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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苏四郎

    苏大为抬头看去,正看到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带着些人,从前方走过来。

    “狮子,尉迟,你们怎么在这?”

    “查案啊。”

    尉迟宝琳上来,伸手搭住苏大为的肩膀苦笑道:“你是不知道,昨晚的案子,害我们被上面臭骂了一顿,说我们巡街都是摆设,连几个劫匪都抓不住。”

    “狮子,你也是为了被劫幼童案?”

    苏大为向苏庆节问。

    “这次被劫的幼童也有我万年县的,七天时间破案,不光是你急,我们万年县不良人一样急。”

    “那你们有什么进展?”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和尉迟宝琳身后,发现在一帮不良人和金吾卫中,赫然还有一个光头。

    “这位是?”

    “这位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法名悟净,掌管大慈恩寺的藏经阁,昨夜不是有倭国僧人去大慈恩寺吗?我们借了悟净法师,去找一下那些倭国僧人。”

    苏大为咦了一声,这倒是他不曾想到的。

    直接用大慈恩寺的僧人去找倭国僧人,好像,可行啊。

    等等,这位法师法号悟净,莫非是……

    西游里的三师弟,流沙河里的沙悟净?

    苏大为怀着好奇,打量了一下这位悟净法师。

    只见他年纪在四旬左右,一身简单的僧袍,边角浆洗得发白,每一处衣角褶皱,都被熨烫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这位法师的面皮白净,眼窝微陷,鼻梁高挺,看着倒是有些胡人血统。

    大唐似这种混血的唐人有许多,倒是不足无奇。

    连当今天子,母系那边,长孙氏,亦是鲜卑族。

    “狮子,一会这位法师去了东瀛会馆,就直接去找倭国僧人吗?我们恐怕不能进去吧?”

    “为什么不能?”

    苏庆节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们不良人办案,凭那些倭人岂敢阻挡?”

    “呃,你是打算直接硬闯?”

    苏大为才反应过来。

    苏庆节他们不光是要悟净法师去找那几个倭僧,只怕还准备来个霸王硬上弓,直接带人进东瀛会馆,来一番搜查。

    “硬不硬闯,要看他们的态度,咱们是办案的,如果倭人不配合,可大得过我大唐律法吗?”

    苏庆节冷笑一声。

    这个时候的大唐,虽然还没和倭人打白江口之战,但是强大的武力,令每一个唐人心中都有莫名的自信,对上外族人时,根本不怵,态度颇为强硬。

    想想出使天竺的王玄策,换任何一个朝代,做使节被敌国大军伏击,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来,意味着出使失败,只能先回国再谈报仇。

    但王玄策偏不,

    他竟然向吐蕃和泥婆罗借兵万人,而且凭着这点人马,把中天竺给灭了。

    只有强汉和盛唐,

    才可能发生这样的壮举。

    只有大国国民强大的自信与荣誉感,才有这样的气魄。

    苏大为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摆明车马,谅那些倭人也不敢对抗官府。”

    这是阳谋。

    如果东瀛会馆的人配合,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配合,还想抵抗,那就更有理由来一场“强拆”。

    自古以来,政府部门就是暴力机构,岂会因为几个外国人而手软。

    先前真是太过小心,未免有些畏手畏尾。

    话既然说开,苏大为自然加入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一行,向西市的东瀛会馆赶去。

    半个时辰之后,东瀛会馆前,悟净大师上前与守门的倭人交涉。

    而苏大为和苏庆节、尉迟宝琳则站在悟净大师身后,好似法师的陪同人员。

    其余的不良人和金吾卫,离得更远,不注意看都不会发现他们。

    交涉了几句后,守门的倭人嘀咕了一句倭语,将身子缩回门后。

    入夜后,各家店铺都关门了,东瀛会馆也一样。

    悟净转身向苏大为他们道:“他说去通传晦明法师。”

    “悟净法师,你懂倭语?”苏大为问。

    “我是看守经阁的,对吐蕃、高句丽、天竺、倭国语,都略懂一二。”

    悟净法师双手合什,平静的道。

    苏大为不禁肃然起敬。

    这是大唐时代的外国语高手啊,精通各国语言,人才。

    众人等了片刻,听到里面脚步声响。

    东瀛会馆大门打开,一个倭国僧人,穿着黑色僧袍,双手合什,向悟净微微鞠躬,用略为生硬的唐语道:“见过悟净法师,不知法师此来有何见教?”

    悟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向苏大为这边看过来。

    “我来说吧。”

    苏庆节上前一步:“昨夜上元节,街上有人劫走了几名孩子,听说昨晚法师去过慈恩寺,不知一路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

    苏庆节做不良人日久,身上那种盛气凌人感要收敛不少,但是眼神依旧锐利。

    盯在倭国僧人晦明的脸上,透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苏庆节的话说完,见晦明一脸茫然,有些不悦的提高音量:“晦明法师,我在问你话。”

    “等等。”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悟净法师,你用倭语跟他说一下。”

    刚才苏庆节的话又快又急,直接把这位倭僧给整懵逼了。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在故意装傻。

    悟净法师点点头,一串流利的倭语从嘴里说出。

    晦明双手合什,瞪大双眼,脸上流露出吃惊,用倭语嘀咕了一句什么,苏大为他们都不知是什么意思。

    悟净法师道:“他说昨晚只是去看佛经,并没有发现什么。”

    “那你告诉他,我们要进东瀛会馆看一下。”

    尉迟宝琳在一旁粗声道。

    悟净面露难色,但还是将这句话转述成倭语。

    其实,这句比较简单,不用他翻译,那倭僧晦明也听懂了,脸上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摆着双手结结巴巴的道:“这是东瀛会馆,晚上,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白天再说吧。”

    “有问题。”

    苏庆节飞快的和苏大为对了下眼神,大笑一声,提高音量道:“不良人查案,要看一看你们会馆,有阻拦者,别怪我们不客气。”

    平时不良人查案,如果没掌握确实的证据,断不会如此武断。

    一来,西市是长安县的地盘,苏庆节不用顾忌形像。

    二来,实在是上面给予的压力,务必在七天内破案。

    事急从权,许多行事也就只能粗糙点了。

    躲在后面的不良人和金吾卫们一涌而上。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大步向里闯。

    苏大为则是护着一脸尴尬的悟净和尚:“法师,你站到一旁,看我们办案即可,辛苦法师了。”

    叫这悟净来,只是找个借口,先同倭僧交涉一下,有个先礼后兵的意思。

    毕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行。

    日后查起来,也是先找了悟净大师与对方沟通,至于闯入东瀛会馆……

    嗯,沟通无效嘛,自然得用点强硬手段。

    “你们,不能进来,这里是私人地方。”

    守门的两名倭人冲上来,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用生硬的唐语发出威胁声。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双手一分,按住这两人的胳膊,脚下使了个绊字决,将两名倭国武士啪的一声摔倒在门前。

    可惜他出手虽快,但仍漏了一旁的那位晦明法师。

    这名倭国僧人脸色急变,扭身向馆内跑去,一边跑,一边用倭语呼喊些什么,语气甚是急迫。

    “糟糕!”

    苏大为心里暗骂一声,上前对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道:“事闹大了,兜得住吗?”

    如果找到对案情有利的证据还好。

    要是硬闯进去,结果什么也没搜到,最后人家闹到鸿胪寺去,上面为了颜面,没准就要苏大为他们背锅。

    “管不了这么多了,而且我还有后手。”

    苏庆节拔刀在手,大步向前:“进去再说。”

    尉迟宝琳嘿嘿一笑,带着一帮人跟着涌进去。

    只剩下苏大为和双手合什不断念诵佛经的悟净大师还站在门前。

    苏大为摇头苦笑:“这事办得也太糙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要是苏大为决心查东瀛会馆,绝对会先派人摸清底细,再想办法潜入打探,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横冲直撞,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事已至此……

    苏大为身形猛地一动,九宫步法斜行向前,双手一伸,突然扣住那两名从地上爬起来的倭人脑袋。

    不等这二人反应,双手一合,碰的一声,将两人脑袋撞在一起。

    手松开时,两个倒霉的倭人已经晕死过去,身体重重的摔倒在地,一动不动。

    苏大为这才回头,冲目瞪口呆的悟净大师道:“大师在门口稍等,我去去就来。”

    苏大为的身法快,几个起落已经追上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前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东瀛会馆的倭人,提着灯笼和倭刀,纠结起了一大帮人,气势汹汹的迎了出来。

    “住手,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们会馆。”

    为首的一人,年纪在三十许,手拿一把具装精美的倭刀,下巴上留着美髯,两眼微眯。

    从细小的眼睛里,闪烁出锐利的精芒。

    刚才逃走的晦明大师从倭人里站出来,双手合什,神色平静的介绍道:“馆主,这几位,是大唐不良人……各位,这是东瀛会馆的馆主,小野四郎。”

    “小野四郎?”

    苏大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感觉陌生的很。他所认识的那些日本艺人,这个时代还没生出来。

    尉迟宝琳道:“前隋倭国派来的使团首领叫小野妹子,这位叫小野四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

    “正是。”

    小野四郎将长刀纳鞘,向苏大为和尉迟宝琳鞠躬道:“在下小野四郎,小野妹子是家祖。我们小野家族出身于近江兹贺郡的贵族。

    先祖本名小野臣因高,中国名苏因高。

    在下也有一个中国名,叫苏四郎。”

    这话说完,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都不由自主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第十四章 多智近妖

    “你们,都看我做甚。”

    苏大为脸色一黑:“虽然我爹是叫苏三郎,但跟什么小野家族可没关系。”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没绷住,顿时噗的一声笑场。

    小野四郎这些倭人不由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些不良人在笑什么,不过,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好了不少。

    “几位大人,这么晚来我们会馆,请问是有何事?”

    小野四郎一脸困惑的问。

    苏大为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野馆主。”

    “哦,你可以叫我唐人的名字,苏四郎。”小野四郎好心的提醒道。

    “不必了。”

    苏大为扫了一眼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只见这两人很没义气的扶着其他不良人的肩膀,揉着肚子,肩膀在不断抽搐。

    尼玛,这两恶贼。

    苏大为心里骂了一声,向小野四郎道:“我们前来,是查一桩案子,烦请小野馆主配合一下。”

    “是什么案子?”

    “昨日上元夜,有人劫走了几个孩子,馆主听说了吧?”

    “你们难道是怀疑我们东瀛会馆,藏了孩子?”

    小野四郎表情一僵,然后抬头,忽然发出大笑声。

    “哈哈哈,不瞒各位,猜对了。”

    “哦。”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手按腰刀,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这里,真的有两个孩子。”

    苏四郎得意洋洋的道:“几位大人如果想见,我可以带你们……八嘎,你们做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陡见苏大为和苏庆节、尉迟宝琳,一帮不良人和金吾卫,抽出唐刀,向自己比划过来。

    那冷厉的杀机,吓得他汗毛倒竖。

    ……

    用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东瀛会馆的馆主,居然脑残到亲口承认自己绑了孩子。

    这场劫持幼童的案子,在一天之内告破了。

    总算能对上面有所交待。

    混乱之中,东瀛会馆的那些倭人武士纷纷拔刀,想要将小野四郎抢回来,但是却被小野四郎大声喝止。

    小野四郎被十几把刀抵住全身腰害,动弹不得。

    但是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而是用生硬的唐语大声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我们没有劫孩子。”

    “没有?你刚亲口承认,这么快就想翻供?”苏庆节在一旁冷笑。

    “我什么时候承认劫孩子了,只是说我这里有孩子。”

    小野四郎脸孔涨得通红,向他们吼道:“我带你们去看,我带你们去看!”

    “前头带路。”

    苏大为沉声喝道。

    喝退了十几名想跟上来的倭国武士,苏大为和苏庆节、尉迟宝琳等三人押着小野四郎向会馆里面走去。

    带来的不良人和金吾卫一半跟在后面护卫,另一半守在会馆入口处。

    大唐军功深入人心,哪怕是普通不良人,也有些行军打仗的概念,知道守住入口通道的重要性。

    那些倭人武士,虽然恨得牙关紧咬,但是顾忌着小野四郎,也不敢造次,只有远远的盯着。

    看他们一个个眼神凶狠,像饿狼一样。

    苏大为怀疑,如果不是有小野四郎在手,这帮倭人,只怕早就一涌而上。

    会馆的地方颇大,跨过一座院落,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个独立小院。

    小野四郎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对准自己脖子上的唐刀,伸出食指,搭在刀背上,将刀推开一些:“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面。”

    苏大为想了想,反手将横刀入鞘,又朝他做了个手势:“带我们过去。”

    “八嘎亚鲁。”小野四郎骂了一声,低头愤愤的走上去,在一间房门前敲了敲:“法师。”

    法师?

    这里面,住着一个僧人?

    僧人和失踪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苏大为心中暗暗奇怪。

    停了一停,从屋内忽然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是谁?”

    小野四郎道:“是我,小野馆主,有几位大唐不良人,说要找上元夜失踪的孩子,法师,可否让他们见一见?”

    “不良人?”

    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旋即沉默。

    过了半天,正当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快要不奈烦的时候,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让他们派个人进来,只许一个,不要多了。”

    小野四郎点点头,转头向苏大为他们道:“你们听到法师的话了,由谁进去,你们自己决定。”

    “这里面是什么人?”苏庆节忍不住问。

    “是你们要找的人。”

    小野四郎板着脸道:“你们谁去见法师,快点决定。”

    “法师?怎么里面那人的声音如此幼小,这法师多大?”尉迟宝琳问。

    “别管这些,你们决定没有,谁进去?”小野四郎一脸焦急的催促道。

    呃?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了一眼,再看看尉迟宝琳。

    三个人,谁进去,谁留下?

    “这样吧,咱们划拳,最后胜者进去,童叟无欺。”

    苏大为咳嗽一声道。

    “划拳?”苏庆节愣了一下:“和行酒令一样吗?”

    “差不多,规则更简单些,我这种划拳,叫石头剪刀布,具体是这样……”

    苏大为三言两语解释了规则,然后拉起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尉迟宝琳。

    “石头剪刀布。”

    “不分胜负,不分胜负。”

    “再来再来。”

    数轮之后,做为最终赢家,苏大为站到了小屋门前。

    后面,刚玩出味道来的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两人还在继续拚石头剪刀布,其余的不良人看着新鲜,暗暗把这种划拳方法记在心里。

    “法师,这位是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我把他带来了。”

    “让他一个人进来吧,其余人就在门外。”

    里面传出声音。

    小野四郎点点头,侧身站在门边,示意苏大为进去。

    苏大为双手按在木门上,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这法师,究竟是什么人?

    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童子一样。

    感觉好古怪。

    东瀛会馆里的法师,应该是那几名僧人中的一位吧?

    房里真的有上元夜被劫的孩子吗?

    事到临头,苏大为忽然感觉自己的双手,似有千钧重。

    “客人怎地还不进来?”

    门后传出声音。

    苏大为暗一咬牙,双手劲力一吐。

    呯的一声,大门打开。

    屋里没有点灯,充满了幽暗。

    只有外面一点星月光芒,从大门投进去,才勉强看清里面的物事。

    苏大为瞪大双眼,看到一个年幼的小沙弥,正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合什。

    看到自己,他的脸庞微微抬起,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清澈而妖异的光芒。

    这个小沙弥,不简单。

    苏大为眼瞳微缩,脑子里仿佛闪电一样,划过一个念头。

    然后,他在背后无数人探询的目光里,抬步迈入,并在小沙弥的示意下,反手带上房门。

    “你是不良人?”

    小沙弥冲他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让我猜猜,你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的不良人?嗯,应该是长安县,那么,你是姓苏,还是姓陈?”

    “小法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苏大为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往后方。

    在那里,有一张古旧的红木床榻。

    一个小孩子背对着大门,面对墙壁侧卧着。

    那小沙弥却是个话唠:“我看你的年纪,应该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苏大为无疑了,昨晚的童子被劫案,到现在不过一天时间,能查到这里来,可见你逻辑缜密,颇有手段。”

    苏大为,不喜欢这种被人猜透的感觉,更何况眼前的小沙弥,看着才五六岁的样子。

    被这么小的孩子,以这种语气说话,感觉很别扭。

    他深吸了口气,没等小沙弥继续说下去,开口道:“我也来猜一猜,如果我没料错,你就是大慈恩寺失踪的那个小沙弥,明崇俨。”

    这话说出,本来嘴皮还在翻飞的小沙弥声音蓦地停住。

    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牢牢盯在苏大为的脸上。

    片刻之后,小沙弥微微一笑,露出一边脸颊上的酒窝:“你猜的不错,在下,正是明崇俨。”

    苏大为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声妖怪。

    下午大慈恩寺报案,说明崇俨失踪时,苏大为曾看过对方的资料,这娃娃才不过年方五岁啊。

    居然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和节奏,与自己侃侃而谈,而且还隐隐要占住话题主导。

    套用一句话,此子,多智近妖!

