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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房遗爱

    酒席散场,送走了尉迟宝琳和程处嗣,看着这两个家伙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走了。

    苏大为不禁摇摇头。

    程处嗣临行前还醉态可掬的说要把他几个兄弟也带来,介绍给苏大为认识。

    不过被尉迟宝琳给揭穿,八成是看上苏大为酿的酒了。

    程处嗣脸皮倒是厚,不但没否认,还哈哈笑着夸苏大为酿的酒乃是一绝,下次应该多酿点,让他带回去给老爹尝尝。

    他这是吃完不算还想打包呢。

    苏大为苦笑一下,对这程家人的行事风格,算是有所了解了。

    不过平心而论,程处嗣这人还不错,粗中有细,不惹人讨厌,而且也挺讲义气,平时有事找他绝不推托。

    在鲸油灯的生意上,程处嗣也没少出力。

    从长安出去一路上,也亏了他不少关系上下打点。

    “哥~”

    聂苏的声音将苏大为从思索中唤醒。

    回头一看,看到聂苏怀里抱着黑猫小玉,快步跑了过来。

    “哥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聂苏拉着苏大为,向院里走去:“我发现一个地方,看星星可好了。”

    “所以你就带我上房顶?”

    片刻之后,苏大为和聂苏坐在自家房顶屋檐前,有些无语的道。

    “哥,你看在这里,离天都近一些,天上的星星都好漂亮。”

    聂苏伸手像提想要抓住天上闪烁的星辰,纤细的手指,从她的视线看,好似于星星们融为一体。

    “才这点高度怎么会近。”

    苏大为躺下来,后脑枕着自己的胳膊,小声嘀咕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高楼。”

    小玉就蹲在苏大为脑袋旁,也学着人一样,仰首望天,一双猫瞳里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比起去岁,黑猫胖了许多,缩在那里,好像一个黑色的肉团。

    “小玉,你该减肥了。”

    苏大为话没说完,小玉的猫尾甩过来,一下抽在他的鼻子上,差点把苏大为的眼泪给打出来。

    “过份了啊。”

    苏大为坐起来,揉着揉又酸又涩的鼻头,瞪它道:“还不让人说了?要正视自己的缺点,知不知道?”

    “哥。”

    聂苏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把一脸不情愿的小玉重新抱进怀里,冲苏大为嗔道:“别凶小玉,媚娘姐姐说过要好好照顾它。”

    “我哪里有凶,它凶我还差不多。”

    苏大为看了看小玉冲自己伸出的猫爪,肉团似的爪上,几根勾爪无声无息的弹出来,寒光凛凛。

    他不由悻悻的转过头,重新枕着胳膊躺下来,算了,不跟猫一般见识。

    古人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

    小玉,就是家里的小人,一定是。

    看它平时阴险的,上次幻灵失踪的事,这臭猫明明知道,却一直不肯透露半分。

    还有上次小玉跑出门,和那个半妖干了一架,它是什么时候认识那半妖的,其中有什么缘故,小玉依旧什么也不说。

    有时候看着它双眼的时候,苏大为会有一种错觉,这哪里是只猫,简直就是个城府深邃的人。

    就连聂苏问小玉,这猫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偏偏聂苏还很喜欢它。

    恐怕全天下,这猫也只愿意听武媚娘的话了。

    “媚娘姐姐入宫好久了。”

    “嗯。”

    “我听阿娘说,媚娘姐姐有身孕了,是不是快要生了?”

    聂苏又嘀咕着:“不知生孩子痛不痛,想到媚娘姐姐要有孩子了,感觉好神奇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这些古怪的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她道:“要是无聊的话,可以跟阿娘学点针线活……”

    “才不要,上次听你的学针,结果把人家手指都扎疼了。”

    聂苏向苏大为伸出食指:“你看,你看!”

    “好好,不学针线,还可以学点别的。”

    “那你带我学破案呀。”

    “呃这个不行。”

    “整天呆在家里,人家会闷的嘛。”

    聂苏屈起双膝,将小玉放在膝上,自己的下巴压在小玉毛茸茸胖乎乎的背上,她的腮帮子鼓起来,好像真的生气了。

    见她这副模样,苏大为不禁有些心疼。

    平日里自己不许她出去,她就只能在家里院子里找黑三郎和小玉玩,时间久了,是会憋出病来。

    “要不找时间,我带你和阿娘出去踏青。”

    “真的?”

    聂苏猛地抬头,两眼闪动着光,一脸惊喜。

    “真的真的,哥哥答应你,不过要等到我有时间。”

    “阿弥!”

    下面突然传来柳娘子的喊声:“快下来帮我收拾,还有小苏~”

    “哦。”

    聂苏吐了吐舌头,冲苏大为伸出小指:“哥,拉勾。”

    月光照入房间。

    坐在书房间的房遗爱,有些颓然的将手里的书放下。

    还是一样,这东西,他看不进去。

    父亲生前一直让他多看书,可惜,他虽是大唐名臣房玄龄之子,却偏爱武艺,不好读书。

    太宗在世时,还曾征调他一起出征高句丽。

    想起来,金戈铁马,箭如霹雳。

    现在回忆起来,胸膛里的血还是热的。

    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好像当年在战场上握紧横刀。

    不过,现在手里的只有书卷。

    房遗爱回过神,摇摇头,放弃了继续看书的想法。

    他站起身,转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眉头忽然皱在一起。

    最近,他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莫名,说不出缘由,但就是感觉到不舒服。

    似乎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那是在战场上,被隐蔽在暗处的敌人盯上的感觉。

    这是出于一个武人对危险的直觉。

    可是细细查探,又找不出这种感觉的由来。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当今陛下登基已经是第三年,大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上虽说长孙无忌大权独握,但各方也相对稳定。

    自己身为房玄龄次子,对陛下忠心耿耿,被封为太府卿、散骑常侍,又封右卫将军,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嗯,除了那一件事。

    他抬起头,向正南方看了一眼。

    自己与大哥房遗直,三弟房遗则的关系更加恶劣了。

    这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头脑里,闪过自己的妻子,合浦公主高阳的脸庞,他不禁叹了口气。

    “驸马。”

    隐隐的,听到高阳的声音飘来。

    房遗爱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抛开,应了一声,推开书房大步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不久。

    从书房的房檐上,突然有一个黑衣人,以倒挂金勾的姿势垂下来,向着书房里小心窥探。

    随后,黑衣人飘落下来,轻轻推开书房门……

    天还没亮的时候,长孙无忌翻身从床榻坐起。

    多年以来,他形成了习惯,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醒。

    尔后梳洗,整理衣冠,直到上朝。

    时间分毫不差。

    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已经刻入到骨子里。

    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无论多晚睡,这一点都不会变。

    “什么时辰了?”

    “主人,和平日一样。”

    黑暗里,有人答应。

    长孙无忌伸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折叠如方块的热毛巾。

    微微抖手摊开,热气腾腾的捂在脸上,沉默了片刻,感觉精神一振。

    毛巾的温度,也和平日一样,丝毫不差。

    起身,在下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他踱步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正了正衣冠。

    看着铜镜中面庞模糊的自己,不禁自嘲的笑笑:“昔日太宗在时,曾言魏征为他的铜镜,如今太宗与魏征皆已做古,想来让人唏嘘啊。”

    四周一片沉默,无人敢接他的话。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想起来什么,回头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门前阶下,有人跪拜道:“小人昨夜去查探过,有一些书信……”

    “呈上来。”

    片刻后,长孙无忌眯起眼睛,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嘴角微微一笑:“备马。”

    “唯。”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享受着几乎要把老骨头拆散的颠簸,长孙无忌开始翻看手里的信件。

    当看到一个名字时,他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嘿嘿,有趣啊有趣,正好,全数纳入老夫掌中。”

    想起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而这风暴将由自己一手掌握,长孙无忌忽然感觉,自己老迈身体里,血液又热了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这份久违的激动了?

    大概从太宗离世,自己掌握整个朝堂以后吧。

    这几年……

    实在有些太过安逸了。

    当年的敌人,还没有清算干净。

    是时候了。

    他想着,抬头从车窗外看向天际。

    灰朦朦的天,布满阴霾,似乎什么也看不清。

    突兀的,一个念头不知为何从心中浮起。

    先帝的铜镜是魏征,那老夫的铜镜,又是何人?

第四十五章 仙枕之谜

    “这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脸纳闷。

    “这可是好东西,宝物啊!”胡商思莫尔搓着双手,满脸泛着兴奋的油光,向苏大为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我有一个波斯的兄弟在长安经营当铺生意,他悄悄告诉我,最近收了这件宝物,我知道后,立刻花重金买下来。”

    说到这里,思莫尔舔舔唇,凑近一些,用压低的,故作神秘的声音道:“这东西听说叫梦游仙枕,乃是太宗生前喜爱之物。”

    这话说得苏大为手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玉枕给摔出去。

    幸好他反应快,把玉枕死死抱住,瞪眼道:“你说这叫什么?”

    “梦游仙枕啊。”思莫尔纳闷的道:“阿弥你听说过?”

    “仙枕你个头啊,这如果真是太宗之物,就应该是金宝神枕!”

    苏大为吐槽了一句,低头看手里的玉枕。

    乃是金玉镶嵌制成,唐制的宝枕,一尺见方,看模样,并不见有何奇异之处。

    不过这玉嘛,倒是好玉,触手温润,镶嵌的金丝形成华美的纹路,看上去确实很上档次。

    这真是太宗的那个宝枕?

    问题宝枕当时不是被高阳公主讨要去,后来高阳又送予了辩机,结果这事离奇就在于,一个盗贼从辩机那里又把宝枕给偷了出来,最后案发,把辩机供出来。

    由此引得太宗大怒,最终将辩机腰斩。

    这案子苏大为依稀还有些印象,在他刚做不良人时,确实有一阵子长安勋贵们失窃了不少宝物,都是皇家御用之物。

    不过这宝枕,后来按说应该已经还给高阳公主了,哪会流落在外?

    苏大为看看手里的枕头,向思莫尔问:“你这真是从当铺朋友那里买来的?”

    “比珍珠还真!”

    思莫尔撞天叫屈:“你还不知道我吗,阿弥兄弟,在长安违法的事我可不会干,我那朋友偶尔会收到点好东西,再通过我们销掉,有些长安贵人家里,有时也会拿点东西出来卖……”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先得确定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太宗那只金宝神枕,再谈别的。

    “这枕头先放在我这,我问一下懂的朋友。”

    “嘿嘿,原本也是这个意思,你帮我问问,若是你想要,回头我给你个优惠的价。”思莫尔眼里闪动着光,兴奋的搓了搓手,好像已经看到无数的金币滚滚而来。

    “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一声。

    他现在是在西市戎小角的那间铺子里,大半年的时间,这间鲸油灯铺子,已经成了西市的明星产业,生意不要太火爆。

    用鲸油制灯,原本在秦汉大行其道,特别是始皇陵里,用此物做长明灯,据说其灯燃烧经久不衰。

    但是到了唐时,这种工艺已近失传。

    苏大为当时听到思莫尔提起巨鲸,想起此事,去岁等思莫尔将鲸鱼油运回,又找到戎小角这个制蜡匠人,几经工艺改良,终于拿出合格的成品。

    “好了,说说最近的生意吧。”

    苏大为暂时把宝枕的事放到一边,向思莫尔道。

    桌前除了他和思莫尔,对面是狮子苏庆节,左手是尉迟宝琳,高大龙坐在稍远的地方。

    这铺子现在主要是高大龙在主持,戎小角制灯的手艺可以,但论及做生意,拍马都赶不上高大龙。

    一说起生意,思莫尔这精明的胡商眼睛都要眯成了缝。

    他一手拈动着卷曲的胡须,眉飞色舞的道:“这灯的生意极好,从长安,远到安息,到波斯大食,全都喜爱我们这种油灯。它干净,明亮,而且无烟,也不易被风吹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上前,给苏大为一个热情的拥抱:“我的阿弥兄弟,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能用这没人要的鱼油制作出这种灯来,是上天给你的智慧吗?”

    “离我远一点,你中午吃羊肉了吧?一股子膻味!”

    苏大为一脸嫌弃的将大胡子思莫尔推开:“这么说,打开波斯甚至大食的商路都没什么问题了?”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思莫尔食指和拇指拈动着胡须,一脸臭屁的吹嘘道:“长安有你和你的朋友打开门路,到了安息,一路都是我的朋友和人脉,这种灯只要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简直就是抢钱一样。”

    说到这里,他低声道:“就是这个……数量,能不能加大一些?”

    “我倒是想,也得戎小角忙得过来才成。”

    苏大为向着后面看了一眼,这个时候,戎小角大概还带着他的徒弟关在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赶制油灯。

    要想制作合格的鲸油灯,并不是那么简单。

    首先对油得有一个提纯的处理。

    这一点苏大为是提出想法,让戎小角反复试验才获得成功。

    其次灯芯也有特别的讲究。

    大唐过去的油灯所烧的油质地不纯,容易熄灭不说,而且还易起烟。

    经常是家里点着油灯,一股黑烟就笔直升起。

    所以在汉代,宫廷里常用的是一种鹅颈式的长明灯。

    灯中生出的烟会被吸入鹅腹中,经过水的过滤,净化一遍。

    但是那种灯,因为构造问题,光亮就会被遮挡一部份,不及苏大为他们推出的鲸油灯明亮。

    思莫尔也明白苏大为的难处:“人手不足,要不要我们再多招一些人?”

    “不行。”

    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苏庆节道:“你们知道最近有多少人托关系,明里暗里的想分一杯羹吗?之前招的人手里,还混了不明来路的人,好不容易才清除掉。”

    尉迟宝琳也点头道:“钱财动人心啊。”

    说着,他又有些发愁:“生意太好了,就怕被饿狼盯上。”

    “放心吧,只要技术不外泄,别的不用担心。”

    苏大为不以为意的道:“我们这生意还有丹阳郡公在里面。”

    这话说得,大家都轻笑起来。

    想想也是,别看油灯生意才刚上路,但是苏大为手眼通天,已经拉来了丹阳郡公、安家,程家、苏家还有尉迟家,这么多勋贵在一起,任谁想动这利益,都得掂量一下。

    通过这笔生意,各家前期的投入,均已得到回报。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这笔生意还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

    “我有一个想法,可以提高一下我们的鲸油灯收益。”苏大为道:“你们知道哪里有好的琉璃匠人?”

    对于苏大为想法的天马行空,大家都已经见惯不怪了。

    虽不明白他要琉璃匠人做甚,但还是各自想了想,尉迟宝琳道:“我家有个亲戚是做琉璃的,回头我帮你问问。”

    “好。”

    “对了阿弥兄弟。”

    思莫尔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大为指了指宝枕:“放心,这东西我问好了还你,如果我要的话,会如数付钱。”

    “不是这件事。”

    思莫尔摆手道:“上次回来的商队告诉我一个消息,安息那边肃慎和苏珊两国好像因为水源又起了纷争,说不准会打起来,到时只怕会影响商路。”

    苏大为皱了下眉:“如果真的影响商路,西域那边就暂时停一下,反正不急,光是大唐的市场我们的灯都不够供应。”

    “不是这个问题。”

    思莫尔道:“我是担心倒时鲸油不方便运进来。”

    这话令苏大为一下子警惕起来。

    “我们现在储备的油还够,但如果那边的油一直运不进来,倒是件麻烦事。”

    “鲸油我有办法。”

    尉迟宝琳嘿嘿笑道:“要寻鲸油也未必要靠波斯那边。”

    “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扫过去。

    尉迟宝琳拍拍屁股站起来:“阿弥,你怎地忘了,其实东海那边,也有大鱼的。”

    咦?

