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归义坊,白马巷(一)
一家酒肆的后巷,有一口水井。
周良脱了衣服,一丝不挂的站在水井边上,拎起一桶水,哗的浇在身上。
仲春的太阳,很温暖。只是这后巷里长年累月不见阳光,以至于有一些阴冷。一桶水冲下来,周良瑟瑟发抖。可是为了把身上那股子臭味取出,他只能强忍着冷意,颤抖着拿起一块皂角用力在身上涂抹,一边涂抹,嘴里面还不停咒骂。
咒骂谁?
自然是苏大为。
“二哥,我听见你骂我了。”
苏大为手里拿着一身衣服走进来,看周良蜷缩着抹皂角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如果不是帮你,我才不会跳进水沟。”
“好了,不小了……衣服在这里,洗干净了赶快换上。”
说完,苏大为就坐在酒肆后门的台阶上,用羊角匕首破开油纸包。
“这是什么?”
周良光着身子凑过来,好奇看着油纸包。
里面,是一张羊皮,上面写着几个字:归义坊白马巷。
周良轻声念道,而后问苏大为道:“阿弥,这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把羊皮收好,站起来道:“什么意思,咱们去看看就是。白马巷,我记得好像离赵家铺子不远。正好我家里的租客要买草料,我们过去看看,趁机去一趟就是。”
周良道:“你家那个太学生,还带了牲口?”
“两匹马。”
“阿弥,我跟你说,一千八百钱绝对少了,那个太学生绝对有钱。”
“我也觉得少了,可阿娘说好的价钱,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也无所谓,他说了,草料他自己解决,另外再加两百钱,也够了。他一个太学生,就算家里有钱,也不会带太多。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别把人给吓跑了。”
“你倒是知足。”
“我当然知足,倒是你,快穿上衣服吧,小心染了风寒。”
周良笑骂了一句,穿好衣服。
至于他原来的那一身衣服,已经交给了酒肆的掌柜清洗。毕竟,周良是公门中人,酒肆掌柜是普通人,又怎敢拒绝?更别说,苏大为给了钱,掌柜只能答应。
换好了衣服,周良和苏大为在坊市里买了两个巨胡饼,一边走一边吃。
从延平门大街到归义坊,有些距离。
苏大为一路走下来,突然道:“二哥,想不想赚钱?”
“怎么赚钱?”
“长安这么大,咱们走一趟下来,可辛苦的很。
咱们尚且如此,普通人肯定更辛苦。如果,咱们弄几辆马车,每天在这大街上行进,只要五文钱就可以搭乘,,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马车不必太豪华,简单一些,主要是用来坐人。一趟下来有二十个人搭乘,那就是一百钱。一天来回几趟下来,四五百钱问题不大。如果咱们多几辆车,赚的钱可就更多了,对不对?”
“这个……”
周良的眼睛,顿时一亮。
“阿弥,这倒是个门路。
不过这马车可不便宜,一辆马车下来,少说也要十几贯,咱们可承受不起。更不要说,长安这么大,纵横几十条大街。那算下来要几十辆马车,又岂是咱们能负担起来?
嗯,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废话,容易的话,早就有人做了。”
苏大为说着,把包裹巨胡饼的油纸团成一团,随手丢进路边的水沟里。
“正是因为没那么容易,所以咱们才要做。
别忘了,咱们是不良人,是在衙门里勾当。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没个坊市都有团头。咱们没有钱,可那些小团头,大团头手里有钱。让他们一家出一辆马车一点都不难。不过这件事,咱们别出头,让江大头出面,那些人绝对会服帖。”
“这样的话,那不是便宜了江大头?”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江大头得了好处,咱们也能跟着喝汤。
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最重要的是,你把这主意告诉江大头,他就会把你当成心腹。最好,你来操办这件事,到那时候,你成了江大头的财神爷,他自然会提拔你。
二哥,好歹你也做了五年不良人,难不成想做一辈子不良人吗?”
“我去说?”
“这事,只能你去说。”
“那你呢?”
“二哥,你得了好处,我还能吃亏吗?”
苏大为说着,声音突然压低道:“用那些马车,把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的团头聚在一起,以后咱们办事,只要一句话,就会有人跑腿。到那时候,整个长安都是咱们的耳目。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马上就能知道,你说,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周良的眼睛,瞪得溜圆。
毫无疑问,苏大为这一番话,让他心动了。
“能成吗?”
“肯定可以,只要咱们把江大头给拉进来。”
“嗯,这个事情,咱们得好好想想,弄出一个章程来,到时候也好说服江大头。”
说到这里,周良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可越来越聪明了!”
“再聪明,还不是你兄弟吗?”
“嘿嘿,没错,咱们永远都是兄弟。”
周良咧嘴,嘿嘿傻笑起来。
苏大为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自有他的想法。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
曾经,在他刚重生的时候,想过很多发财的点子和门路。可是到最后,却只能放弃。原因,很简单……他没钱没背景,势力不够,有发财的门路,也别想保住。
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即便这是一个诡异横行的魔幻世界,但人终究是人,说一千道一万,人类向往美好生活的需求,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苏大为也是如此,他想要过美好的生活。
没有门路,自己找门路。
没有背景,自己造背景。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他是不良人,虽然地位很低微,但终究是公门中人。
这么一个条件不利用起来,那绝对是傻子。可要利用的好,还要找准时机才行。
如果魏山没有死,苏大为绝对不会出这种主意。
魏山很精明,而且在长安县的根基很深。如果把这主意拿出来,估计魏山会毫不犹豫霸占了门路,根本不会给苏大为和周良留一口汤。江摩诃就不一样了。他贪财,而且又好赌,对钱财的需求,远远超过魏山,所以也最容易被劝说。
还有一点,那就是江摩诃没有魏山精明。
归义坊,位于长安县城南。
这里不似长安城北的里坊那么繁华,但居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长安官员。
里坊的治安情况,相对要好很多。走进归义坊,街头巷尾很少看到有泼皮闲汉游荡。里坊的武侯也很尽责,会不时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问。
苏大为两人走进里坊,径自来到赵家铺子。
没想到,洪亮也在。
看到苏大为,他视若不见,依旧和赵家铺子的掌柜寒暄。
苏大为也没有在意,而是和周良使了个眼色。
周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沿着十字巷,径自转入旁边的一条坊曲。
他是老江湖,当了五年不良人。
长安县各坊的泼皮闲汉经常会在何处聚集,周良心知肚明。
苏大为则迈步走进赵家铺子,笑着朝洪亮打招呼。
洪亮并不想理睬苏大为,可现在苏大为招呼他了,他也不好再装作没看见。
“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哦,衙门里有点事情,所以过来查看一下。
没想到你也在……怎样,我推荐的这家铺子还不错吧。老赵家做草料,在长安县可是出了名的。长安县好多官员家里的牲口,都是从他这里买草料,货真价实。”
那赵家铺子的掌柜,忙拱手道谢。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然后道:“就按照刚才说的,今天可以送过去吧。”
“当然可以。”
掌柜的做成了一笔生意,而且是长久生意,自然很开心。
他把洪亮送出了店铺,然后转身对苏大为道:“郎君,可是有什么需要吗?”
“掌柜的,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郎君只管问,只要小人知道,定知无不言。”
“我想打听一下,那白马巷的情况。”
“白马巷?”掌柜一愣,旋即道:“离这里很近,出门过了十字巷往东走,第三个坊曲就是。那里居住的大都是当官的,不过官位都不算高,所以才会住在这边。”
“里面,有几户人家?”
“这个还真说不准,加起来,有十几户吧。”
“你都认识?”
“那当然,我这铺子,从大兴城修建那天就有了,算起来也有六七十年。这周围的街坊,我大都认识。”
“能给我画一幅地图吗?”
“这有何难。”
掌柜立刻转回柜台,用毛笔画了一幅白马巷的地图,并且把他知道的那些住户都标注出来。
苏大为站在他身边,一边看,一边询问。
等掌柜把地图画好后,他也基本上清楚了白马巷的情况。
这时候,周良也回来了。
和苏大为点点头,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掌柜,今天我找你打听的事情,出我口,入你耳,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咱们再见面,可就在衙门里了。”
“小人明白。”
赵掌柜也是个人精,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那我就先走了,将来要有生意,我还会给你介绍。”
“那就多谢郎君了。”
苏大为走出赵家铺子,和周良直接离开了归义坊。
“阿弥,有什么打算?”
“二哥,咱们回去再说……”
第十四章 合作
狄仁杰在长安县衙待了一天。
几乎踩着鼓点,在坊门关闭的一刹那,走进崇德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崇德坊内,除了几家在夜里也会开门的酒楼和酒肆之外,大多数临街商铺都已关门。
坊内坊曲里,很安静。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
狄仁杰脑海里全都是日间在县衙里查看的卷宗内容,以及裴行俭和他说的那些话。
“怀英,魏山被害,和玉枕案必有关联。
昨夜他找我,说起玉枕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了方向。可我没有想到,他离开县衙,就被人杀害。这也说明,魏山的方向没有错,否则不可能就这么被人杀害。”
“那魏山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裴行俭一脸羞愧,道:“我当时没有仔细询问,所以……”
“那就是说,这件事只有魏山自己清楚?”
“应是如此。”
“那这件事,应该可以查清。”
“此话怎讲?”
“前两日,魏山在大安坊抓捕犯人失败,线索也应该是由此而来。
那么,只要弄清楚前日和昨日,他去过哪里?接触过哪些人?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我猜测,他之所以被害,还有二哥你在县衙被袭击,都与这件事有关联。
让我们简单推测一下。
魏山在追查那逃跑犯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在他发现线索时,也惊动了对方,以至于对方迫不及待要杀死他,并且来县衙袭击二哥你。所以,我们只要查清楚魏山这两日的行踪,就能找到线索。”
裴行俭眼睛一亮,露出欣喜之色。
“需要我帮忙吗?”
“那倒不用。”狄仁杰笑道:“魏山是长安县不良帅,他的行踪想来,应该不难查清。我刚才看了一些记录,也询问了几个人,对魏山的行踪大体上有一个了解。
明日,我需要有一个熟悉长安县的人,陪我到处走一走。”
“你想要什么人陪你?长安县衙中,自主簿以下,所有人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说到这里,裴行俭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道:“对了,你之前让我打听的那个苏大为,我大概了解过了。是个老实人,虽然性子有些内敛,但是品性应该不错。
不过,他父亲苏钊,倒是有点古怪。”
“此话怎讲?”
“苏钊原本是长安县不良帅,在衙门里口碑不错,做事也很认真。
但要说能力……呵呵,据魏山等人说,也就一般,只能说是尽忠职守而已。可这样一个人,王玄策却点名命其加入使团。而且苏钊死后,左领左右府还派人把他的档案全部提走,没有任何留存,颇有一些蹊跷。所以我觉得,此人有古怪。”
“二哥也查不到吗?”
“倒也不是查不到,只是我才知道此事,就遭遇诡异袭击,没来得及查问。”
裴行俭想了想,道:“从目前所知情况来看,苏家应该问题不大。等我这两日身体好一些,就找人查证此事。不过,我估计需要时间。事关左领左右府,不太容易。”
“我知道了。”
“那我明日,派人去找你?”
“不用,让苏大为陪我就好。”
裴行俭一愣,疑惑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道:“二哥也说了,苏家没有问题。
而且,苏大为身手不弱,是不良人,有公门中人的身份。又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长安的情况一定很熟悉。让他跟着我,就足够了……其他人我反而不熟悉。”
“既然怀英这么决定,那就让苏大为跟你。”
不知不觉,狄仁杰走进了济度巷。
这条坊曲因济度尼寺而得名,只不过如今的济度尼寺已经改名做灵宝寺,不晓得日后,坊曲是否也会被更改名字。
济度巷不是很深,一共六户人家。
苏大为的家,在济度巷最里面,所以门牌号被排为‘己’号门。
狄仁杰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院子里传来黑三郎的叫声。
紧跟着,苏大为的声音响起,“黑三郎,不许叫。”
犬吠声戛然而止。
狄仁杰走上前,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苏大为正坐在厨舍边上的石桌旁边。
桌上点着油灯,铺着一张纸。他似乎正在研究什么东西,而黑三郎就趴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郎君,怎么回这么晚?吃饭了吗?”
洪亮从偏房屋中走出,迎上前来。
狄仁杰笑了笑,道:“在县衙里和裴二哥聊的开心,所以回来晚了。”
他说着,就迈步走上了台阶,准备回屋。
“阿弥?”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向狄仁杰。
“不急着睡吧。”
“不急!”
“一会儿有点事和你商量。”
说完,狄仁杰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洪亮。
“这是我路上买来的烤羊排,你拿去切一下,一会儿我要和阿弥吃上两杯。”
洪亮不解看着狄仁杰,又看了看苏大为。
苏大为此时,也是一脸迷茫。他和狄仁杰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间,要请他吃酒呢?
洪亮心里不满,可是也不敢违背狄仁杰的命令。
他直奔厨舍,而狄仁杰则回屋换了便装,只穿着一件半臂汗衫,蹬着一双木屐就走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纸。
“这是什么?”
“哦,白马巷的地图。”
“白马巷?”
“归义坊的白马巷。”
“有案子吗?”
苏大为这时候才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我想你明日陪我走走。”
“啊?”
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明日,要去衙门里当差啊。”
这时候,洪亮则端着一盘烤肉和一坛酒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摆放在石桌上。
“慢点,慢点,别脏了地图。”
苏大为连忙拦住他,小心翼翼把地图收起来。
“大兄,不是我推辞,而是现在衙门里的事情很多。
对了,你刚才说你今天在长安县衙?那想必你也听到了风声,我们老大昨晚被人干掉了。”
“谁被干掉了?”
洪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长安县不良帅魏山,我们老大。”
“老大?”狄仁杰觉得苏大为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两声。他旋即道:“魏山被害的事情,我听说了。我找你,也是为了此事……至于衙门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他们不会怪罪你。明日,你只要陪我一起走走,就好。”
“慢着慢着!”
苏大为瞪大眼睛,“你和衙门里说过了?你和谁说了?
我们老大刚死,新任不良帅还没有就位。现在管事的人是我们副帅,我不是他的人。如果他要找我麻烦,我可承受不起。大兄,这事我不能答应,要明日问过才行。”
“你们县尊是哪位?”
“裴行俭,裴郎君啊……”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巴。
刚才狄仁杰提到了‘裴二哥’。
“大兄,你不会是认识我们县尊吧。”
“嗯,我今日一整天都在他那里,这件事是公务,你不用担心,自有县尊通知你们副帅。”
苏大为,沉默了!
一样人,两样命。
自己重生而来,想着该怎么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可眼前这位,之前还在找房子租住,可一转眼,就和长安县的县令裴行俭搭上关系。
这就是狄仁杰啊,这人脉,绝对是厉害。
“大兄,你想要干什么?”
“咱们慢慢说,喝酒!这可是上好的惠阳春,市面上买不到,我从你们县尊那里抢来的。”
感觉,有点怪怪的。
怎么觉着这位狄神探,未来的狄阁老在装逼呢?
苏大为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嘴里,然后又吃了一口酒。
“对了,大娘子休息没有?给她拿一些?”
“大晚上吃这么肥的肉,胆固醇会高。”
“什么醇?”
“哦,她已经睡了。”
苏大为现在,很想有一部手机。
拍上一张照片,然后在来个合影,‘今天和狄阁老一起宵夜’,发朋友圈,一定很有逼格吧。
“你刚才看的地图,和魏山被杀有关?”
“你怎么知道。”
苏大为瞪大眼睛,看着狄仁杰,一脸困惑表情。
“呵呵,你们老大刚被人杀害,你手里又拿着一张地图,大半夜的不睡觉……好像不难猜到吧。”
“也许,我看着玩呢。”
“不!”
狄仁杰摆了摆手,用手指着苏大为的眼睛,“阿弥,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不良人。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野心。”
“你……”
“别担心,这不是坏事。
你想出人头地,人之常情。而我呢,受你们县尊所托,要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我猜测也就是魏山被害的原因……所以,咱们的目标一致,是不是可以联手?”
