差在他都脑壳上头,再画一个光圈了!
总而言之,无论你抬头低头,都能看到这个家伙,久而久之,便无形地使人对陈正泰生出一种崇敬之感。
长孙冲在学里的时候,还没有那种很强烈的感觉,只是对陈正泰的恨意随着时间慢慢的消解,耳朵听的多了,似乎也觉得自己对陈正泰好像有所误会,无论如何,饮水思源,这是自己的师尊嘛,自当是崇敬的。
可是……
当听到父亲不客气的直呼陈正泰的姓名,口里叫骂,甚至还用败犬来形容陈正泰的时候。
长孙冲心底深处,居然生出了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恩师就是学堂,学堂里既有自己,也有令他开始渐渐尊敬的先生,还有使他敬畏的助教,有和他相亲的同窗!
辱骂了师尊,就好像是在侮辱整个学堂,甚至侮辱了自己一般。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长孙冲的脸涨得通红。他现在渐渐已有了自尊心,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融入了一个集体,维护这个集体,已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所以他面露出不愉快的样子,朝长孙无忌道:“正泰师尊对我有授业解惑之恩,大人何故这样辱我师门?儿子从前确实犯了许多错误,大人若是想要责骂,尽管来骂儿子便是,可是师尊又有什么过失?”
长孙无忌一时愣住了。
听着长孙冲一口一句师尊,长孙无忌还以为自己这儿子是不是吃错药了。
这是……疯了吧。
于是,长孙无忌立即担忧起来,忍不住道:“那陈正泰,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对爹说,不要害怕,你已回到家中了,他还能将你怎么样?哼,此人历来狡诈,可是冲儿,你自管放心,有为父在……”
长孙冲听到这不堪入耳的话,已是面色羞红,他甚至已经想象到,邓健这些同窗们,在得知自己的父亲成日侮辱师尊的时候,会怎样看待他。
他此时不由自主的感到又羞又怒,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看着长孙无忌还要骂,长孙冲再没有什么犹豫,竟是啪嗒一下,败倒在地,行了大礼:“父亲要责骂,就骂儿子,请不要侮辱师尊。”
眼看着长孙冲竟是作出如此的举动,长孙无忌彻底的愣住了。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儿子,好像给别人做了儿子一般。
长孙冲一跪。
这长孙夫人便收不住泪来了,顿时哭出声来,埋冤道:“你还要怎么样,这是要逼死冲儿啊,冲儿尊师重道,又有什么错的?他难得回来,你却在此说这些失了家和的话……”
这般一来,反而是长孙无忌开始左右不是人了,于是他沉默起来,认真地端详着长孙冲,有点怀疑回来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儿子,是不是被人调包了?
细细看了半响,一再确认之后,只好叹口气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也知道,为父只是关心则乱而已,至于陈正……陈詹事,啊,暂不说他了,你先起来吧,咱们入里头说话。”
长孙冲便随长孙无忌入了正堂,坐下,有人给长孙冲斟茶来。
长孙冲居然是欠身坐下的,显得很恭谨的样子。
这倒不是有人刻意的教他。
而是在学堂里,规矩森严,长幼有序,在先生们面前,学生们必须恭谨,长孙冲已经习惯了。
看有人给他斟茶,长孙冲却是看了一眼长孙无忌的面前的茶几空荡荡的,于是朝人道:“大人没有喝茶,我怎么可以先喝呢?”
那下人吓了一跳,像见了鬼似的。
郎君回了家,真真是脱胎换骨啊,以往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他用着的,今日竟是如此的谦让起来。
于是下人连忙又将他的茶盏,端到长孙无忌的面前。
长孙无忌也是一脸懵逼,他这个做爹的,居然是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冲儿……竟也学会了谦让?
于是,长孙无忌便先呷了口茶。
而长孙冲等自己茶来,也跟着喝了一口,他喝的慢条斯理,不似从前那般的牛饮,反而透着股文质彬彬的气质。
长孙无忌看了看儿子,眼中有着讶异,咳嗽一声道:“这些日子,在学堂里如何了?”
长孙冲便道:“在学堂里都是读书,几乎没有什么空闲,偶尔也会操练一下身体,每日一个时辰。”
每日读书……
长孙无忌一脸无语之色。
他没办法想象这种画面。
长孙无忌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于是道:“是吗?那么你平日读的都是什么书?”
这是故意想戳破长孙冲的意思,毕竟在他看来,这长孙冲如此惺惺作态,和从前完全不同,肯定是有人教他的。
你不是说成日在读书吗?那我问一问就明白了。
长孙冲则泰然自若地道:“回大人的话,起初的时候,学的是小学课本,不过科举新制之后,为了应对科举,所以暂时改为了四书和文章,师尊是有明训的,说是学习真才实学固然要紧,可若是不能求取功名,如何能将这真才实学发扬光大呢?”
“我等读书人,天生负有匡扶天下的使命,如若不然,读书又有什么用?因而,真才实学紧要,考试也紧要,先取功名,而后实学,亦无不可,所以鼓励大家,努力背诵四书,学习作文章的方法。”
长孙无忌听了,心里冷笑,他觉得怪怪的,某种程度而言,他觉得自己儿子,确实是变了,至少变得面目没有此前那般的可憎,也没那般的任性胡为。
不过……长孙无忌还是有些不相信!
他决定继续试一试,于是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那么你也读了论语,是吗?读到论语哪一篇了?”
他的母亲则站在一旁,心里不禁有些埋冤长孙无忌,儿子才刚刚回来,不问问他喜欢吃什么,想要点什么,却问这么多做什么?他才入学多久,就问这些问题,这不是教自己为难?
长孙冲却对答如流道:“论语早已通读了,而且已能倒背如流。”
“什么?”长孙无忌整个人要跳起来:“倒背如流?”
其实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能做到对论语倒背如流。
毕竟,长孙无忌又不需要考试,大致懂这论语的意思也就足够了。
可长孙冲竟敢说这样的大话:“好,好,好,你出息了。”
这时……长孙无忌有些真正动怒了。
这是糊弄老夫呢,肯定是那陈正泰和他的儿子沆瀣一气,糊弄着他的儿子来再来糊弄他。
长孙无忌忍着火气,随即道:“那么我来问你,论语第八篇,是什么?”
长孙冲几乎毫不犹豫的开口:“这第八篇,乃是泰伯篇: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子又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理则……”
他竟当真当场背诵起来。
第八篇确实是泰伯,其实里头的内容,长孙无忌只不过记得七七八八而已,真要让他一字不漏的背下来,对他而言,也有很大的难度。
可现在看这长孙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长孙无忌一时竟真的懵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怪事……
长孙冲背完了,却是看向长孙无忌:“父亲还想听一听这第八篇的原意吗?其实不只是论语,在学堂里,熟读论语只是基础功,许多学兄,便是四书,也能倒背如流的。儿子入学晚一些,不够用功,资质也愚钝,只能熟读论语和中庸,至于孟子等书,却只能背个**成,偶尔还会有疏漏。”
长孙无忌:“……”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不得不信了。
他很明白,想要做到这一点,是真正的需要花费无穷的精力,绝不是靠投机取巧可以成功的。
他的儿子……当真是在那大学堂里认真的读书?