    这么一提醒,苏大为想起来。

    记得以前看过,秦始皇求仙,派方士出海。

    结果方士徐福以东海有大鱼,道阻不能行为由,第一次空手而回。

    心急之下,秦始皇亲自带人冲到胶东半岛,一为泰山封禅,顺便逛了下东海,还亲手用船上的床弩射中大鱼。

    那大鱼,自然就是鲸鱼。

    “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脑袋:“东海,还有倭国沿岸,应该都能捕到鲸鱼。”

    “这事交给我了,我家在那边有些朋友。”尉迟宝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这一下,轮到思莫尔脸色不好看了。

    他刚想到,如果阿弥兄弟能在别的地方弄到鲸鱼油,那自己对于这笔生意的重要性无疑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怪安息那边商路不太平,还能怎么办。

    思莫尔苦着一张脸,心中追悔莫及,连苏大为抱着宝枕,与苏庆节他们走出去都没发现。

第四十六章 山东望族

    从铺子里走出来,苏大为看了一眼铺前拥挤的人群,不由在心中感概一句:知识就是力量!

    其实也不完全对,应该说,眼光见识决定了思路,思路决定了道路。

    苏大为那么多奇思妙想,皆因为他在前世见过,那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随便一个点子,但凡可以在大唐复刻出来,效果都是空前轰动的。

    挥与与尉迟宝琳他们道别,他挟着宝枕刚想离开,不料前面苏庆节突然又兜了回来,抓住他的手道:“刚才尉迟说的事,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

    苏大为不禁有些懵逼。

    狮子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

    苏庆节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山东望族。”

    这四个字出来,让苏大为一个激灵,似乎反应过来。

    他就算政治方面再迟钝,也知道如今大唐朝堂上的格局,一方以关陇贵族为主,一方就是山东望族。

    所谓山东望族又和两晋时衣冠南渡有关。

    而关陇贵族则是在五胡时期,形成的军功贵族,从五胡至隋至唐初,于天下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比如前朝的杨氏,还有如今的李氏,本身都出自关陇贵族。

    见苏大为若有所思的样子,苏庆节冷哼一声道:“尉迟这家伙,他那些关系无非就是走胡国公的路子。”

    “胡国公,是谁?”苏大为二脸懵逼。

    苏庆节一脸无语的看着他,良久,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阿弥,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你是真傻。”

    “你大爷的,你才傻,你全……咳咳,算了,我不搞人参公鸡!”

    苏大为说完,上前一步,一手挟住苏庆节的脖颈恶狠狠的道:“什么山东山西的,给我说清楚。”

    “咳!恶贼,放手!”

    苏庆节好不容易把他推开,摸了摸脖子,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胡国公,就是秦叔宝!”

    “那秦叔宝又是谁?”

    “秦琼啊!字叔宝,你个恶贼!”苏庆节手按着胸,一副要被苏大为气得内伤吐血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秦叔宝就是秦琼,还不能开个玩笑吗。”苏大为嘿嘿一笑道:“我记得你好像以前说过,尉迟家跟秦家关系一般啊,他们怎么能搭上线。”

    上次不记得是苏庆节还是安文生提到过,秦琼属于山东没落贵族,虽然家世大不如前朝,但还是有些瞧不起尉迟恭这个寒门出身的。

    所以两人并不像演义里说的一样关系那么好,至于后世左右门神,把他俩凑一对,那更是个美丽的误会。

    两老小子见面不掐起来就算不错了。

    “早先的时候胡国公是看不上尉迟家,可他身体不好,后来又不如尉迟受太宗喜爱,再后来尉迟恭把自家孙女嫁给了秦琼的儿子,两家就结了亲,所以这关系嘛……嗯,叔侄关系。”

    “卧槽!这辈份有点乱,让我捋一捋。”苏大为摆摆手,这又是孙女嫁儿子,又是姻亲叔侄这个……

    “别捋了,胡国公贞观十二年就作古了,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反正两家现在是亲戚。所以尉迟要想走山东那边的路子,必然是靠着胡国公家。”

    “哦,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嘛。”

    “你……”

    苏庆节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道:“你就当生意就好了,别的事不要掺合。”

    “我掺合个蛋啊,上面的事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操心的,能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苏大为气乐了,想起来,苏庆节八成是想到房遗爱那件事了。

    说起来,房家,就是山东望族的代表人物。

    不过,应该牵连不到秦家才是,跟自己那更是八竿子也不挨着。

    “好了,就是提醒你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还有案子要做。”苏庆节转身头也不回的挥挥手。

    刚要抬步,忽听苏大为在后面喊了声:“狮子。”

    “什么?”

    身后劲风一动,苏大为突然扑上来,又是一个单臂勒颈的动作:“这就想走?你的事交待完了吗?”

    “你他娘的……疯了?”

    “我疯?倭人会馆那件事,嗯?”

    “咳咳,你知道了?”

    苏庆节脚步一动,从苏大为胳膊底下挣脱,同时一甩手,一拳打在苏大为的腰肋间,把苏大为打得连退数步。

    “我擦,你来真的。”

    苏大为揉了揉腰,喘了口气道:“你等着,我把这枕头放下,我们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

    苏庆节脸色变了变,摆摆手,退了两步。

    妈的,也不知阿弥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一年来,感觉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一只手就勒得老子喘不过气来。

    真要动手,只怕占不到什么便宜。

    想到这里,苏庆节一脸“义薄云天”状:“自家兄弟,打什么打,没得让人看笑话,还有,那件案子不是我抢的,是因为在靠近西市,属于我们万年县管辖。”

    “你再说一遍?”

    “好吧好吧,昨天没跟你提,我是有私心……”

    看着苏大为瞪眼上来,不知为什么,苏庆节心里觉得有点虚。

    眼看着苏大为手扬起来,他的舌头打了个突,后面的话一时忘记怎么说了。

    那只手掌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最后重重在肩膀上一拍:“下次有事提前说一声,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说,这种案子,不是单独哪一家能吃下的,最后一定是要大家一起做,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能走了吗?”

    苏庆节苦笑道:“认识你这种朋友,算我八辈子倒霉。”

    “你昨天数钱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昨天是谁说我是你的财星,以后要叫我亲哥?”

    “你滚!”

    看着苏庆节一脸吃憋,灰溜溜的跑掉,苏大为忍不住大笑两声。

    “阿弥兄弟。”

    思莫尔这时从店里穿过人群,鬼鬼祟祟的凑上来。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回来的商队说,在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从地下涌出,如果遇到火就会燃烧,几天几夜也不熄……”

    思莫尔舔舔唇,有些不确定的道:“你看这种黑水有用吗?”

    “有用。”

    苏大为眼睛一亮:“下次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一路向西,如果那边打起来,商队就回头,如果没打,就一直卖货,直到波斯,再把鲸鱼油弄回来。”

    “嗯,让商队顺带收集那种黑水,多多益善,对了,那东西容易着火,一定要防备。”

    “知道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思萌尔高兴得胡须都要飞起来,他用力拍拍胸脯,向苏大为表示自己特别靠谱。

    事情谈完,苏大为向着铺面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的高大龙点点头,挟着宝枕,转身离去。

    高大龙这边,人手不足,是得再增强些人手了。

    铺面也要扩充,原来的地方太小,现在看当时还是太谨慎了些。

    除了铺面,新招的人手还得仔细甄别一下,上次如果不是高大龙发现,险些被别人“掺沙子”进来。

    你说这鲸鱼油灯的技术有多难吗?

    其实也没有多难,很容易就能复制。

    但有时候技术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不捅破它,苏大为能靠着这“专利”享受红利好些年。

    这些事到时再说吧,眼下也急不来。

    至于刚才的黑水……

    如果所料不差,多半就是后世的石油。

    当然,限于现今的技术,远远做不到完全利用。

    没有提纯的石油要是烧起来,那浓烟,那酸爽……

    不管怎么说,先弄回来再看看,如果真是石油,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这是个很棒的时代,对唐人来说,世界是如此广袤,拥有无限可能。

    心里想着这些事,苏大为很快来到了寺庙,抬头看看大雁塔,无形中,感觉塔中有一人也正在看自己。

    那一定是行者。

    关于玄奘法师身边这位酷似西游记中孙行者的头陀来历,苏大为从没问过。

    但是他知道,这行者,也是一名很厉害的异人。

    实力深不可测。

    而且行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

    一步步拾阶而上,隐隐听到诵经之声传来。

    苏大为向知客僧点点头,扬声道:“玄奘法师,阿弥来看你了。”

    里面的诵经声渐渐平息,过了片刻,听到玄奘法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走进玄奘的译经场,苏大为视线扫了一圈,看到熟悉的行者,背对着自己站在塔边窗口,拄着棒子一动不动,似乎化作一尊石像。

    当苏大为目光投过去的时候,行者几乎同时转头,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抱着铁棒,贴墙盘膝坐下,头那么一歪,似乎瞬间睡着了。

    “悟空法师的佛心又精进了。”

    一旁,传来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

    苏大为看过去,一眼看到小沙弥明崇俨,在一个角落盘膝坐着,一身雪白的僧衣,看上去,颇有些得道高僧的出尘之意。

    而明崇俨身边,就坐着年纪稍长的卢慧能。

    近半年里,苏大为经常带卢慧能在身边办案,有心借助他超卓的听力,也是有一个考察的意思。

    一来二去,卢慧能居然跟这里的明崇俨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常往这里跑。

    而且玄奘法师似乎也很喜欢他,曾对苏大为说过这孩子有佛性。

    佛性?

    这东西我也有啊。

    苏大为暗自腹诽,佛家说人人心中皆有如来,我可不也是佛吗?

第四十七章 锁住心猿意马

    “阿弥哥。”

    卢慧能站起身,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微微鞠躬,打过招呼。

    “你现在越来越像和尚了。”苏大为打量他一眼,除了没有剃度,这十几岁的小男子,倒真像是沙门中人,颇有空净气象。

    想想觉得有些郁闷,本来自己收他在身边,想着给自己破案多一个帮手,现在看,倒像是帮玄奘法师多招了名弟子。

    挠挠头,苏大为向玄奘道:“法师,我有件事……”

    “你先稍坐,让我把这段经讲完。”玄奘法师微微颔首。

    就算有满肚皮的话,此时也没法开口。

    苏大为依言走到角落蒲团,盘膝坐下。

    “慧能你也坐下。”

    “是,法师。”

    经房内香烟袅袅,外面的天光从塔窗透入,一片祥和宁静。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眉目慈悲,缓缓道:“尔时,世尊而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尊者善现及诸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并诸世间天、人、阿素洛、健达缚等,闻薄伽梵所说经已,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说完,停了片刻,玄奘继续道:“金刚经至此,已经全部说完,有不解之处,可以问。”

    “法师。”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道:“金刚经我熟啊,最后一句我记得是,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这话才说完,墙角处的行者突然撩开眼皮,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发出“嗤”的一声。

    苏大为有些尴尬道:“是不是说错了?”

    “你说的原也不错。”

    玄奘法师开示道:“你念的金刚经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的译本,我刚才念的,是从天竺带回的金刚经原本直译。”

    见苏大为脸露迷惑之意,玄奘继续道:“东晋太元八年,后凉太祖吕光取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到达甘肃凉州。

    鸠摩罗什在凉州待一十七年弘扬佛法,学习汉文,后秦弘始三年入长安,至十一年与弟子译成《大品般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和《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论。”

    “哦哦。”苏大为一脸不明觉厉,心中暗道:只知道有这个和尚,好像是天龙八部里鸠摩智原型,至于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却不甚清楚。

    一旁的卢慧能忽然开口道:“法师,您的直译,与鸠摩罗什译本,有何不同呢?”

    没等玄奘开口,坐在慧能旁边的明崇俨便道:“这你都不知道?鸠摩罗什本人精通汉文,擅长音律,他的译本简洁而押韵,读来如诗词般朗朗上口,便于传诵和记忆。

    至于玄奘法师的直译,则完全是根据梵文原典意思翻译,这两者,一个是翻译神气,一个是尊重原文,这便是不同。”

    被他一说,卢慧能抬头望天,嘴巴张大,一脸懵逼。

    玄奘微笑道:“鸠摩罗什版便于传诵,但与梵文原意有些差异,需要有一定佛学基础的人,才能理解经中意旨。”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说起此事,我记起太宗在时,也曾与我探讨关于金刚经之事。那是贞观二十二年,太宗驾幸洛阳宫……

    当时太宗问我:金刚般若经一切诸佛之所从生,闻而不谤,功逾身命之施。

    非恒沙珍宝所及,加以理微言约……

    未知先代所翻文义具否?”

    苏大为一个激灵,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向玄奘法师追问道:“法师当时怎么回答?”

    “贫僧当时回太宗:今观旧经,亦微有遗漏。尔后太宗与我就经文原意相谈甚欢,直至十月,才回转长安。也正是因此,尔后我才以梵文金刚经做直译。”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苏大为摸着下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喃喃自语:“太祖皇帝认李老君为祖,推崇道教,但是在太宗这里,好像又偏爱佛家。”

    “阿弥,你觉得,佛和道,有何不同?”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轻声问。

    这声音,在苏大为耳里一声轰鸣,仿佛洪钟大吕。

    脑中好像有一道闪电劈开,一时无言。

    外面的阳光如雾似霰,照在玄奘法师身上,袈裟上,烟笼霞蔚,宝相庄严。

    在苏大为的眼中,此时的玄奘面目已经模糊,犹如一尊大佛。

    这是……

    良久之后,苏大为身体一震,从那种奇异的体验中惊醒过来。

    他惊愕的发现,体内的元气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自从去岁以后,自己的修行已经处在一个瓶颈里很久了,但是刚才,玄奘法师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像是触到了什么,令他仿佛进入到一种顿悟的状态。

    只可惜,这个过程稍纵即逝。

    “佛与道……”

    有什么不同?

    苏大为心里隐隐有一种直觉,或许能答出这个问题,自己就能从瓶颈里突困出来。

    “阿弥,不妨听听行者的意见。”玄奘的双眼,穿过雾气投过来,仿佛能看穿一切。

    “行者?”

    视线向抱着铁棒打盹的行者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双眼,眼里一道金芒闪过。

    “佛与道?嘿嘿。”

    行者的铁棒在地上轻轻划动,发出金石之音。

    “我在追随师父去天竺取经前,还曾有个师父,法名须菩提,他精通佛道两门。”

    咕嘟~

    苏大为咽喉蠕动了一下,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喊:菩提祖师都出来了,看来这行者真的是孙悟空本尊了。

    也不知写西游的吴承恩是怎么收集到第一手资料的,居然还挺靠谱的。

    脑子里闪过乱糟糟的念头,耳中听到行者继续道:“须菩提法师曾跟我说过,道,就是天;佛就是地,而我们,人,在天地之间。”

    玄奘,明崇俨和卢慧能都是一副沉默不语,但却若有所悟的样子。

    只有苏大为有些懵逼,愣了几秒,他试探着道:“行者师兄,能,说人话吗?”

    “滚!”

    行者翻了记白眼,抱着铁棒两眼一闭,一副老子懒得搭理你的模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你这话说一半还不如不说呢。

    明崇俨双手合什,向着玄奘法师道:“法师,道家有云:人法地,法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家便是与自然相处之道。”

    玄奘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卢慧能在一旁憋红了脸,似是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一会,他涨红着脸,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打哑迷吗?

    苏大为看了更迷惑了。

    却见玄奘法师面露惊讶,双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汝独具慧根,如入我门,将来必能弘扬佛法。”

    苏大为看看玄奘,再看看明崇俨和卢慧能,最后无语抬头,望着塔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你们,能不能说回人话啊。

    “阿弥哥的悟性……”

    明崇俨摇摇头,嘴角挑起,面带嘻笑。

    慧能双手合什,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奘法师手里轻拨念珠:“行者。”

    “是。”

    行者端坐好身体,腰脊挺起,将铁棒横置于膝,向苏大为道:“虽然阿弥你悟性差一点,但看在与苏三郎相识一场的缘份上,今天俺就来点拨你一下。”

    “咳咳,你说。”

    苏大为捂着胸口,感觉好内伤。

    恶贼,你们都不是正常人,我不能跟你们比。

    只听行者道:“所有的修行法门,都要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面对的是谁?

