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玉枕(四千字,今天只有一更)
夜色,正浓。
长安一百零八坊,伴随着最后一通街鼓声落下,陷入了沉寂。
一场暴雨,令长安夜里的气温骤降。
夜风,从灞桥方向吹来,带着几分凉意。
狄仁杰去睡了!
从昨日到今天,他一直没有休息。
帮助裴行俭处理公文,然后调阅卷宗,整整忙了一天。
“裴君让我继续追查玉枕案。
其实,这案子原本可以交给杨义之或者你们,但因为涉及到了皇室,所以裴君不愿别人插手。之前,魏山就负责这个案子,说是已经有了线索。可现在,他死了,线索也就断了。我准备从头调查,尽快找到玉枕。阿弥,这次你可要帮我。”
“我怎么帮?”
“我今天翻遍了卷宗,以及一些魏山留下来的记录。”
“有什么发现?”
“你说,那高句丽奴和玉枕案,会不会有关联呢?”
苏大为道:“有可能。”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大兄。”
“什么事?”
“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魏帅派我们抓捕大安坊的吕掌柜吗?”
“记得。”
“吕掌柜当时,被诡异附身。”
“什么?”
“魏帅当时觉得,这件事牵扯有点大,所以命我们不得外传。
我仔细想来,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的动静有些怪异。当时还有两个胡人被杀,所以魏帅判断,是吕掌柜命胡人偷盗物品,然后约了买家,在酒肆中进行交易。不想我们出现,买家觉察到了变故,于是杀了吕掌柜和两个胡人,从酒肆突围逃走。”
“那你觉得,哪里不对?”
“吕掌柜当时没死……我进去后,发现情况不对,于是用我爹留下来的那口刀砍杀了吕掌柜,才算是把他杀死。之后,魏帅就让我离开,不多久,他就被人杀害。
我昨晚回来后,曾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我发现,昨日在归义坊出现的高句丽奴,虽然外貌和个头与当日突围者不同,但使用的武器,却一模一样。你也说了,高句丽鬼卒有易形之能,所以我在想,当日的高句丽鬼卒,和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突围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你昨天怎么不说?”
“我不敢确定啊!当日在吕家酒肆,我并没有和对方交手,只是觉得两者使用的武器相同。之后,那千牛备身出现,直接封锁了现场,连带着我祖传的刀弩都被没收,我更没有机会去确认那口陌刀……嗯,我在想,附身吕掌柜的诡异,和那高句丽鬼卒会不会是同伙?如果他们是同伙的话,焉敢保证,没有第三个同伙?”
“这个……”
狄仁杰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有了决定。
“明日我先去县衙,请裴君出面,看能否把那口陌刀要过来,让当日参与抓捕的不良人辨认一下?”
“此事,可以让周良来做,他当日也曾参与抓捕,并且与对方交手。”
“好!”
狄仁杰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请你明日去一趟吕家酒肆。”
“再勘查一次现场吗?”
“正是。”
“这个没有问题,只不过需要你在衙门里交代一声。”
“还有,你知不知道,如何打探消息?”
“魏帅的消息来源我不太清楚,但以常规手段而已,大兄可以找周良询问。”
“你和周良关系很好?”
苏大为倒也不隐瞒,笑着点头。
他希望能帮上周良,或者说,能够在裴行俭面前,加强周良的存在感。
“如果他真有本事,我自会在裴君面前为他美言。”
狄仁杰对此并无反感。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似苏大为、周良这种生长于市井里,任职与最底层的色役吏员,也有他们的野心。能帮一把,也不费什么事情,还能得一个人情。对于狄仁杰来说,并不算困难。
他有些疲惫,于是在吃完了饭之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柳娘子出屋收拾碗筷,把苏大为也赶回房间休息。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柳娘子收拾了餐具之后,也回屋睡了。
苏大为,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用被子蒙住了窗户,然后点上油灯。
门外,传来一阵抓挠门板的声音,他忙打开门,就见黑三郎蹲坐在房门外的地上。
显然,是苏大为惊动了它。
“黑三郎,进来。”
苏大为把黑三郎放进屋里,关上了门。
拍了怕狗头,他低声道:“我让你进来,但是你老实一点,可别给我添乱,否则我就揍你。”
黑三郎发出一阵轻弱的呜咽,趴在了门口。
从床头拿起油纸包裹,取出羊角匕首,把油纸划开。
里面还有一层绸布,看样子不太便宜。苏大为把绸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长约四十公分,高约二十公分,宽有三十公分盒子。盒子是用金丝楠木制成,上面有李唐皇室的标志。这说明,这个盒子是皇家之物……苏大为的心里,顿时就一紧。
犹豫片刻,他把盒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还不少。
一个黄绸布包裹,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小盒子。
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做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好像是大篆,反正苏大为不认识。还有镇纸、玉佩……苏大为把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来,打开,摆在桌上。
心里,越来越紧张。
因为他认得这些东西,似乎就是魏山在追查的那几个案子里的失物。
这是什么?
在盒子最下面,有一个长约三十公分的圆柱体。
苏大为拿出来,在手里把玩。
这有点像是术士们经常使用的降魔杵?
降魔杵泛着玉色,但却并非是用玉石制成,触手温润,好像是某种金属。
表面上,刻有云箓和铭文,两边各有一个虎头。
当苏大为拿起这降魔杵的刹那,黑三郎突然站起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黑三郎,安静。”
黑三郎一直都很听话。
它对柳娘子是温顺,对苏大为,则是唯命是从。
以前,只要苏大为这么一开口,黑三郎就会立刻闭嘴。
可是今天……它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旧在低声吼叫。苏大为眉头一蹙,扭头看向黑三郎。只见它站起来,毛发直立,呲牙咧嘴的低吼着,眸子里泛着一丝恐惧。
“黑三郎,你怎么了?”
苏大为向它走去,可它却连连后退。
“你是在……害怕它吗?”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降魔杵,黑三郎连退几步,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不敢再刺激黑三郎,苏大为连忙把降魔杵放下,走到黑三郎身前蹲下,把它搂在怀里。
“别怕别怕,它在我手里,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阿弥,黑三郎,还记得吗?八年前,是我把你领回家,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东西呢。你看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听话,别害怕,好吗?”
黑三郎的身体,一开始有点抗拒。
它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颤抖着,显示出它内心的恐惧。
不过,伴随着苏大为那温和的话语声,黑三郎渐渐平静下来。它把下巴放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一双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降魔杵。许久,它从苏大为怀里挣脱出来,又趴在了门边。
这降魔杵,还真是古怪呢。
黑三郎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号称崇德坊内第一恶犬,能打遍崇德坊十六区的流浪狗。苏大为还是第一次看到它露出这种害怕的模样,心里越发的好奇起来。
他打开房门,拍了怕黑三郎的头。
“黑三郎,去外面守着,如果有动静,你就叫。”
黑三郎一开始有些不太愿意,但是又看了一眼降魔杵之后,还是听话的出去,从大门下方的狗洞钻出了正堂。苏大为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对面柳娘子的房门。
柳娘子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他关上了房门,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降魔杵。
分量不轻,应该有七八十斤的样子。刚才他拿着就觉得重,也幸亏他现在的力气,增加了许多,所以并不是很吃力。不过,如果单从体积上来看,真不像有这种份量。好奇怪,这么小的一支降魔杵,怎么会有这种份量?究竟是什么材质?
苏大为在手里把玩着,突然发现,在降魔杵上,还镶嵌着三颗玉石。
玉石的颜色,和降魔杵很接近,微微凸起。
若不是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
玉石,好像可以按下去,但需要足够大的力气。
苏大为手指按在正中间的一枚玉石上,心里面暗自紧张。
这玉石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一按。手上一震,一股巨力袭来,差点让苏大为拿不稳降魔杵。紧跟着,就见降魔杵上云箓流转玉色,一面直径约五十公分左右的圆盾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盾牌上,有一个虎头,栩栩如生,看上去十分的逼真。
苏大为手握盾牌,反手一扣,正好可以护住小臂。
这是怎么回事?
他挥舞了两下,有点沉,但并不是很吃力。
跨步做出一个攻击的姿势,盾牌竖起,正好护住了前胸。
这玩意,有点……高科技的意思啊。
苏大为愣了片刻,再次按下中间的玉石,盾牌一颤,巨力袭来,紧跟着就恢复成降魔杵的样子。
这一次,苏大为早有准备,所以没有吃惊。
他想了想,又按了一下边上的玉石。
就见那降魔杵一端的虎头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长约一米二左右,宽约两指的剑身。
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剑刃闪烁寒光。
如降魔杵一样,看不出那剑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泛着玉光。
苏大为又按下另一边的玉石,从另一端的虎口中,吐出一段同样长短的剑身。
两边各一米二,加上三十公分的降魔杵,一把足有两米七长短的双头剑出现在了苏大为的手中。苏大为站在屋子中间,挥舞了两下。还不错,用起来不吃力。
他想了想,猛然后退一步,双头剑翻飞,一道剑光掠过,只听咔嚓一声,窗前的一个架子,被一分为二。他刚才可没怎么用力气,这双头剑,竟如此的锋利?
“阿弥,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架子倒地的声音,惊醒了对面屋里的柳娘子。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按玉石,双头剑立刻缩回降魔杵内。
“娘,我起夜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没事,我马上睡。”
“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
苏大为连连答应,对面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把降魔杵放在了桌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了一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嘴角突然翘起,露出一抹笑容来。重生至今,遇到的都是倒霉事。不管是身体里的腾根之瞳,亦或者是诡异,没一样是正常的。现在,总算是否极泰来,转运了。
虽然不清楚这降魔杵的来历,但苏大为能猜得出,应该不简单。
说不定,这也是皇宫里的物品?
这东西可是要保存好,免得惹出来麻烦。
祖传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收走,正没有防身利器。
苏大为猜得出来,他那便宜老爹给他留下来的刀弩不一般。特别是对诡异,似乎有克制的力量。长安城里,诡异众多,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碰上。有这么一件武器在手,也能多一些保障。至少,在面对诡异的时候,不至于束手无策不是?
至于不良人那边……
没人会在乎你用什么兵器。
就比如十一郎,他除了有不良人配备的横刀之外,还有一对短矛。
事实上,十一郎真正的武器是那对短矛,横刀傍身,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个摆设。
苏大为把降魔杵收好,转身又坐回桌前。
盒子里,只剩下一个黄绸包裹。
他把包裹拿出来,解开包裹,目光随即一凝。
包裹里,是一块玉枕!
那玉枕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玉石制成,而且经常使用,以至于玉枕光泽很润。苏大为把玉枕捧在手上,想要仔细查看。可突然间,他觉得手中玉石变得火烫,吓得他连忙又放下来。油灯灯光下,他双手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什么伤痕。
但刚才那种火烫的感觉极为真实。
苏大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手捧起玉石。
火烫的感觉再次出现,而这一次,似乎更加猛烈,猛烈到苏大为差点喊叫出声。
他咬着牙,想要坚持住。
但他失败了!
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疼的他闷哼一声,再次松手。
双手,一切如常,没有被火烧灼的痕迹……仿佛他只要不去碰触玉枕,就没有危险。
苏大为直勾勾看着那玉枕,呆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那种火烫,烧灼的痛感……难道说,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第二十九章 泾河王
玉枕,玉枕,玉枕!
这玉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高阳公主丢失的那个玉枕。
苏大为没有见过原物,但可以从盒子里的物品,推测出一个大概来。加上绸缎上李唐皇室的标志,难道还能有其他的解释不成。最近一段时间,长安各宗室府上接连发生窃案,丢失了很多物品。之前魏山在吕家酒肆的抓捕行动,不就是为了这些失物吗?现在,这些物品落入苏大为的手里,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一种拿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这些玩意儿,怎么交出去?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难不成说,他做了个梦,梦到吕掌柜把赃物藏在了大慈恩寺?
这种话,说出来谁会相信。
至于玉枕对他身体产生的异样,苏大为倒不是很在意。
产生异样,说明他和这些东西没有缘分。惹不起,躲得起,只要不去碰就好了。
把玉枕等物品,重又放回盒子里。
不过,苏大为把那支降魔杵扣留下来。
只要不拿出来,就不会被人发现。这东西是保命的好东西,他也不会拿来炫耀。
包好了盒子,放在桌上。
可惜油纸被他用匕首划破,已没了用处。
但这算不得大事!油纸上没有记号,很普通。回头再买一张回来就是。
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把这东西交出去,让狄仁杰拿去复命。
要想一个好借口,否则以狄仁杰的精明,肯定能看出破绽,有悖于苏大为初衷。
怎么办才好呢?
苏大为吹灭了油灯,从窗户上扯下了被子,躺在床上苦思冥想。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一阵倦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不久也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已是二更天。
街上,越发冷清。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夜色包围,寂静无声。
河面上,薄雾蒙蒙。
岸边的大树,在夜风中诡异的上下起伏着,就好像他们扎根的土地,正在呼吸。
一股黑烟骤然出现。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变成了一个人。
他站在岸上,看着平静的曲江河面,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印,扑通就投入河水中。
泾河河面,荡起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转眼间波涛翻滚。
从河水中,升起一人,立于河面之上。
他躬身道:“泾河韩立,拜见星君使者。”
“泾河王,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无需如此。”
投印之人,沉声道:“咱们长话短说,你做的好事,星君已经知晓,他让我过来,是希望你给他一个交代。”
“刀劳,我不明白。”
“你明白不明白,与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奉命而来,若你没有交代,那么星君敕令,生死不论。”
说着,投印之人双臂张开,显出两口锋利的大刀。
那刀,并非在他手中,而是长在他的胳膊上,和他的身体连为一体。
泾河王的脸色,顿时生出变化。
“只为两脚羊,星君就要取我性命不成?”
“昔日两脚羊,今日主江山。
泾河王,今时不同往日,大唐气象万千,已非当年我等先辈称霸天下的时日。大业十四年,洛阳资官令与星君在北邙赌斗获胜后,按照约定,我们将与人类和平共处,才换来这几十年的平静生活。而你现在,竟与外贼勾结,意欲何为?”
如果苏大为和狄仁杰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说话的刀劳,正是柜坊掌柜。
泾河王道:“和平共处?人类视我等为异类,见则杀害,毫不留情。
想当年,关中八十万诡异,何等声势。可如今,就因为那劳什子的赌约,令我等死伤惨重。或离开,或被杀,或如你这般,似过街老鼠一样,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几十年下来,如今长安还有多少我们的族人?不足十万!这就是你所言和平共处?刀劳,你真的是老了。难道你忘了,你的族人,当年是如何惨遭杀害?”
刀劳面孔微一抽搐,但旋即又变成了那面瘫的模样。
”泾河王,你废话太多了。我只知道,你在挑起两族战争,星君敕令,尔敢不遵?“
泾河王沉默了。
“就凭你?这里是泾河,八百里水域尽是我的手下,你一个人,就想杀我吗?”
“再问你一次,遵命与否?”
“贼你妈,遵你个头。”
泾河王说话间,双手高举。
身下泾河,河水顿时汹涌。
一道道黑烟从河中升起,化作数以百计的鬼怪,发出一声声嘶吼。
“你若现在退走,我看在当初的情分,饶你一命。”
“如此说来,你这是要违抗星君敕令喽?”
“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违抗不违抗。有人愿意给好处,我不过拿了好处与人方便。区区小事,星君就如此不念旧情。既然如此,我又何需给他脸面,便反了吧。”
刀劳怒吼一声,“泾河王,你找死。”
“我看,是你先死。”
数以百计的鬼怪齐声吼叫,从河面上冲向了刀劳。
刀劳却不慌张,只发出一声怒喝,单脚狠狠躲在河堤之上。刹那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历啸。一道道惨白的火光,如雨点般出现,瞬间把那些鬼怪包围。
火光,极为诡异。
遇水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白骨之火?荧惑你这老妖婆好狠辣的手段,竟然用白骨之火对付同类?”