苏大为眯起了眼睛,看着狄仁杰,半晌后,突然笑了。
狄神探果然是狄神探,这眼睛可真够毒啊!
“大兄,想要怎么联手?”
狄仁杰本来只是想找苏大为做向导。可是在看到苏大为的那张地图之后,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是一个外来人,想要侦破此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魏山身为不良帅,对长安黑白两道都了解颇深,但是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给杀害了?
对方敢这么肆意妄为,又有诡异闯入县衙……
狄仁杰觉得,他需要改正一下对苏大为的定位,从之前的跟随,变成合作似乎更好。
第十五章 灵宝寺前
“我想知道,白马巷是否与魏山被杀一案有关?”
苏大为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大兄猜的不错。”
说完,他站起身走回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个魏山留下的油纸包出来,放在石桌上。
“什么味?”
洪亮正吃着烤羊排,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让他咒骂了一声,就跑到了一旁呕吐。
狄仁杰也被这股子臭味给冲了一下,连忙捂上鼻子。
“刚找到那会儿,更臭。”
苏大为说着,把油纸包上那个火漆印记翻过来,“大兄,你认得这个印记吗?”
狄仁杰捏着鼻子凑上去看了两眼,摇头道:“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我怀疑,魏帅就是因此而丢了性命。”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把油纸包里的硬纸片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归义坊,白马巷?”
狄仁杰看了一眼,浓眉一蹙,道:“所以,你去白马巷了?”
“怪不得,下午在赵家铺子遇到你。”
洪亮这时候也缓过来,捏着鼻子凑上前。听到狄仁杰的话,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是跟踪你吗?”
洪亮,讪讪然没有说话。
“把酒食拿开。”
狄仁杰学着苏大为,用两个纸团,塞在鼻子里,示意洪亮把桌上的肉和酒拿开。
他刚要伸手,却被苏大为拦住。
“小心点,味道很重,沾身上不好清洗。”
他这才发现,苏大为手上戴着一副手套,好像是鹿皮制成。
“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油纸是很常见的油纸,里面的纸片,是硬黄纸,长安城里,只有几个里坊的店铺售卖……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虽然我已拜托周二哥明日去打探,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是白马巷的地图,一共十七户人家,其中十三户是官宦,其余四户是本地人。”
狄仁杰查看片刻,示意苏大为把油纸包和硬纸片拿开。
“让我猜猜……魏山在调查玉枕案。前日他抓捕失败后,昨天晚上去县衙偷偷拜会了裴县尊。之后,他匆匆离开县衙,不知道去了何处。然后在延平门大街被杀。
这是他留下的线索,目标直指白马巷。
也就是说,白马巷那边,隐藏有玉枕案的线索,是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这油纸包确是魏帅所有,那毫无疑问,白马巷就是唯一的线索。”
苏大为说着,伸了个懒腰。
“但白马巷大都是官员,我根本无法进去搜查。
查到了还好说,如果没有收获,那些官员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可吃受不起。”
“的确,还容易打草惊蛇。”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突然笑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可没什么打算。”
苏大为连连摆手,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莫说是我,怕是江副帅也不敢擅自行动。”
“所以……”
狄仁杰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轻声道:“你想要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沉默了,坐在石桌旁,一言不发。
狄仁杰道:“非常手段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想知道,是谁给了魏山这个线索?
还有,依你所言,魏山是个谨慎之人。
凶手怎会知道他的行踪?而且那么巧,就在魏山拿到线索的时候,把魏山杀死?”
苏大为一言不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他在延平门大街看的那一幕。
黑猫!
那只诡异的黑猫,以及犹如鬼魅一样的出手,无不显示出,杀死魏山的背后,隐藏有一只可怕的黑手。
苏大为犹豫了。
他不知道,是否该告诉狄仁杰。
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凶杀案,甚至还有诡异牵扯其中。
其危险性……
“阿弥,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从沉思中回过神,犹豫片刻后道:“大兄,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要不要告诉裴县尊?”
“不用了!”
狄仁杰道:“裴县尊身体不好。他把事情托付与我,就不要再惊动他了。你只管按你的计划实行,到时候我会配合你行动。等事情有了结论,再告诉裴县尊不迟。”
裴行俭遭诡异袭击,虽然已脱离危险,但身子骨还很弱。
这件事,如今没有多少人知道。毕竟县衙遭遇诡异袭击,传扬出去,会弄得人心惶惶。玉枕案还没有头绪,魏山又遭人杀害。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出意外。
更不要说,裴行俭还要配合太史局行动,估计也没有什么精力。
狄仁杰既然这么说了,苏大为也不好再开口。
总不成告诉他,自己身体里有一个腾根之瞳,可以回溯现场。他看到了一只黑猫,也就是杀害魏山的凶手……若说出来,只怕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苏大为了。
“大兄,就不问我打算怎么做吗?”
“嘿嘿,我大体上能猜出你的手段,只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狄仁杰面带笑容,颇为笃定。
看把你能的……万一你猜错了,怕也不会说出来。
“好吧,那我说一下我的计划。”
苏大为说着,把白马巷的地图铺在了石桌上,“大兄,我的计划,是这样子……”
天,亮了。
一轮骄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长安城沐浴在这仲春的阳光里,河畔几棵桃树上盛开的桃花,更分外娇艳。
狄仁杰伸了一个懒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清澈的河水流淌,河对岸灵宝寺的后山门,吱呀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妙龄女尼。
她吃力拎着水桶,把污水倒进了水沟。
然后,她回到灵宝寺的后门,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把水桶放在一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冲着四周‘咪咪’的叫了两声。十几只流浪猫,唰的就窜出来。
女尼蹲下身子,把油纸包打开,里面都是食物。
她把食物洒在台阶上,口中‘咪咪’的叫着。那些流浪猫也不犹豫,立刻跑过去,围着食物狼吞虎咽。女尼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蹲在那里,一边抚摸正在进食的流浪猫,嘴唇蠕动,也不知说些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更显出一种动人风情。
狄仁杰站在窗边,远远看着那个女尼,竟不由得痴了。
这时候,一只黑猫出现。
它好像一阵风似地来到女尼面前。
黑猫没有似其他流浪猫那样去抢吃的,只是蹲在女尼面前,长长的尾巴轻轻摆动。
“知道啦,知道啦!”
女尼被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笑容更加灿烂。
“小玉,知道你嘴刁,所以专门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她伸出手把黑猫抱起来,在台阶上坐下。
黑猫似乎很不满,喵的叫了一声之后,却没有挣扎,匍匐在女尼的腿上,一动不动。
女尼从怀中取出食物,喂到了黑猫的嘴边。
“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快点吃吧。”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像是回应女尼。之后,就张开嘴,把食物含在嘴里。那姿态,端地优雅,一点都不像其他流浪猫那样急不可耐。看的女尼,笑容随之更盛。
那笑容,真美!
狄仁杰不禁看直了眼,呆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甚至,连女尼什么时候喂完了猫,拎着水桶回去都不知道。一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魂不守舍的狄仁杰,终于清醒过来。
他用了晃了晃脑袋,然后又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紧闭的寺门。
黑猫,也不见了。
只剩下三两只狸猫窝在台阶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大兄,起床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
狄仁杰忙回身过去开门,就见苏大为,穿着便装,站在门外。
“不是说今天要陪你出门吗?怎么还没有换衣服?”
“起的晚了,有点晚了……阿弥你稍等一下,我换好了衣服就来。”
狄仁杰连连道歉,返回内屋穿衣服。
苏大为则走进屋里,来到后窗向外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在内屋外催促了两声。
“别急,别急,马上好!”
狄仁杰也换上了一身便装,走出房间苦笑道:“阿弥,你可真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明明昨晚说好了的,你却起晚了。”
“好好好,是我晚了,咱们这就出发。”
两人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柳娘子端着一盆衣服,在水井旁坐下。
“阿弥,你今天不去当班吗?”
“哦,狄郎君在县尊那边为我请了假,要我陪他走走。”
柳娘子看狄仁杰的目光,顿时发生了变化。
“那你可要好好陪郎君,知道吗?”
还以为只是一个太学生,没想到他居然认识县尊。
柳娘子打心里不喜欢苏大为的职业。但没有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根本没有门路。
狄仁杰认识长安县令?
而且看上去,两人的关系不错。
如果能通过狄仁杰,在长安县县令面前美言几句,给苏大为换一个差事……哪怕是个普通打杂的,也好过做不良人。名声不好不说,还很危险,实在不是好差事。
嗯,回头央求这位狄郎君,哪怕减三个月的房租都行!
苏大为可没想到,在这电光火石间,柳娘子竟产生了这么多的想法。
他和狄仁杰离开家,走出济度巷。
“大兄,咱们先去哪里?”
第十六章 西市有鬼
长安西市,车水马龙。
正晌午时,也是西市最为喧嚣的时段。
西市共有四个十字街,分为九个区。每一个区域贩卖的商品不同,所以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市署位于中区,是整个西市的中心所在。而这里的店铺,以衣肆和柜坊为主,就类似于后世的金融区。衣肆,顾名思义,不难理解;而柜坊,实际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银行的存在。大唐时期的金融货币,以铜钱为主。但如果有大宗交易时,携带大量铜钱,一来不方便,同样也不现实;二来,也不安全。
要知道,如果涉及道数千贯的交易,而且是异地交易时,会非常麻烦。
一贯铜钱,六斤四两。
几千贯铜钱,那就是十吨之多。
正因为这个原因,柜坊应运而生。
伴随出现的,还有世界上最早的纸币:飞钱。
相比西市其他八个区域,中区略显冷清。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进行货币交割,也不会太过显山露水。
“魏帅前日,来过这里?”
苏大为和狄仁杰坐在中区一条坊曲前,一边吃着在路边买的果子,一边四处打量。
这时节,正是樱桃成熟时。
唐代人喜欢吃樱桃,所以在西市,到处可见卖樱桃的商贩。
狄仁杰把樱桃籽吐到一个纸袋子里,点头道:“我看过魏山留下的记录,前日他的确是来过这里。”
苏大为眯起眼睛,向四处打量。
“这里,除了柜坊,好像没有别的吧。”
“没错。”
“魏帅不是有钱人,他……”
苏大为眼珠一转,就猜到了狄仁杰的想法。
“大兄,莫非以为魏帅是来这里找线索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过来看一看。”
说着,狄仁杰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了苏大为,迈步直奔柜坊而去。
这是一间规模不算太大的柜坊,里面也没什么人。高高的柜台后,有一个长着山羊胡的老者。看到狄仁杰,他翻了一下眼皮,却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狄仁杰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掌柜。
“我要兑现钱。”
山羊胡这才抬了抬眼皮,伸出枯瘦的手,接过飞钱。
他扫了一眼飞钱,道:“现在就要吗?”
“是!”
“你这是十贯飞钱,十进九出,规矩你懂吗?”
“自然知道。”
山羊胡也不啰唆,冲柜台里面招呼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身高差不多有190公分靠上,手臂修长,身体魁梧壮硕的昆仑奴扛着一袋铜钱出来。
“要不要清点一下?”
“不用了,你这是老字号,我在太原时就在你家用钱,对你们信得过。”
说着,他招手道:“阿弥,还不过来拿钱。”
十进九出,意思很明显,就是存十贯,取九贯,少的那一贯,是利息和手续费。
别觉得多,相比之下,狄仁杰如果是从太原带十贯钱来长安,六十四斤重的铜钱,不但不方便,还可能会招惹来麻烦。如果带的钱越多,份量越重,就越危险。
花十分之一,换来一路安全,也不算亏本。
狄仁杰这边拿出来的飞钱,柜坊会通过驿站的方式,送去太原,在太原交割。
总之,在这个时代,柜坊的出现,无疑令交易变得更加简单。
苏大为答应一声,快步走上前,从昆仑奴手里接过钱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涌现。紧跟着,苏大为只觉一阵眩晕,一手忙扶住那柜台,下意识抬头朝山羊胡看了一眼。眉心一热,苏大为心里一惊。
山羊胡还是山羊胡,可那模样,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张羊脸。
放在柜台上的两只手,变成了两把刀,两把锋利的弯刀。
景象,旋即消失。
山羊胡依旧站在柜台后,还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是诡异?
苏大为心里一颤。
而这时候,那山羊胡也朝他看过来。
苏大为连忙拎起钱袋,扛在了肩膀上……
“客官,你这伙计,身子骨有点虚啊!”山羊胡露出嘲讽之色,笑道:“用不用我家磨勒帮你?一百钱,你要送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而且保证安全,不会有危险。”
那磨勒看上去,的确很雄壮。
狄仁杰笑着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阿弥这家伙就是想偷懒,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哈哈哈,那可要好好管教才是。”
狄仁杰和山羊胡打了个哈哈,就带着苏大为告辞离开。
“阿弥,怎么回事?”
出了柜坊,狄仁杰忍不住问道。
没等他说完,苏大为就抢先道:“阿郎不要生气,只是昨日吃多了两杯酒,猛地拿这么多钱,有点吃力。咱们快点走吧,再晚了鸿富赌坊那边,可就没位子了。”
狄仁杰愣了一下,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
不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没用的家伙,除了吃酒你还能干什么?差点让我丢了脸面,等回去了再收拾你。快走快走,咱们接着去耍钱。”
这时候,昆仑奴磨勒拿着一把扫帚走出来,听到两人对话,顿时笑了。
“阿弥,刚才怎么回事?”
“那老家伙,不寻常。”
“怎么说?”
苏大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难道对狄仁杰说,他看穿了山羊胡的真面目?
不过想想,苏大为也觉得有点后怕。诡异混迹人间?竟然还能装扮成人的模样?
柜坊的掌柜,那可不是等闲角色。
苏大为甚至有点害怕,这长安城近百万人口,究竟有多少诡异混杂其中?
“直觉!”
他指了指脑袋,轻声道:“那老家伙有古怪,不是一般人。”
狄仁杰忍不住笑了,“你没凭没据,一句直觉,就说人家有古怪?太过儿戏了吧。”
“大兄,我是不良人。”
苏大为低声道:“我做不良人虽然还不到一年,可是我遇到的事,见过的人,不见得比你少。整天和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打交道,如果不是我的直觉敏锐,早死了。”
这个理由,我没办法反驳!
狄仁杰不知道该如何驳斥苏大为的话。
他明白苏大为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有过这样的直觉。
当年帮助狄公,也就是他父亲破案的时候,他就是凭借直觉,最终锁定了凶犯。
佛家,有阿赖耶识;道家,有神识之说。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很难用言语来表述。
“既然如此,我请县尊查他一下?”
“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可以找人暗中监视。”
“也好!”
狄仁杰想了想,同意了苏大为的建议。
在没有把握的情况,冒然使用官家的力量,很可能会消耗他在裴行俭心中的地位。
一次还好,两次、三次……
到最后,他就会失去裴行俭的信任。
所以,每一次调动官家的力量,都要非常谨慎。
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只是太学生,而非真正的官员。
看苏大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两人匆匆离开了中区,西北区的一家酒肆里休息。
这里,临近放生池。坐在窗户旁边,可以看到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放生池畔放生。
苏大为坐下来后,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
“这是前日魏山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之后他就回到了县衙,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狄仁杰显得文雅些,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前日他一共走了三个地方,可这三个地方咱们都查看了,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要么,他是大前日询问的眼线;要么,就是咱们忽略了什么。阿弥,你再好好想想,咱们今天有没有忽略什么线索?”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顾着吃菜。
狄仁杰微微一笑,也知道他问错了人。
目光越过窗户,向窗外看去。
一个正在做炊饼的老人,手脚非常利索的把一个个面饼放进烤炉之中。他的生意很好,过往的客人都会买上两个炊饼,然后一边走,一边吃,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应该是柜坊的掌柜。”
“啊?”
苏大为抬起头,正色道:“我直觉告诉我,魏帅来西市,就是找他。”
“此话怎讲?”