    行者道:“修行者谁?我,我是谁?我修的是什么?

    佛道两门,分别给出不同的答案。

    道者,师法天地,是面向天地宇宙的修行,思考的是人如何与天地相处,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

    而佛……”

    行者指了指自己的心:“佛要修的是内心。

    天地宇宙为外,心为内,人在中间,如何看待这两者?

    修行门径有分别,但殊途归一,其本质皆为‘我’。”

    说罢,行者将铁棒举起道:“锁住心猿与意马,得证无量须菩提,咄!”

    话音落处,铁棒下击,“铛”得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一声金铁交鸣声,仿佛当头棒喝,令苏大为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的满头大汗淋漓,心中似乎有一道迷障被击碎。

    呆了一会,苏大为向行者双手合什,感激道:“多谢悟空师兄指路。”

    行者只是咧嘴一笑,抱回铁棒,靠着墙,又恢复到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旁的明崇俨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似乎方才行者的话对他也有很多启发。

    而卢慧能则是捧着脸,一脸迷茫之色,皱眉苦苦思索。

    玄奘法师轻轻拨动着念珠,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我相识也是缘法,过段时间我将去新译场,今日既然有缘,送你这番造化,望你好生体悟。”

    “多谢法师!”

    苏大为向玄奘法师深深鞠躬道:“法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关于太宗的金宝神枕。”

    “哦?”

第四十八章 顿悟

    苏大为双手捧着玉枕向玄奘法师走去:“法师,这个玉枕,我朋友说是从高阳府上流出的,不知是否就是太宗的金宝神枕,还请法师帮我看一下。”

    玄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轻轻放下念珠。

    待苏大为将玉枕搁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时,玄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但是这宝枕,怎么会落到你这里?”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道:“上次法师提起过,曾见过这宝枕,所以,想您帮我先辩认一下。”

    “当年我只是远远看一眼,而且时间久远,不能确认,行者。”

    玄奘冲盘膝靠在墙边的行者道:“你过来看一眼。”

    “是。”

    行者走上前,双眼盯着玉枕,久久一言不发。

    苏大为心里一动,隐隐感觉从行者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聚集。

    像是元气,又有点像是诡异的妖气。

    说是元气,比普通异人的元气要暴烈,说是妖气,又全无诡异的那种阴冷感觉。

    总之十分奇怪。

    只见行者眼中金光一闪,点点头:“就是这个枕头,不过……”

    行者挠了挠头顶乱糟糟的头发道:“以前的咒术好像不见了。”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起玉枕:“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我觉得,你最好将它还回去。”

    “我还……”

    “还给高阳公主。”

    玄奘道:“这宝枕,太宗时已经赠与高阳,后来高阳又赠与辩机,如今辩机不再了,这宝枕,我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还给高阳公主。”

    苏大为顿时傻眼了。

    还给高阳公主,听上去没毛病。

    可是……

    最近房遗爱不是被自己亲弟弟插刀了吗。

    暗中告密说遗爱要反。

    现在长孙无忌绝对已经盯上了,按长孙无忌一惯的手段,现在谁挨着房遗爱这一家,都是找死。

    平时躲都来不及,这个当口,如果自己去送回宝枕,岂不是要完的节奏?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着宝枕,站起身递向苏大为:“拿去还给高阳公主吧。”

    汗珠霎时从苏大为额头上渗出。

    这哪里是枕头,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

    接,还是不接?

    这是一个问题。

    从大雁塔走出来,苏大为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旁汗水。

    刚才亏得自己机智。

    跟玄奘法师说,一来这个宝枕上不知是否还有诅咒,如果冒然还回去,要是有不妥,那反而是好心办坏事。

    二来这枕头是朋友从市面上收回来的,要还公主还得知会朋友一声。

    最后,如果就这么还回去,要是枕头是公主失窃的,只怕说不清楚。

    也不知玄奘法师怎么想的,总之法师是答应暂时保管这宝枕。

    让苏大为松了口气。

    想起整个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不禁暗骂自己思虑不周,就忘了房遗爱这件事。

    居然还从思莫尔手里接过这枕头。

    这特么简直就是接过一个炸药包。

    “思莫尔坑我。”

    苏大为忍不住道。

    “阿弥哥,你说什么?”

    卢慧能跟他一起出来,听得他说的,忍不住好奇的问。

    “没什么。”苏大为忙岔开话题:“刚才玄奘法师说的金刚经,你听懂了?”

    “懂一些,不懂一些。”

    卢慧能双手合什,满脸都是憧憬:“万法唯心造,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去,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和尚了。”

    苏大为忍不住用手扶额头:“你以后该不会真做和尚吧?”

    要你真做和尚,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禅宗六祖慧能?

    那我跟佛门的缘份真是……

    “不会啊。”

    卢慧能向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一眼:“我娘说了,要我大了就娶媳妇,还要给卢家传香火。”

    “你这样想就对了。”

    苏大为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就帮我好好盯着那件案子,如果有发现,赏银下来,也好给你攒点老婆本。”

    “阿弥哥,我知道了。”

    慧能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亢奋的。

    带着身边卢慧能这个小拖油瓶往家走。

    苏大为心里反复咀嚼行者方才说的话,一点灵光在头脑里闪动。

    刚才为什么会提到佛道两门?

    对了,是因为大唐由道入佛,本来李唐李唐,就是推崇李耳为祖,认道教为国教。

    可是看现在的大唐,佛法昌盛,道教这存在感也忒弱了。

    方才法师和行者说,道家是法天象地,师法自然,是人怎么看待宇宙万物,如何与外界相处。

    而佛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明白了!

    苏大为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还是和尚会说话,一番话居然藏了那么大的信息量。

    大唐初立时,唐太祖朝时期,四夷未服,权位未稳。

    还处于一个奋力开拓的状态。

    正合道家的核心要旨。

    如何去看待世界,如何与万物相处,如何与四邻相处,如何去探索这个外部世界的极限。

    后世有许多人以为,道家就是无为而治,这个认知是片面的。

    真正道家的内核是——

    无为而无不为!

    重点不是无为,而是无不为。

    该做的事一件都没少做,而且毫不费力,是以显得无为。

    就像后世看唐太宗李世明,觉得他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官二代,打了几场胜仗,最后又来个玄武门,轻松夺取天下。

    这当然也是错误的。

    李世民是“无不为”,是天纵之才,所以才显得轻松。

    道家思想,在李唐初创的时候是适用的。

    但是等到李世民掌权,打败突厥,重创高句丽,大唐疆域稳定,四夷宾服后,唐朝扩张的版图,达到了人力的极限。

    外部稳定,关注点自然就要回到自己内部。

    许多问题以前因为有外部敌人而忽略,在解决掉外部环境后,就得一一着手解决那些隐患。

    这个时候佛法就起到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道家主外,是人如何看世界。

    而佛家主内,代表如何看自己的内心。

    这两者,共同组成了如今大唐的精神内核。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佛家果然有智慧,道家辨法辨不过和尚,倒也不冤。”

    光顾着看世界去了,却疏于眼前俗世,出世太久,未免显得太过清高。

    而佛家,是入世的学问。

    烦恼即菩提,人心即如来。

    诚如斯言。

    “阿弥哥,你刚才说什么?”

    卢慧能好奇的看向苏大为,又问:“刚才悟空法师说什么锁心猿意马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修行法门,不是参悟佛理的。”

    苏大为随口一说,突然心里一动,脑子里一闪的灵光仿佛一伸手抓到了。

    修炼法门。

    佛法为心,道法为意。

    意如青天,无边无际。

    心如深渊,无垠无限。

    所以修炼入手,最难的是控制自己奔腾如天马的念头,降伏如猿猴般跳脱的内心。

    是以方才行者才说要锁住心猿与意马。

    心无限,意无限,在无限中,又要寻求有限,以法度束之。

    就像是给马上了疆绳,给猴子套上锁链。

    这样才能寻到修行的门径。

    “修行之路,在于有限和无限之间,有意与无意之中,内与外,阴与阳……”

    苏大为眉头皱起来,想起自己前几次是如何得到突破?

    梦境,腾根之瞳。

    这些都是从心内得到的启示。

    苏大为一想到此,忽然有种明悟,下一次的突破,只怕要从外在寻求机缘。

    内与外,从来不是割裂的,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

    而人,就站在天地之间。

    “阴阳动静之门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道,有一种狂喜的感觉从心头油然而生,令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几声。

    “阿弥哥,你怎么了?”卢慧能一脸害怕的瞪着他。

    糟了,阿弥哥从法师那里出来后,好像魔障了!

    “没事没事,哈哈,一会跟我去坊里看看,有没有老子三千言卖,道德经,我要看一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走出佛寺,苏大为又向着大雁塔遥遥鞠了一躬。

    不管行者看不看得到,苏大为都从心里感激。

    今天得到的收获,何止是一次突破的机缘,这让苏大为开启了一片新天地,更加接近“道”的本质。

    只要能完全领悟所谓“心猿意马”,今后的修行只会是一片坦途,再不会迷失道路。

    突然的,苏大为有一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不知下一次再遇到李大勇时,谁强谁弱?再过几年,再遇到行者时……

    说不定我会变得更强。

    去的时候抱着个玉枕,回的时候,只剩手里一本书。

    书自然就是老子的道德经。

    苏大为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大师级人物,最后要通过修炼艺术、书法,或者看书养气,来获得本身的突破。

    无它,触类旁通耳。

    他现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回自己房间好好翻阅一下道德经了。

    心态不同,哪怕是看同样的事物,也会有不同的感悟。

    刚刚走到自家巷口,忽见卢慧能耳朵微动了一下,面露惊讶道:“阿弥哥,有客人来了,是上次那个……咦,她怎么胖了这么多。”

    “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再往前走一些,他一眼看到了停在自家大宅前的马车。

    那熟悉的形制,还有蜷缩在马车上的王福来时,顿时明白过来。

    武媚娘姐姐来了,

    时隔快一年,姐姐她,终于出宫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密谈

    傍晚,微风徐来,夕阳柔和的照在壁间。

    体态比原来丰腴了不少的武媚娘,一身华贵衣裙,发如堆鸦,眉心点着一粒朱红,婷婷立在园中。

    她的人,比园中的桃花更美。

    在她身边,侍立着几名小太监,还有柳家娘子、聂苏等人。

    大白熊沈元远远的躲在墙角看着,不敢近前。

    卢慧能的母亲卢家娘子站在厨房门边,缩着身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别说她,就连一向大胆泼辣的柳娘子,也显得比平时要势弱,在武媚娘面前,显得有些拘束。

    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

    但是身份地位的不同,带来的是天差地别的鸿沟。

    而且武媚娘现在身上的气度,也非同寻常。

    不再是柳家娘子熟悉的那个清净和蔼的明空法师,而是雍容华贵的宫中贵人。

    “阿弥。”

    武媚娘怀里抱着黑猫小玉,轻轻抚摸着,看到苏大为从门外走来,眼睛一亮。

    “媚娘姐。”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还没等走近,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就自动挡在面前,一个个怒视苏大为。

    “这……”

    “你们散开,这是我弟弟,不是外人。”

    武媚娘喝叱一声,太监们才有些不情愿的让开,让苏大为站到武媚娘面前。

    这个时候,苏大为才惊讶的发觉,武媚娘的肚子很大,分明是怀孕到中后期的征兆。

    “阿弥,你要做舅舅了。”

    武媚娘嘴角翘起,向一旁嘟着小嘴的聂苏道:“小苏儿,等我生了宝宝,接你进宫去看看你的小外甥,如何?”

    “我才不……”

    聂苏刚想说不想,被苏大为瞪了一眼,马上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只要哥哥去,我便去。”

    守在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其中一人立刻厉声道:“大胆,居然敢对贵人不敬!”

    “好了好了。”

    武媚娘挥手道:“这里都是我的家人,又没有外人,你们呐,出去候着,换王福来过来随身伺候吧。”

    “是。”

    苏大为使了个眼色,聂苏嘟着嘴,扭捏了一下,还是乖乖上前,搀扶住武媚娘一只手。

    “阿弥哥,哎呦!”

    门边传来卢慧能的惊叫。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他被刚才那一帮太监堵在门口,不许他进来的样子。

    “他是我弟弟,放他进来吧。”

    苏大为忙道。

    心里暗想着:难怪刚才慧能说什么胖了,原来他听出媚娘姐脚步声不同吗?这小子,这份听力堪比回声定位啊,有点东西。

    柳家娘子这时才抽出身,向武媚娘告了声罪,又快步走到阿弥身边小声道:“现在对着明空法师,感觉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原来好。”

    “娘,人家现在是宫中贵人嘛。”

    苏大为也小声道。

    “行了行了,你好好陪法师,呃,陪媚娘,老身去厨里张罗些吃食。”

    柳家娘子摇摇头,嘴里碎碎念着走开。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武媚娘抱着小玉,另一只手,在额前比了一下。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有吗?我都没怎么注意。”

    “再高,只怕就不好找媳妇了,要不要姐姐给你介绍一下?”

    “谢谢媚娘姐,免了免了。”

    “你若再长高,只怕得西域波斯那边的胡姬才能配了吧?听说那边女子身材长大!”

    “姐,你饶了我吧,别八卦了行吗!”

    苏大为几乎是哀求了。

    因为聂苏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腰,武媚娘每说一句,聂苏就用力拧一圈,好像发泄着怨气。

    真是,小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啥也没干啊?

    苏大为额头冒汗,心想小丫头这手劲还真大,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死死抓着聂苏的小手,然后向一旁的卢慧能打眼色。

    可惜,慧能在佛学上悟性很高,偏偏对于人情事故却不大精通。

    见苏大为眼珠转动,好奇的道:“阿弥哥,你眼睛怎么了?抽筋了吗?”

    “噗~”

    聂苏没忍住,笑出了声。

    武媚娘抱着小玉,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道:“小苏今年多大了?”

    “媚娘姐姐!”

    聂苏娇嗔一声,跺了跺脚道:“我去帮阿娘做饭。”

    说着扭头一溜烟的跑掉了。

    “这丫头,今天怪怪的。”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挠头,看着卢慧能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跟个呆头鹅一样,气得做势向他踢一脚:“你还愣这里做什么,去厨房帮忙去。”

    “哦哦。”

    卢慧能如梦初醒,一个激灵退后几步,刚要走,想想又双手合什向武媚娘鞠躬道:“女菩萨,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你叫我什么?”

    武媚娘抱着小玉,脸上闪过一抹惊讶,扭头向苏大为问:“这真是你弟弟?”

    “新收的小弟。”

    苏大为苦笑道:“玄奘法师说,他有慧根,我觉得他以后应该会出家做和尚。”

    “原来如此。”

    武媚娘笑道:“我不是什么女菩萨,你想问就问吧。”

    得了她的同意,卢慧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欣喜,再次向武媚娘躬身道:“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句何意?”

    武媚娘右手轻轻在怀中小玉身上抚过。

    黑猫的毛发,如同光亮的绸缎,荡起流动的光滟。

    卢慧能竖起双耳,一副虚心聆听的模样。

    只听武媚娘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说完,她轻轻一拉苏大为,向左手方向悄悄指了指。

    那里,是一片花荫空地,正适合谈话。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卢慧能站在原地,如同魔障般,一动不动。

    “媚娘姐,他怎么了?”