此时,想到长孙冲这些日子种种的变化,再不相信,已是不可能了。
长孙无忌心里竟是感慨万千,长孙冲……当真比从前……出息了。
“你……你……”说了两个你,长孙无忌的嘴皮子颤了颤,后头的话竟是如鲠在喉,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可事实就在眼前哪。
想到这些日子,因为长孙冲而遭来别人的取笑,还有对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引发的担忧,连说了两个你之后,长孙无忌一下子百感交集。
他忍不住老泪纵横地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冲儿,你因何转了性子?为父,真的有些不认识了……你…………你……你此次休沐回来,啊,对了,你一定受了许多的苦……来,咱们父子二人,得喝两杯酒,你在家里,也好好的玩玩,难得回来……真实难得啊……”
长孙无忌语无伦次,此刻不禁欣喜若狂,自己儿子,真的长大了,这才离家多少天啊。
长孙冲却是板着脸,很认真的道:“儿子已经戒酒了,喝酒误事,且为学规所不容许,至于玩……”
他摇摇头,随即道:“且不说学里布置了不少的功课,儿子在学中,学业总是不及同窗,他们比儿子更加刻苦,现在好不容易沐休,自是儿子笨鸟先飞的时候,怎么可以因此而虚度光阴呢?儿子从前做了许多的错事,浪费了不少的时光,若是再不努力,只怕要被同窗们笑话了。”
“儿子打算这几日时间,将功课温习一下,再在家中寻一些书看了看,再者,儿子在学里,不能陪伴父母双亲,现在难得回来,理当多陪一陪母亲才是,免得她这些日子挂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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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好儿子啊
此时的长孙冲,给人一种无法理解的感觉。
其实这倒也未必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彻底封闭的环境里,几个月的时间,每日极规律的生活,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笃信着一件事,无论是任何人,都在给你用各种的方式灌输着一种理念。
而触犯了红线的人,便受责罚,久而久之,思维的定势也就随之扭转了。
此时,长孙冲也开始对于这种理念变得深信不疑。
他相信书院会成为改变天下的力量。
他也相信在书院中的所学,一定能让自己获益终身。
他渐渐开始知道,虽然每一个人的父亲是不一样,但是都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爱自己的儿子的,孝顺父母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是数月不能和父母相见,原先唾手可得的父母之爱,原来竟变得如此遥远。
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努力读书,要获得功名,因为不获得功名,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因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也燃起了对功名的渴望。
人们在他耳边不停的灌输,读过书的人,绝不能耽于自己的享乐,而应有匡扶天下的志向,这是书院学员们的目标,哪怕处在任何逆境,都不能更改。
当然,与其说长孙冲愚蠢,倒不如说长孙冲相信邓健,相信那些同窗,从而渐渐相信每一个人。
这里面有学规的束缚,有身边人的影响,甚至还包括了友情的感染。
从前的长孙冲,每日花天酒地而洋洋自得,是因为他自认为自己这样做,是让人羡慕的事,他沉醉在这种被同龄人所称羡,父母宠溺的环境之下。
可当有一天,他来到了书院,结果他发现,周遭的环境里,每一个人对于这样的恶习都嗤之以鼻,甚至表现出了明显都厌恶和唾弃,他陡然发现,自己此前所做所为,并不值得自己沾沾自喜。
花天酒地的长孙冲,其实并不是没有自尊的人!人都有自尊,只是每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的价值取向而已,从前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时,自尊便是我酒量大,能令你们钦佩,走在街上无人敢惹,于是他觉得自己被人所敬畏,这些本身……也是自尊心的一种体现,通过仗势欺人以及喝酒狎妓,长孙冲得到了满足感,这不只是精神和**上的满足,而是他能感受到周遭人所表现的敬意,以为那些纨绔子们,显然是真心佩服的。
就如那房遗爱一般,那时候他觉得长孙冲真的很厉害,喝酒,摇骰子,狎妓,打人,可谓样样都精通。
可起初入学时,人们对于他这恶习的鄙夷,刺痛了长孙冲的自尊,因为环境不一样了,以前他所沾沾自喜的事,他终于发现是并不光彩,甚至是一件很让人鄙视的事。
于是他渐渐的开始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甚至觉得在学里,和人说这些,反而成了他的污点。
在这个新的价值体系里,比的是谁用功,谁学的更好,谁会操时能不拉后腿,谁的志向更高。
这种价值体系,通过学里的每一个人相互之间的感染,会不断的去加强,最后,形成了习惯,变成了某种可称之为信念的东西。
彻底封闭的环境,就成了这些价值观加紧塑造完成的催化剂,每一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每一个人,都身处其中。
现在即便是送长孙冲最好的蝈蝈,最好的斗鸡,送钱到他的面前让他去挥金如土,只怕这个时候,长孙冲也不乐意放开手脚去玩乐了。
不是他不喜享乐,而是他有了羞耻感,已经在这其中获取到彻底精神上的愉悦,反而在书院里,心底埋下的那颗种子,会令他时刻忧心忡忡,生出顾虑。
而长孙冲给长孙无忌带来的,却是某种恐惧。
这才几个月啊,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像是儿子了?
可明明是朝着很好的方向发展,只是这发展的速度,有点快。
倒是长孙冲的母亲,此时却很是欣慰,她是妇人家,才不管男人之间有什么阴谋呢,她想得就简单多了,只想到自己的儿子懂事了,竟晓得侍奉自己的母亲了。
若是从前,长孙冲就算是无事,也是不着家的,经常是通宵达旦之后才回来,日上三竿才起,平日只有她这母亲的担心他的身体,从没有长孙冲对她这做母亲的有过任何的关心。
长孙夫人现在满心欢喜,欣慰道:“若是肯留在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她只是说若是……也就是说,长孙夫人也不敢肯定,这不过是几句漂亮话。
不过……接下来的这几日,却足以让长孙家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了。
长孙无忌次日便去了当值,等入夜了方回。
他一脸疲惫,到家门口就下意识地问门子:“冲儿出去了吗?”
门子道:“郎君今日清早起来便晨读,晨读之后还跑了步呢,围着院子跑了一大圈,他是卯时就起来的,吃过了饭,上午去给夫人问了安,而后又躲在书斋里,还让府里的人去寻一些书贴来,说他的行书不好,以后要慢慢弥补。就这般的看了一日的书,天色暗淡了,又去了夫人那里,陪着夫人在佛堂里说话,现在好似还在呢?”
这门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连这门子自己都难以置信。
长孙无忌心里大惊,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啊,只是今日朝中的事,让他心力交瘁,倒没有去烦扰长孙冲,早早去睡下了。
结果……到了第二日,第三日……长孙无忌每日下值后回来,从府里的人得到的消息竟都是如此,长孙冲那自律,可谓是格外的可怕,连续三日,作息都异常规律。
这一下子,长孙无忌有些忍不住了。
因为人是会慢慢适应的,而一旦适应,长孙无忌突然觉得这样挺好,至少自己不必再担心这个孩子,不知道又在何时在外头闹出什么事来。
肯读书不是坏事,肯晨练也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
他快步至佛堂。
到了佛堂外头,便听到里头传出长孙夫人的笑声。
长孙无忌疾步进去。
便见在这佛像之下,长孙夫人和长孙冲正各自落座。
长孙夫人的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显得很是知足的样子,一见到长孙无忌回来,便带着愉悦道:“老爷回来了,快来听听儿子在学里的趣闻,他一个同窗,读书读的痴了,竟将墨当作是水喝了,还恍然不觉呢。”
长孙无忌面露微笑,打量长孙冲,仔细观察,发现长孙冲整个人态度很恬然,没有从前那一股一股脑的冲动性子,似乎极有耐心的样子,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很多时候,都是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仿佛十分享受这种宁静。
毕竟……长孙冲是真正吃过苦的。
吃过了苦,枯燥乏味的读书,艰苦的操练都能坚持下来,现在坐在母亲面前,耐心的倾听母亲的闲话,喝着茶,说一些在学里的趣事,他已很满足了。
甚至这对现在的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是很难得的放松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他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家里,有多久没有一家几口人围在一起这般说闲话了!
长孙无忌突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家外的勾心斗角,还有平日为了**和权势的各种小心谨慎,以及对帝心的猜测,现在似乎一下子都不重要了。
他一下子抛下了心事,让人取了一把胡椅来,也坐下,很有兴致地微笑道:“噢?还有这样的人?”