“魏帅这个人,求上进,功名心很重。
他不好钱,家里条件也很一般。可这样一个人,却出现在柜坊附近,来干什么?去衣肆?不太可能。魏帅从来都不是一个主意穿着的人。他和市署也没有什么往来,所以也不会在当差的时候,来市署找人。那就剩下一个可能,柜坊。”
狄仁杰的眼睛,亮了。
苏大为的这一番话,好像为他推开了一扇窗子。
“柜坊每日,进出钱两,接触的人也多。他们有充足的财力,打探各种消息,然后通过柜坊进出钱两。魏山是老不良,他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来找柜坊要情报?”
苏大为道:“理论上能说的过去。”
“可是,什么人要杀魏山?他们又怎么知道,魏山的行踪?”
“那我就不清楚了!”
“嗯,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魏山的身上。”
狄仁杰想到这里,突然站起来。
“大兄,你要去哪里?”
“我去县衙,我要亲眼看一下,魏山的尸体。”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把钱拿回去吧。
今天差不多要交房租了,你把钱拿回去,等我回去再说。”
狄仁杰似乎有了思路,显得急不可耐。
他结了账,对苏大为道:“还有,白马巷那边是重要线索,我觉得你可以行动了。”
第十七章 黑猫
已经是午后时光,阳光明媚。
苏大为和狄仁杰分开后,拎着一袋子钱,沿着大街返回崇德坊。
近六十斤重的铜钱,对苏大为而言算不得负担。
只是这一路走来,哪怕他力气大,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途经灵宝寺后门的时候,苏大为发现后门大门竟然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明空师太正吃力的从车上把一个个袋子搬下来。看马车上的幡子,是送粮的马车。
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和一个车夫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明空师太干活。
很显然,这是宫里送来的粮食。
灵宝寺如今作为太宗嫔妃出家的寺院,一应吃穿自然都是由宫里负责。但不要以为宫里的人会有什么好脸色。一群失宠,根本没有机会再复起的女人,谁又会在意。宫中采买太监,会按时买了粮食送过来。但是要他们帮忙,却不可能。
“师太,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马车旁,伸手帮明空搬起一袋粮食,放在门口。
明空师太擦了擦额头香汗,笑道:“寺里粮食没有了,这不正好送来,贫尼在卸货呢。”
“这么多粮食?你一个人能行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不禁蹙起眉头。
这马车上,少说有几百斤。
明空师太要搬这么多粮食,她那小身子骨还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可以的,上个月就是我自己搬的。”
“寺里其他师太不来帮你吗?”
“大家都有事情做,我正好闲着,不用麻烦大家了。”
说着,她用手一指山门内,“只要把粮食搬进去,里面有推车,可以省很多力气。”
苏大为看了那内侍和车夫一眼。
内侍和车夫也正在看他,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笑容。
“我帮你!”
“那怎么可以,你这还拿着东西呢。”
“当初若非师太帮忙,我娘和我早就没了。
我娘也说过,让我要报答你。若是被我娘知道,我一旁袖手旁观的话,一定会责骂我。”
苏大为说着,把钱袋放在旁边。
“师太,你把车推过来,我帮你装车。”
“阿弥,多谢你了。”
明空师太闻听,也不再拒绝,笑着朝苏大为合十道谢。
“没什么,若非灵宝寺是尼寺,我直接帮师太送去厨舍都没问题。”
苏大为说完,单手抓起一袋粮食,就放在了肩膀上。
明空师太也不迟疑,忙跑回山门内,把一辆推车放在门口。苏大为帮她卸货,然后送到推车上。等一车装满后,明空师太就推着车,匆匆离开。看着她婀娜背影,苏大为忍不住心中称赞。这师太,端地是有韧性,换做旁人,未必能做到。
“小子,你可真会多管闲事。”
太监一脸不快之色走上前,瞪着苏大为。
苏大为却浑不在意,道:“我阿娘向佛,而且师太救过我阿娘性命,我帮忙是报恩,何来多管闲事一说?再说了,一群弱女子,已经落得古佛青灯的结局,又何苦再去为难?我阿娘说:择善人而交,择善书而读,择善言而听,择善行而从。
两位施主,这里是佛寺。
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还要谨言慎行为好。”
“你……”
太监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指着苏大为,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转身走到一旁,冷冷看着苏大为。
倒是那车夫听了,似乎有些触动。
他看了看太监,又看了一眼正在卸货的苏大为,一咬牙,上前帮着苏大为卸货。
“郎君别往心里去,那家伙之前向师太索贿,师太没有理睬,所以才故意刁难师太。郎君说的不错,这里是佛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的好,我会牢记心中。”
苏大为笑了,撇了那太监一眼,继续卸货。
一只黑猫,蹲坐在山墙上。
绿油油的双瞳,凝视着正忙碌的苏大为和车夫。
片刻后,它头一歪,目光就落在了那太监的身上。一双绿瞳,闪过一抹森冷之色。
苏大为力气大,那车夫也孔武有力。
两人很快把粮食卸下马车,堆放在山门外。
车夫见货已经卸完了,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郎君好气力。看你模样瘦瘦弱弱,不想力气忒大,我怕是都比不过。”
“哈,整日里做的都是气力活,有两把力气,又算得什么?倒是老兄你心存善念,将来一定会有好报。”
“哈哈,借你吉言。”
车夫看了那太监一眼,低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送货,我会帮忙,郎君不必担心。”
“那多谢了。”
车夫赶车走了。
远远的,苏大为就听见那太监和他在争吵。
这时,明空师太推着车回来了。
见粮食都堆在门口,她愣了一下,笑道:“阿弥,你这速度可真快。”
“师太见笑了,不是我一个人卸货,刚才那车夫也帮忙了。”
“哦?他居然会帮忙?”
“师太,人之初,性本善。
那位大哥并非恶人。一朝醒悟,就会悔改。”
明空师太笑了,递给苏大为一个水壶,道:“累了吧,喝点水。”
“不急,我先帮你装车。”
苏大为说着,拎起一袋粮食,放在推车上。
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看到了蹲坐在山墙上的黑猫,他不由得心里一颤。
一种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这黑猫,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阿弥,你怎么了?”
“哦,没事!”
苏大为稳了稳心神,拎起粮食,突然装作吃惊的模样道:“师太,这里怎么有一只黑猫?”
明空师太一愣,抬头看去,脸上笑容更盛。
“你是说小玉吗?”
“师太,你认得它?”
“怎么不认得。”明空师太道:“小玉是几个月前来的,我见它可怜,所以经常会喂它。它很乖的,也不吵闹。有时候,我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抱着它倾诉。”
“小玉,过来。”
说着,明空师太朝黑猫招了招手。
就见黑猫高冷的看了明空师太一眼,喵的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山墙就走了。
“这家伙,骄傲的紧呢。”
明空师太不以为忤,笑着对苏大为解释。
不一会儿,推车又装满了。
师太推车离去,而苏大为则站在山门外,看着黑猫离去的方向,心中有些惊悸。
黑猫,自古以来,有不祥之说。
相传人死之后,绝不能让黑猫从尸体上越过,否则就会发生尸变。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黑猫又有辟邪驱鬼之能。加之黑猫高冷,很少与人亲近,所以人们对黑猫,也都是避讳莫深。
苏大为对这些民间传说,并不是很相信。
他之所以惊悸,是因为他觉得,这只黑猫很眼熟。
有没有像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很像!
只是,黑猫的样子大多相近,而且它似乎也没什么恶意,所以苏大为也无法确认。
帮明空师太搬完了粮食,苏大为就告辞离去。
黑猫,一直没有出现,也让苏大为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回到家后,他发现洪亮不在。
柳娘子正坐在门口缝补衣服,黑三郎十分安静的趴在她的脚下。
苏大为回来,它只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倒是柳娘子看到他回来,感觉有些惊讶。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那位狄郎君呢?”
“他另外有事,让我先回来。”
“你这孩子,怎地不跟着狄郎君,万一他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帮忙啊。”
“娘,大兄有自己的事情,肯定是不方便我跟着,才让我先回来。我若是死皮赖脸的跟着,反而让他看不起。你不是常对我说,做人要有骨气,绝不能做那没面皮的事情?”
柳娘子一愣,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她看苏大为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赞赏和欣慰。
“厨舍里有我做好的咸肉米团,还热着。你若是饿了,自己去吃,莫要再烦我了。”
“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拎着袋子径自回屋。
把袋子放下,他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关上门,从角落拎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一把角弩,也是隋唐时期,骑兵常配备的武器。不过自天下太平以来,角弩这种武器,基本上已不在市面上流通,大都是用来装备军中。角弩是苏三郎留下来,较之常规角弩要小一些,结构相对简单一些,可以单手进行射击。
之前,苏大为怕犯了律法,所以就收藏起来。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西市柜坊里的羊脸人,那只酷似杀死魏山的黑猫,以及他身体中来历不明的腾根之瞳。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警告他,危险就在身边。
魏山,被黑猫所杀。
似乎也预示着,有诡异参与其中。
一口横刀,可以杀人,但能否杀死诡异,苏大为并不能确定。
这把角弩能让他多一些安全感,哪怕对诡异没有什么用处,带在身边也是一种防备。
箱子里,除了角弩,还有两个铜制箭菔。
打开了箭菔,里面有二十支六寸长短,小指粗细的弩箭。
弩箭的箭簇呈三棱形状,十分锐利。苏大为熟练把弩箭上弦,瞄准了一下之后,一扳机括。只听啪的一声响,弩箭离弦射出,正中挂在墙上的桐木靶子上。
厚有两寸的木耙,直接被弩箭穿透。
这角弩的威力,要比想象中的更强大……
苏大为松了口气,把角弩放在桌上,取出一个箭菔,和角弩并排摆放一起。
“阿弥,躲在屋里做什么?”
“娘,我马上来。”
他答应一声,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进庭院,暖暖的,很舒服。
第十八章 三月三
夜,已经深了。
长安皇城,宫门早已关闭。
钱大白忙碌了一整天,有些疲惫的回到房间。
他命手下的小太监打了一盆热水,然后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便装,坐在桌旁,从盘子里捻了一颗樱桃丢进嘴里,把双脚放进盆里,让热水浸泡着双脚,美滋滋。
嘴里,哼着长安流行的小曲。
他又捻了一颗樱桃,准备吃下去。
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喵’的一声猫叫。
钱大白睁开眼,顺着声音看去,就见窗台上蹲坐着一直毛发纯黑的黑猫。
一双深绿色的眼瞳,闪烁着妖异的光彩。
钱大白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里的樱桃丢过去。
那黑猫却一动不动,樱桃丢在了窗棂上,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滚了两下。
“来……”
钱大白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张嘴想要喊叫,却听到那黑猫张口,发出一声猫叫后,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黑猫,优雅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地无声。
它来到桌旁,唰的就跳上了桌子,歪着头,用一种颇有人性的目光,打量钱大白。
那目光,就好像下午钱大白给灵宝寺送粮,看明空卸货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恐惧,笼罩在钱大白的心头。
他发不出声音,于是晃动身体想要逃跑。
可是,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盆里的水,越来越烫。
钱大白依稀能看见,水在沸腾。
那种难言的痛苦,令他脸色惨白,但却又不能动弹。
双脚,好像要被煮熟了一样,通红。
钱大白看到,黑猫抬起一只爪子。从肉垫里,弹出一根弯刀似地利爪,缓缓向他身来。
救命啊!
他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出声。
可是,那利爪从他的脖子上划过。
他清楚看到,血雾自脖颈喷射而出,落在身前的洗脚盆里。
肥胖的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扑通就摔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流淌了一地。
黑猫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它喵的叫了一声,纵身跳到了地上,优雅的走了两步之后,唰的跳上了窗台,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屋内,钱大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脚下的水盆被打翻了,水和血混在一起,在地面上流淌……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就见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了昨天那只蹲坐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
黑猫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黑猫。一人一猫很莫名其妙的对视着,四周一片寂静。
看只猫,就一身冷汗?
苏大为坐起来,从床上一跃而下。
汗衫,湿透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汗衫脱下来,蹬着一双木屐,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天色还早,约摸着也就是早上六点多钟的样子。
柳娘子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平日里喜欢趴在客厅门口的黑三郎也不见了影子。
走出客厅,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厨舍的火已经升起,但柳娘子并不在里面。
走到院门前,院门没有落闩。看样子,柳娘子是出门了!
柳娘子平日里很少这么早出门啊。她起的早,一般会烧水做饭,等苏大为起床。
可今天……
对了,想起来了。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这是一个独属于华夏民族的古老节日之一。
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之为‘上巳’。这一天,人们会去水边祭祀。《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语句,就是上巳风俗。
这个节日,在魏晋是演变成为郊外春游,水边饮宴的日子。
历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觞’,也正是由这个节日而来。到了隋唐时期,上巳节已经是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它不仅仅是春游、祭祀的节日,也是女儿节,春浴日。
甚至,这一天还是情人节,成双成对的男女,会在水边游玩。
关于上巳节的记载,最早始于《诗经》。
先秦以后,三月三情人节,在各朝各代沿袭。而在唐朝,诗圣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更把这个节日摇曳绮丽的风情烘托至**。
可惜,隋唐以后,到两宋时期,三月三的习俗渐渐没落。
以至于苏大为的那个年代时,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个最为古老而庄重的情人节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对上巳节也没有什么印象。
昨晚临睡前,柳娘子好像说了一句:明天是三月三,我去买些兰草给灵宝寺的法师们。都是可怜人,年纪轻轻就古佛青灯。送些兰草过去,权作是我的心意。
兰草,是一种灵物。
所谓兰汤沐浴,正源于此。
苏大为拍了拍脑袋,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他知道,柳娘子所谓的心意,其实只针对明空师太一人。
毕竟,明空师太曾救过他母子性命。柳娘子又是个感恩的人,自然不会忘记这些。那些师太,原本是宫中嫔妃。如今古佛青灯的困在这寺庙里,怕是早已忘却了人间事。
苏大为想明白后,也就不再费心。
他先是在前院活动开了身子,然后到后院练功。
大约练了一刻钟左右,狄仁杰也起来了,跑到了后院之中。
“阿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好啊。”
苏大为也不推辞,笑呵呵上前,教狄仁杰健身。
“对了,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大兄只管放心吧。”
“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周二哥办事很小心,不会留下马脚。”
“那就好。”
“对了,大兄昨日去县衙,可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狄仁杰示意苏大为帮他把杠铃取下来,喘着粗气道:“没有什么发现。不过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件事。魏山这几年成绩卓然,消息非常灵通。据你们那位江副帅说,魏山好像有一个独立的消息来源。不过,魏山很小心,所以无人知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说着,他接过苏大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阿弥,你真能确定,魏山是从柜坊得来的消息?”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
羊脸掌柜,强壮的昆仑奴,还有充沛的资金可以调拨使用。
只要魏山是在这两天寻找情报线索,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柜坊。
但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用‘直觉’来说明,以至于这说服力似乎有点不足。
“没关系,我让洪亮去盯着那柜坊,看看有没有收获。”
“大兄,你最好提醒洪亮,柜坊那边不简单,让他千万别冒险。”
狄仁杰点点头,“放心,洪亮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擅自行动。”
说完,他突然笑了。
“我是来长安求学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子。
若我父亲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我现在啊,只希望能早点结束,然后老老实实回国子监。”
如今的狄仁杰,还不是未来那个历经磨难,曾主持大理寺的神探。
看得出,他压力不小。
一方面是案情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源自于裴行俭。
“对了阿弥,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县衙。”
“做什么?”
