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房遗爱
酒席散场,送走了尉迟宝琳和程处嗣,看着这两个家伙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走了。
苏大为不禁摇摇头。
程处嗣临行前还醉态可掬的说要把他几个兄弟也带来,介绍给苏大为认识。
不过被尉迟宝琳给揭穿,八成是看上苏大为酿的酒了。
程处嗣脸皮倒是厚,不但没否认,还哈哈笑着夸苏大为酿的酒乃是一绝,下次应该多酿点,让他带回去给老爹尝尝。
他这是吃完不算还想打包呢。
苏大为苦笑一下,对这程家人的行事风格,算是有所了解了。
不过平心而论,程处嗣这人还不错,粗中有细,不惹人讨厌,而且也挺讲义气,平时有事找他绝不推托。
在鲸油灯的生意上,程处嗣也没少出力。
从长安出去一路上,也亏了他不少关系上下打点。
“哥~”
聂苏的声音将苏大为从思索中唤醒。
回头一看,看到聂苏怀里抱着黑猫小玉,快步跑了过来。
“哥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聂苏拉着苏大为,向院里走去:“我发现一个地方,看星星可好了。”
“所以你就带我上房顶?”
片刻之后,苏大为和聂苏坐在自家房顶屋檐前,有些无语的道。
“哥,你看在这里,离天都近一些,天上的星星都好漂亮。”
聂苏伸手像提想要抓住天上闪烁的星辰,纤细的手指,从她的视线看,好似于星星们融为一体。
“才这点高度怎么会近。”
苏大为躺下来,后脑枕着自己的胳膊,小声嘀咕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高楼。”
小玉就蹲在苏大为脑袋旁,也学着人一样,仰首望天,一双猫瞳里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比起去岁,黑猫胖了许多,缩在那里,好像一个黑色的肉团。
“小玉,你该减肥了。”
苏大为话没说完,小玉的猫尾甩过来,一下抽在他的鼻子上,差点把苏大为的眼泪给打出来。
“过份了啊。”
苏大为坐起来,揉着揉又酸又涩的鼻头,瞪它道:“还不让人说了?要正视自己的缺点,知不知道?”
“哥。”
聂苏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把一脸不情愿的小玉重新抱进怀里,冲苏大为嗔道:“别凶小玉,媚娘姐姐说过要好好照顾它。”
“我哪里有凶,它凶我还差不多。”
苏大为看了看小玉冲自己伸出的猫爪,肉团似的爪上,几根勾爪无声无息的弹出来,寒光凛凛。
他不由悻悻的转过头,重新枕着胳膊躺下来,算了,不跟猫一般见识。
古人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
小玉,就是家里的小人,一定是。
看它平时阴险的,上次幻灵失踪的事,这臭猫明明知道,却一直不肯透露半分。
还有上次小玉跑出门,和那个半妖干了一架,它是什么时候认识那半妖的,其中有什么缘故,小玉依旧什么也不说。
有时候看着它双眼的时候,苏大为会有一种错觉,这哪里是只猫,简直就是个城府深邃的人。
就连聂苏问小玉,这猫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偏偏聂苏还很喜欢它。
恐怕全天下,这猫也只愿意听武媚娘的话了。
“媚娘姐姐入宫好久了。”
“嗯。”
“我听阿娘说,媚娘姐姐有身孕了,是不是快要生了?”
聂苏又嘀咕着:“不知生孩子痛不痛,想到媚娘姐姐要有孩子了,感觉好神奇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这些古怪的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她道:“要是无聊的话,可以跟阿娘学点针线活……”
“才不要,上次听你的学针,结果把人家手指都扎疼了。”
聂苏向苏大为伸出食指:“你看,你看!”
“好好,不学针线,还可以学点别的。”
“那你带我学破案呀。”
“呃这个不行。”
“整天呆在家里,人家会闷的嘛。”
聂苏屈起双膝,将小玉放在膝上,自己的下巴压在小玉毛茸茸胖乎乎的背上,她的腮帮子鼓起来,好像真的生气了。
见她这副模样,苏大为不禁有些心疼。
平日里自己不许她出去,她就只能在家里院子里找黑三郎和小玉玩,时间久了,是会憋出病来。
“要不找时间,我带你和阿娘出去踏青。”
“真的?”
聂苏猛地抬头,两眼闪动着光,一脸惊喜。
“真的真的,哥哥答应你,不过要等到我有时间。”
“阿弥!”
下面突然传来柳娘子的喊声:“快下来帮我收拾,还有小苏~”
“哦。”
聂苏吐了吐舌头,冲苏大为伸出小指:“哥,拉勾。”
月光照入房间。
坐在书房间的房遗爱,有些颓然的将手里的书放下。
还是一样,这东西,他看不进去。
父亲生前一直让他多看书,可惜,他虽是大唐名臣房玄龄之子,却偏爱武艺,不好读书。
太宗在世时,还曾征调他一起出征高句丽。
想起来,金戈铁马,箭如霹雳。
现在回忆起来,胸膛里的血还是热的。
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好像当年在战场上握紧横刀。
不过,现在手里的只有书卷。
房遗爱回过神,摇摇头,放弃了继续看书的想法。
他站起身,转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眉头忽然皱在一起。
最近,他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莫名,说不出缘由,但就是感觉到不舒服。
似乎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那是在战场上,被隐蔽在暗处的敌人盯上的感觉。
这是出于一个武人对危险的直觉。
可是细细查探,又找不出这种感觉的由来。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当今陛下登基已经是第三年,大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上虽说长孙无忌大权独握,但各方也相对稳定。
自己身为房玄龄次子,对陛下忠心耿耿,被封为太府卿、散骑常侍,又封右卫将军,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嗯,除了那一件事。
他抬起头,向正南方看了一眼。
自己与大哥房遗直,三弟房遗则的关系更加恶劣了。
这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头脑里,闪过自己的妻子,合浦公主高阳的脸庞,他不禁叹了口气。
“驸马。”
隐隐的,听到高阳的声音飘来。
房遗爱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抛开,应了一声,推开书房大步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不久。
从书房的房檐上,突然有一个黑衣人,以倒挂金勾的姿势垂下来,向着书房里小心窥探。
随后,黑衣人飘落下来,轻轻推开书房门……
天还没亮的时候,长孙无忌翻身从床榻坐起。
多年以来,他形成了习惯,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醒。
尔后梳洗,整理衣冠,直到上朝。
时间分毫不差。
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已经刻入到骨子里。
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无论多晚睡,这一点都不会变。
“什么时辰了?”
“主人,和平日一样。”
黑暗里,有人答应。
长孙无忌伸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折叠如方块的热毛巾。
微微抖手摊开,热气腾腾的捂在脸上,沉默了片刻,感觉精神一振。
毛巾的温度,也和平日一样,丝毫不差。
起身,在下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他踱步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正了正衣冠。
看着铜镜中面庞模糊的自己,不禁自嘲的笑笑:“昔日太宗在时,曾言魏征为他的铜镜,如今太宗与魏征皆已做古,想来让人唏嘘啊。”
四周一片沉默,无人敢接他的话。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想起来什么,回头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门前阶下,有人跪拜道:“小人昨夜去查探过,有一些书信……”
“呈上来。”
片刻后,长孙无忌眯起眼睛,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嘴角微微一笑:“备马。”
“唯。”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享受着几乎要把老骨头拆散的颠簸,长孙无忌开始翻看手里的信件。
当看到一个名字时,他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嘿嘿,有趣啊有趣,正好,全数纳入老夫掌中。”
想起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而这风暴将由自己一手掌握,长孙无忌忽然感觉,自己老迈身体里,血液又热了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这份久违的激动了?
大概从太宗离世,自己掌握整个朝堂以后吧。
这几年……
实在有些太过安逸了。
当年的敌人,还没有清算干净。
是时候了。
他想着,抬头从车窗外看向天际。
灰朦朦的天,布满阴霾,似乎什么也看不清。
突兀的,一个念头不知为何从心中浮起。
先帝的铜镜是魏征,那老夫的铜镜,又是何人?
第四十五章 仙枕之谜
“这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脸纳闷。
“这可是好东西,宝物啊!”胡商思莫尔搓着双手,满脸泛着兴奋的油光,向苏大为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我有一个波斯的兄弟在长安经营当铺生意,他悄悄告诉我,最近收了这件宝物,我知道后,立刻花重金买下来。”
说到这里,思莫尔舔舔唇,凑近一些,用压低的,故作神秘的声音道:“这东西听说叫梦游仙枕,乃是太宗生前喜爱之物。”
这话说得苏大为手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玉枕给摔出去。
幸好他反应快,把玉枕死死抱住,瞪眼道:“你说这叫什么?”
“梦游仙枕啊。”思莫尔纳闷的道:“阿弥你听说过?”
“仙枕你个头啊,这如果真是太宗之物,就应该是金宝神枕!”
苏大为吐槽了一句,低头看手里的玉枕。
乃是金玉镶嵌制成,唐制的宝枕,一尺见方,看模样,并不见有何奇异之处。
不过这玉嘛,倒是好玉,触手温润,镶嵌的金丝形成华美的纹路,看上去确实很上档次。
这真是太宗的那个宝枕?
问题宝枕当时不是被高阳公主讨要去,后来高阳又送予了辩机,结果这事离奇就在于,一个盗贼从辩机那里又把宝枕给偷了出来,最后案发,把辩机供出来。
由此引得太宗大怒,最终将辩机腰斩。
这案子苏大为依稀还有些印象,在他刚做不良人时,确实有一阵子长安勋贵们失窃了不少宝物,都是皇家御用之物。
不过这宝枕,后来按说应该已经还给高阳公主了,哪会流落在外?
苏大为看看手里的枕头,向思莫尔问:“你这真是从当铺朋友那里买来的?”
“比珍珠还真!”
思莫尔撞天叫屈:“你还不知道我吗,阿弥兄弟,在长安违法的事我可不会干,我那朋友偶尔会收到点好东西,再通过我们销掉,有些长安贵人家里,有时也会拿点东西出来卖……”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先得确定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太宗那只金宝神枕,再谈别的。
“这枕头先放在我这,我问一下懂的朋友。”
“嘿嘿,原本也是这个意思,你帮我问问,若是你想要,回头我给你个优惠的价。”思莫尔眼里闪动着光,兴奋的搓了搓手,好像已经看到无数的金币滚滚而来。
“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一声。
他现在是在西市戎小角的那间铺子里,大半年的时间,这间鲸油灯铺子,已经成了西市的明星产业,生意不要太火爆。
用鲸油制灯,原本在秦汉大行其道,特别是始皇陵里,用此物做长明灯,据说其灯燃烧经久不衰。
但是到了唐时,这种工艺已近失传。
苏大为当时听到思莫尔提起巨鲸,想起此事,去岁等思莫尔将鲸鱼油运回,又找到戎小角这个制蜡匠人,几经工艺改良,终于拿出合格的成品。
“好了,说说最近的生意吧。”
苏大为暂时把宝枕的事放到一边,向思莫尔道。
桌前除了他和思莫尔,对面是狮子苏庆节,左手是尉迟宝琳,高大龙坐在稍远的地方。
这铺子现在主要是高大龙在主持,戎小角制灯的手艺可以,但论及做生意,拍马都赶不上高大龙。
一说起生意,思莫尔这精明的胡商眼睛都要眯成了缝。
他一手拈动着卷曲的胡须,眉飞色舞的道:“这灯的生意极好,从长安,远到安息,到波斯大食,全都喜爱我们这种油灯。它干净,明亮,而且无烟,也不易被风吹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上前,给苏大为一个热情的拥抱:“我的阿弥兄弟,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能用这没人要的鱼油制作出这种灯来,是上天给你的智慧吗?”
“离我远一点,你中午吃羊肉了吧?一股子膻味!”
苏大为一脸嫌弃的将大胡子思莫尔推开:“这么说,打开波斯甚至大食的商路都没什么问题了?”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思莫尔食指和拇指拈动着胡须,一脸臭屁的吹嘘道:“长安有你和你的朋友打开门路,到了安息,一路都是我的朋友和人脉,这种灯只要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简直就是抢钱一样。”
说到这里,他低声道:“就是这个……数量,能不能加大一些?”
“我倒是想,也得戎小角忙得过来才成。”
苏大为向着后面看了一眼,这个时候,戎小角大概还带着他的徒弟关在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赶制油灯。
要想制作合格的鲸油灯,并不是那么简单。
首先对油得有一个提纯的处理。
这一点苏大为是提出想法,让戎小角反复试验才获得成功。
其次灯芯也有特别的讲究。
大唐过去的油灯所烧的油质地不纯,容易熄灭不说,而且还易起烟。
经常是家里点着油灯,一股黑烟就笔直升起。
所以在汉代,宫廷里常用的是一种鹅颈式的长明灯。
灯中生出的烟会被吸入鹅腹中,经过水的过滤,净化一遍。
但是那种灯,因为构造问题,光亮就会被遮挡一部份,不及苏大为他们推出的鲸油灯明亮。
思莫尔也明白苏大为的难处:“人手不足,要不要我们再多招一些人?”
“不行。”
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苏庆节道:“你们知道最近有多少人托关系,明里暗里的想分一杯羹吗?之前招的人手里,还混了不明来路的人,好不容易才清除掉。”
尉迟宝琳也点头道:“钱财动人心啊。”
说着,他又有些发愁:“生意太好了,就怕被饿狼盯上。”
“放心吧,只要技术不外泄,别的不用担心。”
苏大为不以为意的道:“我们这生意还有丹阳郡公在里面。”
这话说得,大家都轻笑起来。
想想也是,别看油灯生意才刚上路,但是苏大为手眼通天,已经拉来了丹阳郡公、安家,程家、苏家还有尉迟家,这么多勋贵在一起,任谁想动这利益,都得掂量一下。
通过这笔生意,各家前期的投入,均已得到回报。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这笔生意还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
“我有一个想法,可以提高一下我们的鲸油灯收益。”苏大为道:“你们知道哪里有好的琉璃匠人?”
对于苏大为想法的天马行空,大家都已经见惯不怪了。
虽不明白他要琉璃匠人做甚,但还是各自想了想,尉迟宝琳道:“我家有个亲戚是做琉璃的,回头我帮你问问。”
“好。”
“对了阿弥兄弟。”
思莫尔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大为指了指宝枕:“放心,这东西我问好了还你,如果我要的话,会如数付钱。”
“不是这件事。”
思莫尔摆手道:“上次回来的商队告诉我一个消息,安息那边肃慎和苏珊两国好像因为水源又起了纷争,说不准会打起来,到时只怕会影响商路。”
苏大为皱了下眉:“如果真的影响商路,西域那边就暂时停一下,反正不急,光是大唐的市场我们的灯都不够供应。”
“不是这个问题。”
思莫尔道:“我是担心倒时鲸油不方便运进来。”
这话令苏大为一下子警惕起来。
“我们现在储备的油还够,但如果那边的油一直运不进来,倒是件麻烦事。”
“鲸油我有办法。”
尉迟宝琳嘿嘿笑道:“要寻鲸油也未必要靠波斯那边。”
“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扫过去。
尉迟宝琳拍拍屁股站起来:“阿弥,你怎地忘了,其实东海那边,也有大鱼的。”
咦?