    别说五岁,许多人十五岁,二十五岁,都说不出明崇俨的这些话来。

    苏大为沉默着,心里一瞬间想到了很多,许多疑问生出。

    这孩子,是怎么从大慈恩寺跑出来的?

    又为何会在东瀛会馆里。

    这中间究竟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最后,最重要的是,躺在屋子里面的那个孩子是谁?

    明崇俨恰好在这时,仰头微笑:“你如果能猜到屋内孩子的身份,我可以讲个故事你听。”

    “如果我要猜错了呢?”

    “猜错了,苏帅就请回吧。”

    “为什么?”

    苏大为一脸懵逼。

    却见明崇俨抖了抖月白色僧衣,虽然人小手短,却也郑重其事的双手合什,极其装逼的道:“因为我,不喜欢和笨人说话。”

    你妹!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如果不是顾忌对方年纪小,早就劈头盖脸骂过去了。

    这天才的少年,不,童子,生了一颗聪明的脑袋,却满脑子斗智的想法。

    也罢,既然想玩,那就奉陪到底。

第十五章 妖血

    苏大为来回走了几步,抬头看看房内那孩子的背影,目光再落到面前的明崇俨上。

    据正史上记载,明崇俨其人容貌俊秀,风姿神异,出身士族,却精通巫术、相术和医术。年少时,父明恪任安喜县令,县吏有个会召鬼神法术的,明崇俨学会了他的法术。

    但,那也是多年以后了。

    眼下的明崇俨,不过是个寄宿于大慈恩寺的小沙弥,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个年纪,有刚才的谈吐和思维,苏大为,感觉自己好像碰上了一个小妖孽。

    “苏帅,猜出来了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需猜。”

    苏大为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冷静道:“如果我料的不错,里面那个孩子,应该是贺兰敏之。”

    武顺得人传信,贺兰敏之在东瀛会馆。

    如果这条消息可靠的话,躺在里面的人,必是贺兰敏之。

    明崇俨拍手笑道:“苏帅果然心思机敏。”

    “是你通知武顺的吗?”苏大为忍不住问。

    “什么?”明崇俨脸上闪过一抹疑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按着约定,还是讲个故事你听吧。”

    苏大为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有出声,而是颇为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小沙弥,想知道,这个日后获得高宗李治和武则天信赖的奇人,现在会有什么惊人之语。

    “天地初生,圆如鸡子,在一片先天混沌中,有物生焉,其名盘古……”

    苏大为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小沙弥说的,不是佛经,不是佛祖割肉饲鹰,说的分明就是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嘛。

    明崇俨却不管苏大为心里的想法,而是继续说下去:“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盘古力竭死去,死后身化万物,有飞鸟虫鱼,山川大地河流,而人,与诡异,也是盘古死后化身的万灵之一。”

    “小法师,究竟想说些什么?”

    苏大为终于失去了耐心,打断他道。

    明崇俨一双小手合在胸前,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人和诡异,论到源头,大家都是盘古所化。”

    “那是上古神话,你不会把这个当真了吧。”

    苏大为摇摇头:“这刚才要和我说的故事,就是这个?那不如聊点别的更有意义。”

    “苏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现在就会讲到了,你别急。”明崇俨抿了抿唇,一双眼珠子在眶中转了一下,显得很是机敏。

    “这件事,要从昨晚说起。”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停住,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看了一眼苏大为:“苏帅,这件事,很大,你确定要知道吗?”

    “天下的事,再大,大不过一个法。”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请说。”

    心中想的是:不过一个五岁的娃娃,再牛逼能牛到哪去?哪怕你是智商两百的天才,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不信你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

    明崇俨看了眼苏大为脸上的表情,点点头道:“昨晚我在寺中修持功课,然后遇到晦明法师来找我。”

    “晦明法师?就是那个倭僧?”

    “嗯。”

    明崇俨点点头:“以前和父亲在任上,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晦明法师说,他们捡到一个孩子,看起来很不对劲,想让我帮着看一下。”

    “等一下,他们捡到的孩子莫非是?”苏大为忍不住问。

    “就是这位敏之小兄弟。”明崇俨点点头。

    “他们为何要找你?”

    “因为,晦明法师知道,我不是普通人。”明崇俨嘴角微微翘起,双眸中,有异样的光芒闪动。

    苏大为心里一动:“异人!”

    “是,我是天生开灵。”明崇俨双手合什,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气度沉凝,宝相庄严。

    苏大为一时无语。

    人跟人,真的不能比。

    自己因缘际会,莫名开灵成为异人,原本以为,已经够撞大运了。

    但是这明崇俨,才不过五岁,居然也已经开灵,天生的异人!

    难怪能在正史上留名。

    耳中只听明崇俨继续道:“小时候,我就有种种异相,父亲不知缘由,一直以为我是中了邪祟,所以才将我寄在寺中,希望借佛祖法力,化去邪戾。

    直到去年因为父亲进京述职,我才改寄到大慈恩寺,也是缘法,认识了悟空师兄,经他指点,才明白关窍。”

    好吧,孙悟空指点你入门修行,你牛逼。

    苏大为揉了揉脑袋,把杂念抛开。

    “这些容后再说吧,我现在关心的是,敏之为什么会在东瀛会馆,还有,他现在是怎么了?”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绕过明崇俨往房内走去,想看看贺兰敏之的情况。

    “等等。”

    明崇俨从地上一骨碌的爬起来,伸手拦在苏大为面前:“你真要看他?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我朋友的孩子,昨晚走丢了正着急,要什么准备?”

    苏大为拨开他的小手,大步走到床榻边。

    “敏之,你醒醒。”

    他伸手将床上小童,面向墙壁的身体扳过来。

    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苏大为的双手突然僵住。

    床上的幼童,的确是贺兰敏之,但是……

    从他身上涌出的气息,十分古怪。

    那绝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

    这种感觉是,诡异?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元气调动在双眼上,仔细去看,却又发现其中的不同。

    贺兰敏之身上的气息,十分微弱。

    真正诡异的气息,要强得多,也暴戾得多。

    若不是苏大为本身就是异人,又与高大龙那样的“半诡异”打过交道,几乎就会忽略掉敏之身上这点微弱气息。

    苏大为再仔细看贺兰敏之的脸。

    他的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正在做梦,眉心里,隐隐有一团黑气挥之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扭头看向明崇俨,沉声问:“他身上怎么会有属于诡异的气息?”

    “你发现了?”

    明崇俨眼里亮了一下。

    “这就是晦明大师找我的原因了,在他看来,我也许能帮到这个孩子。”

    停了一停,明崇俨继续道:“所以我过来这里,想亲眼见一见他口中提到的‘半妖’是什么样子。”

    “半妖?”

    苏大为心里微动,口中重复道。

    “半妖,就是不知因何而感染到了诡异的血脉,或气息,从而向‘非人’转变。

    他们既不是人,也不是诡异,游走在两者之间。”

    明崇俨说着,走上来,握起贺兰敏之的手道:“最大的区别,其实在于他们的血,与常人已经不同了。”

    说话的同时,明崇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一根银针,飞快的在贺兰敏之手指扎下去。

    苏大为眉头皱了一下,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是看到明崇俨抓着贺兰敏之的中指挤了挤,随即,一滴赤红带黑的血珠子,从贺兰敏之的指尖涌出。

    血出现的一霎,一股比刚才浓烈许多的混乱,凶戾的气息,散发开来。

    苏大为的脸色微变。

    “诡异的力量在血液里,比想像的纯度更高,如果没有伤口,没出血,寻常人几乎无法发现它们的身份。”

    明崇俨侃侃而谈,像是做着一项研究课题。

    苏大为忍不住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明崇俨收起银针,放下贺兰敏之的手,白了苏大为一眼:“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被亲人当怪物,当邪祟去治,你也会懂很多。”

    苏大为沉默了。

    他现在,脑子有点乱,有太多的难解问题涌了上来。

    上元夜被劫走的孩子,是被何人所劫,现在去了哪里?

    贺兰敏之是否也是同一批被劫走的孩子?

    为什么敏之会变成带有诡异血的“半妖”?

    又为何会独自来到东瀛会馆,其他的孩子呢?

    明崇俨一个五岁的先天开灵异人,是如何瞒过寺僧,来到这里,他的目地又是什么?

    最关键的是,本以为被劫的孩子都在东瀛会馆,案子可以破了,现在看来,并没有。

    不但没有破案,反而引出更多的困惑和问题。

    “敏之为什么还昏迷着?他什么时候能醒?”

    苏大为扭头向明崇俨问。

    他现在已经不把明崇俨当做五岁的孩子看待了,这小家伙,智商实在太高了,不输给成年人。

    “我给他服了药。”明崇俨一脸认真的道。

    “药?”

    “就是我小时候喝过的一种,可以平息心中的戾气,令人心神安定。”

    他向着床上的贺兰敏之投以同情的目光:“我也不知能不能将他血液里诡异的力量压制住,不过,总要尽力试一下。”

    “你说昨晚晦明法师找你,你又是怎么从大慈恩寺来到这里的?”

    “我一个异人,想出去很难吗?”

    明崇俨冲苏大为翻了记白眼:“再说,事关半妖这么好玩的事,我哪里忍得住,一定得亲眼看一看才成。”

    “你……”苏大为有些无语了:“你就没想过,你不见了,寺里的法师门有多着急,以为你和上元夜其他幼童一样,被人劫持了。”

    “什么上元夜,什么幼童被劫持?”

    明崇俨眨巴了一下眼睛,表情一脸天真。

    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摸摸自己后脑勺,哎呀一声:“大慈恩寺里的师父们发现我不见了?不妙啊,不妙,要是让我爹知道,非得打烂我屁股不可。”

    “你别关心你那屁股了,这个不是重点!”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额头:“我要问那个晦明法师几个问题,还要带走贺兰敏之。”

第十六章 天狗食月

    来自倭国的晦明法师,双手合什伫立在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留意到,在他的掌指间,有一串黑色的念珠,看上去像是用木患子的果实制成的。

    “晦明法师。”

    “小僧在。”倭僧用略为生硬的唐语道:“这位官爷,小僧知无不言。”

    口音有点奇怪,称呼更奇怪。

    苏大为想了想忍住了,继续问:“我想问一下昨晚的事,究竟法师在何处遇到贺兰敏之,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此时苏大为已经回到了院中,小野四郎等倭人都打着火把守在院中,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及一帮不良人、金吾卫守在苏大为身旁。

    尉迟宝琳手里抱着贺兰敏之,这孩子到现在还没醒。

    苏大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叫来了昨晚去大慈恩寺的三名倭僧,晦明、慧性、空流。

    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下闪烁,地下的影子明暗不定。

    院内的空气,也似隐隐透出一种浮躁之气。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晦明法师道:“昨晚我与慧性、空流二人访友归来,结果在回禅房时,听到墙上传来响声,我们抬头去看,就见这个孩子,从墙上落下来。”

    慧性法师在一旁苦笑道:“也幸亏空流眼疾手快,伸手将孩子接住了,但还是摔了一跤,右手扭伤。”

    苏大为的目光,从一脸淳朴的晦明,移到皮肤黝黑的慧性身上,再顺着他说的话,落到那个一直沉默不语,身形高大的空流身上。

    注意到他右手腕用白布包扎着,隐隐嗅到一丝草药味传来,似乎慧性说得不假。

    尉迟宝琳忍不住道:“你说这孩子从墙头上掉落下来?”

    “正是。”晦明双手合什道:“我知道这很离奇,但,当时就是如此。出家人不打诳语。”

    苏庆节一直抱臂立在一旁,目光盯着站在苏大为身边的明崇俨,此时抬头道:“从墙头掉下来不算稀奇,一定是有人挟持了孩子翻墙而过,被几位法师撞见,所以丢了孩子逃走。

    不过,究竟是谁挟持了孩子,几位法师有见到对方的样子吗?”

    晦明和空流、慧性对视一眼,三名僧人一起摇头:“不曾见到。”

    “既然发生这种事,为何不报官?”

    苏大为开口问。

    晦明拨动手里念珠,迟疑了一下道:“因为当时这孩子有些不太对劲,我曾在家乡的里高野见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猜想,他可能……是出了某种状况,这个时候,我想起曾在大慈恩寺见过的悟空法师,以及这位明崇俨。”

    慧性补充道:“我们是倭国人远来大唐,并不想惹麻烦,所以想先问问大慈恩寺,该如何处置。昨夜明崇俨就跟我们回来了,一直在为这孩子服药救治。”

    举着火把站在一旁的小野四郎道:“我们也想过要报官,但至少把孩子救醒,问一问情况吧,结果他还没醒,你们便找来了。”

    苏大为摸着下巴,在脑子里推演了一番。

    从逻辑上,没听出什么问题。

    “现在怎么办?”

    尉迟宝琳低声向他问。

    苏大为摇摇头:“暂时没发现什么。”

    “先把这孩子弄回去,等他醒了,再问一下口供,看看是否有新发现。”苏庆节道。

    苏大为点点头。

    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好抓人,这些倭人听上去没太大问题,不过回头肯定还要细查一遍。

    当务之急,把明崇俨和贺兰敏之带回去,再寻找线索。

    想到这里,苏大为向晦明等人道:“今晚多有打扰了,这孩子和明崇俨,我们一起带走了,等天亮了,三位大师还烦请来长安县衙一趟,我还有些问题想问几位。”

    “阿弥陀佛,小僧记下了。”

    晦明双手合什,微微颔首。

    一行人从东瀛会馆里撤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回头还可以看到小野四郎等一帮倭人,举着火把立在会馆门口,看似恭送。

    尉迟宝琳吧嗒了一下嘴:“这些倭人虽然是蛮夷,不过礼数倒是挺周全。”

    “我不觉得。”苏庆节冷哼一声:“他们站在那里,目光古怪,哪有半分恭送的样子。”

    “呃,离得那么远,你能看清他们目光古怪?”

    尉迟宝琳有些不甘心的道。

    “小野四郎,小野妹子的后人,当年来大隋的小野妹子,带来的可不是恭顺,而是‘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

    苏庆节冷冷的道:“走吧,理这些倭人做甚,手里还有一大堆案子要做。”

    苏大为在一旁一直默默听着,这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东瀛会馆的方向。

    暗夜里,火把闪烁。

    小野四郎等人的脸孔在火光和阴影之间,有些模糊不清。

    晦明和空流、慧性三名倭国僧人,双手合什,似在低头诵念着经文。

    不知为什么,这个场面,竟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很可怕。

    “阿弥,快走啊。”

    前方苏庆节喊了一声。

    “哦,好。”

    心里的疑虑不但没有解除,反而带出更大的疑云。

    苏大为暗暗记在心里,扭头追上苏庆节他们。

    沿着长街往东走,小半个时辰就能走出西市,从延平门往东走,再有一会,就能到县衙。

    一路无话,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苏大为忽然感觉有点不对:“狮子,尉迟,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晚特别安静?”

    “什么?”

    前方的尉迟宝琳和苏庆节回头看向他:“什么安静?”

    “平时应该有金吾卫巡街的吧?尉迟我不是说你,你今晚又不是负责这边,我是说,怎么一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苏大为皱眉道:“而且,你们不觉得,有些太黑了吗?”

    尉迟宝琳双手抱着贺兰敏之,眨了眨眼睛:“太黑?被你这一说还真是……对了,阿弥,你身边那个白衣小沙弥呢?”

    “嗯?”

    苏大为一惊,转头看去,惊讶的发现,先前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明崇俨不见了。

    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是在一旁金吾卫和不良人中间,怎么可能会不见?

    然而,事实却偏偏发生了。

    “狮子,你刚才有发现异常吗?”

    苏大为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某种不祥的预感。

    苏庆节摇摇头,手按在腰上,那里有他的横刀刀柄。

    “嘘~”

    他的左手食指比划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静。

    汪汪~

    远处,黑幽幽的街道尽头,隐隐传来狗吠声。

    “哪家的狗……”

    有个不良人没忍住才嘀咕了一句,下一刻,苏大为与尉迟宝琳、苏庆节三人几乎同时面色一变。

    队伍里的火把光芒,本来能照到十尺,就在这一瞬间,光芒缩小到不足一半。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吞噬一切。

    汪~

    狗吠声再次响起。

    “天……天上!”

    尉迟宝琳心惊胆颤的道。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抬头,却猛地发现,天空中,黑雾翻涌,巨大的阴霾中,似有一头看不见的巨兽,在浸染着月光。

    “天狗食月!”

    从苏庆节的牙缝里,吐出四个字。

    传说天上的月亮,会被一种巨大的黑犬所吞噬。

    后世民间传说里,那是二郎真君的啸天犬。

    但苏大为知道,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啸天犬可以吞吃月亮,若说有什么比较接近一点的,那就是自家的黑三郎,诡异中的“天狗”。

    眼前看到的究竟是月食,还是什么诡异妖术?

    苏大为不能肯定。

    他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

    危险在逼近!