泾河王,怒吼连连。
他挥动双手,一股股滔天巨浪冲天而起,想要熄灭白色火焰。只是,任凭那巨浪威势惊人,白色火焰却越来越炽烈。被火焰裹在里面的那些鬼怪,一个个惨叫连连,化作一股股青烟,消散在火焰之中。泾河王手中出现了一面旗幡,拼命的挥舞。旗幡舞动,巨浪翻滚,化作一条条水龙,试图将白色火焰吞噬干净。
但是,却适得其反。
刀劳站在岸边,白色的火光,把他那张黑瘦的面瘫脸照映的惨白。
“因为你,使得李淳风带着五官正围攻星君,身受重伤,不得已只好向李淳风低头,乃自大业十四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所以,休怪星君心狠手辣,你若不死,太史局会出动八百博士,到时候大战重启,关中势必生灵涂炭,非我所愿。”
“刀劳,住手,我愿意认错,我愿意交代,是何人指使。”
“是何人和你勾结,那是李淳风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你刚才如果束手就擒,星君最多是把你镇压泾河。但你胆大包天,竟然还想造反。既然如此,便留你不得……泾河王,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自己找死罢了。”
刀劳说完,双刀飞出。
两轮弯月在白色火焰中翻飞,恰如两只灵巧的燕子。
弯月凶狠的撞击泾河王手中的旗幡,发出一连串轰隆,如巨雷般的声响。
泾河王露出绝望之色,却束手无辞。
终于,双刀交叉,如同剪刀一样狠狠剪断了旗幡。巨浪顿时失去了控制,化作一片白色的火焰,瞬间吸附在了泾河王的身上。白色火焰,越发的凶猛。泾河王在火焰中哀嚎,挣扎。他忽而没入河水,忽而腾空而起,但最终,化作一股青烟。
当泾河王在河面上挣扎的时候,一只遍体鳞伤,毛发湿漉漉的黑猫,从河水中窜上了岸。
它口中含着一颗青珠,唰的就没入草丛中。
刀劳看见了黑猫,但却没有理睬。
荧惑星君的敕令是诛杀泾河王,一只黑猫并不在计划之中。
至于那黑猫会不会为泾河王报仇?
刀劳并不在意。
如果它聪明,就离开长安;如果它要报仇,那么不需星君动手,他就可以让它死无葬身之地。猫有九条命?那就杀它十次好了。嗯,但愿这黑猫,能聪明些。
晨光,照耀大地,驱走了黑暗。
明空法师一如往常,天还没有亮就起床了。
她本是太宗身边的才人,但并不得太宗皇帝的喜爱。
太宗皇帝驾崩后,她随其他嫔妃来到了灵宝寺出家,每日古佛青灯,日子颇为辛苦。
说是修行,大多数嫔妃不会放在心上。
她们虽然出家,可衣食住行却不会遵循佛门戒律。或是自哀自怨,或是心如死灰。对于这些嫔妃而言,她们入了这灵宝寺,其实就是一个监狱,只有等死罢了。
但明空却没有这样。
她本就是一个性情极为刚强的人。
也许正是她刚强的性格,使得太宗皇帝生前对她并无好感。
来到灵宝寺,她或是按照寺中法师的要求劳作,或是古佛青灯的参禅念经,倒也还算充实。
从禅房出来,她就直奔厨舍。
负责厨舍的法师,法号明真,是江南人士。
她年方三十,却精通佛法。
两年前,她来到了长安,在祥符寺修行。之后道德尼寺迁移祥符寺,在祥符寺住持法师的推荐下,她则进入灵宝寺,成为灵宝寺的一名僧人,并且掌管厨舍。
明真的年纪,比明空大五岁。
她正指挥寺中的僧人准备饭食,看到明空过来,就迎上前。
“明空,起这么早吗?”
“今日不是说要布施粥水,所以我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这样,今天布施的人多,怕粥水不够。你再去取一些米来,咱们多准备一些。”
“我这就去。”
明空二话不说,就匆匆离去。
“法师,明空法师,倒是与其他人不同啊。”
在厨舍劳作的火工,笑着对明真法师道:“我看明空法师很勤快,可不想从宫里出来的人。”
“多嘴!”
明真法师道:“明空法师佛性深厚,岂是你们在背后嚼舌头?
住持法师都说了,她悟性很高,且又勤奋。说不得日后能成为大德,执掌灵宝寺呢。”
“哇,这么厉害?”
火工们七嘴八舌的说起了闲话。
晨光,洒在寺院之中。
明空快步来到存放粮食的厢房,正准备开门,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
她忙停下来,低头看去。
“喵!”
一只遍体鳞伤的黑猫蜷在门口,气息奄奄的叫了一声。
“小玉?”
明空一眼就认出,黑猫赫然就是那只经常出现在寺院里的流浪黑猫。
虽然它现在看上去很凄惨,全无平日里的傲娇姿态。但是明空,依旧一眼认出。
她连忙蹲下身子,把黑猫抱在怀中。
黑猫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似乎很痛苦。
明空心里有些着急,她起身准备回屋,却想了想,把黑猫放在窗台上。
“小玉,你老老实实在这里,我把米送过去就回来。
别怕,有我在呢,一定不会有事。乖乖的,在这里,听到没有?”
黑猫睁开眼睛,用那双澄净的碧绿眼睛看着明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喵!”
“喏,你答应了,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明空拎起一袋米,扛在肩上,顾不得许多,直奔厨舍跑去。
看着明空的背影,黑猫眼中的冷酷渐渐散去,化作一抹柔和,在眼中一闪即逝。
第三十章 坊间传闻
天,亮了。
苏大为牵着马,走出崇德坊。
他搬鞍认镫,翻身跨坐在马上,一抖缰绳,沿着大街缓缓行进。
崇德坊在市区,而大安坊属于五环外。如果走路,说不定又是一天,而且很费鞋。
好在狄仁杰带了两匹马来,可以用来代步。
苏大为一早就把狄仁杰叫起来,提及借马的事情,狄仁杰毫不犹豫答应了。
毕竟,苏大为是帮他跑腿。
而他又不怎么用到马,整日卷在厩房里,对马也不好。
倒是洪亮不太愿意,还冷嘲热讽道:“你会骑马吗?”
哈,我还真会!
在唐代,马还是一种非常昂贵的代步工具。似苏大为的家庭条件,还真骑不得马。如果是苏钊活着,他家里还有一匹马。但苏钊出使天竺,那匹马也带走了。
等到苏大为长大,自然也没有那个条件骑马。
但,重生后的苏大为,会骑马。
经过一天的缓和,昨日紧张的气氛也被驱散许多。
街上的人又变得多了,各种奇装异服,各种人种,在长安大街上穿行,颇有一种来到国际都市的感受。不过也不算错,此时的长安,的确是世界的中心所在。
苏大为骑在马上,却在想着玉枕的事情。
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把玉枕交给狄仁杰。
不通过狄仁杰的手?
好像也不太好!毕竟,狄仁杰对他还算不错,而且交给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天下攘攘,为利而来。
老祖宗早就看清楚了这世上的根本,他又怎会背道而驰?
关键是,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在记忆当中,李治登基之初的几年里,朝堂上并不是很太平。
用刀光剑影丝毫不为过,其中的残酷,更是难以想象。多少人在这段时间里陨落,多少人家破人亡?苏大为不敢肯定,他记忆里那段模糊的历史是否还会发生。这毕竟是一个带着魔幻色彩的大唐世界,和他原来的记忆,肯定有些偏差。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危险。
不可知的未来,隐藏于黑暗中的诡异,以及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嗯,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这个年月里,谁跳的最高,最先死的一定是他。
低调,低调,低调!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苏大为知道,他必须要小心翼翼,否则可能面临杀身之祸。
大安坊,很热闹。
由于它紧挨着安化门,同时清明渠又是从这里穿过,所以也就成为进入长安的一个落脚点。
很多外来的商人,进入长安之后,会先在这里落脚。
苏大为在大安坊的武侯铺里,找到了当值的武侯,向他们出示了腰牌。
“又要去吕家酒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自从那边出事以后,就冷清很多。
坊正几次想卖出去,但因为死过人,所以没有人愿意买。这不,这几天问的人倒是挺多,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出钱。坊正昨日还说,实在不行,请人来做场法事。”
“倒也是个办法。”
苏大为对此,不置可否。
酒肆能不能卖出去,和他没有关系。
吕掌柜家里也没有什么人,那处房产早晚都要收回。
坊正的想法也没有不对,只是太心急了一些。但想想看,也可以理解。空着那么一处房产,卖出去可就是一笔收入。嗯,做一场法事,的确能消除人的顾虑。
慢着,法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灵光。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却又无法抓住。
算了,先不管了,去看看再说。
才几天的功夫,吕家酒肆就变得破败很多。
走进酒肆,顿时觉得有些阴冷。
墙上还有水渍,想必是昨天那场暴雨造成的结果。
走在地上,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东倒西歪的桌椅,破烂的窗户,总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停下脚步,身前就是诡异袭击他的地方,他记忆很深刻。也就是那一天,腾根之瞳在他体内苏醒,并给他带来许多诡异变化。
“小苏,你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
“你这个样子,让我以为这酒肆里,藏着什么宝贝呢。”
“嗯?”
“要说起来,吕掌柜也真是可怜。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怎么突然就被人杀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吕掌柜真可怜……”
“不对,是前面那一句。”
“前面那一句?”
武侯老司有点懵,结结巴巴道:“前面一句我说什么了?哦,我是说,你刚才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吕掌柜藏了什么宝贝在这酒肆。”
没错,就是藏了宝贝!
先前在苏大为脑海中闪过的那道灵光,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他眯着眼,四处打量。
突然笑道:“说不定,还真藏了宝贝呢。”
“得了吧,那天你们魏帅带人把这里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找到。
对了,我听人说,你们魏帅死了?是被人杀死了……这个事情,怎么想都觉得邪乎。”
“何以见得?”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苏大为哈哈大笑,没有再发表意见。
在酒肆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和老司一起离开。
这时候,已经快午时了。
苏大为肚子有点饿,于是笑道:“老司,这大安坊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要说特色,这大安坊里,老马家的青精饭倒是一绝。便宜,实惠,配上他家的卤肉,很多外地人来大安坊,都会选择他那里。小苏,不如今天我请你尝一尝?”
“还是我请你吧。”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倒是客气一下呗?
这武侯老司,也是个打蛇随杆上的人,让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还好,一顿青精饭也值不得什么,更花不得多少钱。况且,苏大为也不是个小气之人,于是爽快就答应下来。
只是,等到了老马家的铺子里,他就后悔了。
青精饭不值钱,卤肉也不算什么。可这老司是个酒腻子,餐桌前坐下,就要了一坛酒。两杯酒落肚,他这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个长安通。在他口中,长安城里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老司的耳朵。
“对了,你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皇城里闹了诡异,而且还死了人。”
苏文星正夹起一块卤肉,准备放进嘴里。
听了老司这一句话,他一愣,卤肉一下子掉在了餐桌上。
“老司,你说皇城里闹了诡异?”
“是啊!”
“你怎么知道?”
“废话,这长安城里,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老司说到这里,向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凑到苏大为的耳边。
一股酒臭扑面而来,令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不过他没有躲闪,而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不良人平日里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王公贵族他们搭不上,但是市井里,需要接触各种人。
别嫌弃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成为帮助他的人。
“我有一个朋友,是西市米行的车夫。
昨天吃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之前找他采买的阉人,死了。”
“死个阉人,和诡异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告诉你啊,那阉人是专门采买物品,送灵宝寺。灵宝寺你知道吧。听我那兄弟说,之前那阉人欺负一个师太。结果当晚就死了,而且死状凄惨。我兄弟还说,幸亏他后来醒悟,没有和那阉人一起欺负师太。不然,可能也难逃一死。”
阉人、车夫、师太、米行……
这四个词连在一起的刹那,苏大为脑海中,立刻闪过了明空师太的样貌。
“你不会是想说,师太是诡异?”
“那怎么可能,佛门清静之地,灵宝寺又有大德住持,师太又怎可能是诡异?”
“那为何说是诡异作祟。”
“大内啊,皇城啊……神不知鬼不觉,你想想看?师太不是诡异,未必不招惹诡异。
反正,这个事情很邪门。”
“嗯,听着是有点邪门。”
苏大为眯着眼,陷入沉思。
明空师太当然不可能是诡异,那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女皇。
她不是诡异,但是……
黑猫的影子,再一次出现在了苏大为的脑海中。
扑向魏山的黑猫,蹲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这里面,好像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苏大为想要继续追问,老司却岔开了话题。
他喝了整整一坛子酒,心满意足的和苏大为告辞。而苏大为呢,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结了账,离开大安坊,翻身上马。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黑猫和明空的影像。
一时间,他有些心烦意乱。
重生之后,自从他知道这是一个妖魔和人共处的世界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古怪。狄仁杰、武则天……老天,莫不是我重生在一个假大唐?怎么如此诡异呢?
算了算了,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就别再去想这些了。
走一步,算一步。
抱不抱的上大腿另一说,能不能飞黄腾达先不考虑。
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所以这第一步,还是要从改善生活着手。
嗯,玉枕!
苏大为眯起眼睛,嘴角旋即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笑了……
第三十一章 再遇黑猫
玉枕案,对狄仁杰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魏山留下来的些许文字记录。他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前往公主府查看现场,同时也无法从裴行俭那里获得太多帮助,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国子监已经开课了!
但狄仁杰却没有时间前去。
也幸亏有裴行俭在国子监那边说项,狄仁杰才没有收到责难。如果换一个人,国子监分分钟把他赶出去。情况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彻底绝了可靠的前程……对此,狄仁杰倒是没有后悔。他虽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但却从海量的案牍中汲取了许多在国子监都无法学到的知识。他没有预料到,如今他所看到的这些案牍,会在未来给他带来巨大的影响。毕竟,这可是真正的案牍,也无从购买。
拖着疲惫的身体,狄仁杰回到崇德坊。
这整整一日,他翻阅了大量的案牍,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玉枕,以及其他被窃的物品,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他甚至请江摩诃与周良等人在坊间打探消息,但短时间内,怕是难有什么收获。
近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每天会产生大量的流动人口。
如果对方能沉住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线索。
毕竟,那可是皇家物品。长安城明面上的店铺不敢私下收购,而黑市方面,不良人已经撒了天罗地网。只要对方敢出现,就一定能收到风声。但是,什么都没有。
看得出,裴行俭有些不耐了!
高阳公主数次派人催问,让他烦不胜烦。
但他也知道,逼狄仁杰也没有用。可他越是不开口,狄仁杰也就越是焦躁。他觉得,他辜负了裴行俭的重托,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在家乡,从未感受到的压力。
在太原,他可以把破案当成兴趣。
但是现在,兴趣变成了压力,也就失去了乐趣。
夕阳中,狄仁杰绕过灵宝寺,来到了后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绕路,只是下意识走到这里,在桥头停下脚步。
灵宝寺后门处,明空端着一个装衣服的篓子,满脸笑容递给苏大为。
“阿弥,这是寺里要缝补的衣物,你拿去给大娘子,请她帮忙缝补。
等缝补好了送回来,一应工钱自会有知客僧与你们结算。嘻嘻,这可是我很用心才争取来的活计,千万别办砸了。”
“我阿娘的手艺,你放心吧。”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伤药,很好用。”
“法师,我上次没问,你要伤药干什么?受伤了不成?”
“没有,是我养的一只猫,受伤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法师你还喜欢撸猫啊。”
“撸猫?”
明空一愣,想起这两天,她没事就把猫抱在怀里,的确是在撸猫。
“小玉前些日子不知怎地,浑身是伤跑回来。
估计是打架了……它性子实在是太野了。这不刚好一点,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
“小玉?”
苏大为眸光一闪,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就是那只黑猫吗?”
“是啊,你见过的。”
“它受伤了?”
“挺严重,不过它恢复的也快。
刚见它的时候,已动弹不得。这才两天过去,就活蹦乱跳,整日的不见它影子。”
“法师,小玉是你养的吗?”
“当然不是,我在此出家落发,身无长物。
小玉是去年秋天,我遇到的一只野猫。当时它也受了伤,不过没有这一次严重。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了回来。结果它伤一好,就走了,只偶尔会回来看我。”
“这种流浪猫,性子野,不太喜欢被束缚。
它能在长安城生活,说明它有生存之法。至于它受伤,你看,它一受伤就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把你视为亲人?这其实挺好,你们彼此之间,都能有一个牵挂。”
牵挂?