这么一提醒,苏大为想起来。
记得以前看过,秦始皇求仙,派方士出海。
结果方士徐福以东海有大鱼,道阻不能行为由,第一次空手而回。
心急之下,秦始皇亲自带人冲到胶东半岛,一为泰山封禅,顺便逛了下东海,还亲手用船上的床弩射中大鱼。
那大鱼,自然就是鲸鱼。
“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脑袋:“东海,还有倭国沿岸,应该都能捕到鲸鱼。”
“这事交给我了,我家在那边有些朋友。”尉迟宝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这一下,轮到思莫尔脸色不好看了。
他刚想到,如果阿弥兄弟能在别的地方弄到鲸鱼油,那自己对于这笔生意的重要性无疑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怪安息那边商路不太平,还能怎么办。
思莫尔苦着一张脸,心中追悔莫及,连苏大为抱着宝枕,与苏庆节他们走出去都没发现。
第四十六章 山东望族
从铺子里走出来,苏大为看了一眼铺前拥挤的人群,不由在心中感概一句:知识就是力量!
其实也不完全对,应该说,眼光见识决定了思路,思路决定了道路。
苏大为那么多奇思妙想,皆因为他在前世见过,那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随便一个点子,但凡可以在大唐复刻出来,效果都是空前轰动的。
挥与与尉迟宝琳他们道别,他挟着宝枕刚想离开,不料前面苏庆节突然又兜了回来,抓住他的手道:“刚才尉迟说的事,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
苏大为不禁有些懵逼。
狮子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
苏庆节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山东望族。”
这四个字出来,让苏大为一个激灵,似乎反应过来。
他就算政治方面再迟钝,也知道如今大唐朝堂上的格局,一方以关陇贵族为主,一方就是山东望族。
所谓山东望族又和两晋时衣冠南渡有关。
而关陇贵族则是在五胡时期,形成的军功贵族,从五胡至隋至唐初,于天下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比如前朝的杨氏,还有如今的李氏,本身都出自关陇贵族。
见苏大为若有所思的样子,苏庆节冷哼一声道:“尉迟这家伙,他那些关系无非就是走胡国公的路子。”
“胡国公,是谁?”苏大为二脸懵逼。
苏庆节一脸无语的看着他,良久,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阿弥,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你是真傻。”
“你大爷的,你才傻,你全……咳咳,算了,我不搞人参公鸡!”
苏大为说完,上前一步,一手挟住苏庆节的脖颈恶狠狠的道:“什么山东山西的,给我说清楚。”
“咳!恶贼,放手!”
苏庆节好不容易把他推开,摸了摸脖子,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胡国公,就是秦叔宝!”
“那秦叔宝又是谁?”
“秦琼啊!字叔宝,你个恶贼!”苏庆节手按着胸,一副要被苏大为气得内伤吐血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秦叔宝就是秦琼,还不能开个玩笑吗。”苏大为嘿嘿一笑道:“我记得你好像以前说过,尉迟家跟秦家关系一般啊,他们怎么能搭上线。”
上次不记得是苏庆节还是安文生提到过,秦琼属于山东没落贵族,虽然家世大不如前朝,但还是有些瞧不起尉迟恭这个寒门出身的。
所以两人并不像演义里说的一样关系那么好,至于后世左右门神,把他俩凑一对,那更是个美丽的误会。
两老小子见面不掐起来就算不错了。
“早先的时候胡国公是看不上尉迟家,可他身体不好,后来又不如尉迟受太宗喜爱,再后来尉迟恭把自家孙女嫁给了秦琼的儿子,两家就结了亲,所以这关系嘛……嗯,叔侄关系。”
“卧槽!这辈份有点乱,让我捋一捋。”苏大为摆摆手,这又是孙女嫁儿子,又是姻亲叔侄这个……
“别捋了,胡国公贞观十二年就作古了,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反正两家现在是亲戚。所以尉迟要想走山东那边的路子,必然是靠着胡国公家。”
“哦,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嘛。”
“你……”
苏庆节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道:“你就当生意就好了,别的事不要掺合。”
“我掺合个蛋啊,上面的事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操心的,能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苏大为气乐了,想起来,苏庆节八成是想到房遗爱那件事了。
说起来,房家,就是山东望族的代表人物。
不过,应该牵连不到秦家才是,跟自己那更是八竿子也不挨着。
“好了,就是提醒你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还有案子要做。”苏庆节转身头也不回的挥挥手。
刚要抬步,忽听苏大为在后面喊了声:“狮子。”
“什么?”
身后劲风一动,苏大为突然扑上来,又是一个单臂勒颈的动作:“这就想走?你的事交待完了吗?”
“你他娘的……疯了?”
“我疯?倭人会馆那件事,嗯?”
“咳咳,你知道了?”
苏庆节脚步一动,从苏大为胳膊底下挣脱,同时一甩手,一拳打在苏大为的腰肋间,把苏大为打得连退数步。
“我擦,你来真的。”
苏大为揉了揉腰,喘了口气道:“你等着,我把这枕头放下,我们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
苏庆节脸色变了变,摆摆手,退了两步。
妈的,也不知阿弥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一年来,感觉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一只手就勒得老子喘不过气来。
真要动手,只怕占不到什么便宜。
想到这里,苏庆节一脸“义薄云天”状:“自家兄弟,打什么打,没得让人看笑话,还有,那件案子不是我抢的,是因为在靠近西市,属于我们万年县管辖。”
“你再说一遍?”
“好吧好吧,昨天没跟你提,我是有私心……”
看着苏大为瞪眼上来,不知为什么,苏庆节心里觉得有点虚。
眼看着苏大为手扬起来,他的舌头打了个突,后面的话一时忘记怎么说了。
那只手掌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最后重重在肩膀上一拍:“下次有事提前说一声,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说,这种案子,不是单独哪一家能吃下的,最后一定是要大家一起做,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能走了吗?”
苏庆节苦笑道:“认识你这种朋友,算我八辈子倒霉。”
“你昨天数钱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昨天是谁说我是你的财星,以后要叫我亲哥?”
“你滚!”
看着苏庆节一脸吃憋,灰溜溜的跑掉,苏大为忍不住大笑两声。
“阿弥兄弟。”
思莫尔这时从店里穿过人群,鬼鬼祟祟的凑上来。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回来的商队说,在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从地下涌出,如果遇到火就会燃烧,几天几夜也不熄……”
思莫尔舔舔唇,有些不确定的道:“你看这种黑水有用吗?”
“有用。”
苏大为眼睛一亮:“下次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一路向西,如果那边打起来,商队就回头,如果没打,就一直卖货,直到波斯,再把鲸鱼油弄回来。”
“嗯,让商队顺带收集那种黑水,多多益善,对了,那东西容易着火,一定要防备。”
“知道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思萌尔高兴得胡须都要飞起来,他用力拍拍胸脯,向苏大为表示自己特别靠谱。
事情谈完,苏大为向着铺面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的高大龙点点头,挟着宝枕,转身离去。
高大龙这边,人手不足,是得再增强些人手了。
铺面也要扩充,原来的地方太小,现在看当时还是太谨慎了些。
除了铺面,新招的人手还得仔细甄别一下,上次如果不是高大龙发现,险些被别人“掺沙子”进来。
你说这鲸鱼油灯的技术有多难吗?
其实也没有多难,很容易就能复制。
但有时候技术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不捅破它,苏大为能靠着这“专利”享受红利好些年。
这些事到时再说吧,眼下也急不来。
至于刚才的黑水……
如果所料不差,多半就是后世的石油。
当然,限于现今的技术,远远做不到完全利用。
没有提纯的石油要是烧起来,那浓烟,那酸爽……
不管怎么说,先弄回来再看看,如果真是石油,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这是个很棒的时代,对唐人来说,世界是如此广袤,拥有无限可能。
心里想着这些事,苏大为很快来到了寺庙,抬头看看大雁塔,无形中,感觉塔中有一人也正在看自己。
那一定是行者。
关于玄奘法师身边这位酷似西游记中孙行者的头陀来历,苏大为从没问过。
但是他知道,这行者,也是一名很厉害的异人。
实力深不可测。
而且行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
一步步拾阶而上,隐隐听到诵经之声传来。
苏大为向知客僧点点头,扬声道:“玄奘法师,阿弥来看你了。”
里面的诵经声渐渐平息,过了片刻,听到玄奘法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走进玄奘的译经场,苏大为视线扫了一圈,看到熟悉的行者,背对着自己站在塔边窗口,拄着棒子一动不动,似乎化作一尊石像。
当苏大为目光投过去的时候,行者几乎同时转头,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抱着铁棒,贴墙盘膝坐下,头那么一歪,似乎瞬间睡着了。
“悟空法师的佛心又精进了。”
一旁,传来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
苏大为看过去,一眼看到小沙弥明崇俨,在一个角落盘膝坐着,一身雪白的僧衣,看上去,颇有些得道高僧的出尘之意。
而明崇俨身边,就坐着年纪稍长的卢慧能。
近半年里,苏大为经常带卢慧能在身边办案,有心借助他超卓的听力,也是有一个考察的意思。
一来二去,卢慧能居然跟这里的明崇俨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常往这里跑。
而且玄奘法师似乎也很喜欢他,曾对苏大为说过这孩子有佛性。
佛性?
这东西我也有啊。
苏大为暗自腹诽,佛家说人人心中皆有如来,我可不也是佛吗?
第四十七章 锁住心猿意马
“阿弥哥。”
卢慧能站起身,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微微鞠躬,打过招呼。
“你现在越来越像和尚了。”苏大为打量他一眼,除了没有剃度,这十几岁的小男子,倒真像是沙门中人,颇有空净气象。
想想觉得有些郁闷,本来自己收他在身边,想着给自己破案多一个帮手,现在看,倒像是帮玄奘法师多招了名弟子。
挠挠头,苏大为向玄奘道:“法师,我有件事……”
“你先稍坐,让我把这段经讲完。”玄奘法师微微颔首。
就算有满肚皮的话,此时也没法开口。
苏大为依言走到角落蒲团,盘膝坐下。
“慧能你也坐下。”
“是,法师。”
经房内香烟袅袅,外面的天光从塔窗透入,一片祥和宁静。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眉目慈悲,缓缓道:“尔时,世尊而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尊者善现及诸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并诸世间天、人、阿素洛、健达缚等,闻薄伽梵所说经已,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说完,停了片刻,玄奘继续道:“金刚经至此,已经全部说完,有不解之处,可以问。”
“法师。”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道:“金刚经我熟啊,最后一句我记得是,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这话才说完,墙角处的行者突然撩开眼皮,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发出“嗤”的一声。
苏大为有些尴尬道:“是不是说错了?”
“你说的原也不错。”
玄奘法师开示道:“你念的金刚经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的译本,我刚才念的,是从天竺带回的金刚经原本直译。”
见苏大为脸露迷惑之意,玄奘继续道:“东晋太元八年,后凉太祖吕光取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到达甘肃凉州。
鸠摩罗什在凉州待一十七年弘扬佛法,学习汉文,后秦弘始三年入长安,至十一年与弟子译成《大品般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和《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论。”
“哦哦。”苏大为一脸不明觉厉,心中暗道:只知道有这个和尚,好像是天龙八部里鸠摩智原型,至于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却不甚清楚。
一旁的卢慧能忽然开口道:“法师,您的直译,与鸠摩罗什译本,有何不同呢?”
没等玄奘开口,坐在慧能旁边的明崇俨便道:“这你都不知道?鸠摩罗什本人精通汉文,擅长音律,他的译本简洁而押韵,读来如诗词般朗朗上口,便于传诵和记忆。
至于玄奘法师的直译,则完全是根据梵文原典意思翻译,这两者,一个是翻译神气,一个是尊重原文,这便是不同。”
被他一说,卢慧能抬头望天,嘴巴张大,一脸懵逼。
玄奘微笑道:“鸠摩罗什版便于传诵,但与梵文原意有些差异,需要有一定佛学基础的人,才能理解经中意旨。”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说起此事,我记起太宗在时,也曾与我探讨关于金刚经之事。那是贞观二十二年,太宗驾幸洛阳宫……
当时太宗问我:金刚般若经一切诸佛之所从生,闻而不谤,功逾身命之施。
非恒沙珍宝所及,加以理微言约……
未知先代所翻文义具否?”
苏大为一个激灵,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向玄奘法师追问道:“法师当时怎么回答?”
“贫僧当时回太宗:今观旧经,亦微有遗漏。尔后太宗与我就经文原意相谈甚欢,直至十月,才回转长安。也正是因此,尔后我才以梵文金刚经做直译。”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苏大为摸着下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喃喃自语:“太祖皇帝认李老君为祖,推崇道教,但是在太宗这里,好像又偏爱佛家。”
“阿弥,你觉得,佛和道,有何不同?”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轻声问。
这声音,在苏大为耳里一声轰鸣,仿佛洪钟大吕。
脑中好像有一道闪电劈开,一时无言。
外面的阳光如雾似霰,照在玄奘法师身上,袈裟上,烟笼霞蔚,宝相庄严。
在苏大为的眼中,此时的玄奘面目已经模糊,犹如一尊大佛。
这是……
良久之后,苏大为身体一震,从那种奇异的体验中惊醒过来。
他惊愕的发现,体内的元气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自从去岁以后,自己的修行已经处在一个瓶颈里很久了,但是刚才,玄奘法师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像是触到了什么,令他仿佛进入到一种顿悟的状态。
只可惜,这个过程稍纵即逝。
“佛与道……”
有什么不同?
苏大为心里隐隐有一种直觉,或许能答出这个问题,自己就能从瓶颈里突困出来。
“阿弥,不妨听听行者的意见。”玄奘的双眼,穿过雾气投过来,仿佛能看穿一切。
“行者?”
视线向抱着铁棒打盹的行者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双眼,眼里一道金芒闪过。
“佛与道?嘿嘿。”
行者的铁棒在地上轻轻划动,发出金石之音。
“我在追随师父去天竺取经前,还曾有个师父,法名须菩提,他精通佛道两门。”
咕嘟~
苏大为咽喉蠕动了一下,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喊:菩提祖师都出来了,看来这行者真的是孙悟空本尊了。
也不知写西游的吴承恩是怎么收集到第一手资料的,居然还挺靠谱的。
脑子里闪过乱糟糟的念头,耳中听到行者继续道:“须菩提法师曾跟我说过,道,就是天;佛就是地,而我们,人,在天地之间。”
玄奘,明崇俨和卢慧能都是一副沉默不语,但却若有所悟的样子。
只有苏大为有些懵逼,愣了几秒,他试探着道:“行者师兄,能,说人话吗?”
“滚!”
行者翻了记白眼,抱着铁棒两眼一闭,一副老子懒得搭理你的模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你这话说一半还不如不说呢。
明崇俨双手合什,向着玄奘法师道:“法师,道家有云:人法地,法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家便是与自然相处之道。”
玄奘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卢慧能在一旁憋红了脸,似是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一会,他涨红着脸,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打哑迷吗?