长孙冲便笑道:“此人叫邓健,乃是我在学堂里的同窗,他家里很苦,全凭藉着他的父亲在外给人做工,才勉强供养的,因而他读书比儿子刻苦十倍百倍,毕竟师尊给了他读书的机会,而他也要报答父母的恩情,儿子处处都不如他,他性子很稳,没有其他的杂念,其实人也挺聪明,或许是真正用了心的缘故。儿子初去学堂的时候,嫌弃食堂的肉少,他便将碗里的肉夹给儿子吃……”
长孙无忌听到此,不禁道:“他是想巴结我们长孙家吧。”
长孙夫人听到这里,看了他一眼,蹙眉。
可长孙无忌就是这样想的。
倒不是他心思坏,而是以长孙家现在的权势,似这样想要屈意奉承的人,实在如过江之鲫。
他之所以这般不客气的揭露出来,是因为长孙无忌其实早见多了这样的人,害怕自己的儿子受骗吃亏罢了。
长孙冲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摇摇头,依旧心平气和地道:“起初儿子也这样想的,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好,并非只是对儿子一个人好,其他的同窗里,也不乏有和他一样出身的人,他也是这般对人好。”
顿了顿,长孙冲突然有些失态,眼眸里的光似乎一下子暗淡了许多,他显然是想那些同窗了,于是幽幽道:“其实大家都在一起读书,平日里同吃同睡,各自也都有自己的缺点,可彼此的交情,却都是发自肺腑的。”
“在学堂里,他们就如自己的兄弟一般,就算偶有摩擦,次日一起来,便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前在那里的时候,大家天天见着,感触尚还不深,这几日回家,倒是对他们愈发的想念了。”
长孙无忌听到此,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想深了。
他见长孙冲没了刚才的放松愉悦,神色变得黯然起来的样子,情不自禁地道:“都是为父的错,这邓健,若是对人人都如此,那么就真是真性情了。”
他说到此,不禁也惆怅起来,竟好似是感触万千,抬头,竟愣神的看着窗外的明月。
年轻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过真挚的情感?他那时候寄人篱下,被人看不起,倒是和那李二郎,是真正的莫逆之交,此后李家在太原造反,房玄龄毫不犹豫的投奔李世民。
其实长孙无忌自己也清楚,他并不是一个特别有才能的人,可或许是因为这朋友之义,才会有今日吧。
只是因友情而获得厚禄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竟已越来越世故了!
长孙无忌幽幽地叹息一声,不由苦笑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下次寻个机会,将你这同窗带到为父面前来,为父也想见见这么一个人,不必在乎他的出身。”
长孙冲却是皱着眉头摇头道:“这次其实我本也想请他来家里闲坐的,不过他不肯。”
长孙无忌倒是愣住了,长孙家历来习惯了是被讨好的对象,可如今相邀,他一个连寒门都不如的人,竟是不肯上门来?
这就古怪了!
于是长孙无忌忍不住好奇道:“这又是何故?”
长孙冲便道:“他说难得沐休,得回家帮家里做一些事,想办法给人代写书信,筹一点钱,让他的父亲去治一治咳嗽。”
长孙无忌倒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听到此,不禁动容。
他似乎已经开始略微有些理解,为何自己儿子会变成这样的了。
“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他不禁感慨,眼角的余光看向自己的妻子,长孙夫人此刻,眼眶又红了,似乎百感交集的样子。
于是,长孙无忌的声音有些沙哑,道:“想不到,你如今竟能这样的懂事,看来这书……也没白读,老夫是真真想不到,那二皮沟大学堂,竟有这般的奇效,早知道如此,为父早就该将你送去了!看来那陈正泰也非完全一无是处,你能如此的懂事,这比我们长孙家加官晋爵更令为父欣慰,冲儿,你们几个兄弟,才是长孙家的未来啊。”
说着说着……长孙无忌的眼眶也禁不住红了,下一刻,竟是泪如泉涌。
他也不知如何,以往的城府,和多年修成的涵养,此刻全无用了,竟是失声痛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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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名列第一
长孙家难得有过这样的温馨。
或许是今日的明月格外的照人。
那明月的月辉洒落进来,使这佛堂里的油灯,竟也变得黯然。
可对于佛堂中的人而言,却是另一种感受。
长孙无忌在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便看着长孙冲,很是温和地道:“你好好读书,读书……终究还是有用的。为父不在乎你学到什么东西,只是你能今日这般的懂事,为父便已欣慰了。这两日,州试就要放榜了,你才入学不久,此前亏欠的学问又太多,为父就说一句实话吧,我自然是知道你是考不中的,外间因为你参加了州试,也有一些闲言碎语,有些话并不好听,可又如何呢?”
长孙无忌面带欣慰的笑容,接着道:“让他们骂去吧,为父此前还觉得羞愧,可现在却不羞愧了,因为你能如此,就足慰平生,当着这佛祖的面,为父已不再奢求什么了。”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带着关切道:“已经很晚了,我知道你每日都要早起,你看,你的身体也结实了不少了,还是早一些睡吧。”
长孙冲其实已是困意袭来,毕竟每日早起,早就让自己习惯了早睡,从前不良的习惯,早就变了,天一黑,便来了睡意,于是他起身,朝长孙无忌和长孙夫人行了个礼,便告辞出去。
长孙无忌看着儿子走出去的背影,依旧露出欣慰的样子。
“起初他回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现如今……”
长孙夫人面带微笑,她一面给佛祖上了香,一面道:“现如今,听了他在学里的许多事,方才知道原委,看来说来说去,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过错,从前对他实在太宠溺娇惯,差一点就误了他,倒是多亏了陈正泰啊,若不是他,真不知冲儿将来怎么办,人家都说,人有了德行,比万贯家财要重要,如若不然,就算给他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呢?最后不还是要一干二净的都败落掉了,现在……我是真安心了,三郎啊,无论如何,你都要去谢谢那陈正泰啊。”
长孙无忌听到此,下意识的颔首,只是…
儿子的这番改变,的确是领他很心满意足的,可是想到亲自去感谢陈正泰那家伙,却又觉得心里怪怪的。
…………
房家大抵也是如此。
房玄龄突然觉得自己干劲十足了。
昨天夜里,房遗爱居然找上了他,和他说了不少感人肺腑的话。
一下子,房玄龄竟觉得好像自己一辈子没有白活一般,房遗爱的改变,以至于家里的河东狮吼,竟也眉开眼笑,房家难得有了几日安生的日子,还天天有着笑声,舒坦啊。
眼看着要年关了。
因而阅卷官们匆匆阅卷之后,终于定了榜文。
雍州这里有考生三千七百多人,在各州之中,人数是最多的,几乎占了所有童生的十分之一。
可是因为涉及到的乃是功名,所以必须精挑细选,录取的考生,却只限定在二百名之内。
看上去,好像高中的人少,至多有十几分一的概率。
可要知道,这三千多的童生,却也是经过了县试选拔出来的,因而,算是优中选优,已是十分难得了。
此乃国家大事,因而在阅卷之后,哪怕是录取的试卷,不到最后结果,依旧还是采用糊名的方式,为的………就是防止有官吏上下其手。
礼部尚书豆卢宽,对此自是十分看重,他很清楚,一旦牵涉出弊案,那么这第一场州试就完蛋了,而随之而来的,乃是陛下的雷霆之怒。
从最近的许多事可以看出,现在陛下驾驭臣下,早不似从前那般的宽厚,后果一定十分惨痛。
所以豆卢宽在整个过程之中,几乎每一处都盯死,功名是什么?功名固然不能当作爵位,但是关系的乃是特权,任何一个正常的王朝,对于特权都是十分谨慎的。
就好似是汉朝一般,没有军功,就无法封侯,无论你表现得如何出色,没有就是没有,因而免不了就有人有了李广难封的遗憾。
可一旦到了王朝末期,为了维持人心,于是开始大量的封赏爵位的时候,那么这个王朝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上下,格外的看重。
把事情办好,豆卢宽便入宫觐见皇帝,具言阅卷已经结束,雍州录取秀才一百七十三人。
李世民听到这个数目,颇感满意,而后再下诏,放榜。
李世民是很聪明的人,他没有要求提前将这一百七十三份试卷来让他看看。
这就是要做出一个表率,为的是告诉大家,在放榜结果出来之前,就是连皇帝都不可过问。
毕竟,他这当今皇帝陛下固然可以公正。
谁知道他的后代们,那些后继的天子在提前看卷和结果时,会不会因为对某一个人的好恶,而随意改动科举的结果呢?
于是,豆卢宽奉诏而去。
这一天,晨曦轻轻洒落大地,清晨的寒意更浓一些,长孙冲就起来了,而后飞快的洗刷穿戴整洁后,就兴冲冲的出了门。
犹记得放假前,他已和同窗们约定了,要一同去看榜。
而此时,国子监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场面喧闹非常。
陈正泰似乎也兴趣盎然。
他也一大清早的,就带着薛仁贵一同出现在了这里。
至于为何还特意带上薛仁贵?当然是为了防止不理智的人出现。
薛仁贵对于读书人的事,其实并不感兴趣。
可陈正泰施施然地塞给了他一个香喷喷的肉饼,他便高兴了。
一面跟着陈正泰,一面小心翼翼的捧着肉饼,他先小心翼翼的咬肉饼的边沿,而后将里头的肉馅留在最里头,视若珍宝一般将边沿的饼吃的差不多了,最后一口将里头的肉团一口塞进嘴里,满口肉香!