“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行动,我对白马巷,也非常好奇。
咱们在县衙等消息,一旦你那边得手,咱们立刻行动……我也很想知道,令魏山丧命的这条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能一次破获玉枕案,我就可以交差了。”
苏大为道:“既然如此,咱们一会儿就动身吧。”
两人练完功,吃了柳娘子做好的早饭,就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苏大为找了一个鹿皮挎兜,把小角弩和箭菔装进去,然后跨上了横刀。
狄仁杰也带了一把宝剑,绿鲨皮剑鞘,更衬托出他雄伟之姿。两人出门时,柳娘子回来了。正如苏大为猜测的那样,柳娘子是去给明空师太送兰草去了。见两人要走,柳娘子没有多问,只叮嘱了苏大为两句,然后包了几个饭团给他带上。
“我娘做的饭团,是长安一绝。”
苏大为笑着对狄仁杰解释道:“以前我去衙门里当差,我娘都会给我准备几个饭团,免得我到时候饿了。”
“是吗,那我可要尝一尝才是。”
狄仁杰哈哈大笑,和苏大为走出济度巷。
两人直奔县衙,而后又在县衙门外分开。
狄仁杰去找裴行俭汇报情况,而苏大为则来到公廨,等候召唤。
今天是上巳节,衙门里也很清闲。不少人都外出春游,只有江摩诃带着几个不良人,守在公廨。
见到苏大为,江摩诃的态度很亲切。
不过苏大为可以感受得出来,江摩诃的亲切,是源自于狄仁杰。
狄仁杰受裴行俭委托,全权处理玉枕案。县衙里除了县尉、县丞和主簿之外,包括不良人都要听从狄仁杰的命令。此前,狄仁杰请裴行俭的心腹王升,为苏大为请假,让江摩诃不得不重新审视苏大为。他不清楚,苏大为和县令是怎样的关系?
“哦,是县尊的一位朋友,正好也是我家的租客。
县令让我陪他,所以昨天会请假。江帅,我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是县尊的朋友。”
“原来如此。”
江摩诃听了苏大为的话,如释重负。
他是真害怕,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到时候顶了他的位子。
魏山死了,江摩诃就盯上了不良帅的宝座。如果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的话,那他可就危险了。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果苏大为真有这样的门路,何至于在县衙里做不良人?昨天江摩诃提心吊胆,现在,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对了,苏大为家的那个租客……
莫非就是县尊委托负责玉枕案的人?
若是如此,好像可以走一走门路,说不定通过苏大为这层关系,能尽快确定不良帅的位子。
想到这里,江摩诃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
他亲热的拉着苏大为聊天,东拉西扯的,言语间流露出,希望苏大为能帮他美言的意思。
而苏大为则拍着胸脯向江摩诃保证,他会尽力而为。
后世有苏轼苏东坡曾作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对于不良帅的继承者一事,苏大为其实看的很清楚。魏山被害,如果裴行俭是要从县衙里挑选继任者,江摩诃的胜算其实很大。首先他作为魏山的副手,经验丰富,对治下情况也很熟悉;其次,不良人这个群体,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统帅。
找一个外人过来,弄不好会引发不良人的抵触,反而不如从内部提拔。
如果从这个角度而言,江摩诃是不二人选。
至于苏大为,暂时没有什么想法。说实话,就算裴行俭真要任命他,他也不会同意。
第十九章 归义坊,白马巷(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苏大为并不认为,他身上有什么王霸之气。
虎躯一震,四方英雄来拜的情节,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在这长安县衙之中,讲的是资历、人脉。相对而言,能力并非首选,关键是能把关系处理的妥当。
如果是他那个死去的老爹,没问题。
但苏大为不行,更不要说,苏三郎已经死了好几年,人走茶凉,谁会给他面子?
这时候,闷声发财最重要,千万别当出头鸟。
更不要说这里是长安,一个人与妖魔诡异共存的世界。他,还不够资格掌控局面。
因为上巳节的原因,今天的长安县衙很安静。
大部分书吏都得了假期,所以衙门里,只有一些当值的人在。
江摩诃拉着几个不良人去隔壁小屋里耍钱去了,公廨里只有些了苏大为一个人。
这也可以看出,江摩诃在不良人当中还是有影响力的。
他耍钱,不管是赢钱也好,输钱也罢,有一点做的不错,那就是认赌服输。
也正因为这样,不良人愿意和他玩,包括县衙里其他部门的吏员,也愿意和他接触。这是多少年,使了多少钱才培养出来的影响力,苏大为又怎可能和他竞争。
一个人坐在公廨里,苏大为百无聊赖。
于是,他从鹿皮兜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简易炭笔,然后把一张纸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就坐在那里,信手涂鸦。他的脑袋有点放空,UU小说飞舞,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当他停下笔,又愣住了。
面前的画纸上,是一只黑猫。
苏大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只猫,可是……
这只猫,蹲坐着,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像,杀死魏山的那只猫?但又像是在灵宝寺山墙上见到的那只猫。
脑海中,两只猫的形象此起彼伏,不断转换。到后来,却又极为诡异的合二为一。
没错!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坐直身子,看着画上的黑猫。
那只猫,就是那只猫!
苏大为现在可以肯定,出现在灵宝寺的那只黑猫,就是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可是,黑猫为什么会出现在灵宝寺呢?
苏大为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只是这灵光消失的太快,以至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不见了踪迹。他坐在一动不动,看着黑猫,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江摩诃在吗?江摩诃在吗?”
公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向外看去,就见一个男子从外面匆匆进来。
“江摩诃在何处?”
“江帅他……”
苏大为不认得来人,但又觉得,那人很眼熟。
他连忙起身,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江摩诃在隔壁小屋里耍钱吗?
“江帅出恭去了。”
来人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沉声道:“归义坊白马巷发生了连环窃案,杨班头他们已经过去查看。
不过县尊觉得不放心,所以让不良人出动,前去协助。一会儿江摩诃来,让他派人前往。”
“明白。”
那人传完了话,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了喜色,快步走到隔壁小屋,叩响门扉。
小屋里,江摩诃正满面红光,看样子是赢钱了。
“连环窃案?”
听了苏大为的转达,他眉毛一挑道:“既然杨班头去了,为何又要不良人出动?”
这衙门里,有着明确分工。
武侯,属于片警;快手和不良人,都属是刑警。
从职能上来说,快手负责普通案件,而不良人则属于重案组,专门侦破一些大案。
“不清楚,那人来的匆忙,吩咐完就走了。”
江摩诃目光扫过屋中的不良人,道:“你们谁去?”
不良人赌的正在兴头上,听闻江摩诃的话,一个个都扭过头去。
“要不,让小苏去吧。”
一个中年不良人,笑着道:“连环窃案,算不得大事。
估计县尊让咱们配合,也是因为魏帅被杀,所以加了小心。既然是协助,我看小苏过去就可以了。他也当了快一年的差,也有些历练,想必这点小事难不住他。”
说完,那不良人道:“小苏,怎样,辛苦一遭?”
江摩诃觉得有理,但是又不想直接发号施令。
毕竟,苏大为租客,是县尊的座上客。他转正不良帅的事情,还想着苏大为去美言两句。这么好的天气,难得如此清闲,在公廨里消磨时间,好过奔波在外。万一苏大为因此产生不满,在那租客跟前说点坏话,那对江摩诃可就有麻烦了。
办好事难,办坏事,一句话而已。
江摩诃道:“小苏,你怎么说。”
苏大为连忙道:“江帅和大家都忙,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就让我走一遭吧。”
“行,既然如此,你去吧。
杨班头那边,你也不用理睬。只管走一趟,看看情况。如果没什么事情,就可以回来了。这种事,杨班头知道该怎么处置,你过去也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卑职明白。”
江摩诃觉得,苏大为是个懂事的人,脸上笑容又多了两分。
“那卑职先告退了。”
苏大为退出小屋,返回公廨里,一把将鹿皮兜囊拿起来,斜挎在身上,顺手又抄起横刀,大步流星就走出了县衙。杨班头已经带人去了归义坊,苏大为也不敢耽搁。他在前往归义坊的路上,把小角弩取出,挎在腰间,用鹿皮兜囊挡着。
此时,归义坊白马巷口,乱成了一锅粥。
住在这里的官员在郊游回来后,发现家中遭遇了窃贼。
失窃的不止一家。
整个白马巷,十七户人家之中,有六户人家失窃。
关键是,这六户人家里,有四户都是官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些失窃的官员立刻通知了归义坊的武侯。而武侯则迅速封锁白马巷,并且通知了县衙捕快。
杨班头,名叫杨义之。
他陪着狄仁杰站在巷口,笑道:“不过是失窃案,县尊未免太过紧张,何需不良人前来。似这种案子,用不得多久就能解决,左右费不得事,还劳累郎君前来。”
狄仁杰道:“我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好奇,杨班头费心了。”
“不碍事,不碍事。”
十几个快手进入白马巷,开始进行调查。
狄仁杰和杨义之则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饶有兴致的闲聊着。
杨义之也知道,狄仁杰是县尊裴行俭的座上客,好像还被裴行俭委托,追查玉枕案。县尊看重的人,他自然不会怠慢。在长安县当差,杨义之深知不要得罪人。哪怕狄仁杰跟着,会让他觉得麻烦。可他还是会同意,并且不会流露不满。
“杨班头,前两日西市那桩杀人案,可有头绪了?”
“啊?”
苏大为还没有来,狄仁杰也不好行动。
他随口问起前几天在西市看到的那桩杀人案,却引得杨义之愣住了。
“那天我正好在西市,看到杨班头处理尸体。”
“哦,郎君说的是牛二被杀一案?”
“正是。”
“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牛二是本地一个泼皮,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惹了不少人。我估计,他是被人仇杀。但是到目前为止,几个嫌疑人都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凶手,所以这案情也没有什么进展。
郎君,认得牛二吗?”
“倒是不认得,只不过想起此事,有些好奇。”
“嗯,凶手很高明,出手也非常狠辣,一刀毙命。
关键是,那天晚上下雨,所以很多线索都没掩盖。我现在也只能大海里捞针,慢慢寻找线索。”
“一刀毙命?这是个高手啊。”
“郎君,此话怎讲?”
狄仁杰哈哈一笑,道:“这两日我翻阅卷宗的时候,于偶然间看到了牛二被杀一案的记录。此人孔武有力,精通角抵,身手不弱。当天晚上,据他的同伴说,他并未吃太多酒,也就是说,他离开酒肆的时候,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对不对?”
“正是。”
“如此情况下,被人一刀毙命。
那凶手的身手,一定比他高明许多。而且他身上财物并未丢失,也就说明,凶手不是图财害命。不是图财害命,且凶手是个高手……不妨从他过往恩怨着手,查一查,说不定会有线索。也许,他曾得罪了什么人,才使得凶手对他下如此毒手。”
“嗯。郎君言之有理。”
两人正交谈,苏大为匆匆赶来。
“阿弥,怎么是你来了?”
“江帅另有公干,衙门里也没有其他人,所以让我前来配合杨班头。”
“另有公干?”
杨班头嘴角一撇,露出嘲讽之色。
江摩诃是什么人?他杨义之最清楚不过。
白马巷报案之前,杨义之还看到江摩诃几个人躲在小屋里耍钱。估计啊,正在兴头上,所以派个瓜怂过来应付了事。不过这样也好,他不会去拆穿江摩诃,免得日后不好见面。派个瓜怂来,也省的碍事。他可不想有不良人来抢他风头。
“你,在这里,陪着郎君转转,我还要去查案。”
“卑职明白。”
杨义之又向狄仁杰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见杨义之走远,狄仁杰道:“阿弥,接下来怎么做?”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魏帅留下来的线索,只有白马巷这个地名。若是不良人直接闯进来搜查,很可能会激怒住在这里的官员。所以我想要一个名头,可以光明正大过来。一来可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能避免这边官员的不满。我们这些人,可是惹不起他们。”
狄仁杰微微一笑,露出赞赏之色。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苏大为和狄仁杰两人一前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挨家挨户的勘查。
“这家是马参军的家,丢了一盒首饰。”
“这家,是大理寺张司直的住处。他今日在大理寺当值,所以本人并不在这里。”
“这家姓孙,是本地人氏。”
“这一家……咦,这一家是做什么的?”
狄仁杰走在前面,苏大为跟在他身后,挨个介绍白马巷的住户。
此前,赵家铺子的掌柜给了苏大为一个详细的名单,白马巷的住户都在那名单上。
可是,当他们走到白马巷巷底的一户人家门前时,苏大为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赵掌柜给我的地图上,没有标记这户人家啊。”
“会不会是他忘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狄仁杰想了想,转身朝路边的一个武侯招了招手。
那武侯一愣,忙快步走上前来,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这户人家,你认识吗?”
武侯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想了想道:“这户人家姓白,好像是高句丽人,主要是经营药材。他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时间是在外面进货,家里只有一个老奴,也是高句丽人。
不过他又聋又哑,平日里也很少出门,估计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窃案吧。”
狄仁杰眉心一蹙,扭头看向苏大为。
高句丽人?又聋又哑?
苏大为沉吟片刻,朝狄仁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高句丽奴
duang,duang,duang!
武侯上前砸门,声音很大。
白马巷的房舍结构和济度巷有很大不同。
住户多,巷道深,所以大多是临街建房,庭院则在后面。
这也使得白马巷的房舍不似济度巷那样,就算没有人开门,也可以从越过院墙看清楚状况。
“没人?”
武侯那么大力敲门,里面却没有动静。
倒是杨义之被惊动了,走过来问明情况后,上前又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动静。
“刚才问过了,这里的高句丽老奴又聋又哑,从不和周围邻居接触。
不过据旁边邻居说,今天没见他出门。估计是听不见,所以……要不,咱们把门撞开?”
杨义之犹豫了一下,向狄仁杰看去。
“撞开。”
狄仁杰回答很干脆。
杨义之立刻后退一步,朝武侯一摆手。
那武侯也后退两步,大吼一声,向大门撞去。
可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就见武侯脚下踉跄着,扑通就摔在地上,嘴里不停惨叫。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门口,看了看地上的武侯,又看了看杨义之等人,露出疑惑表情。
他比划着收拾,咿咿呀呀发出声音。
看那样子,他很生气。
一名快手见状,立刻上前,比划手势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差役,隔壁发生了窃案,所以我们想找你问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亦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
想要做快手,可不容易。
特别是在长安,鱼龙混杂,且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这里。
苏大为的记忆当中,他也会哑语,而且还能说西域话。只是在这种场合,他不宜出头。办好了得罪人,杨义之会认为他在炫耀;办砸了,那他就是一个背锅侠。
所以,他站在狄仁杰的身边,为狄仁杰翻译手语。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觉得,我不懂吗?”
“大兄还懂手语?”
狄仁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老人比划。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吃了点药,在屋里休息,没有出门。
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你们敲门,惊动了我房间里的仲翁,说不定我还躺着呢。
他这样一说,倒是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来开门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杨义之对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没什么兴趣,转身就要走。
忽然间,狄仁杰道:“杨班头,这老人家既然一直在屋里休息,说不定那贼人经过时,他没有留意。既然来了,那就检查一下。至少,也能保证他的安全不是。”
那言下之意是说:说不定那贼人就躲在这里。
苏大为诧异看了狄仁杰一眼,有些疑惑。
杨义之则想了想,道:“郎君言之有理。”
武侯再次上前,冲老人比划。
而苏大为则低声道:“大兄,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聋。”
“啊?”
“聋人,有聋人特有的接触方式,而他却没有。
虽然他手语很熟练,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能听得出来。我在老家时,曾因好奇聋哑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专门去观察过聋哑人。他装得很像,但是别想骗过我。”
“大兄,厉害。”
苏大为忍不住称赞了一声,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老人的身上。
他,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佝偻着身子,整个人有气无力,好像真如他所说,身子不舒服。突然,那熟悉的眩晕感涌来,苏大为的身子轻轻一晃。眉心,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剧痛无比。
苏大为心里一惊,下意识扶住了墙。
只是,眼前的老人却变了,脸上的皱纹消失,容貌也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形如骷髅般的活死人,有点影视作品当中的丧尸,但是比之丧尸更加可怖。
苏大为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了狄仁杰的身上。
“阿弥,怎么了?”
老人,又变回先前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时候,杨义之带人已经检查了房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郎君,咱们走吧。”
说着话,他带着人就走出房舍。
狄仁杰疑惑看着苏大为,觉得苏大为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正要开口回应杨义之,苏大为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踏步向前扑去,同时仓啷拔出横刀,恶狠狠向那老人砍去。
“阿弥,你干什么?”
