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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枕头风

    “苏副帅!”

    “阿弥!”

    长安朱雀大道街口,等待多时的钱八指和南九郎迎了上来。

    他们俩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皆是深黑的眼眶,头发蓬乱,脸色腊黄。

    “出什么事了?你们……”

    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

    “别提了,阿弥你是不知道。”

    钱八指舔了舔唇抱怨道:“最近诡异那边不知出什么状况了,又异动频频,爆出不少案子了,别说我们不良人,各地衙门,还有大理寺、刑部,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抱怨了一句,又向苏大为看来:“阿弥,你就好了,去给大理寺帮忙,暂时不用管这些琐事,轻松不少。”

    “废话,我是不良副帅,你们手里若有案子出了事,都得我兜着。”

    苏大为苦笑一声:“对了八爷,那个十三叔,陈敏最近在忙什么?好像挺安静的。”

    “他啊,他好像在忙什么案子,有一段时间没来衙门了。”

    钱八指推了一把南九郎:“九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哦,知道。”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苏大为被气乐了。

    “知道知道。”南九郎握着腰间的刀柄,努力挺起胸脯道:“之前有一次我看他进了县君的公廨,我虽离得远,但留了个心,透过窗子盯住他的嘴,好像是说刑部的大理寺什么案子,要抽调他去帮忙。”

    说到这里,他反应过来:“苏副帅,你不也是?你们不会是在办同一件案子吧。”

    “不是不是,别瞎猜。”

    苏大为挥手打断他,岔开话题道:“九郎,你这眼力,这读唇语的功力,可以啊,以后在破案和侦察情报上,一定会大放异彩。”

    被苏大为一夸,南九郎笑得眉不见眼的,伸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也盼着有那么一天。”

    话音刚落,就被钱八指一巴掌拍后脑门上。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阿弥这是跟你客气一下,捧你呢,你还当真,快干活去,还有一堆案子等着。”

    “哦。”

    南九郎有些无奈的应了一声,摸着被打得有些懵的脑袋,向苏大为抱拳。

    钱八指在转身前一刻,将一张字条飞快的塞进苏大为手里,这才跟着南九郎离开。

    一边走还一边听得南九郎在问:“苏帅叫我们这里碰头,就是问两句话?就没别的事了?”

    “你还想有什么事?还想阿弥请你喝酒不成?”

    “呃,不敢。”

    “得了,阿弥请客你也没少聚,这次就不能是他想咱们了?”

    “好……好吧。”

    南九郎咽了下口水,心里想的是:我信你个鬼,八爷你坏得狠。

    苏大为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融入到人流里,很快切换几条小巷,确定无人跟随后,才将钱八指刚才偷交给自己的字条拉开。

    上面不是字,而是一些古怪的符号。

    苏大为眼睛微眯,琢磨了一会,手指一搓,将字条化做粉末。

    这段时间,长安县的案子他都没管,正如武媚娘之前的猜测,大理寺李思文开口要人,将他从县君裴行俭那里“借”了过去。

    苏大为自然心知肚明。

    然后等待他的,就是无比繁琐的资料搜索。

    许多大理寺馆藏的陈年资料,人名,户籍被翻出来,堆在苏大为面前。

    经常就是有人过来告诉他查一个名字,然后要从这些散乱的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查找出这个人的户籍,同时一切与之有关的人脉,朋友,亲人全都要一一找出。

    然后再分派人手去盯梢,去暗访查探。

    这与苏大为之前想的大不相同。

    然后,他就懵逼了。

    这种情况,还怎么完成媚娘姐交下的任务?

    别说知道长孙无忌查谋反案的进度,苏大为现在连自己在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了都说不清楚。

    这让他一度怀疑,是不是上面有人故意用这种方法把自己调开?

    一切皆有可能。

    不得已之下,他开始动用自己的一些暗线关系,寻找其它一些蛛丝马迹。

    现在,就是收线的时候。

    “陈敏果然被抽调了,也是这个案子里,但这个案子好像被分成了不同的组,每个人负责的部份不一样。”

    苏大为快步走着,喃喃自语,同时也是帮助自己理清思路。

    “狮子那边说查的是外面的情况,现在似乎在查薛万彻军中的关系,这矛头,好像一直指到魏王李泰身上,不过李泰被贬多年,又是太宗生前最疼爱的皇子,长孙无忌应该没这么丧心病狂,把他也拖下水吧?”

    心里想着,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加快脚步,一个纵身翻墙而入。

    迅速穿过前院,又以极快的身法,一个缩身消失不见。

    大概过了数息,空气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

    有数道黑影一闪而过。

    小院就此沉寂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概小半时辰之后,破风声又至,数道黑影又闪了回来。

    院中突然多出几个黑衣蒙面人。

    这些人聚在院中面面相觑,又小声交流了几句,最后郁闷的离去。

    这次是真的走了。

    又过了盏茶时间,院内一处不起眼的阴影动了一下。

    原本以为是一截靠墙的枯枝,突然扭动起来,仿佛变魔术般,瞬息间,弹开成苏大为的模样。

    他长长呼了口气,一口白色的气箭从口鼻间喷出。

    “妈的,好在我机警,果然有人盯着我,到底会是谁?”

    苏大为皱眉暗恼。

    现在也想不出什么结果,先看看自己要的那个答案。

    他走到院门前,从这里向院里走了二十步,又向左行了十五步,伸手拍了拍墙,顺着手拍的那块墙,又往前摸索下去。

    直到摸到第四块砖时,发现有些松动。

    苏大为手指一动,将墙上泥砖掀开,从里面摸出一张布帛。

    打开飞快的扫了一眼,他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先前钱八指给他的,是一个暗记,示意在这里取东西。

    现在东西取到了。

    做得如此隐蔽,就是为了防止出意外,走漏了消息。

    现在看,这一切并不是无用功。

    果然,如果不小心,随时可能被不明身份的人截住。

    苏大为自己倒是不担心,但他不能将南九郎和钱八指陷入绝境。

    就算现在手里拿到的这份布帛,也还不是最终的答案。

    帛上是用特殊方法写下的记号,这东西,苏大为都认不全。

    所以哪怕出了意外,落入别人手里,也可以一推二五六。

    苏大为将东西贴身收好,呼了口气,小心的从院里穿出,向着万年县赶去。

    前阵子,他曾找了个机会,接近房遗爱,想套套他的口风。

    或者说,想看看房遗爱是否真的是外表忠厚,内心奸诈那种人。

    上次救李治那回,虽然见过房遗爱,但毕竟没有真的打过交道。

    然后,苏大为见到房遗爱,聊了没几句,就方了。

    这房遗爱,简直就是个鲁男子啊。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十足的刚铁直男。

    你跟他说一些军事,一些见闻,他很有兴趣,但是聊别的,别说三棍,十棍都打不出屁来。

    苏大为最后只能抱了抱拳,说声保重。

    自己没这本事救房遗爱,这种队友带不动,情商太低,别把自己也拖泥坑里。

    也就是自从那次以后,苏大为隐隐觉得,好像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果然还是大意了,人不能太得意忘形啊。”

    苏大为苦笑着自言道:“真当你是救世主呢?先能把自己撇清楚再说吧。”

    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他闪过一条小巷,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连面上五官都变掉了。

    这一下,谁也认不出是他来了。

    苏大为十分有信心,自己这通过鬼面水母和异人本事得来的“易容术”,全大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就算当年高建和霸主杨昔荣都喝了自己的洗脚水。

    那些派来盯自己的暗桩,绝计料不到。

    易容后的他,大摇大摆的甩开膀子。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进了寺院,上了大雁塔,盘膝坐在玄奘法师面前。

    在法师身边的,除了小沙弥明崇俨,拄着铁棒打盹的行者,还有卢慧能。

    此时,卢慧能正双手合什,双眼微闭,静静听着玄奘法师念经。

    原本,玄奘想要搬个寺院去译经,但是听说陛下,就是李治不同意,说要等到明年,让玄奘法师陪驾去洛阳参佛。

    于是玄奘想换译经道场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但这对苏大为来说,倒是个利好消息。

    方便他行事。

    甚至苏大为私下来猜,会不会是武媚娘给李治吹了枕头风才……

    算了,这个不必多想。

    苏大为向玄奘微微欠身:“法师,我来了,有事请教。”

    玄奘口里诵经不停,微微颔首。

    卢慧能听到他的声音,惊讶的张开眼睛:“阿弥哥,你来……呃,你是谁啊?”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陌生人,居然说出跟苏大为同样的声音,一时惊讶不已。

    “刚才说话的明明是阿弥哥,你……”

    明崇俨在一旁嘿嘿笑着,一副我看破,我就不说的得意劲儿。

    玄奘终于停下了念经,将手里的念珠往桌上轻轻一放:“慧能你还没能参透皮相,一切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好了,这里没外人,阿弥你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

    玄奘法师向苏大为手里的布帛看来。

    “此物是?”

第六十章 佛门六通

    法师,这……这是我记的东西。”

    卢慧能吐了吐舌头,神情露出一丝尴尬。

    实际上,事情苏大为是暗自交给钱八指去做,但是具体的情报收集,则完全是靠卢慧能帮忙。

    至于南九郎和大白熊等其余的不良人,都是在不知情中,无意替苏大为担当了耳目。

    让卢慧能去打探情报,有两个好处。

    第一点,慧能并不是不良人,最多只算苏大为的“家丁”。

    对许多人来说,这少年就是个生面孔,不容易惹人起疑。

    第二点,卢慧能天生的听力超卓,远胜于常人。

    这一点简直是作弊器。

    南九郎的视力好,苏大为还能理解,因为自己是异人,如果运用元气也能办到,只是不太会像九郎那样读唇语。

    而卢慧能的听力,就连身为异人的苏大为都比不了。

    他有时候也暗自称奇,不知慧能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但卢慧能也不是没有缺点。

    他不会写字。

    虽然父亲曾身为官员,但卢慧能出生时,全家已经获罪被流放至新州。

    新州,就是后世广东新兴县。

    父亲早早离世,所以无人教他读书识字。

    指着苏大为布帛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标记,他红着脸道:“法师,我不识字,所以就用一些符画记住。”

    玄奘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大为把布帛拿到卢慧能面前,让他将里面的内容讲与自己听,心里则想:也幸亏慧能不识字,写出这种奇怪符号,就算被人得到,也辩认不出,简直就跟密码一样。

    卢慧虽然不懂文字,但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符号记录,能将大致的事情记个**不离十。

    看着他指着布帛上的符号,将上面记录的事一件件说出来。

    苏大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的情况……

    他将布帛合上,久久不发一语,脑中飞快的思考。

    卢慧能在一旁有些不安的问:“阿弥哥,是不是我记的有什么问题?”

    “没有,你做得很好,帮了我大忙了。”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瘦小的肩膀。

    那年在邓建果子铺里见到这孩子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他居然有这样一段缘份。

    这次若不是他,有些事情还真办不成。

    他脑海里不禁又想起武媚娘与自己讲过的“因果论”,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狗屁,要真有天意,自己这个小蝴蝶是怎么来到大唐的?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

    不管媚娘姐怎么说,什么去修菩提心,他还是觉得,人定胜天。

    管他天意如何,既然决定要做的事,都会全力以赴。

    “阿弥。”

    经房内烟雾袅袅。

    寂静中,忽然响起玄奘法师的声音:“你知道六通吗?”

    “呃,三通知道,六通是什么?”

    苏大为愣了一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

    一直在一旁好奇观察这一切的明崇俨双手合什,跟个小大人一样摇晃着脑袋:“善哉善哉,佛门六通者,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看着苏大为有些吃惊的表情,明崇俨嘿嘿一笑道:“沙门浮屠皆为如来弟子,不以显圣为能,但这六种神通来自智慧胎藏,不求自得,一些修行者,便会自然显现。”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脸,一股得意之情显露出来。

    仿佛在向苏大为炫耀:夸我啊,快夸我啊,我也天赋异禀哦。

    苏大为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瓜娃子,一点也不懂做人要低调的道理,小心长不大。

    靠在墙角的行者,抬头道:“法师也精于佛门六通。”

    “行者,休得多言。”

    玄奘向他看去。

    行者便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话。

    “阿弥,我说六通,就是想告诉你,慧能他身具天耳通。”

    “天耳通?”

    苏大为有些吃惊,看向一旁傻乎乎模样的卢慧能。

    经房里行者、明崇俨同时向慧能看去,都是一脸惊异。

    这孩子还不懂天耳通意味着什么。

    不是异人,却天生拥有神通?

    这番造化福泽,岂是常人。

    “天耳通是修行人于禅定中,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是谓天耳通,慧能虽然还没到这种境界,但是他已经初窥门径了。”

    玄奘不由感叹:“此子,果与我佛门有缘。”

    苏大为看看卢慧能,再看看玄奘。

    听法师这么说,那证明法师定然也拥有天耳通之能了?

    那他说这话的意思是……

    “我想收卢慧能为徒。”

    玄奘既是对苏大为,又是对卢慧能道:“此子根器颇大,如入我门,将来承我衣钵,将佛法发扬广大者,定为此子。”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虽然没多做了解,但也知道以玄奘法师的身份,在如今大唐佛学界,那就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存在。

    现在得到一句赞许,而且肯收做徒弟,那得是多大的机缘?

    看玄奘的年纪,也不太可能有精力再收弟子了,那么很可能慧能就是他最后一位入室弟子。

    这其中所蕴含的机遇、前景,任何人都会动心吧?

    苏大为甚至心想,纵然自己不修佛,如果玄奘开口跟自己说,看自己对眼了,想收自己做徒弟,只怕心里都会权衡半天。

    就算不想做和尚,也难挡内心那股得瑟劲儿。

    明崇俨眨巴着眼睛,瞅瞅苏大为,又瞅瞅玄奘法师,再看看卢慧能,一脸羡慕。

    苏大为吸了口气,向卢慧能道:“慧能,你不是一直说自己和佛有缘吗?法师说想收你做弟子,还不快拜师。”

    “啊?啊!”

    卢慧能愣了一下,这时才如梦方醒。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跳起来,激动的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娘说要我娶妻生子,给卢家传香火,我我……”

    “你特么简直了!”

    苏大为差点没忍住想给卢慧能脑门一巴掌,帮他打开窍。

    但还是忍住了。

    人家老娘说的话,你能说啥?

    况且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卟嗵一声,慧能向玄奘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脸为难,但却咬牙道:“法师,我也很喜欢佛法,但是,我娘的话不能不听,我……”

    “不必多言。”

    玄奘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有些疲惫,又像是有些释然:“一切有为法,此皆天注定,看来你我缘份未至,凡事不可强求,快起来吧。”

    他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喃喃的念诵着佛经。

    苏大为看着玄奘有些斑白的眉梢,忽然想起,玄奘上一个寄予厚望的弟子,辩机已经不在了。

    这位佛学大师,是否也会有后继无人之感?

    卢慧能抿着唇爬起来,一脸愧疚:“对不起,法师,我……”

    “你的缘还未至,是我着相了。”

    玄奘轻轻念道:“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苏大为在一旁应和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话顺嘴出来,玄奘顿时念不下去了。

    明崇俨捂着嘴,瞪大双眼看向苏大为,眼神里透着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笑意。

    室内为之一静。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看看瞪大眼的卢慧能,看看憋笑的明崇俨,再看看一脸沉默的玄奘,还有暗自向自己呲牙的行者,咳嗽两声道:“那个……最近在读老子道德经。”

    “无妨,大道至简,佛法与道法,穷究其理,未必没有相通之处。”

    玄奘微微颔首:“我看你对道门颇有兴趣,可以在这条路上继续钻研,或可与佛法相印证。”

    “多谢法师。”

    苏大为暗自呼了口气,向玄奘抱拳致谢。

    不在唐时,很难想像古人对信仰的执着。

    像玄奘法师,西行万里去天竺国,穷毕生之力,求取回真经。

    这就是信仰。

    而“信仰”,也最容易偏执。

    但是从玄奘身上,苏大为真正感受到一位佛学者,一位智慧成就者的胸襟。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不去给任何事物设限,只是以一颗佛心静观其妙。

    “玄奘法师。”

    外面突然传来女子声音。

    苏大为从出神的状态回过神来,有些诧异的看去。

    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孩子走进来。

    是武顺与贺兰敏之。

    “苏……苏帅也在?”

