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唐不良人TXT下载大唐不良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六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是一处宽阔的广场,不,与其说是广场,不如说是演武场或者祭祀之所。

    中间以洁白的大石铺就,四周分东南西北,各立着一根石柱。

    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若祥云,若腾龙,若……诡异。

    石柱的图案,仿佛暗示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但此时无人有心情去研究这些。

    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广场中央。

    那里,一处圆形的法坛,坛中有一块石碑,其后,还有一座由巨石垒起的高塔。

    以法坛为中心,四周,堆满了白骨。

    那不像是人的白骨,而像是无数诡异的法身。

    无数凶猛的诡异被人击杀,用其尸骨头颅摆成京观一样的高塔,共十二座,围绕着核心的法坛。

    白骨京观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岁月,充满着沧桑倾颓之感。

    从那些尸骨上,依旧透出可怕的气息。

    那是独属于诡异的凶戾之气。

    可以想像,当初被砍下头颅做为京观围绕法坛的这堆诡异,一定都是恐怖至极的强大存在。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下口水。

    杨昔荣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过去看看。”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里已经透着一种涩意。

    那是人紧张到极处的反应。

    道琛双手合什,低念了一声佛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这一步了,那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炼狱,都要闯一闯。

    众人踏上石台,穿过北角巨大的石柱,一步步往前。

    越靠近,就越感受到那些诡异白骨京观的可怕威压。

    那种森然之意,充满血腥戾气,仿佛无数咆哮的巨兽,在人耳边嘶吼。

    眼前甚至隐隐出现幻像,有巨大诡异的虚影穿行不息。

    所有人的心脏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诡异虚影越来越近,化作无数黑暗气息,如寒针般顺着人的皮肤,渗入到血脉里,冻得人手脚麻痹,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不好!这是诡异残留的凶性,大家闭住气,小心守住心神!”

    杨昔荣在前方吼道。

    道琛双手合什,口里大声诵念秘咒,点点金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番僧那罗同样怒目圆瞪,双手掐起法印,念动秘法。

    其余如神道教雪子,高建,金法敏只能苦苦支撑。

    马尚风已经脸色赤红,双眼渐渐狂乱。

    孙九娘盘膝坐下,双手合扣在胸前,元炁护住心脉。

    所有人里,反倒是苏大为情况最好。

    在诡异幻像初起的瞬间,他隐隐感到脑海中,有一只竖立的眼睛猛地张开。

    腾根之瞳!

    此后,那些诡异幻像,都被“弹开”。

    虽然有阵阵阴森寒气如无孔不入的银针扎来,但苏大为暗运鲸息劲,体内元炁绵绵或存,紧闭住口鼻,不给那阴邪之气可乘之机。

    照这样看,不用太史局的人出马,似乎杨昔荣的计划,要在这些诡异的京观前折戟沉沙了。

    杨昔荣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双手在胸前合抱成球,口中暴喝一声:“开!”

    一股狂暴的元炁从他体内喷涌而出,仿佛阴阳二气,在身前化作混沌漩涡,将迎面而来的诡异黑气给抵住。

    “霸主,这诡异京观有十二座,只怕我们撑不了太久!”

    道琛口中疾呼,手里抓起古铜罗盘,厉声道:“雪子殿下,一起催动法器!高大人!”

    说时迟,那时快,古铜罗盘上元炁一转,无数繁复古篆飘起,阵阵金光喷薄而出。

    雪子手里的勾玉,在空中划出纵横交错的光线,如同天地经纬。

    而高建,也手执玉简,厉声喝出法咒。

    玉简上,一个个符咒飞出,其大如斗。

    隆隆~

    广场上,四座石柱猛地震动,一股玄秘又古老的磅礴力量,扩张开来。

    那十二座诡异京观,霎时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按住,

    镇压!

    白色的烟雾四起,阴寒之气,被一股急风吹散。

    终于,一切都渐渐稳定下来。

    刚才几乎被诡异气息所夺,精神狂乱的众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可能是韩终留下守护秘密的法阵。”

    道琛抹了下头上的冷汗,喃喃的道:“若无钥匙,只怕谁也无法走上法坛。”

    “应当是如此。”

    杨昔荣也是惊魂甫定。

    但他,随即抬头,眼神定定的看着法坛当中的石碑和石塔,眼中流露出狂热之色。

    “现在,最后的障碍被扫除了,如我所料不差,那里,一定就藏着不死金人的祭炼之法,这些京观……”

    杨昔荣大手一挥,将所有白骨京观囊括其中,斩钉截铁的道:“一定是当年韩终替始皇帝祭炼不死金人的地方,相传,大秦最强不死金人,有十二尊。”

    十二金人,正对应如今十二座白骨京观。

    苏大为心中不由一惊,看那白骨京观,每一座,怕不是数千头诡异的头颅堆叠而成。

    如果是真的,

    那当年韩终为了祭炼不死金人,究竟杀了多少诡异。

    想想那个数字,

    简直不寒而栗。

    单独一头诡异,至少出动上千兵士将其围困……

    还未必能抓到活口。

    当年为了抓捕这些诡异,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计量。

    细思极恐。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杨昔荣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现在,所有人都站到了法坛正中。

    前方,一座石碑,由黑色方石制成,上面阴刻着一些文字。

    大半都已糊糊,细辨剩下的字,勉强能认出“始皇,至此”。

    “这是当年秦始皇,来到兰池,留下的石碑。”

    杨昔荣道。

    道琛双手合什点点头:“听说贵国的秦始皇倒是个妙人儿,最喜欢留碑提字,泰山封禅、东海之滨……”

    “别说那些了,看看这座石塔,这上面的古篆,是不是封印,这里面……”

    高建的话没说完,突然闭嘴。

    所有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正面那座数十米高的石塔上,有古篆刻纹。

    “是秦小篆。”

    孙九娘道:“韩终留下的。”

    “余于此悟道数十载,所创祭炼不死……

    然,修道数十载,所为者何?

    斯人逝,

    蓝田日暖,

    紫玉生烟,

    悲哉,悲哉……”

    最后“悲哉”两个字,苏大为倒是看懂了。

    长长的之字一笔,颤抖拖出,可以想像到,留字的人当时心情激荡,情难自禁。

    孙九娘念完上面的字,所有人一时愣住。

    从这留字看,这韩终,似乎是失去所爱之人,不胜痛惜。

    这与大家心目中那个强大的方士,祭炼诡异的修仙者,是截然相反的形像。

    杨昔荣喃喃道:“晋人干宝《搜神记》里曾提到一个故事。

    传说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爱慕韩重,并想嫁给他,但没有成功,因此忧郁而死。

    韩重从外地游学回来,前往她的墓上哀悼。

    忽然紫玉现出原形,赠送明珠给韩重,并对他唱歌。

    韩重想抱住她,紫玉却像轻烟一般不见了。”

    孙九娘轻声道:“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

    一种淡淡的怅惘感,从她身上涌出。

    高建愣了一下道:“管他那么多,快看如何能开启高塔上的封印。”

    道琛双眉上撩,脸上涌起一抹亢奋:“不错,我能感觉到,这塔内,有极古怪的气息,定是不死金人!”

    喂喂,你们都这么着急着作死吗?

    就不怕来个大惊喜,秦始皇从里面走出来。

    苏大为心里暗自吐槽。

    但无论他心里如何想,都挡不住杨昔荣等人的迫不及待。

    道琛、杨昔荣、高建、雪子,还有番僧那罗几人,一涌而上,对着高塔。

    有人念动高塔上的符咒,

    有人举起手里的“钥匙”。

    阵阵奇异的感觉,从道琛手里的古铜罗盘,从雪子手里的勾玉,还有高建手中玉简传出。

    一阵心悸的感觉,再次从苏大为心里浮现。

    这种感觉是……

    呯咚!

    所有人心脏猛地狂跳一下。

    又来了,

    这次,能够肯定。

    之前在兰池宫里察觉到的东西,正在这石塔里,正在这封印里。

    随着道琛他们引动法器,似乎,要将某种沉眠的东西唤醒了。

    呯咚!!

    又是一声心跳。

    这声音,从石塔中传出。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秦王扫**,虎视何眈眈。”

    “不死金人……”

    杨昔荣、高建、道琛、那罗等人也陷入到了狂热的顶峰。

    就在此刻,一声悠长的叹息,随风吹入杨昔荣等人的耳中。

    “诸位,该收手了。”

    这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贴着耳边呢喃。

    语气也很轻松,仿佛老友在低语。

    杨昔荣和道琛、高建等人,

    狂热的心,瞬跌落冰窖。

    所有人惊骇回头,

    看到一个一身道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身后,笑容平静浅淡。

    “李淳风。”

    杨昔荣从齿缝中,喊出这个名字。

第二百零七章 太史局的局

    听杨昔荣叫出“李淳风”三个字。

    苏大为感觉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这波稳了。

    虽然惊讶于李淳风的年轻,但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史令在此,想必太史局已经收网了。

    咦,这样看,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大为感觉那李淳风,似乎有意无意的朝自己看了一眼。

    李淳风当然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不远,有五个黑袍人,脸戴面具,看不清面目。

    其中一人,头上悬浮一枚铜剑,苏大为记得似乎见过。

    正是太史令下,太史五官正,分别象征东、南、西、北、中,五方。

    在五官正之后,又有四星、二十八宿。

    李淳风嘴含微笑,只差没喊出:“太史局全伙在此。”

    杨昔荣此时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就跟活吞了只苍蝇似的,想吐吐不出来。

    你说你太史局要来没意见,但你能不能早点,要不就晚点。

    偏偏不早不晚,卡在这个节点上,忒恶心人了。

    你丫就是故意的。

    李淳风,仿佛看出杨昔荣所想,淡淡的道:“我故意的。”

    “你……”

    杨昔荣气得几乎一口血喷出来。

    站在他身旁的道琛,手捻佛珠,眼神闪烁不定。

    太史局选在个时间点出现,如打在蛇的七寸上。

    早一点,大家干脆抽身而退,

    晚一点,也许封印在石塔中的不死金人已经到手了。

    偏生是在这个时候,道琛等人眼看要成功,却又要将快到手的好处放弃,真是谈何容易。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杨昔荣声音苦涩。

    他自认已经万般小心了,路上故布疑阵,又处处留意,没有留下半点尾巴。

    实在想不通,太史局是如何能跟上。

    除非……

    杨昔荣扭头向苏大为看来。

    那眼神,如一柄森寒的利刃,要将苏大为心肝肚肠全部剖开。

    “对不起……”

    苏大为正想装个逼,走出来说一句:“我是卧底。”

    但,身边红影闪动。

    有一人比他先一步站出来。

    巧笑倩兮的孙九娘向杨昔荣微微欠身道:“霸主,我其实是太史局的人。”

    咳咳~

    苏大为被一口水呛住,差点没喷出来

    杨昔荣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

    愣了一秒,他在半是郁闷,半是忿恨的道:“灯下黑?哈哈,果然是灯下黑。”

    那是刚从丰邑坊出来时,孙九娘对他说过的话。

    “人往往只能看到远处,却看不到眼皮子底下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

    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而站在杨昔荣身边的几人,道琛、高建、巫女雪子、番僧那罗,这时看杨昔荣的表情,就不是愤怒这么简单了。

    那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霸主,我不是想说你什么,但你怎么带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毁在卧底上!

    杨昔荣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我这是瞎了眼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指向马尚风:“你……孙九娘是你推荐的人!”

    “不,霸主,不是我,不是我!”

    马尚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几乎要崩溃了。

    “三弟。”

    杨昔荣扭头向苏大为看过来:“大哥对不起你,之前一直怀疑你有问题,却不想,真正有问题的是老二和孙九娘。”

    “霸主,我没有背叛您!”马尚风卟嗵一下跪下了。

    苏大为:“……”

    杨昔荣,我真的觉得你是眼瞎的。

    “霸主,咱们这几家,今天是被你坑死在这了。”

    高建咬牙冷笑,从他身上,一股凶悍之气,不断攀升。

    困兽犹斗。

    沈元曾说话过,这高建,单论身手,甚至比苏大为还厉害。

    而且一路上看他用法器破开阵法,多半也是异人。

    就在道琛和高建等人痛下决心,准备突围时,孙九娘已经闪身到李淳风身边,一边行礼一边奇怪的道:“太史令,这一路杨昔荣盯得很紧,妾身也无法留下标记指示路径,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这个嘛……我要谢一位小友。”

    李淳风拈须微笑。

    在法坛东北角,苏大为看到熟悉的人影一闪。

    那个笑眯眯的白胖子,不是安文生是谁?

    除了安文生,还听得一声狗吠。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看到,自己的妹子聂苏,跟黑三郎从安文生身后跑出来。

    “小苏,你们怎么来了?”

    苏大为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箭步冲出去,迎上聂苏。

    “咯咯,哥哥,是黑三郎告诉我说,你要去做一件冒险的事,于是我带着黑三郎跟着这位白胖子……”

    “叫我安哥哥。”

    安文生郁闷的道。

    “嘻嘻,哥,这次若不是我带上黑三郎,这安哥哥和这位道人叔叔,差点要找不到你了。”

    聂苏扑到苏大为怀里,伸手摸了摸苏大为的脸:“这东西,好有趣。”

    苏大为只觉得脸皮上一麻。

    鬼面水母哧溜一下,仿佛受惊了,迅速缩小,游回苏大为的手背,一动不敢动。

    安文生咳嗽了两声:“小苏说得不错,如果不是黑三郎能嗅得你的味道,替我们引路,只怕这次真的有些麻烦。”

    苏大为咧嘴傻笑着,摸摸妹子的脑袋,再揉揉黑三郎,感觉无比快活。

    “这叫错有错着,哎,小苏,你真能听懂黑三郎在说什么?”

    “当然啦。”

    聂苏轻咬贝齿,眼睛里光芒流转,笑声如银铃般飞起。

    “够了!”

    远处的高建发出厉喝:“杨昔荣,这就是你带的人?那人是不良人副帅,我的仇家苏大为,你……你简直猪油蒙了心了!”

    “走!”

    道琛厉声暴喝。

    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舍弃不死金人秘密的问题。

    而是再不走,只怕走不掉了。

    道琛身体涌.asxs.点金芒,整个身子一旋,化作一道金光飞跃而出。

    番僧那罗只比他稍慢一点,身体一缩,变作一团黑气,散逸而逃。

    神道教巫女雪子身形幻作一束白光,向着另一方向投去。

    而高建,手中玉简幻化出一枚碧绿光符,绕身一周,如同龟甲。

    这光符裹挟着他,朝相反方向飞掠而出。

    同一时间,新罗金法敏大笑一声,抽出随身金刀,向着道琛方向狠狠一刀斩出去。

    金刀嗡嗡作响,上面一抹红芒一闪而逝。

    飞至半空中的道琛背后迸溅出一道血光,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金法敏!”

    道琛身形如大鸟坠落,人在半空中扭头看了一眼金法敏方向,双眼涌出狰狞戾气。

    到这个时候,哪还不明白,这金法敏,不知何时已经倒向大唐了。

    这次寻找兰池之事,从开始就注定大败亏输,毫无成功的可能。

    “太史令,我的任务完成了。”

    金法敏向李淳风抱拳道。

    李淳风向他微微颔首,看了一眼苏大为和聂苏安文生那边,然后转身,向道琛追去。

    苏大为此时也顾不上与安文生他们多说,急道:“文生,随我追高建,不,就是邓建。”

    声音未落,他人已经如箭一样飞射而去。

    “哥哥等我。”

    聂苏一拍黑三郎,急忙跟上。

    安文生摇摇头,嘴里嘀咕了一句:“真是欠你们兄妹的。”

    身形一闪,瞬间消失。

    李淳风坐下五官正、四星、二十八宿,同时而动,分别向逃遁的巫女雪子、杨昔荣、马尚风他们追去。

    无数身影飞遁,一追一逃间,不断有爆炸鸣响,元炁波动掀起。

    将这沉寂数百年的兰池,搅得鸡飞狗跳。

    兰池入口。

    吕操之和张海林冷漠的看着四周。

    在他们身后,黑雾涌动,雾中不时发出咆哮嘶吼,不知多少诡异凶兽,潜藏其中。

    杨昔荣他们留在谷口异人和手下,早已成了尸体。

    “差不多了,把兰池入口封住,就算他们有钥匙也逃不出。”

    吕操之道。

    张海林点点头,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古怪的手印,嘴皮微动,正要念动法决。

    忽然,天空中隐隐传来呼啸。

    一股苍茫而古老的强横气息,迅速逼近。

    吕操之和张海林心头一跳,一齐回头。

    天空中,似有一颗流星飞至。

    在峡谷前,长宽近千米的黑雾中,诡异们仰天嘶吼,然后齐齐跪拜。

    天下诡异之主,荧惑星君驾临。

    “星君!”