    伴随着天上月光一点点的被吞噬掉,整个大地,一片黑暗。

    连手里的火把光芒,也在瞬间消失。

    仿佛所有人,仿佛一脚踏入极冰地狱。

    无数黑气,从长街上翻涌起来,地下,黑雾喷吐。

    阴寒雾气里,夹杂着数不清的诡异兽类,在咆哮,在嘶吼。

    “大家靠近在一起,背对背,手里兵器向外,镇定!”

    苏大为大声喊着,顺着之前的记忆上前一步,伸手按住苏庆节的手:“是我,背靠背,等黑暗过去,黑暗一定会……”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

    因为这一瞬间,苏大为突然发现,自己按住的手,绝不会是苏庆节的。

    苏庆节与自己一样,乃是异人,一身武艺。

    他的手掌很大,腕骨粗壮,指间也有熟练兵器磨出的老茧。

    而自己抓住的这只手,细皮嫩肉,光皙得好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细腻至极。

    这绝不可能是苏庆节的手。

    这是女人的手!

    但是,队伍里哪来的女人?

    一念及此,苏大为顿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身形闪电后撤,同时横刀出鞘。

    眼前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但他还是凭借着本能的直觉,向前一刀斩出。

    横刀,天策八法。

    出这一刀的时候,他还是留了些力,怕误伤到自己人。

    叮!

    火星迸溅。

    一股可怕的大力传来,苏大为脸色一变,脚下脚步连点,借步法不断后退卸力。

    手中虎口一热,巨大的震力,几乎令他握不紧手中的刀。

    刚才,那是什么?

    感觉自己劈到的不是兵器,甚至不是人,而像是一头巨大的莽牛,一头发疯的巨象。

    黑雾滚滚,

    苏大为连退十余步,顺势一个后翻,身体蹲伏在地上,这才将这股巨大的冲撞力化掉。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

    左手按住地面,感觉微微震荡。

    看不清的黑暗中,某种庞然大物,正向自己奔袭而来。

第十七章 失魂症

    “狮子!尉迟!!”

    苏大为脚下迈动九宫步,疾速向侧面闪避,同时凭着地面微弱的震动,手里横刀用天策八法中的削字决,顺势横削。

    一切都是快到毫巅,只觉得刀锋好像划过一层热油,微微一滞,紧接着,是一股湿热的液体喷溅到自己脸上。

    苏大为快速调整自己的重心,心中暗想一定是削中了什么。

    但同时有另一个疑问从心里涌起。

    这黑暗中攻击自己的究竟是何物?

    是人,还是诡异?

    还有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怎么迟迟没有声音传出来?

    其他人呢?

    不可能所有人都遭不测吧?

    吼~

    一声暴怒的吼声,突然从身侧传来。

    苏大为只来得及将横刀平举过头,耳中听到铛的一声暴响,一股爆炸般的力量击打在横刀上,将他的身体如球般狠狠击出。

    人在空中只觉得的右臂巨震,整支胳膊骨骼都像是要被震散掉了。

    同时虎口一痛,那只横刀居然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眼前黑气弥漫,一团庞然巨物挟着激的烈的狂风,猛地追了上来。

    “好胆!”

    苏大为暗骂一声,元气勃发,一团亮白的电光,自他掌中酝酿,如一团雷电,迎面劈向那怪物。

    元气化雷!

    也是刚才事出突然,一时糊涂了,早该把异人的本事拿出来。

    电光闪烁中,苏大为也终于看清了袭击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个头戴方相氏面具,一身黑衣,身量奇大,披头散发的人。

    他的黑衣鼓胀,如一头巨猿般凌空向自己扑下。

    是人?

    苏大为心里不由一松。

    是人,就好办了,不是诡异,也不是什么怪物。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既已现了真容,那就不能让对方走脱了。

    方相氏面具?

    此人必是上元夜劫孩童的主犯之一!

    雷电,正迎面击向黑衣人的胸口。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机,那人面具下的眼瞳陡然爆发两团血光,口里发出一声怪啸,人在半空中,不可思议的双臂一张,竟然如怪鸟般再次腾空拔起数尺。

    苏大为手里的电光,如长鞭般击在空处,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但那人已经趁势扑到苏大为头顶,右手五指下爪,五根黑幽幽的指甲,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苏大为心头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凭空再跃升数尺,这人的身手,绝不是寻常的武者。

    更像是……

    轰~

    黑衣人右爪猛地涨大,足足大了数倍有余,手指上鳞片狰狞,铁爪如勾,迅捷抓向苏大为头颅。

    这不是人手,

    而是诡异的爪!

    苏大为元气急转,身上电芒大盛,左手已经摸在腰上的降魔杵上,就在这时,只听黑暗长街响起一声凄厉的啸音。

    咻~

    一支巨大的投枪,破空而至,险险擦过黑衣人的腰身,逼得他不得不半空转向,舍了苏大为,一个翻滚,落向另一头。

    还未落地时,黑衣人已经转头盯向投枪来的方向,面具下的眼瞳中,红芒急闪了数下,猛一扭身,瞬时融入黑暗中,不见一丝踪迹。

    苏大为心头一急,提高嗓门再次喊道:“狮子!尉迟!!”

    耳朵急动了两下,隐隐听到有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苏大为凝神细听,却意外发现,眼前的黑雾,正在快速消散。

    他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天上的月亮从黑暗中一点一点的露出来。

    看来“天狗食月”已经过去了。

    四周终于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挥手驱散面前的一点雾气,苏大为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情况。

    之前的不良人和金吾卫各自散布在四周,距离苏大为大概数十米远。

    看他们一个个呆如木鸡的样子,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

    而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二人,距离苏大为并不算太远。

    尉迟手里拿抱着昏迷的贺兰敏之,脸色有些苍白。

    在他的肩头,衣甲破裂,不知被什么东西抓过,隐隐可见翻卷的皮肉和血迹渗出。

    “狮子,尉迟,刚才发生了什么?”

    苏大为快步上去。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四周突然一黑,怎么叫你们,都没人理我。”

    尉迟宝琳吞咽了一下口水,一脸心有余悸的道:“黑暗里有东西追我,幸好我反应快,这孩子没被抢走。”

    “狮子你呢?”

    “我也是一样,在黑暗中和你们断了联系,之后就一直在找你们。”

    长街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宏亮的大笑声。

    “哈哈哈,尉迟,今天要不是我老程及时赶到,只怕你得栽个跟头,这个情,应该值一顿酒吧。”

    苏大为与尉迟宝琳、苏庆节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几名彪形大汉,身上着甲,手里提着长枪,向这边大步走来。

    为首一人,肤色黝黑,豹头环眼,颔下生着浓密的黑须,虽然是在笑,一双眼睛也是瞪得贼大。

    “这是卢国公府上长子,程处嗣,也是我之前安排的‘后手’。”

    尉迟宝琳一脸尴尬的笑:“就是想找些帮手……怕和倭人冲突起来,没人帮忙。”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心说:我看你是想找人一起背锅。

    天光大亮。

    长安县不良人的公廨,苏大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昨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最后仗着主场优势,好说歹说,将贺兰敏之留在了长安县,让南九郎他们好生照应着。

    至于明崇俨,当时不见人影,苏大为还急了一阵子。

    不过天亮后,大慈恩寺有僧人过来传信,说明崇俨已经回寺了,过来销案。

    尼玛,那小鬼头,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苏大为心里盘算着,等手头没那么忙了,定要去大慈恩寺,再会一会这妖孽少年,不,应该说是妖孽童子。

    毕竟才五岁,才五岁……

    摇摇头,苏大为起身拿起角落的铜盆,去打了水,洗了把脸。

    又用衙门里折的柳枝条,沾着青盐凑合着洗漱了一下。

    没在家里,自然也就没有惯用的牙刷,一切只能从简。

    连每日都要做的晨练和运动,现在都只得停下。

    “阿弥。”

    刚把自己收拾好,就见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走进院子。

    看他的脸色,黑眼圈浓重,也是一夜未眠。

    “八爷,怎样?”

    苏大为把铜盆和毛巾收起,向他问。

    钱八指摇了摇头:“那张纸笺上的字迹已经比对过了,没有任何发现,依我看,很难查出什么来,不过……那纸笺的纸质,倒是有些特别,已经吩咐蒋南他们去查了。”

    “多久有消息?”

    苏大为有些心急。

    “这个不好说,快的话今天下午,慢的话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钱八指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外面:“不光咱们急,县君又把陈敏骂了一顿,他一大早又带着人出去了。”

    “还在坚持扫街?”

    苏大为听了不由有些无语。

    这案子到现在,两天了吧。

    陈敏所做的事,就是带着手下不良人,以案发地点为中心,不断撒网,扩大搜索范围。

    这种方法不是说不好,但是费时费力,一时半会,很难有收获。

    “苏帅。”

    门外,南九郎一跛一跛的连走带跑进来。

    “那个孩子,贺兰敏之,醒了。”

    “醒了?”

    苏大为先是一惊,接着一喜:“走,看看去。”

    做为上元夜幼童被劫案的当事人,苏大为很期待,能从贺兰敏之身上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要是能寻到线索,找出贼人就好了。

    到现在为止,苏大为虽然已经与贼人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但是对这人的目地和行事逻辑,依旧不得要领。

    这案子,很棘手。

    还有四个孩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对苏大为来说,就越不利。

    匆匆走进县衙后院。

    这里原本是安排不良人和一些差役睡觉的厢房。

    苏大为特地让南九郎腾了一间出来,让贺兰敏之睡下。

    当时问过,贺兰敏之一直昏睡,有部份原因就是因为喝了明崇俨调制的安神药,现在过去一夜,药效过去,自然就醒过来了。

    推开房门,苏大为一眼看到,站在床边上,照顾贺兰敏之的一名不良人。

    越过他,目光落在床上的小小身影上。

    贺兰敏之,坐在床上,目光显得有些呆滞,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敏之,还记得我吗?”

    苏大为快步走上去,喊了一声,见贺兰敏之没什么反应,他从袖子里取出那个泥制的描彩娃娃,搁在掌心里,捧到贺兰敏之面前。

    “这个娃娃,上元夜你要我买了送给你,还记得吗?”

    娃娃,就在贺兰敏之的眼皮底下。

    停了几秒,贺兰敏之的眼珠微动了一下,眼神渐渐聚焦起来。

    他迟疑着,伸手将苏大为掌心里的娃娃抓在手里,傻笑了一下。

    “敏之?”

    苏大为心里感觉有些不对,试探着喊他的名字。

    却见贺兰敏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尖叫道:“你是谁?这是哪里?我不认识你们,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小孩子的叫声本就尖锐,他这一下子放声尖叫,苏大为只觉得耳膜嗡得一下,险些被刺耳的音波把耳膜给震破了。

    “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有没有请医生看一下?”

    “苏帅,已经找了游医看过了,说是失魂症,是受了惊吓所致,一时半会恐怕好不了。”照顾贺兰敏之的不良人苦笑道。

    “哪里找的游医,医术靠谱吗?”

    “就是上次帮沈元治骨伤的那个,说是药王孙老神仙的弟子。”

    “是他?”

    苏大为一时哑然,心里想爆句粗口,那家伙是个屁的药王弟子,多半是吹牛皮。

    不过那姓郑的游医,医术倒还过得去。

    看来,指望从贺兰敏之这里问到破案线索的念头,断了。

    短期内,这边就别想了。

    “找个人,通知武顺,把孩子领回家慢慢调养吧。”

    苏大为有些郁闷的道。

第十八章 血脉

    贺兰敏之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县衙里,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暂时交给武顺,让她安抚好孩子。

    至于敏之体内那种“妖血”的情况。

    苏大为现在也不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他可以去问一下懂这些的人。

    比如王敬直、李客师,或者那行者悟空?

    嗯,是得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好问问那明崇俨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交待完这些,回到自己的公廨里,拿出纸笔,再次画他的“思维导图”。

    把最近案情和思路整理一下。

    首先是,上元夜,孩童被脸戴方相氏鬼面的黑衣人劫走,从现在的情况看,一共有五个孩子。

    分别是,张昌宗、张易之、杜审预、李峤,还有就是贺兰敏之。

    这些孩子年纪最小的张昌宗才四岁,最大的杜审预和李峤是六岁。

    贺兰敏之与张易之是五岁。

    背景各异,有官员的,有勋贵家庭出身,看上去并无明显的联系。

    不过,这几人日后会与武则天的关系不错,张易之、张昌宗,还有昨夜那个鬼精鬼灵的先天“异人”明崇俨。

    但这些不能做为案件的联系和证据。

    苏大为在这几个名字上,画了个叉。

    因为高大虎的线报,昨日上午自己去了大慈恩寺,面见了玄奘法师,问出有东瀛会馆的倭僧曾在上元夜到过寺里。

    疑点和线索由此转从大慈恩寺转到东瀛会馆的倭人身上。

    但是,到下午盯住东瀛会馆时,再遇高大虎,赫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高大虎与钱八指都证实,并没有向自己说过“有黑衣人,在上元夜去了大慈恩寺”这一点。

    也就是说,整个线索,从开头,就是错的。

    这简直是细思极恐。

    直到现在,苏大为还不能肯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否自己中了幻术?

    又或者……

    摇摇头,将这一点重重标记上。

    他继续从东瀛会馆这里画出一条线。

    不管如何,在东瀛会馆这里的确有所发现,发现了大慈恩寺走失的那个小沙弥明崇俨。

    苏大为手腕轻抖,在明崇俨的名字上划了个圈。

    这个名字,值得他注意。

    而通过明崇俨,又找到了失踪的孩子贺兰敏之。

    苏大为将贺兰敏之,与东瀛会馆、明崇俨用一条线联在一起。

    现在的问题是,其余失踪的孩子仍无消息。

    从贺兰敏之身上,并不能问出有价值的线索。

    而且贺兰敏之身上,也有一大堆问题。

    敏之的血,怎么会变成诡异的妖血,他经历了什么?

    又是谁将他掳了,将他送到东瀛会馆?

    还有,昨晚从东瀛会馆出来,月食时袭击自己的,究竟是人,是诡异?

    越想,苏大为越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感觉千头万绪,无数的疑团,纠成一团乱麻。

    他用力一抖手腕,在纸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斜线。

    手指一松,饱沾着墨汁的毛笔重重摔在纸上,溅出一团墨渍。

    而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揉动自己的太阳穴。

    “阿弥,万年县不良帅,还有金吾卫、大理寺那边都分别派人传话,让你有空去一趟。”

    钱八指在门口小心翼翼的道。

    “知道了。”苏大为揉了揉眉心,站起身道:“对了,蒋南还没消息?”

    “还没回来。”

    “让九郎先送个信给武顺,告诉她敏之找到了。”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人先不要让她领回去,我要出去查点事,武顺如果要把贺兰敏之领回去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他刚想到,如果敏之体内现在已是诡异的血,那他现在究竟算是人还算是诡异?

    这个问题,必须得向人咨询一下,弄清楚再说。

    不能这么冒然把贺兰敏之交还给武顺,否则一但诡异的血控制了敏之,那后果……

    “阿弥,你去哪里?”

    钱八指看着苏大为大步走出,在后面忍不住问。

    “去找王敬直,然后还去一趟大慈恩寺。”

    李客师昆明池那边太远,一来一回得一天时间,本着就近原则,去问王敬直和玄奘法比较快。

    “阿弥,去了哪里?”

    陈敏站在阳光下,额头上淌满了汗珠。

    两天时间,他破案的方法是沿着案发地点,沿街排查,逐一确定甄别可疑的线索与疑犯的线索。

    两天下来,收效甚微。

    太慢了,实在是太慢了。

    陈敏自己也知道,这种效率不行。

    每天早上,县君裴行俭都会把自己叫进公廨,询问案情的进展。

    再这么下去的话,只怕无法交待。

    想到这里,陈敏向身边的不良人恼怒的道:“我问苏大为现在在做什么?”

    在他身边,一名身材高瘦,皮肤白净,缠布包头的中年汉子上前两步道:“阿帅,苏大为听说是去大慈恩寺了。”

    “又去大慈恩寺做甚?”陈敏忍不住继续问:“那里有破案的线索吗?”

    “这个……不知。”

    中年人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他的双手很有特点,比普通人要长出一截。

    站在那里,手指尖几乎挨到自己的膝盖。

    这是陈敏比较依仗的心腹,不良人中,人称“蜘蛛”,本名曹无咎。

    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曹无咎为人精细,八面玲珑,而且擅使杂门兵器,因为双臂奇长,而且动作特别迅捷,与人交手时,就像是蜘蛛挥舞勾爪一样。

    “去查查,看看苏大为那边有什么进展。”

    陈敏眼睛微微眯起来,看了一眼正在长街上挨家挨户排查的手下,气不由往上撞:“贼你妈,还搜个屁,这么找下去,想在七天内破案绝无可能。”

    “陈帅,那……”

    “把人叫上,都跟我来!”