“苏大为,你怎敢放肆。”
狄仁杰和杨义之同时开口,而那老人,则露出惊恐的表情,眼睁睁看着苏大为手中的刀向他劈来。他看上去不知所措,也没有闪躲,只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苏大为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苏大为心里冷笑,横刀力劈华山,刀势凶猛。
一弧刀光掠过,隐隐有风雷声响。他重生近一载,在保持了自己记忆的同时,也消化吸收了苏大为原来的记忆。这苏大为年纪不大,但却是从小习武,刀法纯熟。他的刀法,并不复杂,也算不得精妙,是大唐军中最为普及的一种刀法。
刀法名为天策八法,据说是太宗皇帝所属玄甲军中将士传承。
所谓天策八法,就是刀的八种基本使用方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
后经高人提炼,把这八种使用方法融合在一处,是一种实战刀法。
刀势大开大阖,凶猛至极。
苏大为从八岁开始学习,到他重生,近十年光景,这天策八法早已经融入他的血脉。加之他身手敏捷过人,令杨义之等人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刀。
刀锋,越来越近。
横刀上那云箓似的纹路,泛起一抹清光。
老人一开始并不害怕,认为苏大为是在虚张声势。
可很快的,他就发现,苏大为似乎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想要杀他。
最重要的是,那横刀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眼看着横刀就要砍在他身上的一刹那,老人再也不敢迟疑,口中发出一声历啸,唰的就闪躲开去。
杨义之此时,刀已出鞘。
他正要上前阻拦苏大为,老人口中的历啸声,却让他心里一颤。
紧跟着,那老人敏捷的身手,完全不像一个身体不适的老人,甚至比年轻人还要灵活。
什么情况?
杨义之心里一动。
那一边,苏大为厉声道:“老家伙,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老人没有回答,如猿猴般一个后空翻,就往屋里跑去。
苏大为也不犹豫,仗到闯入屋中,向那老人追去。
“给我拦住他。”
杨义之这时候怎还不清楚,他被老人给骗了。
关键是,他是在县尊座上客的眼前给骗了,偏偏还被不良人看出破绽。长安县三班快手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别说狄仁杰为他美言,弄不好县尊会对他不满。
“班头,拦哪个?”
有快手上前,疑惑问道。
“混帐东西,当然是那个高句丽人。”
杨义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
然后,他对狄仁杰道:“郎君请后退,待我抓了那狗贼,再与郎君告罪。”
狄仁杰这时候,也有点懵。
他看出那老人不是聋人,却没有想到,苏大为竟然因他一句话,真的就冲上去。
嗯,他觉得,苏大为之所以动手,就是因为他的缘故。
“杨班头,小心。”
狄仁杰拔剑出鞘,警惕盯着房间大门。
就听屋内传来两声金铁交鸣声,紧跟着蓬的一声巨响,临街的一面墙被撞开了一个窟窿。一道人影冲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身而起,顺势挥舞八尺陌刀。
两个临近的武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当刀光临体刹那,两个武侯齐声尖叫。
只是,那陌刀刀势凶猛,没等尖叫声落下,两蓬鲜血冲天而起,两颗人头飞出。
尘土散去,露出那人影的面目,正是那个高句丽老人。
他看上去不再是先前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胸口有一道伤口,只是从伤口处流淌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种黑色,泛着一股臭味的液体。他发髻蓬乱,手持一口陌刀。陌刀重约二十斤上下,刀口泛着蓝光。
“破邪刀,你是玄甲卫?”
老人脸上,再无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的面孔扭曲,身体剧烈的颤抖,周身隐隐有一股黑气旋绕。
苏大为从屋中跳出来,看到老人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狗贼,竟敢杀我的人?老子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杨义之怒吼一声,提刀就扑上前。
手中横刀一振,踏步一刀劈出,正是少林刀法中的劈山式。
自十三棍僧救秦王后,少林的地位日益高涨,也引得不少人投入少林门下习武。
杨义之身材高大,刀势凶猛。
老人却是浑不在意,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陌刀横在身前,铛的一声就崩开了杨义之的横刀。巨大的力量,生生把杨义之掀翻在地。他一个懒驴打滚,翻身而起,就准备再次出手。可是,当他站起来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老人的皮肤裂开,眨眼间化作一个两米多的巨人。
他的脸,发青,且有些腐烂。
身上披着一件铁甲,恍若自地狱中出来的厉鬼,披散着头发,腾身跃起,扑向苏大为……
第二十一章 千牛备身
“阿弥,小心,这是高句丽鬼兵。”
狄仁杰绝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子。
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令魏山丧命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可是没有想到……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子,他绝不会冒然行动,而是会请裴行俭出面,请出太史局。
苏大为面沉似水,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
他听到了狄仁杰的提醒,但已经来不及做出闪躲了。
这家伙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即便苏大为已身手敏捷,相比之下仍略逊三分。
身后,是残垣断壁,无路可退。
苏大为心一横,横刀一领,使出天策八法中的突字诀。面对对方那凶猛的攻势,他不退反进,迎着对方就冲上去。横刀在半空中一挑,就听铛的一声响,就被陌刀崩开。
这家伙力气,好大!
苏大为表情微微有了变化,横刀被荡开,却顺势一抹。
铛!
又是一声响。
刀口从对方身上铁甲掠过,迸溅出火星四射。
与此同时,那怪物跨步横移,狠狠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就觉得,好像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撞到一样,在半空中翻了两圈,砰的摔在地上。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架了,躺在地上,一时间竟没有办法站立起来。
怪物见状,大笑两声,迈步扬手就是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飞掠,拦住了怪物手中的陌刀。
狄仁杰持剑手的虎口都裂开了,鲜血淋淋,只能勉强握住剑。
“大兄,这家伙力气很大。”
“你现在才说?”
狄仁杰破口大骂,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的速度快,怪物的速度更快。
就见他腾身一步迈出,陌刀力劈华山,挂着一股风声,呼的就砍下来。
吓得狄仁杰忙一个就地十八滚,才堪堪躲过了怪物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身上沾满了灰尘,贴身的汗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只这么电光火石间的交锋,狄仁杰就觉得,自己在生死线上打了个转。眼见那怪物提刀再次上来,他的脸色也变了。
“大兄,趴下。”
身后,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
狄仁杰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往地上一趴。
一枚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唰的一下就射向了怪物。
那怪物正高举陌刀准备取狄仁杰性命,哪知道弩箭快如闪电。加之距离又近,令他根本来不及闪躲。啪的一下,弩箭直接就贯穿了他身上的铁甲,没入身体。
一股白烟,从伤口冒出。
怪物的眼睛陡然瞪大,厉声吼叫道:“破邪弩!”
他嘬口发出一声历啸,转身就腾身而起。
巨大的身体,还披着残破铁甲,竟好像一只猿猴般,噌的就窜上了屋顶。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苏大为手里拿着一把角弩。
苏大为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角弩竟然有如此神效?
破邪弩?还有怪物先前说,他手里的横刀做破邪刀?名字听上去好像怪怪的,但似乎另有来历。这角弩和刀,都是他那个便宜老爹苏三郎苏钊留下来的遗物。
对了,狄仁杰刚才说它是什么来着?
高句丽鬼兵!
“阿弥,愣着干什么,快去抓住它。”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清醒过来。
手里的角弩,还有横刀似乎都可以克制那怪物。
如果让它跑出去,那副样子,少不得要引发长安的混乱。
他没有多想,垫步拧腰,噌的窜上了房顶,朝着那怪物逃跑的方向追去。
怪物奔跑的动作很奇特,好像一只猿猴。苏大为原本就是一个跑酷爱好者,这房顶上的追击,让他有一种回到穿越前的感觉。他一边奔跑,一边从挎兜里取出一支弩箭,重又上弦。这怪物的力气很大,身手有敏捷,手中陌刀也站了便宜。
如果近战,苏大为不确定能占到便宜。
所以,角弩反倒变成了最为合适的武器。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眨眼间就来到了十字街。
怪物那可怖的样子,引得街上的百姓一连串的尖叫。大家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四散奔逃,令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怪物纵身跃下屋顶,挥舞手中陌刀。
来不及闪躲的人,被他劈翻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苏大为见状,不禁红了眼。
怪物是因他而现了身,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之人。
他也不及多想,纵身从屋顶跃起。身体在半空中一个空翻,扣动机括,弩箭唰的一下子射出,正中那怪物的后背。弩箭再一次破开了铁甲……似乎,怪物身上那厚厚的铁甲,根本无法抵挡住苏大为手里的弩箭。它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身站起。
他再次装上一支弩箭,朝那怪物追去,大声喊道:“怪物,伤你的人是我,有种别跑。”
只是那怪物似乎真怕了他的角弩,根本不理苏大为,眨眼间就到了坊门前。
坊门口,乱成一团。
一辆马车横在坊门口,车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武侯和坊丁都不在,那怪物见马车挡住了路,立刻挥刀。
轰隆,马车被一刀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从车厢里,传出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怪物闻听,立刻举起大刀,准备落下。
“怪物,这里。”
苏大为大吼一声,单手举起角弩。
啪,弩箭飞射而出,正中那怪物的肩膀。
接二连三受伤,怪物终于失去了理智,怒吼一声,提刀转身冲向苏大为。
此时的苏大为已来不及装上弩箭,他把角弩一扔,双手紧握横刀,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如雷巨吼,迎着那怪物的大刀就扑了上来。铛,铛,刀**击,火星四溅。伴随巨响,苏大为双手虎口迸裂,脚底下踉跄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那怪物见苏大为倒地,顿时兴奋起来。
它咧嘴,露出狰狞笑容,大步上前,一刀劈向苏大为。
而苏大为此刻双臂发麻,根本使不上力气。
眼看着大刀落下,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感,丝毫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就这样,结束了吗?
母亲柳娘子的身影,浮现在了面前。
重生后的三个月,柳娘子衣不解带的守在他身边。他前世是个孤儿,从未感受过母爱。可是在那三个月里,他真的感受到了,柳娘子对他那种,无私的关爱。
我要是死了,阿娘会不会很伤心?
不,我不能死!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怒吼。
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身体内涌动,令他瞬间恢复过来。
眉心处,很烫,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伴随着苏大为的吼声,怪物的行动,一下子变得缓慢了,还有那女孩的哭声,也变得模糊许多。
苏大为呼的站起来,双手握刀,扑向怪物。
与此同时,他隐约间听到一连串的怒吼声传来。
“长安帝都,诡异焉敢猖狂?”
弓弦声响,两道寒光在空中掠过。
怪物的反应好像变得很迟缓,眼见寒光飞来,它居然没有闪躲。
噗,噗!
两支利箭,穿透了怪物的身体。
那怪物仰天一声凄厉吼叫,转身想要逃跑。
可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到了它身边。横刀带着一抹弧光从怪物的胸口没入。它身上的铁甲,顿时粉碎。苏大为双手握刀,大吼一声,把手中刀一转,而后拔出。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喷的苏大为浑身是血。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怪物的身体也扑过来,一下子把苏大为压在了地上。
两个身穿玄甲的武士,出现在了怪物的身体旁。
苏大为觉得,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女孩的哭声,四周百姓的尖叫声,脚步声,纷至沓来。
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光了似地,他躺在地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若非身上怪物太重,而且还有一股子臭味,苏大为说不定连话都不想说上一句。
“谁帮我一下,把它挪开。”
两个玄甲武士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把怪物的尸体翻开。
“你是什么人?”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苏大为总算是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回答道。
那玄甲武士点点头,不再理他,转身查看怪物的尸体。
这时候,杨义之、狄仁杰带着人也跑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
“左领左右府千牛备身,李大勇。”
另一名玄甲武士迎上前来,大声道:“从现在开始,此案由左领左右府接手。”
杨义之心中不喜,想要开口争辩两句。
老子死了好几个兄弟,你上来一句话,就要接手?好吧,你左领左右府是十二卫四府之一,来头的确不小。可事情发生在长安县,我又怎可能让你接手此案?
李大勇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沉声道:“事关诡异,此事非长安县可以处置。
你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到时候自有人向贵县说明情况。但是现在,此案由我们接手。”
功劳不会少?
你们会向县尊解释?
杨义之一听这话,也就不吭声了。
这时候,两个仆人模样的人,跑了过来,从破碎的马车车厢里,抱出一个女童来。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入归义坊,迅速封锁了十字街。
几个魁梧壮汉,上前把怪物的尸体抬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李大勇则走到了苏大为面前,手里拿着他刚才丢在地上的角弩。
他上上下下打量苏大为,半晌后才沉声问道:“你身上,为何有破邪弩和破邪刀?”
第二十二章 人情比天大
三月三,上巳节。
这本是一个射燕司蚕赏桃花,曲水流觞赠香草的美好时光。
新帝李治,这一日也带着王皇后和萧淑妃饮宴禁苑,心情十分舒畅。那料想到,诡异突然现身长安里坊,还造成了十数人的伤亡。消息传来,令李治心情顿时变得有些烦躁。他很快下旨,命长安、万年两县配合金吾卫,加强长安治安。
同时,他又紧急召见太史局太史令李淳风,在宫中密议许久……
天,已经黑了。
金吾卫的公廨里,灯火通明。
狄仁杰看似悠闲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在翻阅。
而苏大为则老神在在,闭目凝神休息。
杨义之显得很烦躁,在屋中徘徊。他几次想要开口,只是见狄仁杰两人都不开口,也只能强忍着心里的躁动,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但是,他始终无法静下心。
“郎君,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狄仁杰抬起头,笑道:“杨班头不必着急,金吾卫让咱们待在这里,而非投入大牢,说明事态并不是特别严重。长安乃是帝京,诡异横行里坊,终究不是一件小事。往小里说,这是妖孽出没;往大里说,这次的事情,很可能已京东圣驾。
圣上需有旨意来安抚百姓。
长安县和金吾卫,也需要进行交涉。
对了,还有那几个千牛备身,左领左右府也牵扯进来,三方坐下来总要掰扯一下才是。等等吧,不会太久……这件事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咱们,不会受牵累吗?”
“非但不会,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呢。”
杨义之听了这番话,总算是平静下来。
一旁,苏大为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杨义之,又扭头向狄仁杰看去。
“阿弥,你有事情要问?”
“高句丽鬼兵,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它几次说我是玄甲卫,又是什么来头呢?”
苏大为声音不大,杨义之并没有听见。
狄仁杰放下了书本,往苏大为身边凑了凑。
“此事,我也是在老家时,听一个曾参加征讨高句丽之战的老兵说过。
前朝隋炀帝杨广一征高句丽时,在辽东城外与高句丽人的那一场大战,你可曾听说过?”
苏大为一怔,点头道:“我知道三征高句丽,但辽东城大战却不清楚。”
“那场大战,杨广手下两员大将麦铁杖、钱世雄皆战死疆场。也就是那场大战,高句丽鬼兵,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之上。据说,这些鬼兵身高力壮,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他们就是一群杀戮机器,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令隋军当时伤亡惨重。
统帅鬼卒者,名叫乙支文德。
之后隋炀帝又两次征讨高句丽,专门请了龙虎山第十一代天师张通玄出山,才算是镇压了高句丽鬼兵。只是由于当时杨玄感之乱,以及后来天下大乱,使得隋炀帝最终无功而返。在那之后,高句丽鬼兵就没了消息,似乎已不复存在一样。”
“那……”
“我原本以为那是个传说,可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
“大兄,你就能确定,那是鬼卒,而非诡异?”
狄仁杰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道:“我曾听那老卒详细描述鬼卒模样,所以今天看到那鬼兵之后,立刻就回忆起来。那鬼兵的样子,和老卒描述的几乎是分毫不差。”
“可是,鬼卒怎会在长安出现?”
“这个嘛……”
狄仁杰苦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从老卒口中听说了鬼卒存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相关讯息。乙支文德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之后顺奴渊盖苏文接掌大对卢之位,乙支文德的后裔就再无任何音讯。唯一确定的是,渊盖苏文并不掌握鬼兵,否则天可汗征讨高句丽时,又一次清楚张通玄天师随军,但是却没听说遇到过高句丽鬼兵。”
“也许遇到了,却不为人知?”