    武顺还认得苏大为,向他点点头,牵着贺兰敏之又向玄奘行礼。

    “不必多礼,稍坐片刻。”

    “谢过法师。”武顺比起上次见时,脸色憔悴了许多。

    比较奇怪的是她身旁的贺兰敏之。

    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显得有些木讷,眼神也有些呆愣。

    “敏之他?”

    “敏之病还未愈。”

    武顺牵着敏之在一旁坐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泛红的眼角:“自上次魔怔了以后,时好时坏,有时还突然癫狂,幸而法师不嫌弃,愿意替我家敏之诊治。”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堵住。

    上次,指的是上元夜劫童案。

    那次之后,贺兰敏之体内多了诡异之血,行为失常。

    一直靠着明崇俨和玄奘法师用药调理。

第六十一章 再入长安狱

    苏大为隐隐记得,史书上似乎记载贺兰敏之行为失常,及成年后,多有狂悖。

    那个时候武则天已经掌权了,最后仍没法护住这个行为乖张的外甥。

    可见那时的贺兰敏之闯的祸有多大。

    有人说贺兰敏之是入魔了,是魔怔了。

    但苏大为此刻细想,竟有种不寒而栗之感,难道说,敏之是因为体内的诡异之血,才会……

    他有些担忧的看向玄奘法师。

    法师叫了敏之上前,替他把脉,又细细查探,向武顺低声说着什么。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今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下次单独向玄奘法师和行者请教,看是否有办法把诡异之血的影响给根除。

    “玄奘法师,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了。”

    苏大为向着玄奘和武顺拱手抱拳,又示意卢慧能不必跟着自己,转身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明崇俨正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闪动,不知想到些什么。

    “媚娘姐出宫的时候,好像多是去我那里,也不知有没有去看望过武顺,还有敏之。”

    走出大雁塔,苏大为仰首看了下天色,自语了一句,又摇摇头。

    算了,想来武媚娘跟武家的关系也一般,不然也不会那么看重自己了,上次还说过,自己这里就是她的家。

    明显,武家人对她来说,并无归属感。

    不过将来,当武媚娘掌权后,还是不得不仰仗那些她或生疏,或讨厌,甚至憎恶的亲戚。

    人在这世上,总有些亲缘关系是斩不掉的。

    何况要行使权力,就要将权力分出去。

    在这时代,除了血缘关系,还有什么东西更可靠的?

    或许,师徒关系算一个。

    他不自觉的想到了李客师。

    李客师对自己有授艺之恩。

    有这层关系在,双方之间不是父子,却也有近乎父子般的一种信赖。

    天色尚好,距离傍晚尚有一段时间。

    苏大为摸了摸怀里的布帛,大步走出寺门,他想去找一下李客师。

    这件事太大,仅凭自己,已经有些扛不动了。

    最关键是,自己这消息如何传递给武媚娘?

    之前还可以通过王福来,但自从上次接触房遗爱后,被人开始盯梢,这条线就断了。

    或许可以让李客师帮忙。

    想起那个须发皆白,坐在湖边钓鱼的老头,苏大为的嘴角不由挑起一丝笑意。

    就算李老头不肯帮忙,也绝对不会坑自己。

    毕竟,

    苏大为与李家,乃是互为表里的关系。

    心里想着要不要回家取“龙子”来,还是低调点去公交署借匹马,刚刚走出数十步,他的脚步忽然停下。

    路旁,几个席地而坐的路人站了起来。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视线飞快定格到身侧。

    一身官服的大理寺狱丞孙正城,带着大理寺众人,从那边大步走来。

    这段时间,苏大为的被抽调去大理寺,便是与这狱丞对接,两人虽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也没什么过节。

    属于公对公。

    “孙狱丞。”

    苏大为向对方拱手施礼。

    孙正城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大为,赶紧跟我回大理寺。”

    “是案子有什么变化吗?”

    苏大为试探着问。

    “嗯。”

    孙正城示意了一下:“边走边说。”

    一行人涌过来,苏大为不得不跟着他们向前走。

    “孙狱丞,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大为接着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关于案子,上面有话问你。”

    孙正城脚步微顿,侧脸道:“你只用如实回答即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苏大为心下雪亮。

    败露了!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先前明明易容改装,将盯梢的那些人甩掉,但对方居然还是找到了自己。

    而且还及时通知大理寺在这里拿人。

    能让大理寺听命的,还能有谁?

    如果跟着孙正城他们回去,等待自己的只怕是牢狱之灾吧。

    苏大为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走在他身侧的孙正城脚下一动,突然倒过来。

    嗯?

    苏大为本能的双手前伸,一把将对方肩膀按住。

    元气在体内聚集,如果孙正城稍有异动,下一刻,苏大为双手就能生出无数种变化,将他给扔出去。

    “抓我!”孙正城压低声音急道。

    苏大为愣了一下,隐隐见孙正城手在下面飞快的比了一个手势。

    沃特!

    苏大为眼皮跳了一下,他居然是……

    自己人。

    那个手势是苏大为之前与王福来约定的,若王福来不能亲自出宫,就派人与他接头传递消息,靠的就是手势还有信物确定身份。

    时间转瞬即逝,身体快过大脑,两手一圈,已经把孙正城架到了身前,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对方的脖颈,形成人质。

    周遭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纷纷喝叱着跳开,一个个拔刀出鞘。

    “苏大为,你做什么?”

    “居然敢劫持孙狱丞!还不快放下!”

    随着这些人的吼声,孙正城这才好似“回神”,扯起嗓子气急败坏的尖叫:“苏大为,你,你好大的胆子!”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翻了翻白眼,凑到他耳旁低声道:“老孙,演技太浮夸了,能不能真诚一点,走点心?”

    “啊?”孙正城整个人都傻了,做梦没想到苏大为居然来这么句不着调的话。

    “你看你声音不抖,中气十足,我们俩你比我还像劫匪。”

    “咳咳~”孙正城整张脸都涨红了,拚命咳嗽以掩饰尴尬。

    哗啦啦~

    一批身穿甲胄的武士,手执铁枪,向这边大步跑来。

    无数甲叶撞击着,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而沉闷的脚步,隆隆作响,每一步都似踩在人的心脏上。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带队的武士大声道:“左右领左右府,奉命来此,人犯还不束手就擒?”

    那头领挥挥手,枪兵便散开包围。

    后方还有人将背上手弩取下来。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犹豫一瞬,伸手将怀里的孙正城推开,高高举起双手。

    “抓住他。”

    四周的人立时一涌而上。

    “所以你就来我这里了。”

    长安狱中,终年不见的黑暗,

    火把在壁间燃烧跳跃着。

    隔着一道牢门,林老大一脸无语的看着牢里的苏大为。

    “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大牢这么有缘呢?”

    林老大拖过一张胡凳,大刺刺的坐在苏大为面前,跟他就隔着道栅栏墙。

    苏大为靠在角落,背贴着墙,感受到大牢经由黄泥加砂石夯实的墙面。

    那表面无比的粗砺,而且透着阴冷潮湿,让人不太舒服。

    他甚至感觉有股子寒意,顺着粗糙的砂石一直浸入自己肌肉、骨髓里。

    背心一阵阵酸麻,

    好像骨头里有什么东西在呀呀作响,就要破开一样。

    他猜想可能是入牢前,被人狠狠一闷棍敲在背上的缘故。

    苏大为箕坐在地上,仰头想了想才回答林老大:“我也不想来,奈何实力不允许。”

    “你说的这叫什么狗屁话。”

    林老大听不懂他说的段子,朝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放心,来了我的地头,哪怕你明天要杀头,只要在长安狱里,我保证你能有口热饭吃。”

    “谢了。”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只能报以苦笑。

    林老大又道:“还算你小子聪明,当时如果敢反抗,必死无疑。”

    苏大为默不作声。

    他当然知道。

    武媚娘和李治在各衙门里一定也有安插自己的人手。

    但是孙正城到底是不是武媚娘的人?

    会不会是长孙无忌的人,

    给自己做一个局?

    只有天知道。

    无论是不是,在当时那个环境下都不重要了。

    大理寺,左右领左右府,代表的都是大唐官府。

    如果当时苏大为暴力抗法,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当作叛逆格杀。

    哪怕他能冲出包围,此后也只能浪迹天涯。

    家还要不要了?

    柳娘子和聂苏怎么办?

    周良和沈元,还有一大帮兄弟都可能被自己连累。

    所以,尽管他能逃,他也逃不得。

    这就是命。

    乖乖进来,牢里蹲吧。

    苏大为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也觉得我与长安狱挺有缘的。”

    “怕了你了。”

    他这话说出来,林老大顿觉一阵心惊肉跳。

    “恶贼,上次你逃出去放了把火,上面差点把我皮给扒掉,这次我跟你说,你要再我玩这套,兄弟都没得做。”

    “嘿嘿,你还当我是兄弟?”

    苏大为张开双眼,锋利的眼神透过牢门缝隙,盯在林老大脸上。

    空气里,似有无形的杀气,如刀。

    这刀就划在林老大脸上。

    做为常年掌管刑狱之人,林老大不可谓不彪悍。

    这些年,他不知见过多少厉害的人物。

    怕死的,不怕死的,精神疯癫的,丧心病狂的,杀人成瘾的。

    那些人,他都见过,也都蔑视过。

    但是,在苏大为的眼神下,林老大此时,没来由一阵心虚。

    下意识偏头,避开了苏大为的眼神。

第六十二章 刑讯

    澡堂生意,是苏大为第一次入长安狱时,与林老大提起来的,后来林老大按他的想法逐步施行,果然获得成功。

    在长安也算是独此一家,风头一时无两。

    纵使后来有仿的山寨货,也始终比不上正版。

    毕竟苏大为有后世的眼光,各种想法和点子层出不穷。

    这让林老大的澡堂生意收获颇丰。

    当时说过,这生意,给苏大为算干股,就算安排几个人也无妨。

    所以苏大为才会安排高大龙过去。

    结果,后面就变味了。

    林老大居然暗中排挤,高大龙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不愿意在人屋檐下看眼色。

    后来便去帮苏大为经营油灯生意。

    那次以后,苏大为曾专程找了一次林老大,想把话说开。

    谁知林老大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干股钱照算,但是人,就别再安插了。

    那次,算是不欢而散。

    苏大为不是没想过,反手背刺一下,让林老大付出点代价。

    他还有许多想法,什么药浴、桑拿、spa、汗蒸,包括大宝剑一条龙。

    如果按这个思路弄一家,分分钟让林老大吐血。

    但最终,苏大为还是没这么做。

    做人留一线吧,反正钱没少拿。

    何况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而林老大,似是也自知理亏,钱方面没少算,反而比过去给苏大为的例钱更多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心里,却有根刺埋下了。

    此时此刻,双方再次见面,虽一为阶下囚,一为狱中牢头老大,但双方的气势却好像颠倒了过来。

    长安人称“笑面虎”的林老大,在苏大为的目光下,居然有种难以招架之感。

    “林老大,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阿弥,你……”

    林老大有些不自然的站起身:“你先休息吧,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若是有事,你再喊我。”

    转身离开时,不慎将胡凳带倒,他都没去扶一下。

    苏大为盯着他有些慌乱的背影只是冷笑。

    在牢中并不知道时间。

    苏大为只能看着小窗口明暗的变化,来推算。

    每经过一次明暗,他便用手在墙上划一道划痕。

    不知不觉,七天过去了,这中间居然并无人来提审,好像整个世界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这让苏大为不免疑惑。

    又是一天过去,这天,狱卒跟平时一样,提着一个食盒过来。

    这是林老大特地给苏大为的优待。

    他这人,除了澡堂一事之外,在别的事上倒是一口唾沫一根钉,说到都做到了。

    说给苏大为照顾,这吃食上,果然十分照顾。

    别说是牢里,就是在外面,这样的饭食也不多见。

    有时是醉香居的招牌羊肉,有时是巴胡小巷的囊饼,又或者是波斯来的马奶酒,另外还有干果点心一样不少。

    几天下来,苏大为甚至觉得自己还胖了一点。

    “苏帅,这是今天的饭食。”

    狱卒将食盒放在牢门前,从牢门下的小口将食盒推入。

    苏大为抬手,手脚相连的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几天没洗漱,蓬头垢面的,身上似乎有些酸了。

    皱了皱眉,他伸手拉过食盒,隐隐闻到里面透出来的饭香。

    “林老大呢?”

    “他,他说他在忙公务。”

    狱卒干笑道。

    “他有个屁的公务。”

    苏大为摇了摇头,揭开食盒盖子,一股食物香气,挟着热气腾腾而起。

    “今天有鱼啊,不错,嗯,还有酒?”

    “酒别喝了。”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

    远处,林老大阴沉着脸,大步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苏大为的好日子到头了。

    “打开牢门,上官要提审犯人。”

    林老大吼了一声。

    狱卒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去取钥匙。

    等到牢门打开,苏大为脚步蹒跚的从里面走出来。

    林老大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将他拉近,在他耳边道:“你自己机灵点,别犯糊涂。”

    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苏大为横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跟着林老大和狱卒,一步步向前走去。

    监狱,也是分很多区域的,除了牢房,尚有刑房,笔录口供的文书房,以及其它各种功能房间。

    苏大为被带到的,是刑房。

    一个身材瘦削,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大门,面向着墙壁,逐一看着墙上挂满的那些刑具,喃喃自语:“长安狱这刑具倒是齐全,不过,有些旧了,比不得我们刑部。”

    说着,他转过身,向站在身后的苏大为温和笑道:“你便是苏大为?”

    “正是。”

    “我是……”他摇摇头:“算了,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提审你的人便够了。”

    “大人。”

    身边的狱卒上来,手忙脚乱的给他摆上胡凳,倒上茶水。

    苏大为仔细看了看对方。

    这人年纪三旬左右,面庞清俊,眼神锐利,下巴上,留着一缕长须。

    在他的腰间,挂着一块青玉色的牌子,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么。

    林老大和狱卒小心的伺候在一旁,噤若寒蝉。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来头不小。

    “我们长话短说吧。”

    清瘦中年男子举起手里一块布帛:“这是什么?”

    这块布,赫然是卢慧记录的那块。

    上面画着各种涂鸦符号,只有慧能自己才看得懂。

    “大人。”

    苏大为双手抓住镣铐间的铁链,这样不会觉得特别沉重。

    入手的冰凉感,和金属的粗糙,摩擦着掌心皮肤,令他精神一振。

    “这只是在下随手涂鸦,并没有任何意义,不知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还有……”

    苏大为举起双手,手里的铁链拉得笔直,发出“崩”的一声响。

    “我无罪,不知以什么罪名拘我?”

    “嘿,倒是个刺头儿。”

    那瘦削中年男人笑了笑,将手里的布帛摊开,似漫不经心的道:“你有没有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要经过刑部审讯,大理寺复核,还有上面的大人审阅,才能得出答案,明白吗?”

    他微笑着抬起头:“不要有什么侥幸心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虽在笑,但眼神很冷,那股冷意,从眼睛里,一直穿过空气,瞬间像是要击穿苏大为的身体,将他的灵魂为之冻结。

    “我审过很多案子,见过很多犯人,从没一个能在我手里逃出去。”

    他架着二郎腿,抖了抖手里的布帛,不紧不慢的道:“你刚说这是你随手涂鸦,并无任何意义?你在撒谎。”

    中年人盯着苏大为的眼睛:“我仔细辩认过上面的痕迹,有新有旧,时间不短,这痕迹的轻重差别,至少是一个月时间,才能形成。

    你跟我说这是随手涂鸦?