    大慈恩寺,禅房中香气袅绕。

    在苏大为正面,木桌案后,盘膝坐着玄奘法师,在门口靠窗的位置,行者悟空抱着铁棒,靠着门框双目微闭,一副懒散的样子。

    一切好像跟上次来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在苏大为面前,多了个五岁的小沙弥。

    明崇俨。

    苏大为看着双手合什,跪坐在蒲团上,小脸严肃的明崇俨,只想吐槽一句:从小就爱装逼啊。

    这才五岁,就能装出一副得道高僧模样,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对了,历史上,明崇俨似乎也是个很出名的神棍,高宗李治和武则天对他都是“爱而信之”,而且经常假托鬼神,向高宗劝谏。

    因为天然开灵,从小被家人当邪祟附体,四处求医问神,这些经历,也令明崇俨有着远超年龄的早熟,处处显得特立独行。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些放下。

    他向玄奘法师道:“昨夜的事情就是这样,我有些事情不解,法师见多识广,还请指点一二。”

    玄奘的目光从桌上的经文中抬起,向苏大为点点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也想能解救那几个被劫的孩子,你问吧。”

    “法师可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贺兰敏之的情况?我之前见过,他绝对是普通的孩子,可是昨晚从东瀛会馆将他接出来时,那孩子的血,似乎掺杂了诡异的血,气息暴戾,而这位……”

    苏大为向着明崇俨一指:“他这么小,居然会被倭僧晦明他们信任,请他去给贺兰敏之医治,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玄奘的双眼在淡淡的烟气后面,显得有些深远。

    他手里拨动着念珠,嘴角含笑道:“此事我知道了,且听我跟你说。”

    法师的目光掠过明崇俨的脸,小沙弥立刻把把垂得更低些,显得很是乖巧。

    玄奘不由失笑摇头:“明崇俨乃是我故人明恪之子,明恪将他交托予我,并说明孩子的情况,经由悟空查看,方知他是天然开灵的体质,之后便由悟空教他调理元气之法,渐渐有了些神通。”

    停了一停,接着道:“前阵子那晦明和空流法师,来本寺时,曾与明崇俨有过接触,知道他的手段,而且别看他年纪小,因为自小的遭遇,于医理一道,十分熟稔,比起我和悟空,都要强出不少。”

    “呃。”

    苏大为有些吃惊的看向小沙弥,居然能得玄奘法师如此称赞,这才是个五岁的小娃娃,待他长大了,又该如何?

    嗯,还是不要太得罪这小娃娃。

    苏大为心里想着,脸上就向明崇俨挤出个友善的笑容。

    谁料明崇俨居然微扬起下巴,冲他翘了翘嘴角,那脸上的表情就差写着:来夸我啊,夸我啊。

    这小子!

    也是个人精。

    苏大为想起昨晚队伍里,这五岁小娃娃,居然逃了。

    虽然他是天生开灵的异人,但是能提前嗅到危险,并且独自跑回大慈恩寺,这也算是本事。

    苦笑摇头,苏大为继续道:“明崇俨的事暂且不提,那敏之的血……”

    “此事我已经听明崇俨说起,要说这‘妖血’,其实就是浸染了诡异的力量,来源很复杂。”玄奘眉头微微皱起:“我当年在天竺也见过类似之事,有些孩子自小被诡异的力量侵蚀,变成‘半妖’。”

    “半妖?”

    “就是人和诡异的中间状态。”玄奘道:“这种既不是普通人,亦不是诡异,说他们是人,但是血脉已变,已经沾染了诡异的力量。说他们是诡异?血脉又太过稀薄,不被纯血诡异所承认。”

    “这种情况,会是后天形成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很多可能,比如沾到了诡异之血,又或者长时间被诡异的气息侵蚀,还有一种,甚至是人与诡异结合而生的半诡异。”

    听着玄奘法师说的话,苏大为只觉得头大无比。

    “那贺兰敏之如今这情况,该怎么办?”

    “明崇俨对他用的药,可以暂时压制住体内诡异的暴乱之力,以后,按时服药,或用异人的元气对他体内血脉进行镇压,让他保持做为人的理智。”

    玄奘双手合什,低头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没有别的办法吗?”苏大为不死心的追问:“能不能换回普通人的血?”

    一旁的行者开口道:“在天竺时,我曾经试过,救一个沾染诡异之血的少年人,但最终不成功。”

    苏大为不由沉默了。

    连力量和眼见超过自己的行者都办不到,看来目前可行的,就是像玄奘所说,暂时用药物压制住敏之体内的诡异之血。

    长长呼了口气,苏大为忽然发现,自己遇到的难题,好像并没有怎么减少。

第十九章 灭门

    戴方相氏面具的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为何要劫持幼童,又为何要攻击自己?

    自己的记忆为何会出偏差?

    这些,目前统统没有答案,也找不到下一步的线索。

    当真是……

    就在苏大为皱眉思考时,禅房外传来敲门声,继尔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首座,有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要找苏帅。”

    玄奘法师看了一眼苏大为,扬声道:“请进来。”

    苏大为心里想着,之前跟钱八指说过,有事就来大慈恩寺找自己,多半是钱八指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了。

    不多会,禅房门打开,钱八指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来,先是看了一眼苏大为,扫了一眼禅房内的情况,接着向坐在首位的玄奘法师叉手为礼:“见过法师。”

    玄奘微微点头:“阿弥,你们有事就先去处理吧,我也要继续译经了。”

    “是,叨扰法师了。”

    苏大为向他抱了抱拳,又向行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的明崇俨,拍了拍钱八指,跟着他一起走出禅房。

    回首望时,禅房里烟气缭绕,而那个面目祥和的老僧,玄奘大师,低头垂目,重新翻阅起面前的梵文经书。

    禅房里,一时安静。

    心里微有所动,苏大为转脸向着钱八指,拉着他边走边说:“八爷,怎么了?可是万年县和大理寺那边找我?”

    “阿弥,你听我说。”

    钱八指舔了舔唇,低声道:“还记得你拿回来的那张纸笺吗?”

    “嗯?发现了什么?”

    “那纸,不是寻常之纸,而是勋贵家私制的纸。”

    “嘶~是哪一家?”

    苏大为心里一惊,接着一喜。

    这就是有线索了。

    有线索,就好办了。

    大唐虽然已经普及了纸张,但是民间所用一般比较粗糙,而那些贵族们,一般会请专门的制纸师傅,用上好的材料做一批精制的纸,以便族中使用。

    “是兰陵萧氏!”钱八指又舔了一次唇,显得有些紧张。

    兰陵萧氏?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个萧氏是?

    好在钱八指直接说了出来。

    “兰陵萧氏属于山东贵族,是顶级门阀,最早开基于东海郡兰陵县,初次兴起是汉宣帝时期大臣,太子太傅萧望之。

    自汉到西晋末年,二百余年,渐渐中落,到晋末南迁时,家族大多安置于武进,称之为‘南兰陵’,是南朝四大侨望之一,贵不可言。”

    苏大为听着只觉得脑壳疼。

    反正是个大贵族就对了。

    “那萧氏咱们好查吗?当前朝中有谁为萧氏撑腰?”

    “这个……”

    钱八指挠了挠头,从袖子里,颤颤巍巍的摸出张纸条看了一眼,一边看一边道:“蒋南查的资料,现今萧氏……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萧贵妃,出自兰陵萧氏。”

    “贼你妈。”

    苏大为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种事,如果涉及到贵妃,就麻烦了。

    谁都知道枕头风的可怕。

    哎,等等,萧贵妃,听起来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

    “阿弥,可不可查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堪堪走出大慈恩寺的寺门,门口有知客僧向苏大为和钱八指稽首恭送。

    “是什么?”

    “是陈敏,他派人盯着蒋南他们,知道此事与兰陵萧氏有关,他已经带人匆匆出去,不知会做出些什么。”

    “他疯了?”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陈敏也不至于这么虎吧。

    人到中年了,应该没那么冲动才是。

    总不至于带着一群不良人冲去找兰陵萧氏的麻烦啊,双方这个身份也不对等。

    “先回去再说,找蒋南过来问问。”

    一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手下不良人蒋南、钱八指、南九郎等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金城坊的一处宅院前。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从里面传来。

    衙门里的差役和陈敏手下不良人已经将宅子围住,不时可见大理寺的人从进面进出。

    “大案。”

    钱八指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

    苏大为抿着嘴,脸颊旁的咬肌动了一下,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在长安县又发生这种事,真不是好消息。

    不过,看陈敏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挺开心的。

    陈敏正手扶刀柄,腆着肚子,接受大理寺一名主薄的询问,似乎在陈述案情。

    “我与手下不良人,查到幼童案贼人用过兰陵萧氏秘制的纸传信,比对过笔迹,确定就是这萧氏旁支萧**,就是这家人,于是便带着手下赶来拿人。

    结果来的时候,大概是走漏了消息,疑犯已经畏罪自杀,不过在这家后院,找到了失踪的孩子,上元夜的劫童案,总算是破了,呵呵。”

    “陈帅。”

    苏大为上前去,冲那名主薄点点头,再向陈敏道:“失踪的孩子都找到了?”

    “找到了,一个不少。”

    陈敏破了案子,脸上有光,显得气色很不错。

    略微有些得意的向苏大为道:“阿弥你倒是来晚了一步,不过没事,案子破了,是我们不良人共同的荣耀。”

    “我去看看。”

    “看可以,注意不要动现场的东西,要保护好现场,大理寺的杵作正在勘验。”

    陈敏颇为自信的挥挥手。

    苏大为没多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招呼南九郎和钱八指、蒋南三人跟上,其余不良人就在门外候着。

    多了也不让进,里面官府的人比这家人都多。

    走进院子,迎面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苏大为忍不住皱了皱眉。

    在他身后,南九郎有些不满的嘀咕道:“明明是我们先查到的线索,最后被他摘了桃子。”

    “九郎,这事休要再提。”

    苏大为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向蒋南道:“你的功劳我会记下,必不会少了你的赏赐。”

    “谢苏帅。”蒋南冲他抱了抱拳。

    “走,进去看看现场。”

    苏大为说了一声,带着三人绕过院里的差役,继续向前。

    院子里有些凌乱,草木断折,似乎发生过什么。

    不过苏大为无遐细看,带着三名不良人很快来到院后的厢房。

    前方,陈敏的左膀右臂蜘蛛伸手挡住四人,皮笑肉不笑的道:“原来是苏副帅,杵作正在里面验看,苏副帅先等等。”

    “我就在窗边看一下。”

    “哦,那苏副帅请自便。”

    蜘蛛侧身让开。

    钱八指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带着人,来到厢房窗口。

    里面,两名杵作正在忙碌。

    床上,并排躺着两人,年纪三十许,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

    脸色青黑,嘴角有血溢出。

    看上去像是服毒自尽。

    在床边,一名杵作正在翻看桌上的书信,各种往来文书寻找线索。

    唐时的刑侦十分发达,从验看现场,寻找线索,证据比对,到验尸,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断案流程。

    恰巧苏大为与窗边检查书信的那名杵作认识,不由开口道:“徐杵作。”

    “哦,苏帅。”

    那名杵作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

    苏大为隔着窗子向他道:“现场有何发现?”

    杵作翻动手里的书信道:“留有遗书,说是东窗事发,所以自尽。”

    “自杀?”

    “对,后面厢房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还有奶娘,四名使唤丫头,两名下人,一名厨娘。”停了一停,杵作道:“全家十二口,全死光了。”

    “灭门了。”

    苏大为旁边的蒋南忍不住道。

    “是啊,死了,都死光了。”杵作摇摇头:“够狠心的,自己走也就罢了,连自己孩子和下人都没放过。”

    “这事……不对。”

    苏大为喃喃自语,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真是这萧**做的,但他没理由这个时候自杀,不良人还没找到他家,是谁向他报讯的?

    从蒋南找到纸笺来源,到陈敏上门,前后总共就一个时辰,怎么来得及?

    这种自杀不可能是仓促成事,时间完全对不上。

    “苏帅,你说这家人不是?”杵作是老手,说到一半就住嘴了,左右瞥了一眼,自觉的低下头,不再说话。

    做这一行,见过太多,知道有些话不可乱说,否则命不长久。

    “被劫的四个孩子在哪发现的?现在在哪里?”

    苏大为再问。

    只是那名杵作已经嗅到了风险,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大为也不多问,带着钱八指和南九郎、蒋南继续向后院走去。

    蜘蛛这时又从一旁赶上来:“苏副帅,还要去后院?”

    “我想去看看那些孩子被发现的现场。”

    “这个,何必这么麻烦?”

    蜘蛛笑道:“大理寺有人在后面,咱们衙门里的差役也在帮忙,人够多了。”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样,冷冷道:“我行事,何需向你解释?”

    “呃。”

    蜘蛛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怂了下来,有些不甘心的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苏大为他们去后院,却也不敢再拦。

    长安县衙。

    县君的公廨中,陈敏双手抱拳,向着坐在上首的县君裴行俭大声道:“全赖县君之威,劫童案已经破了,犯人畏罪自杀,四名孩童都已救出。”

    这两天,为了上元夜孩童被劫案,陈敏被裴行俭骂得是狗血喷头,现在案子破了,之前耸头巴脑的他,瞬间就觉得扬眉吐气起来,脸上亦充满了红光。

    裴行俭翻看着关于案件的最新卷宗,还有白天杵作勘查后写下的文书,点点头,缓缓的道:“做得不错,此事……”

    “县君。”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大为突然开口道:“此案尚有疑点,卑职下午去过现场,那家人,我怀疑只是被人扔出来做替罪羊的,实则真凶另有其人。”

    “苏大为。”

    陈敏吓了一跳,扭头看向他,面上五官显得有些扭曲,一脸气急败坏的道:“你乱些什么?”

    “我没有乱说!”

    苏大为据理力争道:“那萧**,听说只是个读书人,并未习过武艺,如何在金吾卫和不良人手下脱身?又如何一人分别劫走四个孩童,此为疑点一。”

    他伸出一根手指,接着道:“四个孩子藏在后院,要吃喝拉撒,如何瞒过家中下人?又如何瞒得过那厨娘?此其二。”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是那萧**所为,他又有什么理由,将家中满门老幼,包括两个幼子毒杀,此其三。”

    “最后,做这一切,与他萧**,有何好处?犯人动机为何?”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这些,向裴行俭抱拳道:“此四点不找出答案,属下认为,劫童案未破,真凶,另有其人,请县君明断。”

第二十章 三月三

    “苏大为!”

    陈敏怒喝一声,双眼瞪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坦白说,自从杨昔荣案后,苏大为与陈敏的关系稍稍缓和一点了。

    苏大为清楚,自己说出那番话,一定会与陈敏决裂。

    可他还是说了。

    他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这案子应该有个真相,而真相,并不是陈敏说的那个。

    陈敏的脸庞涨得血红,胸膛急剧起伏着,向苏大为大声质问:“这劫童案,从上到下都盯着的,都盼着有个结果,你知道因为你一句话,多少兄弟的辛苦白费了吗?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可能受到责罚,甚至丢掉饭碗吗?”

    “但我以为,案件,一定要有个真相,而不是虚假的应付上官。”

    “你在说些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陈敏压不住火,向苏大为大步逼近。

    “够了。”

    裴行俭猛一拍桌,冷哼道:“我还没死呢。”

    “县君!”

    陈敏忙向他躬身抱拳:“属下一时糊涂,还请县君做主。”

    裴行俭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沉默片刻开口道:“此案,既有结论,就这么办吧,大理寺和刑部那边,也等着这个结果。”

    “谢县君!”陈敏抱拳的手微微颤抖,大声道。

    “县君!”

    苏大为急了。

    裴行俭以目视他,微微摇头。

    苏大为不由愕然。

    接着,只见裴县君向陈敏开口道:“后续,一定还有许多收尾的事,你去跟进,务必让各方都挑不出错来。”

    “是。”

    “好了,你且去吧。”

    裴行俭挥了挥手。

    陈敏大声应诺,然后挑衅似的扫了苏大为一眼,扬着头,大步离去。

    一直等陈敏走远了,苏大为才终于憋不住了,向裴行俭道:“县君,这案子明明……”

    “阿弥,你跟我来。”

    裴行俭站起身,向他招了招手,语气十分温和。

    苏大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跟着他,向外走去。

    县衙外的院里,除了绿植,还有一处人工修的小池塘,塘里有几尾红鲤鱼。

    裴行俭带着苏大为站在池塘边,看着池中之语,半天没有开口。

    “县君?”

    裴行俭不答,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向着池中一扔。

    噗嗵一声,池中激起水花,池下的红鲤受惊,顿时四散。

    池面荡起层层涟漪。

    裴行俭笑了笑,指着池水对苏大为道:“阿弥,你现在可还看得清池底下的鱼吗?”

    “呃?”

    “这案子,就好似这池水。”

    裴行俭拈须道:“我如何不知,萧**那一家人,是人甩出的替罪之羊,但现在各方都盯着这里,就像是搅乱的池水,贼人藏于烟幕之后,而且十分警觉,就算让你去查,只怕你也难查到吧?”