明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
自她在灵宝寺出家后,除了姐姐前些日子来看过她,就没有再见到其他人。
她知道,母亲如今过的不是太好。
父亲是二婚,母亲加过去的时候,父亲膝下已有两个儿子。
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可是在父亲死后,那两个兄长就变得刻薄而狠毒。她进宫也是希望能够让母亲过好日子。没料想,太宗皇帝驾崩了,她落得一个古佛青灯的结局。好在,姐姐已经嫁人,姐夫人也不错,把母亲接了过去。
只是……
明空的思绪,有些混乱。
苏大为见她不说话,于是抱起衣篓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忽听得桥头有人道:“阿弥,你不在衙门,怎在这里?”
苏大为忙扭头看去,就见狄仁杰走了过来。
“大兄,今日是我休沐,你忘了吗?”
“你倒是好运气,还有休沐。”
狄仁杰故作轻松,和苏大为打趣了两句,然后双手胸前合十,“太原狄仁杰,见过法师。”
明空也清醒过来,见狄仁杰行礼,她忙手忙脚乱还礼道:“贫尼,明空。”
“大兄是国子监的生徒,租了我家的房子,是我家的房客。
大兄,这是明空法师,在这座寺里修行。她可是我和阿娘的救命恩人,而且经常帮助我们。去年冬天,若非法师照顾,我和娘很有可能,熬不过去呢。”
明空眼睛精亮,打量了一眼狄仁杰。
“狄郎君是太学生啊!”
她的声音,不是很嗲,声线甚至说有点粗。
但是,她的声音会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喜欢的会很喜欢,厌恶的会很厌恶。
该怎么形容呢?
反正,苏大为有些形容不来。
“不过,按照国子监的规矩,这段时间应该是集中授课,郎君可以会在这里?”
“我……”
狄仁杰腾地脸红了。
就好像一个逃学的孩子,被抓了一个正着。
还是苏大为开口为他解释起来,“大兄受我们县尊所托,正在调查一个案子,所以才没有在国子监就学。”
“如此说来,狄郎君是要考取明经?”
“啊?”
狄仁杰吓了一跳,吃惊看着眼前的尼姑。
她怎么会知道?
明空笑道:“我猜的,也不知对不对。不过呢,明经也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难说其中利弊。能早一些进入朝廷历练,为朝廷效力,也是不错的选择。”
狄仁杰感受到了压力。
但这种压力,非但没有让他对眼前的明空产生厌恶,反而让他十分好奇。
“法师也很厉害,只阿弥一句话,就能猜出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是前不久才下定了决心。法师这等眼力,若是男儿,我必甘拜下风。”
“那是一定。”
说完,明空噗嗤笑了。
狄仁杰也不禁莞尔。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样觉得有趣,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霞光夕照,把灵宝寺的后门沐浴在霞光之中。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笑着,一阵柔风拂过,摇曳一旁的那一株桃树,粉红缤纷,飘扬落下。
“阿弥,我该回去了,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事?”
“我听说,长孙太尉要编修《贞观律》。我来的时候,走的匆忙,好多书都没有带来。你帮我去买一本《贞观律》如何?我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看书消磨。”
牛逼啊!
苏大为心中感叹不已。
看看人家,一个女人,被逼着出家,还想要看书。
不过也许正是这种好学之心,才促使得她在未来,成为一代女皇吧。
“何必去买,我那里就有。”
“狄郎君,你的书,是你出人头地的根本,怎可以随意外借?我请阿弥帮我买来就好,也不费什么麻烦。狄郎君,你既然决意考取明经,我有一言奉劝。相较于进士,明经易考,但也需打好根基。你最好赶快回国子监,免得耽误了课业。”
“狄仁杰,受教!”
狄仁杰蓦地警醒,出了一头冷汗。
他总想着要多加历练,却忽视了明经科试贴经,以通经比例来决定等第。五经、三经、二经、学究一经、三礼、三传,都需要他认真学习。贴文、口试,经问、答时务策……一切的根本,都在于对于经书的了解。除此之外,还有孝经、论语需要研读,同时要精通老子、尔雅。
他有点好高骛远了!
历练再多,若考不中明经,一切都是白费。
不行,一定要加快进度,早日回国子监求学,免得耽搁了学业。
狄仁杰心中暗自决定,而苏大为则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的偷笑不已。
未来的女皇,教训未来的阁老……似乎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把衣篓抱在怀中,对明空道:“法师放心,我这两日抽空去转转,若是遇到,就买回来给你。”
“那,拜托了!”
明空说着,转身回寺院。
走进寺院,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你也要多读书,别整日游手好闲。多读书,才能多晓事,多晓事,他日才有机会出人头地。上次大娘子送兰草来,也抱怨说,你现在的差事太危险……阿弥,别让大娘子再担心了。”
“阿弥明白。”
明空对苏大为的语气,不似狄仁杰那般客气。
但是,苏大为却听得出来,她是在关心自己。
看着明空关上了山门,苏大为轻轻松了口气,一扯狄仁杰的衣袖,迈步往回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喵’的一声猫叫。
苏大为脚下一僵,回头看去。
就见落日余晖中,一只黑猫蹲在灵宝寺的山墙上。
见苏大为回头,那黑猫幽绿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抬起一只前爪,朝他挥了两下。
它,仿佛是在嘲笑?
第三十二章 狄仁杰的第一课
入夜,长安下起了雨。
暮春时节的春雨很温柔,悄然无声,随风入夜。
狄仁杰坐在房中,捧着一本论语,但目光显得有些散乱。
很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明空那番话,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我来长安是为了读书求学,又为什么卷入玉枕案,耽误了课程不说,还无法脱身呢?
说到底,是我被影响了!
裴二哥的话没有错,只是我有些好高骛远。
还没有考取明经,就想着要增加历练。当然,增加历练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我却失了轻重。历练、读书,孰轻孰重?对如今的狄仁杰而言,先读书才是根本。
不行,我要想办法,赶快从玉枕案里脱身。
笃笃笃!
屋外有人敲门。
狄仁杰从沉思中醒来,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
“阿弥,这么晚,有事吗?”
“大兄,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狄仁杰侧身,把苏大为让进房间坐下,还到了一碗蜂蜜水给他。
“大兄还在看书?”
“哦,也没有,只是想一些事情。
喏,洪亮刚把洗脚水送来,我正准备泡个脚,然后睡觉。
阿弥,你刚才说有事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知道你,若非大事,你不会敲门。”
虽说狄仁杰住在这里,但平时苏大为很少会来找他。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刚才准备睡觉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玉枕案。”
“哦?”
“那天我又去吕家酒肆勘查现场,无意中从陪我一起勘查的老司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老司是谁?”
“大安坊的武侯,是个老油子,老江湖。
那家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本事,可是肚子里有货。就是有一点,他一喝酒,嘴巴就把不住门。我找杨义之杨班头打听过他,三教九流厮混的很熟。里坊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若非好酒,嘴巴不把门,早就被调到衙门里了。”
狄仁杰把袜子脱下来,轻轻揉动脚心。
他一边听苏大为说,一边把脚放进盆里,浸泡在热水中,微微呲牙。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吕掌柜是个鳏夫,也没什么亲人。
之前他那酒肆很赚钱,但却很少见他有什么花销。他死之后,我们并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什么钱物。所以我想,他的那些钱去了何处?要么他花掉了,但老司已经否认了这个可能;要么,他藏了起来。但藏在什么地方,就没有人知道了。”
“你是说,他可能把玉枕和钱物,藏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啊。
虽然他后来被诡异夺了身子,但他的记忆怕也一并被诡异夺走。”
“不对!”
狄仁杰双脚在盆里轻拍,翻起一层层水花。
“我们之前推测,他和那高句丽鬼卒,可是一伙的。
那日高句丽鬼卒不就是找那胡人交易吗?如此一来,吕掌柜怎可能藏起玉枕……慢着!”
狄仁杰站起来,衣服的下摆,一下子滑入水盆之中。
“如果我们之前都猜错了呢?”
对于狄仁杰的思想变化,苏大为有点跟不上。
“大兄,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高句丽鬼卒和吕掌柜是卖方,而那两个胡人才是买方,就顺理成章了。”
“吕掌柜是卖方?”
狄仁杰这时候才发现,衣服的下摆湿了。
他也不在意,把袍子脱下来,只穿了大袴和汗衫坐下,道:“高阳公主虽非嫡出,但很得先帝喜爱。陛下登基后,对她也颇为宠溺,可说是有求必应,绝不推脱。甚至,高阳公主喜欢陛下的枕头,陛下二话不说,就把他使用的玉枕赐给了高阳公主……公主府的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莫说偷窃,怕是想靠近都很困难。
但,如果是诡异,那就容易很多。
事实上,其他各府丢失被窃的物品,也都毫无线索。
一家如此,难道说家家如此?皇室宗亲的府邸,总不可能都那么松懈,任人偷窃吧。”
“所以……”
“那高句丽鬼卒,纵跃如灵猿。
吕掌柜又有夺舍之能,两人配合起来,怕是守卫再森严,也难以拦阻他们。那两个胡人,是买方。我已经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是粟特人,常年往来于西域和长安。他们收购皇室物品,带去西域,就能卖一个大价钱,而且无人会去过问。”
狄仁杰看上去有些激动,兴奋不已。
这个推理,能说得过去,而且很圆满,没有任何破绽。
但苏大为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真就是这么简单吗?那两个胡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狄仁杰缓缓坐下,露出了苦笑。
他轻声道:“裴君不愿再继续追查下去,只想尽快找回玉枕交差。”
“为什么?”
“他说,追查下去,他承受不起。”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裴君也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不愿说?
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门第高贵。三十岁即为长安令,可看得出他背后的底蕴。
连他都不想深究,只想找回玉枕交差。
如果是这样子,那么狄仁杰给出的答案,倒是一个最为圆满的答案。
嗯,用来交差的圆满答案。
长安的水,果然很深。
大唐的中枢所在,每天看到的,听到的,尽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绣。可是在这太平盛世的背后,似乎是一个无底深渊。谁也不知道,那深渊中,究竟是什么。
惹不起,惹不起啊!
“阿弥,你可是觉得,我很软弱?”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旋即笑着摇头道:“没有啊,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解释。”
未来的狄阁老,似乎学会了宦海里最为重要的一课:妥协。
狗娘养的妥协,但是没有办法。
苏大为道:“老司说,吕掌柜不爱出门,喜欢在家酿酒。
所以我想着,东西会不会就藏在地窖里?那是他储酒之地,想要查找,必须要动用很多人。这件事,最好是让杨班头他们。不良人这边,不适合参与其中。”
狄仁杰眸光一凝,旋即恢复了正常。
他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倒是很有可能。”
“嗯,就是这个事,我也希望早点结束。
玉枕案一日没有结果,我们这些人就一日不得清闲。江帅昨日还说,再找不到,就只有掘地三尺了……这个案子,已经死了魏帅。到此为止,也算是有了交代。”
“阿弥所言极是。”
“那我去睡了,明早还要去点卯呢。”
“阿弥,明天请个假,去一趟昆明池吧。”
“去昆明池作甚?”
“李大勇明日休沐,会去昆明池陪丹阳郡公。
你的刀弩在李大勇手里,裴君已经说好了,他可以还给你,但是要你亲自前去。”
“为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堂堂千牛备身,给你送过来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那可不敢,那可不敢。”
开玩笑,千牛备身可是实打实的正六品职官,不是散官。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怎敢让千牛备身给他送刀弩?只是,他这样登门拜访,李大勇会接待他吗?
苏大为的心里,没底。
回到房间,苏大为逗了一会儿黑三郎,就进了厢房。
黑三郎则趴在正堂的门候,蜷成一团,闭上眼睛。油灯熄灭,苏大为关上了门。
正堂陷入黑暗之中,黑三郎却睁开眼,静静盯着苏大为卧室那紧闭的房门。
苏大为躺在床上,仔细思索着刚才和狄仁杰的谈话。
有点急了!
他隐隐感觉到,狄仁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如果他刚才说的再婉转一点,暗示再隐晦一点,相信能瞒过狄仁杰。
只是他太想从玉枕案里脱身出来,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连裴行俭都不想继续追查。
那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水深得连裴行俭都不想碰,他一个不良人掺和进去,岂不是找死吗?狄仁杰的退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休看长的很憨厚,可如果是真的憨厚,又岂能在腥风血雨的武朝,稳坐阁老的位子?
他脱身的想法也很强烈,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也是因为没有线索吧。
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两天的行动。
苏大为在确定了没有留下破绽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只黑猫,如幽灵般出现在院墙上。
它纵身跃下院墙,缓缓向正堂靠近。
细雨靡靡,雨水落下,却仿佛有灵性一样,避开了它的身体。
它轻柔而优雅的迈步向前,突然间又停下脚步。正堂房门下开了一个小洞,一头黑犬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张口露出了雪白而又锋利的獠牙,发出轻弱的咆哮。
“喵!”
黑猫看到黑犬,瞬间后退两步,身体唰的一下子腾起。
雨水似有灵性一样在它脚下凝聚,托着它,凝立在虚空之中。
黑三郎却丝毫不惧,那双森冷的双眸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踏足跃出,四爪显出四朵莲花似地火焰,任凭雨水落下,却不能让那火焰弱上半分。一猫一犬,一水一火,在半空中对峙着。黑猫显然有些忌惮,而黑犬也没主动发起攻击。
半晌,黑猫又‘喵’的叫了一声,身下的雨水散去,它飘然落在院墙上,转身离去。
黑犬也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火焰,消失不见……
它站在台阶上,用力抖了抖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然后冲着黑猫消失的方向,伸出舌头,哈哈哈哈的喘息不停。眼睛里,闪过得意之色,好像是在偷笑一样。
第三十三章 无题
小雨,下了一整夜,在黎明时停止。
苏大为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
“阿弥,怎么看着无精打采,没有睡好吗?”
“嗯,一晚上都在做梦,稀奇古怪的梦,乱七八糟。”
“是不是最近太辛苦?”柳娘子从厨舍里出来,听到苏大为的话,紧张道:“要不我今天去马先生那边,请他开两副安神的药?你这年纪轻轻,睡不好觉可是不行。”
“娘,我没事,不用麻烦马先生了。”
苏大为一听,连连摆手。
马先生是崇德坊安济堂的坐堂医生。提起他的名字,苏大为就好像见了鬼一样。去年他养病那些日子,可是没少吃马先生开的方子。那个苦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就发誓,坚决不吃马先生配的要,这辈子都不会吃的……太苦了。
“大兄,你的马借我用一下。”
“好。”
“另外还要麻烦你帮忙请个假,否则江帅那边不好交代。”
“此事,我会办理。”
苏大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从厩房里牵出一匹枣红马。
“饭还没吃,这是要去哪里?”
柳娘子做好了早饭,见苏大为牵马往外走,就有些不高兴。
一大早起来,辛辛苦苦的做饭,结果苏大为没有吃。她这当娘的心里,又怎会痛快。
“哦,大娘子莫怪,阿弥今天要去昆明池一趟,所以要早点出发。”
“去昆明池啊。”
狄仁杰这一解释,柳娘子也就闭了嘴。
“你等等。”
她唤住了苏大为,从厨舍里取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一张油纸包好,放到了他的手里。
“带着,免得路上饿了。”
“多谢娘。”
那包子虽隔着油纸,仍感觉热腾腾的。
同样的,苏大为这心里,也是暖暖的。
他牵马往外走,不成想黑三郎突然窜了出来,咬住了他衣袍下摆,尾巴更是飞快摇摆。
“黑三郎,我要出去办事,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心中奇怪,伸手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若是平常,黑三郎会松开嘴。可是今天,它却不肯松口,只眼巴巴看着苏大为,拼命摇着尾巴。
“是不是想出去了?”
柳娘子听到动静,也走出了厨舍。
这时候,洪亮也过来了,看了黑三郎一眼道:“想是天天在家里,憋得狠了。
大娘子,你家黑三郎真的是很乖巧。别人家的狗,没事儿就会跑出去溜达,可它却天天在家里趴着,从不见它出去。狗子生性好动,我觉得还是经常带它出去走走为好。”
苏大为蹲下身子,把狗头抱在怀里。
“想出去吗?”