    如果它无意义,似你这样的人,会持续在上面作画?”

    这句话一出来,苏大为就知道,遇到高手了。

    似这种见微知著的本事,苏大为之前也只在狄仁杰身上见到过。

    不过,他咬了咬牙,还是坚持道:“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随手涂鸦画画,也有罪吗?”

    “还在这给我装糊涂呢?你最近在查什么案子,大家心知肚明。”

    中年男人拍了拍膝盖:“我这个人呢,不喜欢蛮力,但有时迫不得已,也得用上一用。”

    说完,他视线一扫林老大:“是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我来,大人,您放心,我来!”

    林老大点头哈腰,一脸讨好的献媚。

    他一伸手,从墙上摘下一个一臂长的铁勾子。

    “苏大为,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会把你绑起来,这铁勾,从你肩膀穿过去,穿过你的肩骨。这上面可粗着呢。”

    林老大伸出舌头舔了舔铁勾尖梢。

    那上面透着一种带有铁锈的血腥味。

    这味道,令他愈发兴奋起来。

    “铁勾穿过肉的时候,会磨到你的骨头,你会感觉到,像是有把钝刀子在刮着骨头,要把你肩膀上的骨肉分开。

    你放心,血不会流得太多,因为铁勾堵住了伤口,皮肉不会向外翻卷,最大的创伤在内部,血会一直流,可能会流到你的胸腔和喉咙里。

    到那时,你会尝到一种带着铁锈的咸腥味,嘿嘿,和海水差不多,

    海水里腐烂的死鱼,就是那个味。”

    可能是林老大描述得太过具体。

    那中年削瘦男人皱了皱眉,起身道:“这里交给你,我只要结果。”

    他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捂住口鼻,向外踱去。

    嘴里含糊不清的道:“可以下重手,但人别弄死了,这人还有用。”

    “是。”

    林老大一脸讨好笑容,目送着这位大人出去。

    转身向着苏大为时,他脸上的笑意化作狰狞。

    “阿弥,别怪兄弟我不仗义,这是上头的命令,你就受着吧。”

    说话间,他顺手又摘下墙上另一枚大铁勾,大喝道:“把他绑起来。”

    “是!”

    一帮狱卒们激动的喊着,七手八脚把苏大为拖过去,用层层铁链镣铐将他的手脚锁住。

    好些年没看老大亲自动手用刑了。

    听说当年林老大就是靠着一手过硬的刑讯本事,成为长安狱中一绝,才奠定了今日之地位。

    不过自从林老大成为林老大后,就鲜少见他亲自动手了。

    长安狱中有传言,没有林老大橇不开的嘴。

第六十三章 七品异人

    瘦削的中年男人用丝帕捂着口鼻,从刑房里缓缓走出。

    他并不喜欢里面的味道。

    太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肉类腐烂霉变的古怪气息。

    已经是永徽三年的十一月了,长安的夜特别凉,在这牢房里,则更多了丝阴冷。

    仿佛无数在这里惨死的人,冤魂不散。

    中年男人站在刑房外静静等候着,丝帕一直轻掩在口鼻处,两眼凝视着空气中一点,眼瞳一片漠然。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刑房内响起了熟悉的刑讯拷打声。

    皮鞭抽在人的皮肉上,发出响亮的脆响,还有激烈的镣铐撞击声,人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闷哼声。

    瘦削的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早有一旁等着伺候的狱卒,殷勤备至的替他端来胡凳。

    他就坐下,两眼微微闭起,仿佛在闭目养神。

    那些拷打声,刑具器物之声,全都充耳不闻。

    半个时辰后,刑房里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从里面响起林老大沉重的脚步声。

    中年男人这才张开双眼,朝刑房大门看去。

    林老大喘着粗气走了出来,他的胸膛微敞,露出胸口一片结实的肌肉。

    双手上,还有脖颈上,都沾有点点血迹。

    走出刑房时,林老大忍不住抬手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子。

    虽然已经入冬,但刚才的刑讯,却让他弄出腾腾热汗。

    刚做完这个动作,突然察觉有一双眼睛向自己看来。

    林老大忙加快脚步走上去,对着站起身用白帕捂着口鼻,双眼冷冷向自己看来的中年男人,林老大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说?”

    “什么也没说,昏死过去了。”

    林老大咽了下口水:“大人,刚才那刑,就算是铁打的也会招了,他会不会是真的不知……”

    “你眼瞎了吗?”

    中年男人冷冷的打断他:“我真怀疑你这个狱头是怎么当到现在的。”

    一句话令林老大的脸庞瞬间涨红,讷讷不敢言。

    中年男人用丝帕轻轻在脸颊旁擦拭着,不紧不慢的道:“普通犯人受刑,只有两个反应,要么疼痛难忍,受刑不过,胡乱攀附,只求免除痛苦;要么就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可刚才,你听到他喊叫了吗?”

    “呃?”

    “由始至终,他都在坚忍,这样的意志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他心中,一定藏一件大秘密,才会如此嘴硬。”

    瘦削中年男人阴冷一笑,将手里的丝帕随手随在地上,就像是丢掉一件不要的废物。

    “大,大人,我……”

    “对付这般人物,用你这牢头,看来是差了些。

    不急,过几天,我再找个人来。

    先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如果伤势重,就延医用药,不要让他出什么岔子。

    我先走了。”

    “是。”

    林老大心中暗凛,忙低头鞠躬,恭送中年人离开。

    良久,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他才小心翼翼的抬头。

    背心上,已被冷汗浸湿。

    “老大。”

    一帮狱卒战战兢兢的上来,七脚八舌道:“这位大人,究竟什么来头?”

    “就是,刚好端好大的架子!”

    林老大瞪眼道:“忘了教你们的规矩了?不该问的别问,都散了,把人犯抬下来,找两个人送回牢房。”

    片刻之后,一身鲜血淋漓的苏大为被两名狱卒拖进牢房,粗鲁的扔到铺着干草的地上。

    一阵铁链响声,牢门重新锁上。

    林老大站在门外,看着其他人退出去,冲身边尖嘴猴腮的一名狱卒道:“小六子,你过去,替我看着,别让人靠近。”

    小六子闻言用力点头,也不多话,转身去了。

    这名狱卒是他的义子,也是在这长安狱中的心腹。

    林老大之所以是林老大,绝不光是靠着一手刑名,这狱中上下,被他经营得跟铁桶一般,等闲人插不进手。

    喘了口气,林老大从墙角拖过一张胡凳,一屁股坐下,从腰里掏出一块手帕,在脸上脖颈上抹着汗水。

    “受刑的不累,用刑的差点没累死,你这身体难不成真是铁打的。”

    他喘息道。

    话音刚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大为突然张开双眼。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幽暗中,犹如兽瞳般慑人。

    他翻身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还有身上的伤,自嘲道:“林老大,你这手用刑的功夫,真不愧是一绝。”

    看苏大为现在的状况,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胸背上一条条鞭痕,肿起一指宽的淤肿,纵横交错,狰狞异常。

    还有皮肤开裂,血肉翻卷。

    有些伤口因为失血过多,露出的皮肉如鱼生般,呈现出惨白色。

    更别提肩上两个血洞,还在汩汩淌着血水。

    一听苏大为的话,林老大就翻起白眼,跺脚骂道:“贼你妈,若不是为了护着你,老子用担这杀头的干系?你身上那些伤看着吓人,都特么是皮肉伤,老子下手有分寸,要害都避过了,将养十天半个月,保证你生龙活虎。”

    苏大为点点头:“这次我承你的情。”

    林老大的话没错,自古,刑讯就大有学问。

    甚至更甚于杵作和后世的法医。

    这妥妥的是技术活。

    同样的犯人,受刑的轻重全凭用刑者的心意。

    他可以让你看起来凄惨无比,身体都被刑具拷问得快要支离破碎,鲜血淋漓,但实际上只伤皮肉不伤筋骨要害,十天半个月人就养回来了。

    也可以让你看起来毫发无伤,但内脏骨头全都粉碎,看着用刑完人还好好的,隔天看尸体都凉透了。

    甚至还可以精准控制,你是要把犯人整成疯子、傻子,还是哪里的残疾,都可以办到,只要上面一句话。

    对苏大为的,无疑是第一种。

    “妈的,当老子欠着你的!”

    林老大看着昏暗牢房里,瞪着双眼看自己的苏大为,心里没由来一阵发毛。

    他用力把汗巾扔在脚下又唾了一口:“上次的事,咱们俩一笔勾消。”

    “勾消?你说勾消就勾消,哪有那么容易。”

    苏大为突然一笑,笑容透出一丝狡黠:“既然已经帮忙了,不如再帮我一下。”

    “你……”

    林老大一脸无语的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想拒绝,又说不出口。

    他感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问题这坑还是自己主动跳进去了。

    “认识阿弥你,我特么真倒八辈子血霉了。”

    牢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大为“重犯”的身份,又或者是林老大给苏大为的优待。

    他待的牢房是单独的,不与其他犯人相邻。

    当然,牢房也是专门加固的,就算是异人也不容易弄开。

    听得四下无人,苏大为盘膝坐定,深吸了口气。

    体内元气如奔马般流动起来。

    意如奔马,心若猿猴。

    自从上次在玄奘法师那里听了他和行者的一番话后,苏大为感觉心境上颇有收获。

    但修行上仍一直停在一个关口还没能冲破。

    先前受刑时,身体痛苦,但他有意无意之中,将自己的意识抽离。

    注意力不再关注自身的痛苦,而是觉察内心。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从身体里脱离出来。

    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就像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看着自己。

    痛,依然存在,但却没有那么真实。

    “我”被消弱。

    而对于内心和天地的感知,却被无限放大。

    不局限于我,

    便能突破某种束缚。

    苏大为隐隐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

    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话,是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篇,也可以说是道德经的“总纲”。

    上次和武媚娘聊过以后,他若又若无的又感受到一些什么。

    最近看道德经,隐隐有种心灵突破在即之感。

    却又总是差那么一丝。

    但是此刻,脑海中不自觉得回想起这番话。

    突然间,像是一道闪电,将心灵迷障劈开,

    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油然而生。

    道可道,

    非常道,

    名可名,

    非常名。

    既不是有,又不是无。

    既非我,又是我。

    内和外,

    阴和阳,

    柔弱与刚强,

    我,

    和你。

    体内的元气经过一个激烈的变化,似是发生了某种看不见的化学反应。

    那是一种从量,到质的转化,升华。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两眼张开,似有亿万星辰从瞳中亮起。

    旋起旋灭。

    肉眼可见处,他的身体上那些伤口如同婴儿小嘴,在飞快的蠕动,收缩。

    甚至就连肩膀上两个可怕的血洞,也自行封住。

    一种酥麻、奇痒的感觉从骨头里发出。

    这是生长的力量。

    身上的伤,在以比常人快数倍的速度,在飞快的重生。

    他从地上站起来,轻轻活动腰脊,体内骨骼发出一种爆豆般的细密响声。

    一种明悟从心中升起。

    突破了。

    若以异人品级来划分,之前大概八品,后来不断修炼,大致到从七品。

    可惜一直卡在从七品的位置,一年多都没能突破。

    直到此刻,

    破而后立?

    现在的他,已经是堂堂七品,并且摸到从六品的门槛。

    苏大为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愿意,一举突破到从六品之境,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这次会提升这么大?

    他低头思索着。

第六十四章 不可轻慢

    人与动物的分别是什么?

    心。

    当然,从生物学上说动物也有心。

    但人之“心”,却又与字面上动物之心不同。

    思维、创造、体验、智慧传承等等,这是只有人才有的能力。

    这也是人与寻常动物根本的不同。

    正因如此,人的提升,非在体能,因为动物也有体能、本能。

    而在创造,而在感悟,

    在对宇宙万物的体验中,体悟“道”的存在。

    越接近道,就越接近“本源”。

    这才是境界提升的根本。

    所谓“顿悟”,

    在于心性,在心内。

    不在于心外。

    好像有那么一句老话,叫什么“功夫在诗外”,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那是形容作诗学文的,但理是相通的。

    苏大为重新盘坐下来,他现在虽然外表平静,但内心颇有一种蠢蠢欲动之感,恨不得能找个对手大战一场,好好体会一下,境界突破后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心里的躁动有些过了。

    深吸了几口气,用鲸息之法缓缓平复。

    说也奇怪,这个时候,他好像多了一心两用之能。

    身体在遁着鲸息之法吐息,镇住心猿意马,而大脑还能多出另一个念头思考。

    刚才那阵躁动和亢奋好没由来,就有点像是“心魔”。

    对了,按上一世看过的一些小说或者佛法来说,力量越大,心魔也就越重,须得用佛法调和,或者心性修为够高才能镇住。

    仔细想也有道理,就好比人刚刚得到某种巅峰体验,如果从生物学来说,多巴胺和肾上激素肯定疯狂分泌,这个时候肯定亢奋到极点。

    而且力量陡增,带来“一夜暴富”的感觉,很多人把持不住,会内心膨胀……

    也许这就是“心魔”?

    轻轻将这个念头抛开,他又想起至今为止,自己接触过的几个异人。

    首先是吉祥狮子苏庆节。

    现在来看,狮子实力跟自己突破前相差仿佛,应该是八品异人。

    之前兰池之事,遇到的霸府主杨昔荣,还有那罗僧、马尚风等人,按感觉,大概是六品到七品左右。

    至于李大勇……

    现在回想起来,苏大为不禁闷了一瞬。

    他突然意识到,李大勇很强,非常强。

    至少也是六品之上。

    但是说来有些好笑,当时在对上李大勇时,根本没有觉得李大勇多厉害,甚至敢出手跟李大勇讨要刀弩。

    为什么?

    因为当时自己菜啊。

    这就好比登山,远远看过去,这山也不太高嘛,一个小土包。

    等到自己不断靠近,终有一天,来到山脚下时,

    才惊觉,这座山到底有多么巍峨雄壮。

    境界不到,连对方有多强都察觉不出来,就是此理。

    至于玄奘法师座下行者……

    算了,

    那是一个苏大为至今还看不出深浅的异人。

    在去年自己八品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上李大勇或行者还能扛两下,现在,他已经没这个想法了。

    好在,跟李大勇和行者都是朋友,应该不会有被这两位抓住爆捶的机会。

    另外,境界的提升对于实战有多少帮助,

    是不是境界高就绝对能赢?

    苏大为现在眼界也提升不少,仔细想想,觉得也未必。

    怎么说呢,境界这东西,不是游戏里什么点数级别,而是内心的智慧、心性,一种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和思维深度的不同。

    比如同样一套题,我只能有一个解法,而学霸能轻松给出四个解法,而且逻辑严密思路清晰,这就是境界碾压。

    境界,是无形之物。

    一切无形之物,要表现出来,都要落实在有形之质上。

    比如你的武学境界高,你是宗师,但是你的身体菜鸡,打起来,还是被我捶死。

    又或者你是兵仙,你带兵作战的技能点全都点满了。

    但是真打仗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下全是新招的农民兵,武器也只有烧火棍。

    敌军主帅是个猪,但手下的兵全都具装铠甲,重甲骑兵,然后一个猪突——

    生生把你给突死了。

    徒乎奈何?

    这就是打个比方,要说的就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境界高就稳赢。

    境界是无形资产,

    打仗还得靠有形的本钱,比如兵员素质、装备、后勤。

    具体到个人身上,就是看你的力量、速度、体能、反应等等。

    如果单论身体素质,苏大为倒是觉得,自己因为修炼了龙形九转,还有鲸吞之术,和李大勇他们,未必有那么大的差距。

    就像他虽然刚入七品,但是对上异人六品左右的杨昔荣他们,也有一定的把握。

    想到这里,他长长呼了口气,喃喃自语道:“龙形九转,这些锤炼体能之术,是我的优势,只有将境界与身体捶炼都达到极致,才能称为强大。

    具体实战时,要看心理状态,身体状态,还要受环境影响,

    万万大意不得。”

    这一番话,也是对上次暗伏在巫女雪子身边,刺探情报时做的最好总结。

    上次被对方识破身份,令他措手不及,险些翻船。

    单论个人实力,他并不惧对方。

    但是有心算无心之下,中了苩春彦的香毒,差点就失手了。

    “弱小和无知不是必输的理由,轻慢才是。”

    他在心里暗道。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苏大为皱了皱眉,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窗外透进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自己这番顿悟,竟不知时间流逝。

    “阿弥。”

    林老大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你要找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我可算是两清了?”