    苏大为不由为之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县君说得很有道理。

    “现在以此结案,对上,有个交代,也将孩子找回了,而对外,则可以迷惑真正的贼人,待到池水平静下来,真凶,也就浮出水面了。”

    苏大为听了,不由心中一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

    “你这胡说的什么?和我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不……水至清则无鱼,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啊。”

    裴行俭摸着胡须细细品味道:“人至察则无友,这两句话倒是有些意味,值得反复揣摩。”

    说着,他又抬头扫了一眼苏大为:“你若能像自己说的这两句就好了。”

    “啥?”

    “我知你与陈敏关系不睦,不过,也不要只看陈敏的坏处,也要看看他的好处。就像今天,从发现线索,到比对笔迹,锁定疑犯,上门拿人,陈敏只用了一个时辰。

    可见他的脑子虽不及你灵活,但做事,还是很有手腕和能力的,若能用好,也是一口好刀。”

    裴行俭说着,笑道:“阿弥,你知道我一直很看好你,不过现在嘛,我也觉得,让你做副帅不错,在这个位置上好好打磨,上面呢,有陈敏替你顶着,有什么压力,也是第一个落在他的肩膀上,你反而更方便做事。

    你觉得呢?”

    “县君拳拳栽培之意,阿弥心里知道。”

    苏大为向他郑重抱拳。

    “那也因为你是人才,是个可造之才。”

    裴行俭目光深深的落在他脸上:“我在这长安县令,大概还待个几年,等我走的时候,你若愿意,可以随我一起赴任,做我的帮手,若你不愿意,到时我也能将你扶上不良帅正职,也算对你的一番答谢。”

    “县君言重了。”

    苏大为忙再次抱拳致谢。

    随裴行俭一起赴任,那就是要当做心腹去任用了。

    到时,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苏大为志不在官场就是了。

    但是对于裴行俭的一番爱护看重之意,他还是十分感激的。

    “好了,这个案子就这样,你待风平浪静之后,可以在暗中继续调查,如果有发现,立时报予我。”

    “是。”

    三月三,上巳节。

    这是一个独属于华夏民族的古老节日之一。

    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之为“上巳”。

    这一天,人们会去水边祭祀。

    《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语句,就是上巳风俗。

    这个节日,在魏晋是演变成为郊外春游,水边饮宴的日子。

    历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觞”,也正是由这个节日而来。

    到了隋唐时期,上巳节已经是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

    它不仅仅是春游、祭祀的节日,也是女儿节,春浴日。

    甚至,这一天还是情人节,成双成对的男女,会在水边游玩。

    唐朝诗圣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更把这个节日摇曳绮丽的风情烘托至**。

    长安的河水边,年轻的男女们在浪漫相会,折柳采花,吟唱而应和。

    苏大为将目光缓缓收回,摇了摇头。

    虽然一大早就吃了满满的狗粮,感受到来自大唐对他这个单身狗的一万点暴击,但他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丝毫不为所动。

    或者说,他现在的兴趣,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思莫尔,正两眼放光,冲苏大为露出激动的神情。

    他热情的张开双臂,向苏大为发出喊声:“阿弥,我的兄弟,我带着你的希望,回来了!”

    “少来,怎么比预订晚了一个月?”

    苏大为伸手把这家伙推开一些。

    据说思莫尔是今天刚到的,连澡都没洗,直接约了自己。

    这身上一股子汗骚味,味道感人。

    嗯,是人渣味。

    思莫尔不得不一屁股坐下来,冲苏大为抱怨道:“你不知道,这一路上的风沙……”

    见苏大为瞪过来,他只好苦笑道:“在戈壁上遇到一次沙暴,险些把队伍吹散了,所以多耽搁了些时日。”

    “那鱼油呢?”

    “鱼油你放心。”

    思莫尔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就算我人没了,答应你把鱼油运过来,就一分不会少。”

    妈蛋,你人要没了,鬼给我运鱼油。

    “对了阿弥,上次那位安大人,安帅怎么没见?”

    思莫尔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有事出长安了,不过我们又有两个新伙伴,一会你就能见到,对了,这次一共运了多少鱼油?”

    听得安文生不在长安,思莫尔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但他很快振奋起来道:“这次超额完成了目标呢,我一共运来了十五头大鱼鱼油,多达六百余桶油啊。”

    “咦,怎么这么多?”

    之前思莫尔可是说过,十头以上便有难度,最多也就十头上下。

    见苏大为问,思莫尔脸上露出笑容:“全靠我会杀价,说是大量采购,长期合作,把价压至最低,原本十头的鱼油钱,足足买了十五头回来,这笔生意简直是血赚!”

    “好好,给你记一功。”

    苏大为说着,忽然听得包厢门响,接着,有几人推门走进来。

    为首的一人是苏庆节,后面跟着尉迟宝琳,再后面,赫然是程处嗣。

    “呃……”

    苏大为一时愣住,他是找尉迟和狮子过来,上次元节前,答应让他们二人在生意里参一股,可没想到居然把程处嗣也给拉来了。

    在程处嗣后面,才是苏大为让尉迟帮忙一起喊过来的匠人戎小角。

    此人在西市南闾,烧制得一手好蜡。

    是苏大为将鲸鱼油制成蜡的重要技术员。

    “狮子,尉迟,还有程……”

    “叫我处嗣就可以,哈哈哈,你是尉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咱们平辈论交。”程处嗣热情的上来,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哈哈大笑。

    苏大为咧了咧嘴。

    神特么的平辈论交,还有,你这手劲,是想杀人吧?

    胳膊差点没被你给拍下来。

    “阿弥。”

    尉迟宝琳凑上来,舔了舔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上次的事,欠了处嗣一个人情,你知道,咱们这些人,欠钱不怕,最怕欠人情。”

    “所以你就把我当人情给送了?”

    苏大为详装生气道。

    “呃,是我不好,如果你不愿意……”尉迟宝琳脸一黑,可怜巴巴的道。

    “开玩笑的,坐下坐下,都是朋友。”

    苏大为大笑着,按着他的肩膀坐下来。

    这时,苏庆节在一旁幽幽的道:“阿弥,你别听他的,叫什么处嗣,你就叫他‘黑炭’就好了。”

    “你才黑炭,你们全家都是黑炭!”

    程处嗣不乐意了,撸起袖子直接对苏庆节喷道。

    “呵呵,黑炭,要不要咱们比划两下?”苏庆节冲他不屑的道。

    “比划……回头再比划,今天是来结交阿弥兄弟的,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程处嗣有些色厉内茬的道。

    看来是在苏庆节手底下吃过亏。

第二十一章 生意

    思莫尔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凑到苏大为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阿弥兄弟,这几位是?”

    “哦,忘记了介绍了,这位是卫尉的尉迟校尉,尉迟宝琳,父亲是鄂国公尉迟恭。”

    说着,又指了指程处嗣:“这位是卢国公程知节的长子,程处嗣。”

    程处嗣现在任何职,苏大为并不清楚,索性就没说。

    最后,他指了指苏庆节:“这是上次跟你提过的,苏定方苏中郎将的长子苏庆节。”

    听苏大为介绍完三人,思莫尔眼睛都直了。

    愣了几秒,他仿佛屁股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双手抱拳,结结巴巴的道:“见过尉迟小公爷,见过程小公爷,见过苏小将军。”

    天爷爷,这几位,对他来说,都是山一样高高在上的门阀贵族。

    像他这样的外来胡商,寻常想见县君都不容易,见到最大的官,可能就是西市上的团头,还有市场的管理。

    现在一下子见到两位国公府上的公子,一位中郎将家的公子,已经令他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血涌上头,心脏在胸膛里呯呯跳动着。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发达了!这回绝对要发达了!!

    没想到这阿弥兄弟,竟然手眼通天至此!

    若说之前对这桩生意还有几分疑虑,现在的思莫尔就跟服了五石散一样,恨不得赤身狂奔,长啸欢呼。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就跟天上掉馅饼砸中他一样不可思议。

    上次遇到那位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家的公子安文生,已经令他大为震惊,这次,简直是被震得外焦里嫩,彻底疯狂了。

    在大唐什么样的生意最好做?

    人脉啊!

    有这几位人脉在此,哪怕这趟生意赔掉底裤,下次也必定翻盘。

    咕嘟一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的口水,思莫尔涨红着脸,提高音量道:“今天没想到会遇到贵客,约在这里实在是怠慢了,怠慢了啊,阿弥兄弟,咱们换地方。”

    “啊,换地方?”

    “就是上次招待安公子那边。”

    “那还等什么?走起。”

    瞿萨旦那,汉译可做‘地乳’之意。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把瞿萨旦那翻译为于阗国。

    而在长安县居德坊东壁,也有一个地方就叫做瞿萨旦那曲,也可以翻译为于阗曲。

    曲,是指唐代里坊内的巷陌。

    也就是一条名叫瞿萨旦那的巷子,可以说是长安的地标。

    这条巷陌,历史不算长,确伴随着大兴城一起成长,也是那些胡人来长安后,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有最正宗的西域烤肉,最正宗的西域美酒,最正宗的西域胡姬。

    走进瞿萨旦那曲,远远就可以闻到弥漫在巷陌里,浓浓的烤肉香味、葡萄酒的香气。

    唐人、胡人都会聚集此地,载歌载舞,体会最原始最纯正的西域风情,享受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在一家写着“皮山肆”招牌的酒肆前,思莫尔殷勤的招呼着苏大为、尉迟宝琳、苏庆节、程处嗣和戎小角一起进去。

    他则在前头带路,腆着肚子,挺起胸膛,神气活现的喊道:“僧乌波,僧乌波,看看是谁来了?”

    皮山肆的面积,并不太大。

    一个占地大约一亩左右的院子,一间正堂,两边是十间通透的厢房。

    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火塘子,下面炭火熊熊,火上面是一个个铁架子。

    每个铁架子上,都串着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低落炭火上,冒出一股股青烟,浓香四溢。

    一个身材高大,个头和尉迟宝琳差不多,却魁梧壮硕很多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围着火塘子打转。

    看他块头,体重少说在三百斤上下。

    一身贲起的腱子肉,汗涔涔的发亮。

    不过,他的动作很敏捷,丝毫没有被他的身材影响,灵活的就好像只猴子。

    十几个铁架子上摆放着烤肉,就见他一会儿翻动烤肉,一会儿在抹油,一会儿撒料。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自然,很轻松,完全没有慌乱的模样,浑若天成一般。

    仓啷,壮汉抄起一口摆放在火边的大刀,刷刷刷舞动。

    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烤肉落入边上的盘子里。

    就听他吼了一声,几个帮忙的小工连忙跑上来,捧起巨大的盘子,送入个个房间之中。旋即,又一轮烤肉从正屋里取出,看样子马上就要放到火上烧烤。

    “僧乌波兄弟,你还好吗?”

    思莫尔大呼小叫着,走了上去。

    僧乌波回头看了一眼,丢下手里的大刀,呵呵一笑,张开汗津津的双臂,与思莫尔来了个熊抱:“好久不见了,思莫尔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是来自波斯湾的海风,哈哈,前段时间我回了趟波斯。”

    “噢。”僧乌波听得眼睛一亮:“那我倒很想听听一路上的见闻,听听故乡的事。”

    “这个一会再说,我带了几位朋友过来,请使出你的全部本事,让我的贵客满意而归。”

    “都交给我吧。”僧乌波伸出大手,拍了拍思莫尔的肩膀,又令几个小工招呼思莫尔和苏大为他们找座。

    “阿弥,上次带你和那位安公子来这里尝过,今天,我会让僧乌波拿出全部本事,保证让大家满意。”

    思莫尔一脸得意的吹嘘着,跟着小工找到一处空位坐下来。

    “葡萄酒、奶酒,所有好酒都上来,今天不醉不归!”

    “让僧乌波烤上好的羊肉来,要羊后腿的肉,还有羊腰和羊脊,羊宝~”

    思莫尔口沫横飞的一番操作,等点好了,才回头向尉迟宝琳他们一脸献媚的微笑:“这里的葡萄酒最正宗,比碎叶城的还要好,一定要多喝几杯。”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回头向其他人道:“今天叫大家来,主要还是谈生意的事,上次……思莫尔,我这两位朋友,也会参与生意,分一些股。”

    他说着,看向思莫尔。

    这西域胡商听得整个脸都激动得放光:“那当然好了,能与几位公子一起做生意,那是我的荣幸。”

    “这事就这么说好了,具体的股份比例回头再商量,从我那部份里出。”

    “都好,都好,阿弥你说了算。”

    思莫尔一双碧绿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

    对他来说,什么钱不钱的,能与这几位大唐的高门贵族扯上关系,就是最大的收获了。

    赚钱?

    咱们这生意不指着赚钱,就是交个朋友。

    “咳咳。”

    程处嗣黑着一张脸,在一旁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苏大为有些诧异,向他看过去。

    却见一旁的尉迟宝琳一脸尴尬,在那里吭哧吭哧,犹豫了半天,才终于向苏大为开口道:“阿弥,咱们这个生意,能不能也带程处嗣一个?”

    “程……处嗣也要参与进来?”

    苏大为一脸懵逼。

    怎么回事,开始就是想找个靠山,让李客师做个背书,再借安文生从武威到长安的物流路子,再让思莫尔运来鲸鱼油,借着戎小角手艺,做一些特制的鱼油蜡烛,有了这蜡,便可以制灯。

    不要小看这鲸鱼油,比着寻常的油类能燃烧更久,而且更防风。

    传说在秦始皇地宫中的长明灯,就是用的这种鲸鱼油制成,可以“千载不灭”。

    而苏大为恰好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将鲸鱼油提炼提纯,到时制蜡,一点微小的量变,足以引发质变。

    这绝对是一门好生意。

    可问题是,没想到中途想上车入股的人越来越多,大大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这手里的股分,可是一分再分,越发的稀释了。

    “阿弥,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我答应了黑炭……”

    “叫我处嗣!”程处嗣抗议道。

    “好的黑炭,我会注意的黑炭。”尉迟宝琳认真的点点头,向苏大为继续道:“实在不行,就把我那份,分出一些给他吧。”

    “这个……”

    本身苏大为准备给尉迟宝琳和苏庆节一人一成的股,别小看一成,等这生意做起来,绝对可观。

    还有安文生的,李客师的,思莫尔的,几人一分,苏大为自己的股份,是不想再动了。

    不过,如果是将尉迟宝琳那一份,分一半,似乎也未尝不可。

    “尉迟,你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尉迟宝琳用力点头。

    苏庆节在一旁幽幽的道:“这货其实是打赌输给了程处嗣,不得不应下。”

    “哈哈哈。”程处嗣在一旁发出得意的笑声。

    家里阿耶要让自己多和尉迟宝琳、苏庆节他们交往,现在,老子不但和他们混到一起,连这生意都掺了一脚,这下阿耶该没话说了吧?

    苏大为,自然不知道程处嗣心里想的。

    他向尉迟宝琳再次确认后,点头道:“既然尉迟你愿意,你那成股就分两份,你和程处嗣一人一半好了。”

    “阿弥,谢谢你。”

    尉迟宝琳感觉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看着他那傻呵呵的笑容,苏大为忽然很想知道,当尉迟看着生意做起来,财涌滚滚时,从自己手里流走的那部份,不知道会不会把肠子给悔青了。

    嗯,到时他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第二十二章 咒怨

    烤肉,鲜嫩可口。

    葡萄酒也很美味,美酒加美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波斯美酒,西域烤肉,天作之合。

    酒过三巡,苏大为和苏庆节他们把大体的事情敲定,包括运输和商路,材料、铺面,还有各人出多少钱入股。

    接着就是谈细节了。

    苏大为向思莫尔问:“你运回的鱼油都存放在哪了?”

    “西市有我相熟的仓库,叫乌存仓,都存下了,回头我带你去看。”

    思莫尔摸了一把下巴上沾的酒水和油渍道:“就是仓费颇不便宜……”

    说着,拿眼睛频频看苏大为。

    苏大为直接把皮球踢给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狮子、尉迟,还有黑炭,这存储之事?”

    “交给我吧。”

    程处嗣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我家在西市上有粮铺,也有仓库,明天让思莫尔来找我,一句话的事。”

    他喝得满面红光,酒劲上来,比亲兄弟还亲,至于苏大为叫他黑炭还是处嗣,却也不在乎了。

    “行,这事交给你了。”

    苏大为点点头,向思莫尔道:“仓储的事解决了,然后,西市的铺面,小角。”

    随着他的喊声,戎小角立刻站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场这些人里,他的身份最为低微,虽然苏大为等人没有嫌弃,还让他一起上座喝酒,给予极大的礼遇,但戎小角自己还是浑身不自在。

    从吃酒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显得颇为局促。

    苏大为的目光落到戎小角身上。

    见他个子瘦小,一双手倒是极大,身上瘦骨嶙峋,几乎撑不起那身宽大的衣服。

    手上布满老茧,显然是常年做手工活留下的。

    “小角,你那家店,是我盘下来了。”苏大为道。

    “是,小人知道,见过东家。”

    戎小角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明天,我会让思莫尔先运点鱼油去你店里,你收一下,然后我明天也会抽时间去你店里,跟你讨论一下,用那些鱼油做什么。”

    停了一停,等戎小角消化一下内容,他接着道:“我有一些工艺改良的方法,另外……你明天帮我问问周边的铺子,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出让的。”

    “出……出让?”