“有可能!”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苏大为的观点。
“那玄甲卫又是什么?”
“这个我就真不清楚了。”
狄仁杰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玄甲卫。从名字上推断,莫非和当年天可汗的玄甲军有关系?”
连狄仁杰都不清楚,估计其他人也可能了解太多。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追问。
这时候,倒是狄仁杰开了腔,“对了,那个千牛备身说的破邪弩和破邪刀,又是怎么回事?”
“大兄,这你可问住我了。”
苏大为道:“那是家父留下来的遗物,说实话,我都不知道那刀和弩,还有这名字。”
“可我以前,没见你带过弩啊。”
“我只是觉得,这次会有凶险,所以才翻出来。”
和狄仁杰交流,必须要加小心。
如今的他,还不是未来那个神探,但那种好奇宝宝的性子,已经表露无遗。
“大兄,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吧,相信不会拖得太久。”
狄仁杰语气很平淡,可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他内心里并不平静。
也难怪,才来长安了几天,就遇到了这种事情。他是来长安读书求学,不成想惹来了诡异出没。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求学的事情呢?估计,狄仁杰也很担心。
杨义之把一盘樱桃都吃完了,瘫坐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杨班头!”
苏大为忙唤了一声。
“好像有人来了。”
杨义之忙坐好,向外张望。
就见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在两个金吾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狄仁杰一见来人,忙迎上前,道:“二哥,怎把你也惊动了?”
裴行俭苦笑一声道:“怀英,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又怎可能装作不知道呢?
连圣上都惊动了,还下旨敕命长安和万年两县,从即日起,要和金吾卫精诚合作。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陛下圣命,认为你们铲除诡异,是大功一件。但此事不得宣扬,所以也不会公布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也要严守秘密。”
这怎么严守秘密?
日间归义坊那么大的动静,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鬼兵行凶,要怎么严守呢?
苏大为不禁晒然,但是却不好说什么。
毕竟,裴行俭是县尊,而且是长安县县尊,正经的七品官。而他,只是长安县治下的一个不良人,根本不入流。他要是冒然开口,说不定还会惹得裴行俭不快。
“二哥放心,我知晓轻重。”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裴行俭刚才看似是对狄仁杰说,实际上也是警告苏大为和杨义之。
“之后,朝廷会有赏赐,只要你们能管好嘴巴。
怀英,你留下来,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县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杨义之,你去带上你的人,记得本官刚才说的那些话……嗯,大家这一次,都做的非常出色。”
杨义之闻听,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苏大为则略显犹豫,迟迟没有动。
裴行俭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正要开口,却被狄仁杰拦住。
“阿弥,你还有事吗?”
“能否帮我问问,我的刀还有弩,可不可以还给我?那是家父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然后转身来到裴行俭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他,就是苏大为?”
“嗯。”
“那破邪刀和破邪弩,被李大勇拿走了。”
“这怎么可以?”狄仁杰有些不快,道:“就算他是千牛备身,那刀弩是阿弥父亲留下的遗物,他怎么可以拿走呢?”
“这个嘛……”
裴行俭想了想,道:“此事牵扯左领左右府,我也不好插手。
据那李大勇说,那刀弩是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所以我也不好过问。”
“他胡说八道,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狄仁杰道:“他千牛备身配的是千牛刀,阿弥的刀是横刀,怎么就成了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如果按照他这种说法,那岂不是十二卫四府所持武器,都要归属他左领左右府吗?”
“嗯!”
裴行俭点点头,“怀英言之有理。”
“二哥,这次的事情,阿弥是为了帮我才被卷进来。
如果因为这样,而让他损失了父亲的遗物,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愧疚?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裴行俭,犯起了难。
这件事牵扯到十二卫四府,说实话,他并不想为了苏大为,却和对方纠缠。
“二哥,你帮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回玉枕。”
狄仁杰见裴行俭还犹豫,一咬牙,做出了承诺。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李大勇我不熟,但他父亲,和家父熟悉。”
“他父亲就是丹阳郡公,李客师。”
“是他?”
裴行俭道:“我明日派人去找丹阳郡公说明情况,相信若李郡公出面,应该能讨要回刀弩。”
狄仁杰这回,感觉着有些头疼了。
他刚才和裴行俭保证,说实话是一种威胁。
你让我破案,结果我找人帮忙,为了破案却丢了祖传之物,你要不帮我,不够意思。
可现在,把李客师扯进来……
狄仁杰觉得,如果裴行俭这么做了,那人情可就大了去。
他必须破了玉枕案,否则的话,他也没办法向裴行俭交代。
这一时间,狄仁杰压力骤增。他沉吟片刻,抬起头,轻声道:“那就拜托二哥了。”
第二十三章 韩终
李客师,李药师之弟,幽州都督,丹阳郡公,是太宗皇帝一朝的重臣。
李药师就是大唐军神李靖,李客师的地位自然可见一斑。高宗李治登基以后,李客师就致仕了。按道理说,他虽然已年过七旬,却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能持弓纵马狩猎之能,有力搏狮虎之力,堪称是当代廉颇。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辞官。
辞官之后的李客师,就居住在长安城外,昆明池南。
按照他的说法,之所以辞官,是因为兄长李靖过世,让他十分悲伤,不忍再居长安。
李治曾劝过他,长孙无忌、褚遂良也劝说过他,李客师却态度坚决。
“我怎么记得,李郡公膝下只有四子,并无李大勇其人?”
“李大勇是李郡公幼子,据说自幼能通鬼神,身体羸弱,差点夭折。后来李卫公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去了峨嵋山。一直到二十多才回长安,然后就成了千牛备身。
我听人说,李大勇性情古怪,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就算他四个兄弟,也和他不算亲近,所以在京中知道他来历的人,可说是屈指可数。”
裴行俭在这种事情上忽悠狄仁杰。
狄仁杰在拜托了裴行俭后,就回到了苏大为身边,“阿弥放心,县尊会为你讨回刀弩,你不必担心。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告诉洪亮,我今晚留宿县衙。”
“那我先走了!”
“等等。”
裴行俭突然又喊住了苏大为,取出一枚腰牌给他。
“刚才你要是随杨义之走也就罢了,现在你一个人出去,戴上腰牌,免得被金吾卫误会。”
“多谢县尊。”
苏大为躬身接过腰牌,退出公廨大门。
裴行俭给他的腰牌,有些古怪,呈淡金色,入手有一种微微的暖意。
苏大为把腰牌挂在了腰间,大步流星离开了金吾卫。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各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长安大街上,变得格外冷清。
一个人行走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难免会心生恐惧。
好在,今晚长安巡逻的金吾卫较之往日多了不少,一路走过来,他遇到了六队金吾卫。每一次遇到金吾卫,都要查验一次腰牌。苏大为觉得,那些金吾卫看他的目光,总透着一丝丝的怪异。只是他不清楚原因,只能对着金吾卫,赔笑不停。
回到崇德坊,已是夜半。
苏大为持腰牌叫开了坊门,总算是顺利进入其中。
与长安大街上的冷清相比较,里坊内的街道,显得热闹许多。
一些临街的酒楼还在营业,虽不是大张旗鼓,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醉生梦死?
或许也算不上。
只是这长安人的心真大,日间归义坊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人半夜出来寻欢作乐?
亦或者……
苏大为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旋即抛开这些杂念,快步赶回济度巷。
柳娘子没有休息,洪亮也没有睡,而是陪着柳娘子在小院里说话。
黑三郎的吠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柳娘子抬头看去,就见苏大为迈步走了进来。
“阿弥,你可回来了!”
柳娘子看到苏大为,顿时松了口气。
洪亮则迎上前道:“阿弥,我家郎君怎么不见?”
“大兄去县衙了,他让我告诉你,今晚他会留宿县衙,让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
洪亮也松了口气。
他看着苏大为,嘴巴张了张,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大娘子,阿弥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先去睡了。”
“好好好,快去休息吧。”
柳娘子目送洪亮回屋,才拉着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后,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呢,从晌午到现在,一点都没吃,快要饿死了。”
“娘给你留了炊饼,你先吃些垫垫肚子,明天娘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
柳娘子进厨舍忙碌,而苏大为则关上了院门。
他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然后洗手,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才回到了正堂。
桌子上摆放着一笸箩炊饼,一盘熏肉,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汤,两碟腌制的小菜。
“娘,吃不了这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
柳娘子在一旁坐下,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坐下来就是狼吞虎咽。
“娘,你看着我作甚?”
“阿弥,娘听人说……今天归义坊那边撞邪了?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撞邪,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不是撞邪吗?”
“当然不是,我当时就在现场。”
柳娘子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光天化日之下,邪崇怎敢出没?”
它们,真敢出没!
“娘,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坊正说,是有人装神弄鬼的闹事。
可是有那么一些长舌妇,非说是撞邪……我跟你说啊,对面道德巷的崔寡妇,整日里胡说八道。
对了,说起崔寡妇,娘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长舌妇虽说是个碎嘴子,但有的话也没有说错。
阿弥啊,你已经十八了,是时候给你寻个亲事。你有没有可心的人?若是合适,娘帮你找媒人去说。”
这话锋转的太快,差点就闪了苏大为的老腰。
他正喝着面汤,顿时呛得喷出来。
“娘,你都说了,我才十八,还没有成人呢。”
唐代,二十成人。
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男人十四五六就可以视为成人。这种事情,关键还是要看家世。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似苏大为这种十八岁就开始做不良人,算不得奇怪。
但是就唐律法而言,此时的苏大为,正是少年。
“怎么没成人,你当差都快一年了!再过两月,你可就十九了,是时候娶个老婆了。”
“娘,我现在还没有想这些。”
“我知道你没有想,但是娘要为你想啊。
你那死鬼老爹如今也不知道葬在何处,他若是在家的话,娘才不会操心这些事情。可你老爹不在了,娘就得要为你打算。早早成家,有了孩子,娘也能放心了。”
前世,苏大为没有遭遇过这种事情。
但他听朋友说过被催婚的惨状,所以一直很好奇。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
可我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浪起来,你就让我结婚生孩子?
苏大为能体谅柳娘子的苦心,但却万万无法接受。
“娘,这个事情,急不得。
我以后会注意,若是有可心的人,一定告诉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柳娘子态度很坚决,毫不留情就镇压了苏大为的小心思。
“这个事,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找崔寡妇。
那长舌妇嘴巴虽说碎,但也还算可靠。我问问她,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对象。”
惹不起,惹不起!
你说人家是长舌妇,扭头又要找人家帮忙?
苏大为哭笑不得,三口两口把面汤喝完,然后站起身来。
“娘,我吃完了。”
“吃完了,赶快去洗洗,睡吧。
这里我会收拾,你不用管了。”
柳娘子一脸嫌弃,把苏大为赶走了。
苏大为也没有客气,先去水井边上打了盆水,冲洗了一下,然后换了干爽的衣服回屋去了。
这年月,还没有浴池。
如果要洗热水澡的话,就要生火烧水,少不得麻烦老娘。
可总是凉水澡……倒也不是不适应,只是有点不舒服。什么时候可以在自家泡澡呢?
苏大为有些怀念前世泡澡堂的日子。
有些事情,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能体会到珍贵。
不行,为了洗热水澡,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只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苏大为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倒是有一些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需要有金钱作为支持。没钱,真的是寸步难行。他的收入,再加上母亲的劳作,在长安生存问题不大,但却撑不起他的想法。
嗯,回头去找找周良,催他一下才是。
对了……
苏大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吕掌柜埋在大慈恩寺工地里的东西!也许,那并不是吕掌柜,但也差不多。反正是他神神秘秘埋在大慈恩寺的那个包裹,里面藏着什么?有机会,应该去看一下。
屋外,传来柳娘子关门的声音。
黑三郎呜咽两声后,也就没了动静。
庭院里,旋即陷入了寂静。
皎洁的月光,自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床榻上。
苏大为看着窗户,口中喃喃自语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不知道,我还能回故乡吗?”
他已经把长安视为故乡。
可是他也不会忘记,他的故乡,不在长安。
胡思乱想了很久,倦意涌来。
苏大为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妖孽,休走!”
一片皑皑白雪中,一个似猿猴一样的怪物,仓皇奔逃。
在它身后,一道人影飞驰,快如闪电。
地上的积雪很厚,人影过处,积雪上却不见有半点痕迹。
猿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停下来,朝身后那人捶胸怒吼。
它体型,足有两米多高,一口獠牙,表情狰狞。
那人,停下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见猿猴停下,青年不禁露出了笑容。
“妖孽,还想要反抗吗?今日若不将你镇压,某便枉称终南韩终。”
说着话,他抬手,飘然一指伸出。
刹那间,天地仿佛被他那一指所占据,猿猴发出惊恐的嘶吼,眼睁睁看那根指头落下。
第二十四章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
寂静的长安城上空,突然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雷声。
整个长安,在雷声中抖了三抖,旋即又恢复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正在巡街的金吾卫,觉察到了异状。
不少人露出警惕之色,紧张向四处张望。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先前一样的安静,黑漆长街上,更是冷冷清清。
李大勇站在朱雀门城楼上,凝神四望。
作为长安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漆黑寂静,不见人迹。
“李参军,没什么动静啊?”
“没动静最好,若有了动静,那才是麻烦。”
李大勇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轻声道:“这就说明,太史令那边已经谈好了。”
“这就谈好了吗?”
武将愕然道:“我还以为,要打上一场呢。”
“打一场?”李大勇晒然道:“这可是长安,近百万人口。两边真要是动起手来,你可知要有多少人遭殃?去年诡异潮动,不过一点钟的光景,就有数百人丧命。
陛下如今登基不足一载,若是打起来,后面会有更多乱子,到时候谁收拾?”
武将尴尬笑了,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而李大勇则依旧如笔直长矛般站在墙后,看着漆黑的朱雀大街。
一双眸子,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碧芒。仿佛在那黑夜之中,隐藏着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突然睁开了眼,呼的一下子做起来。
窗纸,被晨光照白。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淋,垫在床上的褥子,也是一片汗渍。
有一种怪异刺鼻的气味传来,他长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发现那味道正来自他的身上。
汗液,浑浊。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就听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爆竹似地噼啪声响。
从床上下地,他蹬上木屐,走出了房间。
正堂大门打开来,晨风扑面。
苏大为只觉精神一振,迈步走出大门。
黑三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空中耸了耸鼻子,呜咽一声,就夹着尾巴溜到了大门口停下,转身看着苏大为,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嫌弃’的神采。
尼玛,被狗嫌弃了!
苏大为也有点受不了身上的气味,快步走到水井边上,三下五除二把汗衫脱下来,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打了一桶水出来,而后举起水桶,劈头盖脸就浇下来。
略带一丝丝地温的井水冲刷着身体,让他感觉极为畅快。
一连冲了三桶水,然后又用皂角在身上涂抹了一遍,冲洗干净后,那股子气味总算不见了。这时,柳娘子也披衣走出了房门,看着正在擦拭身体的苏大为,眉头一蹙。
“阿弥,大清早的,闹个什么?”
“哦,睡不着,洗个澡,一会儿去衙门点卯。”
“去这么早吗?”
“不早了,今天可能会比较忙,早点过去点卯,免得被人找茬。”
“谁要找茬?”
苏大为笑道:“不是谁要找我麻烦,而是不想被人找麻烦。如今魏帅被害,衙门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盯着魏帅的位子。这种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被人抓把柄。”
柳娘子恍然大悟,点点头,“这样也好,省的麻烦。”
说完,她走下台阶,道:“可来不及给你准备饭食了。”
“没事,待会儿我路过西市的时候,买两张饼就是。”
“有钱吗?”
“有!”
柳娘子打了个哈欠,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你了。
对了,昨天我去灵宝寺还愿,慧明法师说,今天寺里做法事。我打算去看看,就不做饭了。”
“我无所谓啊,关键是洪亮。”
“这个嘛,那我简单做一些,免得人家挑不是。”
柳娘子嘻嘻笑道,就转身回了房间。
苏大为把身子擦干,穿着木屐上了台阶。
黑三郎呲溜就跑了过来,伸着舌头,发出一阵‘呵呵’的喘气声。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手揉着狗头,嘴里骂道:“刚才不是跑的挺快,现在又蹭过来干嘛?”