    吕操之和张海林大喜,正想跪下行礼,却被一双手拉住。

    “我回来了。”

    淡淡的雾气中,显出那双熟悉而深邃的眼睛。

    “星君,兰池……”

    “此事我已知之。”荧惑星君双手负后,眯起眼睛看向兰池入口。

    “暂时不必封了,等李淳风他们出来吧。”

    “星君?”

    “李淳风下的一手好棋。”

    荧惑星君摇头道:“上次他想让我开放兰池,我没有答应,这厮甚是狡猾,居然借着杨昔荣等人,开启兰池,如此,也不算坏了与我的约定。”

    “星君,岂能让李淳风轻易学去韩终祭炼诡异之法!”

    “他学不会。”

    荧惑星君倒是十分有信心:“韩终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人能真正掌控,且随他去。”

    说完这句,荧惑星君喃喃的道:“我觉得,这李淳风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居然会让阿弥和小苏也进入兰池,究竟是无意,是有意?”

    他摇了摇头:“算了,此次与我族无害,且随他去吧。”

    “是。”

    吕操之与张海林一齐抱拳应诺。

第二百零八章 除夜

    长安县,原本因大火而焚毁的丰邑坊已经重建,在原址上,一座崭新的丰邑坊拔起而起。

    傍晚,寒意甚浓,在临街的酒楼上,苏大为见到了他的客人。

    高大龙裹着外面的寒气,一屁股坐到苏大为的对面。

    “阿弥。”

    “大龙,你来晚了。”

    “这不是忙澡堂的事嘛。”高大龙嘿然一笑,抓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苏大为看了看他:“太史局那边?”

    “已经不妨事了。”

    高大龙放下酒杯,舔了舔唇:“我听那人说,荧惑星君与李淳风达成了新协议,其中一条,就是只要我遵守大唐法度,太史局便不得为难我。”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苏大为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高大龙如今体内那蚺鬼的血脉,只怕是被诡异视为同族。

    “阿弥,我最近常想一个问题。”

    高大龙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我是谁?我现在算是人,还是诡异?”

    这个问题,令苏大为愣了愣,他不禁想起自己。

    自己,究竟是穿越客?还是苏大为?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苏大为突然笑起来。

    “管那么多,我就是我。

    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只有眼前此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忒费脑子,我也不去想了。”

    高大龙抬头哈哈大笑起来。

    总之,能跟大虎一起生活,离开丰邑坊,重新开始,这是他从前的一个梦想。

    如今,梦想已触手可及。

    这有什么不好?

    至于自己是诡异,还是人,又有什么要紧。

    高大龙如释重负的笑着。

    他与苏大为喝了两杯,起身离开。

    今天是除夜,也就是后世的除夕,他要和高大虎一起守岁。

    苏大为仍旧在酒楼上喝着酒,他还在等人,等待为一个朋友践行。

    过了片刻,客人终于到了。

    是三个人一起到的。

    安文生、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文生,狮子,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刚好在街口碰到了。”

    “阿弥。”苏庆节在苏大为身旁坐下,一边让小二添着酒杯,一边不满的道:“上次的事你可欠我一个人情,我跟你讲,虽然我没进去,但没少出力。”

    “放心,我都记下了。”

    “我听文生说,你那生意……我们能不能参一股?”苏庆节看了一眼苏大为,试探着问。

    尉迟宝琳眼神一亮,向苏大为看过来。

    “呃,你们也想……”

    “废话,有钱谁不想赚,我们家里都管得严,想找个生财的路子。”

    “你们就那么信得过我?”苏大为问。

    “老安这人,别看闷骚,但为人很谨慎,他既然肯投,那定然错不了。”苏庆节喝了口酒,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尉迟宝琳在一旁用力点头。

    苏大为想了想:“你们有多少钱?咳,都是自家兄弟,有多少投多少吧,倒时也给你们算些干股。”

    “行,过完元日,我们上你家去找你。”

    苏庆节开心的笑了笑,举杯和苏大为碰了一下。

    尉迟宝琳在一旁凑趣道:“说起元日,我想起今天听到的一件事。”

    “什么事?”

    “下午陛下在宫中主持傩舞,张官悬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王皇后和萧淑妃吵起来了。”尉迟宝琳呵呵笑着,把后宫之争,当趣事说出来。

    “闭嘴,此乃陛下家事,你别往外传。”

    安文生脸色沉下来:“莫非你嫌自己舌头太长了?”

    “不说就不说,喝酒。”

    尉迟宝琳悻悻然的举杯,跟苏大为喝了几杯,然后道:“酒不能多喝了,我还要巡夜,过完元日和我狮子去你家。”

    苏庆节跟着他一起站起来准备告辞。

    临行前,尉迟宝琳抓了抓头皮又道:“对了,我听说程……那老货好像对你起了兴趣,你可要防着他一手,这老货无赖得紧,说不准会做点什么。”

    “哦。”苏大为点点头,听得似懂非懂。

    大概说的是程咬金吧?

    “今天除夜,都早点回去吧。”

    苏庆节一边跟着尉迟宝琳往外走,一边回头道:“对了,孙九娘让我跟你说,你这人,很有趣。”

    “有趣?”

    为什么托狮子给自己带话?

    算了,不去多想。

    估计和那孙九娘日后也不会有交集。

    等苏庆节和尉迟宝琳离开,安文生这才幽幽的道:“苏将军现在虽然低调,但他在长安也很有些人脉,货到长安后,有他和宝琳照应,也会放心点。”

    “我知道。”

    苏大为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准备走了?”

    “是啊,我那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就出发了,今天算是跟你辞行。”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想了想,叮嘱道:“不过该我的那份钱,一文也不能少。”

    “饿贼!”

    苏大为被气乐了,倒是把离别的情绪冲淡不少。

    “对了阿弥,上次的事,你知道吧?”

    “什么?你是说杨昔荣?”

    苏大为想了想道:“兰池永久封禁,高建和杨昔荣已经服诛,番僧那罗被玄奘法师保下来,逐出大唐;可惜跑了道琛和那倭女。”

    安文生抿了口酒,沉默一会忽然道:“阿弥,你说,道琛和倭女,真的是逃走了吗?”

    “你什么意思?”苏大为愣了一下。

    安文生却未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苏大为忍不住想下去。

    不是逃走的还能如何?

    难不成还是太史局有意放跑……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脏猛跳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除掉百济道琛和倭国巫女,对谁最有好处?

    自然是新罗人。

    现在朝廷只把高句丽间谍高建除去,却放跑了百济的道琛。

    此事之后,百济和高句丽会如何看待新罗?

    三韩之间的仇恨,只怕会结得更深吧。

    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算了,这些大人物的算计,自己是跟不上了。

    “对了,那金法敏既然代表新罗,想在兰池中分一杯羹,为何又要倒向大唐?”

    “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也就是贞观十六年,百济攻陷新罗西部重镇大耶城,城主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乃金春秋之女、金法敏之妹,亦死于乱中。金春秋父子对此痛心疾首,发誓灭百济以报国仇家恨。”

    安文生不紧不慢的道。

    “原来有这一层缘由,那道琛居然还敢拉新罗人一起……”

    “阿弥,你别天真好不好,这些弄权的人物,从来是把利益放第一位的。”

    安文生翻了翻白眼,把手中酒杯放下:“依我看,金法敏只是嗅到了危险,所以才及时抽身。不过……嘿嘿,终究玩不过我大唐那些老狐狸。”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道:“我要走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你要记在心上。”

    “喂,你拜托我哪件啊?”苏大为一脸懵逼。

    “苩春彦,你答应过我,要替我除掉她,替昔秀芳报仇。”

    安文生道:“我此去不知多久才回来,我料此人,不会离开大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好吧,我答应你。”

    苏大为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要说,安帅,你真是个情种。”

    “滚!”

    与安文生分开后,苏大为独自踏上回家的路。

    天色已暗,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纷扬的雪花。

    远处街口有些热闹喧哗,想是乡人傩。

    百姓在除夕会选出男童,戴上狰狞的面具,穿上红黑颜色的衣裤,击鼓并舞蹈,说是可以驱鬼。

    傩舞的领舞者称为“方相氏”,有伴舞者及执事十二人。

    苏大为却无心热闹。

    有家的人,自然早早回家陪伴家人。

    过年啊,

    这大唐的新年,与后世感觉颇为不同。

    心里翻转着各种心事,不知不觉中走进辅兴坊,走过了永安渠。

    雪花渐大,将苏大为头上,肩上,化作一片银白。

    他抬头一看,发觉已经来到自家大宅前。

    大门两旁已经挂上了桃木板,上面分别写着“神荼”、“郁垒”。这是大唐的习俗,传说这兄弟俩“性能执鬼”。

    也就是驱鬼纳吉的意思。

    顾不上拂去肩头雪花,苏大为朝手心里呵了口热气,伸手推门。

    推开门的一瞬,一股快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聂苏追着黑三郎正在跑,老娘从厨房掀开帘子往外看,热气腾腾中,黑猫小玉趴在厨房窗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二哥周良站在屋檐下,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冻得红扑扑的,犹自傻笑。

    而大白熊沈元,拄着一支拐,靠在廊柱下,手里抱着张饼,正啃得欢。

    苏大为一推开门,所有人都看见他。

    聂苏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提起裙角,撒开脚丫跑过来。

    “哥哥~”

    “小苏,你慢点!女孩子没点女孩子的样子。”

    老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的喊着。

    苏大为只来及伸出双手,然后噗的一声,怀里突然多出一个温暖的身子。

    聂苏搂着他的脖颈,甜甜的喊着:“哥,元日了,有没有饴糖吃?”

    “你呀……”

    苏大为伸手在她雪白玲珑的鼻头上轻刮一记,摇摇头,突然哈哈笑起来。

    这就是家人的感觉,

    有家,

    真好。

    “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今天除夜,要食五辛盘,还有角子,一会一起烧爆仗,晚上还要守夜……”

    柳娘子碎碎念着。

    忽听门外铃儿轻响,车马辘辘。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苏大为回头看去,见马车停在巷口,一位眼熟的公公,从车里钻出。

    王福来不顾纷扬的雪花,一脸喜气,一溜小跑的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红布包裹,向苏大为鞠躬道:“见过公子,我替明空法师来探望各位……”

    远处,鼓楼上,报时声响。

    除夜已至,

    永徽二年的春,也已临近了。

第一章 上元节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首诗是初唐诗人苏味道所作,不过此时苏味道才只是个两岁的孩儿,自然无法做出这首《正月十五夜》。

    能流传千古,令苏大为记住这首诗,是因为,短短四十字,将大唐的上元节描绘得明明白白。

    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唐实行宵禁制,夜晚有金吾卫巡夜,任何人不得出门。

    一年里,只有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取消宵禁,供百姓欢庆。

    此时,已是上元之夜。

    苏大为站在街口,向前街望去。

    整条长街张灯结彩,无数游人,男女老幼结伴出游。

    沿路小摊小贩也特别热闹,有卖花灯的,有卖饴糖的,还有各种头饰和小玩意应有尽有,总之只要你能想到的,这天,都能找到。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苏大为不禁摸了的摸鼻子。

    烟火气,对,就是烟火气。

    来大唐这么久,直到此时,才感觉这个时代,有血有肉。

    盛世即将到来,这不光是朝廷上那帮军功贵族,也不光是大唐皇帝的大唐,还是每一个百姓,每一位大唐子民的大唐。

    “阿弥。”

    附近有人喊了一嗓子。

    苏大为循着声音转头,他看到高大虎和一班差役从前方跨着腰刀走过来。

    虽然不霄禁,但是该有的巡查一点也没放松。

    巡夜的金吾卫、不良人和差役比往日只会更严。

    “大虎。”

    苏大为向高大虎伸手打了个招呼。

    高大虎一脸热切的走上来:“阿弥,等这几天忙完了,我上你家,给柳娘子拜个年。”

    “行,不过,没有红包。”

    “啥?”高大虎一脸懵逼状,显然是接不住苏大为的梗。

    苏大为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公务在身,先去忙,等忙完了上我家,有好吃的。”

    “哎。”高大虎摸着后脑勺应下来。

    大唐过年压祟钱倒是有,红包却又是什么?自己这么大年纪,上朋友家串个门,难道有压祟钱可领的吗?

    可恶,阿弥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时候真弄不明白啊。

    摇摇头,高大虎回头向苏大为挥了挥拳头:“就恨你这种当官的,可以不用亲自巡夜。”

    苏大为回以哈哈大笑。

    不良人巡夜这一条,自然是不良帅负责。

    做为不良副帅,苏大为刚破了新罗间谍高建和霸府的案子,也就稍稍利用职权,给自己调整了一下巡守时间。

    至少元霄节晚上,是要留给家人的。

    站在街旁,看着人流不息,远处有爆竹响,还有舞狮的,手拿花灯的小姐姐三两成群的走过。

    “怎么还没到?”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

    “阿弥。”

    “哥。”

    苏大为抬头看去,立刻看到二哥周良,带着聂苏从那边街上挤过人流走来。

    聂苏今天穿上了一身新衣,头上梳着双髻,一边肩膀上还蹲着猴头。

    站在人群里,小丫头仰着脸,冲苏大为开心的笑着。

    见到他们,苏大为心里一松。

    做为聂苏来自己家的第一个元霄节,做哥的自然有义务要带着妹子好好逛下夜市,见识下大唐长安的繁华。

    白天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来不及回去,于是拜托周良替自己将聂苏接出来。

    只是没想到小丫头居然把那猴头也给带上了。

    既然猴头这幻灵来了,不用说,它那伴生的金蝮也……

    苏大为才想到这里,果然见聂苏头发间,那条金蝮悄悄探出脑袋,立起半个身子。

    附近的人立刻惊叫一声,四散逃开。

    唯恐被这不知名的小金蛇咬上一口。

    如此一来,倒让聂苏和周良四周空出一片。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捂着自己的额头,总觉得,带上幻灵出门,有可能会惹出事端。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去责怪聂苏。

    苏大为摇摇头,伸手向街面对的聂苏他们招手:“小苏,快过来。”

    “哎~”

    聂苏脆生生的答应。

    正要过来时,一条举着彩灯的队伍,吹吹打打的沿街走来。

    好巧不巧的挡在苏大为与聂苏之间。

    苏大为抬眼看去,只见这队伍里有人举着花灯,有人舞着狮子,还有人提着花篮,撒着花瓣。

    无数小孩儿追在后面,嘻笑着拾取队伍扔下的花朵。

    记忆里去年好像没这个节目。

    苏大为心里有些奇怪,忽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角。

    低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高只到自己腰际的孩儿,戴着一个类似后世大头娃娃样的面具,仰着头看自己,奶生奶气的道:“叔叔,我想要那个娃娃。”

    一边说,一边还朝街旁的摊子指着。

    苏大为顺着他手指,看到那摊子上摆着许多手捏的泥人,身上描彩,栩栩如生,有些像后来的“大阿福”娃娃。

    不过……

    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头戴娃娃面具的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又不认识你,你管我要娃娃做甚?

    那孩子将头上的面具推起来,张着一双黝黑的眼睛:“叔叔,上次我们见过的,我是敏之。”

    呃?

    苏大为看着他,陡然想起来。

    还真是,这孩子,正是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上次跟武顺去越王府,是他给开的门。

    这小娃娃,记忆力倒是挺好,只见过自己一次,就记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好吧,叔叔给你买娃娃。”

    既然是武媚娘姐姐的孩子,这点面子是要给的。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游街那条队伍甚长,现在还没有走完。

    于是便牵着贺兰敏之的小手,来到摊边,跟摊主问好价钱,取了几枚铜钱交予对方,又让贺兰敏之自己挑了个娃娃。

    见敏之将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抓在手里,露出开心的笑容后,苏大为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敏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阿娘呢?”