    透过牢门缝隙看过去,只见林老大身后,跟了个白胡子老头。

    这老头一身青布衣衫,手提药箱,头戴高冠,下颔一簇白胡子随着走路一翘一翘的,显得颇为可笑。

    “郑医生。”

    苏大为笑起来。

    这名医生,乃是游医,常年在长安行脚,替人看病诊脉,自称是药王孙老神仙的再传弟子。

    所谓再传嘛,便不是亲传。

    大概是读过孙思邈的医书自吹的。

    不过苏大为也能理解,商业尬吹嘛,要恰饭,不丢人。

    何况郑愈的手上,还真有几分本事。

    别的不说,上次大白熊腿上的骨伤,就是他治好的。

    还有南九郎那条腿。

    牢门被打开,林老大领着郑愈走进来。

    他挥手驱赶了一下蚊虫,有些不爽的道:“都这个天了,牢房里怎么还有小虫,哎,阿弥,这房间我回头再找人帮你收拾一下。”

    “有心了。”

    苏大为向林老大点点头:“让郑医生帮我调理伤口就好了,林老大,你先出去。”

    “我?”

    林老大粗短的手指向自己鼻尖指了指,脸上有些变色:“贼你妈,你还怀疑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苏大为懒洋洋的枕着胳膊,躺在地上:“你看我一身又是鞭伤,又是洞洞的,一会要脱下来给医生看吧?你难不成想看我脱光?哎,林老大,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癖好。”

    “滚滚滚~”

    林老大朝地上唾了口唾沫,急忙转身出去,远远的丢过来一句:“你们好了就喊一声。”

    ……

    郑愈提着他那只小药箱,扬着下巴,一脸傲骄的走了。

    林老大脸色阴沉的重新走进牢门,一甩手,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扔到苏大为身边:“给你的。”

    苏大为一骨碌坐起来,将衣服拿在手里:“外面情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林老大眼珠转了转,一脸狡猾。

    “不说拉倒,对了,给我备热水,我要洗澡。”

    “洗你……”

    林老大把要脱口而出的“妈”字忍住,冲苏大为恶狠狠的道:“有衣服换就不错了,还想洗澡?”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本来我不用换衣服的,不知是谁把我衣服打烂了,而且我现在一身是血很不舒服,这衣服我没法穿。”

    林老大瞪着他咬牙切齿的道:“这关我什么事?我要给你弄热水澡,要其他人怎么看我?我是林老大,又不是你儿子!”

    一个时辰之后。

    一间牢室里,摆放着两个木桶。

    木桶里是热水,水汽弥漫。

    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光溜溜站在木桶里,水没过了胸部。

    两个木桶并排放,两个人都并排趴在木桶的边沿。

    “我欠你的!”

    林老大恨得牙痒痒的,咬了咬牙,侧头看苏大为趴在木桶边一脸享受的样子:“刚才那个真的是医生?”

    “郑愈医生,在长安很有名的,我们县里有跌打损伤都找他,如假包换。”

    “那他怎么……看起来那么骄傲?”

    “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再说他是孙神仙再传弟子嘛。”

    “孙思邈?”

    林老大不禁肃然起敬。

    不过他很快又瘫软下来,向身后用力给自己按摩的粗壮犯人道:“用力点,再用力点,贼你妈,没吃饭吗?对,就是这里……”

    从林老大的嘴里,发出诡异的呻.吟声。

    苏大为横了他一眼,心想真应该离这货远一点,妈个鸡的,这叫声还以为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呢?

    简直基情满满。

    “不对阿弥!”

    林老大突兀的怪叫一声。

    他从木桶里站起身,带起水花激溅,身后按摩的犯人站立不稳,直接摔了个屁墩。

    林老大赤着胸膛,抹了把脸上的水花,指着苏大为吼叫道:“你,你的身体……”

    “林老大,熟归熟,你也不能馋我的身子。”

    苏大为身体沉下去,只露出半张脸,瞪着林老大。

    “我馋你个屁啊!”

    林老大随手抓起搓澡布愤怒的甩了过去:“你特么,身上的伤呢?鞭痕呢?怎么可能比老子皮肤还好!”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苏大为身上,之前用刑留下的伤已经结痂,甚至连肩上的血洞都已经封口。

    有些较浅的伤口甚至已经脱掉了血痂,露出光滑的皮肤。

    这太诡异了,

    林老大清楚自己下手的分寸,那些伤,绝无可能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第六十五章 冰山

    “如果我说,是先头郑医生帮我治好的,你信吗?”苏大为向着林老大一脸诚恳。

    “我信你个鬼,直娘贼,邪门了你。”

    林老大犹自不信,从木桶里跨出来,伸手想去摸苏大为身上皮肤,被苏大为拨手打开。

    “你离我远一点!”

    “别躲,让我摸下看看,啧啧,皮肤这么滑!”

    “别乱摸,还有……你把衣服穿上,晃来荡去好恶心!”

    “我偏不!”

    林老大眦牙,笑容猥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被苏大为一只手扣住手腕,一个反关节擒拿动作。

    名满长安的“笑面虎”直接给跪了。

    “服了服了,放手我不摸,我保证不摸。”

    “我刚才说得是真的,郑愈医生使得一手好针法,有一招直刺膀胱经的针法,能活死人肉白骨,端得是绝技。”

    “你是不是蒙我?”

    林老大吞了下口水。

    扎膀胱?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呢。

    “我怎么那么不信你呢。”

    “爱信不信。”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他放开。

    林老大,是个讲义气的。

    虽然人称“笑面虎”,但若不是有自己的原则底线,也混不到今天。

    澡堂的事,他对苏大为有愧,所以这次也豁出去帮忙。

    他这人就是,有恩必报,有仇必还。

    那次之后,长安狱里,又恢复到平时的宁静。

    匆匆数天过去。

    这天,林老大来,带给苏大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阿弥。”

    林老大神色有些复杂的向苏大为道:“上面派了一个用刑高手过来了,这次我可能帮不到你了,你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

    做为长安狱的牢头,他清楚,一个用刑高手如果下死手,究竟会有何种可怕的结果。

    哪怕阿弥身体再强壮,在刑罚之下,轻则残疾,重则致死。

    没有第三种可能。

    “用刑高手?”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他的背脊靠在墙上,两眼望着上方,不知想到了什么。

    “林老大,今天几号了?”

    “十一月十七。”

    苏大为沉默下来。

    林老大欲言又止:“阿弥,我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者得罪什么人,但这次上面是要动真的,若是能招,你就招了吧,我会尽量护你周全。”

    苏大为没有回答,两眼望着空气,仿佛化作了石像。

    “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卷到什么案子里了?”

    林老大一拳重重的击打在牢门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他真是很想拉苏大为一把。

    这么多年,能与他投缘的人不多,苏大为算一个。

    而且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如果真是那位用刑手过来,只怕……

    “林老大,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苏大为忽然开口道。

    “什么?”

    “我赌我这次一定不会有事。”苏大为居然向他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贼你妈,你简直疯了。”

    看着他那张笑脸,林老大心里莫名焦躁起来。

    “牢头!”

    远处突然传来小六子的喊声:“那位……来了……”

    “阿弥,你真的不要死扛啊!”

    林老大焦急的喊了一声。

    依然没有回应。

    耳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老大霍然转头。

    然后,看到一个人,从黑暗中,一步步走来。

    这人走得很稳。

    脸上充满了皱纹,纵横的纹路仿佛沟壑。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双眼,黝黑的,如同两个黑洞般,深不见底。

    “这就是人犯?”

    他向牢里看了一眼,淡淡的道:“带去刑室。”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

    牢房里多了三个木桶。

    水气挟着热气升腾起来,三个汉子脱得赤条条的趴在木桶边上。

    苏大为发出舒服的叹息声:“对对,就是这里,这里用力,这酸爽~”

    叹了一句,他扭头向林老大道:“林老大,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牢里来个vip服务?肯出钱的就能享受大保剑一条龙。”

    “贼你妈!”

    憋了半天的林老大用吸饱了水的浴巾狠狠甩了过去,开口骂道:“你认识桂爷,你居然认识桂爷,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确定是他啊。”

    苏大为偏头避过。

    泡在另一个大浴桶内的老鬼桂建超,便嘿嘿笑起来。

    论到用刑,有谁及得上他?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不对,你方才说跟我打赌,赌你无事……”

    林老大一脸见到鬼一样的表情,指着苏大为:“你怎么知道会是桂爷?”

    “在长安县内,林老大你用刑已经是一流了,如果要比你还厉害,只有请出老鬼,鬼叔,对吧?”

    苏大为向桂建超笑眯眯的道:“多谢鬼叔手下留情。”

    桂建超大刺刺的挥手:“咱们的交情不必如此,不过……你一会还是要装装样子,免得走漏了消息,我护得了你一次,护不了你二次,要再换个人来,你就得受苦了。”

    “是是。”

    苏大为点点头,向着林老大时,那表情又变得傲骄起来:“看看我鬼叔,对我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哪像某人,啊,还真的鞭子下去招呼,这人跟人呐~”

    林老大脸憋得血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转动着念头,想的却是:难不成阿弥通过那个郑愈医生,事先通知了桂建超?又或者是动用了别的什么关系,否则怎么会如此巧。

    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

    可惜苏大为那张嘴,他不想说,旁人就真的半个字也橇不出来。

    等泡澡完毕,苏大为又与桂建超单独待了会,然后老鬼才背着手,慢慢踱步离开。

    到他这身份地位,在刑狱这一行无人不敬,谁人敢怀疑。

    他随便开口替苏大为遮瞒几句,或说犯人已经松动,又或者再用刑一两次定可套出话来,就连上面也没有话说。

    一来二去,又可以多拖些时日。

    林老大看着桂建超离开,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走近牢门,拍了拍儿臂粗的栅栏,低声道:“阿弥,你究竟搞什么鬼?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上次是那个郑愈,这次又是桂爷,怎么好像人人都跟你认识?”

    “林老大,你知道冰山吗?”

    苏大为靠着牢内冰内粗糙的墙壁,嘴里叼着根干草,看着颇为懒散。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却极为明亮。

    给林老大的感觉,像极了捕猎中的猫科动物。

    对,那种动物一向是隐在暗中,低调蛰伏,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才出手。

    林老大甩甩头,把这古怪的感觉甩过一遍,下意识问:“什么冰山?”

    “传说在极北极寒之地,有无尽大海,海上飘浮着终年不化的冰山。

    这些冰山随着海波起伏,飘浮在海水中。”

    林老大一愣:“这和传说中海外仙山差不多?阿弥,你想说什么?”

    “那些冰山不论是巍峨高大,还是看起来矮小,但其实,飘浮在海面的,都只是极小的一部份,更深的冰山,藏在海底。”

    苏大为说到这里,无声的笑了笑,将口里的干草吐过一边:“我就是那种冰山。”

    “贼你妈,你个恶贼,你还冰山,你……”

    林老大气得脱下鞋底,顺着缝隙扔过去:“你奶奶的,现在说话越来越气人。”

    “别介,林老大,要不我们再打个赌?”

    “什么?”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苏大为跳起来,冲半信半疑凑上来的林老大耳语几句。

    片刻之后,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月光透过窗口缝隙,穿过牢门栅栏,印在林老大的脸上。

    这一刻,他的脸色煞白,眼瞳收缩,冷汗涔涔而下。

    月光洒下。

    牢内终于再次寂静下来。

    苏大为随手扯过一根干草放到嘴里,轻轻撕咬着。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但现在必须得等。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被控制住了,都轻视他时,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个机会。

    苏大为看着牢顶,喃喃道:“万事万物,分有形和无形,有形的我,只是‘我’的一部份,更多的东西,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如果没有记错,

    那件大事马上要发生。

    而当那个消息传到长安,

    这次谋逆案,也将达到最高.潮的部份。

    有了自己这只小蝴蝶扇动着翅膀。

    “历史会不会改变呢?想想还挺期待的。”

    苏大为轻咬着干草,陷入了沉思。

    永徽三年,十二月。

    天空阴云密布,入冬来的第一场风雪将至。

    林老大从外面回来,带着森冷的寒意,大步走进牢中。

    一直来到苏大为的牢房前,

    他双手按着牢门,用血丝满布的两眼死死瞪着坐在角落的苏大为:“你怎么知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六十六章 乌鸦嘴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林老大:“那件事,真的发生了吗?”

    “是。”

    林老大艰难的点点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颤抖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濮王薨。”

    永徽三年十二月癸巳,濮王李泰薨。

    李泰,字惠褒,小字青雀,唐太宗第四子,母为文德皇后长孙氏。

    史载宠冠诸王,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儿子。

    按惯例皇子成年后都应去封地,不得长驻京畿,但李泰因太宗偏爱,特许“不之官”。

    李泰才华横溢,聪敏绝伦,好士爱文学,工草隶,集书万卷,是唐初书法家、书画鉴赏家。

    唐太宗允许李泰在府邸设置文学馆,任他自行引召学士。

    贞观十二年,李泰开始主编名著《括地志》,于贞观十五年完成。

    由于李泰宠禄过盛,屡次遭到众臣的进谏。

    唐太宗种种溺爱,让李泰渐渐对皇位有了想法。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谋反,李泰涉嫌谋嫡,唐太宗为了不重蹈“玄武门之变”的惨剧,让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个儿子共存,故采取隔离政策,将李泰降封顺阳郡王,安置于均州郧乡县。

    贞观二十一年,李泰进封濮王。

    高宗李治即位后,也一直对李泰优待有加。

    但,这个时候,李泰突然死了。

    据史载李泰是抑郁,导致早亡。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在永徽三年十二月,李泰的死亡,无疑是一个极强烈的政.治信号。

    林老大,自然想不到那么多,想不到那么复杂。

    上层的事跟他一个长安狱里小小的牢头无关,他只是一脸恐惧的看着苏大为,喃喃道:“阿弥,你,你是怪物不成?你怎么知道濮王会……”

    早在半月前,苏大为已经跟他悄然订了一个赌约。

    赌的就是“濮王薨”。

    当时林老大自然不信,又摸不透苏大为的想法,想想李泰锦衣玉食怎么可能挂呢?

    一时鬼迷心窍居然答应下来。

    直到今天,突然听到“濮王薨”的消息,所有人或哀痛,或震惊,或感概。

    只有林老大,

    他是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我尼玛,濮王真的死了?

    半个月前,阿弥是怎么知道的?

    这份对心灵的冲击是极其巨大的,以致于他第一时间跑回长安狱里,想向苏大为问个究竟。

    苏大为却不理他。

    难道我要告诉你,历史大事我都知道一二吗?

    他轻咳了一声:“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老大,你该不会忘了我们的赌约吧?”

    “你告诉我!”

    林老大双手抓着牢门,两眼赤红,跟输急眼的赌徒一样。

    “那你先认赌服输,把答应我的事做了,我再告诉你。”

    “我答应了。”

    林老大一口道:“上次赌约,如果濮王……我就答应你一件事,现在我输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托。”

    “很简单。”

    苏大为嘴里咬着草根,轻笑一声:“我想知道,你跟的人是谁?”

    长安做为大唐帝国心脏,龙蛇混杂,或明或暗的“道”有千万条。

    其人脉和各种隐线关系,盘根错节,堪比后世京城。

    像林老大这样一个小小的牢头,背后也是有人的。

    苏大为一直好奇,林老大是属于哪一方。

    这一点不弄清楚,就无法做后续的事。

    林老大愣了一下,喉头上下滚动:“你,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是啊,澡堂的事,应该不是你的主意吧?”