    “玄奘法师说得没错,这孩子果有慧根,也许将来……”

    她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摇头:“阿弥,我这次来……”

    “贵人!”

    就在这时,王福来带着两名宫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老奴来迟了,贵人身怀龙种,若有什么差池,老奴百死难辞其咎!”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着跑得快断气的王福来,再看向一脸无奈的武媚娘。

    “媚娘姐……”

    “宫中规矩多,一入此门,便不若以前自由。”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无所住,也无所谓自由,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缘法。”

    “姐,跟我说话,能不打禅机吗?”

    “什么是禅机?你是说佛法吗?”武媚娘微微一想,旋即笑道:“禅机这两字说得真好。”

    禅宗要到六祖慧能方才发扬光大。

    此时佛学主要还是以天竺经论为主,还没有到禅宗出世的时候,自然也就无“禅机”一词。

    “贵人,老奴……”

    王福来拱了拱手,一口气喘不过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跟着他身后的两名宫女虽然年轻,但显然也不是跑步健将,此时双手拢在袖中,一个个满脸涨红,胸脯起伏不停,显得有些狼狈。

    “这是我弟弟,我跟自家弟弟说点体己的话,你们一会在门外守着就行,没我的话不许让人进来打扰。”

    眼见没办法在外面好好说话了,武媚娘将手里的小玉往王福来怀里一塞:“帮我看住他,小玉。”

    一声喝叱,将做势要跑的小玉给喝住。

    小玉猫瞳闪烁,颇有些不情愿的又蜷缩起身子,任王福来抱住。

    “弟弟,咱们进屋里说。”

    看着武媚娘一手搭着苏大为的肩膀,走进一间厢房,王福来嘴巴张了张,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就算是见亲弟弟也得有人在身边服侍,更别提苏大为与武媚娘还不是亲姐弟。

    不过王福来既然以视自己为武媚娘心腹,自然不会在这时说些讨人嫌的话。

    “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苏大为将房门合上,转身有些好奇的问。

    时隔快一年了,这次见到武媚娘,与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似乎自己的女皇姐姐,有很重要的事,否则不会一再强调要与自己单独说话。

    房门合上后,因为没有点灯,屋内的光线有些黯淡。

    一缕缕霞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投在武媚娘的身上,形成点点光斑。

    空气里有微尘在游动。

    武媚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却并没有急着说话。

    过了片刻,她才道:“原本想早些出宫看看你和阿娘,但一直分不开身,直到最近快要临盆了,我觉得一定要出宫见你一面,否则,怕是来不及了。”

    “媚娘姐,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从她的话里,敏感的嗅到一丝异样。

    “是宫里其她妃嫔?”

    “跟她们有关,又无关。”

    武媚娘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忽然噗嗤一笑:“宝宝你别急,别踹为娘肚皮,让娘亲跟你舅舅好好说会话。”

第五十章 煮茶话太宗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看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母性光辉,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对于武媚娘的印象,有很多面。

    开始是女皇姐姐,未来狠辣无情的则天女皇。

    结果后来结识真正的她以后,发现原来传说中未来的女皇,居然是态度和蔼,心地善良的明空法师。

    她与世无争,与人无害,又有自己坚持的底线。

    是一副内心清净的女法师形像。

    等到现在,再看到她,她已经完全融入新的角色,是宫中贵妇,是李治的女人,同时也是未来皇子的母亲。

    这么多面孔,一时令苏大为有些无所适从。

    “阿弥,你在想什么?”

    武媚娘的手在他头顶上轻敲了一下,嗔道:“马上要当舅舅了,高兴吗?”

    “高兴,我一万个高兴。”

    苏大为咧嘴笑道:“我就是还没适应这个身份的转变。”

    他抽了抽鼻子,隐隐从刚才武媚娘一抬袖中,嗅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气。

    这是李唐皇室特供香料,与别处不同。

    能提神醒脑,闻之令人忘俗。

    “别说是你,连我也有些不适应呢。”

    武媚娘轻轻摸着自己的肚腹:“这小家伙,刚怀的时候,可把我折腾得够呛。”

    说着,她忽然抬头向苏大为道:“阿弥,你猜姐姐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姐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是我的孩子,我都喜欢。”武媚娘轻抚着小腹,微笑道:“不过可能陛下会希望要个儿子吧。”

    从她身上透出来的轻松自在,就像是普通妇人怀孕生子一样。

    但是后宫之中,哪有那么轻松写意。

    “媚娘姐……”

    苏大为欲言又止道:“你在宫里,还好吗?”

    武媚娘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她看向窗外,双眼在霞光中,如琉璃般透明清澈。

    良久,她道:“好。”

    “怎么可能会好,后宫是非地,你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

    “你错了阿弥。”

    武媚娘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撑着桌子,看样子站久了有些辛苦。

    苏大为忙替她搬出胡凳,扶着她坐下。

    “姐姐,我哪里错了?”

    “后宫之大,妃嫔之多,又何止是萧淑妃和王皇后。”武媚娘道:“而且,她们从来也都不是我的敌人。”

    咕嘟~

    苏大为忍不住蠕动了一下喉结,他拖出一张凳在武媚娘对面坐下:“媚娘姐,你就别跟我打哑迷了,好好说说,你入宫之后的情况,我现在百爪挠心,都快急死了。”

    “平时挺正常的,怎么在我面前没个正形。”

    武媚娘笑着,伸手摸摸苏大为的脑袋。

    后者抗议道:“媚娘姐,你摸小玉也是这般。”

    “有吗,咯咯。”

    武媚娘掩口轻笑两声,眼波流转间,媚态自生。

    苏大为不知怎地,脸上一热,忙转脸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暗自苦笑:两辈子加起来也不知见过多少女子了,但是面对未来的女皇姐姐还是有些无法招架啊。

    人除了皮相,还有骨相、气度,要论这些,天下真没几个能与女皇姐姐相比。

    “好了,阿弥,我这就跟你说到正题了。”

    武媚娘左手捧住袖口,右手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下。

    殷红的指甲如兰花蔻般,与松木桌摩擦,发出沙沙响声,仿佛在写书法。

    近距离相对,苏大为再次闻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淡淡香气,不光是皇家的香料薰染,好像还有她自带的天然体香。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般,清脆中,透着丝丝磁性:“初入宫中,王皇后将我视为她的奥援,想借我之手去打压萧淑妃……后宫之事错综复杂,除了她们,还有各大小妃嫔,在我站稳脚跟后,这些人各使心机,或与我姐妹相称,或明刀暗箭。”

    “媚娘姐……”

    武媚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你莫担心,这些事对我来说,就如清风吹过山岗,毫无防碍。你知道,我与她们是不同的。”

    当然,你跟她们当然不同!

    你是名传千古的则天女皇,也是武周女帝。

    苏大为心中发出喊声,但是面上,他还装做不解的问:“有何不同?”

    武媚娘莞尔一笑,伸出食指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不同。”

    “所有人,无论是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是后宫其她妃嫔,都在局里,我在局外。”

    “姐姐,你这么说,我又有些迷糊了。”

    “去岁,我入宫前跟你说过,我向佛祖请求开示,悟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然一切都是无常,都不会恒久,我自不会沉迷。”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道:“不沉迷,就在局外,沉迷者,在局中。”

    “如果真的不沉迷,姐姐你何必去后宫里趟这些浑水。”苏大为忍不住问。

    “妙处就在这里,出离之心,即非出离。我心在局外,人却在局内,这是我的修行道场。”

    武媚娘将下颔枕在手掌中:“佛法是入世修行之法,烦恼即菩提,见过天地众生,方能证得无上妙觉,出离苦海。”

    停了一停,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道:“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比皇宫烦恼更多?**更多的?”

    “好吧,姐姐你的境界高,我是比不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总之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弟弟本事低微,你在里面我什么都帮不到。”

    “那也未必。”

    武媚娘伸手在他掌背上轻拍两下:“我有件事,倒真想让阿弥你帮忙。”

    “是什么?”

    “不急,有水喝吗?我口渴。”

    “有,我来给姐姐砌茶。”

    苏大为忙起身,找来茶叶和茶具。

    他原本是不通这些的,但是和苏庆节、尉迟宝琳这些贵公子们交往,多少也学到一些。

    当然,相比真正的门阀世家,尉迟他们也只能落个“牛饮”。

    苏大为自然就更是……

    总之看着他手忙脚乱的烧水,煮茶,武媚娘无奈的摇摇头:“我来吧,阿弥你坐着就行,你再做下去,只怕连茶壶都得打碎。”

    话音未落,呯!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看着武媚娘,闷了片刻道:“我再去拿个壶。”

    咕嘟咕嘟~

    红泥小炉里炭火正旺,炉上的陶壶里传出水声。

    武媚娘气度雍容,举止优雅的烹茶,片刻之后,茶碗里沸腾的茶末,在碗面上形成奇妙的图案。

    苏大为一愣一愣的看着武媚娘煮茶,不知不觉中,先前有些焦虑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太宗在世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煮茶。”

    武媚娘伸出双手,捧起一碗茶,推置在苏大为面前:“阿弥你有口福罗。”

    “谢谢姐姐。”

    苏大为双手接过,内心有点小激动,这是……皇帝的待遇啊!

    “姐姐你刚才说的……”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其实后宫那些妃嫔就算争斗得再厉害,也是无用功,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她轻声说着,双手捧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迷离了她的双眼。

    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茶香。

    “陛下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嘴里重复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漂亮的女人吗?

    但,如果只是漂亮女人,换谁都可以吧。

    “太宗在世时曾说过,以色侍人,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真到那天,又何如?”

    武媚将茶碗端至胸前,轻轻摇晃。

    碧色的茶汤微微荡漾,茶香愈发浓郁。

    苏大为看着她,没有说话。

    话题引到太宗身上,不知媚娘姐有何深意?

    过得片刻,只见武媚娘轻轻吹了口气,碗上的白雾稍稍吹散,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普通的妃嫔只知道打扮自己,找机会吸引陛下注意,却没想过,如果陛下只看中容貌,她们中谁人不可替代?

    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后宫从来也不缺美色。

    王皇后正是看不破这点,才争不过萧淑妃。

    萧淑妃比王皇后聪明一点,知道除了美色,还尽力展示自己的才识,这才能在陛下心中稍露印迹。

    但是,

    她们都没看到陛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陛下想要的是……”

    “当今陛下,最想要的,自然是成为太宗那样的皇帝。”

    武媚娘将茶碗在桌上轻轻放下,嫣然一笑:“哪个孩子不崇拜父亲?特别是,他的父亲又如此优秀,如此光芒万丈。”

    这句话出来,苏大为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厉害了,我的姐!

    正是如此!必然是如此!

    每个孩子都想像自己的父亲,都想超越自己的父亲。

    这是人性。

    李治活在唐太宗李世民的阴影下,他毕生的愿望,一定是成为李世民那样的皇帝。

    文治武功赫赫,光照千古。

    这是李治的初心。

    也是他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执念,

    武媚娘一眼就看穿了!

第五十一章 帝王之道

    这份对人性的洞察,将武媚娘与后宫那些嫔妃拉开了差距。

    李治后宫那些女人,或许有背景,如王皇后,背后站着关陇贵族。

    或者本身出自名门望族,又兼美艳,还有满腹诗书,如萧淑妃。

    又或者其余的嫔妃们,无一不争奇斗妍,各擅胜场。

    但是,在后宫这场较量上,从一开始她们就都输给了武媚娘。

    所有人都站在起跑线上,而武媚娘站在李治心里,完全读懂了李治内心的渴望和需求。

    这还怎么比?

    “当今陛下,欲效仿先帝,成为一代明君,而整个后宫,谁能比我更了解先帝?”

    她站起身,一直以来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勃勃英气,如日方升。

    这一刻的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太宗身前做才人时。

    一手执着钢鞭,指着那匹难驯的烈马,对太宗自信的道:“我能驯服它!”

    可能这才是骨子里真实的那个她吧!

    苏大为揉了揉眼,再细看,在自己面前的,依然还是那个面带温柔微笑的媚娘姐姐。

    仿佛刚才看到的画面,只是一瞬间的幻像。

    但他知道,自己没看错,

    在武媚娘心里,有着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刚烈勇敢。

    那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再仔细想想她刚才说的话,苏大为不禁拍着大腿苦笑:“姐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说她们从开始就输了。”

    武媚娘既懂李治,又懂太宗。

    在过去无数个日夜,她曾亲眼看到太宗是如何处理政务,接待群臣,甚至在心里一遍遍描摹当时的景象。

    这一点,就算是做为亲生儿子的李治,都没这个条件。

    这样的武媚娘,

    简直是老天送给李治做辅助的,

    后宫嫔妃谁能跟她比,

    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这是降维打击!

    所以武媚娘才有这份底气。

    不是她需要李治,而是李治需要她。

    后宫美色人人皆可替代,

    唯有她,是无可取代的。

    “媚娘姐,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大为学着武媚娘的样子,轻轻吹了口气,吹动清茶上的茶花,露出碧色的茶汤。

    微微抿了一口,一股滚烫的热线,顺着舌尖滚入喉中。

    **清冽中,又有一缕回甘在舌尖漾开。

    他砸了砸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东西的物件,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做起来却差异如此之大。

    就好比这煮茶,如果是自己,勉强也就能把茶给煮开吧。

    至于茶味如何,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但是换成武媚娘,茶的份量,水的多少,炉火的火候,水温的拿捏,无一不恰到好处。

    一切配合得浑然天成,才能煮出如此甘甜美味的茶汤。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茶,自己平时也喝,也不觉得有甚出奇的地方,但是武媚娘煮出来,味道和自己煮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了。

    武媚娘好整以遐的向茶碗里吹着气,看着茶花涌动,眼神变得愈发柔和。

    “阿弥,这世间许多事,其实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但什么又是恰到好处呢?

    我以为就是四个字:本当如此。”

    “媚娘姐?”

    “你看,煮茶要讲究火候,做人做事,同样要讲究火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

    武媚娘笑了笑,轻轻将茶碗放下,如玉的手指在碗边轻轻一划。

    “记得当年在太宗身前做才人时,我急于表现自己,好几次在他面前强自逞能,结果反被太宗喝叱,后来便让我跟着他身边的茶博士学煮茶,又让我陪侍身边,看他读书。

    当时我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只是懵懂的觉得,不想被他瞧不起,便越发努力去学。

    可无论我怎么做,太宗只是摇头。

    直到去年在佛前的顿悟,我才明白当年太宗摇头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挺起腰背,神情一变,变得威严而不可侵犯,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她的目光深邃平静,看着空气中某一点,缓缓摇头。

    苏大为惊讶的看着她,心里有一份明悟,武媚娘这是在模仿太宗的神情。

    摇完头,她的眼神动了一下,又恢复到平常状态,向苏大为道:“那时我以为他瞧不起我,还为此生气,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时候未到,火候未到。

    去岁我入宫时,我还和陛下提起此事,我说自己那时太年轻了,其实太宗是在教我。”

    “那陛下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话,就是眼圈红了,好像颇为羡慕。”

    噗~

    整个大唐,能让李治羡慕的人,也只有武媚娘了吧。

    苏大为想笑,又憋住。

    他感觉自己腮帮子绷得有些辛苦。

    然后,就见武媚娘一根食指伸过来,点在自己眉心上:“阿弥是不是心里嫌我太罗嗦了?”