    “阿娘和姐姐他们在前面,我去找他们去,谢谢叔叔。”

    贺兰敏之双手捧着泥人,向苏大为鞠了一躬,然后扭身蹦跳着向前方跑去。

    苏大为扬声叮嘱道:“别乱跑,快去找你娘去。”

    “知道。”

    贺兰敏之扭头向苏大为挥了挥手,把面具戴好,向前方跑去。

    “哥哥,刚才那小孩是谁家的?”

    聂苏和周良终于穿过了长街。

    她一把挽住苏大为的胳膊,有些好奇的问。

    “一个朋友家的孩子。”

    苏大为伸手在聂苏翘起的琼鼻上刮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哥哥,我想要这个,还有这个。”

    聂苏舔了舔樱唇,两眼放光,露出一个让苏大为背后一寒的笑容。

    这种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后世双十一,替女友清空购物车的即视感?

    说起来,近来花钱如流水,手头又有点紧了。

    不过等开春那笔生意运转开来,相信一切会好起来。

    先不想这许多,苏大为按着聂苏的要求,给她买饴糖,买娃娃,买发簪,总之一路买买买。

    看得一旁的周良都开始嘴角抽搐起来,一副牙酸蛋疼的表情,聂苏才算是满意。指挥着周良和苏大为,替自己抱着一大堆吃的玩的,继续赏花灯逛街。

    “阿弥。”

    周良凑到苏大为耳边悄声道:“女子果然难养啊。”

    “说什么呢?”

    聂苏猛一回头,肩上的白头和金蝮感受到主人情绪,同时向周良呲牙咧嘴,吓得周良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摇头否认三连:“我没有,我没说,不是我。”

    “哈哈哈!”

    苏大为忍不住笑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长街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耳中听到“嘭”的一声响,接着是爆仗和火焰冲天而起。

    瞬间卷起的火光,将暗夜照得亮如白昼。

    过了一秒,苏大为才反应过来,

    出事了!

    前方的人群开始四散奔逃,还有女人和孩子发出的尖叫声。

    苏大为将怀里的东西往周良身上一堆,急道:“二哥,帮我照顾小苏,我去看看。”

    说完,立刻向骚乱的方向冲去。

    “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

    聂苏焦急的声音响起,但苏大为顾不上回头。

    逆着人群前行颇为吃力,他索性翻上墙头,踩着宽仅巴掌的墙垛,向前狂奔。

    跑出半条街后,终于看到了事发地点。

    那是最热闹的街心处,先前舞狮的队伍已经轰然逃散。

    街心,一只舞狮被大火烧烂,在四周还散乱着许多烧成余烬的花灯和爆仗。

    唐时的爆仗自然不是后世那种烟花,而是将竹筒扔在火里,炸裂爆响。

    亦是年节里一种增添气氛,驱邪纳吉的活动。

    现场十分混乱,远处有金吾卫和不良人正在赶来。

    苏大为蹲在墙头,一双眼睛从人群里逐一扫过,寻找可疑。

    他现在还不能判断出,这场骚动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果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

    在这盛世大唐上元夜,无数金吾卫和不良人盯着,何人如此大胆?

    稍停片刻,苏大为眼神一凝,从墙头如鹰隼般一跃而下。

第二章 张易之

    一名身材魁悟的黑衣人,头戴方相氏鬼面,胁下挟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混在人群里外向逃去。

    现场十分混乱,无人注意到这一细节,只要他转过街角,钻入小巷,哪怕是金吾卫都不可能找到。

    就在黑衣人心中窃喜时,突然感觉头上传来破风之声。

    抬头一看,一大片阴影凌空扑下。

    黑衣人怪叫一声,向前扑出。

    苏大为一脚踢空,落地身子往下一伏,瞬间再次弹起,手里横刀出鞘,乃是天策八法中的削字决。

    从下横削黑衣人双腿。

    这一刀要是命中,对方双脚将被横刀划开,自然就跑不了了。

    电光火石瞬间,那黑衣人口中发出怒吼,手里的孩童猛地迎着苏大为抛了过来。

    竟是拿幼童挡刀。

    “恶贼!”

    苏大为不由破口大骂,强行改变刀势,改削为挑,刀锋险之又险的从孩子身边擦过。

    左手一捞,将那孩子抓在手里。

    手上一股大力传来。

    苏大为脚下连踏,使出九宫步把来力化去。

    连退了三步,总算把那小孩给接住。

    抬头一看,那头戴方相氏鬼面的男人已经逃出数十米外。

    苏大为心里暗骂敌人狡猾,忙将孩子放下,横刀反手入鞘,左手抓起挂在身上的角弩,右手上箭,向那人后背瞄去。

    只是经这一耽搁,对方早已经钻入人群。

    如此混乱局面,要是射箭,只怕会伤及无辜。

    “阿弥。”

    耳中听到熟悉的喊声,一队金吾卫匆匆跑了过来,带队的正是尉迟宝琳。

    “阿弥,刚才出了什么事?”

    “我也想知道。”

    苏大为将角弩收起:“我正在陪二哥和小苏赏灯,这边发生混乱,我赶过来,就看到有一黑衣人挟持着这孩子。”

    “好大胆的贼人,居然敢在上元夜偷孩童。”

    尉迟宝琳和一帮金吾卫人人大怒。

    就算没真的把孩子偷走,但是引起这么大乱子,巡夜的金吾卫少不得受到上官一番斥责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救下的孩子,看年纪最多不过二三岁的样子,站着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此时孩子眼中透着胆怯惊惧,拉着苏大为的衣角,小脸煞白,看样子被刚才的事吓坏了。

    “尉迟,你帮着找找这孩子家人,我去追一下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贼人。”

    “我们上哪去找!”

    “要不先把孩子送去县衙?”

    几名金吾卫七嘴八舌的说着。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人,提着衣摆,一脸焦急的向这边跑来:“味儿,味儿!”

    “爹爹!”

    缩在苏大为脚边的小孩童立刻眼神一亮,原地蹦了起来。

    中年男人跑上来,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喃喃说了几遍“老天保佑”,这才一脸后怕的向苏大为道:“多谢恩公救下小儿,苏澹莫齿不忘。”

    “举手之劳,不必多言,你既是孩子父亲就要把他看好了。”

    “是是。”

    那中年男人抱起孩子,向苏大为一脸感激。

    “尉迟,你带人抄近路去前面巷子看看能不能堵住那人,我从这边继续往前追。”

    “好,一会前面巷口见。”

    尉迟宝琳挥挥手,带着手下一帮金吾卫,匆匆钻入小巷,抄近路去堵人。

    苏大为向中年男人抱抱拳,正要转身,却见男人孩里的小童,也学着大人样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拳,奶声奶气的道:“苏味道,谢过恩公。”

    苏味道?

    这名字,感觉有点像是个大吃货啊。

    苏大为也没太在意,向这父子二人点点头,转身向黑衣人逃蹿方向追去。

    今夜,看来没那么平静。

    盏茶时间之后,苏大为与一脸郁闷的尉迟宝琳等人,重新回到方才掀起混乱的地方。

    那着火的舞狮早已烧成灰烬。

    现场已经有差役和不良人拉起了警戒,将游人隔开。

    说起来,这保护现场的方法,还是苏大为跟大理寺的李思文和县君裴行俭提起来,现在得以推行。

    大唐刑侦方面颇为发达,早有保护现场的意识。

    不过像后世那样拉警戒线,将现场隔离保护,这一点算是苏大为首创。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长安县的不良人低声交换着意见。

    已经有消息表明,刚才被劫的孩子并不止一人。

    除了苏大为这边救下的苏味道,至少还有两三名孩子被黑衣人劫走。

    “贼你妈,哪来的贼人,居然挑这个时候动手,简直丧心病狂。”

    陈敏带着一帮不良人绕着现场团团乱转,气得两眼发黑。

    上元夜,陛下在宫里庆贺,

    长安也不宵禁,任由百姓赏灯,是天子与民同乐的意思。

    结果这个节骨眼,居然出这样的事,

    这简直是打脸!

    无论是陈敏这些不良人,又或者是尉迟宝琳这些金吾卫,乃至县衙和大理寺的差役,人人面上无光。

    甚至预感到,顶头上司,如裴行俭等人,只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苏大为手握刀柄,低头看着街面。

    混乱之后,地上一片狼籍。

    有丢下的糖葫芦,有娃娃,首饰,鞋,踩烂的灯笼,不一而足。

    苏大为沿着拉开警戒的麻绳,绕着现场转着。

    心里,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在大唐上元夜,这样盛大的节日,抢劫孩童,目地是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人口贩子,闹这么大的动静,岂不是作死?

    而且苏大为刚才与那黑衣人交过手,对方的身手,不是普通窃贼可比。

    失踪的孩童不止一个,说明是团伙做案。

    这些人,究竟想要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苏大为的脚下传来“喀”的一声响。

    他的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蹲下身去。

    地上,一只泥人捏的娃娃,憨态可鞠的脸上,沾着一些污渍,但却笑容灿烂。

    苏大为将泥娃娃捧在手里,喃喃道:“敏之。”

    这个泥人,是自己方才买了送给贺兰敏之的。

    长安县衙。

    苏大为刚从县君裴行俭那里过来,这次的案子,影响极其恶劣。

    失踪的孩子多达四人。

    现在大理寺和上面,全都暴跳如雷,层层压力下来,除了对不良人的一番痛骂,限期破案也被提上了议程。

    “我不管你用何种方法,七天,我只给你七天,如果不能破此案,你就自己去大理寺解释吧。”

    裴行俭方才铁青着脸,如金石般严厉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

    苏大为皱着眉头,拿起毛笔,在纸上涂抹,写上贺兰敏之,张易之等几个失踪孩子的名字,想了想,又写上正月十五,在上面重重画了个圈。

    经过年余的练习,他的字比原来好了许多,不像以前跟小鸡抓出来的一样,算是勉强可以见人了。

    可惜,就算写出颜筋柳骨那样的字,也对破案无甚帮助。

    苏大为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神特么的正月十五抢小孩,还有限七日破案,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该从何处下手?

    “苏帅。”

    南九郎从外面一瘸一拐的走进来。

    上次他被高建踢了一脚,虽然无甚大碍,但是走路仍有些影响。

    大概还得将养个把月才能好,不过南九郎不肯歇着,过完元日便早早回不良人公廨报道。

    “九郎,查到什么?”

    苏大为抬头问。

    “这是我从大理寺抄来的。”

    南九郎说着,将手里一撂卷宗放在苏大为面前。

    这是那几个孩子的户籍资料。

    现在毫无头绪之下,苏大为能想到的,就是先从几个孩子的身份着手,看看是否有什么共通之处。

    可以确定,这次劫孩子,并不是普通的诱拐儿童案。

    那些黑衣人身手十分高明,而且遇到不良人追击时,也都有办法脱身,可见对方预估过各种情况,做过预案。

    那么,这次的劫案,是有预谋之下的行为。

    一出有预谋的团伙劫案。

    就为劫那几个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伙国际大盗,经过周密的计划,做出各种预案,最后就冲进幼儿园抢走几个小孩。

    实在有违常理。

    苏大为伸手将卷宗翻开。

    第一个被劫的孩子,张易之,五岁。

    出自中山张氏,其叔祖为张行成,是太宗时的老臣。

    太宗去世后,李治封张行成为侍中,兼刑部尚书,并封北平县公,监修国史。

    张易之父为张希臧,乃雍州司户参军。

    此次张易之随其母来投张行成,阖家一起过元节,

    谁知竟会出这样的事。

    才看到这里,苏大为顿时汗流浃背。

    贼你妈。

    这些恶贼,居然把当朝刑部尚书家的孩子给劫了,难怪上面那么震怒。

    这案子要是不能速破,叫刑部尚书张大人如何想?

    让天子李治脸往哪搁?

    尼玛,

    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非把你们抽筋剥皮不可!

    等等,这个张易之,名字有点耳熟啊。

    苏大为隐隐想起了点什么,再翻卷宗,看到张易之家庭成员的名字,顿时脸色一黑。

    其弟,张昌宗?

    就算历史一般,苏大为还是想起了前世看到的野史,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二人,皆为神龙时期,武则天的入幕之宾,也就是坊间流传的男宠。

    这……

    一时之间,苏大为无力吐槽了。

    此事必有蹊跷,对,有很大的蹊跷!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翻动卷宗,看第二个孩子的资料。

第三章 疑点

    第二个被劫走的孩子,叫杜审预。

    今年六岁。

    是晋征南将军杜预的远裔,父亲杜依艺刚被朝廷任命为巩县县令,正准备年后举家迁至巩县,谁知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大为翻看这名孩子的资料,眉头又重新纠起来。

    本来,看张易之时,他隐隐有些猜测,猜想是不是针对朝中高官的一场阴谋。

    掳去高官家的孩子,用以威胁?

    但是现在看这杜审预的家庭出身,父亲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县令,未免不够看了。

    摇摇头,苏大为再看第三个孩子资料。

    第三个孩子叫李峤,也是六岁。

    出身赵郡李氏东祖房,是襄城令李镇恶之子。

    好吧,这个,和杜审预家差不多。

    运气不好,元节过来走亲戚,结果被贼人给掳了去。

    最后第四个孩子。

    苏大为打开看了一眼,合上。

    贼你妈,张昌宗,四岁。

    这对据传武则天日后的情人,这次是被贼人一锅端了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看了被掳这几个孩子的资料,感觉自己太阳穴更疼了。

    他揉了揉额头,向南九郎道:“还有把那个谁的户籍找来,对,叫苏味道。”

    虽然苏味道被自己救下了,但还是得找来看一下,把这几人的出身背景多对比一下,看看能否有些发现。

    不对,苏大为忽然想起一事。

    他喊住刚要出门的孙九郎:“九郎,失踪的孩子只有这四人吗?”

    “嗯,大理寺那边说报案的就是这四家。”

    “有没有武顺……算了,没事了,你先去忙吧。”

    “是。”

    苏大为刚才想问的是,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有没有失踪。

    这种事,人家要是没报案的话,大理寺和县衙这边也不会知道。

    所以苏大为话到嘴边又做罢了。

    他从桌上拿起那个描彩的泥娃娃放在手心端详,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贺兰敏之无事也就罢了,要是真的被掳去了,武顺何以不报案?

    看来有必要去求证一下。

    正想着,只见钱八指快步踏入公廨:“阿弥。”

    “八爷,怎样?”

    上次钱八指在高建案中,被人施术蛊惑,后来经由王敬直帮忙,将钱八指身上的咒术解除。

    不半空钱八指本人对那一段记忆却甚是模糊,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曾被人用诡术给控制。

    事情已经过去,苏大为也没再提。

    自从拐子爷走了后,加上赵磕巴和劳三郎他们去公交署帮周良,苏大为手下最得力的就是钱八指和南九郎。

    沈元还在家里养伤,自是不提。

    “陈敏,陈帅带了人配合武侯去沿街查去了,我看应该没什么鸟用。”

    钱八指摇摇头。

    出了这么难堪的案子,县君的怒火自然不是冲着苏大为一个人。

    被骂得最惨的其实是身为不良帅的陈敏。

    苏大为只是连带的。

    所谓职位越大,责任越大。

    这口锅陈敏不背谁背?

    所以刚被裴行俭臭骂一顿后,陈敏立刻带着手下人出去寻找线索。

    但是长安如此大,没有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大为刚才也派钱八指带些人手,配合着行动,不过没想到钱八指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弥,我先前碰到高大虎了。”

    “大虎?他怎么了。”

    苏大为有些奇怪。

    钱八指向他走近一些,小声道:“高大虎说,他昨晚有些发现。”

    “嗯?”

    苏大为站起来:“他现在在哪?”

    奇怪,高大虎如果知道线索,以他在大理寺当差,为何没早点说出来。

    却要让钱八指替他带话。

    先见见高大虎再说。

    半个时辰后,在一家临街的酒楼,苏大为见到了高大虎。

    高大虎是先到的,面前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却没点任何菜。

    “大虎。”

    苏大为在他面前坐下,看了一眼光溜溜的桌面:“怎么光点酒?”