    被苏大为一提,林老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避开苏大为的眼神:“这个……能不能换一件事?”

    “不行,就这件了,要是你不说,就当失约吧,我无所谓。”

    苏大为身体向后一仰,后脑枕在胳膊上,咬着嘴里的草根,望着牢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林老大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终于,狠狠一拳砸在掌心里,发出啪的一声响。

    “也罢,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

    “我你还不知道吗?长安人号诚实可靠小郎君。”

    苏大为一精神,翻身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林老大,眼里透着催促之意。

    “妈辣个巴子,老子信你个鬼,你还诚……”

    “说不说?”

    “说了说了,别催了。”林老大咬咬牙道:“我……属于荆王。”

    荆王,便是李唐宗室,李元景。

    林老大做为牢头,自然不是直接听命于荆王,中间有的是荆王的人来做联络。

    但从派系这条线来说,他属于荆王李元景势力的外围。

    不过据说自从澡堂生意火爆以后,林老大似乎也被荆王注意到了,所以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有所上升。

    “阿弥?”

    林老大有些奇怪的看向苏大为,却他瞪大双眼,两眼失去焦距的样子。

    怎么?

    难道一个荆王的名号就把阿弥给吓到了?

    他胆儿不是一直挺肥的吗?

    不应该啊。

    林老大低声道:“阿弥,你没事吧?是不是我上面来头太大,把你吓到了,无妨,上面归上面,我俩私交,各论各的。”

    “贼你妈!”

    苏大为呸的一口把嘴里草根吐出,冲林老大道:“老林,你要是信我,现在就跟荆王划清界线,离得越远越好。”

    “什么?你什么意思?”

    林老大急了,用力拍了拍牢门,发出咣铛响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苏大为仰天翻了记白眼。

    这话没法说清楚。

    他能提前用“濮王薨”这件事跟林老大打赌。

    难道还能把谋反案的事提前说给林老大听?

    涉及这件永徽三年的大案,纵然是跟老鬼桂建超,跟钱八指,跟聂苏和周良他们,苏大为都绝计不吐露半个字。

    抄家灭族的大罪,谁沾上谁死。

    换句话说,知道得越少,对他们反而是一种保护。

    “林老大,做兄弟一场,总之你信我,就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低喝道:“多的就不说了,你出去,让我静一静。”

    “静你奶奶个腿!”

    林老大焦躁起来,连骂带威胁,用脚重重踹着牢门,把其他的狱卒都惊动了,可苏大为充耳不闻,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就跟睡着了一样。

    盏茶时间后,林老大终于冷静下来,他也骂累了。

    仿佛困兽一样左右来回走了数步,又瞪眼看了看牢房里的苏大为:“阿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但我跟上面的联系,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况且……”

    他摇摇头,苏大为不愿说原因,他也没办法。

    刚要离开,只听牢门里幽幽的传出一句话,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林老大,过几天,应该还会有大事发生,和公主有关,如果那件事发生了,你再来找我。”

    “什么?什么公主?什么事?阿弥,你给我说清楚!”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苏大为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似乎苏大为在打哑迷,

    不到迷底揭开的时刻,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

    这让林老大有些抓狂。

    三日后,

    林老大直接打开牢门,扑到苏大为面前。

    “阿弥,你怎么知道?又被你说中了!”

    林老大此时看苏大为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和恐惧,而是敬若神明,只差顶礼膜拜了。

    “是吗?”

    苏大为盘膝端坐。

    他背靠着墙壁,牢里的透气小窗在他头顶上方,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

    那些透明的光箭,包裹着苏大为的上半身。

    在林老大面前,形成一副奇异的画面。

    就像,就像是佛家里的那些菩萨、罗汉,头后有一顶日轮,释放万丈光芒。

    林老大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苏大为怎么可能变成佛了?但他连续说中那些事,难道是能掐会算?

    耳中听到苏大为的声音:“是高阳公主的事吧?”

    卟嗵~

    林老大膝盖一软,单膝跪了下去。

    苏大为张眼讶异道:“老林,你跟我平辈论交,何必行此大礼?”

    “咳咳,我……老寒腿,膝盖疼,刚疼了一下……”

    林老大涨红着脸,双手抱着膝盖强行解释。

    不过他这个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军中单膝跪主帅,给苏大为来了个大礼。

    “阿弥,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林老大此时再看苏大为,已经不像过去看兄弟的眼神,而是看到一个能掐会算,有可能是神棍,也有可能是神明般的存在。

    眼中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他舔了舔唇,敬畏的同时,还挟着一丝对未知之事的好奇与渴望。

    但想起苏大为上次跟他说的,要离荆王远一些。

    没来由的,心里一颤。

    该不会又被阿弥这张乌鸦嘴给说中吧?

第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永微三年,十二月,正当濮王李泰薨后不久,长安城中,又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先是,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言:“遗直无礼。”

    这件事就太大了,高阳公主既为房遗直弟媳,又为太宗之女,居然不顾脸面的说房遗直非礼自己。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然而事实证明,这才只是一道开胃小菜。

    紧接着,房遗直也站出来反告高阳公主与房遗爱——

    遗直亦言遗爱及主罪,云:“罪盈恶稔,恐累臣私门。”

    上令长孙无忌鞫之,更获遗爱及主反状。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任何转寰的可能,随着长孙无忌一声令下,房遗爱与高阳入狱,侦骑四出。

    整个长安风声鹤唳。

    铜镜里,现出一个朦胧扭曲的人影。

    长孙无忌正了正自己的官帽,感觉自己神气完足,仿佛有无穷的精力。

    今日更比往日起得要早了些。

    “大人。”

    门前阶下,早有黑衣下人跪住,双手奉上一份卷宗。

    长孙无忌眼神一瞥,自有下人上去,将卷宗取了交予他手中。

    因为比平时要早,长孙无忌没急着乘车上朝。

    他拿起卷宗,翻开。

    如他想的一样,是最近收集的关于房遗爱谋反案的情报。

    里面有无数人名,事件。

    对他来说,事情不重要,关键是那些名字,他想要的名字,都在里面。

    具体的证据,罪名,可以从这些事件中,挑自己需要的部份去组成。

    这份卷宗,就是他的“建筑材料”。

    随手翻阅着卷宗,长孙无宗开口道:“这些,都是与房遗爱相关的人?”

    台下单膝跪下的黑衣人双手抱拳,沉声道:“回主上,正是。”

    “名将薛万彻和荆王李元景,还有一个驸马都尉柴令武、巴陵公主,还有谁?”

    “回主上,皆为魏王一党。”那人轻声道。

    魏王,是李泰过去的封号。

    这个名字如此的熟悉,令长孙无忌不禁眯起了眼睛,许多过去的事从脑海中浮现。

    他微微仰头,闭眼,似在沉思。

    良久道:“李元景,那边如何?”

    “主上,李元景大言不惭,说梦见‘手执日月’,这一点身边许多人可以作证。”

    “善。”长孙无忌点点头。

    在大唐这个时代,你说迷信也好,又或者说信仰也好,就是非常信谶语一类的预言。

    比如太宗时的“女主武王”。

    据《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九》记载,太宗之时,民间流传一种叫《秘记》的图谶预言:“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初,长安城出现了“太白星屡昼见”的天象,太史李淳风曾据此占卜得出了一个“帝传三世,武代李兴,女主昌”的卜象。

    太宗闻之,私下招李淳风相问。

    最后,觉得这个谶语应该落在左武卫将军李君羡的身上,因为李君羡小名“五娘子”。

    于是寻了个借口斩了李君羡。

    所谓杀人诛心,

    要除掉谋个人,只要将他和谶语扯上关系就够了。

    长孙无忌暗自点头,他又问:“房遗爱反事,确实吗?”

    “回主上,查无实证。”黑衣人小心的道。

    “嗯?”

    正摸着颔下胡须的长孙无忌猛地张开双眼,目光凌厉的盯在阶下黑衣人身上。

    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剑,杀机凛冽。

    “主上,但是有另一条证据。”

    “说。”

    “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禨祥,步星次。”黑衣人郑重的道。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流露出怪异之色。

    果然,这还是要落在谶语之上啊。

    “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禨祥”,换成白话就是:高阳公主曾经指使掖庭令陈玄运(内侍省的宦官),暗中窥伺宫禁中的情况和动向,并且观察星象变化。

    仅凭这一条,就够了。

    禁中是天子所居的重地,而天象的解释权也只能归朝廷所有,所以无论是窥伺禁中还是私窥天象,其行为都已经触犯了天子和朝廷的权威,其性质也已经属于严重的政治犯罪。

    “好,好。”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手掌将宗卷合上,又轻轻在上面拍了拍:“你做得很好。”

    夫妻本是一体,既然高阳公主谋逆之罪已经定了。

    那么房遗爱也跑不了。

    而只有房遗爱也打上“谋逆”之罪,才能顺藤摸瓜,将与房遗爱交好的李元景、薛万彻、柴令武这些人统统拿下。

    这两者结合,证据链算是齐了。

    甚至一个故事已经在长孙无忌头脑里形成。

    薛万彻对朝廷素有怨言,私下与房遗爱抱怨朝庭,甚至暗中计议要拥立荆王李元景。

    因为李元景自称梦中“手执日月”。

    于是高阳公主指使陈玄运,窥伺禁中,私窥天象。

    同时还有驸马都尉柴令武、名将薛万彻,以及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等人。

    这样从文到武的配置都有了,既据有反意,又有谋反的武力条件。

    两个字,

    铁案。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难得的,嘴角挑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但是这笑容才起,他突然意识到还漏了一个人。

    “吴王李恪呢?”

    “这……”

    黑衣人犹豫一下道:“没有查到吴王实证。”

    呯!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右手狠狠一翻掌,拍在手边的木几上。

    这声音将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人赶紧解释道:“李恪似乎有所提防,守得滴水不漏,而且皇后那边……”

    “哦,皇后。”

    长孙无忌目光闪烁一下,挥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等我面见陛下,再做计较。”

    “是。”

    黑衣人想要起身,才晃了一下肩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主上,还有一件事。”

    “何事?”

    “长安狱,失火了?”

    “失火?”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走了谁?”

    “先前形迹可疑的一个不良人,叫苏大为,还有……长安狱的牢头。”

    “苏大为?”

    长孙无忌眉头微皱,在心里咀嚼了一下。

    夜,已深。

    水雾缥缈,

    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

    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此时一脸慵懒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在他面前,赫然坐着一个青衣老道。

    正是太史令李淳风。

    两人正在手谈一局。

    此时黑子白子绞杀在一起,难舍难分。

    “下了这么久,也没分出胜负,不下了。”

    李客师摆摆手道:“老了,熬不得夜。”

    “丹阳郡公,你可是怕输?”

    李淳风摸着胡须呵呵笑道。

    “呸,输又如何,赢又如何?赢了你那么多次,让你一局又如何。”李客师白眉一挑,一脸嫌弃。

    “咳咳……”

    李淳风被呛得咳嗽:“丹阳郡公,你好像说反了。”

    “咱们这个年纪,不要在意输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李客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向着观鲸楼下一指:“我的一位子侄来了。”

    趁着李淳风转头看去,李客师随手一拂,满般的黑白子顿时绞乱。

    这下,真的分不出胜负来了。

    “你啊。”

    李淳风摇了摇头:“算了,这次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老道也准备要走了。”

    “别啊,留下来一起喝一杯再走。”

    李客师拉着他的衣袖,脸上现出几分老顽童式的无赖。

    “郡公。”

    苏大为在下人的引路下,走上观鲸台。

    “阿弥你来啦。”

    李客师笑眯眯的道:“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位长辈。”

    这话音才落,他抽了抽鼻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对,你身上怎么有……”

    “烟火气?”

    苏大为就笑起来。

    这时,李客师才看清,苏大为的形像十分狼狈。

    一身烟熏火撩的样子,脸都被烟熏变了色。

    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夜色里十分醒目。

    “阿弥,你这是去火场救火去了吗?”

    李客师瞪直了眼睛。

    “是啊,郡公说中了,就是救火了。”

    苏大为笑道,向李客师点点头,又向李淳风抱拳行礼:“这位道长好像上次见过,还不知如何称呼。”

    李淳风手抚长须,眼睛落在苏大为身上,眉头微微一皱,旋又放下,若有所思。

第六十八章 捉妖记

    观鲸楼上,红泥小炉火正旺,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抬头便可看见满天星辰。

    放眼可见碧波浩荡的昆明湖。

    而楼上,只有苏大为与李客师两人。

    李淳风已经走了。

    走之前,把苏大为拉到一角,私下说了几句。

    虽然李客师很想旁听,但拉不下这个脸。

    等看着李淳风去远了,他才装作漫不经心,一边烹茶,一边向苏大为问:“李淳风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了个秘密。”

    “是什么?”李客师心下大奇。

    苏大为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他说你下棋老赖皮。”

    “咳咳。”

    李客师刚装模作样的饮了口茶,闻言,立时喷了出来。

    等缓过气来,他挺胸嗔目道:“你看老夫像那样的人吗?我一向行得正,坐得端,下棋从来不后悔。”

    苏大为上下打量了一下,点点头:“我信你。”

    李客师脸上露出笑容。

    “才怪。”

    呃……

    李客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是一种想生气,但笑容一时还变不掉的尴尬。

    “郡公,不说这个,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少来。”

    李客师一脸傲骄的转开头去,远望昆明湖,心旷神怡,颇有物我两忘之感。

    至于苏大为,这小子太让人生气了,先凉一凉。

    “事关高阳公主谋反案。”

    嗯?

    李客师猛的扭头,动作太快,脖颈发出啪喀一声响,好悬差点没把脖子扭到。

    “你说什么?”

    “郡公,事情是这样的……”

    苏大为将此事前后因果,大致讲与李客师,只是隐去武媚娘不提。

    只称是替李治查案。

    反正大差不差,武媚娘的要求,就是现在李治的要求。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客师一不留神,把自己颔下的美髯给拔断了几根,疼得他吸了口凉气,这才反应过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把里手里的茶杯,在指尖旋转着。

    “郡公,何出此言?”

    “阿弥,朝堂上的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停了一停,他斟酌着用词道:“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稍微指点你一下,此次,其实是贞观年间留下来的余脉。”

    “呃,我没明白。”

    李客师放下茶杯,双手置于膝前,两眼远眺昆明湖,以一种回忆的语气道:“太宗最开始的太子,是承乾。”

    “但是太宗实在太喜爱魏王李泰,这让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最后的结果,是太子谋反,而李泰也露出许多**之事。

    为避免重蹈负辙,太宗下令将承乾与李泰隔离幽禁。

    而今上,也正因为仁孝,落入太宗之眼,封为太子,顺利登基。”

    李客师说得很隐晦,但苏大为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李世民晚年,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爆发了太子承乾谋反案。

    为了避免再现“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才立了诸子中,看起来最“懦弱仁慈”的李治为太子。

    说来好笑,李世民自己杀兄逼父,但却格外重视亲情,不希望自己儿子手足相残。

    苏大为思索着这一切,耳中听到李客师继续道:“承乾自不必说,但是魏王李泰当时势力之大,而且受太宗之偏爱,可以说与那个位子,只有半步之遥啊。”

    他停了一停,等苏大为消化片刻,才继续道:“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这些人,过去,都曾是李泰的人。”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终于懂了。

    所谓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并非真的是谋反案。

    它的内在,其实是长孙无忌对魏王李泰一系,持续的打击。

    这是一场政.治清算。

    为的是彻底消灭李泰势力,斩草除根,不留任何隐患。

    李客师虽然没明说出来,但苏大为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长孙无忌对政敌是什么样的铁腕。

    “以长孙无忌的本事,嘿嘿……光是房遗爱这几个,怎么可能填得饱,应该还有其余重要人物。”

    他眯起眼睛,喃喃道:“宗室里现在谁的声望高?”