黑三郎露出迷之微笑,一副讨好的模样。
“要不是你长的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二哈的串种。”
苏大为看着黑三郎,忍不住笑骂起来。
黑三郎却浑不在意,蹲坐在苏大为面前,吐着舌头喘气……别说,真有点像二哈。
苏大为只好转身走进厨舍,把昨晚的剩饭拌了拌,倒进厨舍门口的狗盆里。
黑三郎立刻不理苏大为,闷头狼吞虎咽。
苏大为笑了,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往屋里走,却不想柳娘子风一般的又跑了出来。
“娘,怎么了?”
柳娘子皱着眉,一脸严肃表情,打量着苏大为。
那目光,让苏大为一头雾水。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
“没有吧,我不知道啊。”
苏大为愕然,看着柳娘子……是啊,娘看上去,好像矮了点。
矮的不多,也就是两公分上下。
苏大为原来个头就超过了一米八,现在,好像又高了一点。
“你怎么长这么快?这要是再长下去,我又要给你做新衣服了。”
“我……”
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上次长个,好像是几天前。这才过去了多久……好在这次长个,没有上次那么夸张。
难道说,是昨天那头鬼卒的缘故?
苏大为搔搔头,走进了卧室。
他站在门框前比划了一下,好像是高了一点。
换了干爽的内裤,把衣服穿上。之前这衣服,略显宽松。现在,却变得刚好了。
他对着铜镜,露出无奈的笑容。
难不成以后他杀一个诡异,就会长一次个头吗?
长安城里,据说十万诡异之多。真要杀完了,难不成要变成几米高的怪物?
不行,这个事情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身体里的那个腾根之瞳,似乎已成了心腹之患。
晨光沐浴长安,大街上已开始热闹起来。
苏大为踏着晨光,来到长安县衙。
公廨里没有人,大家都还没有来。一如平日,他开始打扫公廨,然后把旁边的几间房子,也清理了一遍。昨日江摩诃他们在这里耍钱,弄得一地狼藉。估计是听说出了诡异,他们匆忙间,甚至来不及收拾,那桌子上还散落着一堆叶子牌。
正收拾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不良人。
“阿弥,来恁早啊。”
“十一哥早。”
苏大为忙开口招呼,道:“大屋已经收拾干净了,十一哥要用这屋子吗?马上就好。”
“不用,不用……我就说来收拾屋子,没想到你已经收拾好了。
那我先去大屋,阿弥不用太认真,收拾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多谢十一哥关照。”
别以为在唐代,就没有论资排辈。
事实上,衙门里这种现象层出不穷。十一郎名叫陈敏,是一个老牌不良人,据说和苏大为的父亲苏钊也认识。不过苏大为进来后,十一郎并没有表现的很热情。一直都是不冷不热,有的时候还会训斥苏大为几句,应该是和苏钊并不对付。
可今天,他却显得很热情。
苏大为收拾完了房间,就进了另外一间小屋。
小屋里,没有窗户,以至于光线昏暗。
里面摆放着各种刑具,是不良人的刑房。这也是整个县衙里,最为可怖的场所之一。杨义之那边也有刑房,但比之不良人的刑房,却远远不如。没办法,不良人面对的对手,大都是一群凶恶之徒。所以,这里的刑具更多,刑罚五花八门。
多少穷凶极恶之辈进了这间屋子,都变得老老实实。
屋子里,三个不良人正在打扫。
这三个人,也是刑房的行刑手,被称之为凶神恶煞鬼见愁。
凶神,名叫吕操之,年三十三岁;恶煞,张海林,年三十八岁。这两个人,可算得是心狠手辣之辈。据说就算是长安城最硬的硬汉,也别想在他们手里撑过一个时辰。
鬼见愁,名叫桂建超。
四十多岁,也是这三个人的头。
这家伙看上去有些阴鸷,同时也是不良人中,最让人害怕的人物。
他很少去行刑,但是却喜欢研究各种刑具和刑罚。用苏大为的话说,这货绝对是心理扭曲。哪怕苏大为以一个穿越众站在他面前,也会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受。
这三个人,平时对苏大为,也不冷不热。
他们是三位一体,什么时候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不良人群体中,一个独立的小圈子。
嗯,就连魏山活着的时候,对这三人也是敬而远之。
“阿弥,这里已经打扫过了,以后不用你费心了。”
“啊?”
苏大为一愣,愕然看着三人,心里有点发颤。
桂建超微微一笑,道:“阿弥,你不用误会,不是对你不满。
只是这刑房的摆设,另有玄机,你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万一弄差了,反而误事。再者说了,这是煞气太重,你年纪还小,以后没事就别管了,免得会有毛病。”
听上去,好像是很亲切。
苏大为一脸茫然,连忙道谢。
他走出刑房,心里忍不住骂道:你现在说有玄机,那还让我打扫了快一年?
不过,他又觉得有些古怪。
刚才的十一郎,现在的鬼见愁三人,怎么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样?至少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很大不同。真是活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一个一个,都这么古怪?
“阿弥!”
就在苏大为困惑不解的时候,就见周良和几个不良人有说有笑走了过来。
周良看到苏大为,忙挥手招呼,然后和身边几个不良人说了两句,兴冲冲就跑了过来。
“二哥,早啊。”
周良没有回答,而是拉着苏大为到了旁边。
“二哥,你神神秘秘的,作甚啊。”
周良则一脸凝重之色,轻声道:“阿弥,听说昨天那头诡异,是被你杀的?”
第二十五章 抬举
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朝廷不是已经给了答案,说是有人装神弄鬼吗?
苏大为有些困惑,本能的就想要点头承认。可是,裴行俭昨天的那番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刹那间,苏大为就清醒过来。
“什么诡异?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
否认三连,脱口而出。
他话说出口后,顿觉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都移走了。
周良却笑了,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臂,轻声道:“我懂,我知道,我明白!”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你可别乱说啊!
周良的诡异笑容,让苏大为有些心慌。
这时候,鬼见愁从刑房里走出来,笑呵呵道:“三郎当年,也是如你这般的回答。”
“啊?”
“我就说了,都是谣言,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一会儿江帅就要过来了,被他看见你们这副模样,少不得要生气,大家都要倒霉。散了吧,都散了吧……阿弥,好本事!当年是三郎,今日是你,爹是英雄儿好汉,果然厉害。”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了。
吕操之和张海林则跟在他身后,犹如哼哈二将。
“二哥,怎么回事?”
周良见人都散了,脸上露出复杂表情,轻声道:“昨日归义坊,诡异横行街头,被你斩杀。我们当时就听说了!不过衙门里发话,并非诡异,而是有人装扮……你不知道,江摩诃的脸色有多难看,当场就掀了桌子,把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
“二哥,你知道,昨日县尊……”
“我明白,县尊肯定会警告你,我们心里清楚。”
“刚才老鬼说什么我爹当年,又是什么意思?”
周良声音再次压低,道:“我听人说过这件事。好像是说十年前,三叔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后来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于是就做了不良帅。
说是当时魏帅的威望和资历比他都高,但就因为这件事,他做了几年副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进了衙门之后,魏帅看你不顺眼,所以才会经常找你毛病。”
“还有这种事?”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良。
“我也是听说,但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说完,周良神色复杂道:“阿弥,要恭喜你了!”
“此话怎讲?”
“当初三叔杀了诡异,成了不良帅;如今你做了三叔当年的事,怕不久就会高升。”
“怎么可能!”
苏大为笑了,道:“二哥,你别取笑我了,被江帅听到,肯定会有误会。”
“你以为他现在,就没有误会了吗?”
苏大为愣住了,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就见江摩诃跟着一个人走过来,阴着脸,看上去很不好看。
周良道:“我先撤了,你小心点。”
“嗯。”
苏大为认得江摩诃身边的人,正是昨日前来通知,让不良人配合杨义之行动的男子。
他也看到了苏大为,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郎君。”
苏大为忙上前行礼。
江摩诃则阴着脸,道:“苏大为,这是王升王郎君,县尊身边的心腹。
县尊有命,让你前去见他。你跟着王郎君走,不必参加点卯了……”
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看得出心气不顺。
王升则一脸平静之色,道:“苏大为,跟我走吧,县尊在等你呢。”
“遵命。”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着王升往外走。
和江摩诃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了江摩诃眼中,闪烁着一种不甘心的光彩。
也难怪,他怎能甘心?
江摩诃在副帅位子上熬了三年,眼看着就能转正,却发生了诡异横行这档子事情。
外面说什么装神弄鬼,他当然不相信。
没看到昨日连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都出动了,又怎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装神弄鬼?如果是装神弄鬼,肯定是长安县来负责。可是从昨天起,案子就被人拿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诡异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这让他想起了苏大为的父亲,苏钊苏三郎。当年,苏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之后,硬是踩着魏山,一下子就成了不良帅。
而今,苏大为又来这么一次。
莫非当年的事情,要再一次重演吗?
他可比不得魏山……当年魏山也不过三十出头,就算熬几年,也不到四十。
可是他呢?今年马上就四十了!如果这次不能转正,再想转正,可就没了机会……
这让江摩诃,怎能舒心?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点卯了吗?所有人都集合,点卯!”
江摩诃想到这里,看着公廨门口的不良人,怒从心头起,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苏大为跟着王升来到县衙后宅。
当了快一年的差,他这是第一次进后宅。
不良人并不是一个受人尊敬和欢迎的职业,即便是衙门里,不良人也俨然被排斥在外。其他人不愿意和不良人有过多接触,甚至连县衙的高层,也不甚重视。
这次进了后宅,让苏大为有些好奇。
唐代的官衙后宅是什么样子?他还真没有见过。
似乎,也平平无奇。
作为帝京四廓县之一的长安县县衙,分为三进。
在穿过一个月亮门后,苏大为就看到满眼的桃花,在阳光中绽放,显得格外娇嫩。
桃林中,有一个亭子。
裴行俭正负手站在亭子里,欣赏盛开的桃花。
“县尊,苏大为来了。”
“知道了,你且退下。”
裴行俭背对着苏大为,没有转身。
王升躬身行礼,匆匆离去。
“卑职苏大为,拜见县尊。”
裴行俭没有理睬,只看着满目粉红,良久轻声吟道:“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间留新燕,叶里发轻香……”
他转过身,问道:“苏大为,此诗如何?”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道:“好诗,县尊果然好文采。”
这也是下属拍领导马屁常有的方式,苏大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倒是记得不少诗词,但能完完整整背诵出来的,并不算太多。而裴行俭这首诗,他没有听过,自然而然会认为,这是裴行俭所作。嗯,这个马屁,没毛病!
裴行俭笑了,“谁告诉你说,这是我的诗?”
“啊?”
“这是南北朝萧刚的诗,我只是心有所感,所以吟诵。”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啊……
你说你堂堂长安县县令,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赋诗一首,干嘛要吟诵别人的诗呢?而且,还是这么冷僻的诗。莫说苏大为,就算是换一个人,也未必反应过来。
苏大为的脸,顿时羞红。
“我听怀英说,他叫你阿弥?”
“是的。”
“怀英昨晚,可是在我面前夸赞你不少呢。”
“这个,卑职惭愧。”
是应该惭愧!人狄仁杰在人前夸你,可你却不争气,等于是丢了狄仁杰的脸面。
“哈哈哈,没什么好惭愧。”
裴行俭大笑着坐下,道:“昨晚我吟诵此诗时,怀英也以为是我所作。萧刚其人,名气不大,诗作也不多,所以知道的人,也很正常。我也是偶然读到此诗,感觉字里行间颇有清新之意,故而记在心中……嘿嘿,别说你了,许多人都着了道呢。”
你特么这么调皮,你爸妈知道吗?
与昨日裴行俭不苟言笑的模样,苏大为觉得,今日的裴行俭,纯粹就是个逗比。
“昨日,你杀了那高句丽鬼卒,也算是功劳一件。
你的刀弩,我已拜托人去讨要,但估计要等一些时日。不过呢,你这次的事情确实做的漂亮。若非你出手,可能我们都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竟有如此诡异。”
“此卑职分内之事,不值县尊夸奖。
不过卑职还是有些奇怪,就是那高句丽鬼卒,为何会出现在长安?而且魏帅也因它而死,让卑职有些想不清楚。至于杀死鬼卒,纯属意外。主要是那两位千牛备身先重伤了它,加之家父留下的刀弩,才使得卑职侥幸,将这诡异斩杀。”
“你也知道是侥幸?”
“当然。”
“有自知之明,不错。”
裴行俭露出温和的笑容,道:“不过呢,这件事已非常人可以应对,自有其他人来接手。高句丽鬼卒的事情,你不必再理睬。接下来,本官要你全力配合怀英,如何?”
“卑职,要怎么配合?”
苏大为一脸困惑,看着裴行俭道:“而且,卑职也不知道,大兄要查什么啊。”
“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相信这长安城里的一些门道,你也清楚。
怀英不熟悉长安,所以专门选了你,要你协助。至于是什么事,他会与你详细说明。
另外,魏山被杀,不良帅空缺。
所以本县想要你来接替魏山的位子,你可愿意?”
从一名普通的不良人,一跃成为不良帅,绝对是很多不良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代表着更多的薪水,更多的财路,更大的权力。
在裴行俭想来,苏大为一定会喜出望外。
哪知,苏大为却犹豫了。
半晌,他轻声道:“若是县尊其他赏赐,卑职一定愿意。可是这不良帅,请恕卑职无礼,不能同意。不良帅一职,责任重大,所以还请县尊慎重,另选他人吧。
卑职甚至觉得,副帅江摩诃都比卑职适合担任这个职务,卑职……实不想担此重任。”
第二十六章 皆大欢喜
不愿意?
还推荐江摩诃?
苏大为的回答,有些出乎裴行俭的意料。
裴行俭的确是想要让苏大为接手不良帅的职务,而不只是单纯的玩笑。
不良帅,是县衙中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尤胜三班。他们大多熟悉地方,对于很多阴暗或者灰色的力量了解。他们的手段大多属于常规之外,面对的敌人也大都是大奸大恶之流。这样一支力量,虽然说口碑不好,确实最为有利的武器。
裴行俭接手长安县一载,也遇到过很多事情。
一切依照律法?
大部分时候可以,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就必须要使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年轻有朝气,且身家还算清白。在对诡异一战里,他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和能力。特别是当诡异冲上街头的时候,这小子不要命的冲出来,与之搏斗……这种责任感,也是裴行俭最看重的。把苏大为提上不良帅,也有利于他的管理。
可他竟然拒绝了?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不敢,也不愿。”
“为何?”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是真不愿意做那不良帅!
一方面是不愿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不是老爹苏钊,也压不住那些不良人。
鬼见愁为什么要说那番话语?
苏大为现在明白了,那是在警告他。
苏钊当年可以成为不良帅,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已经做了十余载不良人。
十余载光阴,足以让苏钊对不良人的路数门清。
十余载光阴,也足以让他压住其他人,即便是魏山,也只能把不满藏在心里……那是资历,也是一种沉淀。他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做不良帅,就算江摩诃不反对,他能斗得过其他老油条吗?弄个不好,人家挖个坑,就可能把他埋在坑里。
这种出头鸟的事情,他坚决不会去做。
与其当出头鸟,被其他人排挤,倒不如把江摩诃推上去,他藏在后面,闷声发大财。这样一来,不良人的不满也就被平息了,江摩诃还会因此,对他感激不尽。
所以,苏大为很坚决就拒绝了裴行俭。
哪怕会引起裴行俭的不满,他也在所不惜。
裴行俭让苏大为走了。
狄仁杰走出来,在裴行俭对面坐下。
“我说过,阿弥不会同意。”
“他……”
裴行俭话说一半,突然笑了。
他当然清楚,如果把苏大为推上不良帅的后果。
没想到这小子很机灵,居然把持得住,没有被那诱惑乱了方寸,倒是一个可造之材。
“玉枕案需要尽快解决,只要把找回赃物,就可以交差了。”
“可是这件事,涉及诡异之力,我心里有点没底。”
“放心,昨夜李淳风已经动手了。”
“太史令动手了?”