    “不饿,就是想喝点。”

    高大虎伸手拿起酒壶,替自己和苏大为倒满一杯,然后举杯示意,自己先喝了一口。

    “钱八指说你找我。”

    苏大为问:“昨晚的事?”

    高大虎皱了下眉,放下酒杯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昨晚的案子,我有线索。”

    苏大为精神一振,挺直腰道:“详细说。”

    “昨晚我带着一队差役沿着街道去巡查,突然发现有一黑衣人从旁边的小巷翻上墙头,于是便带人去追赶。”

    高大虎说到这里,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其他人都没我跑得快,我跟着那黑衣人,你猜跑到了哪里?”

    “哪里?”

    “大慈恩寺。”

    听得这个名字,苏大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玄奘法师!”

    大慈恩寺是唐长安城内最著名、最宏丽的佛寺,为李唐皇室敕令修建。

    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创建慈恩寺。

    玄奘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创立了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唯识宗,成为唯识宗祖庭。

    黑衣人如果逃进大慈恩寺,那么玄奘法师与此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这事你怎么不跟李思文说?”

    “其他差役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寻思着关系重大,还是先跟你商量一下。”高大虎舔了舔唇:“那里,毕竟是玄奘法师的地盘,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也不想胡乱指认,免得惹上麻烦。”

    “行,这事我知道了。”

    苏大为无心喝酒,站起身道:“我去查探一下,如果再有什么消息,你再告诉我。”

    “放心。”

    越王府前。

    昔日高建的果子铺已经被一个生面孔的老板接手。

    新老板名周全。

    这人苏大为查过,长安本地人,背景没什么问题。

    坐在曾经的位置上,看着四周的环境,苏大为不禁有些感概。

    这才没多久时间,许多东西就已经变了。

    坐在苏大为对面的,是一个眉眼带笑的年青人。

    此人腰上悬着短刀,指甲修得很齐整,双手洁白干净,一眼看上去,如同女子的手。

    他向苏大为微微点头道:“苏帅。”

    “蒋南,有结果吗?”

    这名年青人,原本是跟着安文生的不良人。

    安文生走了以后,一部份人被陈敏吸纳,还有一部份,归入苏大为手下。

    眼前这蒋南,就是安文生手底下比较得力的一个。

    “我在这边盯了半天了,没见到苏帅说的武顺,不过倒是有些别的发现。”

    蒋南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越王府,眼中闪过一抹光芒。

    苏大为去见高大虎前,交待他过来帮自己查探一下,想弄清楚贺兰敏之有没有被贼人掳走。

    不过武顺没出现,暂时也没别的办法。

    “有什么发现?”

    苏大为看到果子铺的周老板向自己走过来,扬声道:“来碗灵沙臛。”

    周老板脸上的褶皱一下子舒展开来,向他呲牙一笑,返身去操作台调制果酱去了。

    苏大为把视线拉回到蒋南身上。

    却见蒋南扭头看向越王府的大门,有些出神。

    苏大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些穿着紧身短打装扮的人,在王府前进进出出。

    “苏帅。”

    蒋南压低声音道:“我留意到,越王府附近,多出许多生面孔,似是江湖人。”

    “江湖人?”

    苏大为一怔,脑子里闪过越王李贞的资料。

    唐太宗第八子,母燕德妃。

    贞观五年,李贞封汉王,贞观七年,任徐州都督。贞观十年,改封原王,旋改封越王,任扬州都督,实封八百户。

    贞观十七年,任相州刺史,贞观二十三年,加满千户。就在这一年,父亲唐太宗逝世,九弟李治继位

    永徽元年,任左卫大将军。

    左卫是大唐卫府制度中“十六卫”之一,既是军府的领导机构,也是掌管京城宿卫的机构。

    左卫大将军是左卫内设官职,正三品。

    能得这个职位,可见李贞深受李治的信任和器重。

    这样一位大唐王孙,王府前突然多出一些江湖人,这就有意思了。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两圈,开口道:“你继续帮我盯着这里,看看越王府有什么异常,如果见到武顺,帮我继续盯住,看看她儿子贺兰敏之有没有事。”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对了,玄奘法师……”

    “在这里。”

    蒋南从身上摸出一张薄纸,双手捧着递到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接过,打开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点点头,将其贴身收好。

    “那这边你先盯着。”

    “诺。”

第四章 玄奘法师

    唐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为追念其生母长孙皇后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下令建寺。

    经过一番“瞻星揆地”的测量定位工作,最后制定了“像天阙,仿给园”的建造方案。

    整个工程,“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金翠备其饰”。

    按照设计,寺院建成之后“重楼复殿,云阁洞房”,总共有十余院1897间,“床褥器物,备皆盈满”。

    贞观二十二年十月戊申,太子李治下令说:建寺工程“渐向毕功,轮奂将成”,但僧徒尚缺,奉太宗皇帝敕旨,度僧300人,别请50名大德“同奉神居,降临行道”。

    同时正式赐新寺寺名为“大慈恩寺”,并增建“翻经院”。

    很快,翻经院宣告落成,“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并加殊丽。”

    随后,太子治复令玄奘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维寺任。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戊辰,太宗皇帝为玄奘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入寺升座仪式,盛况空前。

    这些,都是苏大为从蒋南收集的资料里看到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去了解,和调查玄奘法师。

    但上次番僧那罗,是玄奘法师出面保下。

    这次上元节的劫童子案,按高大虎提供的消息,劫匪似逃进大慈恩寺。

    苏大为不得不认真对待此事。

    ……

    晋昌坊,大慈恩寺。

    苏大为在经过寺僧的通传后,得到玄奘法师的首肯,在知客僧的带领下,走入寺院。

    唐时对僧人的管理甚严。

    不像后世认为的那样,进出自由。

    无论是人进去,还是寺僧出来,都要经过报备。

    盏茶功夫之后,苏大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禅房里,见到了大唐闻名的玄奘法师。

    此时,这位高僧已经年近五十。

    也许是曾经前往天竺受到太多的风吹日晒,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一些。

    他的双手合什,身上穿着素白的僧衣,在一方红木几案前,盘膝而坐。

    几案上有堆放整齐的梵文经书,禅房里有成片的书柜,各种经文堆叠齐整。

    屋角燃着一炉熏香,青气缭绕。

    空气里透着一种淡淡的檀香味儿。

    在靠门的位置,还盘坐着那名行者,怀里斜抱着铁棒,两眼微眯,也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神游。

    知客僧向玄奘鞠躬道:“首座,我把客人带来了。”

    玄奘法师微微颔首:“你去忙吧,我来接待。”

    “是。”

    知客僧退下。

    苏大为的视线从禅房内的摆设,落到眼前的法师身上。

    脑子里回想起蒋南给自己的,关于玄奘法师的资料。

    玄奘法师,本名陈祎,洛州缑氏人。

    为探究佛教各派学说分歧,玄奘于大唐贞观元年一人西行数万里,历经艰辛到达天竺那烂陀寺取真经,前后十七年,遍学了当时大小乘各种学说。

    唐贞观十五年,玄奘42岁,与天竺戒日王会晤,并得到优渥礼遇。

    戒日王决定以玄奘为论主,在曲女城召开佛学辩论大会,在天竺18个国王、3000个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2000人参加。

    当时玄奘讲论,任人问难,但无一人能予诘难。

    一时名震天竺,并被大乘尊为“大乘天”,被小乘尊为“解脱天”。

    贞观十九年,玄奘返回长安。

    一共带回佛舍利150粒、佛像7尊、经论657部,并长期从事翻译佛经的工作。

    虽然前世就知道玄奘法师之名,但大多数印象,都是从那部《西游记》得知,多少有些唐僧是个话唠,肉眼凡胎,老是惹祸等诸多负面印象。

    但是看过玄奘法师真实的履历后,苏大为不禁肃然起敬。

    能做出如此壮举的高僧,定然有着坚定的信仰,有着常人所不及的坚韧,以及大智慧。

    更何况,以唐人身份,在佛教发源地,天竺辩法,成为“大乘天”、“解脱天”,玄奘法师必然佛法精深,辩才无碍。

    玄奘法师放下手中一卷经文,向苏大为双合什,微微颔首道:“不知苏副帅至此,有何见教?”

    苏大为已经自己长安不良副帅的身份,通过知客僧告知法师。

    否则法师正在繁忙译经工作中,只怕无遐接见一个陌生人。

    “法师,叫我阿弥即可。”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口道:“我此来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法师。”

    玄奘抬头细看苏大为,眼底闪过思索之色,微微颔首:“请说。”

    “前次那番僧那罗,听说法师先是让这位行者传信给他,后来又从陛下那里保住此人,只是将他驱逐出大唐。”

    苏大为双眼直视玄奘法师:“我心中疑虑,不知当日,法师给那罗的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苏大为在心里想了很久了,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玄奘法师亲口求证。

    如今既然来了,自然要问出来。

    当然,这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地,但如果一开口就问上元夜劫孩童的事,只怕太过唐突。

    从心里来说,苏大为相信玄奘法师的人品,应该不会参与到那种污浊事里。

    以法师的佛法修为,在佛学上的造诣,在大唐佛教中的地位,怎么可能碰那种事。

    但,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不可不查。

    苏大为提出问题时,双眼就一直没离开过玄奘法师的脸。

    做不良人以来,苏大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思,他的双眼已经练出来,察颜辨色。

    这人是好是坏,有没有心虚说谎,苏大为都能看出几分来。

    但是在玄奘法师的脸上,苏大为只能想到一个词形容,就是“风光霁月”。

    玄奘法师面色平静,坦荡,坦然道:“那迩娑婆寐,与我在中天竺辩法时,曾有一面之缘,不忍见他误入崎途,所以让行者替我送信予他,信的内容,便是劝他离开大唐,不要乱了佛心。”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玄奘法师肯定的道。

    “那为何法师要保下他?上次他参与到杨昔荣案里,本已是重罪不赦。”

    “我并没有保下他,只是将这个问题,呈交给陛下。”

    玄奘法师平静的叙述着:“王玄策出使天竺,却令中天竺覆灭,无论如何,总是种下前因。若不是如此,那迩娑婆寐也不会来到大唐寻求复国。

    如今中天竺已经不在,天竺混乱不息,佛法凋零,那迩娑婆寐做为中天竺硕果仅存的佛僧,如能返回天竺弘扬佛法,对于佛法传承,对我大唐,有利。”

    不愧是辩才无碍的玄奘法师。

    苏大为心中暗想。

    本来自己以为能难住对方,或者问出点什么来,没想到玄奘法师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说出来,令人无比信服。

    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这一年多在不良人的历练里,苏大为早就学会了从嫌犯语言里找出逻辑漏洞,推敲出问题,用言语或诱导,或威逼,令对方吐出实情。

    但是在对玄奘法师的时候,苏大为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座高山。

    毫无破绽,也无处入手。

    偏偏对方是胸襟坦荡,知无不言。

    苏大为暗暗摇头,对玄奘大师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动什么小心机,还是直来直去比较好。

    他再将高大虎所说之事在心中酝酿一下,正要开口,却见玄奘法师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自己:“你,是苏三郎的儿子?”

    咯噔!

    苏大为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一时呆住。

    “苏帅不用惊讶,我,曾在天竺见过王玄策,那时,苏三郎也在使团中。”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脸颊微微扬起,双眸微闭。

    似是回忆起当年之事。

    “十年前……贞观十五年,我在中天竺求佛法,遇见戒日王。

    受戒日王信重,替贫僧在曲女城召开佛学辩论大会,在东西南北中五天竺,十八位国王、三千位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二千人见证下,共参佛法。

    法会结束后,戒日王又坚请贫僧参加五年一度、历时七十五天的无遮大会。

    就是在那会上,贫僧遇见那迩娑婆寐,当时双方论法,都心生敬佩。

    此后,我遇到了到天竺出使的王玄策一行。

    那大概是贞观十七年的事了。”

    玄奘法师轻叹了一声,低声道:“时间如白马过隙,一闪即过。

    当时,在王玄策的使团里,我见到了苏三郎。”

    “法师……”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苏三郎,是个很有趣的人。”

    玄奘微微一笑:“也是在那次以后,从苏三郎和王玄策的口中,知道故乡的情状,贫僧才动了回大唐的念头。”

    苏大为脸上表情有些无奈:道理我都懂,不过你们怎么都认识那个我没印象的爹?反倒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知道。

    还有,你又如何知道我是苏三郎的儿子?

    仿佛看出了苏大为心中的疑问,玄奘法师笑道:“你或许不知道,其实你同苏三郎,很像。”

第五章 金宝神枕

    此情此景,苏大为还能说什么。

    这就像是本来准备调查对方,结果聊起来,对方说认识你爸爸,原来是故人。

    这一下子关系就变成了长辈。

    这还怎么查?

    很难再板着脸公事公办了好不。

    “原来你是苏三郎的儿子,我说呢。”

    盘膝靠墙的行者,此时也张开眼,向苏大为咧嘴一笑。

    “当年我还和苏三郎切磋过,他,很不错。”

    你妹。

    苏大为有点郁闷了。

    这凭空就比人矮了一辈,这算是怎么回事?

    “法师,我今天来,不是来叙旧的,是有件案子想询问法师。”

    苏大为狠心将那种“长辈亲朋”的感觉给切断,把脸色一沉。

    感觉如果再不谈正事,就没法聊下去了。

    “我知道。”

    玄奘脸上闪过一抹思索,伸手示意苏大为先不要说话。

    “在你来以前,贫僧禅心忽动,当时就想,定是有一份因缘。”

    玄奘法师手里拿起一串念珠,手指轻轻拨动。

    那是一串黑色的念珠,是以菩提树之果实为子。

    菩提树又称沙罗树,相传佛祖于此树下开悟,以此立教。

    此后信徒,多以菩提树之子,来做念珠,诵经时,用以计数。

    黑色的珠子被摩擦得透亮,如同玉石。

    拨动间,发出金玉般清越的声响。

    良久,在苏大为心中焦急时,玄奘法师终于开口:“辩机,是无辜的。”

    呃?

    苏大为差点没忍住一口水喷出来。

    我猜中了开头,没猜中这神展开啊。

    本来,苏大为以为玄奘法师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会说关于上元夜小孩被劫的事,怎料他突然提起了辩机的旧事。

    “法师,我……”

    “当时,长安县从盗贼那里缴获的赃物里,发现了一个玉枕。

    那不是普通的玉枕,而是先皇赐予高阳公主的一件至宝,名为金宝神枕。”

    玄奘法师的声音低沉,透过香氛传来,若有若无。

    苏大为把刚要冲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高阳公主?

    金宝神枕?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对了,在不良人里,之前听二哥周良提起过这件旧事。

    那还是在魏山做不良帅的时候。

    听说当时颇多勋贵和皇亲家中有宝物失窃,后来通过当铺里流出的宝物,顺藤摸瓜抓住一个贼人。

    那贼人却供认说,宝物是从高僧辩机那里偷来的。

    此案当年轰动一时。

    最后有小道消息传说,辩机与高阳公主,似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太宗大怒之下,下令将辩机腰斩弃市。

    想到这里,苏大为看一眼面前的玄奘法师,突然记起来,辩机,好像是玄奘法师的弟子。

    是了,辩机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并驻长安西北的金城坊会昌寺。

    后帮助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参与撰成《大唐西域记》一书。

    辩机死的那一年,是贞观二十三年,就是前年的事。

    “辩机是冤枉的,他与高阳公主并无私情,更没有盗取宫中宝物。”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深邃的双眸中,透出一股悲悯。

    “我素知辩机佛心坚定,而且当时他正帮我译经,等闲无法出入寺院……”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接着道:“你若问当年之事,我只能告诉你,我相信辩机。”

    谁说我想问的是辩机和高阳的事了。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

    “不过我思前想后,若说当年有何疑点,只怕就落在金宝神枕上。”

    “嗯?”

    苏大为愣了一下:“金宝神枕?那个枕头,有何不妥吗?”

    “金宝神枕是一件宝物,它最大的功效是辟邪护体,可使人精神安定。”玄奘法师沉凝道:“开始我也没想太多,但直到辩机去世许久,某一天我于定中忽然醒悟……”

    “法师想到了什么?”