黑三郎的尾巴,摇的更快了。
“我看,你就带着它吧。”
狄仁杰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道:“黑三郎很乖巧,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它这样子。洪亮说的没错,天天待在家也不太好,带它去走走,也没有大碍。”
你不知道我去昆明池做什么吗?
苏大为有点为难,狠狠瞪了狄仁杰一眼。
若在平时,黑三郎这样子的话,哪怕拼着不去衙门,他也会带它出门。
可他今天是要去昆明池,找李大勇讨要刀弩。昆明池里长安城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带着黑三郎,会有很多不便。
狄仁杰道:“你莫瞪我,我是为你好。”
“此话怎讲?”
“你可知丹阳郡公的绰号?”
“不知道。”
“他绰号‘鸟贼’,致仕后整天架鹰遛狗。
我听说,他最喜欢狗。若黑三郎讨他欢心,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万一他要抢走黑三郎怎么办?”
“那不会!”狄仁杰笑道:“丹阳郡公是个妙人,从不会行那强盗之事。他若是喜欢黑三郎,只要你不愿意卖,他也只是喜欢,绝不会强求。我听人说,当年他为幽州都督的时候,有一次偶然间看到一只老鹰非常喜欢,于是就前去求购,但被鹰的主人拒绝。
之后当地官吏为讨好他,把那鹰的主人抓起来,把鹰送给了他。
鹰在丹阳郡公那里,不吃不喝,整日哀鸣。丹阳郡公觉得奇怪,于是就派人去打听。得知了真相后,他立刻就让人把鹰的主人救出来,然后把老鹰还给对方。之后,他还命人把那官吏抓起来,不但罢免了官吏的职务,还派人赔了不少钱。
后来,他和那鹰的主人成了好朋友。
离开幽州的时候,鹰的主人把他那只鹰的后代送给了丹阳郡公,就是丹阳郡公如今最为宠爱的玉爪俊。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抢走黑三郎,说不定还有好处。”
听上去,这位丹阳郡公倒是一个好人。
苏大为低头看了看黑三郎,黑三郎可怜巴巴看着他,眼中带着期盼。
“好吧好吧,我带你走。”
苏大为的心,融化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黑三郎的那种目光,身手拍了拍它的头,又跑进了厨舍,从笼屉上拿了七八个热腾腾的包子,然后又打了一壶水,这才跑出了厨舍。
“你拿那么多干什么?”
“吃啊!”
“那也吃不了十个吧。”
苏大为的食量大,一顿饭顶的上普通人一两天的饭量。
所以,柳娘子做包子的时候,会特意做的很大,是普通包子的两倍。
“我吃不完,不是还有黑三郎吗?”
“你个小兔崽子,那是给人吃的,你给狗吃。”
“哈哈哈,我先走了,晚上会尽早回来。”
说着,他把包子放进挎兜里,牵着枣红马往外跑。
黑三郎欢快不已,跳出院门之后,又回头冲着柳娘子叫了两声,便飞奔着离去。
“这个小崽子,你回来再收拾你。”
柳娘子追出了门,冲着苏大为喊道:“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就跑出了济度巷,带着黑三郎眨眼间就跑的无影无踪。
柳娘子摇摇头,苦笑着转身回来。
洪亮拿着一个包子,正尴尬看着他。
柳娘子立刻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洪亮,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狄仁杰哈哈大笑,道:“大娘子不必在意,洪亮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你不用理他。
嗯,这包子做的真不错,比西市的梁婆子做的还要好吃。”
“那是,梁婆子怎比得上我的手艺。”
她走进厨舍,又突然出来。
“狄郎君,你刚才说,阿弥去找谁?”
“丹阳郡公……哦,大娘子别误会,是县君让他去送个信。”
“呃,那也是他的造化。”柳娘子道:“狄郎君,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提拔他,县君也不会让他跑腿。”
对柳娘子而言,长安县令已算得是大人物。
丹阳郡公……她并不知道丹阳郡公是谁,但也知道,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狄仁杰道:“柳娘子客气了,若非是我,也不至于让阿弥如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这可是他的福气。”
柳娘子一副‘这件事我能吹上一年’的表情,兴冲冲去了厨舍。
洪亮低声道:“郎君,这件事和咱们没有关系,何苦为他搭上人情,弄得这么辛苦?”
“怎么没有关系?”
狄仁杰道:“如果阿弥不是帮我,就不会失了刀弩。
那是他祖传的物品,我当然要想办法帮他。再说了,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如果不是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还没有头绪呢。赶快吃,一会儿陪我一起去县衙。”
“有线索了?”
洪亮闻听,惊喜不已。
这几日,他也很烦闷。
狄仁杰来长安是为了读书,可是被困在县衙里,终究不太妥当。
若狄公(狄仁杰的父亲)知道,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受责骂的人,肯定是他。
“嗯,阿弥昨天和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有了一些思路。”
“快点结束吧,早点结束,郎君也可以早点回国子监。”
“是啊,我也想早点结束。”
狄仁杰说着,也长出了一口气。
洪亮希望他早点结束,是为了他学业考虑。
而狄仁杰想早点结束,是因为他觉察到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有点不想再继续掺和。
反正不管怎样,只要能找到玉枕,就可以脱身出来。
他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洪亮,快点吃,咱们早点去衙门。”
雨后的长安,空气很新鲜。
永徽元年的天,很蓝。
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出了长安城,苏大为骑上了马。
黑三郎围着他不停打转,显得很兴奋,不时会吠叫两声。
“黑三郎,咱们走。”
苏大为催马扬鞭,枣红马沿着官道,仰蹄飞奔。
黑三郎汪汪叫着,紧跟在枣红马的一侧。看得出来,枣红马也好,黑三郎也罢,都很高兴。枣红马本就喜欢驰骋,但是在长安城里,就算小跑都要小心翼翼。而黑三郎更不用说了,它出了城,就好像是撒了花,一会儿加速狂奔,一会儿有汪汪大叫。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觉得,长安虽然很大,但其实很小。
对黑三郎如此,对他,也是一样……
一只黑猫,唰的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它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背影,那双幽绿的眼睛里,尽是疑惑。
第三十四章 钓蟒
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南,引沣水建昆明池,周围四十里。
昆明池建立之初,是为了操练水军。当时有南越国和昆明国作乱,汉武帝模仿滇池规模,开凿了昆明池。不过,伴随南越国和昆明国灭亡,昆明池随即从最初的军事设施,变成了泛舟游玩的场所。此后,历经数百年,演变成为长安城外一道瑰丽风景。
苏大为抵达昆明池,已是午时。
他站在昆明池畔,眺望浩渺水面,竟有些茫然。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并不知道丹阳郡公府在何处。
暮春,加之昨日一场小雨,湖畔桃杏凋零。湖畔一条小径,桃红杏白参差,竟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萧瑟感受。
湖面上,湖畔,不见人迹。
“汪!”
黑三郎喘着气,蹲坐在一旁,吠叫了两声。
它汗淋淋,毛发都已湿透。但是看它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累,反而很是精神。
出长安城一路下来,虽说中间走走停停,但路程不短。
连枣红马都有些累了,可黑三郎仍旧精神抖索,欢蹦乱跳。
苏大为蹲下来,身手抚摸它湿溻溻的毛发,好奇道:“黑三郎,你是怪物吗?”
普通狗子,跑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得不行。
黑三郎唰的一抖身子,水滴四溅,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它唰的一下子跳开,伸着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但眼睛里却是一派兴奋之色。
“你这家伙,不可能是怪物。”
苏大为笑了,“怪物不可能你这么皮,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摇了摇头,朝着黑三郎伸出手。
黑三郎立刻乖巧的跑过来,在他身前蹲下。
“看样子,以前真的是委屈你了!”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以后有空,我会经常带你出来玩耍,免得你天天在家憋坏了。”
黑三郎似乎听懂了,呼哧呼哧伸着舌头,看上去非常开心。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没有觉得,黑三郎是个怪物。
黑三郎很小的时候,就被前身抱回家里。已经八年了,它和苏大为母子,早就成了一家人。要知道,黑三郎来到苏家的时候,苏钊还活着。虽然不清楚苏钊到底是怎样的本领,可按照桂建超他们说的,苏钊能杀死诡异,显然也非等闲。
如果黑三郎有问题,苏钊肯定不会让它进家门。
之后,苏钊死了,丢下柳娘子和苏大为孤儿寡母,黑三郎始终不离不弃。
根据前身留下的记忆,苏大为当初有几次被街上的泼皮欺负,都是黑三郎保护了他。不仅是他,还有柳娘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柳娘子这种没有半点背景的人,却在崇德坊占了那么大一块宅基地,少不得会有人觉着眼红。
那时候,好几次有人欺负上门,却被黑三郎赶走。
再后来,周良做了不良人。
靠着官身,周良绑着苏大为狠狠收拾了几个想要欺负他母子的人,苏家才算是稳定下来。
黑三郎估计也就是憋得厉害,体力比较好。
这是一个魔幻的世界,狗狗的体力好一些,似乎也不足为奇。
苏大为没有想太多,站起身来,看着浩渺湖面,轻声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找人打听一下都困难。黑三郎,咱们该怎么办?那丹阳郡公究竟住在哪里?”
黑三郎蹲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好像有船?”
就在苏大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浩渺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亮而悠远的鹰的鸣叫。
一只黑色的燕隼,出现在天空。它飞的很高,盘旋飞行。如果从地面上看,也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不过,苏大为的视力非凡,所以把那只神骏燕隼看的是真切。
好一只燕隼!
燕隼,是华夏大地到处可见的一种鹰。
当然了,这个到处可见,指的是现在。若是在苏大为的前生,已经很难看到燕隼。
”汪,汪汪!”
苏大为手搭凉棚,眺望燕隼的时候,黑三郎突然叫了起来。
不过,它并不是对着那只燕隼叫,而是冲着湖面上的那一艘扁舟吠叫。
黑三郎的叫声,惊动了正在看鹰的苏大为。他忙凝聚目力向湖面上看去,就见那扁舟悠悠荡荡漂浮在湖面上。扁舟上,坐着一个蓑衣人。他坐在船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根钓竿,仿佛正在垂钓。
蓝天,白云,碧波荡漾。
扁舟,渔人,春风轻柔。
这是一幕何等和谐的景象,
可黑三郎的吠叫声,却是大煞风景。
苏大为忙蹲下身,把黑三郎抱在怀里,轻声呵斥道:“黑三郎,别吵。”
如果是在家里,苏大为这一句话,黑三郎就会安静下来。可是现在,它非但没有停止吠叫,叫声反而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仿佛湖水中有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忙凝神观看。
湖面上,远处漂浮着雾气,丝丝缕缕,令视线有些模糊。
突然,苏大为站起身来。
他看到,从湖面上弥漫的水雾中,一道水线正迅速向扁舟靠近。
与此同时,天上那只黑影也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叫声,似乎是在提醒船上的蓑衣人。
蓑衣人,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水线前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扁舟前。
随即,水线消失不见,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黑三郎的吠叫更加急促,它咬着苏大为的衣服下摆,把他往后拖,好像那水中藏着什么危险。
“喂,水里有东西。”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危险。
他没有看清楚那水线究竟是什么。
但是从水线的长度,以及它推进时产生的波浪,还有速度,可以推测,那绝不是什么鱼类。
蓑衣人,扭头。
苏大为看的清楚,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看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多岁。
“老人家,快走啊。”
老人闻听,微微一笑。
没等他开口,湖面突然翻起了巨浪。
老人手里的钓竿崩成了一个弓字形,显示出水下的生物,非同小可。
“给我出来。”
但老人却没有惊慌,他猛然从船上站起,双手紧握钓竿,大吼一声,向上拎起。
湖水,沸腾了,并形成了一个漩涡。
扁舟在巨浪中,忽上忽下,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但老人仍稳稳站在船上,紧握手中钓竿。
哗啦!
一股水浪冲天而起,水花飞溅。
一条体型巨大的蟒蛇从湖中露头出来,摇晃着脑袋,拼命挣扎。
它的嘴里,连着一根钓线。在试图挣脱钓线失败后,蟒蛇勃然大怒,长约有六七米的身体从水下浮出。那是一条有大腿粗细的巨蟒,身体浮出水面后,尾巴呼的扬起,朝着扁舟就砸下来。扁舟上的老人,仍旧是不慌不忙。他大吼一声,甩动手里的钓竿。巨大的蟒蛇,硬是被他从水里拖拽出来,狠狠摔在湖水中。
轰!
巨浪翻滚。
那蟒蛇拼命挣扎,但始终无法甩脱钓竿。
空中那只黑色燕隼,俯冲而下。
“俊哥走开,老夫一个人足够了!”
那老人一声怒喝,声音宛如沉雷,在湖面上回荡。
燕隼一个盘旋,再次腾空而起。而蟒蛇也好像预感到了命运,蛇身想要卷住扁舟,却见老人再次甩赶,把它从水里拖拽出来。巨大的蛇身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轰得落入湖水。老人双手握杆,又是一声大吼,把还没有缓过来的蟒蛇又一次拖出了湖水。周而复返几次,那条外形可怖的巨蟒,已变得奄奄一息。
老人催动扁舟靠过去,从船上取出一根鞭子,啪啪啪,对着蟒蛇就是一顿抽打。
只瞬间功夫,蟒蛇被老人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湖面,被蛇血染红。
那条蟒蛇已无力挣扎,任由老人拖着它。
苏大为在岸上,紧紧抱着黑三郎。因为他觉察到,黑三郎好像很兴奋,想要冲进湖水。同时,他也被那老人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那么一条蟒蛇,莫说是一个老人,就是十几个青壮,也未必能对付。可是在老人的手里,它却如此不堪一击。
“八十下,今天就给你个教训。”
老人停止抽打,剪断了钓线,顺着起伏的波浪,催动扁舟缓缓退走。
“以后如果被我知道,你还敢伤人的话,下次可就不是八十鞭,老子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取了蛇胆回家泡水喝。”
蟒蛇得了自由,惊喜万分。
虽遍体鳞伤,却挣扎着扬起头,朝着老人点了三点,然后身体瞬间沉入了湖中。
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老人架起桨,划着小船,慢悠悠朝湖畔行来。
船靠岸,他纵身跳下船,然后扬起手,就听燕隼一声短促的鸣叫,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手架着鹰,一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老人大步走来。
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黑三郎有点害怕。
它躲在苏大为的身后,夹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好一条天狗,就是太小了。”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老人说的是黑三郎。
“它都八岁了,哪里小?”
“八岁?”
老人露出愕然表情,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黑三郎,旋即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八岁了,那的确不算小了。
是条好狗,善待它,它将来也会对你好。”
“不用将来,黑三郎现在就很好。”
“是吗?”
老人显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迈步从苏大为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取出一个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
刺耳的哨声,回荡天际。
苏大为心里突然一动,大声道:“老人家,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知道,丹阳郡公住在哪里吗?”
老人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你找那老儿作甚?”
“我不是找他,我是找李大勇,丹阳郡公的儿子。”
“你找他作甚。”
“他拿了我的刀弩,让我来找他讨要。”
“他拿了你的刀弩?”老人看了两眼苏大为,突然间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如此说来,你是三郎的儿子吗?”
苏大为,有点懵了。
但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指着那老人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鸟贼?”
说完,苏大为就后悔了。
都怪狄仁杰,没事说什么李客师的绰号。而且他这绰号,又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苏大为脱口而出。
那老人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指着自己笑道:“没错,我就是那个鸟贼,李大勇那小子,是个小鸟贼,哈哈哈。”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是鸟贼,那李大勇真就是一个小鸟贼!
第三十五章 开灵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大地仿佛在微微颤抖。
在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骑队,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湖畔。
“父亲,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最前面是一匹乌骓马,马上骑士没等马停稳,就飞身跃下,快步走来。
他在老人面前躬身道:“孩儿不是说了,会处理青蛟蟒。”
“怎么处理?”
老人脸色一沉,道:“杀了不成?”