    “没有,我哪敢。”

    苏大为举手做投降状。

    “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

    “呃……”

    “好了不逗你了。”武媚娘玉手轻挥,好像在说结束这个话题,又像是将空气里凝重的气氛给挥散。

    “你既叫我一声姐,我便想将我的感悟传给你,纵然现在一时还不能领会,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你有帮助。

    须知一切都是从心中起,从心中落,世间事,是一理通,百理明。”

    “谢谢媚娘姐,你说的这些,我虽然还不能全领会,但我会记住,好好去体会。”

    苏大为认真的道:“之前姐姐让我多跟玄奘法师去请教,我也都听了,现在只要有时间就过去。”

    “嗯。”

    武媚娘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她没说出来,只是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苏大为猜,她大概是想到卢慧能,跟慧能比起来,自己在佛法上,似乎真的没什么悟性。

    不过既然媚娘姐没说出来,自己还是不问了,免得老脸挂不住。

    “对了姐姐,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嗯,正要说这件事。”

    武媚娘一只手捧住茶碗,轻轻晃动着,眼波随着茶汤微微起伏,沉思片刻道:“阿弥,你知道高阳公主吗?”

    “咦?”

    苏大为心里一突,感觉……

    这事有些忒巧了。

    不久前才为金宝神枕的事找过玄奘法师,金宝神枕现在理应是高阳公主之物。

    多半也是从公主府中流出的,现在,武媚娘找自己居然又提起高阳。

    “知道?”

    “知道。”苏大为肯定的点点头:“以前在玄奘法师那里听说过高阳公主与辩机之事。”

    武媚娘点头道:“今天找你的事,就与高阳公主……的驸马有关。”

    “咳咳。”

    苏大为没忍住呛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媚娘姐,你说的是房遗爱?”

    武媚娘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

    可惜表演太过,怎么看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在武媚娘也无意去多刨根问底,继续道:“数日前,房家三子房遗则向陛下秘报,房遗爱有反意。”

    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口水,一个字没说。

    他现在没弄明白,媚娘姐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房遗爱反不反的,和自己也没关系啊,都不挨着。

    “陛下原本十分信任房遗爱,但房遗则十分肯定,一再向陛下申述,更紧要的是,长孙无忌刚巧来找陛下,撞破此事。”

    武媚娘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

    显然对长孙无忌这个人,颇有些不喜。

    苏大为仔细品了品。

    陛下信任房遗爱,长孙无忌撞破此事。

    这里面,信息量很大啊。

    想了想,他试探着向武媚娘问:“陛下,不想查此事?”

    “事关谋逆大案,查肯定要查,但陛下本不愿声张。”

    武媚娘叹息道:“可这事既被长孙无忌知道,那就超出陛下掌控了。”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

    李治似乎有些忌惮长孙无忌,不想此事这么巧就被长孙无忌知道了。

    你猜,长孙无忌“撞破”,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纵然武媚娘没说,但苏大为仍然品出这一层意思。

    舔了舔唇,苏大为问:“陛下与长孙……”

    “你是我弟弟,我也不瞒着你,陛下登基多赖长孙无忌之力,但现在,长孙无忌的手伸得有些过长了,陛下希望朝堂平衡,不想见到一家独大。”

    苏大为点点头,懂了。

    帝王之道,在于驭下平衡。

    手底下的人最好维持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任何一方势力要是垄断了朝堂,对皇权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

    两晋之后,不知多少朝代起自军功贵族,旋即又被内部军阀所灭。

    前朝杨广之所以发动对高句丽的战争,就有借刀杀人,借机清除内部关陇门阀势力的考量。

    可惜,杨广最后玩脱了,被关陇出身的李渊夺得了江山。

    而不论是否关陇出身,任何人一但坐上皇帝这个位置,都不会允许手下势力太过膨胀,都希望分化他们,维持平衡,稳定皇权。

    李治登基,是靠着长孙无忌的助力。

    但是他们俩的位置决定了,两人不可能一直和平共处。

    权力,终究要移回皇帝手中。

    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无数权谋算计,甚至腥风血雨。

    眼下的“房遗爱谋反案”,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罢了。

    “姐姐,你希望我做什么?”

    苏大为问。

第五十二章 风起于萍末

    武媚娘怀有身孕,而且快接近临盆了,这个时候出宫见自己,叙旧是一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受此事影响吧?

    否则大可以等生产完,身体恢复后,再出宫省亲。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对于武媚娘和李治十分重要。

    可自己能帮什么忙?

    苏大为一时还摸不着头脑。

    毕竟,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不良人,距离长孙无忌这一层,实在太过遥远,可以说是毫无交集。

    “阿弥,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和陛下现在最大的敌人是什么,现在朝堂上,已经是长孙无忌一家独大,如果此案再将山东望族拖进去,只怕局面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武媚娘轻声道:“我和陛下,其实都不相信房遗爱会反,因为对他并无任何好处。

    纵使他真有二心,也全在我和陛下掌控之中,现在就怕长孙无忌借机发难,剪除异己。”

    停了一停,武媚娘伸出右手,轻轻覆在苏大为的手掌上:“所以我希望阿弥你帮我。谋逆之案,非同小可,长孙无忌想让人心服口服,必然会预留充足的时间去搜集证剧,或者是炮制证据,而且他必然会扩大范围,将此案做大。

    要想完成这一切,就离不了大理寺和刑部,而大理寺搜罗证据,又岂能少了不良人?”

    她的手掌覆在苏大为掌背上,稍稍握紧:“所以此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苏大为一个激灵,霍然站起来。

    他看着武媚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大案子,也有自己参与的份。

    而且听武媚娘所说,自己甚至颇为关键。

    不行,让我捋一捋。

    假设长孙无忌要查房无忌谋反的案子,应该怎么查?

    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好像没毛病。

    大理寺的话,查案除了调集人手,录取口供,一些细节可能真的需要不良人参与进去。

    这样看的话,媚娘姐的逻辑没毛病。

    “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突然想到一件事:“长孙无忌要查谋反案,为什么不派自己心复秘密去查?通过刑部和大理寺,动静不会太大了一点吗?这样岂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要是提前让房遗爱知道……”

    “阿弥,这是阳谋。”

    武媚娘提起瓷壶,给两人茶碗里重新注满茶汤,在滚烫沸腾的烟气中,平静的道:“如此大案,陛下都清楚的事,他怎么可能绕过刑部和大理寺,不怕落人口实吗?

    况且,要查案总得要人,他不靠刑部和大理寺还能靠谁?

    同样道理,大理寺要查案,必然要动用可靠的人手,相比本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处在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更为可靠。”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后,才继续道:“何谓阳谋?通过刑部、大理寺查案,假设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偷偷将消息泄露给房遗爱,但这种事后顺藤摸瓜,很容易查出来;

    另一种更大可能,是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接近房遗爱。”

    苏大为张了张嘴,心里不得不承认武媚娘说的有道理。

    就像是自己,听说房遗爱涉及谋反之事,那金宝神枕他就不想碰了,怕万一把自己牵扯进去,说不清楚。

    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谁会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事后也难逃被清算。

    “第二点。”

    武媚娘继续道:“假设真有人告诉房遗爱了,你猜他会如何反应?”

    “呃?”

    “他如果妄动,就是坐实了自己有反意,那样必死无疑;他若问心无愧,就会老老实实,甚至还要配合调查。”武媚娘白了苏大为一眼:“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逃不出长孙无忌的算计,这就是阳谋。”

    “姐姐……”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了想,向武媚娘拱手道:“受教了。”

    “对于像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手握这样的权柄,对付一个小小的房遗爱,根本无须,也不屑于用阴谋,堂堂正正摆明了要查,谁敢阻挠。”

    武媚娘轻轻向茶碗里吹了吹:“就连陛下都无法干涉这件案子。”

    “那万一,万一大理寺查证据时,不需要用到不良人呢?”

    “没有万一的,阿弥。”

    武媚娘眼里闪过深邃:“此事是阳谋,但我料定长孙无忌还会罗织证据,将一些他想除掉的人,都囊括进去。

    这证据嘛,如何让大理寺和刑部知道?

    假如你是长孙无忌,你觉得,该如何天衣无缝的将证据传上去?”

    记不清是第几次,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唾沫:“不良人……”

    “是啊,大唐整个刑狱体系里,最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是最容易办到的。”

    武媚娘饮了口茶:“风起于萍末,以长孙无忌的老谋深算,自然会用最省力的方法。”

    “姐姐,我该怎么做?”

    苏大为感觉背心被汗浸湿。

    在跟武媚娘一番话下,一个看不见的敌人,长孙无忌,仿佛立于空中。

    阳谋,阴谋,信手拈来。

    但更奇的事,这些都被武媚娘参透,三言两语,便直指核心。

    “长孙无忌,很强。”

    武媚娘向苏大为面前的茶碗指了指,示意让他喝茶。

    然后才接着道:“如果正面对上,就算将陛下和我加起来,都远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她抿了口茶,抬头看着聚精会神倾听的苏大为道:“长孙无忌并没有把陛下视做他的对手,以有心算无心,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大为不禁凛然。

    武媚娘用出“鹿死谁手”这个词,显然已经把长孙无忌视为最大敌人看待。

    而这时候的长孙大人,总揽朝纲,大权在握,恐怕丝毫没料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小皇帝李治,低垂的面孔下,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人,总会长大的。

    特别李治还拥有李世民这样的父亲。

    他的血液里,天生流动的是征服与权力欲,可不是外表的温良谦恭。

    “阿弥,依我想,刑部和大理寺很可能为此抽调人手,设立临时的机构来查这件事案子,你,必在其中,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这就有点像是后世的专案组一样。

    至于抽调自己,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上次兰池宫之案,自己也算是上达天听,给大理寺和上面,留下了一个“才堪大用”的念头。

    那这次查谋反案,如果上面抽调人手,十有**也会用自己。

    因为长孙无忌没有将李治视为敌人,就不会去提前布局算计。

    更不会去查李治身边的武媚娘,也就不会知道武媚娘还有苏大为这么一条暗线。

    这是此案中长孙无忌的“盲点”,也是最大的变数。

    “媚娘姐,道理我都懂,但我身份低微,除了查案别的什么也帮不上,就算是查案,我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武媚娘笑了:“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此事只要有你参与,就等于给我和陛下多了双‘眼睛’,这案子查了哪些,查到了哪里,只要有你在,我和陛下便能占得先机。”

    苏大为有些佩服的点点头:“我懂了,媚娘姐,其实如果你不是入宫做贵人,以你的头脑,我看破案也不比狄仁杰差的。”

    “贫嘴。”

    武媚伸手在他手掌上轻拍一记:“我要是男儿,呵呵……”

    她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对了阿弥,还有一点要你帮我注意的。”

    “是什么?”

    “盯紧案件的证据,如果发现牵涉的证据有问题,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心里了然。

    武媚娘需要自己做的,一是做好她和李治的耳目。

    越是大案,越离不了基层的参与,做为不良人中优异者,苏大为必然会参与其中。

    到时能提供消息,让李治和武媚娘不至于被动。

    其次一点,如果长孙无忌真的在案子里“掺了沙子”,想要通过罗织证据剪除异己,一但被抓到破绽,就是李治的机会了。

    虽然不可能凭着这一点扳倒长孙无忌,但至少可以保全朝中与长孙无忌敌对的势力,而且可以严重削弱长孙无忌在朝中的威望。

    总之,这件事,颇具有可操作性。

    最妙的是,以苏大为的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被长孙无忌察觉到。

    “聚沙成塔,方可成就百尺高楼,强与弱,并没有绝对的分野,只看有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一点。”

    武媚娘缓缓起身,走到苏大为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弥,你就是此案的关键点,也是我最大的依仗。”

    “媚娘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

    怎么说呢,他感觉到千钧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这可能就是一份历史的责任感?

    毕竟女皇姐姐都要靠自己才有机会翻盘~!

    窃喜?

    或许潜意识里有一点。

    “有你帮我,我就轻松许多。”

    武媚娘扶着腰道:“我们该出去了。”

    “姐,我扶你,对了……”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佛经,看了真的有用吗?以前我只觉得狄仁杰大兄断案如神,但这次我才发现,姐姐你才是厉害,以前都没发觉,难道佛法真能让人顿悟开智?”

    “能啊,我回头让王福来拿本金刚经给你,我亲手抄写的。”

    “哦哦。”

    苏大为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犯愁。

    他伸手摸了摸衣袖里的那本《道德经》,究竟先看哪本?

    若论起来,自己修行的法门,无论是鲸吞之术,还是袁守诚传自己的,都更偏向道家。

    但是眼看着武媚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有点羡慕。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说起断案,他苏大为在不良人里虽然不错,但和狄仁杰这种见微知著,断案如神的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如果读佛经能像今天的武媚娘一样,一眼看透本质,抓住问题核心,那简直就是给智商开挂。

    要不两本一起读吧?

第五十三章 反者道之动

    这顿饭,是苏大为有记忆以来,吃得最不自在的一次。

    虽然人都是熟悉的那些人,但是身边围着宫女太监,时不时还要替武媚娘试菜,这个就让人有些隔应了。

    就算是武媚娘,也不能完全废除宫中规矩。

    好不容易吃完,又吃了一盏茶,武媚娘坐了片刻,便起驾回宫。

    李治没许她在宫外留宿。

    送她上马车前,苏大为突然心中一动,向她道:“媚娘姐,你之前不是问我你这胎是男是女吗?我现在猜一下。”

    “嗯?”

    夜色昏沉,武媚娘一手搭着宫女的胳膊,刚要上马车,听得苏大为的话,不由回头好奇的看向他。

    马车旁,王福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却不是平日里的灯笼,而是一盏青铜油灯。

    正是苏大为工坊里出的鲸油灯。

    橙黄色的光芒,照在武媚娘脸上,她的神情一愕,旋即笑道:“那你猜猜看,如果猜中了,姐姐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一言为定。”

    苏大为双手抱胸,靠在门旁大笑道:“我猜姐姐这次,一定是个男孩。”

    要论谈人生佛法智慧,看破人性,分析事理,苏大为今天是全场被武媚娘压着,但要说猜男女嘛。

    不好意思,开卷有益,开卷有益哈。

    苏大为摸摸鼻子,颇有几分神棍气质,斩钉截铁的道:“姐姐头胎定是男孩。”

    “那就承你吉言了。”

    武媚娘横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回去吧,我回宫了,要是生了,第一个通知你。”

    她被宫女搀扶着坐进车里。

    窗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王福来向着门边的苏大为鞠躬拱手,跟着上了马车。

    伴随着车轮辘辘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融入黑夜,看不见了。

    心里转动着无数的念头,苏大为转身合上院门,向自己房间走去。

    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倩影闪过:“哥哥,今天媚娘姐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是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拦在自己面前。

    看她的眼神闪动,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神情似乎有些扭捏。

    苏大为一愣道:“小苏你还没休息?对了,你脸怎么这么红,身体不舒服吗?”

    说着,伸手便想去摸她额头。

    不料却被聂苏眼疾手快,一个小跳步躲开:“哎,哥,你讨厌,还没回答人家问题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大为有些警惕的道:“说的都是大人的话,小孩子家家不要乱打听。”

    “你……你才是小孩子呢。”

    聂苏气得跺脚。

    “好了,好了,你不是小孩,你是大人。”

    苏大为眼神一瞟,发现妹子小荷已露尖尖角,确实不能说她是孩子了,尴尬一笑道:“我今天累了,要回房歇息,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哎哥~”

    聂苏张了张嘴,抱着小玉跟了几步,看着苏大为火烧屁股般的逃回自己房间,她有些郁闷的哼了一声:“鬼鬼祟祟,不知在躲什么!”

    咬了咬鲜红的唇,聂苏有些不甘的扭了扭身子,抱着胖乎乎的小玉走向后院。

    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小玉,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吗?是笨死的……”

    苏大为自然不知道自家妹子的怨念。

    他将卧房门关上,脑子里还在想之前武媚娘说的事。

    媚娘姐,真是不简单啊。

    全场被压制,以前没这种感觉。

    明空法师的时候,媚娘姐给人感觉只是温和,一位有修养的女菩萨。

    现在嘛……

    有些锋芒感了。

    从开始话题,到结束,苏大为回想起来,自己都是被她引导着,几乎没什么插嘴的机会。

    这是一种强大的控场能力。

    可以说,从这个时候,日后的女皇大人,已经展露出她非比常人的强大气场了。

    看透人性,抓住问题关键,稳定而智慧的心境,还有缜密的逻辑、语言。

    只怕男人中,也少有她这种水准。

    这些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在做太宗才人时学到的?