啊……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当然,幸福总是一闪即逝的,当肉团咕噜一下入腹,乐趣便消失了。
可毕竟他对陈正泰有了更好的态度,本是吵嚷嚷着要和苏定方一起去操练士卒,现在却终于肯脚踏实地的负责卫戍。
很快,陈正泰便在人群中陆陆续续的遇到了许多自己学堂的门生。
众人见了他,纷纷聚了来,都恭谨地给陈正泰行了礼,而后便随陈正泰一道看榜。
片刻之后,这里竟聚了一百多人。
学堂里,雍州的考生一百四十余人,其余还有一批考生,是需回原籍地参加考试的。
长孙冲和房遗爱自也是来了,房遗爱如今显然已经不太稀罕长孙冲了,他觉得其他的学兄,才是他的榜样。
长孙冲却是在寻邓健的消息,问了几个同窗,方才知道邓健今日不能来。
听说他拖了人寻了一个短暂的差事,好似是在作坊里给人计件,因为是短工,所以机会难得。
“这个家伙。”长孙冲摇摇头,有些遗憾不能一起看榜。不过,他还是能理解邓健的。
那些在学堂里的时日,他和邓健接触最多的,自是与邓健再熟悉不过了,平日也会各自闲聊,对于他的家境,长孙冲了解得十分清楚,所以对于邓健任何一丁点为了改变家境也要不惜代价的行为,甚至这行为显得有些短视,他也只是苦笑,埋冤不起来。
“要不,等看完榜,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长孙冲突的提议。
倒是立即有许多人跟着附和起来。
不过此时更多人的心情一阵紧张,心心念念着自己能不能高中。
等和陈正泰会合时,长孙冲和房遗爱几人却也不扭捏,一同给陈正泰规规矩矩的行了师礼。
事实上,陈正泰的门生太多了,记不住这么多人。只是长孙冲,他依稀还是有些印象的,看着如今这家伙温顺的样子,他只颔首,朝着长孙冲点点头,这种时候,见面好像有些尴尬,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好在这不自在也就是一会,过了片刻,就终于开始放榜了。
这放榜的规格,甚至不亚于此前科举的放榜。
一个个官吏鱼贯而出,而后……开始张贴榜单。
陈正泰的心里其实有点急,因为他也很看重这次的考试,可他并不清楚学堂里有多少人能中榜。
于是他突生一计,高呼道:“二皮沟大学堂里见着自己名字的,都喊一声。”
“是,师尊!”众生轰然应诺。
这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
又是二皮沟大学堂,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是要叫学堂里的人见了自己名字的人,都喊一声。
有人不禁透出几分嘲弄,调侃道:“二皮沟能中几人,倒是拭目以待。”
这完全是玩笑的语气。
不过这人说完之后,顿时就醒悟过来,猛然想起了那陈正泰好似就在此,于是本着防止挨揍的觉悟,连忙闭上嘴,立即没入了人群之中。
只是这里,已宛如沸腾的如菜市口一般。
几乎三千多个考生,来了一大半,再加上还有各种亲眷,于是人头攒动。
乌压压的人,无数的眼睛,皆是不约而同地盯着贴出来的第一张榜。
这第一张榜,还标了数字,从一百七十三名开始,至七十三名。
也就是说,这是入榜的后一百个名单。
于是,人们开始焦灼的在榜上仔细地寻觅自己的名字。
只是……对于绝大多数人,却是有些失望了。
可是……另一边却不同。
陈正泰的周遭,有人率先道:“师尊,学生中了。”
“师尊,学生也中了。”
“师尊……”
一个又一个的人,竟开始高呼。
此起彼伏。
这说话的人,声音中都带着明显的喜悦。
哪怕是有的人名次并不高,可能中的,也不过是一百七十多人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功名啊?
长孙冲直直地盯着榜,一个个的看,却是越看越焦急。
尤其是耳边,许多同窗不断的高呼。
这令他压力倍增。
若是同窗们都没中,那么可能未必是自己的问题。
可身边的同窗纷纷高中了,只剩下一个他没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觉得一下子,自己有些透心凉,还有点羞愧。
甚至,他看到了九十七这个数字的时候,竟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长孙冲身躯一震,半响地看着那三个字,房遗爱!
房遗爱竟也中了。
而且还在百名之内。
这对于长孙冲而言,是极为震撼的。
因为他很清楚长孙冲是什么人,而且这家伙在学堂里年纪最小,若不是因为伴读的身份,其实这样的年纪,是没有资格入学的。
房遗爱极有可能是全天下最年幼的秀才,而且排位并不算低。
长孙冲整个人竟显得有些呆滞,心里的忐忑又浓了几分,于是连忙又继续看榜,可怎么看,都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只是二皮沟大学堂这边,终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第一张榜,一百个人,居然他们听到的报数声,就有六七十个。
有心人察觉到不对劲,心里早就在默数了,这一数,已是魂飞魄散。
怎么可能,后头一百名,几乎要给二皮沟大学堂包圆了。
还在大家震惊又愕然的时候,第二张榜也被张挂了出来。
这是从第一名至七十四名的榜单。
这一次,人们下意识的想看看这头名是谁。
于是,无数人抬头,纷纷翘首以盼地忘榜单的最高处看去。
而后……一个绝大多数并不熟悉,可长孙冲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赫然出现。
邓健!
邓健名列雍州州试第一,而雍州的考生最多,难度最高,这意味着……这个叫邓健的人……
厉害了……邓健……
长孙冲顿时晕乎乎的,看到邓健的名字,他心里既欣慰,却又更加的焦急。
他口里喃喃念着:“邓健,你来看,快来看,你高中第一了。”
可随即……他猛的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他突然想起,邓健并不在自己身边,他今天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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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中了,中了
“邓健是谁?”
许多人生出疑问。
显然,除了学堂里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叫邓健的人比较陌生。
其实这可以理解,在雍州,并没有邓氏这样的大族。
邓氏较出名的,大多都在荆襄一带。
就在所有人都是满脸疑窦的时候。
人们却发现,这第一张榜里,点数的二皮沟学堂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
“师尊,我中了。”
“我也中了。”
一个又一个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居然比此前更加的频繁,这声音中,都透着格外的喜悦。
长孙冲听到这些声音,头晕乎乎的,尤其是身边的房遗爱,还在一旁叽叽喳喳,他显得很兴奋,毕竟,房遗爱此前是觉得自己肯定不能中的,哪里晓得,成绩居然还不错。
这身边的同窗,报数的越来越多,让长孙冲即为之高兴之余,又压力倍增。
他的心就像半浮在空中,细细的一路看榜下去,赫然间……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名列三十一。
长孙冲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此时,若仔细看,甚至能看到他的双肩微耸。
其实他一直不觉得自己能考得好。
毕竟算学题里,他觉得可能有一些失误,至于通识题,相比于其他的学兄弟们,他显然也有一些不足。
当然,据闻这些相比于文章的考试,占比并不大,甚至有传闻,很多阅卷官对于这两种题,并不看重,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固然阅卷官是按着规矩来阅卷,可毕竟,人都有好恶,这个时代,终究还是不崇尚算学和通识的。
而至于那文章……至少长孙冲的印象而言,他觉得自己的文章是没有丝毫灵气的。
虽然文章都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属于那种,你永远挑不出错来,但是总觉得是欠缺一口气的那种。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而已,可现在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终于松了口气,浮着的心终于踏实地落了地。
似乎,他格外的看重这个成绩,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从每日吃喝嫖赌,再到悬梁刺股,如今的长孙冲,太需要有一种东西来证明自己了。
而三十一名,对于长孙冲而言,已是极幸运了。
于是,他忙嘶哑地道:“师尊……”
他声音是颤抖的。
而这一句师尊,却似乎带着无比的敬仰。
甚至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欢欣无比。
长孙冲继续道:“学生……高中了,中了,中了……”
后头的话,声音越来越轻微。
与这边热闹的报数相比。
其他地方,虽偶有几人中了的,露出欣慰之意。
更多的人,一脸茫然,显然,这榜中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不少自诩自己有才华的人,现在却是一脸的茫然。
有人甚至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当然……为了防止有人认为舞弊。
阅卷官会在此后,将所有高中者的文章都张贴出来,任人观赏。
陈正泰唇边一直带着微笑,这笑意是直达眼底的,显然很满意。
他大抵统计了一下,在雍州,二皮沟大学堂高中的,有百人之上。
这还不包括,某一些人因为其他的缘故,没有和他一起来看榜的。
所以大略的估计,人数该在一百二十人左右!