苏大为看了更迷惑了。
却见玄奘法师面露惊讶,双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汝独具慧根,如入我门,将来必能弘扬佛法。”
苏大为看看玄奘,再看看明崇俨和卢慧能,最后无语抬头,望着塔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你们,能不能说回人话啊。
“阿弥哥的悟性……”
明崇俨摇摇头,嘴角挑起,面带嘻笑。
慧能双手合什,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奘法师手里轻拨念珠:“行者。”
“是。”
行者端坐好身体,腰脊挺起,将铁棒横置于膝,向苏大为道:“虽然阿弥你悟性差一点,但看在与苏三郎相识一场的缘份上,今天俺就来点拨你一下。”
“咳咳,你说。”
苏大为捂着胸口,感觉好内伤。
恶贼,你们都不是正常人,我不能跟你们比。
只听行者道:“所有的修行法门,都要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面对的是谁?
行者道:“修行者谁?我,我是谁?我修的是什么?
佛道两门,分别给出不同的答案。
道者,师法天地,是面向天地宇宙的修行,思考的是人如何与天地相处,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
而佛……”
行者指了指自己的心:“佛要修的是内心。
天地宇宙为外,心为内,人在中间,如何看待这两者?
修行门径有分别,但殊途归一,其本质皆为‘我’。”
说罢,行者将铁棒举起道:“锁住心猿与意马,得证无量须菩提,咄!”
话音落处,铁棒下击,“铛”得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一声金铁交鸣声,仿佛当头棒喝,令苏大为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的满头大汗淋漓,心中似乎有一道迷障被击碎。
呆了一会,苏大为向行者双手合什,感激道:“多谢悟空师兄指路。”
行者只是咧嘴一笑,抱回铁棒,靠着墙,又恢复到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旁的明崇俨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似乎方才行者的话对他也有很多启发。
而卢慧能则是捧着脸,一脸迷茫之色,皱眉苦苦思索。
玄奘法师轻轻拨动着念珠,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我相识也是缘法,过段时间我将去新译场,今日既然有缘,送你这番造化,望你好生体悟。”
“多谢法师!”
苏大为向玄奘法师深深鞠躬道:“法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关于太宗的金宝神枕。”
“哦?”
第四十八章 顿悟
苏大为双手捧着玉枕向玄奘法师走去:“法师,这个玉枕,我朋友说是从高阳府上流出的,不知是否就是太宗的金宝神枕,还请法师帮我看一下。”
玄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轻轻放下念珠。
待苏大为将玉枕搁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时,玄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但是这宝枕,怎么会落到你这里?”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道:“上次法师提起过,曾见过这宝枕,所以,想您帮我先辩认一下。”
“当年我只是远远看一眼,而且时间久远,不能确认,行者。”
玄奘冲盘膝靠在墙边的行者道:“你过来看一眼。”
“是。”
行者走上前,双眼盯着玉枕,久久一言不发。
苏大为心里一动,隐隐感觉从行者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聚集。
像是元气,又有点像是诡异的妖气。
说是元气,比普通异人的元气要暴烈,说是妖气,又全无诡异的那种阴冷感觉。
总之十分奇怪。
只见行者眼中金光一闪,点点头:“就是这个枕头,不过……”
行者挠了挠头顶乱糟糟的头发道:“以前的咒术好像不见了。”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起玉枕:“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我觉得,你最好将它还回去。”
“我还……”
“还给高阳公主。”
玄奘道:“这宝枕,太宗时已经赠与高阳,后来高阳又赠与辩机,如今辩机不再了,这宝枕,我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还给高阳公主。”
苏大为顿时傻眼了。
还给高阳公主,听上去没毛病。
可是……
最近房遗爱不是被自己亲弟弟插刀了吗。
暗中告密说遗爱要反。
现在长孙无忌绝对已经盯上了,按长孙无忌一惯的手段,现在谁挨着房遗爱这一家,都是找死。
平时躲都来不及,这个当口,如果自己去送回宝枕,岂不是要完的节奏?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着宝枕,站起身递向苏大为:“拿去还给高阳公主吧。”
汗珠霎时从苏大为额头上渗出。
这哪里是枕头,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
接,还是不接?
这是一个问题。
从大雁塔走出来,苏大为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旁汗水。
刚才亏得自己机智。
跟玄奘法师说,一来这个宝枕上不知是否还有诅咒,如果冒然还回去,要是有不妥,那反而是好心办坏事。
二来这枕头是朋友从市面上收回来的,要还公主还得知会朋友一声。
最后,如果就这么还回去,要是枕头是公主失窃的,只怕说不清楚。
也不知玄奘法师怎么想的,总之法师是答应暂时保管这宝枕。
让苏大为松了口气。
想起整个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不禁暗骂自己思虑不周,就忘了房遗爱这件事。
居然还从思莫尔手里接过这枕头。
这特么简直就是接过一个炸药包。
“思莫尔坑我。”
苏大为忍不住道。
“阿弥哥,你说什么?”
卢慧能跟他一起出来,听得他说的,忍不住好奇的问。
“没什么。”苏大为忙岔开话题:“刚才玄奘法师说的金刚经,你听懂了?”
“懂一些,不懂一些。”
卢慧能双手合什,满脸都是憧憬:“万法唯心造,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去,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和尚了。”
苏大为忍不住用手扶额头:“你以后该不会真做和尚吧?”
要你真做和尚,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禅宗六祖慧能?
那我跟佛门的缘份真是……
“不会啊。”
卢慧能向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一眼:“我娘说了,要我大了就娶媳妇,还要给卢家传香火。”
“你这样想就对了。”
苏大为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就帮我好好盯着那件案子,如果有发现,赏银下来,也好给你攒点老婆本。”
“阿弥哥,我知道了。”
慧能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亢奋的。
带着身边卢慧能这个小拖油瓶往家走。
苏大为心里反复咀嚼行者方才说的话,一点灵光在头脑里闪动。
刚才为什么会提到佛道两门?
对了,是因为大唐由道入佛,本来李唐李唐,就是推崇李耳为祖,认道教为国教。
可是看现在的大唐,佛法昌盛,道教这存在感也忒弱了。
方才法师和行者说,道家是法天象地,师法自然,是人怎么看待宇宙万物,如何与外界相处。
而佛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明白了!
苏大为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还是和尚会说话,一番话居然藏了那么大的信息量。
大唐初立时,唐太祖朝时期,四夷未服,权位未稳。
还处于一个奋力开拓的状态。
正合道家的核心要旨。
如何去看待世界,如何与万物相处,如何与四邻相处,如何去探索这个外部世界的极限。
后世有许多人以为,道家就是无为而治,这个认知是片面的。
真正道家的内核是——
无为而无不为!
重点不是无为,而是无不为。
该做的事一件都没少做,而且毫不费力,是以显得无为。
就像后世看唐太宗李世明,觉得他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官二代,打了几场胜仗,最后又来个玄武门,轻松夺取天下。
这当然也是错误的。
李世民是“无不为”,是天纵之才,所以才显得轻松。
道家思想,在李唐初创的时候是适用的。
但是等到李世民掌权,打败突厥,重创高句丽,大唐疆域稳定,四夷宾服后,唐朝扩张的版图,达到了人力的极限。
外部稳定,关注点自然就要回到自己内部。
许多问题以前因为有外部敌人而忽略,在解决掉外部环境后,就得一一着手解决那些隐患。
这个时候佛法就起到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道家主外,是人如何看世界。
而佛家主内,代表如何看自己的内心。
这两者,共同组成了如今大唐的精神内核。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佛家果然有智慧,道家辨法辨不过和尚,倒也不冤。”
光顾着看世界去了,却疏于眼前俗世,出世太久,未免显得太过清高。
而佛家,是入世的学问。
烦恼即菩提,人心即如来。
诚如斯言。
“阿弥哥,你刚才说什么?”
卢慧能好奇的看向苏大为,又问:“刚才悟空法师说什么锁心猿意马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修行法门,不是参悟佛理的。”
苏大为随口一说,突然心里一动,脑子里一闪的灵光仿佛一伸手抓到了。
修炼法门。
佛法为心,道法为意。
意如青天,无边无际。
心如深渊,无垠无限。
所以修炼入手,最难的是控制自己奔腾如天马的念头,降伏如猿猴般跳脱的内心。
是以方才行者才说要锁住心猿与意马。
心无限,意无限,在无限中,又要寻求有限,以法度束之。
就像是给马上了疆绳,给猴子套上锁链。
这样才能寻到修行的门径。
“修行之路,在于有限和无限之间,有意与无意之中,内与外,阴与阳……”
苏大为眉头皱起来,想起自己前几次是如何得到突破?
梦境,腾根之瞳。
这些都是从心内得到的启示。
苏大为一想到此,忽然有种明悟,下一次的突破,只怕要从外在寻求机缘。
内与外,从来不是割裂的,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
而人,就站在天地之间。
“阴阳动静之门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道,有一种狂喜的感觉从心头油然而生,令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几声。
“阿弥哥,你怎么了?”卢慧能一脸害怕的瞪着他。
糟了,阿弥哥从法师那里出来后,好像魔障了!
“没事没事,哈哈,一会跟我去坊里看看,有没有老子三千言卖,道德经,我要看一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走出佛寺,苏大为又向着大雁塔遥遥鞠了一躬。
不管行者看不看得到,苏大为都从心里感激。
今天得到的收获,何止是一次突破的机缘,这让苏大为开启了一片新天地,更加接近“道”的本质。
只要能完全领悟所谓“心猿意马”,今后的修行只会是一片坦途,再不会迷失道路。
突然的,苏大为有一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不知下一次再遇到李大勇时,谁强谁弱?再过几年,再遇到行者时……
说不定我会变得更强。
去的时候抱着个玉枕,回的时候,只剩手里一本书。
书自然就是老子的道德经。
苏大为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大师级人物,最后要通过修炼艺术、书法,或者看书养气,来获得本身的突破。
无它,触类旁通耳。
他现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回自己房间好好翻阅一下道德经了。
心态不同,哪怕是看同样的事物,也会有不同的感悟。
刚刚走到自家巷口,忽见卢慧能耳朵微动了一下,面露惊讶道:“阿弥哥,有客人来了,是上次那个……咦,她怎么胖了这么多。”
“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再往前走一些,他一眼看到了停在自家大宅前的马车。
那熟悉的形制,还有蜷缩在马车上的王福来时,顿时明白过来。
武媚娘姐姐来了,
时隔快一年,姐姐她,终于出宫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密谈
傍晚,微风徐来,夕阳柔和的照在壁间。
体态比原来丰腴了不少的武媚娘,一身华贵衣裙,发如堆鸦,眉心点着一粒朱红,婷婷立在园中。
她的人,比园中的桃花更美。
在她身边,侍立着几名小太监,还有柳家娘子、聂苏等人。
大白熊沈元远远的躲在墙角看着,不敢近前。
卢慧能的母亲卢家娘子站在厨房门边,缩着身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别说她,就连一向大胆泼辣的柳娘子,也显得比平时要势弱,在武媚娘面前,显得有些拘束。
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
但是身份地位的不同,带来的是天差地别的鸿沟。
而且武媚娘现在身上的气度,也非同寻常。
不再是柳家娘子熟悉的那个清净和蔼的明空法师,而是雍容华贵的宫中贵人。
“阿弥。”
武媚娘怀里抱着黑猫小玉,轻轻抚摸着,看到苏大为从门外走来,眼睛一亮。
“媚娘姐。”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还没等走近,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就自动挡在面前,一个个怒视苏大为。
“这……”
“你们散开,这是我弟弟,不是外人。”
武媚娘喝叱一声,太监们才有些不情愿的让开,让苏大为站到武媚娘面前。
这个时候,苏大为才惊讶的发觉,武媚娘的肚子很大,分明是怀孕到中后期的征兆。
“阿弥,你要做舅舅了。”
武媚娘嘴角翘起,向一旁嘟着小嘴的聂苏道:“小苏儿,等我生了宝宝,接你进宫去看看你的小外甥,如何?”
“我才不……”
聂苏刚想说不想,被苏大为瞪了一眼,马上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只要哥哥去,我便去。”
守在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其中一人立刻厉声道:“大胆,居然敢对贵人不敬!”
“好了好了。”
武媚娘挥手道:“这里都是我的家人,又没有外人,你们呐,出去候着,换王福来过来随身伺候吧。”
“是。”
苏大为使了个眼色,聂苏嘟着嘴,扭捏了一下,还是乖乖上前,搀扶住武媚娘一只手。
“阿弥哥,哎呦!”
门边传来卢慧能的惊叫。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他被刚才那一帮太监堵在门口,不许他进来的样子。
“他是我弟弟,放他进来吧。”
苏大为忙道。
心里暗想着:难怪刚才慧能说什么胖了,原来他听出媚娘姐脚步声不同吗?这小子,这份听力堪比回声定位啊,有点东西。
柳家娘子这时才抽出身,向武媚娘告了声罪,又快步走到阿弥身边小声道:“现在对着明空法师,感觉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原来好。”
“娘,人家现在是宫中贵人嘛。”
苏大为也小声道。
“行了行了,你好好陪法师,呃,陪媚娘,老身去厨里张罗些吃食。”
柳家娘子摇摇头,嘴里碎碎念着走开。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武媚娘抱着小玉,另一只手,在额前比了一下。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有吗?我都没怎么注意。”
“再高,只怕就不好找媳妇了,要不要姐姐给你介绍一下?”
“谢谢媚娘姐,免了免了。”
“你若再长高,只怕得西域波斯那边的胡姬才能配了吧?听说那边女子身材长大!”
“姐,你饶了我吧,别八卦了行吗!”
苏大为几乎是哀求了。
因为聂苏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腰,武媚娘每说一句,聂苏就用力拧一圈,好像发泄着怨气。
真是,小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啥也没干啊?
苏大为额头冒汗,心想小丫头这手劲还真大,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死死抓着聂苏的小手,然后向一旁的卢慧能打眼色。
可惜,慧能在佛学上悟性很高,偏偏对于人情事故却不大精通。
见苏大为眼珠转动,好奇的道:“阿弥哥,你眼睛怎么了?抽筋了吗?”
“噗~”
聂苏没忍住,笑出了声。
武媚娘抱着小玉,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道:“小苏今年多大了?”
“媚娘姐姐!”
聂苏娇嗔一声,跺了跺脚道:“我去帮阿娘做饭。”
说着扭头一溜烟的跑掉了。
“这丫头,今天怪怪的。”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挠头,看着卢慧能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跟个呆头鹅一样,气得做势向他踢一脚:“你还愣这里做什么,去厨房帮忙去。”
“哦哦。”
卢慧能如梦初醒,一个激灵退后几步,刚要走,想想又双手合什向武媚娘鞠躬道:“女菩萨,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你叫我什么?”
武媚娘抱着小玉,脸上闪过一抹惊讶,扭头向苏大为问:“这真是你弟弟?”
“新收的小弟。”
苏大为苦笑道:“玄奘法师说,他有慧根,我觉得他以后应该会出家做和尚。”
“原来如此。”
武媚娘笑道:“我不是什么女菩萨,你想问就问吧。”
得了她的同意,卢慧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欣喜,再次向武媚娘躬身道:“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句何意?”
武媚娘右手轻轻在怀中小玉身上抚过。
黑猫的毛发,如同光亮的绸缎,荡起流动的光滟。
卢慧能竖起双耳,一副虚心聆听的模样。
只听武媚娘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说完,她轻轻一拉苏大为,向左手方向悄悄指了指。
那里,是一片花荫空地,正适合谈话。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卢慧能站在原地,如同魔障般,一动不动。
“媚娘姐,他怎么了?”