    “郡公,你猜得不错。”

    苏大为下意识摸了一下袖中的布帛,那本是慧能替他收集的情报,在这次“越狱”时,通过林老大,降魔杵,刀弩还有布帛,一个不少的全带上了。

    他想了想道:“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吗?”

    李客师一时沉默下来。

    很多话不必出口,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了。

    这一次,李唐宗室只怕会元气大伤。

    但,这对李治来说,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至少潜在的竞争者,被长孙无忌全数定点清除了。

    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可以视为李唐的宗室实力被大大削弱了。

    李治变得更加“孤家寡人”,也只能更倚靠长孙无忌。

    一石数鸟,清除过去政敌的残余势力,消除隐患,打击潜在对手,排除忌己,通时将军中重要将领清除一批,接下来就可以安插自己的人。

    走一步,看十步,这才是长孙无忌的厉害之处。

    用一句老谋深算绝不为过。

    “郡公。”

    苏大为突然道:“你说陛下为什么想保住房遗爱呢?”

    “因为……”

    李客师的话音低沉下去,低得仿佛在苏大为耳边耳语。

    绝不会让第三人听到。

    之前他与苏大为私下谈论长孙无忌,这都没什么,可私下猜测君王的想法,这便是重罪。

    就算对上苏大为,李客师也不能不万分小心。

    “多谢郡公,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苏大为站起来,向李客师抱拳致谢。

    李客师诧异道:“你要走?”

    “是啊,这一夜还有许多事要做。”

    苏大为笑起来,眼中闪亮着光芒。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做什么?”李客师皱眉道:“不要引火烧身。”

    “我晓得。”

    苏大为一拍腰上横刀,豪气干云道:“但是既然答应了,我就想尽力一试,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的。”

    李客师定定的看着他,见他意甚坚决,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道:“想去就去吧,原本我想我李客师生平没赢过李淳风一棋半子,但是在看弟子的眼光上,比他强,有个衣钵传人可以托付,哪想居然找了个不靠谱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的道:“要去就快点去吧,别在我这碍眼。”

    “多谢郡公!”

    苏大为喉头蠕动了一下,冲他抱拳重重一礼:“我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他转身便行。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观鲸楼上,李客师手里端着茶,一手轻拍着膝盖,远望昆明湖,良久,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大勇这样,你小子也这样,一个两个,脾气怎么都这么倔?”

    “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谋逆之案,常人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居然主动一头撞上去。

    逆行者?

    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

    真以为自己能改天换日?

    脑海中,似有无数声音在盘旋,千万种念头此起彼伏。

    但当苏大为跨上龙子时,所有的一切念头都不复存在。

    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

    便是成败在此一举。

    “走吧龙子!”

    轻拍坐下龙子。

    这龙驹一声轻嘶,四蹄飞起,如腾云驾雾般,向前飞驰。

    观鲸楼,李客师,这一切的一切,转眼消失不见。

    “郡公他,其实也是因为厌倦了朝堂那些事,心灰意冷,所以才躲在昆明池吧?”

    自古,涉及到政争,哪有什么黑白政邪。

    无非是看站在哪边罢了。

    说长孙无忌是坏人吗?

    他施政活民无数,令大唐内政调和,一手筑起贞观之治。

    但说他是好人,他对政敌手段之残忍酷烈,赶尽杀绝,甚至不惜罗织罪名,凡是与他做对的,统统剪除……

    人性之复杂,

    政事之复杂,

    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苏大为,也不喜那些复杂的政.治,好在,他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

    他只用知道,房遗爱没有谋反,

    李治与武媚娘需要自己去保住房遗爱,便够了。

    这便是正确的事。

    泾河之水,连绵不绝,河面上,雾蔼沉沉。

    远处,一间朦胧的建筑矗立着。

    凑近了看,才知道,是一间破败的道观。

    这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修的道观,

    看其残破程度,已经废弃许久了。

    但此时,道观里,却隐隐透出灯光。

    夜暗星沉。

    道观里的灯光,就是黑夜中唯一的明灯。

    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游过。

    凑近一些,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蛇尾,

    蛇鳞片片大如盖碗,在幽暗中翕张摩擦,发出沙沙之声。

    蚺鬼。

    高大龙下半身成蛇,上半身保持半人之态,

    以蛇尾支撑着身体,远远的看向那道观。

    他的眼中,属于诡异的竖瞳,闪烁着灰白的光泽。

    “那个半妖,苏我氏,就在这里了。”

    随着他的声音,手持横刀的苏大为从黑暗中走出,微微点点头。

    “动手。”

第六十九章 逼宫

    朝参是唐朝在京官员最重要的政事活动。

    按照制度规定,唐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即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

    到时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

    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朝会参加者最多,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周隋后裔介公部公,蕃国客使等,朝贺结束后并有宴会。

    正、冬大朝会皆在大兴宫的太极殿。

    大兴宫是隋唐长安城宫城,与大明宫、兴庆宫统称三大内。

    此宫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部,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后改称太极宫。

    ……

    永徽三年,冬至前夜。

    大唐皇帝李治,身着冠冕立于大兴宫太极殿内。

    站在他下方的左右文武官员,人才跻跻,皆为大唐重臣。

    此次,是对即将展开的冬至日大朝会的一番预演。

    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中书舍人、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起居舍人、集贤殿和史馆,

    门下侍中,副职长官为门下侍郎下辖给事中、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城门郎、符宝郎、弘文馆,

    以及六部官员,悉数在场。

    这个阵势,大大出乎李治的预料,他的脸色有些微变,心里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

    还不等李治按预先的安排先喊“众卿免礼”,群臣中,尚书右仆射、知政事褚遂良站出来,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褚爱卿也是太宗时的老臣了,不辞辛苦为了大朝会的事操劳,朕心里很清楚……”

    李治嘴里虚应着,飞快的思索着对方的意图。

    同时开口道:“来人,别愣着,诸朝臣皆是朕的股肱,给众爱卿赐座。”

    随着李治声音,早有一旁随侍的太监拔腿去搬凳子去了。

    但是褚遂良似乎却并不领情,抱拳道:“陛下,臣虽然年迈,但为国事故,不敢说辛劳,今有一件大事,必须禀明陛下。”

    “褚爱卿,不急,先坐下,坐下再说。”

    李治嘴上虽然带着笑,但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他一眼扫过去,虽然现场朝臣众多,但是一个个表情和眼神,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

    是了,一定是为了那件案子。

    李治心中雪亮,但是苦思无计,心里不由有些焦躁。

    褚遂良向长孙无忌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心中念头更是坚决。

    他上前一步,运足丹田之气,大声道:“陛下,今刑部连同大理寺查获高阳公主并房遗爱谋反大案,此案证据确凿,如何发落,还请陛下定夺。”

    随着褚遂良的话,站在他身后的各三省六部官员,纷纷出列,向李治拱手行礼。

    “臣,请陛下定夺。”

    回音在宽广的太极殿阵阵滚荡。

    所有人喊出那句就住口了,但余音仍像是闷雷一样,不断在李治耳旁震鸣。

    这位年轻的帝王脸色有些发白,似是有些吓到了,微微后退了半步,脚下一个趄趔,伸手扶住一旁的御椅扶手,这才让自己保持住平衡,不致于太失态。

    “何至……何至于此。”

    李治抬了抬手,想要说什么。

    他的眼神掠过,与站在朝臣中冷眼旁观的长孙无忌对上。

    长孙无忌的眼神冷冽得像刀。

    这一下让他惊醒过来,想起来前几天长孙无忌与自己说过的话。

    一瞬间,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点,李治险些要大叫出声。

    舅舅,是你,一定是你!

    你为什么要逼我?

    李元景、房遗爱,李道宗、还有高阳,何罪?

    他们真的该死吗?

    就不能网开一面,留他们一命?

    “不能!”

    长孙无忌的眼神仿佛冰冷的刀子,无情的扎进李治最柔软的心房。

    “正因为我是你的舅舅,我必要教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收起你那无用的小儿女态吧,

    你是皇帝,

    你是这大唐的皇帝,

    你手下有千千万万的子民仰仗你。

    你前,有太宗的光芒,

    身边,有无数宗室,重臣、将军,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的野心家,

    他们在虎视眈眈,

    等着看你露出破绽。

    你只有展现你帝王的一面,狠辣无情的一面,铁腕的一面,

    以雷霆之势,将一切敌人斩草除根,

    用以震慑霄小。

    如此,你的皇位才能稳固,

    大唐的政权才能安定。

    你还要继承太宗的遗志,

    横扫八荒,

    让大唐,永远屹立在山巅之上。”

    “可是……可是上次遇袭,房遗爱不惜性命的救朕,李元景是朕的叔叔,高阳是朕最疼爱的妹妹,你叫我,叫朕如何对他们下手?你叫大唐其他的宗室怎么看朕?”

    “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你软弱的地方,如果你从心里真正认可自己皇帝的身份,

    就绝不会提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天家岂有私情邪?

    面对一切问题,你只要考虑,这对你的权力,是有利?还是不利?

    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如果要做一个冷血之人,如果要做一个举刀挥向亲人的屠夫,我要做这皇帝有何用?”

    啪!

    “你真糊涂!若今天坐在皇位上的是李泰,是李恪,你还能活吗?你还能活吗?啊!”

    李治身体一震,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在无数双眼睛下,狠狠的站在那里,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威仪。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软弱。

    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太宗,

    怎么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手指用力的扣紧扶手。

    终于,他长吸了口气,在空气几乎凝固,寒意透入骨髓的太极殿里,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向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二人道:“两位爱卿随朕来,其他人皆散了吧。”

    皇帝摆驾,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凌烟阁。

    这是李治的意思,

    对此,长孙无忌轻捋长须,不发一言。

    自己这外甥性子是柔弱了些,不过,也适当让他自己多拿拿主意吧。

    谁也不是天生会当皇帝的。

    想想太宗当年……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年轻时的李世民。

    永生难忘啊,那个年轻的贵公子,骑着骏马,乘着万丈阳光向自己奔来。

    那时,谁能想到,一群年轻人,在他的带领下,居然能建立如此辉煌的盛世。

    对了,还记得当时自己也是稚嫩得紧啊。

    回忆起当年事,长孙无忌那双冷酷的眼眸里,也难得的稍稍透出些柔和之意。

    大兴宫内,三清殿旁一处不起眼的小楼,即为后世名满天下的凌烟阁。。

    唐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太宗李世民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众位功臣(当时已有数位辞世,还活着的也多已老迈),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题字,时常前往怀旧。

    画像全部面向北方,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面次第功臣。

    李治抬眼看去,

    赵公长孙无忌第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第二。

    莱公杜如晦第三。

    郑公魏征第四。

    梁公房玄龄第五……

    一个个看过去,这些太宗时的重臣,名臣,皆是太宗创业的基石。

    他们有些人还在,但有些,早已故去了。

    见到李恪面对这些真人大小的功臣画像发呆,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暗自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不再催促。

    来到这里,他们何曾不感概良多?

    岁月如白驹过隙,那烽火连天热血沸腾的创业岁月,纵瞬即逝。

    时代已经不同了。

    但当年同行的同伴,或已作古,或者已成了政敌。

    世事如棋,人皆盘中棋子,在什么位置,便做什么事,谁又能真的自由?

    纵然做那九五至尊,

    看太宗晚年,只有痛苦,哪还有什么自由幸福可言。

    “褚爱卿,长孙爱卿,你们看……”

    李治回头看向长孙无忌与褚遂良。

    月光和凌烟阁内的鲸油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这是一张何其年轻的脸,年轻到长孙无忌都有些嫉妒了。

    他甚至一瞬间想,如果换自己变回这么年轻,给他什么功名,什么权势都可以不要。

    可惜,这种念头只是一瞬间的晃神,他随即清醒,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掐灭。

    顺着李治的手指方向,褚遂良与长孙无忌看清了,李治指的那张画。

    梁公房玄龄第五。

    “梁公为我大唐凌烟阁功臣第五,我们忍心让房遗爱死吗?就不能给遗爱留条活路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哀求。

    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很乱,想到了昔日遇刺时,房遗爱挡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

    想到了梁公房玄龄。

    甚至还想到了武媚娘。

    媚娘现在在做什么?

    想必是在照顾我们的孩子吧。

    “陛下。”

    长孙无忌冷哂一声道:“老臣还是功臣第一呢。”

    “这……”

    “将来如果有一天,老臣有罪,难道陛下会因为我过去的功劳,而不计较吗?”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何况梁公有三子,房遗爱犯案,只诛遗爱一人,梁公房遗直尚在,有何不可?”

    褚遂良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轻叹一声劝道:“陛下,长孙大人一番心意,皆是为你铺路啊,李元景,陛下觉得真的无辜吗?”

    长孙无忌又道:“我今日其实已经给陛下留了几分薄面了,否则如果在大朝会上时,群臣提出要斩房遗爱,陛下又如何?”

第七十章 家书

    这话说出来,李治的脸色立时变了。

    群臣如果在大朝会上,共同提出要诛杀房遗爱,自己能怎么办?

    还能拒绝吗?

    但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一但发生,便意味着“逼宫”,

    自己一但屈服,帝王的威严便无可避免的遭受损害,

    到那时,悔之晚矣。

    李治并不傻,他是太宗之子,受过正统皇家教育。

    长孙无忌的话,仿佛一桶水浇下来,冰寒刺骨,

    却也强迫着他,冷静下来。

    凌烟阁内,鲸油灯明亮如故。

    李恪的脸色铁青。

    褚遂良敏感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心中计较一番,他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老臣忽感胸口疼痛,请允许老臣先行告退。”

    停了片刻,李治从牙缝中吐出一个字:“准。”

    褚遂良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老兄弟,剩下的看你的了。

    他一直是长孙无忌的盟友,共同进退。

    但是比起与李治的关系,毕竟长孙无忌的妹妹是李治的生母,

    亲疏有别。

    有些话长孙无忌能说,他却是不便听的。

    看出来了,李治心里有气啊。

    要是平时,至少面子还要给的,还得说句“爱卿劳苦,多多保重身体。”

    现在只说个准字,还好没说出滚字。

    等褚遂良退下,

    长孙无忌看看左右那些小太监和宫女,哼了一声道:“你们也退下,我跟陛下单独说几句。”

    “陛下,这……”掌灯太监一脸为难。

    “退下吧。”

    李治一挥衣袖,这些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将凌烟阁的阁门给带上。

    现在,阁内就剩李治与长孙无忌两人。

    有些话,说起来方便许多。

    “陛下,你究竟想怎样?”

    长孙无忌冷着脸道:“你究竟还想软弱到几时?”

    李治面上现出挣扎之色:“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就是,希望我能仁慈,我……”

    “哼,仁慈,此一时彼一时。”

    长孙无忌双手负在身后,在阁内缓缓踱步。

    其实凌烟阁并不大,只是胜在别致。

    在这里走时,能追忆当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仁慈,是因为刀在别人手上,你只能仁慈。

    现在刀在你的手上,你还对别人讲仁慈?

    你觉得,敌人会感激你吗?”

    “那些是我的亲族,何曾有敌人?”

    “当年李泰与承乾争夺时,讲仁慈了吗?

    退一步说,太宗当年与太子建成斗争,你仁慈一个给我看看?

    仁慈者,就是失败者。”

    “舅舅!”

    李治被他一番话说得头晕眼花,但却根本无力反驳。

    他心里清楚,从某种意义来说,长孙无忌说的是对的。

    纵然房遗爱无辜,那李元景呢?

    还有李恪呢?

    他们真的没有别样的心思吗?

    至于房遗爱是否无辜,重要吗?