最厉害的是,名列前十之中,除了第三和第七,几乎都是二皮沟的学员名列其中。
周遭的学员们,几乎都是欣喜若狂。
只偶有几个似乎真的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露出沮丧的模样。
有人反应了过来,于是学员们纷纷来陈正泰面前重新见礼。
“师尊……”
陈正泰看着这些面善的人,一脸敬仰的样子。
其实这并不奇怪,毕竟这是功名啊,实打实考出来的功名啊。不是靠父荫,不是靠血脉。
他欣然接受这些行礼。
接着,便听房遗爱那刺耳的声音道:“哈哈,我们二皮沟大学堂实在是太厉害啦。”
房遗爱还未发育呢。
**岁的年纪。
头上依旧还戴着一顶他至爱的绿头巾。
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毕竟年纪小,因而他的嗓音,格外的尖细,心里的喜悦也藏不住,此时眉飞色舞,他这一句太厉害啦,好似是尖锐的锐器,一下子刺破了这里的嘈杂。
这又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
陈正泰忍不住上前去,拍拍他的头:“已经很遭人恨了,你还在此喧嚣,闭上嘴巴,矜持一些。”
房遗爱乐了,很是乖巧的样子,小鸡啄米的点头,看着恩师,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厉害,说啥都有道理。
“报喜去。”陈正泰兴致勃勃地道:“安排人去报喜,我出钱,今日所有高中的,统统要有人去报喜,不管是不是二皮沟大学堂的,要安排人舞狮子,让人去准备炮仗,在家门口放,噢,这沿途还要敲锣打鼓,一个都不能少。”
“走走走,不看了,再看也没什么意思。”陈正泰朝众生招手:“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怪只怪我们学堂的人少……”
众人一听,俯首帖耳,再不敢看榜了,一哄而散。
陈正泰心满意足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培养了一大窝的‘变态’,这些变态们,如疯子一般,一个个神色很张狂,像一群小狮子,毫不畏惧的张牙舞爪。
要低调啊。
不过,似乎人性本就如此。
有一个词儿,叫做皈依者狂热。
或许,就正是这个理儿吧!
薛仁贵护着陈正泰,匆匆离去,陈正泰不敢多待,他怕这里人潮太多,滋生出什么事端来。
当二皮沟的人统统散去,徒留在此的人,还在焦灼的看着榜,只是他们的心,越来越沉。
此时,人们已开始议论了:“据闻,绝大多数都是二皮沟大学堂的生员……他们何德何能哪。”
“等下午放了中试者的文章便知道。”
“这邓健到底是谁,简直闻所未闻。”
“邓健……我未听说过雍州有名邓健者,莫非是……当朝起居郎邓达的子嗣吗?”
“理应不是……”
“你看,竟有长孙冲……”
说话的人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
太可怕了。
长孙冲啊。
那可是真正的长安之虎,让人闻之色变,最是纨绔的子弟。
他曾一度被人评为长安城中最不能招惹的子弟。
“此乃长孙无忌之子,连这样的人都中了,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看了这个榜,尤其是看到了长孙冲,不少人对这个纨绔子有所了解的人,此时都不禁对榜文生出了一些疑窦。
可又很奇怪。
因为……朝廷如此看重州试,不至作出这等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且先看看再说,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作弊的可能。”
“下午看了试卷便知道。”
………………
长孙无忌今日照旧还是在吏部当值。
其实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这几日,他心情还算愉悦,只是到了今日这一天,他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心虚的。
毕竟……今日放榜。
自己的儿子,虽是懂事了,不过长孙无忌倒是不觉得儿子有中试的可能。
现在似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这一场考试的事。
堂堂吏部尚书的儿子,也去参加了考试,显然……可能会有人特意提起这件事。
所以,今日整个吏部都怪怪的。
清早来时,大家面对长孙无忌都显得拘谨,属官们见了长孙无忌,都只陪着笑,行了个礼,便匆匆去忙自己的事了,并不敢过多的寒暄。
似乎……是害怕在长孙无忌面前说错话,而触怒了这位心眼不怎么大的吏部天官。
至于那些文吏,就更加的小心了。
一个个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对于吏部上下的人而言,今日更像是鬼门关,说不准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惹来长孙无忌的不喜,长孙无忌历来严格,严格的意思,你可以说他是一丝不苟。也可以说他容不下人,喜欢打击报复。
最可笑的事就在于,长孙无忌心知肚明这些人什么都明白,因而陪着小心。
而陪着小心的人,显然也十分明白,长孙无忌心如明镜,晓得自己为何陪着小心。
如此……大家便更尴尬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却又都意味深长。
长孙无忌至吏部大堂,他觉得这样好像更尴尬,无论如何,得表现出自己不介意的样子。
因而在吏部的早会上,长孙无忌高坐,下头的属官们纷纷奉陪。
长孙无忌大抵的看过了文吏送来的一些的功考方面的文牍,随即面带微笑,目光落在了一个属官身上:“听闻,方郎中的长子,参加了州试,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故意提起,就是想打破这种尴尬,显得我长孙无忌,也是一个有度量的人,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要鬼鬼祟祟了。
这姓方的郎中,其实从清早起,就盼着放榜了,可现在长孙无忌一问,他吓得脸色惨然,好像即将要送去断头台一般。
可他也是心如明镜一般。
这个时候若是失态,这显然说明自己有其他的想法,比如……会不会让长孙无忌认为自己在嘲笑他的儿子。
所以他努力作出一副十分淡然的样子,表情不能有丝毫的喜悦,不然会显得沾沾自喜。也不能故意垂头丧气,不然会故意认为自己过于关注了长孙冲的成绩,好似是看不起那长孙家的公子一般,提前已为长孙冲默哀了。
这时候有丝毫的差错,将来都可能会有穿不尽的小鞋,他回应道:“噢,回长孙相公的话,犬子确实参加了考试,不过只是想要试一试运气……”
他本想说,其实考不考的中,倒是无碍的,毕竟我不在乎。
可转念之间,不对啊,不能这样说啊,这时候若是表现的过于刻意不在乎,反而有故意提前安慰长孙相公的嫌疑,这会不会让他怀疑自己讽刺长孙家的公子呢?
之后,他又开始懊恼起来,自己怎么能说参加考试,只是想试一试气运呢,这话也有毛病,因为若是这样说,长孙相公到时候会不会憎恨自己说长孙家没有气运。
想着想着,这方郎中就要哭了。你说你们长孙家是不是吃饱了撑着,好好的继续做长安最有名的之虎不好,非要让人去考试做什么?
说来说去,还都怪那该死的陈正泰啊。
于是,他面上依旧没有表情,而是淡定的道:“犬子能去考,下官便已很欣慰了,至于成绩反而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有没有参试的志气。”
这个回答,似乎也在暗中吹捧长孙无忌家的公子很有志气,至少敢去考,这说明啥,说明长孙相公您教导有方啊。
其余诸官听了,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说一句是啊,能参试就了不起了,可又觉得,好像这也不对啊,因为这似乎显得太刻意了,好吧,这个时候还是不冒头了。
于是乎,大家都绷着脸,一言不发。
而后,方郎中就更尴尬了。
长孙无忌倒是给大家留了几分面子,则淡然道:“言之有理。”
于是,便没有再说什么。
方郎中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外头却有书吏匆匆而来,欣喜若狂的样子,激动地道:“中了,中了。”
原来早有好事的人,将消息传来了。毕竟这里距离国子监并不远,说是相邻也不为过。
外头一听中了二字,率先脸色变了的便是方郎中,他心里叫苦,这下真糟了,十之**是吾儿中了,当着长孙相公的面,一定是有书吏想要害我,故意这般的喧哗,这不是故意当众打长孙相公的脸吗?