“玄奘法师说得没错,这孩子果有慧根,也许将来……”
她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摇头:“阿弥,我这次来……”
“贵人!”
就在这时,王福来带着两名宫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老奴来迟了,贵人身怀龙种,若有什么差池,老奴百死难辞其咎!”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着跑得快断气的王福来,再看向一脸无奈的武媚娘。
“媚娘姐……”
“宫中规矩多,一入此门,便不若以前自由。”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无所住,也无所谓自由,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缘法。”
“姐,跟我说话,能不打禅机吗?”
“什么是禅机?你是说佛法吗?”武媚娘微微一想,旋即笑道:“禅机这两字说得真好。”
禅宗要到六祖慧能方才发扬光大。
此时佛学主要还是以天竺经论为主,还没有到禅宗出世的时候,自然也就无“禅机”一词。
“贵人,老奴……”
王福来拱了拱手,一口气喘不过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跟着他身后的两名宫女虽然年轻,但显然也不是跑步健将,此时双手拢在袖中,一个个满脸涨红,胸脯起伏不停,显得有些狼狈。
“这是我弟弟,我跟自家弟弟说点体己的话,你们一会在门外守着就行,没我的话不许让人进来打扰。”
眼见没办法在外面好好说话了,武媚娘将手里的小玉往王福来怀里一塞:“帮我看住他,小玉。”
一声喝叱,将做势要跑的小玉给喝住。
小玉猫瞳闪烁,颇有些不情愿的又蜷缩起身子,任王福来抱住。
“弟弟,咱们进屋里说。”
看着武媚娘一手搭着苏大为的肩膀,走进一间厢房,王福来嘴巴张了张,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就算是见亲弟弟也得有人在身边服侍,更别提苏大为与武媚娘还不是亲姐弟。
不过王福来既然以视自己为武媚娘心腹,自然不会在这时说些讨人嫌的话。
“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苏大为将房门合上,转身有些好奇的问。
时隔快一年了,这次见到武媚娘,与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似乎自己的女皇姐姐,有很重要的事,否则不会一再强调要与自己单独说话。
房门合上后,因为没有点灯,屋内的光线有些黯淡。
一缕缕霞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投在武媚娘的身上,形成点点光斑。
空气里有微尘在游动。
武媚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却并没有急着说话。
过了片刻,她才道:“原本想早些出宫看看你和阿娘,但一直分不开身,直到最近快要临盆了,我觉得一定要出宫见你一面,否则,怕是来不及了。”
“媚娘姐,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从她的话里,敏感的嗅到一丝异样。
“是宫里其她妃嫔?”
“跟她们有关,又无关。”
武媚娘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忽然噗嗤一笑:“宝宝你别急,别踹为娘肚皮,让娘亲跟你舅舅好好说会话。”
第五十章 煮茶话太宗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看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母性光辉,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对于武媚娘的印象,有很多面。
开始是女皇姐姐,未来狠辣无情的则天女皇。
结果后来结识真正的她以后,发现原来传说中未来的女皇,居然是态度和蔼,心地善良的明空法师。
她与世无争,与人无害,又有自己坚持的底线。
是一副内心清净的女法师形像。
等到现在,再看到她,她已经完全融入新的角色,是宫中贵妇,是李治的女人,同时也是未来皇子的母亲。
这么多面孔,一时令苏大为有些无所适从。
“阿弥,你在想什么?”
武媚娘的手在他头顶上轻敲了一下,嗔道:“马上要当舅舅了,高兴吗?”
“高兴,我一万个高兴。”
苏大为咧嘴笑道:“我就是还没适应这个身份的转变。”
他抽了抽鼻子,隐隐从刚才武媚娘一抬袖中,嗅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气。
这是李唐皇室特供香料,与别处不同。
能提神醒脑,闻之令人忘俗。
“别说是你,连我也有些不适应呢。”
武媚娘轻轻摸着自己的肚腹:“这小家伙,刚怀的时候,可把我折腾得够呛。”
说着,她忽然抬头向苏大为道:“阿弥,你猜姐姐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姐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是我的孩子,我都喜欢。”武媚娘轻抚着小腹,微笑道:“不过可能陛下会希望要个儿子吧。”
从她身上透出来的轻松自在,就像是普通妇人怀孕生子一样。
但是后宫之中,哪有那么轻松写意。
“媚娘姐……”
苏大为欲言又止道:“你在宫里,还好吗?”
武媚娘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她看向窗外,双眼在霞光中,如琉璃般透明清澈。
良久,她道:“好。”
“怎么可能会好,后宫是非地,你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
“你错了阿弥。”
武媚娘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撑着桌子,看样子站久了有些辛苦。
苏大为忙替她搬出胡凳,扶着她坐下。
“姐姐,我哪里错了?”
“后宫之大,妃嫔之多,又何止是萧淑妃和王皇后。”武媚娘道:“而且,她们从来也都不是我的敌人。”
咕嘟~
苏大为忍不住蠕动了一下喉结,他拖出一张凳在武媚娘对面坐下:“媚娘姐,你就别跟我打哑迷了,好好说说,你入宫之后的情况,我现在百爪挠心,都快急死了。”
“平时挺正常的,怎么在我面前没个正形。”
武媚娘笑着,伸手摸摸苏大为的脑袋。
后者抗议道:“媚娘姐,你摸小玉也是这般。”
“有吗,咯咯。”
武媚娘掩口轻笑两声,眼波流转间,媚态自生。
苏大为不知怎地,脸上一热,忙转脸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暗自苦笑:两辈子加起来也不知见过多少女子了,但是面对未来的女皇姐姐还是有些无法招架啊。
人除了皮相,还有骨相、气度,要论这些,天下真没几个能与女皇姐姐相比。
“好了,阿弥,我这就跟你说到正题了。”
武媚娘左手捧住袖口,右手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下。
殷红的指甲如兰花蔻般,与松木桌摩擦,发出沙沙响声,仿佛在写书法。
近距离相对,苏大为再次闻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淡淡香气,不光是皇家的香料薰染,好像还有她自带的天然体香。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般,清脆中,透着丝丝磁性:“初入宫中,王皇后将我视为她的奥援,想借我之手去打压萧淑妃……后宫之事错综复杂,除了她们,还有各大小妃嫔,在我站稳脚跟后,这些人各使心机,或与我姐妹相称,或明刀暗箭。”
“媚娘姐……”
武媚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你莫担心,这些事对我来说,就如清风吹过山岗,毫无防碍。你知道,我与她们是不同的。”
当然,你跟她们当然不同!
你是名传千古的则天女皇,也是武周女帝。
苏大为心中发出喊声,但是面上,他还装做不解的问:“有何不同?”
武媚娘莞尔一笑,伸出食指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不同。”
“所有人,无论是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是后宫其她妃嫔,都在局里,我在局外。”
“姐姐,你这么说,我又有些迷糊了。”
“去岁,我入宫前跟你说过,我向佛祖请求开示,悟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然一切都是无常,都不会恒久,我自不会沉迷。”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道:“不沉迷,就在局外,沉迷者,在局中。”
“如果真的不沉迷,姐姐你何必去后宫里趟这些浑水。”苏大为忍不住问。
“妙处就在这里,出离之心,即非出离。我心在局外,人却在局内,这是我的修行道场。”
武媚娘将下颔枕在手掌中:“佛法是入世修行之法,烦恼即菩提,见过天地众生,方能证得无上妙觉,出离苦海。”
停了一停,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道:“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比皇宫烦恼更多?**更多的?”
“好吧,姐姐你的境界高,我是比不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总之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弟弟本事低微,你在里面我什么都帮不到。”
“那也未必。”
武媚娘伸手在他掌背上轻拍两下:“我有件事,倒真想让阿弥你帮忙。”
“是什么?”
“不急,有水喝吗?我口渴。”
“有,我来给姐姐砌茶。”
苏大为忙起身,找来茶叶和茶具。
他原本是不通这些的,但是和苏庆节、尉迟宝琳这些贵公子们交往,多少也学到一些。
当然,相比真正的门阀世家,尉迟他们也只能落个“牛饮”。
苏大为自然就更是……
总之看着他手忙脚乱的烧水,煮茶,武媚娘无奈的摇摇头:“我来吧,阿弥你坐着就行,你再做下去,只怕连茶壶都得打碎。”
话音未落,呯!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看着武媚娘,闷了片刻道:“我再去拿个壶。”
咕嘟咕嘟~
红泥小炉里炭火正旺,炉上的陶壶里传出水声。
武媚娘气度雍容,举止优雅的烹茶,片刻之后,茶碗里沸腾的茶末,在碗面上形成奇妙的图案。
苏大为一愣一愣的看着武媚娘煮茶,不知不觉中,先前有些焦虑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太宗在世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煮茶。”
武媚娘伸出双手,捧起一碗茶,推置在苏大为面前:“阿弥你有口福罗。”
“谢谢姐姐。”
苏大为双手接过,内心有点小激动,这是……皇帝的待遇啊!
“姐姐你刚才说的……”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其实后宫那些妃嫔就算争斗得再厉害,也是无用功,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她轻声说着,双手捧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迷离了她的双眼。
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茶香。
“陛下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嘴里重复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漂亮的女人吗?
但,如果只是漂亮女人,换谁都可以吧。
“太宗在世时曾说过,以色侍人,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真到那天,又何如?”
武媚将茶碗端至胸前,轻轻摇晃。
碧色的茶汤微微荡漾,茶香愈发浓郁。
苏大为看着她,没有说话。
话题引到太宗身上,不知媚娘姐有何深意?
过得片刻,只见武媚娘轻轻吹了口气,碗上的白雾稍稍吹散,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普通的妃嫔只知道打扮自己,找机会吸引陛下注意,却没想过,如果陛下只看中容貌,她们中谁人不可替代?
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后宫从来也不缺美色。
王皇后正是看不破这点,才争不过萧淑妃。
萧淑妃比王皇后聪明一点,知道除了美色,还尽力展示自己的才识,这才能在陛下心中稍露印迹。
但是,
她们都没看到陛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陛下想要的是……”
“当今陛下,最想要的,自然是成为太宗那样的皇帝。”
武媚娘将茶碗在桌上轻轻放下,嫣然一笑:“哪个孩子不崇拜父亲?特别是,他的父亲又如此优秀,如此光芒万丈。”
这句话出来,苏大为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厉害了,我的姐!
正是如此!必然是如此!
每个孩子都想像自己的父亲,都想超越自己的父亲。
这是人性。
李治活在唐太宗李世民的阴影下,他毕生的愿望,一定是成为李世民那样的皇帝。
文治武功赫赫,光照千古。
这是李治的初心。
也是他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执念,
武媚娘一眼就看穿了!
第五十一章 帝王之道
这份对人性的洞察,将武媚娘与后宫那些嫔妃拉开了差距。
李治后宫那些女人,或许有背景,如王皇后,背后站着关陇贵族。
或者本身出自名门望族,又兼美艳,还有满腹诗书,如萧淑妃。
又或者其余的嫔妃们,无一不争奇斗妍,各擅胜场。
但是,在后宫这场较量上,从一开始她们就都输给了武媚娘。
所有人都站在起跑线上,而武媚娘站在李治心里,完全读懂了李治内心的渴望和需求。
这还怎么比?
“当今陛下,欲效仿先帝,成为一代明君,而整个后宫,谁能比我更了解先帝?”
她站起身,一直以来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勃勃英气,如日方升。
这一刻的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太宗身前做才人时。
一手执着钢鞭,指着那匹难驯的烈马,对太宗自信的道:“我能驯服它!”
可能这才是骨子里真实的那个她吧!
苏大为揉了揉眼,再细看,在自己面前的,依然还是那个面带温柔微笑的媚娘姐姐。
仿佛刚才看到的画面,只是一瞬间的幻像。
但他知道,自己没看错,
在武媚娘心里,有着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刚烈勇敢。
那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再仔细想想她刚才说的话,苏大为不禁拍着大腿苦笑:“姐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说她们从开始就输了。”
武媚娘既懂李治,又懂太宗。
在过去无数个日夜,她曾亲眼看到太宗是如何处理政务,接待群臣,甚至在心里一遍遍描摹当时的景象。
这一点,就算是做为亲生儿子的李治,都没这个条件。
这样的武媚娘,
简直是老天送给李治做辅助的,
后宫嫔妃谁能跟她比,
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这是降维打击!
所以武媚娘才有这份底气。
不是她需要李治,而是李治需要她。
后宫美色人人皆可替代,
唯有她,是无可取代的。
“媚娘姐,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大为学着武媚娘的样子,轻轻吹了口气,吹动清茶上的茶花,露出碧色的茶汤。
微微抿了一口,一股滚烫的热线,顺着舌尖滚入喉中。
**清冽中,又有一缕回甘在舌尖漾开。
他砸了砸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东西的物件,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做起来却差异如此之大。
就好比这煮茶,如果是自己,勉强也就能把茶给煮开吧。
至于茶味如何,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但是换成武媚娘,茶的份量,水的多少,炉火的火候,水温的拿捏,无一不恰到好处。
一切配合得浑然天成,才能煮出如此甘甜美味的茶汤。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茶,自己平时也喝,也不觉得有甚出奇的地方,但是武媚娘煮出来,味道和自己煮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了。
武媚娘好整以遐的向茶碗里吹着气,看着茶花涌动,眼神变得愈发柔和。
“阿弥,这世间许多事,其实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但什么又是恰到好处呢?
我以为就是四个字:本当如此。”
“媚娘姐?”
“你看,煮茶要讲究火候,做人做事,同样要讲究火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
武媚娘笑了笑,轻轻将茶碗放下,如玉的手指在碗边轻轻一划。
“记得当年在太宗身前做才人时,我急于表现自己,好几次在他面前强自逞能,结果反被太宗喝叱,后来便让我跟着他身边的茶博士学煮茶,又让我陪侍身边,看他读书。
当时我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只是懵懂的觉得,不想被他瞧不起,便越发努力去学。
可无论我怎么做,太宗只是摇头。
直到去年在佛前的顿悟,我才明白当年太宗摇头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挺起腰背,神情一变,变得威严而不可侵犯,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她的目光深邃平静,看着空气中某一点,缓缓摇头。
苏大为惊讶的看着她,心里有一份明悟,武媚娘这是在模仿太宗的神情。
摇完头,她的眼神动了一下,又恢复到平常状态,向苏大为道:“那时我以为他瞧不起我,还为此生气,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时候未到,火候未到。
去岁我入宫时,我还和陛下提起此事,我说自己那时太年轻了,其实太宗是在教我。”
“那陛下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话,就是眼圈红了,好像颇为羡慕。”
噗~
整个大唐,能让李治羡慕的人,也只有武媚娘了吧。
苏大为想笑,又憋住。
他感觉自己腮帮子绷得有些辛苦。
然后,就见武媚娘一根食指伸过来,点在自己眉心上:“阿弥是不是心里嫌我太罗嗦了?”