    他只不过是一件道具,一件长孙无忌借机铲除对李治有威胁人的工具。

    当然,这也同样对长孙无忌有利。

    “我不怕跟你说,就因为你是我的外甥,你是我亲妹子的儿子,你身体里也流着我长孙家的血,我才这样容你,才苦心指点你。

    但凡坐这个位置的不是你,我大可在朝会上发难,达成我想要的目地。

    还可以将网撒得更远,网罗更多政见不合之敌。

    甚至……

    你知道吗,我现下已经派人去拿名单上的人了。”

    长孙无忌眼神冰冷的看着李治。

    用冷酷的话,告诉他,如果不是自己的外甥,自己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将其架空,达成自己的目地,达成既成事实。

    “你已……”

    李治感觉心脏狂跳:“你怎么可以这样?”

    “臣,奉命查谋逆案,有专断之权。”

    长孙无忌平静的道:“我若是陛下,此时,应该是看一看名单都有谁。”

    说话的同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移的盯着李治。

    那眼里,冷冷清清,不带一丝情感。

    铁甲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

    薛万彻仰脖子,一碗酒灌下肚。

    喝完这一碗,他狠狠将酒碗摔在脚下,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几乎同时,一队武士破门而入。

    守着大门的老头几乎被掀翻在地。

    “奉司空长孙大人之命,特拿薛万彻归案。”

    带头的那将军,向着薛万彻皮笑肉不笑的道:“薛将军,想必不会让我等为难吧?”

    “唉,不想我薛万彻大好健儿,居然会沦落至此,可叹。”

    薛万彻重重一拳,将手边坚实的木几砸得粉碎。

    这个动作吓了那些金执吾一跳。

    大唐谁都知道,薛万彻乃战场猛将,披坚执锐,一往无前。

    “来吧!来拿我吧。”

    薛万彻怒瞪着他们,发出如狮子般的吼声。

    几乎同一时间,荆王李元景府上。

    房遗爱府上。

    柴令武、李道宗、执思失力……

    等等一帮涉案重臣,之前被禁于家中的,一一被锁拿归案。

    长孙无忌行事,在动手之前,必定隐忍。

    一但动手,就是雷霆万钧,如犁庭扫穴。

    夜色深沉,更鼓敲响。

    吴王府,李恪看着即将天光大亮的天色,坐在书房间,一动不动。

    “天快亮了。”

    在他身后有人道。

    “是啊,这一夜,不太平。”

    李恪喃喃自语:“没人来府上,看来这一关我是过了,长孙无忌,也有顾忌的时候。”

    “那备下的甲士,还有后手?”

    “等天亮,天亮没动静,就先散了吧,继续盯着长孙无忌,只要等房遗爱和李元景的案子落实,我这关就算过了。”

    李恪笑了笑,忽然轻松起来:“这次之后,宗室之人会怎么看长孙无忌和李治?只怕会人人自危吧。”

    “……”

    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应,似乎陷入沉思中。

    甘露殿。

    李治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穿上朝服。

    身后,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臂轻轻按在他的肩上:“陛下,大朝会还有几日,你昨夜都没怎么休息。”

    “不能休息了。”

    李治苦笑。

    他感受到身后武媚娘的手,从肩膀,一直爬上脸颊,最后来到太阳穴两边,给他轻轻按揉着,缓解着几乎一夜没睡带来的焦虑与疲惫。

    长孙无忌的攻势异常凌厉,他现在根本没办法抵挡。

    除了接受既成事实,还能如何?

    今日上朝,就得宣布结案了。

    房遗爱、高阳,柴令武,李道宗、李元景,薛万彻、执思失力……

    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陛下。”

    武媚的声音有些低沉:“凡事皆有命数,我们尽力了,如果无法改变,那也是命数。”

    “真的吗?”

    李治将武媚娘的手腕按住:“这世上的一切,真是命中注定好的吗?那我该如何?我还能否做一个好皇帝?”

    “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甚至太宗都会以你为骄傲。”

    “哈哈,媚娘,也只有你才这么说了。”

    “仁慈?天子不需要仁慈。”

    李治双手捂着脸,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得要裂开一样。

    昨夜与长孙无忌一番话,在他心中形成了割裂的认知。

    一方面,他是靠着“仁爱”,才能登上皇位。

    另一方面,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却告诉他,做天子,必须冷酷无情。

    自己该如何做?

    如果父皇在时,他会如何?

    “昭仪!昭仪!”

    就在此时,殿外,隐隐传来呼声。

    李治正在焦躁,抬头怒喝道:“谁在外面聒噪?”

    “是奴才,是奴才!”

    现今武昭仪的贴身太监,王福来一骨碌跪倒在地,膝行数步,磕头道:“奴才有,有重要的事要禀报昭仪。”

    “什么事?”

    李治挥手道:“你进来说。”

    “谢,谢陛下。”

    王福来吞咽了一下口水,弓着腰,一溜小碎步跑进殿内。

    头也不敢抬,只瞅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脚发愣。

    “你不是说有事禀报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王福来一个激灵,卟嗵一声再次跪下,头也不敢抬,以头触地道:“陛下,是武昭仪,有一封家信。”

    “家信?”

    李治皱了下眉,回头看一眼站在身侧的武媚娘:“怎么这个时候有信进来?”

    “陛下,你忘了?或许是那件事。”

    武媚娘眼波一转,向王福来伸手道:“信在哪?拿过来。”

    “是是。”

    王福来哆嗦着手,从怀里赶紧取出那封信,双手呈上。

    这信,来到武媚娘手中,展开在李治与武媚娘二人面前。

    上面写着……

    “果然是阿弥的信。”

    武媚娘眼睛一亮。

    咚咚咚~

    太极殿外,数通朝鼓已毕。

    文武百官各按品秩站好。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往日里龙椅那个位置,今天居然是空空荡荡的。

    他们的陛下,大唐皇帝李治,居然没有出现。

    出了什么事?

    一双双眼神交换着,各种手势,猜测,在百官中传递着。

    直到——

    “咳咳!”

    长孙无忌咳嗽几声,冷哼一声:“肃静,成何体统!”

    朝堂上空气为之一凝。

    众官员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至于心里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片刻之后,正当长孙无忌有些不耐烦,想找个太监问问时,只见平时在李治身边服侍的小黄门跑出来,扬声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传陛下口谕,众卿暂且退朝,长孙大人请留步。”

    嗯?

    文武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身体不适不上朝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长孙大人留步……

    仔细品品,

    莫非有大事要发生?

    今天不是宣布房遗爱谋逆案吗?

第七十一章 你细品

    “阿弥。”

    武媚娘轻挽裙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此时,外面朝阳初升,光芒万丈。

    武媚娘沐浴着阳光,一身描绘牡丹图案的纱裙被阳光浸透,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的双眼如同秋水,眉心描绘的一点红色花痕,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媚娘姐。”

    苏大为从胡凳上站起身,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可以说,已经透支到了极点。

    “阿弥,你……”

    “姐,昨晚好一番恶战啊。”

    苏大为苦笑起来。

    昨晚,他与高大龙一起出手,成功的抓到了那位半妖苏我氏。

    这话说来简单,但实际操作中,甘苦自知。

    从去年元夜的劫童案开始,苏大为就开始留意半妖,到之后潜入东瀛会馆,发觉巫女雪子、高建以及苩春彦等人似有秘谋。

    那之后,虽然长久没有这些人的消息,但是对他们的追查,苏大为从未放弃过。

    从不良人,到公交署,到南九郎、卢慧能。

    到高大龙。

    苏大为撒下了一张网。

    这网,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终有收网的一天。

    苩春彦和雪子或精于易容之术,或有足够的手段躲藏,又或者暂时离开长安。

    但半妖苏我氏不同。

    身为半妖,本就与常人不同。

    只要他在长安一天,终究会留下形迹。

    直到不久前,高大龙终于咬上了这个目标,给苏大为提供了最为关键的情报。

    这才有了昨晚之事。

    看起来,只是抓了一个半妖。

    但只是这么简单吗?

    这半妖苏我氏,上可以承接兰池宫的案子,中间涉及到苩春彦和雪子的秘密,又甚至,与当下房遗爱的谋逆案也有所牵连。

    四更天抓到此人。

    五更时苏大为请老鬼桂建超出手。

    又足花了半个时辰,

    终于把顽固的半妖苏我氏,那张嘴给橇开。

    其中惊险和急迫,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终于抢在李治上朝前,将消息传给了王福来,托王福来把苏我氏供词及自己的推理,对案情分析,转呈给武媚娘。

    “媚娘姐,我……”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挠头道:“我比不上狄仁杰大兄的思维,也只有用这笨法子广撒网,得到消息就晚了些,而且不知道这些能起多大作用。”

    “阿弥,谢谢你。”

    武媚娘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这一次,真是出乎姐姐的意料呢。”

    “嗯?”

    “不瞒你说,我跟陛下,也有个赌约,陛下手里,也有些可用之人,而我只有你,我跟陛下赌,最后谁能起作用。”

    武媚娘用长袖轻掩在嘴边,轻笑道:“这次却是我赢了。”

    “啊,姐姐,你是说……”

    “你提供的证据,足以改变一些事了。”

    “可才只有一份口供,还远称不上铁证,以长孙无忌他……”

    “足够了。”

    武媚娘伸手示意他坐下,接着道:“你那份口供里,提及苏我氏这倭国半妖,潜伏大唐已有不短时日,并且用一种妖术惑人心智,以图控制。”

    苏大为点点头。

    还记得之前查兰池宫案子的时候,武顺曾发狂,好像变作另一个人攻击他。

    后来得知是中了一种名为“惑心蛊”的诡秘之术。

    直到兰池宫的案子破了,苏大为也没想明白,究竟是谁给武顺下了蛊,其目地是什么。

    但是这次抓到苏我虾夷,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老鬼从他嘴里问出了那件事,证明之前武顺是苏我氏下的手,为的是验证那种秘术的可靠性。

    并且苏我氏还与他背后之人,希望借这种秘术,控制更多重要人物,图谋……

    从这件事,直接揭开了一件还未爆发的重案。

    这由不得李治不重视。

    哪怕长孙无忌,知道这个情报,也会异常重视。

    同时,这份口供还证明另一件事——

    高阳公主,也是惑心蛊的受害者。

    普通皇室待在宫中或自家里,轻易也不容易下手,但奈何高阳是个轻浮性子,喜欢跑马游猎,结果被苏我氏抓到了机会。

    这份证词,便可以抵消掉高阳之前的指控,所谓“窥探禁中”。

    因为,暗中操控者另有其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

    苏大为也给出了一些间接证据。

    “论断案,我不如狄仁杰大兄,我只会用笨法子,一点一点的收集情报。”

    苏大为向武媚娘道:“不过这些,真的能救房遗爱吗?”

    如果长孙无忌铁了心想要除去,只怕就是把铁证放在面前,也没用吧?

    苏大为暗想。

    他觉得自己与狄仁杰断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路数。

    狄仁杰可以说是天才,无论任何事在他面前,他似乎都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而且有非比寻常的缜密逻辑推理,甚至偶尔灵光一现,便能抓到。

    但是苏大为不属于狄仁杰这种天赋型选手。

    他虽然喜欢查案,但在具体风格上,靠的不是灵感,不是直觉,更多的,是情报收集。

    千万条线,无数细小的信息,情报,聚集在一起,汇成大河。

    从兰池宫的案子,到上元夜劫童案,到如此房遗爱的谋反案。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正因为苏大为孜孜不倦的追着案子不放,一直明察暗访,才能有今天的结果。

    顺带一提,上元夜劫童案,如今也被苏大为给破了。

    此案,是苏我氏与苩春彦、巫女雪子合谋。

    据苏我虾夷供词,他有一种办法,可以将妖血过给普通孩童,将正常孩子转化为半诡异,也就是半妖,然后进行操纵。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对方的出生时间有讲究,另外一个,就是如果身份高的孩子则更好。

    他们最终的目地,还是想能左右大唐上层人物。

    当老鬼桂建超把这份口供拿给苏大为的时候,他当时第一反应是,这货心也太大了吧。

    疯了?!

    其实还有更多的细节和内容,但是受于时间所限,已经来不及详细审问了。

    苏大为得知高阳公主被苏我氏的秘术操控,便第一时间将消息传给武媚娘。

    武媚娘道:“阿弥,这次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了。”

    看着苏大为想要说话,她伸手示意道:“你听我说完,便知道你所做的,是如何了不起。”

    “昨夜,陛下和长孙无忌在凌烟阁摊牌,但结果长孙无忌处处逼迫,逼得陛下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接受长孙无忌的意思。

    但有了你这份证据,陛下便有了与长孙无忌重新谈判的筹码。

    现在是早朝时间,如我所料不差,陛下正在与长孙无忌在谈此事。

    阿弥,你低估了这份证据的作用。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看着苏大为皱眉苦思的样子,武媚接着道:“在我看来,权力也是一种利益。只要是利益,就可以商量,可以权衡;如果能获得利益,**消灭并非是第一选择。”

    “媚娘姐,有点明白,又不明白。”

    “那姐姐指点你一下。”

    武媚娘向外看了看,外面,王福来机灵的点点头,把门合上,替他守住门口。

    她这才放心的继续道:“其实陛下与长孙无忌之间,既是君臣,又是外甥与舅舅,他们的利益,既有相同,也有不同。

    长孙无忌,一定要靠着陛下才能坐稳自己的位置,

    那个位置换谁他都不会放心。

    所以他一方面是打压政敌,但另一方面,何偿不是替陛下除掉障碍。

    但,他与陛下,也有利益不同的地方。

    毕竟,他是臣,

    陛下是君,

    那份权力,迟早有一天……”

    武媚娘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后面的,便是诛心之言,

    不可说,

    不可说也。

    苏大为了然的点点头:“那这份情报拿出来,长孙无忌肯退让?”

    “他不会退让,但会权衡。”

    武媚娘肯定的道:“对他或者对陛下有威胁的,该杀的,都杀了,其实从私心里,陛下或许也……”

    说到这里,她又改口道:“李元景、李道宗这些宗室里,有可能威胁到陛下的人除去,剩下的其实无足轻重,陛下向长孙无忌提出的,不是不杀,而是适可而止。

    你交的证据,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正好给了陛下足够的支撑。

    若没有这份证据,陛下的想法,便站不住脚了。

    我猜,长孙无忌不会在房遗爱和高阳的事上,与陛下翻脸。

    他还是要靠着陛下的,

    说不定会多给陛下几分薄面,多保几个人下来。”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苏大为感概的道:“不过保住房遗爱,其他人难免……”

    一抬头,看见武媚笑盈盈的眼神,心中顿时雪亮。

    差点又猪头了,媚娘姐不是刚说过,私下里,李治其实也希望将那些有威胁的宗室除掉吗。

    人嘛,总是习惯给自己一副仁善的面孔,但从内心深处,谁没点黑暗心理呢?

    “保住房遗爱,又为了什么?”

    他下意识的问。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桌上,轻划了几下,又挥袖拂去。

    苏大为,眼瞳微微一缩。

    如果没看错,媚娘姐画的好像是一个“军”字。

    好像有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

    房遗爱,薛万彻、执思失力这些人,都是军中宿将,都有极大的影响力啊。

    你品,

    你仔细品……

第七十二章 世人皆有心魔

    心里不自觉得的回忆起自己来到大唐的种种。

    时间过得很快,这个魔幻的大唐,与自己印象里的相似,却又不同。

    最魔幻的是,自己此刻居然能够站在大唐长安的心脏里,站在皇宫中,与未来的则天女皇对话。

    这是从前做梦也不敢想像的。

    “对了阿弥,这次你立了功,想要什么赏赐?”

    武媚娘道:“我可以帮你跟陛下讨要。”

    “能帮姐姐做事,还要什么赏赐。”苏大为抬头笑道,他心里门清着呢。

    这种事,人家给的叫赏,自己如果主动讨要,那味道就变了。

    何况现在自己确实也不知道要什么好。

    “你这小猾头。”

    武则天一眼看破他的心事摇头失笑道:“行吧,你不说,做姐姐的也不能亏待你,回头我会跟陛下提这件事的。”

    “不用,真的不用,替姐姐和陛下做事,是做弟弟和做人臣的本份嘛。”苏大为口号喊得很高,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叫有“政治觉悟”。

    熟悉他的武媚娘只是无语的摇头。

    “对了姐,说起来,你记不记得和我还有一个赌约。”

    苏大为感觉头有些昏沉,实在太累了,他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向武媚娘频频暗示。

    “赌约……”

    武媚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恍然:“你是说生男生女?”