    苏大为摇摇头,不去继续深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要想的是,武媚娘与自己聊天的那番内容。

    问题和要做的事很清楚,

    但是在媚娘姐话语之外,还有许多未尽之意。

    这些,是需要苏大为好好思考的。

    他走到桌前,将袖里新买的《老子三千言》取出,放在桌上。

    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入喉的冰凉,让他精神一振。

    在桌前坐下,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双眼微闭,将下午与武媚娘的谈话,从头捋了一遍。

    今天谈话的内容,大概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媚娘姐在宫中的地位无须担心,她开始就表明,自己与李治站到了一起。

    这便是立与不败之地了。

    就算王皇后、萧淑妃和其她妃嫔加起来,只要李治心不变,媚娘姐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而且,与皇帝站一起,只怕还有“盟友”的意思。

    她体现出自己与别的妃嫔不同的价值。

    便是做过太宗才人,受过太宗的言传身教。

    在某些事情的拿捏分寸上,对李治多有建言和帮助。

    这二者不仅是男女之情,还有政治生态上的相互依赖。

    当然,这些都不是武媚娘说的,而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第二个阶段。

    既然武媚娘与李治站到一起,两然便是一体同心,利益共享。

    那么现在共同的敌人,便是长孙无忌。

    因为权力过大,长孙无忌反而成为了李治的威胁。

    正常的朝堂上,都是有多个派系存在,大家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皇帝高高在上,控制左右平衡。

    这是帝王之术,也是驭人之术。

    但是长孙无忌因为有扶立李治登基的大功,现在独揽大权,已经到了李治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了。

    哪个皇帝会愿意看到强势的权臣存在?

    古往今来,权臣行废立之事的还少吗?

    这便是武媚娘表达的第二层意思。

    李治不愿意长孙无忌继续膨胀下去,如果此次谋逆案,让长孙无忌得手,那么朝堂上山东望族势力将被一扫而空,只怕到时最危险的反倒是做皇帝的李治。

    而山东望族……

    对了,说起来,萧淑妃的出身,也是山东望族啊。

    而王皇后背后就是长孙无忌这些关陇贵族。

    有趣……

    朝堂上的权势争斗,也影响到后宫吗?

    难怪当今皇上李治在后宫一直独宠萧淑妃,都生好几个皇子皇女了。

    反倒是和王皇后,始终无所出。

    这里面,也是值得细品。

    苏大为想着,手指无意间翻开桌上的书卷。

    一行字,呈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他的双眼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借着灯光缓缓念出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唐时还没有后世成熟的标点法,字句之间,只是稍留空隙,如何准确断句也是一门学问。

    苏大为对这句话并不陌生。

    稍一思索便理解了。

    循环往复的变化,是道的运动,道的作用是微妙的,也是柔弱的。

    天下的万物产生于看得见的有形,有形又产生于不可见的无形。

    换句话说,一件有形之物,必然是由无数看不见的无形之物聚合而成。

    “刚不可久,盈不可守,一件事过了顶峰,便容易走向它的反面。”

    他的手指在书卷上轻轻划过,自言自语道:“长孙无忌现在就是站在顶峰上,光芒万丈,却忽视了,在身后阴影中,一些事物正在悄然变化。”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有些念头霍然开朗,忍不住想:难怪道家思想能流传千古,确实把握到了“道”的规律。

    古往今来,无论多强大的国家,强大的个人,最危险的时候不是它弱小时,而往往是站在巅峰的那一瞬。

    太阳升过日中,便意味将要下沉。

    长孙无忌太过忘形了,对李治有了轻慢之心。

    后世不是有句话吗,叫无知和弱小不是你失败的理由,傲慢才是。

    摇摇头,苏大为思绪再次回到武媚娘说的话上。

    思索片刻,又品味出第三层意思。

    虽然媚娘姐说得很轻松,但涉及谋逆大案,多少权谋和冲突在其中,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她只要我稍通消息,顺便留意有无异常的证据,能找到长孙无忌的破绽。

    但还有些话只怕没说出来。

    如果仅是这样,不足以保全房遗爱,也不足以维持住山东望族这个势力的基本盘。

    朝堂势力失衡,对李治来说就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可能,不光要搜集证据,还得保住房遗爱。”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立时有一个直觉,这才是武媚娘和李治真正希望自己做的。

    只是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就算是未来的女皇姐姐,想必也是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保住房遗爱?

    这怎么可能。

    在史书里可是明明白白记着了,房遗爱还有高阳公主,还有许多其他人,都被牵连进来了,在这次永徽年大案中,俱被诛杀。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苏大为吸了口冷气,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心情有些复杂。

    “如果是狄仁杰大兄在此,他会如何做?”

    呵,想必会发出一声嘲笑,说阿弥你小子居然怕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用力一拳击在自己掌心,振奋道:“既然是媚娘姐交托给我的事,放手去做便是,再说,谁知道我这只小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暴。”

第五十四章 李元景

    永徽三年四月,武媚娘生皇子李弘。

    李弘为武媚长子,大唐皇帝李治第五子。

    按后世人的眼光看,李弘的父亲是皇帝,爷爷是皇帝,曾祖父还是皇帝。

    未来,他还会有一个当皇帝的母亲,以及两个当皇帝的弟弟……

    足可以称上一声“六味地黄丸”。

    五月,武媚娘被封二品昭仪。

    所谓母凭子贵,后宫那些妃嫔不管心中如何嫉妒,表面上却也无话可话。

    吴王府。

    院前的小池上飘着浮萍,清澈的水流从竹管流淌而下,在池上带起圈圈涟漪。

    天气已经开始渐渐热起来。

    书房的窗都被推开,好让院内带着花香气息的风,能吹进房里。

    吴王李恪此时手捧一书卷,水在窗前,远远看着小池中流动的水波,仿佛化作了石像。

    良久,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殿下。”

    李恪没有回头,而是将手里的书抬起来道:“这本书据说是春秋时李耳写的,传下来各个版本,有叫三千言、五千言,也有叫老子和道德经的,我最近在读,感觉颇有收获。”

    “殿下说此书好,必然是极好。”

    身后女人的声音越发轻柔:“说来战国时提出五德终始论的阴阳家邹衍,还有方士,道家,都颇受此书影响。”

    李恪点点头道:“读了此书后,我现在越来越沉得住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这话说完,身后的女人顿时哑口无言。

    吴王李恪要是不争,这局就没办法再继续了。

    “不争,不是要放弃,而是一种更高明的策略,所谓无为而无不为。”

    李恪自信的道:“从永徽元年至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虽百般谋划,但却无一成功,问题出在哪里?”

    “在下驽钝,还请吴王指点。”

    李恪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永徽元年,我被拜司空,授梁州都督;永徽二年加授太子太师、安州都督。

    看似地位越来越高,但手中权力却越来越少。

    直到今年,朝廷仿佛忘记了我这个人。”

    将手里的道德经随手扔在桌上,李恪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长孙无忌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有朝廷大义名份,权倾天下的资源,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虚名的吴王。

    我只有一次机会,若再不成,只怕便有覆灭之险。”

    “吴王……”

    李恪挥手打断对方想说的话:“最近读书,想明白很多事。既然长孙无忌盯着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妄动,让他抓到我的破绽。”

    自得的一笑,他继续道:“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不动,便立于不败之地,而长孙无忌的敌人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等他懈怠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一眼看到苩春彦强笑的脸。

    “吴王,从去岁到如今,按您的意思,我们一直隐忍,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急,机会快到了。”

    李恪抬起下颔,眼里精芒闪动:“最近,我嗅到一种味道,有些人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或许……”

    “殿下!”

    院外有人高声道:“房家三公子求见。”

    “房遗则?”

    李恪脸上露出讶异:“他来做什么?”

    “在下此次求见,是特地来为司徒大人解惑。”

    一个穿着道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道人,向着荆王李元景下拜道。

    “哦,你能为我解什么惑?”

    坐在上首的李元景,眼睛眯了起来。

    荆王李元景,为唐朝宗室大臣,唐高祖李渊第六子,母为贵嫔莫丽芳。

    三十余岁的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继承太原李氏的基因,他身材长大,脸颊瘦长,一双眼睛如刀锋般,极有神采。

    唐武德三年,他被封为赵王,授安州都督。

    贞观初年,历迁雍州牧、右骁卫大将军。

    贞观十年,改封荆王,授荆州都督,转鄜州刺史。

    李治即位后,李元景进位司徒。

    可以说,李元景是宗室中极为重要的人物。

    不过说也奇怪,最近他好像受到什么魅惑,总觉得精神不振。

    如今虽然还能强打精神硬撑着,但两眼之下深黑的眼圈,还是出卖了他的疲乏。

    站在阶下的道士抱拳道:“我听说荆王最近身体有恙,所以特地来毛遂自荐。”

    “我的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有什么恙?”

    李元景失笑摇头,抬头见那道士依旧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苍松一般,心里不由好笑:“你会岐黄之术?”

    道人摇头道:“治病不会。”

    李元景皱了下眉:“那你是会辟邪捉鬼?”

    “怪力乱神不会。”

    道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

    李元景无语道:“莫非是来消遣本王?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着从两旁走出王府侍卫,要将道人强行驱赶,道人忙道:“贫道一不会看病,二不会捉鬼,但贫道能解荆王心中之疾。”

    这话说出来,李元景微微一愣:“等等。”

    两名刚抓起道人胳膊的王府侍卫转头向他看来。

    李元景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

    眼看着侍卫退下去,李元景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绪,试探着问:“道长不知在哪座道观修行?”

    “贫道叶法善,乃括州括苍县人。”

    那道人单手做稽为礼,向李元景道:“偶尔游方至此,心中动念,手起一卦,知与荆王有一段善缘,因此登门拜访,替荆王了确一桩心事。”

    “咳咳,你说的是真的?”

    李元景有些半信半疑,对一个陌生道人还不能尽信。

    却见叶法善手掐指决,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笑道:“如果贫道所料不差,荆王最近可是睡梦不宁?”

    “咦,道长,你……”

    李元景先是一惊,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向叶法善拱手肃容道:“是元景眼拙,险些错过真人!道长神算,在下近来时常做梦,梦中场景十分奇怪,而且最近做的都是一个梦……”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道:“道长,能解梦?”

    “自然。”

    叶法善拈须微笑道:“梦乃预兆,解梦,可参悟天机,正是贫道看家本领。”

    “如此甚好。”

    李元景大喜,忙上前道:“道长请坐,让我将梦的内容与你细细道来。”

    说着,他忙向殿旁的侍者道:“还不快给道长上茶!”

    “是。”

    叶法善也不谦虚,大刺刺的就坐下,轻拈长须,看着殷勤备至的李元景,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轰隆~

    天空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街上行人脚步都开始加快,四散奔跑。

    沿街的铺子也慌了手脚,有的支起雨棚,有的手忙脚乱的收拾货品。

    一只手握着横刀,闯入街道。

    和匆忙的人群比起来,握刀的这只手很稳。

    “这鬼天气,看来是有一场大雨。”

    握刀的手松开,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九郎,要不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卢慧能在一旁冲南九郎可怜兮兮的道:“要是下起雨来,我们都得湿透。”

    “不会那么快吧?”

    南九郎下意识的握住配在腰上的横刀刀柄,仿佛这个动作能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舔了舔唇,他接着道:“刚才人进去了,苏副帅吩咐一定要把人给盯牢了。”

    “下暴雨那人不会跑的。”

    慧能左右看了看,向对面的茶棚一指:“我们就去那里,喝碗茶解解渴,顺便可以躲雨,也看得见这里,可好?”

    “这……好吧。”

    南九郎稍一思索,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到一半,忽然只觉一股凉风从身后吹过,紧接着沉闷的空气陡然一松。

    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只听刷的一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卢慧能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南九郎反应比他慢半拍,紧跟着他,一前一后的跑进茶棚。

    哗啦啦~

    倾盆大雨,如瀑布般倾泻。

    天地间一片银白。

    卢慧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又像小狗一样抖了抖,将身上的水抖开。

    “还好还好,衣服没全打湿。”

    “好……好个屁啊。”

    南九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指着雨幕道:“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还能听见吗?”

    卢慧能张了张嘴巴,侧着脸庞凝神静听了片刻,随即苦着脸摇头。

    “希望不要出什么漏子,那人要是跑了,这半个月辛苦白费了。”

    “应该不会吧,这么大的雨……谁会想不开这个时候跑出来,非得淋成落汤鸡不可。”

    卢慧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确定的道。

    “呃,两位客官,喝茶吗?”

    茶棚里,卖茶的老汉提着茶壶走上来。

    就在南九郎与卢慧能在茶棚中无奈躲雨的时候,那个对他们盯梢的对象,雨幕中的小院,悄然打开半扇门。

    一个人影,低头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又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抬脚迈入雨幕中。

第五十五章 众生相

    纷乱的雨幕,激打在池中,水雾迸溅,有些溅到石上,令苔痕越发显绿了。

    “好大的雨。”

    屋檐下有人说了一声。

    房遗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向说话者看去。

    大唐司徒,荆王李元景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杯,意甚潇洒,向他举杯邀道:“遗爱,你在看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喝一杯。”

    屋檐下摆着一张胡床,几个胡凳。

    上面摆着几样下酒小菜,有美酒与美人做陪。

    “今天难得休沐,邀你们过来一起喝一杯,还有些事想聊聊。”

    李元景说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房遗爱还没开口,坐上另一人抚掌大笑道:“荆王不必理会,他打小就是这样。”

    “哦?”李元景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遗爱这种出神的样子。

    过去房遗爱给他的感觉是一个武夫,心思单纯,倒也不至于木讷。

    而且,李元景无法忘记,昔年太宗在时,房遗爱持马槊立于千军万马中的模样。

    老将们都已经老了,似房遗爱这样正当壮年的将军,日后必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建立赫赫军功。

    正在出神之际,听得房遗爱终于开口道:“年幼时,父亲因为公务繁忙无遐顾及我,那时无聊,我就会蹲在房檐下,一蹲就是一天,他们都当我在发呆,其实不是。”

    他抬头,冲李元景笑道:“其实我是等下雨,我发现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蚂蚁出来。

    看着蚂蚁忙忙碌碌的,我也就忘记了烦恼。”

    “别那么多废话,快过来喝酒。”

    刚才同李元景说话的柴绍用一根长著敲击着杯口,发出叮铛响声:“难得今日大家有兴致,快来快来。”

    等房遗爱过来,他一边倒酒一边喊:“遗爱,你刚才发愣的样子好失礼,这酒,该你敬荆王。”

    “哎。”

    “敬你。”

    席间,一名穿着宫装,贵气袭人的女子,轻伸柔荑,用修长的兰花指,捏起酒杯,向面前的李治道:“现在你是皇帝,该我敬你的。”

    “高阳。”李治苦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你我不必如此。”

    “那好。”

    高阳公主面色一寒,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轻咬银牙道:“我想要把房遗直的爵位转给遗爱,你许是不许?”

    “高阳!”

    李治起身,面色微露不悦:“传嫡,传长不传幼,此乃定制,岂可轻易更改?”

    “你是皇帝,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高阳公主起身,脸色难看道:“父皇在时,我向他求,他不理我,现在你当皇帝了,我以为你真把我当妹妹,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天家无小事,我这先例一开,日后如何自处?将来……我也要立太子的,我如果给你网开一面,那我自己又该如何?”