“没有,我哪敢。”
苏大为举手做投降状。
“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
“呃……”
“好了不逗你了。”武媚娘玉手轻挥,好像在说结束这个话题,又像是将空气里凝重的气氛给挥散。
“你既叫我一声姐,我便想将我的感悟传给你,纵然现在一时还不能领会,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你有帮助。
须知一切都是从心中起,从心中落,世间事,是一理通,百理明。”
“谢谢媚娘姐,你说的这些,我虽然还不能全领会,但我会记住,好好去体会。”
苏大为认真的道:“之前姐姐让我多跟玄奘法师去请教,我也都听了,现在只要有时间就过去。”
“嗯。”
武媚娘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她没说出来,只是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苏大为猜,她大概是想到卢慧能,跟慧能比起来,自己在佛法上,似乎真的没什么悟性。
不过既然媚娘姐没说出来,自己还是不问了,免得老脸挂不住。
“对了姐姐,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嗯,正要说这件事。”
武媚娘一只手捧住茶碗,轻轻晃动着,眼波随着茶汤微微起伏,沉思片刻道:“阿弥,你知道高阳公主吗?”
“咦?”
苏大为心里一突,感觉……
这事有些忒巧了。
不久前才为金宝神枕的事找过玄奘法师,金宝神枕现在理应是高阳公主之物。
多半也是从公主府中流出的,现在,武媚娘找自己居然又提起高阳。
“知道?”
“知道。”苏大为肯定的点点头:“以前在玄奘法师那里听说过高阳公主与辩机之事。”
武媚娘点头道:“今天找你的事,就与高阳公主……的驸马有关。”
“咳咳。”
苏大为没忍住呛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媚娘姐,你说的是房遗爱?”
武媚娘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
可惜表演太过,怎么看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在武媚娘也无意去多刨根问底,继续道:“数日前,房家三子房遗则向陛下秘报,房遗爱有反意。”
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口水,一个字没说。
他现在没弄明白,媚娘姐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房遗爱反不反的,和自己也没关系啊,都不挨着。
“陛下原本十分信任房遗爱,但房遗则十分肯定,一再向陛下申述,更紧要的是,长孙无忌刚巧来找陛下,撞破此事。”
武媚娘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
显然对长孙无忌这个人,颇有些不喜。
苏大为仔细品了品。
陛下信任房遗爱,长孙无忌撞破此事。
这里面,信息量很大啊。
想了想,他试探着向武媚娘问:“陛下,不想查此事?”
“事关谋逆大案,查肯定要查,但陛下本不愿声张。”
武媚娘叹息道:“可这事既被长孙无忌知道,那就超出陛下掌控了。”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
李治似乎有些忌惮长孙无忌,不想此事这么巧就被长孙无忌知道了。
你猜,长孙无忌“撞破”,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纵然武媚娘没说,但苏大为仍然品出这一层意思。
舔了舔唇,苏大为问:“陛下与长孙……”
“你是我弟弟,我也不瞒着你,陛下登基多赖长孙无忌之力,但现在,长孙无忌的手伸得有些过长了,陛下希望朝堂平衡,不想见到一家独大。”
苏大为点点头,懂了。
帝王之道,在于驭下平衡。
手底下的人最好维持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任何一方势力要是垄断了朝堂,对皇权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
两晋之后,不知多少朝代起自军功贵族,旋即又被内部军阀所灭。
前朝杨广之所以发动对高句丽的战争,就有借刀杀人,借机清除内部关陇门阀势力的考量。
可惜,杨广最后玩脱了,被关陇出身的李渊夺得了江山。
而不论是否关陇出身,任何人一但坐上皇帝这个位置,都不会允许手下势力太过膨胀,都希望分化他们,维持平衡,稳定皇权。
李治登基,是靠着长孙无忌的助力。
但是他们俩的位置决定了,两人不可能一直和平共处。
权力,终究要移回皇帝手中。
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无数权谋算计,甚至腥风血雨。
眼下的“房遗爱谋反案”,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罢了。
“姐姐,你希望我做什么?”
苏大为问。
第五十二章 风起于萍末
武媚娘怀有身孕,而且快接近临盆了,这个时候出宫见自己,叙旧是一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受此事影响吧?
否则大可以等生产完,身体恢复后,再出宫省亲。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对于武媚娘和李治十分重要。
可自己能帮什么忙?
苏大为一时还摸不着头脑。
毕竟,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不良人,距离长孙无忌这一层,实在太过遥远,可以说是毫无交集。
“阿弥,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和陛下现在最大的敌人是什么,现在朝堂上,已经是长孙无忌一家独大,如果此案再将山东望族拖进去,只怕局面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武媚娘轻声道:“我和陛下,其实都不相信房遗爱会反,因为对他并无任何好处。
纵使他真有二心,也全在我和陛下掌控之中,现在就怕长孙无忌借机发难,剪除异己。”
停了一停,武媚娘伸出右手,轻轻覆在苏大为的手掌上:“所以我希望阿弥你帮我。谋逆之案,非同小可,长孙无忌想让人心服口服,必然会预留充足的时间去搜集证剧,或者是炮制证据,而且他必然会扩大范围,将此案做大。
要想完成这一切,就离不了大理寺和刑部,而大理寺搜罗证据,又岂能少了不良人?”
她的手掌覆在苏大为掌背上,稍稍握紧:“所以此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苏大为一个激灵,霍然站起来。
他看着武媚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大案子,也有自己参与的份。
而且听武媚娘所说,自己甚至颇为关键。
不行,让我捋一捋。
假设长孙无忌要查房无忌谋反的案子,应该怎么查?
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好像没毛病。
大理寺的话,查案除了调集人手,录取口供,一些细节可能真的需要不良人参与进去。
这样看的话,媚娘姐的逻辑没毛病。
“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突然想到一件事:“长孙无忌要查谋反案,为什么不派自己心复秘密去查?通过刑部和大理寺,动静不会太大了一点吗?这样岂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要是提前让房遗爱知道……”
“阿弥,这是阳谋。”
武媚娘提起瓷壶,给两人茶碗里重新注满茶汤,在滚烫沸腾的烟气中,平静的道:“如此大案,陛下都清楚的事,他怎么可能绕过刑部和大理寺,不怕落人口实吗?
况且,要查案总得要人,他不靠刑部和大理寺还能靠谁?
同样道理,大理寺要查案,必然要动用可靠的人手,相比本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处在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更为可靠。”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后,才继续道:“何谓阳谋?通过刑部、大理寺查案,假设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偷偷将消息泄露给房遗爱,但这种事后顺藤摸瓜,很容易查出来;
另一种更大可能,是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接近房遗爱。”
苏大为张了张嘴,心里不得不承认武媚娘说的有道理。
就像是自己,听说房遗爱涉及谋反之事,那金宝神枕他就不想碰了,怕万一把自己牵扯进去,说不清楚。
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谁会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事后也难逃被清算。
“第二点。”
武媚娘继续道:“假设真有人告诉房遗爱了,你猜他会如何反应?”
“呃?”
“他如果妄动,就是坐实了自己有反意,那样必死无疑;他若问心无愧,就会老老实实,甚至还要配合调查。”武媚娘白了苏大为一眼:“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逃不出长孙无忌的算计,这就是阳谋。”
“姐姐……”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了想,向武媚娘拱手道:“受教了。”
“对于像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手握这样的权柄,对付一个小小的房遗爱,根本无须,也不屑于用阴谋,堂堂正正摆明了要查,谁敢阻挠。”
武媚娘轻轻向茶碗里吹了吹:“就连陛下都无法干涉这件案子。”
“那万一,万一大理寺查证据时,不需要用到不良人呢?”
“没有万一的,阿弥。”
武媚娘眼里闪过深邃:“此事是阳谋,但我料定长孙无忌还会罗织证据,将一些他想除掉的人,都囊括进去。
这证据嘛,如何让大理寺和刑部知道?
假如你是长孙无忌,你觉得,该如何天衣无缝的将证据传上去?”
记不清是第几次,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唾沫:“不良人……”
“是啊,大唐整个刑狱体系里,最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是最容易办到的。”
武媚娘饮了口茶:“风起于萍末,以长孙无忌的老谋深算,自然会用最省力的方法。”
“姐姐,我该怎么做?”
苏大为感觉背心被汗浸湿。
在跟武媚娘一番话下,一个看不见的敌人,长孙无忌,仿佛立于空中。
阳谋,阴谋,信手拈来。
但更奇的事,这些都被武媚娘参透,三言两语,便直指核心。
“长孙无忌,很强。”
武媚娘向苏大为面前的茶碗指了指,示意让他喝茶。
然后才接着道:“如果正面对上,就算将陛下和我加起来,都远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她抿了口茶,抬头看着聚精会神倾听的苏大为道:“长孙无忌并没有把陛下视做他的对手,以有心算无心,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大为不禁凛然。
武媚娘用出“鹿死谁手”这个词,显然已经把长孙无忌视为最大敌人看待。
而这时候的长孙大人,总揽朝纲,大权在握,恐怕丝毫没料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小皇帝李治,低垂的面孔下,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人,总会长大的。
特别李治还拥有李世民这样的父亲。
他的血液里,天生流动的是征服与权力欲,可不是外表的温良谦恭。
“阿弥,依我想,刑部和大理寺很可能为此抽调人手,设立临时的机构来查这件事案子,你,必在其中,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这就有点像是后世的专案组一样。
至于抽调自己,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上次兰池宫之案,自己也算是上达天听,给大理寺和上面,留下了一个“才堪大用”的念头。
那这次查谋反案,如果上面抽调人手,十有**也会用自己。
因为长孙无忌没有将李治视为敌人,就不会去提前布局算计。
更不会去查李治身边的武媚娘,也就不会知道武媚娘还有苏大为这么一条暗线。
这是此案中长孙无忌的“盲点”,也是最大的变数。
“媚娘姐,道理我都懂,但我身份低微,除了查案别的什么也帮不上,就算是查案,我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武媚娘笑了:“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此事只要有你参与,就等于给我和陛下多了双‘眼睛’,这案子查了哪些,查到了哪里,只要有你在,我和陛下便能占得先机。”
苏大为有些佩服的点点头:“我懂了,媚娘姐,其实如果你不是入宫做贵人,以你的头脑,我看破案也不比狄仁杰差的。”
“贫嘴。”
武媚伸手在他手掌上轻拍一记:“我要是男儿,呵呵……”
她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对了阿弥,还有一点要你帮我注意的。”
“是什么?”
“盯紧案件的证据,如果发现牵涉的证据有问题,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心里了然。
武媚娘需要自己做的,一是做好她和李治的耳目。
越是大案,越离不了基层的参与,做为不良人中优异者,苏大为必然会参与其中。
到时能提供消息,让李治和武媚娘不至于被动。
其次一点,如果长孙无忌真的在案子里“掺了沙子”,想要通过罗织证据剪除异己,一但被抓到破绽,就是李治的机会了。
虽然不可能凭着这一点扳倒长孙无忌,但至少可以保全朝中与长孙无忌敌对的势力,而且可以严重削弱长孙无忌在朝中的威望。
总之,这件事,颇具有可操作性。
最妙的是,以苏大为的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被长孙无忌察觉到。
“聚沙成塔,方可成就百尺高楼,强与弱,并没有绝对的分野,只看有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一点。”
武媚娘缓缓起身,走到苏大为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弥,你就是此案的关键点,也是我最大的依仗。”
“媚娘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
怎么说呢,他感觉到千钧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这可能就是一份历史的责任感?
毕竟女皇姐姐都要靠自己才有机会翻盘~!
窃喜?
或许潜意识里有一点。
“有你帮我,我就轻松许多。”
武媚娘扶着腰道:“我们该出去了。”
“姐,我扶你,对了……”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佛经,看了真的有用吗?以前我只觉得狄仁杰大兄断案如神,但这次我才发现,姐姐你才是厉害,以前都没发觉,难道佛法真能让人顿悟开智?”
“能啊,我回头让王福来拿本金刚经给你,我亲手抄写的。”
“哦哦。”
苏大为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犯愁。
他伸手摸了摸衣袖里的那本《道德经》,究竟先看哪本?
若论起来,自己修行的法门,无论是鲸吞之术,还是袁守诚传自己的,都更偏向道家。
但是眼看着武媚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有点羡慕。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说起断案,他苏大为在不良人里虽然不错,但和狄仁杰这种见微知著,断案如神的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如果读佛经能像今天的武媚娘一样,一眼看透本质,抓住问题核心,那简直就是给智商开挂。
要不两本一起读吧?
第五十三章 反者道之动
这顿饭,是苏大为有记忆以来,吃得最不自在的一次。
虽然人都是熟悉的那些人,但是身边围着宫女太监,时不时还要替武媚娘试菜,这个就让人有些隔应了。
就算是武媚娘,也不能完全废除宫中规矩。
好不容易吃完,又吃了一盏茶,武媚娘坐了片刻,便起驾回宫。
李治没许她在宫外留宿。
送她上马车前,苏大为突然心中一动,向她道:“媚娘姐,你之前不是问我你这胎是男是女吗?我现在猜一下。”
“嗯?”
夜色昏沉,武媚娘一手搭着宫女的胳膊,刚要上马车,听得苏大为的话,不由回头好奇的看向他。
马车旁,王福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却不是平日里的灯笼,而是一盏青铜油灯。
正是苏大为工坊里出的鲸油灯。
橙黄色的光芒,照在武媚娘脸上,她的神情一愕,旋即笑道:“那你猜猜看,如果猜中了,姐姐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一言为定。”
苏大为双手抱胸,靠在门旁大笑道:“我猜姐姐这次,一定是个男孩。”
要论谈人生佛法智慧,看破人性,分析事理,苏大为今天是全场被武媚娘压着,但要说猜男女嘛。
不好意思,开卷有益,开卷有益哈。
苏大为摸摸鼻子,颇有几分神棍气质,斩钉截铁的道:“姐姐头胎定是男孩。”
“那就承你吉言了。”
武媚娘横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回去吧,我回宫了,要是生了,第一个通知你。”
她被宫女搀扶着坐进车里。
窗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王福来向着门边的苏大为鞠躬拱手,跟着上了马车。
伴随着车轮辘辘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融入黑夜,看不见了。
心里转动着无数的念头,苏大为转身合上院门,向自己房间走去。
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倩影闪过:“哥哥,今天媚娘姐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是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拦在自己面前。
看她的眼神闪动,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神情似乎有些扭捏。
苏大为一愣道:“小苏你还没休息?对了,你脸怎么这么红,身体不舒服吗?”
说着,伸手便想去摸她额头。
不料却被聂苏眼疾手快,一个小跳步躲开:“哎,哥,你讨厌,还没回答人家问题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大为有些警惕的道:“说的都是大人的话,小孩子家家不要乱打听。”
“你……你才是小孩子呢。”
聂苏气得跺脚。
“好了,好了,你不是小孩,你是大人。”
苏大为眼神一瞟,发现妹子小荷已露尖尖角,确实不能说她是孩子了,尴尬一笑道:“我今天累了,要回房歇息,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哎哥~”
聂苏张了张嘴,抱着小玉跟了几步,看着苏大为火烧屁股般的逃回自己房间,她有些郁闷的哼了一声:“鬼鬼祟祟,不知在躲什么!”
咬了咬鲜红的唇,聂苏有些不甘的扭了扭身子,抱着胖乎乎的小玉走向后院。
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小玉,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吗?是笨死的……”
苏大为自然不知道自家妹子的怨念。
他将卧房门关上,脑子里还在想之前武媚娘说的事。
媚娘姐,真是不简单啊。
全场被压制,以前没这种感觉。
明空法师的时候,媚娘姐给人感觉只是温和,一位有修养的女菩萨。
现在嘛……
有些锋芒感了。
从开始话题,到结束,苏大为回想起来,自己都是被她引导着,几乎没什么插嘴的机会。
这是一种强大的控场能力。
可以说,从这个时候,日后的女皇大人,已经展露出她非比常人的强大气场了。
看透人性,抓住问题关键,稳定而智慧的心境,还有缜密的逻辑、语言。
只怕男人中,也少有她这种水准。
这些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在做太宗才人时学到的?