    戎小角一脸吃惊,结结巴巴的重复道。

    在他看来,能在西式把自己那家铺子盘下来,已经是极豪爽的事了,毕竟这位东家出手极为阔绰,不光接下店铺,把自己也给雇佣下来,给的钱着实丰厚。

    但要将周边的铺子也给盘下来,那这花销就大了去了。

    “别的不用管,你先帮我问着。”

    说着,他转头看向尉迟宝琳:“尉迟,你也帮忙问一下,就小角那角铺子左右两边,不管是租也好,还是买下来,都要多弄几间,我要扩大店面。”

    “好。”尉迟宝琳大着舌头,点头道:“这事交给我了。”

    他也懒得多问,反正阿弥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有需要。

    “对了,狮子,我想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需要一些器具,稍后会画图给你,你帮我找找看,若是市面上没有,就帮我找找铁匠,要手上活好的,帮我订制一批工具。”

    “行。”苏庆节点点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脸颊微微发红。

    “事情差不多就这些,来,继续喝。”

    尉迟宝琳等人继续推杯换盏,开心畅饮。

    而思莫尔偷眼看着这一切。

    他表面上醉态可掬,满面酡红,但是双眼里,却有精明的光芒一闪而逝。

    这些大唐的门阀公子,都愿听从阿弥兄弟的安排,简直神了!

    太平坊,吴王府。

    李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书房。

    进门左手边的桌上,放着他最爱吃的浆果。

    往日进来,李恪总会吃上几枚,但是今天,他反常的看也不看那盘果,只是缓缓走到桌边,手抚着桌上一尊木雕,沉默不语。

    木雕的模样很奇怪,非神非佛,既像是人,又像是某种兽类,在一片混沌中,隐隐透着半张脸,看不清其面目。

    李恪手抚的地方,已经隐隐透着晶莹光润,可见是经常抚摸,已经开始包浆。

    他的双眉微锁着,似在沉思着什么。

    是如今的朝局?

    又或是近日来,长孙无忌对自己步步紧逼?

    “殿下。”

    一个清冷的,略带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李恪愕然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名女子。

    此女子身穿低调朴素的长裙,素面朝天,发如堆鸦,在头上挽起,用一枝木簪束住。

    她的手指修长如玉,轻轻抱拳,向着李恪,颔首为礼。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丢在一群人里,李恪都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然而,他记得她的眼睛。

    这张寻常的脸庞上,双眼极有神彩,如两粒黑色的宝石顾盼生辉。

    愣了一下,李恪向对方点点头:“原来是你。”

    说着,又自嘲的道:“我这里如今就跟菜园门一样,谁想进来,都可以踩上一脚。”

    “殿下何必气馁。”

    女子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前次之所以未成,全因为差了点运道,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搅起这么大的麻烦。”

    “你说那个长安县的不良?”

    李恪冷哼一声,转身负手而立:“就算没有此人,太史局也早有所防范,布下棋子,兰池之事,终究是一场空。”

    “但那不良人始终也是个隐患,此人看似位置不高,但最近几次事里,隐隐都有此人的影子,不可不防。”

    女子微笑着,眼里却像是藏着毒蛇,随着声音嘶嘶响起,令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李恪却无心去听这些,他有些不奈烦的挥了挥手:“你们想怎么做,我不去过问,现在长孙老儿对我越发逼得紧,上次为了配合你们,本王故意在城中大张齐鼓,祭拜先帝,虽然没被长孙无忌抓到把柄,但是他不可能不产生怀疑。”

    有些焦躁的来回走了几步:“以后,本王想做些什么,只怕越来越难了。”

    “这条路,殿下一但走上了,就只能走下去。”

    女子声音淡淡的道:“否则,只怕……”

    “你在威胁本王吗?”

    李恪的眼睛一眯,声音往下一沉。

    一股无形的气场,从他身上涌出来,直扑向那素衣女子。

    居移气,养移体,李恪做为太宗李世民最优秀的儿子之一,无论是精神意志,又或气场,都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寻常人在他面前,只怕支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精神崩溃,臣服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

    素衣女子略微低头:“不敢,妾身此来,只是想告诉殿下,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届时,还需殿下鼎力相助。”

    一阵香气弥漫开来,随着书房内香炉的香气,袅娜散开。

    李恪回头再看时,书房里早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

    半开的格窗外,阳光透入,静谧安宁。

    而吴王李恪的心却很冷。

    这就是,手中没有实力的代价啊,若是自己手中有嫡系人马,何需借助这些外人。

    每失败一次,手里本就不多的牌,就又少几分。

    甚至连这些人,都开始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良久,他的眼神从冷冽中,慢慢柔和下来,隐隐有精芒一闪。

    “房遗则最近在做什么?”

    空无一人的书房,阳光阴影下,隐隐有一抹影子晃动,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响起:“回殿下,房遗则被霸府的事吓住了,这段时间都龟缩于府中。”

    “是时候让他动一下了。”

    李恪缓缓的道:“那件事,开始吧。”

    “是。”

    宣阳坊。

    阳光正好,一名面貌英俊的中年人低头匆匆赶路。

    快要到午食的时间了,这个时候如果耽搁了,意味着大半天要饿肚子。

    顶着饥肠漉漉去做事,那滋味可不好受。

    心里想着即将见到两个孩子,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抬起来,露出慈父的笑容。

    右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子。

    儿子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好在没什么大碍,现在也已经大好了。

    今日在王府里领了本月的俸钱,正好给孩子买了他喜欢的娃娃,给女儿捎了件银饰,给妻子又买了点胭脂水粉。

    一会见到了,想必妻子会很开心吧。

    就在他心里带着喜气时,冷不防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张臂拦住去路。

    这让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停住脚步,抬头向对方看去。

    “这位兄台。”

    对方向他抱拳道:“可是越王府的功曹,贺兰大人?”

    贺兰越石把刚升起的怒气压下去几分,冲对方诧异道:“你认识我?”

    面前拦路的这位,是一位中年人,看上去普普通通,面生的很。

    这种人,街上随便一抓一大把,就算曾经见过,贺兰越石自问也不一定记得。

    “贺兰大人,我是武家下人,家主令我将这件东西交给大人。”

    “武家?是我妻家人吗?”

    贺兰越石随口问着,却见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的事物,看上去不甚大,约莫一个巴掌见方,双手捧着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何物?”

    贺兰越石下意识双手接过:“是给我家武顺的吗?”

第二十三章 萧淑妃

    中年人抱拳笑道:“是送给大人的。”

    “不知是何物?”

    “贺兰砚。”

    中年人笑着解释道:“此物出自安西贺兰山脉,据传秦时蒙恬北击匈奴,为书写方便发明了狼毫笔,即今之紫毫笔、鸡距笔之祖,同时,蒙恬也采贺兰山之石做砚。”

    贺兰越石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的布包,入手感觉甚是坚硬。

    “不想这贺兰砚,竟有如此典故。”

    “我家主人商队过河套、雁门,远赴安西都护府,带回了一些土产,其中便有一些贺兰砚,想起大人名为贺兰,感觉甚是相配,所以以此物送予大人。”

    “哦,那真是有心了。”

    贺兰越石再次致谢,心中想的却是,曾听家中老人提起,自己的姓氏贺兰,出自北方鲜卑氏,说起来,与这贺兰山确实有些渊源。

    与对方拱手作别后,贺兰越石端着砚和礼物,匆匆赶回家,推开院门时,他提声喊:“夫人,敏之、敏月,我回来了。”

    傍晚斜阳照在小院中。

    院内,一个**岁的小郎君,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听到声音风一样的冲了出来。

    “爹爹~”

    两人一头扑上来,撞入贺兰越石的怀里。

    贺兰越石嘴里发出夸张的“哎呦”一声:“再过些年,为父就接不住你们了,这么大力,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给敏之的娃娃,还有给敏月的银饰,一抬头,看到妻子武顺正迈着摇曳生姿的步子,款款而来:“夫君总是这么宠孩子,当心把他们宠坏了。”

    贺兰越石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从怀里取出给武顺买的胭脂水粉,快步迎上去:“顺娘,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武顺温柔的一捋自己耳边的发丝:“怎么还有我的份?”

    “今天拿了月俸……”

    贺兰越石说着,想起来从随身包裹里,又取出那方贺兰砚:“对了,在路上还遇到你家人,说是武家主送了一方砚予我。”

    “送砚?”

    武顺有些诧异。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的母亲杨氏出身隋朝宗室,父杨达,伯父为隋朝观王杨雄。

    后来嫁与武士彠做继室,生了自己与武媚娘、武季,三个女儿。

    武士彠原配的妻子相里氏早逝,但却留下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

    自从武士彠故去后,这些年,武氏姐妹没少受这两位兄长的欺负。

    自己的亲娘杨氏不太可能送贺兰越石砚台,而武元庆他们,就更不可能了。

    心里疑惑,嘴里忍不住道:“夫君,这砚……”

    贺兰越石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砚台。

    贺兰石,贺兰石,贺兰山上石。

    此石质地均匀细密,清雅莹润,绿紫两色天然交错,刚柔相宜。

    贺兰越石忍不住弹指轻叩,叩之有声。

    “真是一方好砚台。”

    武顺见他喜欢,也不好说些扫兴的话,只能笑了笑揭过。

    就在这时,小儿贺兰敏之手里抓着娃娃奔跑过来:“爹,给我看看你手里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

    贺兰越石才刚说出两个字,忽然脸色一变。

    随着儿子贺兰敏之接近,整个世界变得漆黑一片,似有一个无穷大的黑暗怪物,将一切吞噬。

    “夫君,夫君!”

    耳边是武顺焦急的叫声,贺兰敏之尖锐的哭喊声。

    “爹爹~”

    “爹,你怎么样了?”

    一双纤细的手端着玉盏,从老人的嘴边拿开。

    接着,又是这双手,拿起一方华美的丝帕,替老人细细擦拭嘴角的药渍。

    皓首老人艰难的摆摆手,喘了几口气道:“我这……这把老骨头,就算……死了,也……不枉了。”

    才说得一句,老人剧烈咳嗽起来。

    从他胸口里传出一阵拉风箱声,似乎有一口浓痰堵住了。

    美艳的女子急忙上来替老人抚摸胸膛顺气,又喊来一堆下人和医者,忙碌好一阵子,才算让老人缓过气来。

    “我……无,无事,你……快,快回宫!”

    老人,双眼盯着女子,眼中透着一阵焦急。

    萧淑妃叹了口气,向老人行了一礼,默不作声的退下去。

    她既是萧氏的女儿,亦是当今大唐皇帝李治的女人。

    萧淑妃。

    替皇帝生下义阳公主李下玉,李素节,及高安公主,两女一子。

    萧淑妃以此宠冠后宫,连王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今次是因为父亲病重,她才特地恳求陛下许她出宫,回娘家探视。

    但是她也深知,不能离开后宫太久,毕竟,那里才是她的战场。

    一日不斗倒王皇后,登上代表女人最高的权力宝座,六宫之主。

    一日,便不可停歇。

    而对于最终的胜利,萧淑妃十分有把握。

    王皇后美艳不如自己,又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如何能与自己争夺陛下的宠爱。

    想到这里,萧淑妃的嘴角挑起,露出一抹自得的弧度。

    “奴婢有事求见萧淑妃。”

    刚刚走出萧府,斜刺里,一名相貌普通的婢女迎了上来,被萧淑妃身旁的使女拦下。

    “让她过来吧。”萧淑妃撩了下眼皮,不动声色。

    “是。”

    两旁使女让开,放这名婢女上前。

    婢女五官看着普通,然而眉目颇有些英气,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彩。

    来到萧淑妃前,她裣衽行礼道:“见过萧淑妃。”

    “过来说吧。”萧淑妃目视前方,脚步缓缓前行,似乎根本没看到这名婢女。

    后者迈着小碎步,凑到萧淑妃耳边,低声飞快的说了几句,然后便双手交叠在小腹,后退几步。

    “知道了。”

    萧淑妃点点头,在使女的搀扶下,迈上车驾,向着皇宫驶去。

    而那名婢女,则消失无踪,仿佛一切不曾出现过。

    “真是个贱婢!”

    她小声骂了一句。

    接着回头,看向面前的娇媚法师,低笑道:“妹妹不会怪我太粗鲁吧?”

    明空法师双手合什,微微低头道:“不会。”

    “实在是萧氏那个贱婢太过恶毒。”

    王皇后提起萧淑妃,一双柳眉倒竖起来,面上浮起一层煞气。

    “久闻兰陵萧氏精于巫蛊之术,前年,曾有人报于我,说萧氏在后宫中暗用布偶咒人,我闻讯带人去搜,可惜却慢了一步,没抓到她的把柄。”

    王皇后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恨恨的道:“一定是她咒我,否则我怎么会一直无子,而她,居然……”

    说到这里,似乎自觉失言,王皇后笑了几声借以掩饰。

    “妹妹只要知道那贱婢的恶毒就是了,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她,入宫以后,你我姐妹二人,便是一条心。”

    她伸手拉起明空的一只手,在其掌背上,轻拍了两下。

    明空法师的手,微微冰凉,王皇后却仿若未觉,微笑道:“只要你我姐妹同心,在后宫中,便不用怕任何人,你可明白?”

    “是,明空明白。”

    “哈哈,明空,很快就不是了……”

    王皇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音,摆驾回宫。

    明空法师一直伫立在原地,目送王皇后的车驾远去,双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处的太监王福来,小心翼翼的看着明空法师,不敢出声打扰。

    这么多年迎来送往,也算见识过不少人物,但是他却看不透明空法师。

    “都给我看清楚了,不许有一处遗漏。”

    小院中,不良副帅苏庆节大声道。

    跟随他一起来的不良人,以及万年县的杵作,在院中内外忙碌着。

    苏庆节接到报案时还不以为意,等听到进一步的消息,才突然想起来,这位“贺兰越石”的妻子,正是武顺。

    年前的杨昔荣案,还有年后幼童劫案,不知怎地,隐隐与武顺都有些联系。

    因为留了个心,所以他将此事通知苏大为,并且起了兴趣,亲自来看看现场。

    否则平常的一起“暴毙”案,倒还轮不到他这个不良人副帅亲自出马。

    “阿弥。”

    看到苏大为跨入院中,苏庆节打了个招呼。

    “狮子,现在什么情况?”

    “武顺的丈夫,贺兰越石昨天傍晚突然暴毙,昨晚万年县已经派了差役和杵作来看过了,到了今日上午,我看到这个案子的卷宗,想起这武顺……起了些疑心,总觉得最近的事,似乎都与这家有关,所以带人再来看看,也喊你过来看看。”

    “嗯,谢了。”

    苏大为点点头,心里想的则是:这倒霉催的,贺兰越石居然是这个时候死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之前还以为武顺已经是寡妇呢。

    他跟着苏庆节走到几名差役旁边,苏庆节朝地上指了指:“昨天傍晚,贺兰越石从越王府回来,进了自家院子,正与夫人武顺说话,突然倒地,很快便死了,喏,就是这里。”

    “杵作如何说?”

    “查了两遍了,没查出问题,只判了个暴毙。”

    所谓暴毙,就是没查出原因的突发性死亡。

    通常也排除他杀的可能。

    不要小看了大唐的刑侦能力,这时期的尸检和各种刑讯手段,已经相当发达。

    除去一些高科技手段,未必比后世差多少。

    苏大为本来想起长安县的老鬼桂建超最近回来了,他是刑讯和杵作方面的老手,或许可以让他再验一下。

    转念一想,此案发生在万年县境内,万年的杵作也是积年的老吏,自己倒没必要多此一举。

    “武顺呢?”

    “人在后院,我让人叫她来,我们一起问问。”

第二十四章 房氏之争

    没多久,武顺在差役的带领下,来到了苏大为和苏庆节的面前。

    “苏帅,这位就是贺兰越石的浑家武顺。”

    差役在一旁道。

    也不知叫的是苏大为这个副帅,还是苏庆节这位不良副帅。

    两位“苏副帅”几乎同时抬头,看向武顺。

    苏大为同时注意到,贺兰敏之有些畏惧的藏在武顺身后,看到苏大为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指着苏大为叫道:“叔叔,你是给我买泥娃娃的叔叔。”

    “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武顺也记起了苏大为,苍白的脸上,挂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原来是苏帅,敏之,不要没大没小的,要叫苏帅。”

    “叔……苏帅,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们不让我看我爹,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敏之向四周的差役指了指。

    “呃。”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后者凑近他耳边道:“这小孩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没告诉他。”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知道。

    武顺摸了摸敏之的脑袋,低声道:“小孩子不要乱问,要乖知道吗?”