“这个……”
“你们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
青蛟蟒稀有,有镇水脉,聚福泽的能力。这条青蛟蟒是一条幼蟒,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它虽然惊吓了一些人,还吞了几头牛,但罪不至死,教训一顿就是了。如果是让你出手,只怕这幼蟒如今已经变成死尸……我就是因此才偷偷跑出来的。”
骑士低着头,没有开口。
但他脸上的表情,无疑证明了老人所言不假。
苏大为在一旁,也认出了骑士的身份,正是当日在归义坊见到的千牛备身,李大勇。
此时的李大勇,只着便装,看上去平平无奇。
老人训斥完之后,道:“那青蛟蟒被我抽了八十鞭子,已经老实潜入湖底。你派人传告周遭村落,就说没事了,可以继续在湖上打渔。还有,你别再去找它麻烦。这次教训之后,它应该不会再出来惹祸。让它待在湖底,与这里有大好处。”
“孩儿明白。”
“对了,这是三郎家的孩子,来找你的。”
老人说完,扬起手臂。
胳膊上那只燕隼振翅而起,飞上了天空。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李大勇骑来的那匹乌骓马。
马打盘旋,老人一手揽着缰绳,一边笑着对苏大为道:“小子,待会儿到家吃酒。”
不等苏大为回答,他就拨转马头,喊道:“回家了!”
身后的一队骑士齐声回应,又吓了苏大为一跳。
因为那些骑士,赫然全都是女人。
只不过她们之前骑在马上,身上还披着软甲,脸上戴着面巾,以至于他没看出来。
女骑士们拨转马头,随着老人急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尘土飞扬,呛得李大勇和苏大为两人一阵咳嗽,灰头土脸的退到旁边。
老人离去,李大勇看着苏大为,苏大为看着李大勇,都没有说话。
苏大为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道:“卑职拜见李将军。”
千牛备身,正经的正六品职官。
苏大为称他一声‘将军’,倒也不算过分。
李大勇长着一张面瘫脸,似乎不会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刚才他出现,到老人离去,他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他看着苏大为,摆了摆手道:“你还真敢来。”
“卑职,不得不来。”
“你和裴行俭什么关系?”
“卑职和县君没有任何关系。若硬是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县君是卑职的上司。”
“没有关系,他会找到我爹求情?”
“这个,卑职不知。”
又是一阵令人很尴尬的沉默。
苏大为虽然没有和李大勇对视,但是却能感受到,李大勇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谁为你开灵?”
好半天,李大勇再次开口。
”啊?“苏大为一愣,抬起头,一脸愕然表情道:“什么开灵?”
“没人为你开灵?你这身本事,又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家父生前只教了我一套天策八法,之后我自己琢磨了一些强身之法,自己瞎练的。”
“是吗?”
李大勇那张死人脸,出现了一些变化。
“如此说来,你是自己觉醒吗?”
“觉醒什么,卑职不知将军何意。”
李大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他犹豫片刻,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跟我来。”
“卑职的刀弩……”
“先跟我走。”
这家伙,似乎不是太喜欢说话,只管自己走。
他的步幅不大,步频也不快,但不知怎地,速度却很快。苏大为自认速度不慢。特别是他那两次发育之后,感觉着在整个长安县衙,他要说速度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他跟着李大勇,却很吃力。李大勇看似慢悠悠的行进,但是苏大为却要发了狠,才能跟上。
黑三郎赶着枣红马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个疏林之中。
这里很偏僻,离大路有点远,也没有什么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大为。这一路下来,苏大为很吃力,但要说辛苦,倒还不算。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见李大勇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站稳身形。
脸,有点红,气息还算稳定。
李大勇也不啰嗦,啪的把刀丢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抬手接住了刀,眉头一蹙。
这不是他的横刀,刀鞘刀柄乌黑,入手沉甸甸,少说有十五斤左右的份量。
李大勇身负双刀,在苏大为接住了那把刀之后,反手仓啷拔出另外一口横刀。
“拔刀!”
“干什么?”
“怎恁多废话,拔刀吧。”
苏大为有点糊涂,但还是把刀拔出刀鞘。
就在他手中横刀出鞘刹那,李大勇突然纵身上前,挥刀就劈向了苏大为。
“李将军,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错步躲闪,大声喝问。
李大勇却不回答,手中横刀刷刷刷连环劈斩。
他的刀法并不复杂,无非用刀的八个基本方法。但就是这最为基础的刀法,在李大勇的手里,却产生出千变万化。一条条,一道道的刀光编织成为天罗地网,把苏大为牢牢困在其中。苏大为脚踏九宫,接连闪躲之后,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李将军,你再这样,休怪卑职无礼。”
“废话恁多。”
李大勇冷冰冰吐出了四个字,手上横刀陡然加速。
那口横刀,仿佛有了灵性一样,刀势越发刁钻古怪,并隐隐发出风雷声。
苏大为刚才闪躲,已经非常吃力。
如今李大勇的刀法又发生了变化,他也只能还手。横刀在手中一振,唰的一刀刀光出现。只听铛的一声响,双刀交击一处,苏大为只觉手掌发麻。他心里一惊,这李大勇的力量,可不见得比他小。他忙跨步一个反九宫步,横刀顺势一抹,连消带打。
李大勇的眼中,闪过了赞赏之色。
他仍旧一言不发,横刀刀势再变,变得大开大阖,令苏大为脸色也为之一变。
眨眼间,两人交手十余回合。
刚开始的时候,苏大为还能勉力抵挡。
但随着李大勇的刀法连番变化,他渐渐有些抵挡不住。
不过,他也看出来,李大勇的刀法虽然变幻万千,但始终不脱离天策八法的范畴。
他心中暗自惊讶,集中精神和李大勇刀来刀往。
一开始,苏大为还只能勉强抵挡。
但伴随着时间,他的刀法开始变得纯熟,变化也逐渐增加。
天策八法,是苏大为前身所练。苏大为重生后,虽然继承了这套刀法,也能施展出来,但说实话,并不是特别熟练。毕竟,那不是他的记忆!可现在,在李大勇的重压之下,他对天策八法的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熟练,并开始融汇贯通。
又是二十多个回合,李大勇突然纵身后撤,道:“可以了,停手吧。”
他这一退,苏大为顿感轻松。
方才李大勇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让他甚至无法喘息。
他单刀拄地,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跟李大勇走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个样子。可现在……如果李大勇再继续打下去,他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果然没有师承……虽然你已开灵,但是并不会使用那种力量。
天策八法倒是有几分火候,不过太死板,根本没有融会贯通。你父亲生前,就没有告诉过你,用刀须留两分力吗?还有,你那正反九宫步很生疏,平时很少练习?”
“你,认识我爹?”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要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可真就辜负了穿越众身份。
“刀给我。”
李大勇没有回答,伸出手来。
苏大为犹豫一下,还刀入鞘,递给了李大勇。
“跟我走吧。”
“去哪里?”
“我家!”
“去你家干什么?”
李大勇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苏大为,板着个死人脸道:“你如果不想要刀弩的话,就不用来了。”
“要,我当然要。”
苏大为忙跟上去,大声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李大勇脚下微微一顿,依旧没有回答,大步流星离去。
这家伙,简直了!
苏大为忙招呼了一声黑三郎,快步追向了李大勇。
黑三郎则赶着那匹枣红马跟在两人身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担忧之色。
“喂,李将军……”
“你可以叫我叔父。”
“呃,好吧,叔父,你真的认识我爹?”
“当年,我们曾一起出使天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苏大为猝不及防,来不及减速,差点就撞在了李大勇的身上。
“你爹生前说过,想你做个普通人。
所以,我回长安之后,就没有去找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成了不良人,不仅成了不良人,居然还开了灵,还在归义坊杀了鬼卒……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慢着慢着!
苏大为有点懵了。
这听上去,很像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他嘴巴张了张,片刻后道:“所以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关照我?”
“若非我关照,你家那条天狗咬死了那么多人,太史局早就出手了。”
“可是……”
“去年天可汗驾崩时,我恰好去了新罗,没想到你竟然会遇到诡异潮涌。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康复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有继续留意。可谁料想,你竟然在归义坊遇到了高句丽鬼卒,而且还把那鬼卒给杀了……我才发现,你竟然开灵了。”
李大勇说完,转身就要走。
苏大为双手扶着膝盖,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叔父,你三番五次说开灵,至少该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开灵啊。”
第三十六章 说‘一’
丹阳郡公府,占地六十亩。
它坐落于昆明池畔,后院连接昆明池,可一眼看到浩渺烟波的湖面。
李大勇带着苏大为抵达郡公府的时候,已近酉时。
不知不觉,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将晚。
“你现在回去,怕也进不得城,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这个,我怕我娘会担心。”
“没事的,你不是说了,你要来找我吗?”
“那,好吧。”
李大勇说的是事实,苏大为无法反驳。
长安夜禁森严,城门关闭之后,莫说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休想再令城门打开。晚唐时期,律法败坏,以至于即便夜禁,城门也能叫开。
可现在,还是初唐。
李世民虽然驾崩了,可是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重臣犹在。
特别是长孙无忌,最重律法。他即将开启编修《唐律疏议》的浩瀚工程,又岂能容忍律法遭到破坏?
“叔父,到底什么是开灵?”
“先吃饭,家父已经准备了晚饭,咱们吃完再说。”
再次见到老人,他已经换了一身宽大的白袍。
李府的晚宴,并不是特别丰盛。
当然比之寻常家庭,绝对算得上是美酒佳肴。
晚上是全羊宴,蒸的、煮的、烤的、炸的等等,烹饪手法多种多样,菜色也十分丰富。
在苏大为前生,曾以为古人不擅烹饪。
可是重生后他才发现,古人的烹饪技术并不比后世来的差。
只是限于条件,烹饪的手段不是那么多。但是单以食材而言,同样的食材,古人会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制作,而且味道极其鲜美。色、香、味、意、形。自美食出现之后,华夏就出现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理论,也推动了烹饪手段不断创新。
日本料理,不过是取了色和形两个特点,就风靡全球。
苏大为记得很清楚,日本料理也叫做‘眼睛的料理’,所以它首先追求的就是其造型和色彩,令眼睛感到舒适。不好说日料的味道,但有一点它做的非常巧妙。人类是一种首先靠眼睛来进行判断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说法。
一身高档合体的穿着,陌生人相遇时,很容易产生好感。
美食也一样,让眼睛舒服了,就会产生出美味的感觉。这也是后世为什么日料可以风靡的重要原因。它的包装和它的造型,会给人一种逼格很高的感觉。相比之下,中餐往往会忽视这一点,以至于无论在价格还是其他方面,都处于下风。
可实际上,日料的产生,不过是从唐代偷师的产物罢了。
李客师白发童颜,精神矍铄。
他食量惊人,一点都不必年轻人差,甚至李大勇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顿饭,差不多半只羊就进了肚子,还有两坛惠阳春。
就这样,他还拍着肚子说:“年纪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了,只能吃个六分饱而已。”
您,果然是个饭桶!
苏大为心里嘀咕,手上的速度也不慢。
李客师笑道:“能吃好,能吃就说明身体没毛病,你这年纪,正是吃东西的时候。”
人常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苏大为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般。
不仅他不客气,黑三郎也不客气,趴在他的身后,抱着一条羊腿,吃的津津有味。
“我今天有点累了,就不陪你了。
小子,在这里不必拘束,随便一点。让你五叔陪你,明天起来,咱们爷俩再聊。”
说着,他就起身离开。
在路过黑三郎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好狗,真是好狗……小子,你家这条狗,配种吗?”
“啊?”
苏大为被呛到了,抬头看着李客师。
随后,他发现黑三郎抱着羊腿往后挪,挪到了他的身边,夹着尾巴一动不动。
“哦,它倒是没有配过,主要要看它喜欢。”
李客师不说,苏大为也不觉得。
现在正是春时,万物萌动,正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他有好几次看到在街头交配的狗,但是却从未见到,黑三郎有什么异常。亦或者说,它性冷淡?反正没见它发情,更没见它出去找母狗,一派很淡泊的模样。
难道说,它……
扭头看了黑三郎一眼,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抱着羊腿继续啃。
“也是,这种事要看缘分的。”
李客师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出去了。
李大勇早就停止了进食,见李客师出去,他也跟着就站起身来。
“吃饱了吗?”
苏大为看了一下面前的狼藉,有点不好意思道:“八分饱。”
“还要吗?”
你都站起来了,还问我要不要吃?我不要面子啊!就算是想吃,也不好意思吃了。
这家伙,真虚伪。
李大勇绝对不想不到,他随口一句话,就被挂上了虚伪的标签。
苏大为道:“不吃了。”
“那跟我来。”
李大勇往外走,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黑三郎也站起来,犹豫的看了看羊腿,又看了看苏大为的背影,最后叼着羊腿,就跟了过去。
两人一犬,沿着回廊行走。
很快的,他们就到了后院,来到位于昆明池畔。
明月,皎洁。
满天星辰汇聚成一条银河,横跨于天际。
“你叫阿弥,对吗?”
“我娘都是这么叫我。”
“那好,我也叫你阿弥吧。”
你倒是打蛇随杆上啊……但是,苏大为并不抗拒李大勇这么叫他,因为他认识苏钊。
其实,苏大为对苏钊很好奇。
他以前很少听人提及苏钊,在前身的记忆里,苏钊也大多是以慈父的形象出现。
柳娘子呢,也不怎么谈起他。
以至于到最近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苏钊也曾杀过诡异。
能杀诡异?且拥有左领左右府专用的刀弩,还跟随王玄策出使过天竺。
这一切,无疑给苏钊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让苏大为对这个便宜老子,非常好奇。
王玄策啊,狠人啊,一人灭一国的主啊!
他出使天竺,竟然会征召一个不良帅做随从,而且是两次征召。
由此也可以看出,苏钊绝非等闲之辈。否则的话,王玄策也不可能看得上他。
苏大为曾试图调阅苏钊的档案。
可是,整个长安县衙,都没有他的记录。
周良曾私下对他说过:你爹的档案,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而相关人员,也都在后来被调走了。
是王玄策吗?
苏大为非常怀疑。
但是,他想不明白,王玄策为什么要调走苏钊的档案。
“阿弥,读过道德经吗?”
“叔父说的,可是老子?”
“正是。”
“读过一些。”
苏大为的确读过《老子》,不过是他读过,而非他前身读过。
李大勇也懒得去问他是跟谁学的《老子》,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眺望星空。
“那你,可记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吗?”
“有印象。”
“那你知道,何为‘一’?”
“这个……”
苏大为感觉晕乎乎的,这大晚上的,刚吃饱,你就问我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吗?
这个‘一’,从老子写下五千言后,就众说纷纭。
各家见解,各种注释……就这么一个‘一’字,关于它的解释,一千万字都打不住。
“‘一’是根本?”
“那根本又是什么?”
“根本是……”
老子曰道,孔子曰仁。
说法不一样,但实际上其内核相同。
但这个‘道’,这个‘仁’,又岂是苏大为能够解释清楚?
怕是这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敢轻易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我不知道。”
老子道德经的原文是这样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果从字面上来解释的话,很简单,那就是道。
但是,道又是什么?
道是一,而一非是道。
苏大为只能用’根本‘二字代替,说实话,他是真不知道。
“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相克却又相生,而维持阴阳平衡者,就是’一‘。”
“我……”
苏大为用力挠了挠头,露出苦笑。
这玩意儿太深奥,就算他是穿越众,要和古人谈论阴阳,讨论‘一’,还真没有那个道行。
好在,李大勇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开灵?”
苏大为立刻来了兴致,连连点头道:“还请叔父赐教。”
“《关尹子·六必篇》曰:一炁生万物。
而这个‘一炁’,就是维持阴阳平衡,创生万物的根本。它,或许是最近乎于‘道’的存在,也可以称之为你说的根本。一炁,又唤作元炁,是东汉时期术士王充在《论衡》中提到。元炁充斥天地,也是维护天地的根本。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有阴必有阳,有人,也就有诡异。当元炁失调,则阴阳紊乱,必有大祸。
所以,自古以来,我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种平衡。
上古时期,黄帝和蚩尤逐鹿之战,说到底其实就是一次阴阳紊乱后的冲突……当时有真人广成子,创造出调用元炁克制诡异的方法。元炁,存在于天地之中,他无形,无色,无法捕捉。广成子创造的这种方法,也就是感应元炁存在的方法,谓之开灵。
感应他,掌握他,运用他,可称之为仙,可称之为神,亦可称之为佛。”
李大勇回身,凝视苏大为。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
第三十七章 父子
夜,已深。
水雾缥缈,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懒散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鲸儿又在顽皮了。”
“是啊,今天是初十。”
李大勇跪坐在李客师的旁边,看着缥缈雾气,沉声回答。
“你这人,也忒无趣。”
李客师不满道:“就不能快意些,总惦记我手里的鲸珠有意思吗?”