苏大为摇摇头,不去继续深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要想的是,武媚娘与自己聊天的那番内容。
问题和要做的事很清楚,
但是在媚娘姐话语之外,还有许多未尽之意。
这些,是需要苏大为好好思考的。
他走到桌前,将袖里新买的《老子三千言》取出,放在桌上。
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入喉的冰凉,让他精神一振。
在桌前坐下,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双眼微闭,将下午与武媚娘的谈话,从头捋了一遍。
今天谈话的内容,大概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媚娘姐在宫中的地位无须担心,她开始就表明,自己与李治站到了一起。
这便是立与不败之地了。
就算王皇后、萧淑妃和其她妃嫔加起来,只要李治心不变,媚娘姐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而且,与皇帝站一起,只怕还有“盟友”的意思。
她体现出自己与别的妃嫔不同的价值。
便是做过太宗才人,受过太宗的言传身教。
在某些事情的拿捏分寸上,对李治多有建言和帮助。
这二者不仅是男女之情,还有政治生态上的相互依赖。
当然,这些都不是武媚娘说的,而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第二个阶段。
既然武媚娘与李治站到一起,两然便是一体同心,利益共享。
那么现在共同的敌人,便是长孙无忌。
因为权力过大,长孙无忌反而成为了李治的威胁。
正常的朝堂上,都是有多个派系存在,大家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皇帝高高在上,控制左右平衡。
这是帝王之术,也是驭人之术。
但是长孙无忌因为有扶立李治登基的大功,现在独揽大权,已经到了李治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了。
哪个皇帝会愿意看到强势的权臣存在?
古往今来,权臣行废立之事的还少吗?
这便是武媚娘表达的第二层意思。
李治不愿意长孙无忌继续膨胀下去,如果此次谋逆案,让长孙无忌得手,那么朝堂上山东望族势力将被一扫而空,只怕到时最危险的反倒是做皇帝的李治。
而山东望族……
对了,说起来,萧淑妃的出身,也是山东望族啊。
而王皇后背后就是长孙无忌这些关陇贵族。
有趣……
朝堂上的权势争斗,也影响到后宫吗?
难怪当今皇上李治在后宫一直独宠萧淑妃,都生好几个皇子皇女了。
反倒是和王皇后,始终无所出。
这里面,也是值得细品。
苏大为想着,手指无意间翻开桌上的书卷。
一行字,呈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他的双眼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借着灯光缓缓念出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唐时还没有后世成熟的标点法,字句之间,只是稍留空隙,如何准确断句也是一门学问。
苏大为对这句话并不陌生。
稍一思索便理解了。
循环往复的变化,是道的运动,道的作用是微妙的,也是柔弱的。
天下的万物产生于看得见的有形,有形又产生于不可见的无形。
换句话说,一件有形之物,必然是由无数看不见的无形之物聚合而成。
“刚不可久,盈不可守,一件事过了顶峰,便容易走向它的反面。”
他的手指在书卷上轻轻划过,自言自语道:“长孙无忌现在就是站在顶峰上,光芒万丈,却忽视了,在身后阴影中,一些事物正在悄然变化。”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有些念头霍然开朗,忍不住想:难怪道家思想能流传千古,确实把握到了“道”的规律。
古往今来,无论多强大的国家,强大的个人,最危险的时候不是它弱小时,而往往是站在巅峰的那一瞬。
太阳升过日中,便意味将要下沉。
长孙无忌太过忘形了,对李治有了轻慢之心。
后世不是有句话吗,叫无知和弱小不是你失败的理由,傲慢才是。
摇摇头,苏大为思绪再次回到武媚娘说的话上。
思索片刻,又品味出第三层意思。
虽然媚娘姐说得很轻松,但涉及谋逆大案,多少权谋和冲突在其中,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她只要我稍通消息,顺便留意有无异常的证据,能找到长孙无忌的破绽。
但还有些话只怕没说出来。
如果仅是这样,不足以保全房遗爱,也不足以维持住山东望族这个势力的基本盘。
朝堂势力失衡,对李治来说就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可能,不光要搜集证据,还得保住房遗爱。”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立时有一个直觉,这才是武媚娘和李治真正希望自己做的。
只是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就算是未来的女皇姐姐,想必也是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保住房遗爱?
这怎么可能。
在史书里可是明明白白记着了,房遗爱还有高阳公主,还有许多其他人,都被牵连进来了,在这次永徽年大案中,俱被诛杀。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苏大为吸了口冷气,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心情有些复杂。
“如果是狄仁杰大兄在此,他会如何做?”
呵,想必会发出一声嘲笑,说阿弥你小子居然怕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用力一拳击在自己掌心,振奋道:“既然是媚娘姐交托给我的事,放手去做便是,再说,谁知道我这只小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暴。”
第五十四章 李元景
永徽三年四月,武媚娘生皇子李弘。
李弘为武媚长子,大唐皇帝李治第五子。
按后世人的眼光看,李弘的父亲是皇帝,爷爷是皇帝,曾祖父还是皇帝。
未来,他还会有一个当皇帝的母亲,以及两个当皇帝的弟弟……
足可以称上一声“六味地黄丸”。
五月,武媚娘被封二品昭仪。
所谓母凭子贵,后宫那些妃嫔不管心中如何嫉妒,表面上却也无话可话。
吴王府。
院前的小池上飘着浮萍,清澈的水流从竹管流淌而下,在池上带起圈圈涟漪。
天气已经开始渐渐热起来。
书房的窗都被推开,好让院内带着花香气息的风,能吹进房里。
吴王李恪此时手捧一书卷,水在窗前,远远看着小池中流动的水波,仿佛化作了石像。
良久,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殿下。”
李恪没有回头,而是将手里的书抬起来道:“这本书据说是春秋时李耳写的,传下来各个版本,有叫三千言、五千言,也有叫老子和道德经的,我最近在读,感觉颇有收获。”
“殿下说此书好,必然是极好。”
身后女人的声音越发轻柔:“说来战国时提出五德终始论的阴阳家邹衍,还有方士,道家,都颇受此书影响。”
李恪点点头道:“读了此书后,我现在越来越沉得住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这话说完,身后的女人顿时哑口无言。
吴王李恪要是不争,这局就没办法再继续了。
“不争,不是要放弃,而是一种更高明的策略,所谓无为而无不为。”
李恪自信的道:“从永徽元年至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虽百般谋划,但却无一成功,问题出在哪里?”
“在下驽钝,还请吴王指点。”
李恪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永徽元年,我被拜司空,授梁州都督;永徽二年加授太子太师、安州都督。
看似地位越来越高,但手中权力却越来越少。
直到今年,朝廷仿佛忘记了我这个人。”
将手里的道德经随手扔在桌上,李恪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长孙无忌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有朝廷大义名份,权倾天下的资源,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虚名的吴王。
我只有一次机会,若再不成,只怕便有覆灭之险。”
“吴王……”
李恪挥手打断对方想说的话:“最近读书,想明白很多事。既然长孙无忌盯着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妄动,让他抓到我的破绽。”
自得的一笑,他继续道:“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不动,便立于不败之地,而长孙无忌的敌人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等他懈怠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一眼看到苩春彦强笑的脸。
“吴王,从去岁到如今,按您的意思,我们一直隐忍,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急,机会快到了。”
李恪抬起下颔,眼里精芒闪动:“最近,我嗅到一种味道,有些人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或许……”
“殿下!”
院外有人高声道:“房家三公子求见。”
“房遗则?”
李恪脸上露出讶异:“他来做什么?”
“在下此次求见,是特地来为司徒大人解惑。”
一个穿着道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道人,向着荆王李元景下拜道。
“哦,你能为我解什么惑?”
坐在上首的李元景,眼睛眯了起来。
荆王李元景,为唐朝宗室大臣,唐高祖李渊第六子,母为贵嫔莫丽芳。
三十余岁的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继承太原李氏的基因,他身材长大,脸颊瘦长,一双眼睛如刀锋般,极有神采。
唐武德三年,他被封为赵王,授安州都督。
贞观初年,历迁雍州牧、右骁卫大将军。
贞观十年,改封荆王,授荆州都督,转鄜州刺史。
李治即位后,李元景进位司徒。
可以说,李元景是宗室中极为重要的人物。
不过说也奇怪,最近他好像受到什么魅惑,总觉得精神不振。
如今虽然还能强打精神硬撑着,但两眼之下深黑的眼圈,还是出卖了他的疲乏。
站在阶下的道士抱拳道:“我听说荆王最近身体有恙,所以特地来毛遂自荐。”
“我的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有什么恙?”
李元景失笑摇头,抬头见那道士依旧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苍松一般,心里不由好笑:“你会岐黄之术?”
道人摇头道:“治病不会。”
李元景皱了下眉:“那你是会辟邪捉鬼?”
“怪力乱神不会。”
道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
李元景无语道:“莫非是来消遣本王?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着从两旁走出王府侍卫,要将道人强行驱赶,道人忙道:“贫道一不会看病,二不会捉鬼,但贫道能解荆王心中之疾。”
这话说出来,李元景微微一愣:“等等。”
两名刚抓起道人胳膊的王府侍卫转头向他看来。
李元景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
眼看着侍卫退下去,李元景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绪,试探着问:“道长不知在哪座道观修行?”
“贫道叶法善,乃括州括苍县人。”
那道人单手做稽为礼,向李元景道:“偶尔游方至此,心中动念,手起一卦,知与荆王有一段善缘,因此登门拜访,替荆王了确一桩心事。”
“咳咳,你说的是真的?”
李元景有些半信半疑,对一个陌生道人还不能尽信。
却见叶法善手掐指决,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笑道:“如果贫道所料不差,荆王最近可是睡梦不宁?”
“咦,道长,你……”
李元景先是一惊,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向叶法善拱手肃容道:“是元景眼拙,险些错过真人!道长神算,在下近来时常做梦,梦中场景十分奇怪,而且最近做的都是一个梦……”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道:“道长,能解梦?”
“自然。”
叶法善拈须微笑道:“梦乃预兆,解梦,可参悟天机,正是贫道看家本领。”
“如此甚好。”
李元景大喜,忙上前道:“道长请坐,让我将梦的内容与你细细道来。”
说着,他忙向殿旁的侍者道:“还不快给道长上茶!”
“是。”
叶法善也不谦虚,大刺刺的就坐下,轻拈长须,看着殷勤备至的李元景,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轰隆~
天空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街上行人脚步都开始加快,四散奔跑。
沿街的铺子也慌了手脚,有的支起雨棚,有的手忙脚乱的收拾货品。
一只手握着横刀,闯入街道。
和匆忙的人群比起来,握刀的这只手很稳。
“这鬼天气,看来是有一场大雨。”
握刀的手松开,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九郎,要不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卢慧能在一旁冲南九郎可怜兮兮的道:“要是下起雨来,我们都得湿透。”
“不会那么快吧?”
南九郎下意识的握住配在腰上的横刀刀柄,仿佛这个动作能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舔了舔唇,他接着道:“刚才人进去了,苏副帅吩咐一定要把人给盯牢了。”
“下暴雨那人不会跑的。”
慧能左右看了看,向对面的茶棚一指:“我们就去那里,喝碗茶解解渴,顺便可以躲雨,也看得见这里,可好?”
“这……好吧。”
南九郎稍一思索,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到一半,忽然只觉一股凉风从身后吹过,紧接着沉闷的空气陡然一松。
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只听刷的一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卢慧能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南九郎反应比他慢半拍,紧跟着他,一前一后的跑进茶棚。
哗啦啦~
倾盆大雨,如瀑布般倾泻。
天地间一片银白。
卢慧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又像小狗一样抖了抖,将身上的水抖开。
“还好还好,衣服没全打湿。”
“好……好个屁啊。”
南九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指着雨幕道:“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还能听见吗?”
卢慧能张了张嘴巴,侧着脸庞凝神静听了片刻,随即苦着脸摇头。
“希望不要出什么漏子,那人要是跑了,这半个月辛苦白费了。”
“应该不会吧,这么大的雨……谁会想不开这个时候跑出来,非得淋成落汤鸡不可。”
卢慧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确定的道。
“呃,两位客官,喝茶吗?”
茶棚里,卖茶的老汉提着茶壶走上来。
就在南九郎与卢慧能在茶棚中无奈躲雨的时候,那个对他们盯梢的对象,雨幕中的小院,悄然打开半扇门。
一个人影,低头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又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抬脚迈入雨幕中。
第五十五章 众生相
纷乱的雨幕,激打在池中,水雾迸溅,有些溅到石上,令苔痕越发显绿了。
“好大的雨。”
屋檐下有人说了一声。
房遗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向说话者看去。
大唐司徒,荆王李元景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杯,意甚潇洒,向他举杯邀道:“遗爱,你在看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喝一杯。”
屋檐下摆着一张胡床,几个胡凳。
上面摆着几样下酒小菜,有美酒与美人做陪。
“今天难得休沐,邀你们过来一起喝一杯,还有些事想聊聊。”
李元景说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房遗爱还没开口,坐上另一人抚掌大笑道:“荆王不必理会,他打小就是这样。”
“哦?”李元景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遗爱这种出神的样子。
过去房遗爱给他的感觉是一个武夫,心思单纯,倒也不至于木讷。
而且,李元景无法忘记,昔年太宗在时,房遗爱持马槊立于千军万马中的模样。
老将们都已经老了,似房遗爱这样正当壮年的将军,日后必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建立赫赫军功。
正在出神之际,听得房遗爱终于开口道:“年幼时,父亲因为公务繁忙无遐顾及我,那时无聊,我就会蹲在房檐下,一蹲就是一天,他们都当我在发呆,其实不是。”
他抬头,冲李元景笑道:“其实我是等下雨,我发现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蚂蚁出来。
看着蚂蚁忙忙碌碌的,我也就忘记了烦恼。”
“别那么多废话,快过来喝酒。”
刚才同李元景说话的柴绍用一根长著敲击着杯口,发出叮铛响声:“难得今日大家有兴致,快来快来。”
等房遗爱过来,他一边倒酒一边喊:“遗爱,你刚才发愣的样子好失礼,这酒,该你敬荆王。”
“哎。”
“敬你。”
席间,一名穿着宫装,贵气袭人的女子,轻伸柔荑,用修长的兰花指,捏起酒杯,向面前的李治道:“现在你是皇帝,该我敬你的。”
“高阳。”李治苦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你我不必如此。”
“那好。”
高阳公主面色一寒,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轻咬银牙道:“我想要把房遗直的爵位转给遗爱,你许是不许?”
“高阳!”
李治起身,面色微露不悦:“传嫡,传长不传幼,此乃定制,岂可轻易更改?”
“你是皇帝,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高阳公主起身,脸色难看道:“父皇在时,我向他求,他不理我,现在你当皇帝了,我以为你真把我当妹妹,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天家无小事,我这先例一开,日后如何自处?将来……我也要立太子的,我如果给你网开一面,那我自己又该如何?”