    “对啊,媚娘姐,上次你可是亲口答应的,可不能不算话吧?这个是咱们姐弟俩的约定,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自然没忘。”武媚娘有些啼笑皆非的白了他一眼。

    阿弥这小心思,刚才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不用。

    现在却又提起赌约的事,也罢,就随着他的性子,看看他想要什么。

    心中拿定主意,武媚娘向他道:“按着上次的赌约,却是你赢了,上次说过,你赢了姐姐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你现在可以说,对了,得是我能办到的,我办不到的事……”

    “姐,你看我像是狮子大开口的人吗?”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凛然:“你把弟弟我看成什么人了?”

    武媚娘端详他的脸片刻,认真的点点头:“别说,你还真像。”

    “咳咳,能不能不要拆穿,给我留点面子。”

    “那你倒是说啊,想要什么?”武媚娘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看阿弥你也累了,赶紧出宫好好休息一下,我也想去看看弘儿。”

    她说的弘儿,就是皇子李弘。

    四月份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八个月大。

    苏大为强提精神道:“媚娘姐,我现在也不知道要什么,总之你记得赌约,要答应替我办一件事才行,任何时候只要我提,只要你力所能及,都不许推辞。”

    “这是自然。”武媚娘凝视着他,微微点头。

    她这个人轻易不许诺,可一但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办到。

    这一点苏大为心里很清楚。

    见武媚娘答应,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对不住了媚娘姐,给你埋了个“坑”。

    现在你只是小小的二品昭仪,一个允诺自是不算什么。

    可未来,你会成为一品宸妃,母仪天下的大堂皇后,甚至是一代女皇。

    到那个时候,这个承诺的份量……

    没错,苏大为替自己投资了一个稳赚不赔的超级牛股。

    只要跟着武媚娘,随着她的地位水涨船高,将来兑现承诺的时候,苏大为能得到的将会很多,很多。

    当然,这只是他心里一点小心机,却是不便说出口。

    就连武媚娘也绝对想不到,自己这个弟弟居然会想到未来那么远。

    “阿弥,我让王福来送你出宫吧,我也要去看弘儿了。”

    武媚娘想了想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弘儿,也让他认认你。”

    “哎呦,媚娘姐,这……嘿嘿,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苏大为刚想开口客气一下,念头一转,忙改口了。

    在古代,能给人看自己家人孩子,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那叫通家之好。

    有这种好事,苏大为怎么会拒绝。

    武媚娘伸手虚点了一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瞧你没个正形的样儿,以后在弘儿面前可以做个好“舅舅”。

    正要叫王福来,苏大为咬了咬牙,突然开口道:“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私人问题想问你,不知……”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问的?”

    武媚娘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她很清楚,阿弥虽然在自己面前有时爱开玩笑,但那只是因为双方关系亲近,才能如此放肆。

    但真的过份的话,阿弥也不会说,他是很有分寸的。

    见苏大为的表情十分郑重,武媚心下好奇:“你问啊。”

    “媚娘姐,是这样……”

    苏大为的表情还有些纠结。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

    从初大唐,接触到那些不见于史册的“诡异”,到后来明空法师,媚娘姐,到皇帝李治,到房遗爱,到兰池宫,到倭人,到玄奘大师。

    接触的越多,他心里那个关于大唐的印象就越模糊。

    仿佛身在山里,反而看不清这山的真实形像了。

    “媚娘姐,你觉得我们大唐到底是什么样的?有的人说大唐是李耳,是从道家开始,所以这是它的根源。但我看到的大唐,却是佛法昌盛,而且有很多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

    我有时候在想,我所认识的大唐,和大家口里的那个大唐,到底是不是一个国度?”

    他有些感概的道。

    脑海里想起安文生,想起李客师,想起袁守诚,好似他们每一个人嘴里的大唐,都与自己所知的,是两个世界。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武媚娘有些诧异:“大唐,你觉得它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

    “媚娘姐,你又经给我讲佛经吗?”

    苏大为苦笑着挥挥手:“是我一时失言了,走了,我出宫去。”

    “等等,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有些异样。

    苏大为扭头看去,正看到她走到窗边:“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从大隋到大唐,我们大唐,又与前朝不同。”

    她转头看向苏大为。

    阳光照在武媚娘的半边脸庞上,显得轮廓柔和,连腮边的汗毛都清清楚楚。

    她的眼睛无比清澈,如同波斯国出产的宝石,让人一见难忘。

    “阿弥,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想听啊。”

    苏大为本来困得不行,也就是神思散乱时,随口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哪知武媚娘居然会真的跟自己说她的看法。

    本来有些倦怠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瞪大双眼,向武媚娘看去。

    “一个国家,它的精神是开国的君王赋予的。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是高祖李渊烙印下的道家思想,无为而无不为,这之后,便是太宗替它灌注新的血液。”

    武媚娘的目光悠远,嘴里轻声道:“这个血液叫做坚韧。”

    坚韧?

    苏大为有些意外,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他以为,会听到诸如广阔的胸襟,佛家的智慧等等,却不想,会是“坚韧”。

    耳中听得武媚娘继续道:“如果你了解太宗成长的经历,便知道他为何会伟大。

    但,光明有多大,阴影就有多大,区别只在于人们看到的是哪部份。”

    “姐姐,你说的是……”

    “这世上,见过太宗雄姿英发,风光霁月,胸怀宽广的多,但却无人知道,太宗心中的阴影。

    玄武门之变后,他一直与自己的内心做斗争。

    曾经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曾经父慈子孝的兄弟情,在残酷的斗争中,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不得不杀死亲人,以换取染血的皇冠。

    虽然,最后赢得了一切,

    但每个午夜梦回时,

    心灵岂能没有痛苦?

    灵魂岂能没有悔恨?

    这,便是太宗终其一身,也难以释怀的心魔。

    特别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为了争夺皇位而展开残酷斗争,甚至太子承乾叛乱。

    这一切,

    又在他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他当时的震怒,恐惧,绝非常人能够想像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武媚娘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然而视线的焦点却根本不在任何一处。

    仿佛她的视线穿过了时间与空间,落在了太宗李世民的身上。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次见过太宗在无人时,提前挥砍桌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失态,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太宗的心里,藏着多么大的痛苦,有多么深重的心魔。”

    武媚娘收回目光,轻叹一口:“人,之所以为人,

    就是因为我们永远有超过野兽的复杂情感。

    这正是人所矛盾之处,

    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阿弥,你问我大唐是怎样的,你只要了解太宗是怎样的,就会有答案。”

    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武媚娘所有的力气,又像是勾起了令她黯然的往事。

    苏大为看到她缓缓向殿外走去,传来一句气弱游丝的声音:“我让王福来送你。”

    “媚娘姐……”

    苏大为看她跨过门槛,那一瞬间,忍不住道:“那么你呢?

    媚娘姐,你又如何?

    你心里的敌人又是谁?

    你所痛的……

    心魔是……”

    “我?”

    武媚娘身体定格了一瞬,似是自嘲的笑笑,

    没有回答。

    她迈步走出殿外。

    王福来小碎步进来,向苏大为拱手施礼道:“大人,昭仪让我送您出宫。”

第七十三章 薛礼

    心魔?

    人表现出来的光明有多大,内心的阴暗就有多大。

    这一点,苏大为是认可的。

    所以他最后才会问出那么一句。

    “媚娘姐你呢?”

    你表现出来的佛法智慧,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视一切为修行。

    但是你心里,可曾没有伤痛和心魔?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人,毕竟不是佛,

    达不到真正的“万法皆空”。

    每一个人过去的成长经历,原生家庭的环境,都会给灵魂打上铬印,伴随终身。

    苏大为更想到,

    历史上的武媚,后来在李治死后,

    独揽朝权,是否也是心魔失控了?

    那时的她,

    又是如何忍受一个人无边的孤寂。

    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心魔?

    佛,解决的是内心的问题。

    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为何大唐会由道转佛?

    这不正说明,李世民这位开国之君,内心的转变吗。

    大唐……

    生来就是带血的荆棘玫瑰啊。

    它有多华丽,在李世民,还有武则天等人心中,痛苦、悔恨和心魔就有多重。

    坚韧?

    光与暗交织的土地,诞生出明为坚韧的伟大帝国?

    摇摇头,苏大为把这些念头抛开。

    跟着王福来一边出宫,他心里却想到另一个问题——

    初识明空法师时,只想着抱定大腿。

    因为那时明空法师,待人真诚,风光霁月,我便不做它想。

    可如今,从武媚身上越来越显示出人性的复杂,我是否还能一如继往的信任她?

    又或者说,日后当她掌权时,会不会**膨胀,变成史书上那个残忍的女皇,甚至对我……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想了半晌,苏大为突然抬头笑了,自己真是迷障了。

    过去不可追,未来亦不可求。

    只有活在当下才是真实不虚的,

    既然此刻媚娘姐待自己如亲兄弟般,而且显然做武媚娘的敌人,都只会是惨淡收场。

    放着女皇姐姐的腿不抱,难道还要抱长孙无忌这冢中枯骨不成?

    至于皇帝李治,想抱李治大腿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与他又没特别的情份,纵是想抱,抱得着吗?

    更何况,李治死在武则天前面。

    有武媚娘这个最粗的大腿,不抱才是傻。

    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要自己不站在女皇的对立面,

    谁会无缘无故去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这是怀疑女皇姐姐的智商吗?

    跟着王福来一路走着,感觉先前那阵子亢奋的精神渐渐消退,苏大为又觉得疲乏起来。

    脑子里隐隐还想到一个问题:我这次还是逃狱出来的,恐怕得等到姐姐从陛下那里讨来赦免才行,否则要是去长安县,只怕会让县君裴行俭为难。

    还有林老大那边……

    意识有些散乱,神思不属间,又想如果有龙子在旁就好了。

    从皇宫一路走出来这么远,要是骑着龙子,只怕要不了盏茶时间就能出去。

    想到龙子,又精神了几分,他暗暗自嘲的摇头:想太多了,就算有宝马良驹,在宫里怎能随意骑马。

    “苏郎,出了前面的玄武门,就出宫了。”

    王福来在一旁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嗯?

    耳中听得玄武门三字,苏大为一个激灵。

    “你说这是哪里?”

    “玄武门啊。”王福来手里举起腰脾:“昭仪让老奴从这里送你出去。”

    是巧合,还是媚娘姐有意为之?

    苏大为这一下彻底不困了。

    他转头四望,

    这可是,历史古迹啊。

    当年李世民正是在玄武门伏击了太子建成,才一步登天,成为了大唐皇帝。

    可惜,此时映入他眼中的玄武门,并不如想像的那般高大雄壮,也没有如何让人特别难忘。

    不过就是寻常的城门,通往皇宫内外的一道门户罢了。

    苏大为眼里不禁有些失望。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一声严厉的喝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金石之音。

    苏大为下意识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身上着银甲的将军,手持铁枪,站在玄武门道旁,正向自己怒目看来。

    他刚才左右张望,却是引起这位将军的怀疑。

    一旁的王福来忙迈着碎步小跑上去:“将军息怒,奴才奉上令办差,现送这位大人出去,这是腰牌,请将军验看。”

    这银甲将军举手投足甚是威严,看年纪在三十许,鼻梁高挺,面上甚是黑瘦,一双眼睛倒是极有神彩,透着铁血军人那种凛凛之气。

    不过站在这将军身边的其他城卫,就显得懒散许多。

    一个个持枪立于城门道旁,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银甲将军将腰牌翻来覆去验看过后,又问了王福来几句,这才点点头:“腰牌没问题,你们走吧。”

    “谢将军。”

    苏大为也不想多事,跟着王福来沿着城门出去,经过那银甲将身前时,却听对方道:“不管你是何身份,以后进出大内都谨慎些,不要四处张望。”

    这人,还真有些执着。

    苏大为心里忍不住吐槽,至于这么认真吗?

    不过人家也是一番好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向对方拱拱手,算是答谢。

    刚跟王福来出玄武门,耳中听到后方车轮辘辘声,

    一驾华丽的马车从内苑驶出。

    王福来忙扯了一把苏大为:“有贵人出来,苏郎先同我在道旁候着。”

    这皇宫大内,不知多少贵人,能乘马车出来的,不是皇亲宗室,便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王福来老于事故,自然是懂规矩的。

    两人刚刚在道边站好,微微低头,却见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下来。

    原来是刚才那位银甲将军坚持要验看车内人的腰牌。

    腰牌,就相当于通行证。

    没这东西,多大的官,在宫内都不可放行。

    之前苏大为能入宫,也是靠王福来持腰牌接进去的。

    “瞎了你的狗眼了,我家老爷的车也敢拦!”

    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气愤的喊。

    但是那位将军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伸手抓住马车疆绳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是谁,就算是朝中重臣,也得遵守规矩,没有腰牌,就不能进出。”

    “你简直狗胆包天!”

    马车夫脸色涨红,破口大骂道:“我家是长孙……”

    “够了。”

    车内,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稍远处的苏大为心里一突,悄悄抬眼看去:“长孙?长孙无忌?”

    跟他站一块的王福来擦了擦腮旁滚落的汗珠,低声道:“正是!我的爷,快把头低下,莫要多事!”

    苏大为忍不住多看两眼。

    心里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尼玛,老子才背后给长孙无忌给媚娘姐那里上眼药,结果出城居然碰到本尊,

    这运气也没谁了吧。

    幸好他不认识我,否则……

    听说长孙无忌这人听小心眼的,那个守城的将军只怕要倒霉了。

    正想着,只见马车门帘掀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拿着腰脾的手,那个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够了吗?”

    从声音里,听不出这人的喜怒。

    守城那位将军丝毫不惧,双手接过,又是正反翻来覆去看过两遍,验看无误,这才双手举过头顶:“腰牌无误,请赵国公出城。”

    马车里的手伸出,接住腰牌,却没有急着收回去,像是车内的人在思索什么。

    良久,只听车内长孙无忌道:“你是何人?”

    “在下薛礼。”

    银甲将军不卑不亢的道。

    “薛礼?”

    长孙无忌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我记得你,贞观十八年,随太宗征高句丽一役,你在军中表现突出,是你吧?”

    薛礼后退两步,鞠躬抱拳,恭敬道:“不想国公还记得此事。”

    “老夫的记性一向很好。

    太宗回来后,提拔你为右领军中郎将,镇守宫城玄武门……

    这一晃,已经快十年了。”

    薛礼抬起头了,似乎被长孙无忌这句话,戳中了心头之事。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双手用力抱拳,一个字也没说。

    长孙无忌的手终于收回去,门帘放下。

    “你很不错,走吧。”

    车内的老人轻拍了一下车厢。

    马车继续前行。

    城门两旁的城兵知道是长孙无忌,早已吓住了,一个个单膝跪下,长枪置于脚旁。

    赵国公,谁不知道赵国公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只有薛礼孤伶伶的站在城门洞里,目送长孙无忌的马车远去。

    马车经过苏大为面前时,不知是不是错觉,

    苏大为感觉里面有双眼睛,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那个眼神,很冷。

    良久,等车轮带起的烟尘散尽,马车不见踪影了,所有人才恢复正常。

    王福来连连擦汗,说没有冲撞到赵国公,真是万幸。

    苏大为就在城门旁,与王福来拱手告别,心里想着以自己现在被通缉的身份,似乎也不好直接回家,是否先去李客师那里躲几天?

    等自己身上的通缉撤去了再回去。

    走出不知多远,他忽然想起方才的那位城将薛礼。

    脸色突然大变。

    “啊,薛礼,高句丽,此人莫不是……薛仁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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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