我这造的是哪门子孽呀。
方郎中心里恨透了,长孙无忌则是依旧面上带着笑容。
当然,大家都认为长孙相公这笑的有些难看。
于是……堂中仿佛窒息了一般。
更有人别有深意地看着这方郎中,甚至有人认为,方郎中这是想要炫耀自己的儿子,故意让书吏去看榜了吧。
片刻之后,又有气喘吁吁的差役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高中了,长孙相公,贵府公子长孙冲入榜,名列三十一,得了秀才功名,恭喜恭喜。”
此言一出……
方郎中的脸色却是出奇的精彩:“……”
长孙无忌面上本来是平淡无比,可在此刻,猛的动容了。
他双手抱着茶盏,竟也不断的震动起来,仿佛这茶盏有了灵性,成了精怪自己会跳一般,胱胱的响,他胳膊颤抖,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道::“哪个中了?”
“长孙冲哪。”一旁的书吏欣喜地道:“国子监来的消息,说是长孙冲高中了,名次也是极好的……”
长孙无忌听到这里,从起初的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此刻,却突然百感交集,他眼眶红红的,既不敢完全置信,又疑似自己是在梦中。
他正要狂喜,眼睛一瞥,却见了众属官们一个个张大了嘴,错愕的看着自己。
于是,长孙无忌长身而起,背着手,头微微仰起,朝房梁方向仰角三十度,恰到好处的抬起自己的下巴,而后用惊人平淡的语气,风轻云淡道:“噢,中了,这……也没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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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报喜
虽然是极力做出了平淡的样子。
可是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长孙无忌。
居然……中了。
这段日子,看到长孙冲的各方面都日渐稳重,已经让长孙无忌觉得这是意外之喜。
哪里想到,现在居然还中了秀才。
而且……名列三十一名?
这可是雍州的三十一名啊。
此时的关中富饶,又因为乃是国都的所在,不知多少豪族迁徙至此。
无论是识字率,还是人口,都远超天下诸州府,甚至说是十倍以上的差距都不为过。
就说此次考生的数量,和寻常的州府相比,数目就是在十倍的。
能在雍州考三十一名,若是下一次稳定发挥,那么足以在乡试之中勉强中举了。
这是什么概念?
一旦到了举人,就已不再是功名这样简单,而是直接有了做官的资格,这个官,再不是靠恩荫所得。
所有人都清楚,恩荫所得的官爵,往往比较水一些,不被人所看重。
一个寻常百姓中了举,尚且有了授官的机会。
而长孙家的人若是能中举,前途可就更不可限量了。
诸官无言以对。
许多人则是懊恼起来。
真是瞎了眼了,似长孙冲这样的人竟也可以取功名。
可随即又后悔不及,早知能中,方才就应该和长孙相公多聊一聊州试的事了,反倒是方才遮遮掩掩的,好不尴尬不说,说不准故意闭口不谈,还显得他们故意不看好长孙家的公子呢。
只是那方郎中,前脚还悲哀的以为自己的儿子中了,中了固然可喜,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他正搜肠刮肚的想着,该怎么样才不让长孙相公尴尬呢?
可哪里想到,没一会功夫,真正尴尬的人竟是他自己了……
他的儿子……莫非考砸了?
想到这里,他一时竟是悲哀起来,居然连长孙家的公子都不如,这败家玩意啊。
长孙无忌已是坐下,面带微笑,此时神清气爽,顿时什么都觉得可爱起来。
他倒是还是克制住心里的欣喜的,叹了口气道:“哎,真是的,不过是一场州试而已,竟搅的长安城里议论纷纷,这些日子,因为这科举之事,这街头巷尾成日在传颂,终究还是好事者太多啊。州试毕竟只是小试牛刀,这科举的章程里,还有乡试和会试,区区州试,不算什么?”
“至于犬子……”长孙无忌摇摇头道:“他总算是侥幸中了。”
“不侥幸,不侥幸。”方郎中心在流血,可也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表现出半点不喜。
此刻,他不得不地道:“三十一名呢,中的有一百七十人之多,这三十一名,已算是名列前茅了,若名列前茅都是侥幸,这落后于人者,岂不羞煞?长孙相公教子有方,很是令人钦佩啊。”
“哪里。”长孙无忌笑着道,却努力地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吾儿自己非要考,本来老夫是拦着的,可是拉不住,孩子大了,已有了主见,他成日只想着去二皮沟大学堂读书,非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去考功名,为人父母的,当然也只好由着他了,老夫平日里公务繁忙,顾不上管教,全是靠他自己的。”
这话听着很刺耳,倘若说的人不是长孙无忌,只怕早就挨揍了。
可偏偏大家却不得不一直带着已僵硬的微笑,道:“是极,是极,长孙公子,真是吾等子侄们的楷模啊。”
长孙无忌咳嗽,似乎觉得在一群属官那儿夸奖自己的儿子好像没什么意思。
毕竟他自己也算是这些达官贵人中的老油条了,自也是知道,不管自己的儿子考不考得中,这些家伙们都要夸奖的。
不过此时,他是真的心情愉快到了极点,也没有心思跟眼前的这些人计较,他打起精神道:“是了,我想起一件事来,吏部功考有一事,还需和中书省那里接洽。”
有人道:“不知何事,就让下官去……”
长孙无忌一摆手,淡然地道:“不必啦,本官正好闲来无事,亲去一趟,这是大事,切切不可耽误了。”
于是,在众人瞠目结舌之中,长孙无忌踩着轻快的步子出了吏部,让人备了车马,直接到了中书省。
下了车马,众人见吏部天官冷不丁的来了,谁也不敢怠慢。
毕竟这位大爷是当今皇后的亲兄弟,吏部尚书,于是有书吏忙迎他进去,当值的尚书郎也亲自出来相迎了!
长孙无忌背着手,和他尚书郎自是老相识了。
看着尚书郎恭谨的样子,他招呼道:“房公可在公房吗?”
“在呢。”
“哦。”长孙无忌轻描淡写道:“在公房里做什么?”
“当然是处理一些旨意。”
“没有出来喝喝茶?”长孙无忌笑了。
尚书郎一脸犹豫的样子,房公一清早来了中书省,就到了他的公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今日是放榜的日子,若不是因为房公的儿子也参加了科举,这中书省早就议论开了!
毕竟这是大事,大家讨论一下谁家的子弟最有希望中试,本是平常的事。
尚书省里虽也忙碌,可在这为官的人大多是显贵,一般的事,都交给书吏去处置就好了,倒不至于连八卦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长孙无忌问起这个,倒是让尚书郎难答了,只尴尬的道:“房公日理万机,只怕抽不出空。”
“现在天大的事,就是州试啊,朝廷为了州试,花费了多少功夫?陛下更是为了这州试呕心沥血,这个时候,还能忙碌什么?我看这房公啊,有些不晓轻重了,我虽为吏部尚书,对这州试也是很看重的,老夫以为,尚书省也当如此,去看看榜嘛,毕竟是抡才大典,天下人都在关注,这尚书省乃是执宰所在,怎么能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尚书郎:“……”
这尚书郎突然觉得长孙无忌是来起哄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人家只是尴尬一笑,便点头:“是,是。”
长孙无忌随即道:“我先去见房公。”
说着一溜烟,竟是往房玄龄的公房去了。
此时,房玄龄正一丝不苟的在案牍之后,整理着关于民部上书的一些钱粮文牍。
长孙无忌直接闯了进来。
房玄龄先是一愣,随机皱眉起来。
长孙无忌轻笑道:“房公还在忙,还以为你去看榜了。”
“嗯。”房玄龄提笔,低头,一副依旧还沉浸在公务之中的模样,他淡淡然地道:“老夫年纪大了,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长孙无忌倒不计较房玄龄的冷淡,自顾自的坐下,等书吏来斟茶,却一面道:“其实我来,是给房公陪个不是的,上一次,我在房公面前,言语有些冲撞,实在万死。哎,说来说去,还是这个州试,你说一个州试,怎么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我现在在这州试,也是深恶痛绝的。”
房玄龄只轻轻的抬了抬眼,随即又垂下眼帘,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声音清冷地道:“从前的事,老夫如何还记得。”
“房公。”长孙无忌不由笑了:“你说,这州试,能中几个人,真能为我大唐选出良才吗?”