“这……”
高阳微微一窒,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一双眼睛里波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见她如此,李治心里又微微一软。
“哥答应你,以后只要遗爱立功,一定会重重提拔,保证……”
“哼,我才不信你,你们,你们都骗我!你和父皇一样,都骗我!”
高阳一跺脚,任李治呼喊,头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宫。
“这……”
李治有些颓然的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伸手揉着额角,感觉头疼,真的很头疼。
皇帝,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当的。
无数人情,**,权力,关系,交织其中。
无数利害,因果,权衡,取舍,融为一体。
他最近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按在李治的太阳穴上,帮他温柔的揉动着,缓解头痛。
“媚娘。”
李治头也不回,伸手按住那只帮自己减轻痛苦的手,微微叹息道:“高阳如此不懂事,你说,我如何帮她才好?”
说着,有些失望的摇头:“况且房遗爱这件事……”
“陛下不必烦恼,反事都有因果注定,我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不必多想。”
“我要有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李治苦笑一下:“对了,刚才高阳说我跟父皇一样,你说……我跟父皇真的一样吗?”
“父皇曾说:恪果类我。”
李恪笑着,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说,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身材雄壮的武士,眼若铜铃,颔下黑须根根倒立,不似常人。
面对吴王的提问,他沉默着,微微欠身道:“臣不敢言。”
“哈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李恪苦涩笑道:“那是骗长孙无忌的,也是骗我的,立谁都可能,就是不会立我,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前朝杨氏的血。”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所以啊,都是妄想,父皇害怕权力落到我手上,怕大隋再次复活。”
“吴王!”
武士站起身,沉声道:“您醉了。”
“我醉了吗?”
李恪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手里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颇有些放肆的笑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啊,无论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因为身上的铬印,永远都不会被人真正认可。”
武士沉默。
李恪摇晃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的事,你可以想想。”
“万彻告辞。”
武士退后两步,向他抱拳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
“殿下。”
两旁传来侍卫的声音:“要不要……”
李恪摇摇头,伸手制止。
他的双眼清亮,哪还有方才的醉态。
凝视着薛万彻远去的背影,良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酒杯扔在地上。
啪!
“房遗则这个白痴,简直误我。”
他转身走进书房:“你们都出去吧,让她来见我。”
“是。”
府里下人手脚麻利的将一切收拾好。
房门关上时,光明一点点被封印,无尽的阴暗浮现,仿佛他心里的**与恶念同时被惊醒。
“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那么多,却不被认可?”
“我一定是疯了,竟想证明给死去的那个人看,告诉他,其实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
哗啦~
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李恪狠狠摔地上。
然后是如野兽般的喘息声。
良久,等这喘息声平复,李恪扶着桌子站稳。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为今之计,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开,免得被长孙无忌给算计进去,还有多手齐下,或许……”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和的声音:“王皇后派人来了。”
一名宫女迈着略显急促的莲步,走过长廊,跨过宫殿,一直走入皇后寝宫。
她在宫门前站住,通报之后,过了片刻,殿内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殿门被拉开。
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小跑着进去。
不用多看,仅凭着记忆,无比熟悉的来到自己主子身边。
宫女裣衽为礼道:“皇后。”
“过来。”
“是。”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伸手挡住自己的唇,附在王皇后耳边,轻声耳语。
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后本来微微眯着眼睛。
在宫女细软的话语中,在屋角博山炉喷出的香雾中,半梦半醒,似乎随时可能睡着。
但就在宫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王皇后的眼睛倏的张开。
“当真?”
“千真万确!”
王皇后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真这么说?”
“是,那人说,只要皇后帮他多美言几句,他会全力支持皇后,还说……”
“还说什么?”
“说李忠生母刘氏身份卑微,不配有子,理当由皇后抚养李忠,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来,他将会全力支持。”
“好,好啊。”
王皇后笑得眼睛眯起来,眯成了月牙儿。
“长孙大人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挠,现在既然连吴……他出愿意助阵,那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说着,她站起身,虽然努力想要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忠儿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刘氏那个贱婢不敢杵逆我,至于萧淑妃那边,有武媚娘去对付……”
提到萧淑妃和武媚娘,王皇后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自从武媚娘入宫后,没错,萧淑妃的气焰被大大打压了。
一向独宠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每晚宿萧淑妃那了。
可王皇后没得意几天,很快就发现,这武媚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治不去找萧淑妃是不假,可也没来找自己,更没找其她嫔妃,而是独宠武媚娘一人。
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萧淑妃身后,还是有名门望族江南萧氏做支撑。
而这武媚,不过是关陇中新兴的贵族,而且听说也不甚受家里待见。
对自己的威胁应该是小了许多。
不过,当听说武媚生了个儿子时,王皇后心里终于失衡了。
凭什么,
一个太宗时的才人,
刚入宫的“老女人”,也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还给陛下生了儿子?
再看看自己,至今肚皮一点动静没有……
陛下从不来看自己,这肚皮,能有动静才怪了!
“是你们,你们逼我的,你们都在逼我。”
王皇后双手死死绞在胸前,浑身颤抖。
第五十六章 苏我氏
二更天。
长安内外宵禁,万籁无声。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黑夜包围。
河面上升起薄雾,氲氤一片。
岸边的柳树,在夜风中诡异的起伏扭动,就好像脚下大地,有某种东西在呼吸。
黑烟卷起,昏昏冥冥。
烟气里,似乎万千饿鬼哭号。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化作了人。
此人双手负后,站在河边,凝视着平静的泾河河面,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河面忽然荡起涟漪,仿佛有一枚看不见的石头投入水里。
一层层一圈圈的潮水推动着,
河上白色的雾气猛地卷起,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撕开。
银色月光笔直的照下。
但见湖面上,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赫然踏行于河波之中。
他的双脚贴着河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看起来虽然慢,但转瞬之间,已经来到河边,向着开始出现的那人微微鞠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刀劳大人。”
“你便是倭国苏我氏?”
刀劳沉声道:“虽然你亦有半诡异血统,但尔等从大汉时逃去倭国,现在回来又联系我们做甚?”
“先祖曾言,苏我氏也是诡异一脉,虽然血统比不得刀劳大人的纯正,但,我们毕竟也有诡异的血统。”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刀劳两眼微微眯起:“说出你的来意吧,这里并非叙旧之地。”
苏我氏沉默片刻,接着道:“此次联系刀劳大人,是想求见荧惑星君,痛陈厉害。”
刀劳上下打量对方,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来长安,也有一阵子了吧,直到现在用古法联系上我,又说求见星君?”
他的声音突然变冷,右手伸出,化作一柄锋利弯刀:“你当星君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刀劳大人息怒。”
苏我氏双目闪烁一下,抱拳嘶声道:“请听我从头说起。
苏我氏入东瀛后,一直坚持诡异之理想,从未放弃,亦渐渐在东瀛掌权,让我们拥有诡异血脉之人,也可以堂堂行走。
在东瀛宣化天皇时,先祖苏我稻目终于得到了机会,掌握权柄。
等到苏我马子时,权力达到了巅峰。
之后苏我氏更与天皇家族通婚,达到混其血脉的目地。”
说到这里,苏我氏抬头,面罩上的双眼闪烁着名为野望的光芒:“那是我们诡异最好的时代。
只可惜,好景不长,有逆臣中臣镰足与中大兄皇子暗中勾结,伏杀了本代族长苏我入鹿。
我族虽极力反抗,无奈大势已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带着部份族人逃回大唐避祸。”
“你跟我说这些,目地是什么?”
刀劳缓缓收起刀锋,却仍未松口。
“求见星君,是因为我族蛰伏大唐日久,已经熟悉这里的情况,并且发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我氏抬头,漆黑的双瞳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个能让我族掌权,重得天下的机会。”
刀劳脸露惊疑之色。
这倭国来的苏我氏,虽也有诡异之血,但百年来身上血统早已驳杂不堪。
奇的是他身上居然还透出另一股力量,甚是不弱。
那种力量,非诡异,更非异人,究竟是什么?
这些暂且不说,刀劳对于他的提议也非常吃惊。
让诡异一族重新掌权,夺得天下?
好大的口气!
但,
又确实有些吸引力。
再加上苏我氏的肢体语言,狂热的语气,相当有煸动力。
“苏我虾夷,恳请刀劳大人带我去见荧惑大人,让我当面与星君陈说厉害。”
苏我氏喉结微微蠕动,两眼露出渴望的光芒。
“你的提议……”
刀劳眯着眼睛,眼缝中,光芒闪烁:“不必去见星君了,我在这里就可以给你答复。”
“请说。”
“我家星君与人族李淳风早有约定,唐人与诡异互不侵犯,各安其命,白天,属于人,夜晚,属于诡异,至于你的提议……还是收回去自己留着吧。”
“刀劳大人!”
苏我虾夷额头青筋浮现,两眼射出恶狠狠的光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可以让诡异重新君临天下的机会!”
“不必了。”
刀劳冷冷的道:“属于诡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大唐的天下。”
“你……”
苏我虾夷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两眼盯着刀劳,杀气在空气中涌动。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向刀劳微微欠身,然后,倒退着,缩回黑雾里。
“走了。”
刀劳眯着眼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泾河岸边的草丛一动,一个人影从中走出。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是高大龙。
“多谢刀劳大人。”
“行了,我是看在你给我族行方便的份上,还你一个人情。”
刀劳向苏我氏消失的方向指了指:“你要找的半妖,已经现形了。”
“多谢,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如果他再联系诡异,还请大人通知我。”
高大龙向刀劳拱手,哈哈一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帮阿弥。”
“不说这些。”
刀劳挥手打断他:“你真的不考虑加入诡异?”
“加入诡异?难道就可以不吃饭,不干活?”
高大龙嗤笑一声道:“之前您拜托在公交署里干活的那几位,可也是诡异吧。”
他指了指刀劳,又指了指自己:“诡异都在融入人类,那我做人,还是做诡异,又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向刀劳拱手道:“告辞了。”
一阵狂风卷过,高大龙身形蜿蜒扭曲,化作蚺鬼朝舒我氏离去方向,电射而去。
泾河水默默的流淌,好像千古不变。
然而,今天的水,还是千年前的水吗?
刀劳静静的站在河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做人,还是做诡异,有分别吗?”
夜风中,传出他困惑的声音。
无论黑夜如何漫长,黑暗终究过去,光明重新降临。
日头从东方喷薄而出,将整个长安城照得金碧辉煌。
而长安皇宫中,王皇后有些惊喜的从坐位上站起。
她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有些胆怯的迈过殿门,向自己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不敢走了,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带着几分羞怯,又有几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张口小声道:“忠儿参见皇后娘娘。”
“你这孩子,终于来啦。”
早已等不及的王皇后快步迎上去,牵住孩子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头上爱怜的摸了摸,又顺着脸颊摸下去,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让本宫瞧瞧。”
“啧啧,果然像陛下。”
王皇后抬头,向带李忠来的宫女看了一眼:“你说像不像?”
“像像,跟陛下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宫女忙一迭声的答应。
李忠为李治长子,母为宫人刘氏。
做儿子的,像父亲再正常不过了。
王皇后笑了起来,摸了摸李忠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肩膀:“这身子骨也挺结实的,是个健康孩子……对了,我记得你是贞观十七年生对不对?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亲临弘教殿,摆下宴席,跟众臣说:近来王业日渐振兴,尽管酒食准备不周,还是冒昧请卿等赴宴,因为朕有孙儿了。”
越说,王皇后脸上喜色越浓几分。
说完太宗旧事,她亲昵的抚着李忠的背道:“从今天起,不要叫我皇后,要叫娘亲。”
年方九岁的李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一脸困惑的抬头:“皇后……娘,可是,可是我有娘亲了。”
说着,小手指向殿外。
王皇后这才注意到,刘宫人正远远的跪在宫外。
她的容颜有些憔悴苍老。
虽为李治长子的生母,但是并无任何出身来历,又并不得李治喜爱,在后宫毫无存在感可言。
她的存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是做为李忠的母亲。
见到她,王皇后的脸色沉下来,不悦道:“谁把这贱婢带来的?”
“皇后……”
四周的宫人太监们顿时大为惶恐,一个个跪了下去。
王皇后却没心思去追责,只是厉声道:“把刘婢拖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是。”
一众宫女急忙涌上去,七手八脚的抓住刘宫女的手脚,不顾她的哀求,将她强行拖走。
“娘亲,娘亲!”
李忠大为惊慌,小脚迈动想要去追刘宫人。
却被王皇后紧紧攥住手臂。
“疼~”
李忠一脸痛苦的回头,只见王皇后微笑着,咬着银牙,冲自己强笑道:“从今天起,本宫便是你的娘亲,你要记得,你唯一的娘亲,就是本宫,你……记住了吗?”
永徽三年,王皇后因没有子嗣,继李忠为子。
六月初,长孙无忌联合群臣,及王皇后舅舅,中书令柳奭等百官,向李治进言,求立太子。
这一下大大出乎李治所料。
特别是群臣中,除了关陇一系,外戚、宗室罕见的联成一气,共同求立太子,形同逼宫。
最终,李治同意。
七月初二,册立李忠为太子,大赦天下。
没有人知道,立太子这天晚上,皇帝的宫久,灯光久久不熄。
所有人眼中那个温和的皇帝,毫无脾气的皇帝,第一次,提着长剑,奋力砍着一把木椅,砍得木屑纷飞。
他的脸庞涨红,仰天似在咆哮。
然而,从颤抖的身体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是皇宫,这是天子的居所。
然而在这里,他却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如果不顺着长孙无忌,他的命令连皇宫都传不出去。
这就是现实。
第五十七章 真的有反意
郡府中,一盘棋下了一半,隐隐见黑子将白子包围,随时将要屠灭大龙。
“该你下了。”
柴令武向棋盘指了指。
柴令武为柴绍与平阳公主之子。
其妻为巴陵公主。
他在朝中连续担任过太仆少卿、卫州刺史等职务,现封襄阳郡公。
坐在棋盘前的房遗则手拈棋子,看着棋盘怔了半天,忽然烦躁起来。
将白子往盘中一扔,随手将上面的棋子绞成稀烂,大声道:“不下了,不下了,这棋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忒费脑子。”
“你……”
柴令武瞪了他一眼:“跑来找我下棋的也是你,现在说不下的也是你。”
说着,将手里剩下那枚黑棋往棋盘上一扔:“简直乱七八糟!”
“哎,令武,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里烦,想找你聊聊天嘛。”
房遗则眼睛转了转,一把拉住柴令武的衣袖:“我……”
“有话快说,你再婆婆妈妈,我还不如去找荆王喝酒去。”
“咳咳,你和荆王最近走得挺近的?”房遗则试探着问:“荆王这人怎么样?下次去可否带上我?”
“你?”
柴令武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声道:“等你们房家的事先弄清楚再说。”
这话说得,令房遗则吓得一下跳起来,失声道:“你,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知道了啊,怎么?”
柴令武心中费解:房家三兄弟互相扯后腿不是一天两天了,满长安谁不知道?
就见房遗直突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往下一塌,一脸沮丧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不过了,跑去跟陛下说房俊要反,就是一句气话……”
“贼你妈!”
柴令武头皮一炸,霍然退后两步,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指着他:“你……你真跟陛下说了这种话?”