    “太宗身体一向健朗,在贞观二十年的时候,尚还计划远征高句丽,但是短短三年时间,便突患重症,乃至不治。”玄奘法师的声音越发低沉,几乎如自言自语的呢喃。

    但是苏大为的精神,却全被调动起来,高度紧张,甚至是,亢奋。

    本来,他此来大慈恩寺,见玄奘法师,只是想查关于上元夜孩童被劫案,但此刻,也不由自主被玄奘法师的话所吸引。

    若法师说的是真的,那简直是一件难以想像,惊天动地的大案。

    “法师……”

    苏大为舔了舔唇,感觉喉头一阵紧缩。

    “贫僧从辩机的事,想到金宝神枕,再想到太宗皇帝突然病重,记忆里,太宗身体出现问题,就是将金宝神枕送予高阳公主后。

    当年高阳公主向陛下求取玉枕,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玄奘法师摇摇头,低声念了句佛号:“出家人不应该去想这些,只不过,这个疑问,一直困惑着我。我虽修大小乘佛法,修得解脱,但人到老年,于辩机之事,仍然心有挂碍。”

    法师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苏大为,心中却似掀起了惊涛骇浪。

    玉枕失窃案、辩机案、太宗驾崩。

    这三件事,经由玄奘法师提及,竟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其串在一起。

    难道……

    苏大为不敢想下去,那个猜测,实在太过大胆。

    “阿弥,如果你想查此案,贫僧觉得,还是就此放下吧。”

    玄奘轻轻拨动着念珠:“辩机已死,那或许就是他的缘法,缘来缘去,皆是因果虚空。我亦要将这些放下,至于你,既是苏三郎之子,贫僧也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玄奘法师似乎隐隐加重了语气。

    令苏大为心中一凛。

    法师这是在提醒自己,关于金宝神枕的事,水太深吗?

    不过不用他说,自己也不会去碰这件案子,特别是一切早已过去。

    当年的人,无论是辩机还是太宗皇帝,皆已做古。

    此案早已封存,不论背后有何阴谋动机,都与自己无关了。

    轻呼了口气,苏大为抱拳向玄奘道:“谢法师指点,不过我还有一件……”

    “当年那窃贼颇不简单。”

    行者突然开口道:“我曾奉法师之命去追查那窃贼,想还辩机一个清白,可惜,几次都被他逃了,此人,十分古怪,不像异人,也不像诡异。”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行者。

    他是知道这行者实力的。

    犹在自己之上。

    而且,恐怕这位尖嘴猴腮的行者,就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形了吧?

    连他追查,都留不住那窃贼,这事就有点反常了。

    “当年那窃贼,不是被长安县的差役给抓住了吗?”苏大为忍不住问。

    “不是那个人。”

    行者嗤之以鼻:“真正的窃贼另有其人。”

    好吧,看来这是桩无头公案。

    而且水太深,水太凉,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不良副帅,如果不是嫌命太长,还是到此为止吧。

    苏大为记起自己的来意,张嘴道:“法师,其实上元节……”

    “上元节我知道。”

    行者再次开口,又一次把苏大为的话给抢了。

    “上元节晚上,长安颇不平静,而且,我能感觉到,当年窃取宝物的那个窃贼又出现了。”

    行者咧牙冷笑:“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走,一直潜伏在长安,若不是上元夜那天,法师令我不要多事,我定要再会会他。”

    这一下,苏大为真的有些震惊了。

    连刚才被行者抢话的不快,也顾不上:“那人,还在?”

    “还在。”

    行者肯定的道。

    “你如何知道?”苏大为问。

    行者伸出瘦骨嶙峋的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苏大为留意到,在他发际间,隐隐透出一截戒箍。

    “金箍咒?”苏大为脱口而出。

    “什么金箍?”

    行者有点懵:“我是说,我有种特别的本事,能感应对方的气息,特别是那些古怪的气息。当年我与那人交过手,他的气息,我不会忘,就算隐藏得再深,只要他还在这长安里,只要他出现,我都能嗅出味道来。”

    “原来如此。”苏大为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老子今天来是查案的,可要查的不是这件陈年旧案。

    而是上元节里,幼童被劫案。

    七天啊,

    大理寺和刑部只给出七天时间,

    哪有那么多空,去管别的。

    今天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回事?

    明明话都到嘴边了,结果一次次被人给打断,要么被抢话。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向玄奘法师再次抱拳道:“法师,我……”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玄奘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苏大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一种绝望的感觉。

    今天还能不能问幼童被劫案了?

第六章 厌胜

    “法师,你想起什么?”

    苏大为眼巴巴的瞅着玄奘。

    碰嘛,是真的不想碰这个案子。

    不过,耐不住人心里都有好奇心。

    就算自己不想去钻研辩机的案子,可是有机会听玄奘法师说一说那些隐秘,也是极为有趣的。

    苏大为承认自己已经被吊起了味口。

    玄奘法师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在想什么,他双手合什道:“我想起来,那些失窃的宝物上,似乎有过咒术。”

    “咒术?”苏大为咀嚼着这个词。

    “是厌胜之术。”

    行者道:“我接触过那名窃贼,他身上,有厌胜术的味道。后来我也曾远观那些脏物,确信,在那些东西上,都被人施以厌胜之咒。”

    厌胜,又称魇镇,是一种避邪祈吉习俗。

    意思为以诅咒厌伏其人,是一种古老的巫术。

    无论是宫廷或是民间,都有人利用它来加害他人。

    历史上好几次大案,都与厌胜术有关。

    如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案”,杀太子刘据与皇后卫子夫。

    其缘由,就是有人告发太子与皇后用厌胜术,咒汉武帝。

    苏大为皱眉迟疑的道:“你是说,那些失窃的宝物,被人拿来用做咒术?”

    行者这一次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抱着铁棍,微微点头。

    苏大为沉默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是否可以大胆的推测。

    太宗送与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被人借以对太宗施展厌胜术,用它来加害太宗?

    至于其他勋贵家里失窃的宝物,说不定也是太宗赐下的。

    这样一切就能联系上了。

    像厌胜术或巫蛊之类,都有一个共同点,必须要有受术者贴身之物,以做诅咒的引子。

    或头发,或贴身衣物。

    天子坐镇宫中,常人想要弄到天子这些贴身物实在太难。

    但若像金宝神枕这样,太宗生前常用,后来赐予高阳公主,想要偷盗,难度就大大降低。

    甩甩头,苏大为感觉自己脑子有点像是浆糊。

    来时清醒的逻辑全被搅乱了。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我应该问上元夜的事。

    苏大为开口道:“辩机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为高阳公主的事?”

    得了,这回是自己的锅。

    明明要问的不是这个。

    “当然不是。”

    玄奘法师道:“当时太宗已经病重,而辩机借着僧众入宫替太宗祈福的机会,曾几次三番劝说太宗不要轻信那罗的话,不要相信世上有长生不死之药,结果引起太宗不快。”

    法师微微低头,长叹一声:“我也是事后才想到,太宗当时病重,脾气心性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受不得半点刺激的。”

    “太宗当年,究竟得的什么病?真是中了巫咒吗?”

    苏大为忍不住又问。

    话问出口,他恨不得给自己嘴上一巴掌。

    要问上元夜的案子,你还问不相干的事,这话题越跳越远了。

    “太宗患的是风症,发作起来,头晕目眩,不能视事,只能卧在床上养病。”玄奘法师道:“至于是不是中的咒术,贫僧并不熟悉这些,所以也无从求证。”

    好吧,看来这份好奇心是没法满足了。

    不过,这种症状,有点像是高血压之类的。

    苏大为记得,以前看过一些资料,好像说李唐家族的人,因为胖大,而且有胡人之风,喜欢吃些高油脂类的食物,都患有痛风或者高血压一类的病。

    比较出名的就是高宗李治,后来因为头痛目眩,不得不自己隐在幕后养病,让老婆武则天出来,替自己处理朝政。

    不对,要是按玄奘法师的说法,莫非这些都是有人用厌胜之术导致?

    这真是……

    细思极恐啊!

    “法师,你说的这些很有趣,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良副帅,恐怕没有能力过多参与。”

    苏大为冲玄奘法师苦笑了下。

    “哦?你来不是为了问宝枕的案子吗?”

    玄奘有些意外:“你是长安县的不良帅,这案子就是长安县审理的。”

    “那都是前任不良帅手里的案子了,此案已过了两三年,长安县不良帅都换了好几拨。”苏大容无语的道:“我今天来,是另有一件案子,想问法师。”

    “你问吧。”

    玄奘双手合什,面容平静的道。

    “昨夜,上元夜,在百姓赏花灯时,发生一场劫案,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脸戴方相氏面具,出手劫走了一些孩童。”

    苏大为缓缓的说着,同时眼睛盯着玄奘法师。

    见法师面露疑惑,他继续道:“我收到线报,其中一位黑衣人,最后是跑来了大慈恩寺。所以,法师,此事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这话出来,禅房里静了一瞬。

    连那袅袅上升的青烟,都似停滞住了。

    下一息,玄奘法师张开双眼,手中轻轻拨动念珠,沉吟片刻,转头向行者:“去把悟能找来。”

    “是。”

    行者站起身,向外走去。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背影,忍不住问:“谁是悟能?”

    “也是我的一个弟子,替我管理大慈恩寺,平时我忙于译经,管理进出之责,大部份都落在悟能身上。”

    “呃,是不是叫猪悟能?”

    苏大为实在是没忍住,多嘴又问了一句。

    玄奘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出家人无姓,如果非要称姓,皆姓释,释悟能。”

    “那行者的法号是?”

    “释悟空。”

    “懂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艺术源自生活啊。

    孙行者,孙悟空,原来姓释。

    玄奘没去理会苏大为的古怪,他低下头,翻阅着桌案上的梵文经书。

    片刻之后,行者悟空,带着一个胖大的僧人走了进来。

    “法师,悟能来了。”

    “好。”

    玄奘法师将头从经书上抬起来,看向释悟能。

    苏大为也同时看向这位僧人。

    胖,是真的胖。

    看模样至少两三百斤上下。

    苏大为很好奇,在这吃素的环境下,一个僧人是如何长到如此肥头大耳的。

    对了,唐朝僧人吃不吃素,这倒是一个问题。

    记得最早僧人不吃荤,这个荤指的是辛辣之物?

    搞不懂,还是历史没学好。

    苏大为不在此事上纠结。

    “法师。”

    悟能双手合什,向玄奘微微鞠躬。

    不过他的肚子实在太大,这一低头,一圈肉褶子就从僧衣下突了出来。

    苏大为看了差点喷出来。

    “悟能,昨夜寺里可有客访?”

    “回法师,有的。”

    悟能一点也不像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那般猥琐油滑,老老实实的道:“昨夜有倭国僧人造访,借寺中佛经观看。”

    倭国僧人?

    苏大为微微一怔。

    他记忆里,倭国与大唐的文化交流,至少还要几十年后,要在白江口之战后,倭人才大量派遣唐使,来大唐学习吧。

    不过,也难说。

    史书里记载的只是一部份,远远不是历史的全部。

    也许这个时候,倭人就十分关注大唐了。

    一般都是宗教文化上先行交流。

    就像是后世,外国人先来的也是传教士神马的。

    “除了倭国僧人,可还有其他人来吗?”

    玄奘法师继续问。

    “没有。”

    悟能摇摇头,十分肯定的道:“昨夜仅有三名倭国僧人来,待了大概一个时辰,翻阅过经书后,便离开了。”

    玄奘法师把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意思很明显。

    如果真有劫匪来寺里,悟能不可能不清楚,全寺上下那么多双眼睛。

    那么问题来了,

    大慈恩寺这边表示没有贼人来,高大虎又拍着胸脯说,看到劫匪进了大慈恩寺,

    这其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苏大为此时还无法判断,但是直觉上,玄奘法师这边不会说假话。

    玄奘向悟能继续问:“倭国僧人翻阅的是什么经书?”

    “回法师。”

    悟能想了想道:“应该是《瑜伽师地论》以及《大唐西域记》。”

    贞观二十二年夏,玄奘将翻译好的《瑜伽师地论》呈给太宗,并请太宗作序。

    太宗花一个多月时间通览这部长达百卷的佛教经典后,亲自撰写了700多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盛赞“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而《大唐西域记》,是由玄奘口述、辩机编成的地理史籍,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

    该书记载的是玄奘亲身游历西域的所见所闻,其中包括有两百多个国家和城邦,还有许多不同的民族风土民俗。

    “倭国僧人看《大唐西域记》做什么?”苏大为突然问。

第七章 东瀛会馆

    玄奘法师抬头看向苏大为,手指轻轻拨动着念珠。

    悟能没想到苏大为会提这种问题,愣了一下道:“我想大概是他们仰慕我大唐文化。”

    “那看大唐的佛经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看《西域记》?”

    苏大为却显得有些执着,向悟能追问:“法师的《西域记》里记载的都是西域诸国的风土、地理,他们学了要做什么?”

    悟能嘴皮动了一下,呐呐的答不上来。

    “我能问一下,那三位僧人的法号吗?他们是在哪里挂单?”

    “他们一个叫慧性,一个叫空流,最后一个叫晦明。”

    悟能想了想道:“入寺须做登记,我记得不错的话,他们是在东瀛会馆落脚,并不在长安的寺庙挂单。”

    “东瀛会馆?”

    苏大为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随即想起来,这是倭国在大唐长安的一处商会。

    里面有不少日本商人。

    “阿弥,倭国遣唐使从贞观四年便开始,有些僧人也随之来我大唐,学习佛法。”

    玄奘拨动着念珠轻声问:“有何不妥吗?”

    苏大为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毕竟,现在有四个孩子失踪了。”

    “阿弥陀佛。”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轻念佛号。

    悟能也在一旁双手合什,神色肃然。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玄奘双手合什,面色慈悲。

    “多谢法师。”

    苏大为心念电转,学着玄奘的样子,双手合于胸前,向玄奘微微欠身。

    能问到的,也就这些了。

    剩下的,要顺着东瀛会馆这条线查一下,才知道。

    “首座。”

    两名老年僧人缓步走入禅房,每人手里捧着厚厚的经卷:“这是今天译出的经文,首座请看。”

    “好。”

    玄奘起身,示意两名僧人将经卷放在案几上。

    翻译工作繁重而严谨,

    玄奘法师的时间,其实并不宽裕。

    “法师既然还有事要忙,阿弥先告辞了,若有难解之事,再向法师请教。”

    苏大为冲玄奘抱了抱拳。

    “阿弥,稍等。”

    玄奘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经书,双手捧着,走到苏大为面前:“这是我译的《净唯识论》,你有空可以看看,也许会有帮助。”

    “谢过法师。”

    苏大为不解其意,但还是伸出双手,将书接过。

    一旁的悟能,双手合什道:“《净唯识论》是法师糅译天竺的亲胜、火辨、难陀、德慧、安慧、净月、护法、胜友、胜子、智月等十大论而成,其中有大智慧。”

    “多谢了。”

    苏大为苦笑,现在他缺的不是佛家的大智慧,而是怎么能尽快把案子给破了。

    幸亏还有陈敏这个不良帅顶在前面,不过,只怕也顶不住多久。

    大理寺、刑部都在压着,

    若七天破不了案,那真是要出大事。

    只怕连县君裴行俭都扛不住这口锅。

    苏大为将经书贴身收好,向禅房内其他僧众点点头,倒退着,走到门口,将要出门,脚下忽然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玄奘法师,一句话,脱口而出:“法师,我爹,苏三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出来,玄奘一直平静的面上,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抱着铁棍蜷在墙角,似乎要打盹的行者,也睁眼向他看来。

    苏大为忍不住摸了摸的自的脸:“法师,是我问的太唐突了吗?”

    “不。”

    玄奘摇摇头道:“你不记得苏三郎的模样了?”

    “说来惭愧,我记事时,他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有些遗憾的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多少有些落寞。

    柳娘子从来不提这个话题,苏大为又不敢问。

    而且,就算在不良人那里,也对苏三郎的事讳莫如深,只是偶尔聊天时才会带起只鳞片爪。

    苏大为,心里自然是好奇的。

    原本的那个阿弥,应该是记得父亲模样的,可惜自己穿越而来后,就失去了这部份记忆,回忆里完全找不到苏三郎的形像。

    今天,玄奘法师主动提起苏钊,让苏大为忍不住有些冲动。

    他很想知道,法师说自己像苏三郎,自己这位“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随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王玄策只是命人把他的武器,破邪弩和破邪刀送回,却没有别的交待。

    这一切,都在苏大为心底,潜意识里,困扰着他。

    玄奘法师沉默了片刻:“苏三郎他,是个不错的人。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贞观二十一年,那时他刚应王玄策之召,准备第二次出使天竺,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那他曾说过什么吗?”