李大勇也不说话,只伸出手,然后看着李客师。
“好吧好吧,真怀疑你是不是我的种,没有半分情趣。”
李客师嘟囔着,从榻座边上的木盒里,取出一个玉制的盒子,放在李大勇手里。
“是不是你的种,你可以问我娘去。”
李大勇拿了玉盒,起身就要走。
李客师倒也不生气,轻声道:“怎样,可看出来历?”
“精充、气足、神全,已经开灵。
不过,他根本不知何为开灵,也不知道如何运用元炁。上次他在归义坊能杀死那头鬼卒,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还有,他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他是灵识自启?”
“应该是这样。”
李客师看着李大勇,道:“五郎,你别是因为三郎的缘故,为他遮掩吧。”
“这有什么遮掩,你可以自己去查证。”
“可按道理说,似他这种灵识自启,不应该至少观察一年吗?”
“观察他作甚?”
李大勇迈出一大步,凝视李客师道:“我可警告你,你别乱来。三郎生前说过,想他这辈子可以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日子。就让他做个不良人,你休想掺和进来。”
“我不掺和,我没想要掺和。”
对于李大勇颇为无礼的态度,李客师毫无在意。
他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似他这种灵识自启,最不稳定。
如果没有人指点他,说不定就会出现危险。比如,他不懂元炁之妙,却擅自调动元炁,又没有运用元炁的能力。结果会如何?我想你应该清楚,不用我提醒你。”
“我不想他入道。”
“哈,你以为入道那么容易吗?”
“那……”
李大勇看着李客师,那张没有丝毫情感的死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你教他?”
“你怎么不教。”
“我明日要去百济。”
李客师闻听,脸色一变,“去百济作甚?”
“据说,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近来与顺奴走的很近,不知在商议何事。
我要前往泗沘城查看究竟,所以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李客师,沉默了。
父子二人相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大勇道:“顺利,半载一年;若不顺利,要更久。”
“那,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吗?”
“帮我教他。”
李客师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
“你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当年若非三郎,我们这个使团都会死在天竺。三郎说,不想我去打搅阿弥母子,我就不去。如果他没有开灵,我会照顾他无忧无虑过完这一辈子。可现在,他开灵了……我知道,你那套手段很有用,不如教他。”
李大勇目光灼灼,看着李客师。
李客师叹了一口气,道:“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如果不同意,你是不是要翻脸?”
“嗯!”
“小崽子,还挺重情义。
贼你妈,我是你老子,怎不见你对我好一点?”
李大勇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客师,那张死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双手高举过头,一揖到地。
李客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他从榻座上站起来,走到了李大勇的面前。
“当初,我求着你跟我学,你死活不答应,宁可跑去老君观受七戒之苦。现在倒好,为了个外人,你居然反过来求我。五郎啊,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礼,等了多久吗?”
李大勇愣了一下,咬着牙没有说话。
只是那眼中,却闪过一抹水光。
他故作坚强的模样,也让李客师更加心疼。这辈子没怎么流过泪的老人家,此刻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唰的就流淌下来。他连忙伸手,抹去泪水,用力吸了下鼻子。
“罢了罢了,我这点本事,总要找人传授。
你那四个兄长,一个个没有半点资质;而你这小崽子,又跑去学了那上清秘术。那小子的老爹救过你,我就把我这点手段教给他,也算是还了当年救命之恩。”
“好!”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不会,但是不想。”
李客师噗嗤笑了,伸手一巴掌打在李大勇的脑袋上。
“滚吧,确认了,你真是我的崽。”
李大勇也笑了,他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笑得真难看,快去休息吧。”
“你也是!”
李大勇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夜色中,李客师站在楼上,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他转身,来到屋里,探手从刀架上取下一口横刀,仓啷拔刀出鞘,然后跪坐在榻上,用干布轻柔擦拭。
良久,他把横刀还鞘,抬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三哥啊,有点乱了!“
他自言自语,然后把横刀横放在双腿上,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这一夜,苏大为睡的很好。
当天蒙蒙亮时,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
迷迷糊糊,他还以为是在济度巷的家里,于是大叫一声道:“黑三郎,闭嘴。”
身边,传来一阵呜咽声。
苏大为蓦地警醒过来,扭头看去,就见黑三郎趴在床榻的另一边,正瞪大一双狗眼,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这家伙怎么上床了?
对了,这不是我家!
苏大为呼的坐起来,用力甩了甩头,感觉清醒了很多。
这里是丹阳郡公府,昨晚他和李大勇叽里咕噜的聊了很久,反正云山雾罩的,他似懂非懂。
李大勇说,他已经开灵。
所谓开灵,就可以调用天地元炁。
李大勇说的神神道道,一会儿老子,一会儿文始经(即关尹子),说的他糊里糊涂。什么道啊,炁啊的,又是两仪,又是五行。从上古炎黄,到魏晋清玄……总而言之,苏大为听得头昏脑胀,最后做出了结论:所谓元炁,有点像是原力?
对,就是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的原力。
很像,但又似乎不同,更加深奥,更加玄妙。
他最后的记忆,是停留在李大勇向他展示了元炁的神妙。
赤手空拳,却凭空出现了一把水剑……
苏大为觉得,这不是魔幻大唐,分明是修真大唐!
只不过,李大勇说,他们求的不是长生,而是要守护平衡。
上古时期,他们这些人被称之为‘巫’;先秦时期,他们被唤作‘方士’;秦汉之后,他们被称之为‘术士’;到了现在,他们叫做‘道士’。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称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不过,伴随着佛教东进,道士的成分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其中,也不泛骗子。
李大勇没有和他说太多,只让他好好休息,明日会把刀弩还给他。
被李大勇那一番话,搅得糊里糊涂的苏大为回到房间,就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
黑三郎一直跟着他,并且保护着他。
可黑三郎在床上,那狗叫声,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忙下床,披衣走出了房间,就见门外有几条狗,正叫个不停。
黑三郎出现,发出一声低吼。那几条狗立刻闭上了嘴巴,夹着尾巴一溜烟就跑了。
清晨,院子里弥漫着雾气。
苏大为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黑三郎,看清楚了吗?”
黑三郎一声低吼,似乎是再说:看清楚了!
虽说雾气弥漫,但苏大为的视力极好,还是看清楚了那人影的模样。
李客师,丹阳郡公,鸟贼!
没错,就是那老头。
苏大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客师说过的话。
李客师问他:能不能找黑三郎借种!
当时苏大为说一切随缘,没想到李客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几条狗是母狗?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道:“三郎,看不上吗?”
黑三郎则翻了个白眼,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转身扭着屁股,摇着尾巴就回屋了。
这鸟贼,还真是有趣!
苏大为现在有点相信狄仁杰说的故事了。
李客师虽地位崇高,身份尊贵,却不是那种蛮横之人。说句实在话,如果他强要黑三郎,苏大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以死相拼,保护黑三郎。不过,看了昨晚李大勇的手段,苏大为可不认为他能拼得过去。三原李家的底蕴,厚着呢!
但是,李客师并没有去强行讨要。
他似乎也知道,黑三郎在苏家的地位。
所以,这老儿居然想出了一个用母狗勾引黑三郎的招数。
那几条狗,品相都不差,而且其中一条,似乎是和黑三郎同种。
以李客师的身份,想来也不会找什么串儿来配种。他既然看重黑三郎,那找来的狗,也一定是纯种狗。只是,黑三郎为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呢?苏大为很好奇。
他走进屋里,看黑三郎已经跳上了床,趴在床上,于是过去抓起黑三郎的前爪就拎起来。
黑三郎露出恐惧之色,汪汪叫个不停。
“三郎,你不会是太监狗吧。”
“汪汪汪!”
黑三郎,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非常温柔好听的声音,“苏郎君,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第三十八章 鲸吞
观鲸楼,高三层,约十米。
三层名为观鲸台,可鸟瞰这个昆明池。
据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时候,曾命人雕刻了一尊鲸鱼石像,置于昆明池中心。
后昆明池历经数次水灾,石鲸沉入湖底。
再之后,朝代更迭。
很多人曾试图潜入湖水中,把石鲸打捞出来,却一个个无功而返,甚至无人见过那尊石鲸。
久而久之,石鲸渐渐被人遗忘,只留下了一个传说。
李客师端坐在观鲸楼一楼的大厅里,看上去人模狗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大为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有威严的老人,和那个带着几条母狗去接种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看到李客师,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仓皇逃走的样子。以至于在落座之后,苏大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李客师顿时满脸通红。
“笑什么笑?”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胡思乱想。现在的年轻人,全无半点礼数,就不知何为尊老吗?”
“是是是,都是草民的错。”
“哼,老夫自然是言之有理的。”
他越是如此,苏大为就越是想笑。
而黑三郎则蹲坐在他身后,颇有些忌惮看着李客师。
差一点就被这老儿得手了……如果不是要看着阿弥,本狗险些就上当了!
李客师觉察到了黑三郎的目光,有些挂不住脸,于是忙端起茶杯,用衣袖遮掩着脸,喝了一口茶水。
哼!
黑三郎冷冷吼了一声,不再盯着李客师。
李客师把茶盏放下,拍了拍手,就见一个身着白裙,面带轻纱的婀娜女子,捧着一个盘子走进来。她步履轻盈,身姿婀娜。她一进大厅,就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苏大为一眼看到,她手里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刀,一弩,还有两个箭菔。
这些东西加起来,有差不多三十斤重吧。
但是那女子毫不吃力,看上去非常轻松。她走到苏大为面前,屈身下来,把托盘里的物品摆放在苏大为面前的桌子上。那双秋波流转的美眸,在黑三郎身上扫过。
刹那间,黑三郎发出一声低吼,呼的起身,全身毛发都乍立起来。
“黑三郎,安静,安静!”
苏大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伸手一把将黑三郎拦在了怀里。
黑三郎被苏大为抱着,却仍呲着牙,口中发出一声声低吼。
“你怎么过来了?不要添乱。”
李客师沉下脸,说道。
白裙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带着一丝丝狡黠。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狗,能让你堂堂丹阳郡公拉下来,带着几条母狗偷种。”
“噗!”
苏大为一口水喷出,被呛得连连咳嗽。
而李客师那张看上去很娇嫩的脸上,也随之变得通红。
“你胡说什么,老夫堂堂丹阳郡公,怎可能赶出这种事情?”
“你什么事干不出来?想当年,也不知是哪一个跑去了鄱阳湖我老家,在水里下春药来着。”
“啪!”
李客师一巴掌趴在桌上,长身而起。
“你够了啊!”
“你吼我?”
白裙女人似乎也生气了,手里托盘啪的就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知道错了,就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回头我再教训你。”
李客师话音未落,就听门外轰得一声巨响。
苏大为坐在客厅里,正对着门,清楚看到那白裙女子出了观鲸楼之后,一甩手,一条匹缎唰的飞出,正抽在门口的一棵树上。有大腿粗细的大树,被拦腰抽断,轰隆就倒在了草地上,引得在观鲸楼外的人们惊慌失措。
“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是……她已经知道错了。”
李客师也算头铁,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说完,他才转身看着苏大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道:“有辱家风,有辱家风,让贤侄见笑了。”
苏大为,却目瞪口呆。
如果那白裙女人用的是一把刀,他丝毫不会奇怪。
但是……
那应该就是普通的匹缎吧,居然能把大树抽断?这要是抽打在身上……苏大为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黑三郎。怪不得,黑三郎刚才叫的那么凶。
不过,在女人离开之后,黑三郎也就安静下来。
听到李客师的话,它似乎撇了一下嘴,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
“好了,拿着你的东西,跟我来。”
李客师用力咳嗽了一声,迈步往外走。
苏大为忙拿起刀弩,把箭菔也收起来,紧跟着李客师。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了昆明池畔。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
那只燕隼俯冲而来,稳稳落在了李客师的肩膀上。
“下去吧。”
“啊?”
“下去,青儿会带你过去。”
“郡公,你让我下水吗?”
“正是。”
“我下水做什么?”
李客师转过身,负手而立。
阳光普照,从湖面吹来一阵清风,拂动他那白发飘飞。
一只神骏燕隼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和黑三郎。
“昨日五郎和你说清楚了吗?”
“什么说清楚了?”
“开灵!”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连连点头道:“说清楚了。”
“你是不是以为,开灵就开灵了,就完了?”
“呃,不然还要怎样?”
“对于’道士‘而言,开灵是一件好事,也预示着他可以进行下一步的修行。但是对普通人,冒然开灵,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没有人指导,对元炁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他感知不到元炁也就罢了,可如果他感知到元炁,却不懂得如何沟通元炁,运用元炁,那么接下来,就会非常危险。轻者,神魂颠倒,六亲不认;重者,就可能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所以,在开灵之后,你必须学会掌控这种能力。”
李客师凝视苏大为道:“这种掌控之术,并非一般人家可以拥有。
自汉亡以来,这种控制术大都为各世家门阀所掌握。隋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以为这种秘术被门阀世家掌握,会对江山产生巨大威胁,于是下旨命各家交付皇室。如此一来,也引发了各家不满,于是开始暗地里联合,最终李阀太原起兵。
贞观之后,太宗皇帝虽没有强行收缴,但一直在暗中进行打压。
他联合了道门,设立太史局,又从各家招揽子弟,并入左右领左右府为千牛备身……所以,这种掌控术就被皇家把持。普通人开灵之后,求术无门,只能投靠皇家。或是加入道门,但需经历七关历练,才能得到真正的传承。至于各家所掌握的秘术,一般人更无法得到。除非,你是世家子弟,否则根本难以接触到。”
苏大为听得心惊肉跳,看着李客师,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你开灵与我三原李氏并无关系,我也无需为你生死考虑。
但五郎拜托我传你秘术,一来是报答当年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我李家,自五郎这一代起,除了五郎之外,竟无一人有开灵资质。而五郎的掌控术也非我李家秘术,是他幼年时拜入北邙山老君观,历经十载,历经七关学得秘法。”
苏大为回过神来,道:“所以,你要传我掌控之术?”
李客师沉默了!
半晌,他轻声道:“我三哥临死前,曾预言我李家将来必将没落。
五郎在,尚可保我李家平安。
一旦我百年之后,五郎再有意外,则李家……所以,我今日要和你做一个交易。我传你掌控之术,他年我李家若是有难,你不得袖手旁观,必须要保我李氏一脉。
如何?”
“为什么是我?”
李客师苦笑道:“你运气好呗,居然可以灵识自启。
而你和我李家也算有渊源,也算不得太远。本来,你若是没有开启灵识,那我自不会找你。但你现在已经开灵,而且送到我李家来,又与我李家有瓜葛……小子,我不选你,还能选谁?再者,五郎也选中了你,我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
“如何?你可愿学我李家这鲸吞之法?”
鲸吞之法?
苏大为吞咽了一口唾沫,用力点头道:“我当然愿意。”
“既然如此,那你下水吧……此次你受我传承,短则半月,长则数月,甚至一两年。我会派人通知你家中,你只管安心学习。待你学成之后,才可以离开昆明池。”
“现在就要学吗?”
“立刻!”
苏大为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断。
他上前一步,伸手啪的拍在了李客师的手掌上。
“黑三郎,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记住,可千万不要被母狗勾引了。”
李客师本挺胸昂头,一脸的正经。
可是在苏大为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恶狠狠的看向了苏大为。
我连家传鲸吞术都教给你了,借你家天狗的种又算什么?
他想要发火,却看到了黑三郎那幽幽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颤。
好像做恶作剧被抓住的小孩子,李客师恼羞成怒道:“废恁多话作甚,赶快下水,休在啰嗦!”