狄仁杰诧异道:“难道,他已经找到了鬼卒背后的人吗?”
“没有!”裴行俭道:“不过他找了荧惑星君。”
“那是谁?”
“长安十万诡异,都听命于荧惑星君。李淳风昨晚和他做过一场,荧惑星君已经答应,会令长安诡异配合,寻找那鬼卒背后之人。李淳风神通广大,再加上长安十万诡异。如果那鬼卒背后之人聪明,有多远走多远。否则,他休想藏匿长安。”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行动,如果……”
“如果再有异动,那就要面对荧惑星君的愤怒了!”
“既然如此,我会尽快找回赃物。对了,我还有一点困惑,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搜集皇家之物?那些物件即不能变卖,也没有收藏价值,那对方所为何求?”
“这个,需要你来寻找答案。”
狄仁杰苦笑道:“为何我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吓人?”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高阳公主不要再派人催问,更不想看到房遗爱那厮的嘴脸。”
“好吧,我明白了。”
苏大为回到公廨,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
以前,他虽然不起眼,但好歹出现时,会有人和他招呼。
但是今天……所有人好像无视他的存在一样。当他出现在公廨大门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
江摩诃装模作样坐在一张书案后,翻阅卷宗档案。
刑房三人组则在角落里,低声讨论着什么,一个个眉飞色舞,显得十分兴奋。
十一郎陈敏用软布擦拭兵器。
他善使一对铁矛,左手矛九斤,右手矛十三斤,杀法凶狠,是不良人一员猛将。
周良也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只是当苏大为进来的时候,他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目光中,带着询问之意。
苏大为看得出来,大家对他好像有些意见。
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端倪。
还是小觑了江摩诃。这家伙平日里嗜赌如命,又贪财,但是这人缘却不差。这是下马威吗?他想要向苏大为宣示,他在不良人当中的权威。嗯,估计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心里苦笑一声,朝周良不经意的点了点头。
“江帅,卑职回来了。”
“是副帅!”江摩诃抬起头,义正辞严道:“苏大为,我是副帅,而非不良帅,不要胡乱称呼,免得别人误会。魏帅被害,县尊还未委派人接任,所以别乱了规矩。”
他看上去很严肃。
只是那眼睛里闪烁着的期盼,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想法。
明知道裴行俭很有可能会委任苏大为,但江摩诃还是有些期盼。
苏大为年纪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杀了诡异,得了县尊的赏识。
想当初他老子不就是这么当上了不良帅吗?他父子两个,真走了狗屎运。当年苏钊捡便宜,杀了一头诡异;如今,苏三郎的儿子也是如此,真让人羡慕不已。
也是自己命不好。
如果昨天没有耍钱;如果昨天是他去了归义坊;如果杀死那诡异的人是他……
江摩诃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对了,刚才万年县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在青龙寺附近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包裹,好像是昨日归义坊白马巷丢失的赃物。杨义之那边在忙着收尾白马巷的烂摊子,抽不出人手来,所以就请我们派人过去。你昨天全程参与了白马巷的案子,应该最为清楚。所以思来想去,就请你辛苦一趟,到万年县那边确认一下。”
江摩诃的话,依旧是阴阳怪气。
苏大为愣了一下,突然间一阵狂喜。
万年县,吕掌柜藏东西的大慈恩寺,不就在万年县治下吗?
长安县和万年县,其实都在长安城里。两县之间,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而已。
苏大为早就想去晋昌坊走一遭,把东西取出来。
可这几天,真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根本脱不开身。
别看两县距离近,可要走过去,也要不少时间呢。所以,苏大为只能惦记着,却无法行动。现在,机会来了!去万年县公干,顺便到大慈恩寺把东西拿出来。
苏大为想到这里,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了周良身上。
周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没错,你去吧。
“那卑职就先告退。”
“去吧去吧,查清楚一点。”
苏大为答应一声,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江摩诃突然不无酸楚道:“这老苏家,还真的是好运气。”
桂建超扭脸过来,冷笑道:“好运气,也得有好本事才行。我听人说,昨日的事情,死伤不少。归义坊的一队武侯死了三分之一,还有十几个平民,可够惨烈。”
“老鬼,你想说什么。”
“江大头,我说你何必呢?
这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野个是你瓷马二楞的错过了机会,你又能怪个谁呢?”
江摩诃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老鬼,用得着你在这里骚情?他还不定能当上呢。”
“我骚情?贼你妈,我用得着对他骚情吗?我就是看不惯,你自己瓷马二楞,到最后又怪到他头上。苏大为好歹也是三哥的儿子,三哥在世的时候,对咱们不差。”
桂建超怒了,破口大骂起来。
就算是江摩诃将来当了不良帅,他也不怯江摩诃。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只有他想不想问,没有对方能不能回答。长安县衙里有一种说法,把穷凶极恶的犯人交给桂建超,只要他愿意,用不了一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认怂。他要是想跳槽,多少个衙门会排队请他。
江摩诃虽然是副帅,可是在桂建超面前,也不敢太强硬。
“江摩诃在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王升大步流星进来,看到江摩诃,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呢,在呢,郎君怎么来了?”
江摩诃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绕过桌子,迎上前来。
“我来呢,是奉县尊之命前来。
县尊说,不良帅魏山被害,凶手虽未找到,但不良帅一职却不能空置。刚才县尊询问了苏大为的意见,苏大为推荐江帅你接掌不良人……江帅,在下这里要恭喜你了。”
“什么?”
江摩诃闻听,露出了愕然表情。
“这是不良帅印,江帅,接印吧。”
王升把一个包裹递过来,江摩诃有些晕头转向的接住。
“县尊吩咐,江帅你现在接掌了不良人,务必要尽快找出杀害魏山的凶手。
最近一段日子,长安县有些不太平。该抓就抓,该收拾就收拾。县尊说,他希望长安县能尽快平定下来。还有,待会儿你去一趟金吾卫。从今天开始,不良人有责任配合金吾卫巡夜……至于怎么配合,你去和金吾卫商议,自行安排人手。”
这消息,有点突然,让江摩诃觉得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苏大为接掌不良人吗?
怎地变成了……
他一脸懵逼的向王升道谢,甚至忘记了是怎么把王升送出了公廨。
几天来一直期盼的事情,居然真的成了!这算不算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了呢?
回到公廨,不良人纷纷向他道贺。
桂建超则冷哼一声,迈步往外走。
“江大头,恭喜你了!不过呢,别忘了是谁推荐的你……贼你妈刚才还下马威呢,丢不丢人?”
“老鬼,你个二球货。”
江摩诃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破口大骂。
桂建超却不理他,哼了一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然后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走了。
他在衙门里向来自由,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来,不需要的时候他就走。
反正,江摩诃做不做不良帅,桂建超这刑房三人组自成体系,谁也奈何不得他们。
看着桂建超的背影,江摩诃一阵心烦意乱。
刚才,好像有点过分了,也不晓得苏大为那小子,会不会放在心上呢?
第二十七章 大慈恩寺
三月天,变化快。
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
可是从衙门里出来,天就变得阴沉起来。
苏大为看看天色,觉得有点不妙。他没带雨具,如果赶去万年县的路上下雨,那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有心等等,但转念一想,天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赃物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趁此机会去大慈恩寺。昨天出现诡异,接下来肯定会很忙。如果错过了今天,他就只能等下一次休沐,否则怕是没有机会。
算了,先去大慈恩寺,再看情况吧。
苏大为想到这里,忙加快脚步。
也许是看到天色变化的缘故,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赶到晋昌坊,已经过正午。
当苏大为按照记忆中的路径,从大慈恩寺的后门进入的时候,憋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忍不住,伴随一声春雷,倾盆而下。雨,下的很猛,眨眼间天地就被雨幕连接。
大慈恩寺里,很冷清。
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当苏大为走进大慈恩寺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香客了。
僧人们,大都回了禅房。
工地上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苏大为浑身上下被雨水湿透,站在大雨中,向四处张望。
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于是快步走上前,来到大树下。
轰隆,一声雷响。
吓得苏大为心里面,一颤。
打雷天不要站在树底下,这是一个常识。
可是,苏大为却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这个时候动手,再想动手,可就麻烦了。
他忙蹲在树下,拔出一口匕首,反复插向地面。
嗯?
好像找到了!
苏大为觉得,匕首似乎扎在了什么硬物上。
他连忙收起匕首,用双手挖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土质很松软。苏大为双手,就如同两只利爪,很快就在树根下挖出了一个深坑。在深坑里,有一个油纸包裹的物品,体积看样子不小。苏大为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水,兴奋的加快速度,把坑挖大了一些后,伸手就把那油纸包裹给拿了出来。
咔嚓!
一条银蛇自云层中窜出,凶狠落下,正劈在那棵树上。
苏大为感受到一股气流涌来,直接把他掀翻出去。在泥水里滚了两滚,他只觉头昏脑胀。抬头看,就见那棵大树,由上而下,好像被斧头劈砍一样,劈开大半。
油纸包裹,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泥水中。
“是不是打雷了?”
“我刚才好像看见,大树那边有人。”
“走走走,快过去看看……”
从远处禅房,传来动静。
苏大为缓缓爬起来,就看到有人影晃动,从禅房那边跑来。
不好!
他顿时一惊,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拿起油纸包裹,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好像有人?”
“他跑什么?”
“不好,别是遭了贼吧。”
“不要跑,佛门净地,岂容你猖狂。”
僧人们大声喊叫,引来了更多的人。
不过,苏大为的速度很快,没等僧人们赶到工地,他就已经跑到山墙下,单脚踹在墙上,身体借力腾起,一只手扒住了墙头,噌的一下就从山墙上跃了过去。
山墙内,传来叫骂声。
只是墙寺院的强太高,即便僧人们想追,也没办法似苏大为那么轻松越墙而出。
等他们出去了,苏大为早就溜走了!
大慈恩寺,译场。
玄奘法师站在藏经楼的窗户前,向外眺望。
他看的方向,正是工地。
从他的位置来看,依稀能看到大树被雷劈中后,燃烧的火光。
此时的玄奘法师,已近五旬。
可能是早年间西行求取佛经,一路遭遇磨难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
从天竺取经回来后,他就致力于佛经的翻译工作。
太宗皇帝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以翻译佛经为由拒绝。
大慈恩寺,是他翻译佛经的主要场所。一年之中,他几乎有七成以上的时间,是在译场里。寺里几次想要请他为住持法师,他都没有同意。在他看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如翻译佛经重要。不过,今天发生在工地的事情,却把他惊动了。
“师父,要不要我追过去。”
在玄奘法师的身后,站在一个头陀。
他头戴金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披散着,身穿一件灰色僧袍。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事物埋在那里,终究是一个祸害。如今被人拿走了,也了却了一桩灾难。其实这样挺好,对咱们而言,还是尽快翻译佛经。”
那僧人长的尖嘴猴腮,个头矮小。
听玄奘法师说完,他有些不甘心。
可是他又不敢和玄奘法师顶嘴,只好道:“如此,就便宜了那小贼。”
苏大为逃出大慈恩寺,立刻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坊曲。
由于大雨的缘故,坊曲内没有什么人。他沿着坊曲一路飞奔,然后在确定四周无人后,纵身翻过了坊墙,跳到了大街上。好在,这时候雨势越来越大,大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来到大街之后,苏大为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他看了看怀里的油纸包裹。
份量不轻,挺重的!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见不远处有一个棚子,于是飞奔而去。
雨势,开始放缓。
苏大为在棚子里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见雨变得笑了,于是就匆匆离开。
他先去了万年县县衙,找到县衙的班头,表明了身份之后,那班头就取来了包裹。
“这小贼也真是奇怪,偷了东西,居然不想着藏起来,反而丢在青龙寺。”
班头打趣道:“想是昨天出了诡异,贼人听说后心里发慌,所以不敢占为己有吧。”
“对了,是真的有诡异吗?”
班头名叫畅威,说起话来,有点肆无忌惮。
苏大为笑道:“什么诡异,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
“哈哈哈,没错,是装神弄鬼。把诡异给弄了,是不是?”
苏大为没有接这个话茬。如果是杨义之或者江摩诃,说不定吹得口沫横飞。但是他不行。他只是一个不良人,说的多了,不一定惹来什么麻烦,所以最好闭嘴。
好在,畅威也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调侃两句之后,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样,是你们那边丢失的物品吗?”
“没错,是被窃物品。”
“喏,把东西清点清楚,然后在这里签字画押,就可以拿走了。”
“多谢班头。”
苏大为按照清单,清点了一遍物品之后,签字画押,然后带着赃物就向畅威告辞。
这赃物,的确是白马巷丢失的物品。
是周良联络了长安狱的一个小贼,偷走了东西后,再由周良转交给万年县县衙的一个差役。之后,差役假称是在青龙寺发现了赃物,由长安县接手,还给失主。
这么一个周转,没人会有损失。
周良会找个借口,把长安狱的小贼提前释放;万年县的差役,会因此得到赏钱;苏大为能借勘查现场为名,进入白马巷打探情况。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那白马巷里,会有一个高句丽鬼卒。不过,总算是没有出偏差,也算是大圆满结局。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大为的道行不够。
如果没有周良,这一系列的行动就没有办法展开。
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不良人真的需要非常好的人脉,同时要有灵活的手段。不良帅更是如此。他们要打交道的人,大都是各坊的团头,而不是那种小混混。没有足够的人脉和交情、手段,根本就不可能在不良帅的位子上坐稳。
这也是苏大为不愿意接手不良人的原因。
说句不好听的,不良帅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资历不够,也没有足够的威望。想要压制那些团头不难,但是要对方配合,却不太容易。与其如此,不如让江摩诃做不良帅。在这方面,江摩诃能力不差。
从万年县衙门里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乌云,散去。
一轮骄阳高悬,阳光格外明媚。
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苏大为没有马上返回县衙,而是径自回家。
从万年县回长安县,虽说都是在长安城里,可是路程却不近。
估摸着,他到了衙门,天就黑了。与其这样子,倒不如直接回家,明天再交差。
他并不怕江摩诃找他麻烦。
苏大为估摸着,裴行俭那边,最终还是会选择江摩诃接掌不良人。
魏山一死,的确是没有比江摩诃更合适的人选。至于裴行俭说,他想要提拔苏大为……苏大为只是当做玩笑。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能力,应该不难想通其中玄机。
回到家,天就快黑了。
承天门的街鼓一通已经敲响,大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经过昨天那一场风波,虽然朝廷已经发布,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但人们还是会紧张,会害怕。是不是装神弄鬼,天晓得!但如果真是诡异,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紧张的气氛,连累得崇德房内也冷清很多。
苏大为回到家中,狄仁杰已经回来了。
柳娘子正端着一盆豆腐羹从厨舍出来,看到苏大为,她张了张嘴,旋即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阿弥,你这是掉水沟里了吗?”
苏大为这会儿的模样,的确是不怎么妥当。
衣服虽然干了,可是脏兮兮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狄仁杰也很诧异,道:“我听说,衙门里让你去万年县勾当,怎么变成了这模样?”
“路上下雨,不小心摔倒了。”
“多大的人了,走个路还会摔倒?”
柳娘子道:“快点去洗干净,换身衣服。看你这模样,都影响胃口。”
哈,你可真是亲娘!
苏大为答应一声,迈步就要进屋。
只是,没等他迈过门槛,就听柳娘子在后面吼道:“你敢!我今天才清扫干净,你这样子进去,又脏了,我明天还得打扫。先去冲洗,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苏大为尴尬收回脚,柳娘子则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两个包裹。
“拿的什么东西,这么重?”
“娘,小心点,里面是证物,明天要送去衙门。”
“知道了!”
柳娘子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很明显,动作变得轻柔许多。
苏大为也不怕两个包裹会丢了,径自走到水井旁边,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打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然后一边搓着皂角,一边问道:“大兄,昨日县尊找你,究竟是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