“或许吧。”房玄龄低头看着文牍,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某处出现了错误,于是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
长孙无忌并不灰心丧气,叹道,便道:“这州试若真能抡才,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房公,我心里还是有担忧,这州试……”
房玄龄似乎有着一股忍耐了很久的火气,终于抬起了头,略带不耐烦地道:“州试,州试,长孙相公来了这里,已说了不下十遍了,怎么,你家儿子高中了?”
一下子被房玄龄戳破了自己的算计,长孙无忌却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稳重,堂而皇之的道:“这也是关心国家大事嘛,说来也巧,我儿还真中了,名列三十一,当然……只是侥幸而已,考试的事,毕竟是说不准的。”
房玄龄显得慵懒的样子,好似是提不起精神来一般,并没有深入问下去的冲动!
长孙无忌本来一面说,一面就是观察着房玄龄的脸色,可见他依旧神色平静,一时心里有些失落。
房玄龄倒是缓了一下后,面带微笑道:“是啊,考试的事,说不准。”
这一下,长孙无忌似乎觉得房玄龄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于是不禁冷笑,正想反唇相讥。
却见房玄龄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道:“恰好,吾儿也中了,成绩并不好,名次在一百开外,你说他才**岁,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呢?”
长孙无忌再一次被惊到,下意识的将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房遗爱那等狗一样的人,也能中?
还有……房公这是早知他儿子中了?
为何还是一直不露声色?
他怎么就这么坐得住,倒好像是事不关己一般。
这一下子的,长孙无忌算是彻底的服气了。
此时,二人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房玄龄那毫无掩饰的平淡模样,顿时令长孙无忌自惭形秽。
长孙无忌忙将目光错开。
表面上,是自己的儿子名次高,可也不想想,人家的儿子才多少岁啊。
**岁就中,这显然更加妖孽。
自己竟还是棋差一招了啊。
长孙无忌感觉自己还是后知后觉了,尴尬地道:“恭喜,恭喜。”
“何喜之有呢?”房玄龄依旧平静地道:“老夫就不喜欢这四处都嚷嚷着州试的事,少年人读书,是为了学业,是为了明理和明志,可现在,这州试被人这般议论纷纷,倒像是……读书只是为了功名一般,这读书成了求取功名,未必是好事啊。”
“是极,是极。我也是这样认为,房公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长孙无忌突然觉得自己憋得慌。
房玄龄又笑道:“不过论起来,也侥幸是吾儿还算是争气,中了一个秀才,若吾儿不中,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老夫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是极,是极,房公,我们又想到一处了,若不是犬子也侥幸高中……还真不好说这样的话。”
长孙无忌憋着脸,心里闷得慌,却只有点头的份。
房玄龄便叹口气:“待会儿,老夫有些事,想去拜见陛下,已派人去请见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有宦官来请了。长孙相公来的正好,我们是否同去呢?”
长孙无忌身躯一震,这就厉害了,儿子中了之后,一点都不显山露水,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却趁这机会,去觐见李二郎,房公这一手,真高明啊。
他又是点头道:“如此甚好,我也早想见陛下,吏部有些事……”
他话说到一半,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却有宦官匆匆而来,对房玄龄恭谨地道:“房公,陛下有请。”
房玄龄便正了正梁冠,此时打起了精神,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才正色道:“走,觐见吧。”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直接往太极殿而去。
只是……此刻众人的心里,早已惊起了惊涛骇浪。
这二皮沟大学堂,真厉害了,想不到两个都一起中了,若这二人,有一人高中,或许还可以说是运气。
可现今这样的情况,却是真的五体投地了。
那陈正泰……是如何做到的?这小子……还真是叫人看不透啊。
房玄龄面上没有表情,只木着脸,可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只不过……相比于终究还是有些猴急的长孙无忌,房玄龄隐藏得更深罢了。
房玄龄心里几个呼吸,才使自己的心态稳下来。
满脑子都是对陈正泰的佩服。
今日回家,终于可以吐气扬眉,平日里夫人总对他颐指气使。
可这一次,将孩子送去伴读,让孩子去学堂,都是他的主意。
哼,倒要看看那恶妇还敢对老夫横眉以对不!
他背着手,与长孙无忌各怀鬼胎,不多时,太极殿已是遥遥在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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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大喜临门
其实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还算是来得迟的。
清早的时候,李世民就兴致勃勃地召集了众臣来此。
当然,他故意没有叫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这也是他体谅了这两位。
这二人毕竟是重臣,很受人关注,李世民怎会不晓得他们的儿子去应试了?
何况长孙冲还是他的外甥呢!
只是……这两个小子的德性,李世民是再清楚不过了。
怎么可能考的中?
说难听一些,李世民觉得这两个为祸长安的小子能去考试,就已算是很有勇气了。
其他的,就不必在意了。
他故意没有叫来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哪里晓得这二人竟是主动前来拜见。
其实外头放了榜,礼部就立即抄录了榜单,而后由礼部尚书豆卢宽亲自送入宫来。
可这位尚书大人毕竟年纪大了,不可能嗖的一下跑进来,反而他消息传递的速度,远不如那些腿脚便利的小吏。
当然,李世民虽然急于知道结果,却并不介意自己多等一时的。
晚一些知道还好,让天下人知道,即便是天子,看榜的速度也未必有寻常人快,这反而显得这榜文绝不会受宫中的影响。
大臣们窃窃私语中彼此落座,低声议论着今岁有谁家子弟应试,谁家的子弟最有把握。
陛下如此看重,而此次科举又闹得这样大,眼看着年关将至了,此次科举,说是震动朝野也不为过,自然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哪怕是朝中的重臣们也不能免俗。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二人入殿,先行了礼。
对于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主动跑来,李世民是有点诧异的。
不过李世民还是打起了精神,微笑道:“两位卿家来的好啊,来,赐座。”
二人称谢,各自落座。
他们都是一副谦逊的样子。
其他人见了他们,也都绷起了脸了。
程咬金其实也来了,他儿子也在读书呢,只是那程处默是在理科班,虽也很用功的样子,不过程咬金很后悔,这傻儿子自己非要去学理科,大抵是因为理科的先生们做了几个化学实验,很是酷炫,而后傻头傻脑的要去学理科了。
本来程咬金也无所谓的,学着就好,哪里晓得……竟然科举了。
眼看着未来的风向要变,某些人后知后觉的,尚还不知。可程咬金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别看他显得很粗犷,其实心里都是门清。
世道要变了,程家若是不能及时变化,本就只是凭借着军功而耀眼的家世,过了一两代,就可能陨落了,若是落得那般下场,想到都心肝痛。
因而,程咬金现在但凡是见了人,都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一般,满带着幽怨,对别人如此,对李世民也是如此。
你能理解那种兴冲冲的从扬州回到京师,然后发现自家的府库被人烧了的感受吗?
烧了他家府库的人就在这里啊。
陛下你要科举,要州试,为何不提早和我说?你知道我突然得知消息,然后发现自己的儿子学的是那什么物理,什么化学的感受吗?
李世民假装没事人一般,态度让人恼火,倒好像是,只要他假装自己没有烧过程家,程家的府库就没着过火一般。
李二郎脸皮很厚啊。
此时,李世民继续微笑道:“这雍州州试的榜文刚刚送来,两位卿家就到了,哈哈,也算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他虽面带笑容,甚至想以此缓和自己的那点不自在,却显得还是有些尴尬。
不过显然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李世民倒是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振奋精神:“取榜文来,朕先看看。”
礼部尚书豆卢宽不知怎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而张千则取了豆卢宽带进宫里来的榜文,送至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显得兴致盎然,打开了榜,低头去看。
赫然,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邓健。
邓健……
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啊。
呃……众卿家里,可有一个叫邓健的吗?
似乎没有印象啊。
这就怪了。
莫非此人并非是大族子弟?