第三十九章 风起
三月,长安。
眨眼间,已是月末。
自月中开始,连续一周的靡靡细雨,把灵宝寺后门的那株桃树打得粉红凋落。
山门外,遍地桃红。
雨水把花瓣冲进了河渠,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狄仁杰一手持油纸伞,另一只手里拿着课本,沿着河渠堤岸漫步。
当他走到桥头,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向灵宝寺的山门看去。
只见山门紧闭,不见那伊人身影。
他怅然若失,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石桥。沿着济度巷往里走,在小院门口停下。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有黑三郎的吠叫,也不见阿弥的身影。
柳娘子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衫,看上去也不是很有精神。
洪亮从厩房里出来,看到站在院门外的狄仁杰,先一愣,旋即道:“郎君回来了,怎不进门?”
“哦,正要进,正要进。”
狄仁杰说着话,就推开了院门。
“狄郎君回来了。”
“是啊。”
“今天可是回来的比昨天晚。”
“是啊,今天国子监的博士留我考校课业,所以回来的晚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郎君若是饿了,只管去拿吧。”
“多谢大娘子。”
又是一番日常的寒暄,没有任何新意。
狄仁杰总觉得,柳娘子对他似乎有一些怨气。
其实他很清楚,柳娘子对他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当日他让阿弥去丹阳郡公府取刀弩,谁料想丹阳郡公竟然把苏大为留下来。这一眨眼,都过去半个月了,还不见回来。
一开始,柳娘子很是欣喜。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欣喜逐渐变成了担忧,然后又演化为焦虑。
试想,苏大为一介草民,何以被丹阳郡公挽留这么久?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交集,却一晃过去了半月……换任何一个人,怕都要为之担心。
事实上,便是狄仁杰也有点担心了!
半月前,狄仁杰听取了苏大为的建议,带着人重又搜查了吕家酒肆。
在吕家酒肆的地窖里,他找到了玉枕。
随后,狄仁杰把玉枕交给裴行俭,算是把这桩事做了一个了结。之后,他就拒绝了裴行俭的邀请,返回国子监开始求学之路。由于之前落下了好多课业,狄仁杰回到国子监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他两点一线,沉浸在经书的世界中。
最初国子监的老师们,对狄仁杰有些不满。
你一个太学生,还是新生,开学了不说赶快来上学,却跑去帮忙查案。
如果是个普通人,国子监早就把他开除了。但是裴行俭出面求情,他虽非五姓七家出身,但河东四姓之一,也算是老牌门阀世族。况且,裴行俭也出身国子监,如今贵为从六品职官,而且是实权的长安县县令。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长安县,是上县。
从六品职官,听上去好像只比七品官大一级,但实际上,地位很高。
别以为七品官小,按照九品三十六级的职官划分,已经属于高级官员了。之所以后世人觉得七品官小,无非是因为那句’七品芝麻官‘的缘故。七品官,绝非芝麻大小的职官,那只是一种自嘲而已。七品官尚且如此,况乎一个年仅三十的六品官?
再直白一点,长安县令,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的区长。
谁又敢说,那是个芝麻小官!
靠着裴行俭的脸面,狄仁杰在回到国子监后,没有收到明显的刁难。
但隐性的刁难,却一点都不少。
好在狄仁杰生性坚毅,对于那些刁难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发奋学习。在几次考校都获得优异成绩后,国子监的老师们,也对他改变了态度,由不满渐渐变为欣赏。
这说起来容易,但是狄仁杰自己清楚,过去的十天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只是,心里面总是不舒服。
早起没有阿弥一起练功;晚上回来也听不到黑三郎的吠叫,生活似乎变得很无趣。
他开始后悔,不该让苏大为去昆明池。
早知道,那天他就陪苏大为一起去,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他去问过裴行俭,但裴行俭似乎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李大勇如今不在长安,不晓得去了何处。狄仁杰就奇怪,李大勇堂堂千牛备身,不在长安留守,随行伴驾,又跑去了哪里?李大勇不在,裴行俭也不好过多去找李客师。
开玩笑,虽说裴行俭出身高门,但和李客师相比,地位上差异甚大。
如果裴行俭的老爹裴仁基或者他老哥裴行俨还活着,倒是有可能和李客师说上话。
他,资历尚有些不足。
对此,狄仁杰也不好责怪裴行俨。
他身为长安县令,每日可算是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去为他跑去拜访李客师呢?
所以,他也只能好言安慰柳娘子。
天,业已彻底黑了。
狄仁杰坐在屋中,翻了两页书,觉得心神不宁。
雨,已经停了。
他走出房间,发现正屋的灯已经熄灭。
最近几日,柳娘子都睡得很早。
城门已经关闭了很久,苏大为肯定不可能回来。
她似乎也不想耗着,早早休息,第二天也会早早起床,等待城门开启的那一刻。
然后,她会一等一整天。
实在不行,明日就再去拜访一下裴行俭吧。
狄仁杰暗自打定了主意,在屋檐下站立片刻,返回房间。
他复又坐在桌前,伸手准备那一本经书温习。
可是手放在书包上,却不动了。
在那本《论语》下面,露出了一本书册的封面。
他拿开《论语》,拿起那本书。
灯光照在书的封面上,贞观律三个字,格外醒目。
之前,阿弥曾答应过明空法师,说要帮她带书。谁料想,第二天他去了丹阳郡公府,一去不回。狄仁杰就在西市买了这本贞观律,准备送给明空法师。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明空法师,也让他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
要不,我送去寺里?
算了,灵宝寺是尼寺,而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普通僧尼,他根本就没可能见到。
亦或者,请柳娘子送去?
那倒是可以!
柳娘子和明空法师关系好,和尼寺里面的法师也大多认识。
她此前为明空法师送过兰草,没有一点刁难。想必拜托她出面,应该可以送到明空法师手里。
想到这里,狄仁杰有点兴奋了。
他再次站起身,拿着书走到门口。
可是,他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屋黑漆漆的门窗,而后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如果阿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找柳娘子帮忙。
其实,即便是现在,柳娘子对他有点怨念,如果他开口,柳娘子一样不会拒绝。
但是,他开不了口。
苏大为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没脸面对柳娘子,更别说请他帮忙了。
瞻前顾后,怕就是他现在的情况吧!
狄仁杰把书放在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郎君,烫烫脚吧。”
“嗯。”
狄仁杰在凳子上坐下,脱了脚套,心不在焉把脚放进盆里。
“小心!”
洪亮忙大声提醒。
可还是晚了一步,狄仁杰已经把脚放进了盆里,然后立刻又抬起脚,呲牙咧嘴,还洒了一地水。
“怎么这么烫?”
“郎君,我让你试试水,你怎么一下子就放进去了?”
“我……”
狄仁杰抱着脚,看了看。
还好,没有烫伤,否则明天怕是走不得路了。
他苦笑一声道:“很烫,加点水。”
洪亮答应,端了一桶凉水过来,往盆里倒了一些。
“郎君,再试试看。”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再那么冒失,小心翼翼把脚放进了盆里。
“在加点。”
“好!”
洪亮用水瓢舀了一瓢水,慢慢倒进盆里。
他突然道:“郎君,苏阿弥……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可这都已经十几天了!他这一去不会,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丹阳郡公派人来说过,他有事情要麻烦苏阿弥一些时日。但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堂堂丹阳郡公,想要用人的话,手底下大把的人可以用,为什么找苏阿弥?”
“这个……”
“他又不肯说明什么事,这十几天下来,苏阿弥连个音讯都没有,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狄仁杰心里,咯噔一下。
“应该不会,丹阳郡公那人口碑不差。”
“你就知道他表里如一?”
狄仁杰,顿时哑口无言。
他突然一阵没由来的烦躁,用力一跺脚,却忘了脚在水盆里,顿时水花四溅。
“那我能怎么办?我也担心阿弥,我也想知道,李客师留阿弥做什么事。
可问题是,我问不出来啊!我连丹阳郡公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跟别说见李客师了。我拜托县君去打听,但也打听不出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洪亮,沉默了。
他默默伺候狄仁杰洗完脚,端着水盆往外走。
只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郎君,我也知道你为难。
可是……这两天,我见大娘子的精神明显不如前几日。和她说话,总是心不在焉。她母子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突然间儿子没了音讯,她这个做娘的难免挂念。”
狄仁杰,苦笑一声。
他定了定心神,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负责。
明天,我会再去拜访县君。哪怕是豁出去这张脸,也一定打听出来阿弥的消息。如果县君那边不答应,我就亲自去昆明池。我就不信,他李客师还能不讲理怎地?”
洪亮听了,也不禁苦笑起来。
“郎君,我不是说让你找丹阳郡公,但是……”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你这几日多陪陪大娘子,免得阿弥回来,看到她身体不好,会责怪我。其实,不仅是你奇怪,我这心里也奇怪着呢。当日我见李大勇的时候,分明和阿弥不认识。之后县君去找丹阳郡公说项,也没说有问题。
怎地偏偏阿弥去了丹阳郡公府,就一曲不回了呢?
你刚才说李客师表里不一,那我不相信。不为别的,就凭他是李卫公的弟弟,这一点我就信他。可惜,李大勇不在长安,否则我也能找关系,找他去问一问。”
“阿郎,量力而行就是。”
“我知道。”
狄仁杰摆了摆手,示意洪亮可以离开。
洪亮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门之后,把房门关上。
有点不踏实……以前,家里有阿弥,有黑三郎,狄仁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现在,他却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受。
站起身,他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吹灭油灯,爬上了床。
不管怎样,明日一定去找裴行俭一趟,一定要弄清楚,阿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狄仁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口中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第四十章 云动
夜色,正浓。
到了后半夜,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夜幕上不见半点星光。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黑暗中,偶尔有巡夜的金吾卫手持火把经过,但旋即又陷入黑暗。
远处的宫城上,有星星点点,忽明忽灭的光。
那是宿卫皇城的禁军,在城上巡逻。
沙漏里的白沙,无声流淌。坐落于坊门旁的武侯铺里,坊丁看了一眼沙漏,拿起一个小锤,走出坊门。他举起小锤,轻轻敲击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发出悠扬声响。
铛铛铛,铛铛铛!
已是二更三点天。
明空法师蓦地睁开眼,从禅床上做起。
她长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内衫,勾勒出曲线玲珑的婀娜身姿。
“小玉,小玉?”
明空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突然发现,睡在她床尾的黑猫,不知去了何处。自黑猫伤好后,白天会跑出去到处玩耍,晚上则回来寺院,陪着明空一起入睡。
昨夜也是如此,怎么会不见了影子?
黑猫很乖,只要回来了,就会陪伴明空,寸步不离。
今天这是怎么了,跑哪儿去了?
明空下了禅床,点亮油灯。
屋子里不见黑猫的踪迹,但窗户开了一个缝,想来是从窗户溜出去了。
可这么晚,它溜去哪里?
莫非是饿了?
明空想到这里,披上了衣服,打开了房门。
喵-
黑夜里,传来一声凄厉猫叫。
明空心里一惊,她听得出,那就是黑猫的声音。
她手举油灯,走出禅房,顺着猫叫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它的名字。
“小玉,小玉?”
却没有回应。
明空心里更紧张了,沿着回廊往外走,在回廊出口的台阶上,她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连忙蹲下身子,把油灯凑过去。这一看,她的脸色顿时大变,露出惶恐之色。
“小玉,小玉!”
地上有一小滩血,还有一撮黑猫的毛发。
联想到刚才黑猫的惨叫声,一种不祥之感悠然而上。
她忙走下台阶,顺着湿漉漉的石径走出禅院。雨越来越大了,油灯在闪了两下之后,也熄灭了。
禅院外,一片黑暗。
明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突然间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
是一个人?
明空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她跪在地上,双手摸索过去。湿漉漉的,有点粘稠,不像是雨水,倒像是……血?
她心里一颤,手上好像摸到了一个硬物。
几乎是本能的,她一把抓在手里,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在她背后出现,紧跟着,明空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打在了脑后,眼前一黑,扑通就趴在了泥水中。
“喵!”
黑猫的叫声,显得很狂躁。
它从远处飞奔过来,没等它靠近明空,黑影再次凭空出现。
此刻的黑猫,样子有些凄惨。
湿漉漉的毛发上,沾着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
可它好像不觉得痛,一脸凶狠之色,冲着那黑影腾身而起,口中喵的一声吼叫,两只前爪的肉垫里弹出两支利刃,凶狠就扑向了黑影。利刃划过黑影,啪的一声,一个木制人偶掉落在了地上。它似乎知道不妙,在空中强行想要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从黑暗中唰的飞出两只火鸟,一下子驱散了黑暗。
弥漫在空中的水汽,迅速向黑猫聚拢。
紧跟着,就见黑猫张口,喷出一个水球,狠狠轰在一只火鸟的身上。
火鸟,发出一声哀鸣,火星飞溅,消失不见。只是,它虽然消灭了一只火鸟,还有另一只火鸟,砰的就撞在了黑猫的身上。刹那间,黑猫的腰肋处,着火了。
它凄厉一声惨叫,普通就落在了地上。
水汽,迅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身上的火苗,也随之消失。
“咦,居然能调动水元炁?还以为你只是一直普通的冥猫,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黑暗中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黑猫冲着黑暗里,呲牙发出一声低吼。
“可惜了,你要是再修炼个一二十年,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但现在……你好像是刚得到了这个能力,还没有真正掌握其中奥妙,所以……去死吧!”
十数只火鸟,从黑暗中飞出,扑向黑猫。
黑猫见状,也有些慌了。
它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中,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昏迷不醒的明空,而后一声凄厉怒吼,转身飞奔离去。它身上有伤,但丝毫不影响它的速度。伴随着它飞奔的动作,一团团水汽在它身后出现,火鸟受那水汽的干扰,火光也渐渐的暗弱。
黑猫,消失在弥漫的水雾中。
喵-
喵-
天蒙蒙亮。
一连串凄厉的猫叫声,惊醒了柳娘子。
她蹙眉,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披衣从屋里出来。
一边走她一边骂:“哪里来的该死的猫,大早上的叫个没完没了,发春了不成?”
她推开门,就看到在门外,趴着一只黑猫。
黑猫看上去半死不活,身体趴在地上,却仍挣扎着撑起身子,冲着房门叫个不停。
柳娘子出来,它立刻停止了叫声。
与此同时,狄仁杰和洪亮也都被惊醒了,一个个睡意朦胧的走出房间。
“这是……”
狄仁杰看到黑猫,愣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
柳娘子已经认出了黑猫,她忙上前,蹲下身子来,大声道:“阿弥,点灯来。”
话出口,她才想起,阿弥不在家。
不过,狄仁杰反应很快,他转身回屋,很快就捧着一盏油灯过来。
“大娘子,你认得它?”
“这是明空法师的猫,我见她抱过它……呦呦呦,这小可怜是怎么搞的,一身的伤。”
柳娘子说着,小心翼翼把黑猫抱起来。
黑猫,没有挣扎,任由柳娘子抱着,小身子一颤一颤。
它身上的伤确实不轻,有刀伤,有烧伤。
柳娘子从内屋取了一个箱子出来,小心翼翼为它诊治伤势。
“以前阿弥淘气,经常弄得一身伤回来,所以我这里就有了准备。
后来,他父亲走了,他就稳重了很多。再后来,他做了不良人……”
柳娘子一边唠叨着,一边为黑猫治伤。
黑猫躺在桌上,任由柳娘子为它诊治,嘴里还不停的喵喵喵叫唤,声音微弱,却很急促。
“大娘子,他是不是想说话?”
“神经病,它是猫,不是人,说什么话。”
“不是啊,你看它一直看着你,叫个不停……而且,它既然是明空法师的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这大晚上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不去找法师,为何来找我们?”
柳娘子的手,顿时一颤。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狄仁杰道:“你的意思是,它是来求救的吗?”
“我不知道!”
狄仁杰站起身来,道:“法师心地善良,如果看到它受这么重的伤,绝不会撒手不管。这里,和法师只一河之隔。它跑来找咱们……大娘子,怕是法师出了变故。”
柳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狄仁杰,一句话也不说。
狄仁杰瞬间就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走。
“郎君去哪里?”
“我去寺里看看。”
“这大清早的,寺里都没开门,你怎么进去?”