    “不曾。”

    玄奘双手合什,轻叹道:“那天我从太宗那里回佛寺,远远看到苏三郎跟王玄策一行使团出城,只是视线交汇了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

    “原来如此。”

    苏大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原本以为,玄奘法师会知道不少父亲的事,看来,这个想法落空了。

    “人生际遇之奇,只能说一声无常。”

    玄奘喃喃的道:“昔日在天竺参加戒日王的辩法大会时,贫僧怎么也不会想到,戒日王在数年后会病逝,尔后,王玄策居然会借兵,灭掉戒日王的中天竺……

    凡见种种,皆是妄想,一切无常无定,无有空相。”

    香烟飘缈,在玄奘呢喃的诵经中,苏大为转身离开。

    出了佛寺,他的脚步加快。

    前方南九郎和钱八指向他快步迎上来。

    “苏帅。”

    “阿弥。”

    苏大为点点头:“有什么发现?”

    他并不是一时冲动自己独自上大慈恩寺,同时也布置了后手,让南九郎和钱八指在外接应。

    以南九郎超卓的视力,钱八指办事的老辣,万一事有不谐,可以及时做后手反应。

    不过显然,之前的苏大为多虑了,大慈恩寺并无任何异常。

    玄奘法师还很亲切坦诚。

    “苏帅,附近都看过了,无可疑的人。”南九郎走路一跛一跛的,不过说话做事,比过去要沉稳了许多。

    钱八指想了想道:“大慈恩寺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查过近半年的纪录,玄奘法师平日里就是在佛寺里译经,除非陛下相召,否则轻易不会离寺,而且寺内其他僧众也是如此,可以称得上戒律森严。”

    苏大为带着他们快步前行:“我刚才与玄奘法师聊过,昨晚有三个倭国的僧人来此借阅经书,那三个僧人可以查下去,现在落脚在东瀛会馆。”

    “东瀛会馆?”

    南九郎没什么反应,但是钱八指却忍不住念了一句。

    “怎么?八爷知道些什么吗?”

    钱八指摇摇头,砸吧了一下嘴:“我是听说过,这些倭人来大唐做生意,在许多地方都设有会馆,这东瀛会馆就是他们在长安的据点。”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这倒没有,听说那些倭人挺守规矩,做生意也很实诚,口碑倒不坏。”

    钱八指说着,又好奇的问:“怎么,他们会跟劫幼童案有关吗?”

    “说不好,现在没别的线索,慈恩寺这边也没有值得特别注意的,只有先往东瀛会馆这条线查一查。”

    苏大为脚步一顿:“八爷,你查查关于东瀛会馆的卷宗,九郎帮我从外围盯住,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对了,再帮我找找附近的团头,看看有没有人熟悉东瀛会馆,能进去看看最好。”

    南九郎和钱八指抱拳应下来。

    苏大为让他俩去做事,自己则是赶回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倭人做生意老实,在大唐口碑不坏?

    这大概是普通人的印象,可惜苏大为了解的倭人,却是另一种形像。

    菊与刀。

    人前谦恭,背后取刀。

    表面仁善,内里腹黑残忍。

    不说之前那次倭人对苏大为的刺杀,不久前跟着杨昔荣想要窃取兰池秘密的,除了三韩、高句丽,其中不就有倭人一份吗?

    遣唐使?

    过不了多久,倭人的势力就会进入三韩,想要影响半岛局势,还联合百济、高句丽,与大唐来了场“白江口之战”。

    在这个时代,没人比苏大为更清楚倭人是什么德性。

    但是,这些只能做为旁证,可以说倭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恭顺,却并不足以做为证据,证明倭人就是上元夜掳走孩童的幕后真凶。

    直到现在,苏大为也没有搞清楚,那些人掳孩子究竟想做些什么。

    而且还是以那种大张旗鼓的方式。

    如果是悄然下手,影响会比现在小得多,也更容易得手,事后还免于被大理寺、刑部和长安县衙、不良人盯着。

    所以这事本身就透着反常。

    处处显得不合情理。

    苏大为心里想着诸多疑点,刚走进衙门,迎面看到一名老不良,快步走上来。

    “阿弥。”

    对方一脸紧张道:“大理寺来人了。”

    “谁来了?是为了幼童案吗?”

    “是大理寺主薄,正是为幼童案而来。”老不良拉了拉他的袖子:“县君正在找你,要你过去问话,你做好准备。”

    “谢了。”

    苏大为抱了抱拳,抬步向县君裴行俭的公廨走去。

    心里知道,这恐怕又是上面把压力压下来。

    躲是躲不掉了,硬着头皮上吧。

    不知这个时候,陈敏陈帅,是否在县君那里。

    按理说,背锅的第一人选,是陈敏这位正帅,自己只是副帅,这口锅应该不会直接扣自己头上才是。

第八章 又一起失踪案

    午后阳光从公廨的窗口照进来,将有些昏暗的公廨照得通透。

    此时,县君裴行俭端坐于自己的几案前,桌上摆着高高的案件卷宗。

    对这一点,苏大为是心生同情的。

    从他看来,裴行俭绝对可以称一声“劳模”,每天处理的公务不知道有多少。

    别看只是长安一县,但这可是大唐国都啊,整个国都就分为长安和万年两县,裴县君面对的是半个长安的行政,其案件之繁杂,各种奇葩事之多,足以令人崩溃。

    但是这一切,裴行俭都扛了下来。

    坐在裴行俭对面的,是苏大为的熟人,一直以冷面著称的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两名大理寺的差役站在李思文身后,其中一人,就是苏大为推荐给李思文的高大虎。

    除了这几人,

    在公廨正中的位置,还站着怂头巴脑的长安不良帅陈敏。

    苏大为记得,上午陈敏带人出去时,虽然被县君刚痛骂过,但精神头还挺足的。

    这才过半天,陈敏身上就像是泄气的皮球般,眼见的萎靡下来。

    “搜查搜查,除了劳而无功的沿街搜查,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裴行俭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这已经半天了,大理寺和刑部给长安县只有七天时间,今天还能不能查到些进展了?除了沿街搜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县君……我,此事一点头绪也没有,除了按街排查,卑职实在……”

    “不要说没法子。”

    李思文冷冷的声音这时响起:“办法总比困难多,否则陛下用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刑部尚书张行成张大人,上午派了人到我大理寺,询问案情。长安县应该知道,这次幼童被劫案里,张易之与张昌宗皆是张氏子弟。

    如若不是张大人公务繁忙,几乎就要亲自来大理寺过问了。

    长安县如果再不拿出可行的方略,如果案件再无进展,只怕就不是我大理寺过问,而是刑部张尚书亲自问你们。”

    这话出口,陈敏的脸色顿时煞白,虽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脸上的冷汗仍不断滚落。

    他伸手不断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卑职,卑职这就加派人手,加派人手……”

    县君裴行俭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苏大为回来没有?”

    “县君!”

    站在门外冲两旁差役使眼色,让他们别出声的苏大为,忙快走进公廨,向着李思文抱拳:“见过李主薄。”

    他的目光从高大虎脸上一晃而过,接着向裴行俭抱拳道:“见过县君。”

    “你可算回来了。”

    裴行俭似是松了口气。

    说来奇怪,自从用了苏大为后,在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有苏大为在,案件就出不了屡子。

    陈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原本与苏大为存着竞争的关系,可是这个当口,也顾不上别的,见到苏大为,他心里也是稍稍一松。

    在这种麻烦的案件下,有苏大为这个副帅存在,其实是替他分担压力了。

    否则刑、大理寺、县衙三重压力下来,只怕他这个不良帅也就当到头了。

    “县君,李主薄,我上午去了趟大慈恩寺,有人说那晚见到有黑衣人躲进寺里。”

    苏大为抱拳道。

    这个时候顾不上藏着掖着了,先把掌握到的情况与县君和李思文通个气。

    裴行俭面上露出惊讶:“大慈恩寺?”

    李思文皱眉道:“陛下十分信重玄奘法师,大慈恩寺也一向戒律森严,劫匪怎么可能藏在那里?”

    “李主薄说得是,我与玄奘法师聊过,法师说,昨晚有倭国僧人去过大慈恩寺,借阅经书,我想,接下来查一查那几位倭国僧人,看看是否与案件有关。”

    “倭国人。”

    李思文眯起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

    裴行俭双手负后,来回踱了几步:“总是一条线索,查下去才知道有用没用。”

    说完,他又扫了一眼束手立在一旁的陈敏:“如果你没好办法,就多听听苏大为的。”

    “是。”

    陈敏满脸羞红,忍气吞声的应了一声。

    但是看他的表情,这无异于是一种羞辱。

    堂堂不良帅,居然要听副帅的?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县君这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但此时也顾不上分说此事。

    就见裴行俭向自己看过来:“苏副帅,除了查倭国僧人,此案,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有。”

    苏大为忙抱拳道:“属下有一事不解,这些劫匪,劫走这些孩童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我查过失踪孩子的户籍卷宗……”

    “查这些有什么用?”

    陈敏心情正恶劣,忍不住插口道。

    “有用。”

    苏大为顾不上去管陈敏如何看自己,向正冲自己注目的裴行俭,以及低头思索的李思文道:“如果是寻常劫案,不会像这次这样大张旗鼓,我总觉得,这帮劫匪背后有不同寻常的目地,所以卑职想从这些孩子身份着手,看看他们究竟有何共通之处。”

    停了一停,他抱拳道:“此案,最难解的就是劫匪的动机,一但能知道此事,破案,不难。”

    “好。”

    李思文抬起头来,目光里透着一丝嘉许。

    “你这思路是对的,如果需要协助,只管派人知会与我,大理寺这边差役人力,卷宗资料,都可以尽力配合。”

    “多谢李主薄。”

    苏大为抱拳谢过。

    “别谢我,这只是为了配合破案。”

    李思文站起来:“七天,别说是你们长安县,我们大理寺,也一样压力巨大。”

    他向裴行俭看去:“长安县与大理寺,要通力合作,尽快将此案做一个了结。”

    “大家都这么想。”

    裴行俭苦笑了一下。

    “好了,有苏副帅说的这些,今天我就不烦你们了。”

    李思文道:“不过最迟明天,你们要告知新的进展,免得……”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名长安县的差役,从外面脚步匆匆的跑进来,向裴行俭鞠躬道:“县君,有人报案。”

    李思文的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抹不悦。

    裴行俭向一脸紧张的差役皱眉道:“没见我在与李主薄说话吗?什么案子这么急。”

    “是……是大慈恩寺的僧人前来报案,说,他们寺里一个小沙弥不见了。”

    公廨里声音骤然安静。

    苏大为,陈敏一脸骇然。

    裴行俭脸上一黑。

    李思文则是面无表情,仿佛化作了石像。

    过了数息,从李思文牙缝里吐出一句:“又一起失踪案。”

    “大慈恩寺也有孩子失踪?”裴行俭声音里透着一股郁气,一股邪火从他心中升起。

    苏大为,则是心头一震。

    自己刚才从大慈恩寺回来,县衙就收到报案,这未免……

    等等,大慈恩寺,那可是属于万年县管辖啊。

    如果出了什么事,也应该是向万年县报案,万万没有绕远路,跑到长安县来报案的道理。

    公廨里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在县衙正厅,县君裴行俭,大理寺主薄李思文,以及苏大为、陈敏,见到了来报案的僧人。

    这位僧人穿着寻常的灰布僧衣,身材胖大,额头上渗着油汗,见到苏大为时,他双手合什,低头道:“见过苏副帅。”

    此人,正是不久前苏大为才见过的大慈恩寺僧人,悟能。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行俭以及李思文,这才把目光转到悟能身上:“悟能大师,不久前我才在大慈恩寺,怎么突然会出这样的事?还有,如果报案的话,大慈恩寺应该是去万年县吧,为何舍近求远?”

    “是这样的。”

    悟能吞咽了一下口水:“上午在与苏副帅谈过后,法师命我在向寺中僧人宣讲戒律,让众人无故不得出寺。结果在清点人数的时候,贫僧发现,一位在本寺挂单修行的小沙弥不见了。

    在反复求证,确实不见他后,本寺便派人向万年县报案,法师则说,苏副帅正在查上元夜孩童劫案,本寺失宗的小沙弥,或许与此案有关。

    所以法师令我来此,知会苏副帅一声。”

    “原来如此。”

    裴行俭看了一眼李思文,暗自点了点头。

    这次的案子,丢失的孩童本就不止长安县,万年县也有。

    这样看,两县之间,也得通力合作了。

    稍后,要派人与万年县那边连系一下,看如何整合人手,集中力量侦破此案。

    “悟能大师,你们寺里的小沙弥叫什么?多大年纪,最后看见他在什么时候?”

    苏大为向悟能发问。

    “哦,关于失踪小沙弥的情况,法师写了一份文书,苏副帅你看。”

    悟能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张贝叶。

    贝叶就是贝树叶子,源自天竺,佛门中人常用此叶抄写梵文。

    玄奘法师尤爱用此物书写,上次他写给那罗僧的信,也是用贝叶。

    苏大为双手接过悟能递过来的贝叶,向县君和李思文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贝叶上。

    一目十行的看完贝叶上玄奘法师写的信,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大慈恩寺,失踪的小沙弥叫,明崇俨。

第九章 倭正营

    明崇俨,南朝梁国子祭酒明山宾五世孙。

    父亲明恪,为安喜县令。

    看到明崇俨的名字时,苏大为开始还以为是巧合,但是等看到其父为安喜县令,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明崇俨。

    现下,这孩子才不过五岁,因自小有些异于常人,年前入京后,被其父送往大慈恩寺,做“舍身”。

    所谓“舍身”,也是时下一种习俗,怕孩子养不大,许予佛祖,待到大些时,再从寺庙里接回来。

    这明崇俨亦是如此。

    苏大为眉头不禁皱起来,果真是这明崇俨……

    他隐约记得,这个明崇俨与后来的武则天,关系不一般。

    可以说是十分受武则天的信重。

    在这一瞬间,苏大为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来。

    被劫匪抓走的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也在未来受到武则天的宠信。

    这么说的话,这些失踪孩子的共通点,莫非是和明空姐有关?

    但是不对,这都是未来发生的事,至少在十几二十年后,眼下,这些人都只是孩子,不可能会因明空法师,受到特别的关注。

    苏大为在心里纠结时,县君裴行俭已经把悟能叫到一旁,细细问了一番,又让县内主薄做了笔录。

    “此案疑点有三。”

    裴行俭看着笔录道:“第一,这叫明崇俨的小沙弥一向是随师父在庙里修行,究竟是昨晚还是今天不见的,这个叫悟净的法师却说不清楚。

    第二点,此案与昨晚上元夜的孩童劫案是否有关联,现在还不能断定。

    第三点,大慈恩寺僧众进出都有记录,一向以戒律森严而闻名,似一个五岁的小沙弥,不可能凭空消失,人究竟是在寺里某处,还是已经出寺,现在还不得知。”

    说完这三点,裴行俭向陈敏道:“你跟这位悟能法师,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带些人手,先问一下那位悟净法师,看看在寺里能不能找到人,如果万年县的人在那边,与他们好生交接。

    要是万年县的人不在,你去完大慈恩寺,再替我去万年县走一趟,告诉他们县君,我们这边的进展,看看怎么合作来破此案。”

    “是。”

    陈敏忙抱拳应下。

    “苏大为。”

    裴行俭向苏大为看过来。

    “县君。”

    “那几个倭僧,你盯住了,顺着这条线查一下,有结果告诉我。”

    “是。”

    苏大为忙抱拳应下。

    “大为。”

    一旁的李思文忽然开口道:“你跟我过来一下,有话同你说。”

    苏大为向县君裴行俭看过去。

    裴行俭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忙吧,我这里也还有一大堆公务。”

    陈敏随着悟能法师去大慈寺。

    苏大为则随着李思文走出县君公廨,在院内,李思文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里,又挥手让高大虎和另一名差役离远些,这手招手示意苏大为靠近些。

    “李主薄,不知有什么事?”