毕竟,朝中姓邓的人屈指可数。
李世民心里不禁震撼。
难道此人竟是寒门?
这就太了不起了,寒门出生,竟能高中雍州州试第一。
李世民心里小小的震撼之后,继续看下去。
里头的名字,大多都叫不上名字。
只看姓氏,其实大抵可窥一二。
而后……
长孙冲……
李世民一愣。
他一脸狐疑之色,甚至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
李世民有那么一刻以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长孙这个姓氏本就稀罕,这个家族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而叫长孙冲的人,全天下就只有一个。
他的外甥啊。!
李世民眼里,顿时露出了丛丛疑窦。
怎么可能!
那个平日里狗儿一般的家伙,朕看他的样子都觉得生嫌,若不是亲外甥,又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长孙无忌的嫡亲儿子,只怕早恨不得上去抽几个耳光了。
这样的人……也可以……
而继续再往后……
他又看到了一个奇特的名字,房遗爱……
房遗爱,此时不过九岁吧。
九岁的年纪……据闻也是声名狼藉,就这……
再往下看。
程处默……
程处默排名很靠后,是在一百六十多名。
李世民匪夷所思的抬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程咬金看了一眼。
哪里想到,此刻程咬金也同样睁着他铜铃一般的大眼,幽怨地看着他。
李世民就像给火烧了一下似的,连忙将目光错开,继续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只是……李世民连续看到这三个名字,脸却是拉了下来。
州试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天下人都通过考试来得到功名。
可李世民哪里能想到,自己耳熟能详的一些优秀子弟,非但没有中试,而中试者,却大多根本是一群不能上榜的人。
就说程处默吧,这小子和他爹一般,就是一个匹夫,傻头傻脑的样子,这样的人也能中?
这令李世民认为,或许……是有人上下其手,将这州试的公平彻底破坏了。
一个是中书令的儿子,一个吏部尚书的儿子,还有一个乃是监门卫大将军的儿子。
李世民想到此处,脸色就阴沉了,抬头看了一眼豆卢宽:“此榜,无误吗?”
豆卢宽压力很大,他是先看过榜的,当时也觉得古怪,可他怎么想都找不到原因,此时只能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无误。”
李世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大问号:“那么,何以长孙冲、房遗爱、程处默都在榜中?”
房玄龄:“……”
长孙无忌:“……”
他们原本都准备好了等答案揭晓之后,自己的一些发言呢,无非是说犬子侥幸,真的很不巧,可能是因为运气吧之类的话。
哪里晓得……陛下直接来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有点伤人!
程咬金听闻程处默居然也中了试,也愣住了。
就那狗东西也行?
他第一个反应……糟了,难道……真的有舞弊?
群臣听罢,已是议论纷纷,许多人心里骇然,也有人精神一震。
舞弊,一定是舞弊,若是有了弊案,那么这一场精心准备好的州试,只怕要贻笑大方了。而陛下费尽苦心的科举改制,只怕也要沉沙折戟了吧。
“这……”豆卢宽额上大汗淋漓:“陛下,臣敢拿人头作保,绝无舞弊!每一个环节,臣都是亲自过问了的。从考试到阅卷,再到放榜,都是遵照了朝廷的规矩,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包括出题官……虞学士……也可以证明。”
众人听到此处,又狐疑了。
不错,豆卢宽堂堂礼部尚书,怎么敢在这事上舞弊?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啊。
豆卢宽又提到了虞学士,自是大名鼎鼎的道德完人、书画双绝、文章和学识冠绝天下的虞世南。
虞世南乃是帝师,为人刚正不阿,天下皆知。
于是此时,众人不禁看向了虞世南。
虞世南就站起来,绷着脸,斩钉截铁地道:“陛下,州试一事,臣与豆卢相公是全程参与的,并无舞弊的可能。”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踟蹰了,豆卢宽你可以不信,但是你能不相信虞世南?这位大学士,可是亲自站了出来做了保证的。
难道……
豆卢宽随即道:“臣还察觉到一个现象,即此榜之中,高中一百七十四人,而其中……中试的人之中,有一百二十七人,竟都源自于二皮沟大学堂。”
满殿哗然。
这么夸张?
这岂不是说,进了二皮沟大学堂,几乎有九成以上的中榜率?
李世民也吓了一跳,此时,他再没有办法疑心有他了。
舞弊是不可能的,毕竟有太多的措施,除非所有的大臣都串通在了一起,一起作弊。
若是如此,那么将牵涉到宰相、吏部、礼部、帝师、国子监、御史等等数百个大臣和数不清的书吏。
这么浩大的队伍是不可能产生的!
可是……李世民一时哭笑不得,这二皮沟大学堂,竟这样的神奇?
他内心不禁震撼,陈正泰这个家伙……
“原来如此。”李世民颔首。
其实对他而言,只要不是舞弊,那么一切就都好说了。
随之而来的,却是大喜:“陈正泰教授弟子,还是有功劳的。不错,不错。”
他红光满面,狠狠地夸赞了一通,简直是与有荣焉。
众臣不禁无语,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地道:“这都是陛下言传身教的结果啊。”
李世民听了,口里道:“哪里的话,朕没有教授他什么。”不过却是喜形于色,竟突然发现,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没有朕教授陈正泰,那么…想来也不会有二皮沟大学堂吧!
虽然他心里清楚,这是两回事,朕也澄清了,这是没有的事,可是好像天下人一定会这样的认为。
李世民阖目:“不过为了以正视听,朕以为,还是应当让御史再查一查,州试乃是大事,一定要确保无失,若是果无舞弊之可能,便立即授予诸生们秀才功名,切切不可贻误。”
众人纷纷道:“喏。”
李世民心情不错,而后退了朝,便往长孙皇后的寝殿赶去。
长孙皇后正带着几个女官摆弄着织布机,一见李世民来了,几个女官识趣的起身告退。
李世民心情轻快,低头打量着这织机道:“观音婢……不做针线,也用此器械了?”
长孙皇后带着温雅的笑容道:“臣妾得知,现在外头的作坊都在尝试用织布机来制造布匹,产量不小呢,臣妾在宫中用的还是针线,细细思来,也该学一学这个了。”
李世民颔首道:“这倒是实情,若是外头都在用纺织机,宫里还用针线,这就显得有些刻意为之了,你是皇后,自当做此表率。来,给朕斟茶来。”
长孙皇后认真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道:“臣妾看陛下心情不错,不知是什么缘故?”
“州试结果出来了。”李世民笑着道:“长孙冲这个小子不错,竟是中试,得了三十一名,已算是名列前茅,让人刮目相看了。”
长孙皇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一愣,而后表情凝重地道:“陛下不可以格外地看重长孙家啊,岂可因为爱屋及乌,就……”
李世民自是明白长孙皇后是什么意思,摆摆手道:“朕何时看重过长孙家,朕也觉得稀罕呢,以为这个小子定要落榜的,朕从前看他,就觉得不像是正经人。可是……这都是他自己考的,朕思来想去,也绝无舞弊的可能。”
长孙皇后本是担心长孙冲高中,是因为故意放水的结果。
可听到陛下说长孙冲竟是凭着自己本事考取来的功名,一时竟是瞠目结舌。
可随即……又不禁狂喜。
长孙皇后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偏好。
毕竟她和长孙无忌兄妹自小相依为命,是真正的兄妹至亲,这是无法改变的,而长孙冲,更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她担心长孙家受了太多的恩宠,不是因为她完全希望陛下一碗水端平,而是害怕长孙家因此恃宠而骄,将来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落一个凄凉的下场。
可若这是长孙冲自己考取的功名,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说明……冲儿性子改变了。
若真能如此,那么……
“这真是老天保佑啊。”长孙皇后欣喜若狂地道:“前几日,臣妾心里还在默想,指着冲儿能懂事一些呢,他毕竟长大了,怎么还能像孩子一般,若是继续恣意胡为,纵是家里有万贯家财,有臣妾和他的父亲回护,将来迟早也要吃大亏的,陛下,这州试这样的容易吗?他竟也能中?”
李世民不禁无语。
却不得不解释道:“哪里容易了,几千个童生,都是经过了县试的,能考中的,哪一个不是优中选优?若是有这样的容易,朕还如此大费周章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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