“说了。”房遗则一脸后怕的点点头:“事后我才知道怕了,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我能怎么办!”
他两双一摊,一脸委屈。
“你个猪脑子啊!”
柴令武张嘴骂道,恨不得抬腿给他一脚。
房家三兄弟里,房遗直有些清高,与他关系一般,房遗爱呢,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虽然话少了点,但还算能一起喝酒。
前几日荆王李元景还把他和房遗爱都叫去家里喝酒,那天下雨还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至于房遗则。
这小子不聪明。
但是,柴令武跟他关系不错,属于什么话都能说,能一起玩的那种朋友。
现在乍一听房遗则抛出的“疯话”,柴令武顿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跟房家人扯上关系,这一家子……
都特么奇葩啊。
坑人啊!
“你离我远一点,你滚,你现在就滚出去!”
柴令武撸起袖子:“贼你妈,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令武,令武,你帮帮我,帮帮我啊!”
房遗则扑上来,扯着柴令武的衣袖,卟嗵一下跪了。
“全怪那房俊,还有高阳公主,一直欺负大哥,想谋夺大哥的东西,我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
柴令武狠狠甩开他的手,嘿嘿冷笑道:“我看你是自己眼红吧?遗爱和遗直两虎相争,你是不是以为你有机会?”
被一句话戳破心事,房遗则脸色一白。
柴令武这会也冷静了一些,深吸了几口气,揉着额头道:“等等,这事应该也没那么严重,我记得上次陛下遇刺,还是遗爱拚死护住,陛下不会相信遗爱要反的……
你说这种话之前,不过过脑子吗?”
他冷冷的盯着房遗则:“若是诬陷,小心自己反坐。”
这些贵族子弟,不说个人能力有多强,但是政治上的眼光一个比一个毒辣。
柴令武在李元景他们面前表现得嘻笑怒骂,好像没个正形,可一但涉及到正事,头脑立刻无比冷静。
房遗则这回就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告成了,房遗爱被斩了,房家其他人也会跟着倒霉。
没告成,他就是诬告,要受反坐之罪,也就是诬陷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要承担相同的罪名。
这混蛋,脑子里装的屎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坑。
柴令武在心中打定主意,从今天起,一定要离房遗则远一点,免得被这二货连累。
“不,令武,我,我也不算是诬告,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还有别的可以证明,房俊对陛下有二心……”
“是什么?”柴令武心下大奇。
房遗爱那老实巴交的样子,难不成是伪装出来的?
否则以遗爱为人,反什么反?
他疯了不成!
房遗则眼珠急转了转,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外面有下人通报:“郡王,高阳公主来了。”
“柴令武!柴令武,你在不在里面?”
“滚开!你个没眼力的奴才还敢拦我?柴令武,你不出来本公主可就进来了!”
院外响起高阳公主那熟悉的,飞扬跋扈的声音。
房遗则的脸色顿时大变。
他脖子一缩,左右张望一下,拔腿便跑。
一边跑一边低声道:“令武,我先从后门走了,那个泼……我不跟她一般见识,那事我们回头再说。”
“贼你妈!”
柴令武感觉自己今天倒八辈子血霉了,碰到全是这一家子互坑。
他向房遗则远去的身影怒道:“滚!别让老子再见到你!”
这趟浑水,老子疯了去沾惹。
这边刚送走了房遗则,小院大门,提着马鞭的高阳公主,已经扯高气扬的闯了进来。
“柴令武,刚才叫你你听不见?在干嘛呢?”
“咳咳,我这……刚才在研究棋谱,反应慢了点。”
柴令武冲高阳挤出笑容:“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高阳在太宗时就颇受太宗宠爱。
等李治登基,又仗着与李治关系好,继续跋扈,在整个长安几乎无人能治。
也没办法,从小宠到大的,天子骄子,骄傲已经容到骨子里了。
只要没弄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朝中上下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谁会跟高阳公主过不去?
也因柴,柴令武等一帮勋贵,在遇到高阳时,也颇为头痛,表面上都让她三分。
“研究棋谱?”
高阳一身红裙,眉心描绘花型,是现今长安流行的贵人妆。
这让她的容颜越发显得娇艳。
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瞥向棋盘时,带着眼波流转,配着她宜喜宜嗔的脸庞,连柴令武看了心跳都不由快了几分。
真是便宜房遗爱那小子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想,那个榆木疙瘩,居然配了这么美艳的皇室公主。
可再转念一想,高阳公主这性子,与自家公主相比,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跟高阳公主相比,自家的巴陵公主简直柔情似水。
咳咳,高阳这种还是敬谢不敏了,娶了她不知平日里要被打压折磨成什么样子。
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又对房遗爱有几分同情。
“柴令武,你骗人吧?”
高阳走到廊下棋盘边,用手里的马鞭碰了碰棋盘。
“下棋得两个人,你一个人怎么下的?”
说着,她左右看看,双眼流露出狐疑之色:“刚才还有谁在这?”
“没人!”
柴令武下了一跳,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我自己左手跟右手下……不行吗?”
“这也行?”
高阳眼波流动,歪着头想了想,没在此事多纠缠,而是用脚踢了下地面的石头,向柴令武道:“令武,我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大事?”
一向没个正形的高阳公主会找自己商量大事?
这话让柴令武差点没笑出声来。
高阳向他走近,左右看了看,突然神秘的道:“你说,如果换一个皇帝如何?”
换……
柴令武感觉仿佛被雷给击中了。
整个人定在那里,嘴巴张大。
他一动不动,但是那表情,就像快要哭出来。
谋、谋反?
高阳和遗爱,他们真要谋反?
你们,贼你妈,能不能不要拖上我!
高阳公主走了。
走得和她来时一样突然。
她的性情从来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给人非常跳脱之感。
既跳脱,又飞扬跋扈。
如果不是有个皇帝父亲,还有皇帝哥哥,只怕十条命也不够用。
现在,她居然跟自己说想换个皇帝。
柴令武颓然的坐在棋盘边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天。
大脑一片空白。
隐隐的,耳旁似又响起高阳的声音:“令武,你是驸马我们就是亲戚,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你觉得现在大唐朝局,是我治哥哥说了算吗?”
“公主,你……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那老儿太可恶了,我都看过他欺负治哥哥,训治哥哥跟训儿子一样,连父皇在世时,都舍不得对我们说半点重话,他凭什么?”
“那公主的意思是……”
“治哥哥性情太过软弱,很难对抗长孙无忌那老头,不如我们宗室里找一个像父皇的,强势一点的,这样才能保住我李氏江山啊。”
噗~
这个逻辑我给满分。
柴令武还记得自己当时目瞪狗呆,恨不得吐血的模样。
如果是长孙无忌太强势,那不是应该把长孙无忌给扳倒吗?
高阳你怎么会觉得是因为李治太软弱,才导致长孙太强,所以要换个强硬的宗室去当皇帝。
这个逻辑是怎么产生的?
柴令武呆呆望着天,突然间,荆王李元景的模样,从脑海中闪过。
第五十八章 风雨忆当年
“这么大的破绽,他居然没发现。”
房遗则后怕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在他面前的吴王李恪,双手负在身后,冷笑一声:“柴令武中人之资,他一定会关注别的,而忘记,你娶的是李元景的女儿,你要找李元景,根本不用通过他。”
“这样真的有用吗?”
“通过你的提点,再加上高阳,还有其他的手段,柴令武必然会说动李元景。
野心,总是很容易滋长的。”
李恪微微眯眼道:“当人只盯着眼前一点时,就会忘记其它的危险。”
房遗则不敢说话,只是拚命擦额头上的汗水,冷汗。
“局我已经布好了,现在就等长孙无忌去收货。”
“长孙无忌那么聪明,他应该……”
“就是聪明才会笑纳。”李恪将手里的书拿起,随手翻开道:“房遗爱这个谋反案,既然开了头,就得有个结果,长孙老儿必然扩大罗网,将政敌一网打尽,我现在是在帮他……
薛万彻、房遗爱,他们以前都是魏王李泰的人。
长孙无忌不除去他们只怕寝食难安。”
说着,他回头看向房遗则:“别说我不帮你,这样一来,你的心愿也可达成。”
“但是……”
房遗则吞咽了一下口水:“吴王就不怕,长孙无忌反手将你也……”
“怕,我当然怕。”
李恪微微皱眉:“所以我还有些别的布置,多留几道后手,希望长孙老儿吃那些饵吃得够饱,无遐顾及我,如果他真的要赶尽杀绝,我也不会束手待毙,何况……”
他的眼神里有光芒闪烁:“等到他把那些饵吃下,又该膨胀到何种程度?我那个弟弟就算再懦弱,也该容不下长孙无忌了吧。”
“吴王,你在说什么?”
房遗则一脸迷惑。
“没什么,等着看戏吧。”
李恪抬手,用手里的书在呆头鹅般的房遗则头顶轻敲一记,口里吟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风雨骤起,纷纷扬扬的洒落。
在阶下空台处,架起一个小桌,两人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外面纷扬的雨,一言不发。
桌上放着酒,伸手就可以拿到。
左边的那人,身形高大,两肩宽阔,搁在双膝的手虚握成拳,拳面上青筋满布,露出的皮肤隐隐透着青铜光泽。
就算一身衣衫也藏不住他身上饱满虬结的肌肉。
右边的那人,身形也是昂藏,但与左边的相比,就稍矮半分。
两个壮汉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雨,良久,左边那人长长叹息一声:“遗爱,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一起喝酒看雨了。”
“大概很久了。”
“是啊,从我被贬,到现在,匆匆数年过去,有时候回起来,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薛万彻转头看向房遗爱,眼中流露出一丝沧桑感。
他出身将门,父亲是大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隋末为涿郡太守。
在大隋崩塌,群雄逐鹿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薛万彻跟兄长薛万均追随涿郡守将罗艺。
后二人与罗艺一齐归附唐高祖李渊,授车骑将军,武安县公。
此后大破窦建德,会战刘黑闼,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
直到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当时身为太子建成心腹大将的薛万彻,与尉迟恭德于玄武门前激战。
可惜,最后功亏一溃,到底是李世民气运加身,取得了胜利。
薛万彻做为失败一方,只得率数十骑逃到终南山。
此后,李世民多次派人招抚,并说:“此皆忠于所事,义士也。”
薛万彻这才敢出来,后被任命为右领军将军。
伸手取过桌上酒杯,薛万彻凝视着昏黄的酒水。
雨水依旧稀稀沥沥的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房遗爱手在台阶里轻轻点了点:“又有蚂蚁,它们搬家迟了,看来要被水淹了啊。”
薛万彻向他举了举杯:“陪我喝一杯。”
“好。”
“从上次到现在,到底有几年了?”
“上次是哪次?”
“就是我被贬那次。”
贞观十九年,薛延陀多弥可汗发兵进犯夏州,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太宗诏令薛万彻等征兵应战。
从贞观十九年,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薛万彻一直追随太宗,进行对高句丽的战争。
他与房遗爱的交情,也是在战阵之间打出来的。
所谓一起扛过枪的袍泽。
但是薛万彻本事大,脾气更大,常被人在背后说他恃才傲物,盛气凌人。
在贞观二十二年,唐军班师回长安后,薛万彻的副将、右卫将军裴行方暗中告他对朝廷有怨言。
英国公李勣也说:“万彻职乃将军,亲惟主婿,发言怨望,罪不容诛。”
唐太宗据此将他免官,流放象州。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高宗即位,大赦天下,薛万彻遇赦回京,并于永徽二年被起用为宁州刺史。
不过恰好他足疾发作,只得先回长安养病。
房遗爱想了想,认真的道:“从贞观二十二年,到如今永徽三年,四五年了吧。”
“是啊。”
薛万彻放下酒杯:“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为何会被贬?”
“你不是因为背后对朝廷有怨言吗?”
房遗爱这话说出来,薛万彻猛地扭头瞪向他,眼瞳收缩如针。
那里面,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向房遗爱刺过来。
但是房遗爱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薛万彻。
“要是换个人这么说,我一定一拳打烂他的鼻子。”
“你这脾气还是一样倔。”
“呵呵,改了便不是我了。”
薛万彻用手重重一拍膝盖,大声道:“万彻大好腱儿,行得堂堂正正,就算是被陛下误会,又何如?我没有怨恨朝廷,只不过是有人看不过我,在背后中伤。”
他转头向着房遗爱认真的道:“我没错。”
“我不懂这些。”
房遗爱替他倒上酒,举杯道:“除了行军作战,别的我想想就头痛,还是喝酒吧,庆祝你回来。”
铛!
两只酒杯轻碰了一下,然后两个豪爽的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万彻,那个……”
房遗爱放下酒杯,犹豫了一下道:“有个人跟我说,我跟你都是傻子,不适合混官场,还说当年我们失意,是因为被魏王李泰的事牵连。”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围绕着储君之位展开了你死我亡的争夺。
可是从一开始,李承乾就明显处于劣势,因为他私行不检,屡屡暴出丑闻,令太宗失望不已;而魏王李泰的夺嫡呼声则一直居高不下,因为他有志向,有韬略,聪明颖悟,多才多艺,深受太宗的赏识和宠爱。
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企图发动政变夺取帝位,可未及动手就被太宗粉碎,李承乾旋即被贬为庶民,不久后流放黔州。
太子出局后,李泰自然就将储君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他不仅本人聪明干练,胸藏韬略,深得太宗欢心,而且背后还拥有一个实力强劲的政治集团,其中包括当时的宰相刘洎、岑文本,以及一帮元勋子弟,如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弟杜楚客、柴绍之子柴令武等。
就在朝野上下都认定魏王李泰入主东宫已经是板上钉钉之时,年仅16岁的晋王李治就像一匹政治黑马蓦然闯进人们的视野之中。
而力挺他的人,就是时任司徒的长孙无忌。
也正是确立李治要争夺太子之位后,如薛万彻、房遗爱这些人,逐一被分化瓦解。
这其中的缘由,细思极恐。
只可惜,无论是薛万彻还是房遗爱,都属于战场上的猛将,但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两人甚至都闹出过类似的笑话,就是娶了公主后,却不知如何洞房,一时成了长安无数人评头论足的八卦。
“谁,谁跟你说的?”
薛万彻一双眼睛瞪起来,须发皆张,如同一头怒狮,十分可怕。
“我想想……好像是个不良人,叫苏,苏什么……记不得了。”房遗爱倒吸着凉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摇头,他这个脑袋,连看书都记不住,让他去记不熟悉的人,实在太为难了。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咱们只管打仗,朝廷要用我们,自然就会用,别的甭费那脑子。”
薛万彻拍着大腿道:“酒杯不过瘾,可换大碗来。”
“好,换大碗。”
“对了,前几天吴王找过我。”
薛万彻眼里闪过一丝狡猾:“不过我没理他,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我不喜欢他。”
“哈哈,万彻,谁说你没心眼的?”
“废话,老子要没心眼,战场上早死八百回了。”
“对了,荆王听说你回来,要我带你去他那喝酒。”
“李元景?是不是……哦,想起来了,打高句丽时跟他打过交道……那个人倒是不讨厌。”
“那就约个时间一起去吧,他人不错。”
风声雨声,两个憨厚大汉手搭着肩膀,细说着从前的故事,喝得酩酊大醉。
脸上洒的水珠,也不知是雨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