    “是关于东瀛会馆。”李思文沉吟了片刻道:“本来这件事还没定下来,不应该提前跟你说,但是一来你已经留意到了倭人这一块,二来你之前的案子也与倭人打过交道,将来这一块,少不得要你参与。”

    “李主薄,你说的是什么?”

    苏大为有点懵。

    “上面怀疑,东瀛会馆目地并不单纯,不仅仅是做生意,可能还有间谍在里面。”李思文面容平静,说的话,却让苏大为大吃一惊。

    上次杨昔荣的案子,牵扯出来的绝不只是霸府,对大唐来说,最重要的乃是苏大为无意间发现的,高句丽间谍高建这条线。

    也正因为如此,最后端掉了一整条高句丽潜伏在大唐的间谍线,最后论起来,在长安县衙发生不良人被杀之事,县君裴行俭并没有受到上面的责难。

    长孙无忌甚至亲自过问此事,称裴行俭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清除掉高句丽间谍只是第一步,后续一系列的暗战才是重中之重。

    在长安,难道仅仅只有高句丽一家间谍吗?

    换句话说,难道埋伏的高句丽间谍只有高建这一路人?

    所以近段时间,左右领左右府,还有刑部、大理寺,都在暗中彻查此事。

    最后,除了清除出一批三韩、高句丽的间谍,还注意到了倭国在大唐的会馆。

    李思文对苏大为道:“你刚才提到倭国的东瀛会馆,刚好我们大理寺最近也在留意此事,上面还有意专门新设一个机构叫倭正营,专为清查各处间谍,尤其是倭人间谍。”

    等苏大为消化了一会,李思文接着道:“上次你处理杨昔荣案,揪出高句丽间谍高建,做得非常好,上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你,如果倭正营真的建立,少不得把你吸纳进来。

    嗯,你已经是大理寺评事,秩比从九品下,到时这品级也可以往上升一升。”

    “不是。”

    苏大为一脸迷惑:“清查各国间谍,为什么叫倭正营?”

    你们,是不是对倭人有什么意见?

    听上去像是专门针对倭人。

    “哦,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李思文背负双手道:“倭国与中国建交由来已久,西汉时,倭岛上的许多小国家,便开始向汉称臣纳贡。据《汉书.地理志》记载: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

    “李主薄,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苏大为苦笑道:“我这还急着去查案子呢。”

    李思文皱了下眉:“隋大业三年,倭国使臣小野妹子到达大隋,向隋炀帝呈递国书。

    国书中称: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

    足见其傲慢无礼。

    如果不是当时隋炀帝急于征高句丽,以他的性格,定然会发动对倭战争。

    当时随使臣一起至隋的,还有沙门数十人,说是学习佛法,实则有窥探大隋的用意。

    待倭国使团的人将大隋的情况带回倭国,后来的遣隋使,态度果然收敛许多。”

    李思文停了片刻接着道:“倭国地方狭小,其人却一向狂悖无礼,有如古之夜郎国。而且窥探中国之心不死,朝廷在最近的一些事里,发现其野心不小,所以才会格外注意。”

    苏大为点点头:“我查那几名倭国僧人时,会多在意些。”

    心里则是在默默吐槽:原来第一次遣往中国的倭国使臣团长叫小野妹子,这名字……还真让人印象深刻。

    “你明白就好,对倭人,要多留心。”

    李思文想了想道:“对了,倭正营的事上面还没有定论,不要泄露出去。”

    “是。”

    上面,这个词,自然不是形容大理寺寺正侯善业,这么说,对间谍一事,关注的人,可能是更上一层。

    有可能是长孙无忌,甚至是当今陛下李治。

    苏大为没有在这件事上深想下去。

    辞别了李思文,苏大为甚至顾不上去和高大虎打招呼,径自赶向东瀛会馆。

    刚才钱八指派人告诉他,说是那边有所发现。

    东瀛会馆就座落在西式,对外,主要是经营生意为主。

    除了大唐贞观四年第一批正式来唐的遣唐使外,这二十余年,倭国倒是不曾再向大唐派遣正规使团,但是民间的商路往来一直没有中断。

    前几年,更是在大唐多处设立会馆,经营倭国与唐国的生意往来。

    苏大为赶到的时候,钱八指正在西式一个靠近路口的酒肆里坐着。

    看到苏大为,他眼睛一亮,伸手招呼道:“阿弥,这边。”

    在他身边,还坐着三名不良人,除了南九郎,还有蒋南,以及一名叫沐首的不良人。

    蒋南与沐首之前都是安文生手底下的人。

    “八爷。”

    苏大为走上来坐下。

    店里的小二过来,给他添置了杯碗和筷著。

    “有什么发现?”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安全后,压低声音问。

    “让蒋南说吧。”

    钱八指手里拿着酒杯,就像是真正的食客一样,嗞的一声,喝了一小口。

    苏大为把目光投向蒋南。

    这个面孔白净,柔弱得像是书生多过不良人的青年,咳嗽了一声道:“八叔让我们过来帮忙,我发现,出入东瀛会馆的人里,有些面孔颇为熟悉。”

    “说下去。”

    “属下记得,这些人,也曾在越王府出入过。”

    “嗯?”

    苏大为有些吃惊。

    东瀛会馆,明面上,是倭国来唐做生意的,兼有一些沙门僧人说是交流佛学。

    无论是生意人,还是僧人,似乎都与大唐的越王风马牛不相及。

    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透着一股反常的味道。

    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苏大为扭头朝向右手边的窗口。

    这个位置是钱八指他们刻意选的,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东瀛会馆正门。

    西市本就是长安最繁华的市口,两边店铺鳞次栉比,而倭人的东瀛会馆,门口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显得十分繁忙。

    “仅凭这一点,不能说明什么,还有别的发现吗?”

    “有。”

    蒋南犹豫了一下道:“卑职发现,苏帅要找的那个武顺,曾在会馆附近出现过。”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涌起疑惑,面上不动声色的问:“她进去没有?”

    “倒是未曾进去,只是在门前转了一圈。”

    蒋南回忆了一下道:“开始卑职还没认出来,是南九郎告诉我,那人就是武顺。”

第十章 案情复杂

    武顺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无论从哪一条来看,东瀛会馆都不像是武顺活动的区域。

    可她偏偏来到这里。

    虽然,没进去,但,总觉得有些反常。

    “八爷,东瀛会馆这边查到什么?”

    苏大为向钱八指问。

    暂时把对武顺的疑问放在心里,稍后自己亲自去找一下她。

    其实从上次武顺中惑心蛊后,苏大为心里,下意识就想回避她,似乎有点怕到时被武顺记起来当时的事。

    到时怎么解释?

    不过,这次劫幼童的案子,贺兰敏之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事,还是得去问一下。

    也罢,迟早都要面对的。

    “阿弥,这东瀛会馆,不简单。”

    钱八指嘴里嗞溜一声,吸了一口酒,冲苏大为呲牙笑道:“你别看它只是个商会,但是里面有二十多名倭国武士,都是好勇斗狠之辈,等闲人不敢招惹。”

    苏大为的脑海闪过后世日本浪人腰插长刀,抱臂游街的形像。

    “是不是有什么故事?”苏大为问。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沐首插话道:“这些蛮夷之国的小民,来大唐做生意,有些武士做护卫,也不算稀奇吧。”

    “不,我先前打听的时候,听得好几家商铺老板说,这些倭人护卫,行事甚是悍勇。虽然平时表现和和气气的,但如果真的起了冲突,这些倭人,都是敢拔刀相向,不见血不收手的。”

    钱八指舔了舔唇,接着道:“前几年,有些外地运粮的商人,不知怎么跟这东瀛会馆的人起了冲突,起先是外地商人比较跋扈,言语上不甚注意,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倭人。

    结果其中一名倭国武士,突然拔刀,当场就砍伤了两名商人,这事当时闹得很大。”

    “此案后来怎么处理的?”苏大为问。

    “事情闹到了大理寺,还有鸿胪寺,最后倭人赔钱取得外地粮商谅解,也就没追究。”

    钱八指放下酒杯:“自那以后,西市做生意的就没人敢与这些倭人起冲突,他们是真敢见血。

    不过平日里这些倭人礼数做得挺足,见人都鞠躬问候,时间久了,大伙都当他们讲规矩,待人和善,却忘了这些倭人,手黑着呢。”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点,思索了片刻:“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可疑的?他们的饮食,采买是谁?每日消耗的量有多少?”

    不良人惯用的手段,从对方的饮食消耗,可以轻易推算出有多少人。

    如果将上元夜前后的粮食消耗数字做对比,就能判断出会馆内人数有没有变化。

    也算是从旁的佐证。

    “不行。”蒋南摇头道:“我查了,他们用的是自己人做采买,我们很难弄清楚具体的消耗。”

    “那他们总要在市面上买吧,无论米粮、蔬菜,总不能自己凭空变出来,去问那些卖东西给东瀛会馆的商家,弄清楚数额。”苏大为道。

    “是。”蒋南应了下来。

    这个活属于吃力不讨好,要联系许多商家,还要悄然进行,不能让倭人察觉,需要些时间。

    “八爷,有没有人熟人,能进会馆里探查一下,或者熟悉会馆内情况的线人。”

    “已经在找了,暂时还没找到。”

    “我把活分配一下。”

    苏大为手指沾了点杯中酒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道水线。

    “现在我们的人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东瀛会馆这里,具体任务一是查他们食物消耗情况,对比一下上元节前后的变化。

    这件事蒋南负责。

    第二……”

    苏大为的手在桌上用酒水又划了一条线:“查一下进出东瀛会馆的人,有没有可疑的人,对了,蒋南,你之前说这边有的人也去过越王府,看看有没有办法,悄悄抓一个,橇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这个我去做吧。”沐首主动道。

    做不良人的,基本都有自己的绝活。

    比如钱八指擅长暗器,南九郎目力出众。

    蒋南心思细腻,擅长观察。

    这个沐首,擅使一对勾爪,苏大为试过,手上功夫很不错。

    而且也比较热心,做事积极。

    “行,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苏大为接着向南九郎道:“九郎,你在带些人,从外面盯住东瀛会馆,不光是劫幼童案,只要是有可疑处,都要盯住了。”

    “是。”

    南九郎点头应下。

    “八爷,除了找人去探查东瀛会馆内的情况,你再帮我去大理寺协调一下,帮我查两个人。”

    “是什么人?”

    “一个叫明崇俨,是在大慈恩寺舍身的小沙弥,刚才慈恩寺那边说这孩子不见了,你帮我查一下这孩子近几年的情况,有没有值得注意的。”

    “好。”钱八点点点头。

    “还有一个人,也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法号叫悟能,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有没有记录,帮我问一下。”

    钱八指端着酒杯,点点头,一字不漏的记下。

    苏大为心中暗想,虽然悟能看上去挺实诚,没什么问题。

    但是玄奘说过,慈恩寺进出这些管理事宜,都是由悟能在负责。

    万一此人有问题,那许多事都会被掩盖住。

    所以,还是得查一下,才能放心。

    “苏帅,那越王府那边还盯着吗?”

    蒋南问。

    “越王府那边留一两个人看着。”

    苏大为沉吟着道:“武顺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会跟进。”

    交待完这些,他起身道:“就这些事,你们都各自忙去吧,我先走一步,有事去县衙找我。”

    其他人都坐着没动,只是冲他点点头。

    现在是在查案,也无须讲太多礼节,免得被人看出异常。

    走出酒肆,苏大为心想离晚上还有些时间,不妨去找一下武顺,问一下贺兰敏之的情况。

    就在这时,他忽然抬头看到前方,高大虎从东瀛会馆前走过。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喊道:“大虎。”

    “阿弥,你怎么在这?”

    高大虎有些诧异,向苏大为走过来。

    “我在查案啊,你知道的。”

    苏大为拉着他,走到街角,左右扫了一眼,低声问:“你不是随李思文回大理寺了吗,怎么又跑到西市来了?”

    “我也是有公务在身啊。”

    高大虎道:“李主薄让我去金吾卫,向他们借点人手。”

    “哦。”苏大为没多问,大理寺的案子又不止是劫童案,或许还有别的事要办,苏大为也不方便多打听。

    “我一会还要去一趟万年县,去找一下苏庆节。”

    高大虎接着道:“大慈恩寺走失的那个小沙弥,玄奘法师都过问了,我得代表李主薄,跑一趟万年县,催他们抓紧侦办此事。”

    苏大为点点头:“我一会也要去万年县,找苏庆节协商一下,看怎么把两边的不良人集中起来,早点把案子破了,或许他手里有些我没有的情报。”

    “那要不我们一起去万年县?”

    “行。”

    既然遇到高大虎,正好就先把联系万年县不良人的事给做了。

    武顺的事往后推一推。

    最重要的,苏大为还有些话想问高大虎。

    时间已近傍晚。

    两人沿着长街向前走着,一边走,苏大为一边向高大虎道:“大虎,你上午跟我说的事,我还想再问一下。”

    “什么事?”

    高大虎有些诧异。

    “上午你说,昨晚的劫案,你追着黑衣贼人,看见他逃进大慈恩寺,当时你……”

    “等等!”

    苏大为话没说完,就被高大虎打断。

    昏黄的阳光从西边斜照在高大虎的脸庞上。

    他的脸上,写满了吃惊:“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话?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街口一阵风吹过,传出嘶嘶的响声。

    尽管阳光依旧,但这一瞬间,苏大为的心却仿佛坠入冰窖。

    他抬头看向高大虎,难以置信的道:“你没开玩笑?”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了我?”

    高大虎急了:“我一整天都在大理寺当差,哪有空出来见你,什么情况?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大虎,我看到的不就是你吗?

    如果那个人不是你,

    那他是谁?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同时,另一个可怕的想法闪现出来。

    自己目前把注意力集中到东瀛会馆,全是因为大慈恩寺悟能法师说昨夜有倭国僧人去寺中。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谁想让自己去大慈恩寺?

    这一切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冷汗浸透了后背。

    苏大为忽然惊觉,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落入敌人精心设计的罗网中。

    越是挣扎,越觉得诡异。

    仿佛在同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做搏斗。

    “阿弥,阿弥,你怎么了?”

    高大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传来。

    “你刚才说上午看到我了,是在哪里看到的?此事还有没有旁人可以证明?我在大理寺里的同僚都可以作证,上午我没离开过。”

    “我知道,我知道了,让我缓一缓。”

    苏大为摆摆手,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从刚才的惊骇恢复冷静。

    高大虎在一旁看着他,眉头皱在一起,终是没忍住,又开口问:“你真的看到我了?莫不是看错了吧?”

    “这个问题,容后再说,我先找一下钱八指,我有话要问他。”

    是了,上午高大虎的事,是八指先同自己说,然后联系上高大虎。

    这件事,可以问一下钱八指,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究竟是有人假扮高大虎,还是……

第十一章 再见武顺

    片刻之后,在钱八指和蒋南、沐首、南九郎等人诧异的目光中,苏大为带着高大虎走进先前的酒肆。

    “阿弥,你怎么回来了?”

    钱八指站起来,看了一眼跟着苏大为的高大虎。

    “先不说这些,八爷,你还记得早上跟我说的事吗?”苏大为快步走到钱八指面前。

    “何事?”钱八指表情有点懵,一时想不起来。

    “早上你跟我说遇到高大虎,高大虎让你带话,有事找我。”

    “没有啊。”

    钱八指一脸惊讶:“阿弥,我没有替高大虎带过话。”

    苏大为愣在当场。

    此时的心情,感觉是日了狗。

    原本想通过钱八指来证明,高大虎确实找过自己。

    但现在,钱八指也否认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出错的人,是自己。

    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

    还是幻觉?

    记忆偏差?

    苏大为觉得脑子很乱。

    在他身边的钱八指、南九郎,还有高大虎等人,均面面相觑,不知道苏大为发生了什么事。

    “阿弥,你没事吧?”

    高大虎问。

    苏大为摆摆手:“别问,让我静静。”

    他拖起一张胡凳,一屁股坐下去,拿起眼前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冰冷的酒液,从喉头一直流入到胃里,随即腹中升起一团火热。

    这让苏大为精神一振,稍微冷静了一些。

    如果是自己记错了,或者看错了,那这个时间从哪里开始的?