    “这……”

    高阳微微一窒,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一双眼睛里波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见她如此,李治心里又微微一软。

    “哥答应你,以后只要遗爱立功,一定会重重提拔,保证……”

    “哼,我才不信你,你们,你们都骗我!你和父皇一样,都骗我!”

    高阳一跺脚,任李治呼喊,头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宫。

    “这……”

    李治有些颓然的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伸手揉着额角,感觉头疼,真的很头疼。

    皇帝,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当的。

    无数人情,**,权力,关系,交织其中。

    无数利害,因果,权衡,取舍,融为一体。

    他最近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按在李治的太阳穴上,帮他温柔的揉动着,缓解头痛。

    “媚娘。”

    李治头也不回,伸手按住那只帮自己减轻痛苦的手,微微叹息道:“高阳如此不懂事,你说,我如何帮她才好?”

    说着,有些失望的摇头:“况且房遗爱这件事……”

    “陛下不必烦恼,反事都有因果注定,我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不必多想。”

    “我要有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李治苦笑一下:“对了,刚才高阳说我跟父皇一样,你说……我跟父皇真的一样吗?”

    “父皇曾说:恪果类我。”

    李恪笑着,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说,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身材雄壮的武士,眼若铜铃,颔下黑须根根倒立,不似常人。

    面对吴王的提问,他沉默着,微微欠身道:“臣不敢言。”

    “哈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李恪苦涩笑道:“那是骗长孙无忌的,也是骗我的,立谁都可能,就是不会立我,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前朝杨氏的血。”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所以啊,都是妄想,父皇害怕权力落到我手上,怕大隋再次复活。”

    “吴王!”

    武士站起身,沉声道:“您醉了。”

    “我醉了吗?”

    李恪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手里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颇有些放肆的笑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啊,无论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因为身上的铬印,永远都不会被人真正认可。”

    武士沉默。

    李恪摇晃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的事,你可以想想。”

    “万彻告辞。”

    武士退后两步,向他抱拳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

    “殿下。”

    两旁传来侍卫的声音:“要不要……”

    李恪摇摇头,伸手制止。

    他的双眼清亮,哪还有方才的醉态。

    凝视着薛万彻远去的背影,良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酒杯扔在地上。

    啪!

    “房遗则这个白痴,简直误我。”

    他转身走进书房:“你们都出去吧,让她来见我。”

    “是。”

    府里下人手脚麻利的将一切收拾好。

    房门关上时,光明一点点被封印,无尽的阴暗浮现,仿佛他心里的**与恶念同时被惊醒。

    “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那么多,却不被认可?”

    “我一定是疯了,竟想证明给死去的那个人看,告诉他,其实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

    哗啦~

    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李恪狠狠摔地上。

    然后是如野兽般的喘息声。

    良久,等这喘息声平复,李恪扶着桌子站稳。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为今之计,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开,免得被长孙无忌给算计进去,还有多手齐下,或许……”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和的声音:“王皇后派人来了。”

    一名宫女迈着略显急促的莲步,走过长廊,跨过宫殿,一直走入皇后寝宫。

    她在宫门前站住,通报之后,过了片刻,殿内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殿门被拉开。

    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小跑着进去。

    不用多看,仅凭着记忆,无比熟悉的来到自己主子身边。

    宫女裣衽为礼道:“皇后。”

    “过来。”

    “是。”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伸手挡住自己的唇,附在王皇后耳边,轻声耳语。

    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后本来微微眯着眼睛。

    在宫女细软的话语中,在屋角博山炉喷出的香雾中,半梦半醒,似乎随时可能睡着。

    但就在宫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王皇后的眼睛倏的张开。

    “当真?”

    “千真万确!”

    王皇后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真这么说?”

    “是,那人说,只要皇后帮他多美言几句,他会全力支持皇后,还说……”

    “还说什么?”

    “说李忠生母刘氏身份卑微,不配有子,理当由皇后抚养李忠,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来,他将会全力支持。”

    “好,好啊。”

    王皇后笑得眼睛眯起来,眯成了月牙儿。

    “长孙大人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挠,现在既然连吴……他出愿意助阵,那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说着,她站起身,虽然努力想要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忠儿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刘氏那个贱婢不敢杵逆我,至于萧淑妃那边,有武媚娘去对付……”

    提到萧淑妃和武媚娘,王皇后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自从武媚娘入宫后,没错,萧淑妃的气焰被大大打压了。

    一向独宠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每晚宿萧淑妃那了。

    可王皇后没得意几天,很快就发现,这武媚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治不去找萧淑妃是不假,可也没来找自己,更没找其她嫔妃,而是独宠武媚娘一人。

    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萧淑妃身后,还是有名门望族江南萧氏做支撑。

    而这武媚,不过是关陇中新兴的贵族,而且听说也不甚受家里待见。

    对自己的威胁应该是小了许多。

    不过,当听说武媚生了个儿子时,王皇后心里终于失衡了。

    凭什么,

    一个太宗时的才人,

    刚入宫的“老女人”,也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还给陛下生了儿子?

    再看看自己,至今肚皮一点动静没有……

    陛下从不来看自己,这肚皮,能有动静才怪了!

    “是你们,你们逼我的,你们都在逼我。”

    王皇后双手死死绞在胸前,浑身颤抖。

第五十六章 苏我氏

    二更天。

    长安内外宵禁,万籁无声。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黑夜包围。

    河面上升起薄雾,氲氤一片。

    岸边的柳树,在夜风中诡异的起伏扭动,就好像脚下大地,有某种东西在呼吸。

    黑烟卷起,昏昏冥冥。

    烟气里,似乎万千饿鬼哭号。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化作了人。

    此人双手负后,站在河边,凝视着平静的泾河河面,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河面忽然荡起涟漪,仿佛有一枚看不见的石头投入水里。

    一层层一圈圈的潮水推动着,

    河上白色的雾气猛地卷起,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撕开。

    银色月光笔直的照下。

    但见湖面上,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赫然踏行于河波之中。

    他的双脚贴着河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看起来虽然慢,但转瞬之间,已经来到河边,向着开始出现的那人微微鞠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刀劳大人。”

    “你便是倭国苏我氏?”

    刀劳沉声道:“虽然你亦有半诡异血统,但尔等从大汉时逃去倭国,现在回来又联系我们做甚?”

    “先祖曾言,苏我氏也是诡异一脉,虽然血统比不得刀劳大人的纯正,但,我们毕竟也有诡异的血统。”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刀劳两眼微微眯起:“说出你的来意吧,这里并非叙旧之地。”

    苏我氏沉默片刻,接着道:“此次联系刀劳大人,是想求见荧惑星君,痛陈厉害。”

    刀劳上下打量对方,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来长安,也有一阵子了吧,直到现在用古法联系上我,又说求见星君?”

    他的声音突然变冷,右手伸出,化作一柄锋利弯刀:“你当星君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刀劳大人息怒。”

    苏我氏双目闪烁一下,抱拳嘶声道:“请听我从头说起。

    苏我氏入东瀛后,一直坚持诡异之理想,从未放弃,亦渐渐在东瀛掌权,让我们拥有诡异血脉之人,也可以堂堂行走。

    在东瀛宣化天皇时,先祖苏我稻目终于得到了机会,掌握权柄。

    等到苏我马子时,权力达到了巅峰。

    之后苏我氏更与天皇家族通婚,达到混其血脉的目地。”

    说到这里,苏我氏抬头,面罩上的双眼闪烁着名为野望的光芒:“那是我们诡异最好的时代。

    只可惜,好景不长,有逆臣中臣镰足与中大兄皇子暗中勾结,伏杀了本代族长苏我入鹿。

    我族虽极力反抗,无奈大势已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带着部份族人逃回大唐避祸。”

    “你跟我说这些,目地是什么?”

    刀劳缓缓收起刀锋,却仍未松口。

    “求见星君,是因为我族蛰伏大唐日久,已经熟悉这里的情况,并且发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我氏抬头,漆黑的双瞳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个能让我族掌权,重得天下的机会。”

    刀劳脸露惊疑之色。

    这倭国来的苏我氏,虽也有诡异之血,但百年来身上血统早已驳杂不堪。

    奇的是他身上居然还透出另一股力量,甚是不弱。

    那种力量,非诡异,更非异人,究竟是什么?

    这些暂且不说,刀劳对于他的提议也非常吃惊。

    让诡异一族重新掌权,夺得天下?

    好大的口气!

    但,

    又确实有些吸引力。

    再加上苏我氏的肢体语言,狂热的语气,相当有煸动力。

    “苏我虾夷,恳请刀劳大人带我去见荧惑大人,让我当面与星君陈说厉害。”

    苏我氏喉结微微蠕动,两眼露出渴望的光芒。

    “你的提议……”

    刀劳眯着眼睛,眼缝中,光芒闪烁:“不必去见星君了,我在这里就可以给你答复。”

    “请说。”

    “我家星君与人族李淳风早有约定,唐人与诡异互不侵犯,各安其命,白天,属于人,夜晚,属于诡异,至于你的提议……还是收回去自己留着吧。”

    “刀劳大人!”

    苏我虾夷额头青筋浮现,两眼射出恶狠狠的光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可以让诡异重新君临天下的机会!”

    “不必了。”

    刀劳冷冷的道:“属于诡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大唐的天下。”

    “你……”

    苏我虾夷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两眼盯着刀劳,杀气在空气中涌动。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向刀劳微微欠身,然后,倒退着,缩回黑雾里。

    “走了。”

    刀劳眯着眼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泾河岸边的草丛一动,一个人影从中走出。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是高大龙。

    “多谢刀劳大人。”

    “行了,我是看在你给我族行方便的份上,还你一个人情。”

    刀劳向苏我氏消失的方向指了指:“你要找的半妖,已经现形了。”

    “多谢,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如果他再联系诡异,还请大人通知我。”

    高大龙向刀劳拱手,哈哈一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帮阿弥。”

    “不说这些。”

    刀劳挥手打断他:“你真的不考虑加入诡异?”

    “加入诡异?难道就可以不吃饭,不干活?”

    高大龙嗤笑一声道:“之前您拜托在公交署里干活的那几位,可也是诡异吧。”

    他指了指刀劳,又指了指自己:“诡异都在融入人类,那我做人,还是做诡异,又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向刀劳拱手道:“告辞了。”

    一阵狂风卷过,高大龙身形蜿蜒扭曲,化作蚺鬼朝舒我氏离去方向,电射而去。

    泾河水默默的流淌,好像千古不变。

    然而,今天的水,还是千年前的水吗?

    刀劳静静的站在河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做人,还是做诡异,有分别吗?”

    夜风中,传出他困惑的声音。

    无论黑夜如何漫长,黑暗终究过去,光明重新降临。

    日头从东方喷薄而出,将整个长安城照得金碧辉煌。

    而长安皇宫中,王皇后有些惊喜的从坐位上站起。

    她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有些胆怯的迈过殿门,向自己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不敢走了,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带着几分羞怯,又有几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张口小声道:“忠儿参见皇后娘娘。”

    “你这孩子,终于来啦。”

    早已等不及的王皇后快步迎上去,牵住孩子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头上爱怜的摸了摸,又顺着脸颊摸下去,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让本宫瞧瞧。”

    “啧啧,果然像陛下。”

    王皇后抬头,向带李忠来的宫女看了一眼:“你说像不像?”

    “像像,跟陛下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宫女忙一迭声的答应。

    李忠为李治长子,母为宫人刘氏。

    做儿子的,像父亲再正常不过了。

    王皇后笑了起来,摸了摸李忠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肩膀:“这身子骨也挺结实的,是个健康孩子……对了,我记得你是贞观十七年生对不对?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亲临弘教殿,摆下宴席,跟众臣说:近来王业日渐振兴,尽管酒食准备不周,还是冒昧请卿等赴宴,因为朕有孙儿了。”

    越说,王皇后脸上喜色越浓几分。

    说完太宗旧事,她亲昵的抚着李忠的背道:“从今天起,不要叫我皇后,要叫娘亲。”

    年方九岁的李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一脸困惑的抬头:“皇后……娘,可是,可是我有娘亲了。”

    说着,小手指向殿外。

    王皇后这才注意到,刘宫人正远远的跪在宫外。

    她的容颜有些憔悴苍老。

    虽为李治长子的生母,但是并无任何出身来历,又并不得李治喜爱,在后宫毫无存在感可言。

    她的存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是做为李忠的母亲。

    见到她,王皇后的脸色沉下来,不悦道:“谁把这贱婢带来的?”

    “皇后……”

    四周的宫人太监们顿时大为惶恐,一个个跪了下去。

    王皇后却没心思去追责,只是厉声道:“把刘婢拖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是。”

    一众宫女急忙涌上去,七手八脚的抓住刘宫女的手脚,不顾她的哀求,将她强行拖走。

    “娘亲,娘亲!”

    李忠大为惊慌,小脚迈动想要去追刘宫人。

    却被王皇后紧紧攥住手臂。

    “疼~”

    李忠一脸痛苦的回头,只见王皇后微笑着,咬着银牙,冲自己强笑道:“从今天起,本宫便是你的娘亲,你要记得,你唯一的娘亲,就是本宫,你……记住了吗?”

    永徽三年,王皇后因没有子嗣,继李忠为子。

    六月初,长孙无忌联合群臣,及王皇后舅舅,中书令柳奭等百官,向李治进言,求立太子。

    这一下大大出乎李治所料。

    特别是群臣中,除了关陇一系,外戚、宗室罕见的联成一气,共同求立太子,形同逼宫。

    最终,李治同意。

    七月初二,册立李忠为太子,大赦天下。

    没有人知道,立太子这天晚上,皇帝的宫久,灯光久久不熄。

    所有人眼中那个温和的皇帝,毫无脾气的皇帝,第一次,提着长剑,奋力砍着一把木椅,砍得木屑纷飞。

    他的脸庞涨红,仰天似在咆哮。

    然而,从颤抖的身体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是皇宫,这是天子的居所。

    然而在这里,他却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如果不顺着长孙无忌,他的命令连皇宫都传不出去。

    这就是现实。

第五十七章 真的有反意

    郡府中,一盘棋下了一半,隐隐见黑子将白子包围,随时将要屠灭大龙。

    “该你下了。”

    柴令武向棋盘指了指。

    柴令武为柴绍与平阳公主之子。

    其妻为巴陵公主。

    他在朝中连续担任过太仆少卿、卫州刺史等职务,现封襄阳郡公。

    坐在棋盘前的房遗则手拈棋子,看着棋盘怔了半天,忽然烦躁起来。

    将白子往盘中一扔,随手将上面的棋子绞成稀烂,大声道:“不下了,不下了,这棋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忒费脑子。”

    “你……”

    柴令武瞪了他一眼:“跑来找我下棋的也是你,现在说不下的也是你。”

    说着,将手里剩下那枚黑棋往棋盘上一扔:“简直乱七八糟!”

    “哎,令武,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里烦,想找你聊聊天嘛。”

    房遗则眼睛转了转,一把拉住柴令武的衣袖:“我……”

    “有话快说,你再婆婆妈妈,我还不如去找荆王喝酒去。”

    “咳咳,你和荆王最近走得挺近的?”房遗则试探着问:“荆王这人怎么样?下次去可否带上我?”

    “你?”

    柴令武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声道:“等你们房家的事先弄清楚再说。”

    这话说得,令房遗则吓得一下跳起来,失声道:“你,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知道了啊,怎么?”

    柴令武心中费解:房家三兄弟互相扯后腿不是一天两天了,满长安谁不知道?

    就见房遗直突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往下一塌,一脸沮丧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不过了,跑去跟陛下说房俊要反,就是一句气话……”

    “贼你妈!”

    柴令武头皮一炸,霍然退后两步,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指着他:“你……你真跟陛下说了这种话?”