    看着贺兰敏之乖巧的点头,武顺才转头向苏大为及苏庆节裣衽为礼道:“不知苏帅找我,是为我夫君越石的事吗?”

    “是,昨天的事,还有些想问你。”

    苏庆节道:“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下吧。”

    武顺点点头,招手喊来府中下人,让人将贺兰敏之带去姐姐贺兰敏月那里。

    敏之随着下人离开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向苏大为这边看。

    不知为什么,苏大为感觉他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摇摇头,他跟苏庆节带着武顺,来到院中靠墙的角落,苏庆节看了一眼苏大为,开口道:“武家娘子,你能将昨天的事,再重头说一遍吗?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武顺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从昨天贺兰越石回家说起,直到他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苏大为认真听着,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开。

    贺兰越石,出自贺兰家,贺兰氏在这一代已经大不如前,他做越王府功曹,也只是一个寻常官吏。

    就说武顺的出身,父亲武士彠虽是高祖李渊起事时的从龙功臣,但人已经故去,家族没什么底蕴,在关陇贵族里只算末流。

    何况武家现在应该是在武氏兄弟手里,像武顺和武媚娘都是受排挤的。

    按他们的出身,不太可能惹上厉害的仇家。

    现在的武则天还在蛰伏期,也不足以引人注意,似乎,没人有理由去对付武顺的丈夫。

    难道真的是意外?

    这时,听到一旁的苏庆节道:“就这些了?没有任何遗漏?”

    “没有。”

    “贺兰越石倒下去时,手里抓的是这个砚台吗?”

    “是。”

    苏大为从思索里清醒过来,向苏庆节手里看去,只见他一手捧着一方石砚,颜色紫中裹绿,看上去颇为不俗。

    “狮子,这个砚台,可以给我看看吗?”

    “哦,你看吧。”

    苏庆节把砚台递过来。

    苏大为捧在手里,轻轻抚摸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好砚。”

    “这是用越兰山上石雕琢而成,贺兰石据说有辟邪强身之功效,质地细腻,是做砚和雕刻的上好材料。”

    “此物叫贺兰石?”

    苏大为忍不住抬头看向武顺。

    后者向他蹙眉道:“夫君当时也是说,贺兰石对上贺兰越石,也算有缘,此物可以辟邪,谁知……”

    “武家娘子,请节哀。”

    苏大为没看出什么,将手里砚台交还给苏庆节:“我这边没问题了。”

    苏庆节点点头,向武顺道:“麻烦武家娘子了,这边事情差不多了,我等准备回去,稍后会有万年县的差役跟进后续的事。”

    “谢过苏帅。”

    武顺微微低头。

    她的眼眶微红,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忍不住生出一种保护欲。

    苏大为与苏庆节并排走出武顺家。

    “你怎么看?”

    “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苏大为斟酌着道:“如果杵作那边验不出什么,可能就真是暴毙吧。”

    或许是心血管一类的疾病,中风?颅内出血?或者心脏病?

    只不过,私底下,苏大为也觉得,这武顺家,最近颇有点不顺当。

    先是武顺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杨昔荣案,居然与高句丽的间谍高建有联系,被人下了“惑心蛊”。

    高建已死,这事已是无头之案,自不必说。

    上元夜,贺兰敏之又被人劫走,莫名的变成了“半诡异”之血脉,得靠玄奘法师他们配的药,来压制体内的异动。

    接着就是昨天,贺兰越石居然暴毙了。

    这运气不是一般的差。

    一旁的苏庆节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想的,点头道:“行,没问题那我就这么结案了。”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对了,思莫尔那边已经把鲸鱼油运去仓库了,戎小角那边开始生产了吗?”

    “还在试制,这几天应该会有成果。”

    “行,对了,我听思莫尔说,那个公交署……”

    “滚!”

    苏大为直接一句话顶回去。

    公交署那是他安排给周良还有一帮兄弟养老的,顺便赚点小钱钱,已经在鲸鱼油的生意上让苏庆节他们入股,苏大为暂时没想把公交署也稀释出去,何况公交署名面上是长安县的产业。

    两人又说了几句生意的事,然后各自离开。

    苏大为心里想着,关于劫童案到目前,仍没发现幕后人的情报,心里不免有些急躁。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街边一阵喧哗声传来。

    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长安东市。

    大唐长安分两个县,分别是长安县与万年县。

    其中,两县各有一个集市,属于大唐长安最繁华的商业区。

    长安县这边是西市,而万年县这边,则是东市。

    东西两市恰如长安、万年两县,被皇宫中轴线的朱府街分为东西两边。

    东市内,华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不仅有笔行、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还有赁驴人、卖胡琴者,杂戏、琵琶名手、卖锦绣财帛者。

    东市是长安城中手工业生产与商业贸易的中心地之一,这里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工商业十分繁荣发达。

    苏大为来到这里,忽然记起来,让苏庆节帮自己找的匠人打造一些器械,店铺正在东市上。

    而现在,前方隐隐传来的喧哗吵闹声,也正自那个方向传来,似乎,就在铁匠铺附近。

    这引起了苏大为的好奇心,让他决定前往看看。

    前方市口,一间铁匠铺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显得很是热闹。

    苏大为一眼过去,不由苦笑起来,这家铁匠铺,正是苏庆节给自己推荐的那家。

    戎小角那边现在万事俱备,只差这边铁制的一批器具就可以开工了,不想这里却出了状况。

    苏大为拍了拍身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汉子,向他道:“劳驾问一下,这里面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

    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得意洋洋,指点江山的味道:“这间铁匠铺在东市十分有名,今天东家两兄弟在这里吵起来了。”

    “东家?两兄弟?”

    “就是房家,房相的两个儿子。”

    经中年汉子一提醒,苏大为才想起来,这房相,怕不就是房玄龄?

    大唐勋贵们手里不少有田产,但光靠田产,在这唐初不搞搞田地垄断,只怕也无法维持大家族的体面。

    所以许多勋贵私下里其实都经营有生意。

    而且大唐的风气开明,并不像后世,以做生意或者商贾之道为耻。

    像是之前武士彠也是生意人出身,后来捐了家产给高祖李渊起事,也混了个从龙之功。

    “借过,借过一下。”

    苏大为口里喊着,向人群里挤了进去。

    一来,这铁匠铺子接了自己的活,那些订制的工具还没拿到手,二来,对于房家兄弟的事,苏大为也有点兴趣。

    还记得之前高大龙曾提过,房遗则似乎对房遗爱十分不满,还曾数次出入丰邑坊,与杨昔荣联系。

    虽然此事因为没有证据,苏大为没往上提,但似乎……

    有点意思。

    对了,高宗年间有一个大案,苏大为还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房遗爱与高阳公主等人的“谋反”案。

    似乎,就是房家兄弟之间告发的,牵扯出了高阳、辩机和宝枕旧事。

    上次救李治时,曾与房遗爱有过接触,感觉上,那人就是个耿直的武夫,似乎不像后世那些影视里描绘的那种小白脸和“绿帽王”的形像。

    苏大为脚踩九宫步,双肩左右一晃,两边的人群立刻被一股大力给顶开,还没等人开骂,他早已如滑鱼般,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第二十五章 未来的武昭仪

    铁匠铺上挂牌匾,书写着“房氏铁铺”四个大字,光看这字,笔力遒劲,字型舒展,是上好的书法。

    或许就是房玄龄生前自己提的也不一定。

    此时,苏大为看到,在铁匠铺前,站着两拨人。

    左边的,是一身锦衣,年纪二十余岁,脸上略带着几分轻浮,腰挂玉坠,袖口烫金,双手拢在袖中,正一脸阴冷的看着对面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彪形大汉。

    身高六尺七寸有余,看上去雄壮至极。

    苏大为看到此人,眼瞳略微收缩。

    果然是房遗爱,上次在崇圣寺,曾见过对方一面。

    不用说,站在他对面的那个锦衣青年,自然是房家老三,房遗则了。

    比起这位做太府卿的二哥,房遗则长得就要瘦弱得多,看上去就像是寻常的贵公子和读书人。

    或许是继承了房玄龄足智多谋的基因?

    不过看此人眼神飘乎,神情傲慢,苏大为更倾向于,这人是个二世祖。

    关于房遗则和房遗爱的矛盾,上次苏大为在高大龙那里听过一耳朵,后来也从侧面稍微了解过一些。

    据说房遗爱不喜学文,有武力,尚唐太宗爱女高阳公主,深得帝宠。

    房玄龄死后,其嫡长子房遗直本当承继为银青光禄大夫,遭高阳公主要挟,想让房遗爱去争银青光禄大夫,结果唐太宗不许。

    为此,高阳公主与太宗很是闹过一阵。

    而房家兄弟的关系,自此决裂。

    而房遗则,身为房家老三,原本没他什么事,但是他似乎要为大哥房遗直打抱不平,在中间来回蹿掇。

    其真实想法,不好说。

    “房俊,你一介武夫,有什么资格来管理家族产业?这东市的铺子,大哥身为家主,才有资格管理。”

    房遗则脸上在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寒意。

    这哪里是亲兄弟,简直比陌生人都不如。

    苏大为暗自摇头。

    被亲弟弟一番质问,房遗爱的脸庞涨得通红,有些结巴道:“阿爹生前说了,东市的……铺,铺子有我两成,这间也……是归我……”

    “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是你要,还是你背后那位要?”房遗则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房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毫无主见,为了搏她高兴,连兄弟都不顾了。”

    “你……这是父亲留于我,我的,与高阳何干?”

    房遗爱急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他的身材实在魁悟,足比房遗则高了大半个头。

    一比之下,房遗则的气势立刻被压了下去。

    哪怕房遗则身后跟着好几名随从,也不由后退了几步,色厉内茬的喊道:“怎么?你还想动武不成?那就让长安人都看看,你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要动手打你亲弟弟,简直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三弟,你!”

    房遗爱明显是说不过他弟弟,一时间,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嘣响,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是愤怒至极。

    “两位老爷,先消消气吧。”

    站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赤着胸膛,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手里还握着一条汗巾,显然是铺子里的铁匠。

    苏大为对此人有印象,记得他是铺子里手艺最好的匠人,姓穆,人称穆七郎。

    这间铁匠铺子平时以他为主。

    此时穆七郎对着两位房家少爷,脸上苦得都快滴出汁来。

    他双眉揪在一起,用汗巾下意识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壮起胆子颤声道:“两位少爷,铺子是房家的,都是自家人,不要,不要伤了和气。”

    “谁和他一家人。”

    房遗则冷笑一声:“靠女人的怂货。”

    “遗则!”

    房遗爱从喉咙里低吼一声,这声音把房遗则吓了一跳。

    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平时房遗爱都是叫他三弟,或者表字,这直接喊名字,代表房遗爱是真的生气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不由指指点点,一片议论声传入苏大为的耳朵。

    “房相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没想到走了以后,自家儿子却闹起来了。”

    “自古兄弟阋墙是取祸之道……”

    “依我看,这些贵族家里,还不如咱们寻常百姓家和睦。”

    “好了少说几句吧!”

    “阿弥~”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上来拍向苏大为的肩膀。

    却在即将碰到时,苏大为身子一拧,一个下意识动作闪开。

    本来人群拥挤在一起,想要做任何动作都会挤到周围的人,十分艰难,但是苏大为闪避时,腰和肩膀关节十分灵活,就像是灵蛇一样,给人一种滑不溜手的感觉。

    回头一看,看到苏庆节戴着面具,站在身后,手有些尴尬的停在半空。

    “狮子,你不是回县衙吗?”

    苏庆节有些悻悻然的把手收回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刚才躲得倒快,对了,我是想起来有件东西没给你看,特地追上来。”

    说着,他一面伸手入怀取东西,一面抬头张望了两眼:“房家两兄弟,怎么在这东市街口吵起来了,真是,一点颜面都不顾了。”

    “你要不要去劝劝他们?”

    “免了,我和房家人没什么关系,再说人家未必看得上我,才不要自讨没趣。”

    唐朝现下两大贵族门阀,一为关陇集团,这是从北魏至隋至大唐的门阀军事势力。

    而另一支,就是新兴的山东贵族。

    房家人,正是山东贵族的代表人物。

    至于苏定方,属于新兴的军事将领,现下还远未到人生巅峰,无论在关陇集团,还是在山东贵族那里,都有些不够看。

    最少要到苏定方打完高句丽,才有资格与关陇、山东两支势力平起平坐。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转,只见苏庆节将一个薄薄的册子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哦,这是在武顺家搜查时发现的,她说是大慈恩寺的玄奘法师手抄的经书,令贺兰敏之每日诵读,我觉得有点奇怪,顺手拿了过来,刚才想起,你似乎跟玄奘法师有点交情是不是?这东西给你,你看看对不对。”

    “手抄的经,有什么对不对?”

    苏大为有点诧异,随手将那册经文接过,入手顿觉有异。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翻开。

    入目,一片暗红色的经文,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同时飘起。

    这是,用血水写就的经书。

    果然有些古怪!

    难道是玄奘法师的血?

    虽说贺兰敏之那古怪的身体情况,可能需要压制体内属于诡异的部份,但是这“血经”,真的是为了压制诡异血脉吗?

    血写的经文,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苏大为都认得,但是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这经先放我这里,我回头问一下玄奘法师。”

    “行,先放你那吧,不过如果结案要用的时候,你得还回来。”

    苏庆节小声说了一句,又抬头看了看铁匠铺前对峙的房氏兄弟,摇了摇头,嘴里嘀咕道:“真是丢人丢到外面了。”

    “别说这种废话,你推荐的这家铁匠铺,戎小角那边制蜡还需要工具,如今怎么办?”苏大为抓住他的手追问道。

    “我哪知道。”

    苏庆节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要说这制作手艺,满长安你绝对找不出比房家铁匠铺更好的了,天知道他们兄弟会为点鸡毛狗屁的事在这里吵起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应该吵不了多久。”

    就在苏庆节说话的当口,铁匠铺门前的房遗爱和房遗则似乎也失去了继续争吵的兴趣,在店铺内匠人的劝解下,各自黑着脸离开。

    苏庆节咧嘴一笑:“看,我说过什么,都是房氏兄弟,吵归吵,出不了乱子。”

    对他这番话,苏大为只在心里暗自摇头。

    记忆里,最后就是房家自己人举报说房遗爱和高阳有问题,最后掀起了永徽年间最大的“谋反案”。

    不过那件事还太远,暂时不想太多。

    汉苑,感业寺。

    香烟缭绕中,明空法师从一间佛堂里走出,她的双手合什,眉目低垂,在眉眼间,似乎隐隐透着一丝忧愁。

    “媚娘。”

    随着一声喊,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治从后面追上来,拦在明空法师前面:“我们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

    李治说着,伸手在自己的衣襟间,整了整领口。

    一旁跟随的两名太监忙上来,帮着皇帝大人将衣袖和腰带整理妥帖。

    “陛下希望我说什么?”

    明空法师抬头,看了一眼李治。

    这一眼里,带了太多的情绪,远不像平时的明空法师。

    李治只觉得心弦一颤,对上这个女人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在她面前,自己很难摆出帝王的威仪,心里,竟然隐隐有那么丝亏欠。

    “媚娘。”

    李治伸手,将明空法师的手握在手心里。

    “我知道你苦,知道你委屈,相信我,我……朕不会让你在这里待太久了。”

    “陛下。”

    一名太监匆匆走上来,在李治身旁耳语几句。

    李治听了神色微变,有些为难的看向明空。

    “陛下去吧。”

    明空法师轻轻将手抽出:“你是皇帝,这天下的大事,都等着你去定夺,我只是一个小女子,一个方外之人,不值得陛下如此。”

    “媚……”

    李治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此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长长的叹息一声,在太监的陪同下,向院门走去。

    走出数步,听得身后,武媚娘开口道:“陛下,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媚娘,你说。”

    李治心中蓦地一震,接着是一阵欣喜,他回头看去。

    只见明空法师站在佛堂前,双手合什,面色悲苦道:“贫尼想回家看一看。”

    “我,朕,应允了。”

第二十六章 何处是家

    傍晚的时候,辅兴坊。

    苏大为走进自进自家宅院。

    一眼看到周良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把小刀,低头切削着什么。

    “二哥。”

    苏大为好奇的走上去:“你在做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苏大为忙着案子,在衙门里待的时间,倒比在家还多。

    偶尔会在衙门里碰到周良,却不知道他还有做雕刻的兴趣。

    走到近处,就能看到,周良手里拿着一截小臂长的木头,正在用小刀切削着。

    地上散落着一些木屑,似乎已经忙了半天了。

    听得苏大为叫自己,周良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眼神落到苏大为身上:“阿弥,你回来了,我在……我想做个马车的模型。”

    “马车?”