    是从见到“高大虎”开始,还是从见到“钱八指告知高大虎找自己”开始的?

    那么,自己后来去大慈恩寺,见玄奘法师,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吗?

    这该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吧。

    苏大为揉了揉眉心,转头向蒋南问:“上午你有见过我吗?”

    “苏帅,你这是怎么了?”

    蒋南一脸懵逼:“上午在越王府前的果子铺,你不是来找过我,还让我继续注意武顺吗?”

    “哦,没事,我就是求证一下。”

    苏大为摇摇头,心中暗想:看来,如果记忆出了问题,就发生在早上见钱八指和高大虎这一段,后来去越王府见蒋南,这些记忆没问题。

    他继而想到,自己好端端为什么记忆会出问题?

    是产生幻觉,还是中了邪术了?

    但是不应该啊,自己身为异人,有什么人可以悄然接近自己,却不被自己发觉,还能向自己施术。

    越想,头越疼。

    这件事,必须得找人求证一下。

    本来安文生要在,问安文生或者袁守诚都可以,可惜这二人目前不在长安。

    或许,该抽个时间去一趟李客师那。

    上次结束了杨昔荣的案子后,苏大为只去过一次。

    结果没说几句,李客师就追问苏大为生意的事何时开始,弄得苏大为好不尴尬。

    鲸鱼油没运回长安,苏大为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生意来。

    “苏帅,你看。”

    这时,南九郎的声音,吸引了苏大为的注意力。

    顺着南九郎的手指,苏大为的视线从酒肆临街的窗口看过去。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东瀛会馆正门。

    在那个位置,除了进出的商人,隐隐看到一抹艳丽的身影。

    武顺!

    南九郎啧啧称奇道:“今天第二次看到她来这里了,每次想进又没进去,不知她来这里是做什么。”

    苏大为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拍了拍高大虎的肩膀道:“大虎,你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哎,阿弥,你要去哪?”高大虎站起来冲他喊:“我在天黑前要去万年县啊。”

    “等我,一会就来。”

    “那你快点啊。”高大虎苦笑起来。

    傍晚的夕阳照着长街,将人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东瀛会馆前,往来的商人已经渐渐少了起来。

    长街两头的商铺也开始收拾,眼看要打烊了。

    武顺双手十指扣在身前,在东瀛会馆前来回徘徊,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会馆方向,脸上表情透出犹豫和纠结。

    “武家娘子。”

    突然,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武顺有些吃惊的回头看去。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向自己大步走来。

    这人看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武顺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但是凭感觉,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只是一会功夫,那人已经走到面前,向她笑眯眯的拱手道:“武家娘子,年前咱们在邓老板果子铺见过,当时还谈了一笔生意,没想到今天在西市又碰到武家娘子,也算有缘。”

    “邓老板的果子铺?”

    对方提起果子铺,武顺似乎多了点印象。

    只是脑子里,像是有一团雾气笼罩,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一时还想不起来。

    却见眼前的年轻人,再次开口道:“对了,上次见到你家的敏之,当真是可爱,敏之近来可好?”

    “敏之……”

    武顺的脸色,显得有些不自然,眼神下意识向东瀛会馆看去。

    苏大为眼睛微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说起来,昨夜上元节,我还看到过敏之。”

    “你……你昨晚看到了敏之?”

    武顺声音透出一丝颤抖,她情不自禁,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衣袖,低声道:“你在何处看到敏之的?”

    “就在东直门那边街口,敏之还记得我,让我给他买个娃娃。”

    苏大为伸手,从袖口摸出那个娃娃,捧在掌心里:“诺,就是这个娃娃,昨晚街上发生骚乱,我听说有人抢孩子,后来在街上又捡回这个娃娃,心里一直担心敏之。”

    他注意着武顺脸上的表情,见她紧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忍不住追问道:“敏之他,没事吧?”

    “敏之,敏之……”

    武顺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在苏大为想听她说下去时。

    只见她身子一软,突然倒了过来。

    “武家娘子!”

    苏大为心里一惊,本能的双手一抄,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在怀里。

    武顺她,竟然晕过去了。

    四周的行人,纷纷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心里暗骂晦气,怎么每次遇到武顺,都要发生点意外。

    上一次,跟着武顺进越王府,本来想打探消息,谁知武顺居然中了惑心蛊,向自己出手。

    好不容易搞定了,这次才见她,想问问贺兰敏之的情况。

    可她倒好,居然当街晕倒。

    贼你妈。

    心里暗骂,苏大为不得不抱着武顺,赶紧离开。

    “所以阿弥,你让我等你,结果就抱着个女人过来了?”

    高大虎一脸无语的看着苏大为:“你想抱着这女人和我一起去万年县吗?”

    “万年县你妹!你家离这边不远吧,带我去你家。”苏大为急道。

    “我家?你去我家做什么?我没老婆的,你抱个女人……”

    “知道你是单身狗,少废话!总不能把她抱回我家吧,我怎么跟我老娘交待。”

    “不是,你怎么交代?那我怎么……”

    “前面带路!”

    苏大为不由分说,一脚踢在高大虎屁股上,把他踢的“嗷”的一声叫。

    一边揉着屁股,一边不满的瞪了一眼苏大为,最后,还是乖乖带路了。

    钱八指,南九郎和其他不良人,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半是好奇,半是疑惑的看着苏大为,抱着武顺跟着高大虎远去。

    “苏帅这是……”

    “别乱想啊,警告你们,不许乱想。”

    “那位武顺,孩子都好几个了,嫁人了的。”

    “苏帅不会好这一口吧?”

    “都给我她娘的闭嘴!”

    高大虎住的宅子,其实是之前高大龙做丰邑坊大团头时就买下的。

    苏大为来过一次。

    等苏大为抱着武顺走进院子,正在院里劈柴的小桑,一时呆住了。

    “小桑,大兄呢?”

    “大团头去浴室那边,还没回来。”

    “哦。”

    高大虎点点头,带着苏大为走进一间偏房:“这是客房,你把她放这里……等等。”

    他凑近一些,冲苏大为耳边神神秘秘的说:“你不会想做点什么吧?阿弥,这事有点棘手。”

    “滚你!”

    苏大为扬起一脚,正中高大虎的屁股,把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大虎兄弟,给踹了出去。

    房门“呯”的一声关上。

    “该不会……真的要做点什么吧?”

    高大虎揉揉屁股,有些担心。

    小桑在一旁摇摇头道:“苏帅不是这样的人,等闲胭脂俗粉也不入他的眼。”

    “也对。”

    高大虎摸了摸下巴,认同的点头道:“阿弥虽然嘴里不说,不过我知道他的眼光是极高的,似刚才的妇人,一定不会喜欢,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难不成,你对苏帅有什么不纯洁的想法?”小桑举起柴刀,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小桑……你学坏了。”

    高大虎一脸无语。

    房内,苏大为将武顺抱到床榻上,放下后,他直起身后退两步,俯视着武顺。

    这是个熟透的大唐美女子。

    平躺在床塌上时,依然清晰可见其身材峰峦迭宕,引人遐想。

    近距离观察,随着她的呼吸,峰峦时起时伏。

    空气里,似乎都充满一种香甜的味道。

    房间里一时沉默。

    苏大为双手抱胸,停了片刻,突然开口:“起来吧,别装了。”

    床上的武顺,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

    从那双灵动的美眸里,闪过一抹光芒。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晕过去,或者睡着的人,身体是松软的,你不是。”

    苏大为平静的道:“你早就醒了。”

第十二章 纸笺

    武顺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房内的光线有些黯淡,但是她的双眼依旧明亮。

    在幽暗的室内,熠熠有光,像某种猫科动物。

    “你,先前是不是装晕的?”

    苏大为看似不经意的道:“在东瀛会馆前,有你不想见的人?

    还是有何危险,要装作晕倒摆脱。

    你在害怕什么?”

    每说一句,苏大为便向前一步,直到几乎快要挨到床沿,他的语气加重:“贺兰敏之,现在在哪?”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不断加重对武顺的压力。

    “敏之……”

    武顺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仰头看向苏大为,眼里有泪光在盈盈流动。

    “你究竟是谁?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

    苏大为斩钉截铁的道:“我是苏大为,是长安县不良帅。”

    “不良帅?”

    武顺喃喃的复述一遍,眼睛微微一亮:“敏之他……”

    话刚要说出口,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眼里目光一黯,摇头道:“你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只怕无能为力。”

    苏大为,有些郁闷了。

    什么叫一个小小的不良帅?

    若不是有不良人,那么多千头万绪的案子,基层那么多纷乱的事端,还有对域外间谍,对外渗透,谁去做?

    可以说,一个不良人群体,完全承担了后世的“片儿警”加“朝阳区群众”,加“安全”部门的部份职能。

    现在武顺居然说不良帅太小,对贺兰敏之的事无能为力?

    苏大为大笑起来。

    “你……”

    武顺有些吃惊的看向他,眼里闪动着狐疑的光芒。

    这个自称不良帅的年轻人,莫非脑子出问题了。

    突然发出这样的笑声。

    “武顺,我知道你是武士彟之女,嫁与贺兰越石,生有一子一女。也许在你眼里,一个小小的不良人,算不得什么,可是,你要知道,在大唐,想查任何事,都离不了不良人。

    上至陛下,中至刑部、大理寺、长安县,最后做事的,都是我们这些人。”

    停了一停,苏大为缓缓的道:“昨日上元夜的幼童失踪案,不止敏之一人,刑部张尚书家中,亦丢失了两名孩童。此事,陛下、刑部、大理寺,极为重视,严令长安县君裴大人,七日内破案。

    县君,将这件案子交给我。”

    说到这里,苏大为就闭口不言,留给武顺自己去琢磨。

    他说的话,当然有扯虎皮张大旗的嫌疑,但是现在,想要武顺心甘情愿的将实情合盘托出,用一点“话术”,是很有必要的。

    房间内,再次沉默下来。

    只有武顺略为急促的呼吸声在回响。

    至于苏大为,自从开灵,修炼鲸吞术和鲸息术以来,他的呼吸便悠长缓慢,若有似无。

    不是武道高手,或者异人,根本听不出他的气息。

    虽然武顺没有出声,但是苏大为知道,她的心防,已经动摇了。

    她的呼吸声已乱。

    先前与武顺说的那些,绝不是没有意义胡乱说的。

    能一口说出武顺的家中情况,代表他有过人的能力。

    而点出上元夜的劫幼童案,也让武顺确信他的身份,的确是公门中人,熟悉其中内情。

    幸亏上次让王敬直帮忙,将武顺中的“惑心蛊”清除干净,没留什么手尾。

    苏大为才能以一个全新的“不良人”形像,来接近武顺。

    数息之后,武顺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向苏大为道:“我……我儿敏之确实不见了,但是情况有些复杂,妾身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武家娘子莫慌,你慢慢说,我听着,敏之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多谢苏……苏帅。”

    武顺胸膛微微起伏着,从床榻上坐直身体,双手交叠在膝上,以正坐的姿态面对苏大为。

    只不过,这种跪坐更显得她身材美好,凹凸有致。

    这实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难怪在正史上,武顺后来也经常出入皇宫……

    人家本钱厚。

    苏大为眼观鼻鼻观心,只凝神去听武顺说的话,不去关注别的。

    “昨夜,敏之不见了,我与女儿找了许久都不见,就想去衙门报案,后来却出了一桩事,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事?”

    “有人,将这个交给我的女儿,我……”

    武顺声音哽咽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向苏大为。

    苏大为心中微有些诧异。

    之前失踪的四个孩子,包括今天大慈恩寺失踪的小沙弥明崇俨,都没听说有这个。

    贺兰敏之的失踪,难道与其他孩子不同?

    苏大为接过那张纸,触手光滑,不似市面上一般纸那么粗糙,已经颇为接近后世的宣纸。

    他将折起的纸笺打开,一眼看下去,只见上面写着——

    “欲寻敏之,去东瀛会馆。”

    苏大为将手中的纸笺反反复复查看,除了这句话,没有任何异常。

    思索片刻,他抬头看向武顺,忍不住问:“武家娘子,你,就为这个,不去县衙报案?”

    武顺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她抿抿唇:“看到这纸笺,我就知道,敏之不是寻常的走失,而是被人劫了,这般情况下,妾身实在不敢轻易去县衙,万一绑匪知道了,恐怕对敏之不利……

    妾身只有这一个儿子,实在不敢冒险。”

    呃,这么说也有道理。

    就像是后世的富豪家里孩子被绑了,收到劫匪的通知,要不要报警也得纠结好一阵子。

    毕竟,是要冒风险的。

    “所以武家娘子便来依这笺上所说,来到东瀛会馆?”

    “是。”

    武顺点头道:“可是来到这里,妾身一个人都不认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找敏之,一时踟蹰,甚至动了去县衙报案的念头,然后,妾身就遇到了苏帅你。”

    “难怪你要装晕,怕劫走敏之的人,在暗中盯着?”

    “是。”

    武顺再次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她道:“事已至此,妾身已经别无它法,只望苏帅能帮帮妾身,寻回敏之,无论有什么条件,只要能找到敏之,妾身愿意结草衔环以报苏帅。”

    说着,她扬起手臂,如蝴蝶般的双袖展开。

    然后,双手交叠在身前,弯腰收臀,以头触掌背,对苏大为行五体投地大礼道:“妾身,恳求苏帅。”

    “武家娘子。”

    苏大为忙侧身,以示避让。

    这位可是日后女皇武则天的亲姐姐啊。

    虽然不知道她们姐妹俩的关系怎么样,但是让她给自己行大礼,这不是礼遇,这是架在火架上烤。

    “武家娘子,破案是我的本份,毋须如此,敏之的事,我会着手调查,一定会尽力将敏之救回来,请你相信。”

    “妾身,多谢苏帅。”

    武顺直起身子,恢复到跪坐的姿势,感激的道。

    “稍后我会让人将你悄悄送回去,今天的事,对谁都不要提。”

    苏大为又叮嘱了她一句,交待好了,这才转身,拉开房门。

    吱呀,门一开。

    高大虎身形立刻一个踉跄,从门外摔进来,只差一点就扑到地上。

    “大虎。”

    苏大为侧身让过他,看着好不容易站稳,摸着后脑勺冲自己尬笑的高大虎:“你躲门外做甚?”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高大虎张嘴就是否认三连,指天划地,就差发誓说自己只是刚好路过。

    我信你个鬼,你这家伙坏得狠。

    苏大为心里默默吐槽。

    “大虎,帮我个忙,把武家娘子送回去,要避人耳目,不要让人看见。”

    “哦。”高大虎点头应下:“那阿弥你呢?”

    “你管我做甚?”

    苏大为冲他翻了记白眼,看到高大虎一脸便秘一样难受,又甩下一句:“查案,过了今晚,还剩六天!”

    月色初升。

    从高大虎家出来时,高大龙还不见回。

    苏大为现在无心去想这些。

    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那里面,搁着那张便笺。

    唐人在袖中缝有合包,可以装些散碎零钱,和一些小玩意。

    “欲寻敏之,去东瀛会馆”,这究竟是谁给武顺带的信?

    是劫匪吗?

    还是借刀杀人之计。

    莫非,那些倭人与劫幼童案无关?

    仔细想想,自己去大慈恩寺得到的情报,也是隐隐指向倭人。

    而武顺收到的纸笺再次强化了这一点。

    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

    目地是什么?

    不论如何,这东瀛会馆,看来是有必要走一遭了。

    钱八指那里,究竟有没有办法能打入会馆内部,去摸一摸情况。

    实在不行,难道又要靠自己整容级的“易容术”,潜入东瀛会馆去查探?

    苏大为,这心里,实在是有点纠结。

    因为,要想混入东瀛会馆,有一个难题。

    他不懂外语。

    对倭人的语言,似乎除了前世看片学到的几个词,啥也不会。

    这还怎么能混进去?

    会馆里的倭人,张嘴一句“马鹿”,自己回个“一库”?

    感觉……

    会穿帮。

    “阿弥。”

    就在苏大为心里纠结各种念头时,前方,有人喊他。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不良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不良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不良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