    “说了。”房遗则一脸后怕的点点头:“事后我才知道怕了,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我能怎么办!”

    他两双一摊,一脸委屈。

    “你个猪脑子啊!”

    柴令武张嘴骂道,恨不得抬腿给他一脚。

    房家三兄弟里,房遗直有些清高,与他关系一般,房遗爱呢,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虽然话少了点,但还算能一起喝酒。

    前几日荆王李元景还把他和房遗爱都叫去家里喝酒,那天下雨还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至于房遗则。

    这小子不聪明。

    但是,柴令武跟他关系不错,属于什么话都能说,能一起玩的那种朋友。

    现在乍一听房遗则抛出的“疯话”,柴令武顿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跟房家人扯上关系,这一家子……

    都特么奇葩啊。

    坑人啊!

    “你离我远一点,你滚,你现在就滚出去!”

    柴令武撸起袖子:“贼你妈,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令武,令武,你帮帮我,帮帮我啊!”

    房遗则扑上来,扯着柴令武的衣袖,卟嗵一下跪了。

    “全怪那房俊,还有高阳公主,一直欺负大哥,想谋夺大哥的东西,我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

    柴令武狠狠甩开他的手,嘿嘿冷笑道:“我看你是自己眼红吧?遗爱和遗直两虎相争,你是不是以为你有机会?”

    被一句话戳破心事,房遗则脸色一白。

    柴令武这会也冷静了一些,深吸了几口气,揉着额头道:“等等,这事应该也没那么严重,我记得上次陛下遇刺,还是遗爱拚死护住,陛下不会相信遗爱要反的……

    你说这种话之前,不过过脑子吗?”

    他冷冷的盯着房遗则:“若是诬陷,小心自己反坐。”

    这些贵族子弟,不说个人能力有多强,但是政治上的眼光一个比一个毒辣。

    柴令武在李元景他们面前表现得嘻笑怒骂,好像没个正形,可一但涉及到正事,头脑立刻无比冷静。

    房遗则这回就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告成了,房遗爱被斩了,房家其他人也会跟着倒霉。

    没告成,他就是诬告,要受反坐之罪,也就是诬陷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要承担相同的罪名。

    这混蛋,脑子里装的屎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坑。

    柴令武在心中打定主意,从今天起,一定要离房遗则远一点,免得被这二货连累。

    “不,令武,我,我也不算是诬告,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还有别的可以证明,房俊对陛下有二心……”

    “是什么?”柴令武心下大奇。

    房遗爱那老实巴交的样子,难不成是伪装出来的?

    否则以遗爱为人,反什么反?

    他疯了不成!

    房遗则眼珠急转了转,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外面有下人通报:“郡王,高阳公主来了。”

    “柴令武!柴令武,你在不在里面?”

    “滚开!你个没眼力的奴才还敢拦我?柴令武,你不出来本公主可就进来了!”

    院外响起高阳公主那熟悉的,飞扬跋扈的声音。

    房遗则的脸色顿时大变。

    他脖子一缩,左右张望一下,拔腿便跑。

    一边跑一边低声道:“令武,我先从后门走了,那个泼……我不跟她一般见识,那事我们回头再说。”

    “贼你妈!”

    柴令武感觉自己今天倒八辈子血霉了,碰到全是这一家子互坑。

    他向房遗则远去的身影怒道:“滚!别让老子再见到你!”

    这趟浑水,老子疯了去沾惹。

    这边刚送走了房遗则,小院大门,提着马鞭的高阳公主,已经扯高气扬的闯了进来。

    “柴令武,刚才叫你你听不见?在干嘛呢?”

    “咳咳,我这……刚才在研究棋谱,反应慢了点。”

    柴令武冲高阳挤出笑容:“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高阳在太宗时就颇受太宗宠爱。

    等李治登基,又仗着与李治关系好,继续跋扈,在整个长安几乎无人能治。

    也没办法,从小宠到大的,天子骄子,骄傲已经容到骨子里了。

    只要没弄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朝中上下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谁会跟高阳公主过不去?

    也因柴,柴令武等一帮勋贵,在遇到高阳时,也颇为头痛,表面上都让她三分。

    “研究棋谱?”

    高阳一身红裙,眉心描绘花型,是现今长安流行的贵人妆。

    这让她的容颜越发显得娇艳。

    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瞥向棋盘时,带着眼波流转,配着她宜喜宜嗔的脸庞,连柴令武看了心跳都不由快了几分。

    真是便宜房遗爱那小子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想,那个榆木疙瘩,居然配了这么美艳的皇室公主。

    可再转念一想,高阳公主这性子,与自家公主相比,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跟高阳公主相比,自家的巴陵公主简直柔情似水。

    咳咳,高阳这种还是敬谢不敏了,娶了她不知平日里要被打压折磨成什么样子。

    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又对房遗爱有几分同情。

    “柴令武,你骗人吧?”

    高阳走到廊下棋盘边,用手里的马鞭碰了碰棋盘。

    “下棋得两个人,你一个人怎么下的?”

    说着,她左右看看,双眼流露出狐疑之色:“刚才还有谁在这?”

    “没人!”

    柴令武下了一跳,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我自己左手跟右手下……不行吗?”

    “这也行?”

    高阳眼波流动,歪着头想了想,没在此事多纠缠,而是用脚踢了下地面的石头,向柴令武道:“令武,我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大事?”

    一向没个正形的高阳公主会找自己商量大事?

    这话让柴令武差点没笑出声来。

    高阳向他走近,左右看了看,突然神秘的道:“你说,如果换一个皇帝如何?”

    换……

    柴令武感觉仿佛被雷给击中了。

    整个人定在那里,嘴巴张大。

    他一动不动,但是那表情,就像快要哭出来。

    谋、谋反?

    高阳和遗爱,他们真要谋反?

    你们,贼你妈,能不能不要拖上我!

    高阳公主走了。

    走得和她来时一样突然。

    她的性情从来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给人非常跳脱之感。

    既跳脱,又飞扬跋扈。

    如果不是有个皇帝父亲,还有皇帝哥哥,只怕十条命也不够用。

    现在,她居然跟自己说想换个皇帝。

    柴令武颓然的坐在棋盘边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天。

    大脑一片空白。

    隐隐的,耳旁似又响起高阳的声音:“令武,你是驸马我们就是亲戚,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你觉得现在大唐朝局,是我治哥哥说了算吗?”

    “公主,你……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那老儿太可恶了,我都看过他欺负治哥哥,训治哥哥跟训儿子一样,连父皇在世时,都舍不得对我们说半点重话,他凭什么?”

    “那公主的意思是……”

    “治哥哥性情太过软弱,很难对抗长孙无忌那老头,不如我们宗室里找一个像父皇的,强势一点的,这样才能保住我李氏江山啊。”

    噗~

    这个逻辑我给满分。

    柴令武还记得自己当时目瞪狗呆,恨不得吐血的模样。

    如果是长孙无忌太强势,那不是应该把长孙无忌给扳倒吗?

    高阳你怎么会觉得是因为李治太软弱,才导致长孙太强,所以要换个强硬的宗室去当皇帝。

    这个逻辑是怎么产生的?

    柴令武呆呆望着天,突然间,荆王李元景的模样,从脑海中闪过。

第五十八章 风雨忆当年

    “这么大的破绽,他居然没发现。”

    房遗则后怕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在他面前的吴王李恪,双手负在身后,冷笑一声:“柴令武中人之资,他一定会关注别的,而忘记,你娶的是李元景的女儿,你要找李元景,根本不用通过他。”

    “这样真的有用吗?”

    “通过你的提点,再加上高阳,还有其他的手段,柴令武必然会说动李元景。

    野心,总是很容易滋长的。”

    李恪微微眯眼道:“当人只盯着眼前一点时,就会忘记其它的危险。”

    房遗则不敢说话,只是拚命擦额头上的汗水,冷汗。

    “局我已经布好了,现在就等长孙无忌去收货。”

    “长孙无忌那么聪明,他应该……”

    “就是聪明才会笑纳。”李恪将手里的书拿起,随手翻开道:“房遗爱这个谋反案,既然开了头,就得有个结果,长孙老儿必然扩大罗网,将政敌一网打尽,我现在是在帮他……

    薛万彻、房遗爱,他们以前都是魏王李泰的人。

    长孙无忌不除去他们只怕寝食难安。”

    说着,他回头看向房遗则:“别说我不帮你,这样一来,你的心愿也可达成。”

    “但是……”

    房遗则吞咽了一下口水:“吴王就不怕,长孙无忌反手将你也……”

    “怕,我当然怕。”

    李恪微微皱眉:“所以我还有些别的布置,多留几道后手,希望长孙老儿吃那些饵吃得够饱,无遐顾及我,如果他真的要赶尽杀绝,我也不会束手待毙,何况……”

    他的眼神里有光芒闪烁:“等到他把那些饵吃下,又该膨胀到何种程度?我那个弟弟就算再懦弱,也该容不下长孙无忌了吧。”

    “吴王,你在说什么?”

    房遗则一脸迷惑。

    “没什么,等着看戏吧。”

    李恪抬手,用手里的书在呆头鹅般的房遗则头顶轻敲一记,口里吟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风雨骤起,纷纷扬扬的洒落。

    在阶下空台处,架起一个小桌,两人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外面纷扬的雨,一言不发。

    桌上放着酒,伸手就可以拿到。

    左边的那人,身形高大,两肩宽阔,搁在双膝的手虚握成拳,拳面上青筋满布,露出的皮肤隐隐透着青铜光泽。

    就算一身衣衫也藏不住他身上饱满虬结的肌肉。

    右边的那人,身形也是昂藏,但与左边的相比,就稍矮半分。

    两个壮汉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雨,良久,左边那人长长叹息一声:“遗爱,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一起喝酒看雨了。”

    “大概很久了。”

    “是啊,从我被贬,到现在,匆匆数年过去,有时候回起来,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薛万彻转头看向房遗爱,眼中流露出一丝沧桑感。

    他出身将门,父亲是大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隋末为涿郡太守。

    在大隋崩塌,群雄逐鹿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薛万彻跟兄长薛万均追随涿郡守将罗艺。

    后二人与罗艺一齐归附唐高祖李渊,授车骑将军,武安县公。

    此后大破窦建德,会战刘黑闼,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

    直到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当时身为太子建成心腹大将的薛万彻,与尉迟恭德于玄武门前激战。

    可惜,最后功亏一溃,到底是李世民气运加身,取得了胜利。

    薛万彻做为失败一方,只得率数十骑逃到终南山。

    此后,李世民多次派人招抚,并说:“此皆忠于所事,义士也。”

    薛万彻这才敢出来,后被任命为右领军将军。

    伸手取过桌上酒杯,薛万彻凝视着昏黄的酒水。

    雨水依旧稀稀沥沥的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房遗爱手在台阶里轻轻点了点:“又有蚂蚁,它们搬家迟了,看来要被水淹了啊。”

    薛万彻向他举了举杯:“陪我喝一杯。”

    “好。”

    “从上次到现在,到底有几年了?”

    “上次是哪次?”

    “就是我被贬那次。”

    贞观十九年,薛延陀多弥可汗发兵进犯夏州,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太宗诏令薛万彻等征兵应战。

    从贞观十九年,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薛万彻一直追随太宗,进行对高句丽的战争。

    他与房遗爱的交情,也是在战阵之间打出来的。

    所谓一起扛过枪的袍泽。

    但是薛万彻本事大,脾气更大,常被人在背后说他恃才傲物,盛气凌人。

    在贞观二十二年,唐军班师回长安后,薛万彻的副将、右卫将军裴行方暗中告他对朝廷有怨言。

    英国公李勣也说:“万彻职乃将军,亲惟主婿,发言怨望,罪不容诛。”

    唐太宗据此将他免官,流放象州。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高宗即位,大赦天下,薛万彻遇赦回京,并于永徽二年被起用为宁州刺史。

    不过恰好他足疾发作,只得先回长安养病。

    房遗爱想了想,认真的道:“从贞观二十二年,到如今永徽三年,四五年了吧。”

    “是啊。”

    薛万彻放下酒杯:“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为何会被贬?”

    “你不是因为背后对朝廷有怨言吗?”

    房遗爱这话说出来,薛万彻猛地扭头瞪向他,眼瞳收缩如针。

    那里面,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向房遗爱刺过来。

    但是房遗爱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薛万彻。

    “要是换个人这么说,我一定一拳打烂他的鼻子。”

    “你这脾气还是一样倔。”

    “呵呵,改了便不是我了。”

    薛万彻用手重重一拍膝盖,大声道:“万彻大好腱儿,行得堂堂正正,就算是被陛下误会,又何如?我没有怨恨朝廷,只不过是有人看不过我,在背后中伤。”

    他转头向着房遗爱认真的道:“我没错。”

    “我不懂这些。”

    房遗爱替他倒上酒,举杯道:“除了行军作战,别的我想想就头痛,还是喝酒吧,庆祝你回来。”

    铛!

    两只酒杯轻碰了一下,然后两个豪爽的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万彻,那个……”

    房遗爱放下酒杯,犹豫了一下道:“有个人跟我说,我跟你都是傻子,不适合混官场,还说当年我们失意,是因为被魏王李泰的事牵连。”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围绕着储君之位展开了你死我亡的争夺。

    可是从一开始,李承乾就明显处于劣势,因为他私行不检,屡屡暴出丑闻,令太宗失望不已;而魏王李泰的夺嫡呼声则一直居高不下,因为他有志向,有韬略,聪明颖悟,多才多艺,深受太宗的赏识和宠爱。

    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企图发动政变夺取帝位,可未及动手就被太宗粉碎,李承乾旋即被贬为庶民,不久后流放黔州。

    太子出局后,李泰自然就将储君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他不仅本人聪明干练,胸藏韬略,深得太宗欢心,而且背后还拥有一个实力强劲的政治集团,其中包括当时的宰相刘洎、岑文本,以及一帮元勋子弟,如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弟杜楚客、柴绍之子柴令武等。

    就在朝野上下都认定魏王李泰入主东宫已经是板上钉钉之时,年仅16岁的晋王李治就像一匹政治黑马蓦然闯进人们的视野之中。

    而力挺他的人,就是时任司徒的长孙无忌。

    也正是确立李治要争夺太子之位后,如薛万彻、房遗爱这些人,逐一被分化瓦解。

    这其中的缘由,细思极恐。

    只可惜,无论是薛万彻还是房遗爱,都属于战场上的猛将,但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两人甚至都闹出过类似的笑话,就是娶了公主后,却不知如何洞房,一时成了长安无数人评头论足的八卦。

    “谁,谁跟你说的?”

    薛万彻一双眼睛瞪起来,须发皆张,如同一头怒狮,十分可怕。

    “我想想……好像是个不良人,叫苏,苏什么……记不得了。”房遗爱倒吸着凉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摇头,他这个脑袋,连看书都记不住,让他去记不熟悉的人,实在太为难了。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咱们只管打仗,朝廷要用我们,自然就会用,别的甭费那脑子。”

    薛万彻拍着大腿道:“酒杯不过瘾,可换大碗来。”

    “好,换大碗。”

    “对了,前几天吴王找过我。”

    薛万彻眼里闪过一丝狡猾:“不过我没理他,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我不喜欢他。”

    “哈哈,万彻,谁说你没心眼的?”

    “废话,老子要没心眼,战场上早死八百回了。”

    “对了,荆王听说你回来,要我带你去他那喝酒。”

    “李元景?是不是……哦,想起来了,打高句丽时跟他打过交道……那个人倒是不讨厌。”

    “那就约个时间一起去吧,他人不错。”

    风声雨声,两个憨厚大汉手搭着肩膀,细说着从前的故事,喝得酩酊大醉。

    脸上洒的水珠,也不知是雨还是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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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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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