    “是啊。”周良把雕了一半的木头放下来。

    “如今公交署的活计渐渐多了起来,之前谈好的一些闾坊货物,都交给我们来做,西市那边有些商铺见我们公交署集中运货方便省心,也开始把货交给我们运,只是我发现以前的车马有些不方便。”

    周良的话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他蹲下身,捡起周良雕的那截木头端详起来,依稀是马车的形状,只是还比较粗糙。

    “以前没用马车送过货物还不觉得,近来试运行,发现货堆少了不值当,堆多了,路面震得厉害,那些货就容易散,有时太颠簸,甚至会从车里掉出来。”

    周良摸着下巴道:“所以,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让马车运货变得更方便。”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苏大为笑了:“我这里有些主意。”

    “哦,说说看。”

    听到苏大为的话,周良眼睛亮了一下。

    近年来,他越发觉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阿弥,脑子不一般,常有超乎普通人的奇思妙想。

    比如牙刷,又比如公交署这件事,全都是他出的点子。

    或许这次阿弥也有办法。

    苏大为手抚摸着雕成一半的木雕,缓缓的道:“第一个方法最简单,就是像二哥想的,改良一下目前马车的形制,将运货的车厢加高,将货物统一用木箱装好,平整,中间加垫缓冲物,用绳索将货箱捆缚结实。”

    周良点点头,这和他心里想的差不多。

    不过,隐隐又觉得有些失望,阿弥说的办法,也没出乎自己的预料嘛。

    “别急,还有第二个主意。”苏大为看出周良脸上的神情,接着道:“第二个方法,费时较长,但是收效会更大,就是打通道路。”

    “打通……道路?”

    周良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打通道路的意思就是,现在长安的街道虽然四通八达,但都以行人居多,很少有专给马车行进的道路,更别提是货运物流这一块,我的想法是,将来规划出来一条路线,在货运时间里,专门跑公交署的马车,这样不但运得稳,而且速度快。”

    “这也是个办法。”

    周良思考着道:“不过要办到这一点,非一日之功,需得县君和多个部门协调。”

    “没错,可以缓缓图之,我这里还有第三个想法,就是……”

    苏大为微微一笑,从周良手里拿过小刀,在木雕上划了几道。

    “给现在的马车,加上一个缓冲装置。”

    周良冲他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脑子里,有点懵逼。

    啥叫缓冲装置?

    为啥现在阿弥说的话,自己居然听不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

    苏大为兴致勃勃的挥动小刀,在木头上,沿着马车轮划了几道:“咱们现在的马车,还是旧形制,只考虑能跑能动,根本没考虑坐的人舒不舒服,其实如果在车轮和条辐上下些功夫,加增一些减震缓冲的物件,不光跑起来马车稳定许多,运货、坐人,也都会变得更舒服。”

    “听起来倒是不错。”

    周良道:“可是这缓冲装置究竟是何物?”

    “这个嘛……”

    苏大为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容我想想。”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心中想:橡胶树估计还在马来半岛上,而且内胎的问题不解决,实心轮胎的减震效果并不好,至于减震神器弹簧,以如今大唐的淬钢技术,就算做得出来,也不耐用,暂时无解。

    想到这里,苏大为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摸着手里的木雕道:“基础科技不解决,就算有想法一时也无法实现。”

    “阿弥,你又在说什么?我听着有点晕,什么是基础科技?”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苏大为哈哈一笑,心想:我究竟纠结些什么,现在是大唐永微二年,扯什么基础科技,还炼钢?想太多了,能靠一些新奇点子赚点小钱钱就好,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改变太多。

    周良这时道:“你说的第一条,我已经在做了,第二条,明日我去禀明县君,跟他商议一下,不过,短时间内,应该是不成的……”

    “一步步来吧,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瞧你说的,我要吃成胖子做甚?”周良一脸莫名其妙。

    “哎呦,二哥,这只是个比喻。”

    苏大为有些无语,伸手揽住周良的肩膀:“二哥,我们还是展望一下公交署的未来吧。”

    “展望未来?”

    这又是一个让周良觉得陌生的词,听起来有些似懂非懂。

    “比如说你看啊,现在我们公交署做起来,接下来,肯定是能将整个长安的货运垄断下来的。”

    “阿弥,你就这么肯定?”

    周良想到将整个长安的货运垄断这几个字,忽然感觉心脏呯呯跳动,呼吸都有些激动起来。

    “肯定能啊!”苏大为笑道:“现在公交署在是刚试运行,已经在西市揽下了大量的运货的活,那些做生意的人都不傻,让公交署运,比他们自己运更省时省力,何乐而不为呢?”

    “这倒也是……”

    “我敢保证,继续做下去,不光是西市,整个长安县,乃至万年县的货运都会被咱们给垄断下来,接下来,就可以扩展出长安,待个三五年做下来,想必大唐繁华之地,尽是我公交署的车马。”

    苏大为替周良描绘着美好蓝景:“不光如此,你想啊,做货运的同时,咱们是不是同时可以兼带着替人送送信,跑跑腿?顺带的事。”

    周良下意识的点头,全没注意到苏大为在这番话里埋下的陷阱。

    “这样再过个五六年,整个大唐从商家到个人,只怕都离不开咱们公交署了。”

    苏大为大笑着拍拍周良的肩膀:“我管替商家送大宗货物,叫物流;把替人跑腿办事送东西,叫顺风。”

    周良已经听得头皮发炸了,下意识问:“我们……我们真能做到那般规模?”

    “还不止呢,你想啊,沿路送货,那么每隔段地方,得有咱们自己的仓库存货吧,得有站点吧,还得有供员工吃饭休的地方吧?这样顺带着又能把仓储和食肆给做起来,有着物流输血,我们的成本比别人低,慢慢就能形成气候。”

    “啊!还可以做食肆?”周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隐隐觉得,阿弥说的,可行。

    但又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心里有些迷糊,又有些激动。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呯呯跳动,血液在身体里奔流。

    “物流和顺风做起来,能带动的东西还多呢,比如替人跑腿办事,可以把那些商家、个人,和咱们食肆连系起来,做生意的也要吃饭是不是?忙起来顾不上去食肆?好办,咱们的人给他们把饭食送上门,这又是一场大生意。”

    “啊?!”周良已经完全跟不上苏大为的思路了,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

    “这种送食物上门,咱们就叫它‘吃了吗’。”

    说到这里,苏大为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

    他摇摇头:“这些都是未来可期的,不过,当下我们先把公交署做好,先把长安和万年两县都拿下来。”

    “阿弥……”

    周良舔了舔唇,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个雕了一半的木雕,忽然感觉心里凭添了一股勇气:“要不咱们现在就把仓储和顺风做起来?”

    “呃,二哥你……”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周良,看得周良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木雕:“听你说起这些,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那是远景,是蓝图,先不着急。”

    苏大为哭笑不得的道:“光是现在的规模,你就把我手下不良人挖去好几个,你再扩张,只怕我手底下要没人办事了。”

    “哈哈,这倒是。”周良哈哈一笑:“你说得对,饭要一口一口吃。”

    停了一停,他迟疑着问:“阿弥,不过你刚才说的蓝图,又是何物?”

    “这个……”

    苏大为噎了一下,心里决定,以后自己说话还是注意点,不要把后世的词一个一个往外吐,实在是解释不清。

    好在这时候,聂苏从院内跑了出来,见到苏大为两眼一亮:“哥哥~”

    “小苏苏。”苏大为忙舍了周良,迎上去。

    “哥哥,你见到小玉了吗?”

    聂苏急匆匆跑上来,差点一头撞到苏大为怀里。

    “小玉?小玉怎么了?”苏大为双手扶住聂苏单薄的肩膀,下意识问。

    “不知道,先前它还好好的,突然就从房里冲了出去,我都没追上。”

    “那黑三郎呢?”

    “黑三郎趴在墙角没动。”

    “哦。”苏大为心里暗暗奇怪,小玉在这个家也待了不短的时间了,平时虽然有些高冷,但其实还是挺粘人的,平时自己去县衙,它最喜欢和黑三郎一样,趴在聂苏房边,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没见那猫动过。

    就在此时,听得院外有车马辘辘声传来,紧接着,有一个有几个耳熟的尖细嗓音喊道:“苏大人,法师来看你了。”

第二十七章 异变

    苏大为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明空法师,心里算了算,从法师入皇家感业寺后,竟已过去快半年时光。

    皇家的寺院,等闲不能进出,苏大为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不过还是急忙抱拳向明空法师行礼:“见过法师。”

    “阿弥,你怎么……”明空的语音里,透着嗔意。

    苏大为挺起腰,冲她笑嘻嘻的道:“礼不可废,姐姐。”

    “这还差不多。”武媚眼神流转,抿嘴轻笑。

    王福来陪在她的身边,点头哈腰的,似乎比平时更显奴才相。

    “法师,留神,这路有些不平整。”

    他走在明空侧后落后半个身位,见前方有块泥土疙瘩,又第一个跳出来,用脚使劲跺着,还朝苏大为瞪眼道:“苏大人,这地可得平整一番了,要是崴到法师的脚,可如何是好。”

    “呃?”

    苏大为有些无语,这王福来,怎么变得有些怪怪的,之前见自己还一口一个阿弥兄弟,这次称呼也变了,在明空法师面前,好一副狗腿子样。

    “姐姐,你在感兴寺中修行,怎么能出来?”

    苏大为见明空颇有兴致,一边跟着她在院里四处看着,一边好奇的问。

    至于聂苏和周良,则是跟在苏大为身后。

    “啊,哥,你看,小玉!”

    突然,聂苏喊了一声。

    苏大为顺着她的声音和手势看过去,只见在小院一处假山上,那只黑猫小玉不知何时盘踞在山顶,一双眼睛透着幽幽的冷光,无声的看着众人。

    “小玉。”

    明空喊了一声,黑猫眼神微闪,毫不犹豫的从山上一跃而下,直接扑入法师的怀里。

    喵~

    平日里几乎一声不吭的小玉甚至还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欢喜之意。

    “小玉!”

    聂苏气急的跺脚,这家伙,平日里的高冷敢情都是装的?

    在明空法师面前,它倒是会讨好卖乖。

    “小玉,好久没见了,你在这边可住得习惯?”

    明空法师摸摸小玉的脖颈,黑猫顺着她的手指,一脸舒适的主动贴上来,两眼微微眯起,显得十分享受。

    “妹妹,小玉本来就是明空法师的,好了,不许乱发脾气。”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聂苏的脑袋,小丫头微微噘起嘴,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就把苏大为的胳膊抱上,仿佛是说,明空法师抢走了小玉,但是哥哥还是她的,似在宣示主权一般。

    明空怀里抱着小玉,很是亲昵了一会,这才有空转身,向苏大为道:“我向陛下请求回家省亲,所以,我就过来了。”

    停了一停,没等苏大为消化完,她接着又道:“皇家寺苑虽好,但那终究太冷清了些,终日只有王福来陪在身侧。”

    王福来忙弯腰,把头垂下去:“能陪伴法师,是我的福气。”

    明空摇摇头继续道:“我想出来看一看,想看看我的家人,但是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来这里见见你。”

    苏大为一时愣住了,聂苏抱着他的胳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不知在想什么。

    而周良,则落后几分,在后面一言不发。

    明空法师这番话,信息量很大。

    “姐姐你……见过陛下了?”

    苏大为问出来,心里又隐隐有些后悔,有些话,本来不用明说的,懂的自然懂。

    明空法师微微抿唇,点了点头。

    苏大为顿时心里敞亮。

    看来,明空在感业寺里已经与李治重逢,而且,所料不差,应该会是旧情复燃。

    距离明空还俗为武媚,入宫做李治身边人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姐姐。”

    苏大为忍不住喊了一声,在聂苏有些不满的目光里,将手抽回来,向明空第二次抱拳:“谢谢姐姐能回家来看我,这里,就是姐姐的家。”

    武媚出宫,没有回自己家去看那些武家人,那是正常的,武家兄弟在老爷子死后,对武媚姐妹欺负得厉害了。

    这股仇恨,直到武媚当上李治的皇后,都没有消除。

    对武媚来说,出宫,还真不知去哪里见亲人。

    见母亲?

    母亲还在武家人那里,过得惨淡,以如今武媚的身份,去的话只怕会被武氏兄弟羞辱,不见也罢。

    至于两个姐妹,大姐武顺已嫁做人妇,小妹武英,亦是如此。

    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明空如今的身份,似乎也不太方便去探望。

    思来想去,选择出感业寺的她,竟然只能来苏大为这里。

    苏大为正是想清楚这一点,才郑重的向武媚抱拳,也希望这位日后的女皇姐姐,能记住眼下的香火情份。

    虽然一开始,苏大为是有些抱大腿的想法,去接近明空法师,但后来,他也是真的感佩于明空法师的人格魅力,越来越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了。

    不,现在的武媚,分明就是他苏大为的亲姐一般。

    “阿弥。”

    武媚一手抱着黑猫小玉,一手在苏大为的脑袋上轻拍一记:“你说的话,我可记下了,这里,就是我的姐。”

    “是。”

    明空法师出宫不能久待,只在苏大为的新宅里坐了会,喝了杯茶,连午食都没吃,便匆匆返回感业寺。

    这让柳娘子有些失落,很是嘀咕了一阵。

    说的是这法师地位越高,好像就越不自由了,还不如之前呢。

    苏大为忍不住苦笑道:“娘,你这话说得对,身份越高,身上责任越重,远不如我们这般自由。”

    周良笑道:“所以阿弥你便‘不思进取’?我可是听说县君当初有意让你当不良帅的。”

    “咳咳,当什么不良帅嘛,我现在当个副帅都够头疼了,一天到晚案子忙不完,还真不如当初做不良人时自由快活。”

    这话,让周良不禁低头深思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然有道理。”

    “我可不能被你这歪理给迷住了,我啊,还想再努力,往上走走,见识一下上面的风景。”周良认真道。

    “二哥,每个人的路不一样,只要凭着本心,自己快活就是了,无论二哥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好。”

    周良颇有些感动的拍着苏大为的肩膀:“那你再借几个不良人给我。”

    “滚!”

    一番笑闹,话便带过去了。

    然而有些事,终究在心里留下了影子。

    在无人的时候,苏大为自己捧着脑袋喃喃自语:“见过李治,那就快要入宫了,历史上则天姐姐入宫是什么时候?几月来着?”

    “哥哥!”

    聂苏的喊声突然从背后响起,把苏大为吓了一跳。

    苏大为此时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房间里堆满了文牍和书籍,这既是他看书的地方,也是他思考案情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

    原本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的胡言乱语,没想到妹妹聂苏却突然进来了。

    “小苏,你……听到我刚才说的……”

    试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聂苏一把抓住手腕,焦急的道:“哥哥,快随我来,小玉又不见了?”

    “又?”

    小玉一直在家挺安份,从来都只是慵懒的趴着,高冷的看着芸芸众生,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猫主子。

    不过自从明空法师来过以后,似乎这黑猫,便有些怪怪的。

    苏大为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只是,听聂苏说,隔三岔五的,黑猫就会不知所踪。

    “是出去浪去了吧?猫不像狗,猫比较野。”

    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的是,后世那些猫奴,为了猫恋家听话,都要把猫送到宠物医院来那么一刀。

    或许咱们家的小玉也是……发那个啥了。

    要不要问问大唐的兽医?

    苏大为还在心里寻思着,聂苏早已经拖着他出了书房。

    书房门口,黑三郎正仰头看着,一条大尾巴在后面呼呼摇动,显得极其兴奋。

    “黑三郎?”

    “哥,我听黑三郎说,它知道小玉去哪了,我们跟黑三郎走。”

    “呃?”

    苏大为差点没呛到。

    差点忘了自家的猫和狗都是成精的,不,都是诡异。

    这几个家伙的智力,除了不会说话,并不比人低。

    不过,自从聂苏能听懂它们说话后,事情就越发古怪起来了。

    “我们真要跟黑三郎去找小玉?”

    苏大为忍不住问。

    “哥,难道你不好奇吗?”

    聂苏冲他白了一眼。

    苏大为很想说,不,我不好奇。

    在聂苏那双大眼睛下,他郑重的点头:“我很好奇。”

    “黑三郎,前头带路!”聂苏咯咯笑着,喊了一声。

    黑三郎一扭身,一溜小跑起来,一条大尾在屁股后头左右摇摆,走位极其风骚。

    大概是嗅着小玉的气味追的,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尼玛,咱们家真是开疯狂动物园了!”

    苏大为和聂苏紧跟着黑三郎,忍不住吐槽。

    “哥哥,你说什么园?”

    聂苏向他好奇的问。

    从小苏苏的肩膀上,金蝮还有猴头,一齐探出了脑袋。

    苏大为有些无语:“现在更像了。”

    家里的动物,是越发多了起来了。

    还都是些妖孽动物。

    出了自家大门,穿过巷陌,跟着黑三郎一直来到渭水河边。

    在一片芦苇草丛间,黑三郎突然匍匐下了身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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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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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