“你别管了,我有办法。你在这里帮大娘子照顾好猫,我去去就回。”
狄仁杰,如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他先是回屋换了衣服,然后匆匆离开。
柳娘子则出了口气,身手轻轻抚摸黑猫的脑袋,“小可怜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说着话,用镊子探进黑猫后腿的肌肉里。
一根长约有三公分左右的钢针,缓缓拔出来。
黑猫喵喵叫着,声音已不再凄厉。它的头,枕在柳娘子的一只手上,用一双幽绿的眸子看着柳娘子。
“好了!”
柳娘子拔出了钢针,丢在旁边的盘子里。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瓶药水,“当初啊,阿弥的爹做不良人,也会时常受伤。我这手艺,都是他爹教的。你看着药水,是他爹生前配制的,说是可以生肌活血。
喏,这个药膏,专治烧伤。
小可怜,你别动啊,抹上去就好了。”
她嘴里唠唠叨叨,手上却格外轻柔。
洪亮一旁看着,忍不住赞道:“大娘子,这些药看上去,可真不错。”
“那是当然……当年阿弥他爹就是靠这些药,好几次都死里逃生。”
“这么好的药,为何不卖出去呢?”
“卖出去?”
柳娘子抬头,看着洪亮,露出一抹冷笑。
“洪亮,你是真不懂啊,还是装不懂?”
“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是咱们这小门小户人家能有的吗?
我倒是可以制作,但是一旦卖的好了,长安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会放过我?就算我把配方交出去,为了保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母子。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洪亮,沉默了!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嘛……
柳娘子他们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小虾米。
一些小事情,靠着苏大为那不良人的身份可以平下去,但如果事情大了,苏大为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想要一个配方,最好的办法,就是抢过来,然后杀人灭口。如此一来,这配方也就变成他祖传秘方。
“是我冒失了!”
洪亮露出了歉意。
这时候,柳娘子也为黑猫包扎妥当。
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撞开。
狄仁杰气喘吁吁进来,看着柳娘子道:“大娘子,明空法师昨晚杀了人,被抓走了!”
第四十一章 案情
明空,杀人?
柳娘子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不是桌上的黑猫喵喵叫个不停,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回过神来。
“法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她用一种难以相信的口吻道,脸上更满是决绝之色。
“不可能,法师不是那种人。”
狄仁杰苦笑道:“我也不信,可是……刚才我去找本地武侯,想要让他带我前去查看。不想才出门就遇到了他,是灵宝寺报的案。寺中一个沙弥凌晨打扫庭院,发现法师手持利刃,坐在一具尸体旁。那死者,也是灵宝寺的法师,法号**。”
“**法师?”
“大娘子认识此人?”
柳娘子道:“认得,却不熟悉。
这个人……不似僧尼,从不见她诵经。有几次,我还在她的身上,闻到浓浓酒味。
她死了?”
狄仁杰点点头,一脸的凝重。
“那……”
“我还没有见到明空法师,因为寺中住持,已经命人封闭山门。
本寺武侯可以进去,我却无法进入。老孙已派人去通知县衙,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不行,我不信法师会杀人。”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柳娘子的话。
狄仁杰道:“我也不信。”
他停顿了一下,又无奈道:“可现在,人赃并获,法师被当场发现。除非有极为清楚的证据,否则难以令她脱身。我这就去那边盯着,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那,麻烦郎君。”
对柳娘子而言,阿弥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视的人。
除了阿弥,她最感激的人,就是明空法师。在她最为困难的时候,是明空法师帮了她。柳娘子最重恩情,如今明空出了事情,她也心乱如麻,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在,狄仁杰尚保持冷静。
他想了想,对洪亮道:“你留下来照顾大娘子,若有什么事,就去找周良。”
“西街胡麻子巷的周二吗?”
“嗯,就是他。”
“我知道了!”
周良现在混得不错,在江摩诃手下可谓是如鱼得水。
之前,狄仁杰曾在裴行俭跟前提过他,所以也算是在县君那里挂了名号。他很机灵,八面玲珑。加之此前就在江摩诃跟前卖好,江摩诃当上了不良帅之后,周良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不似陈十一郎能打,但脑瓜子灵活,是江摩诃左膀右臂。
“大娘子,你别急,我先去盯着。”
“好。”
狄仁杰匆匆出门,直奔灵宝寺正门而来。
当他抵达正门的时候,就看到一队差役,正准备进去。
“杨班头!”
为首的人,狄仁杰认得,就是那长安县的杨班头,杨义之。
“郎君怎在这里?”
杨义之看到狄仁杰,也有些疑惑,于是停下脚步来。
狄仁杰忙上前道:“我就住在隔壁,听说这边出了命案,所以来看看。”
杨义之,却眸光一闪。
他拉着狄仁杰到旁边,低声道:“郎君,这个案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这寺里的僧尼都是什么来历。”
“知道。”
“死者**法师,乃先帝时九美人之一;而杀人者,则是先帝时就才人之一。两边的来头都不简单,况且据老孙说,是人赃并获,证据齐整。我估计,会有麻烦。”
这杨义之,也是个通透的。
班头这个职务,的确是芝麻绿豆大,而且算不得官,只是吏。
但是,别小看这么一个职务。这里是长安,是大唐帝都。他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职务,也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长。能做到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会是傻子。别的不说,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不差,否则根本坐不稳当。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虽然他说是住在隔壁,但如果他和案子无关,又怎会大清早的跑过来?
这案子里,无非死者和凶手两个方面。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也就预示着,他和某一方面有关。
杨义之是好心。
如果是其他寺庙里发生命案,他真不会放在心上。
可灵宝寺……开玩笑,这里面全都是先帝遗孀,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不会是小事。
他和狄仁杰一起办过白马巷的案子,一起打过鬼卒。
之后,狄仁杰又在裴行俭面前为他美言过,这份情意,杨义之记在心里。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麻烦……我也不瞒杨班头,明空法师我认识,而且对我有恩。我就是听老孙说,她出了事,所以来看看,想帮帮她。”
“这个……”
“杨班头,你放心,规矩我懂。
违法的事情,我不会做,我只是想勘查一番,问她两句话。”
“问话,怕是不可能。”
“此话怎讲?”
“这么说吧,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寻常,会被直接押送大牢。
没有县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和她接触。甚至县尊也不可以,除非宗正寺来人,并且在场。我这么说,你应该清楚了吧。其他事我都可以帮你,唯有和她接触,不太可能。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进去;若是不同意,那我也只好得罪了。”
对啊,明空是宫里的人,是嫔妃,而且不是普通的嫔妃。
唐代后宫参照隋朝制度,皇后之下除一品四妃、二品九嫔之外,还设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这一品四妃,就是一品夫人,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和贤妃。
二品九嫔则包括: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和充媛。
这十三个人,也是宫中除皇后之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而在这十三个人之下,就是二十七世妇。
这二十七世妇分别是:三品婕妤,九人;四品美人,九人;五品才人,九人。
在二十七世妇之后,又有六品宝林,二十七人;七品御女,二十七人;八品采女,二十七人。共八十一人,所以合称为八十一御妻。
死者**,四品美人。
凶手明空,五品才人。
哪怕她们现在已经出家为尼,也依旧归属于皇室成员。
要想审问这些人,需得到宗正寺的同意。否则,哪怕是裴行俭,也无法审问。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里面的玄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班头放心,我绝不会坏了规矩。”
“那好,请随我来。”
狄仁杰跟着杨义之,一起走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知客僧法号德容,原本是济度尼寺知客。
但她人聪明,谈吐好,佛法修为也不差。所以在济度尼寺搬迁的时候,被留了下来。
“住持法师受了惊吓,正在佛堂休息,无法招待各位差爷,所以命贫尼前来。”
“凶手,今在何处?”
“被看押在偏殿里,如今神智还不甚清晰。”
“法师不必担心,规矩我清楚。
请贵寺派人协助押解,我命人带路,先把她送去长安狱看押。
不过,凶器等一应证据,需交给我保管。还有发现她们的沙弥,我需要盘问,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
“那我派人去勘查案发现场,可以吗?”
“自然可以。”
“现场,没有被破坏吧。”
那知客僧道:“多亏了明真法师赶到,阻止了我们的行动,所以没有被破坏。”
“尸体呢?”
“尸体还在那里,明真法师说,不让我动,怕影响差爷办案。”
杨义之点点头,回身向狄仁杰看去。
“我想先去看看现场。”
“那就烦劳郎君。”
“差爷,这位郎君是……”
德容这才留意到,狄仁杰似乎并非差役,连忙阻拦。
杨义之道:“这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我们县君身边的贵客。前次高阳公主府的失窃案,就是被他破获。你放心,没有问题。如果出了事情,自有我杨义之担当。”
狄仁杰闻听,朝杨义之拱手。
德容见杨义之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阻止。
灵宝寺是皇家寺院不假,但县官不如现管。
你灵宝寺属于长安县治下,如果真得罪了这些人……什么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狄仁杰带了十几个差役,直奔案发现场。
而杨义之则让德容领路,前去见那个小沙弥。
案发现场,位于灵宝寺中院,不远处,可就是观音殿。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桃林,有一条通往侧门的小径。遍地凋零的花瓣,把小径染成桃红,更显几分凄然。
一具尸体,在偏门小院前躺着。
这里距离观音殿有大约五百米。
“这里,有点冷清啊。”
武侯老孙跟着狄仁杰,轻声道:“观音殿那边,是出家嫔妃居住的禅院。这个偏门,是通往后院,一般来说,没什么人会过来。”
“既然如此,大半夜的,这位**法师为何会在这里?”
“这个……”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为难老孙。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尸体周围的情况。因为昨日有雨,所以痕迹很清晰,有几个非常清晰的脚印。狄仁杰先蹲下来,认真查看那几个脚印,然后才走到尸体旁边。
尸体仰面朝天,已经变得僵硬。
发白的面皮,由于被雨水泡过,所以略显浮肿。
胸口有一致命伤,不过已没有鲜血流淌……狄仁杰盯着那尸体看了许久,才起身走开。
“这偏门通往何处?”
“是后院厨舍还有柴房。”
“那边,怎还有一个禅院?”
“刚才德容法师说,明空法师喜欢清静,所以住在那边。”
“也就是说,明空法师并没有和其他法师住在一起?”
“是。”
狄仁杰点了点头,沿着石径往里走,来到了回廊的台阶处。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眯起眼睛盯着台阶看。
台阶上,有一滩血迹,很小的一滩。在血迹的旁边,除了有一行清晰的足印之外,还有半枚淡淡的足印。如果不是狄仁杰观察仔细,很可能会忽视这半枚足印。
“李江!”
“在。”
“能不能把这枚足印给我取下来?”
李江是个健壮的小伙,听到狄仁杰的呼唤,忙跑到跟前。
他惊讶道:“郎君好仔细,如果换做我,很可能会忽视……放心吧,这个不算太难。”
“好,交给你了。”
狄仁杰站起来,顺着回廊往前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景象。
夜黑风高,细雨靡靡。
回廊尽头的禅院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她慌慌张张,似乎在寻找什么,一直来到了台阶处。在这里,她停下来了片刻,然后就穿过偏门。
嗯,由于天黑,又下着雨,她的步履有些乱。
走到偏门处……
“郎君,你小心点!”
耳边,响起一声惊呼,紧跟着有一只手,扶住了狄仁杰。
狄仁杰清醒过来,忙回头看。
身后,正是那具尸体。
如果不是老孙搀扶住了他,说不定他此时此刻,已经摔倒在地。而在他身前,有一个很清晰的痕迹。狄仁杰看着那痕迹,眯起了眼睛,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笑容。
第四十二章 明真法师
前院,禅房里。
年仅十三岁的小沙弥聂苏蜷缩在角落里,娇小的身子,还在颤抖不停。
据德容法师说,聂苏是年初在灵宝寺出家。
她还不是正式的僧人,所以也没有法号。平日里,她就是打扫佛寺,清理佛堂。
这地位嘛,怕是连火工都比不得。
狄仁杰过来的时候,杨义之已经问完话了。
“她每天清早都会打扫佛寺,只是今天起的早了,所以……”
狄仁杰点点头,走到聂苏面前,蹲下身子。
“小师父,你刚才说,你今天起的早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
加之相貌堂堂,以至于聂苏看到他,顿觉心里安定许多,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狄仁杰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为何今日会早起呢?”
“昨晚,后院一直有猫叫。”
“猫叫?”
“嗯,叫声很大,而且叫了很久。
我就住在厨舍旁边,所以听得很清楚,烦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起床了?”
“是的。”
狄仁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站起身来。
“现场勘查的如何?”
“还好,已经有了一些思路。
只是,尸体还未检验,所以我不敢确定。”
“检验尸体,怕是没那么容易。”
“也是,她原是先帝身前的美人,需要有宗正寺发话,对吗?”
杨义之点点头,笑得有点无奈。
牵扯到皇室,会有诸多麻烦。哪怕案子最终还是会落在长安县的头上,也会有不少机构掺和进来。别的不说,普通人死了,派仵作检查尸体就好。但是**法师是原是四品的美人。只这个身份,普通的仵作,根本没有检验尸体的资格。
“那先收起来吧,等宗正寺的回话。”
“也只有如此。”
狄仁杰和杨义之说着话,往屋外走。
突然,他又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聂苏道:“小师父,还有一件事,你可见过明空法师身边,有一只黑猫吗?”
聂苏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没有见过。”
”贫尼见过。“
聂苏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个声音。
狄仁杰回头看去,就见禅房门口,站立着一个僧尼。
“这是明真法师。”
“哦,见过法师。”
“你们要如何处置明空?”
“法师什么意思?”
“明空不是凶手,她一定是被人冤枉。”
“哦?此话怎讲?”
“明空为人善良,有慧根,平日里参修佛法也最用心。
寺里诸多法师,唯有她用功修行。这样的人是杀人凶手?贫尼不信,绝对不相信。”
杨义之点点头,“那以法师之见,谁会是凶手?”
“贫尼不知。”
“那法师可否告诉我,明空法师和**法师平日里的关系怎样?”
“一般吧……**法师佛性不高,也没有什么慧根,更不守清规,甚少见她参禅拜佛,温习功课。明空倒是说过她两次,有一次见她吃酒,还请了住持法师惩戒。
那一次之后,**法师倒是收敛不少。
但两人的关系也随之恶化,平日里就算见面,也不会说话。
其实,明空法师和大部分法师的关系都不算很好,所以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面。”
“原来如此。”
杨义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我就清楚了。
明空法师的身份,想来法师也清楚。如今,她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要关押长安狱,等候宗正寺发落。在此之前,她会一直在长安狱,也不会有人来为难她。”
“那就好,贫尼相信,她是清白的。”
“呵呵,我希望如此。”
杨义之和狄仁杰,与明真法师道别,走出了禅房。
“郎君,怎么一样不发?”
狄仁杰微一愣神,旋即道:“哦,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所以走神了。”
“怎么,看出了什么?”
“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也相信明真法师所言,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说着,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禅房。
禅房门内,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狄某这就去拜见县君,恳请接手此案。
我就不信,法师这么好的人,怎可能会杀人?刚才我在现场,也发现了一些线索,回去后在于班头细说。”
“如此,甚好。”
杨义之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走吧。”
“好!”
狄仁杰和杨义之带着人走了。
**法师的尸体,也被人收敛起来。
至于如何处理,那必须要等宗正寺的意思。如果宗正寺说,此案由长安县负责,那么尸体会送去长安县。不过,这验尸的仵作,则会从宫中挑选人前来接手。
总之,挺复杂。
“杨班头,这次多谢你了。”
“郎君说笑了,说不准过不得多久,还要你关照呢。”
“哈哈,那我先回去,咱们回见。”
“回见!”
两人在十字街分手,杨义之带着人离开崇德坊,返回县衙。
而狄仁杰则回到了济度巷,把他所见到,所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柳娘子。
“郎君,依你所言,法师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
“那谁是?”
狄仁杰,沉默了。
良久,他苦笑道:“大娘子,这你可难住我了。
我认为法师不是凶手,可问题是,我没有证据。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证据对法师不利。而且,法师出身宫中,曾是先帝身前五品才人。而死者呢,是四品美人……这涉及到任何一人,都需要通过宗正寺。更何况,现在还牵扯到了凶杀。
我打算过一会儿去县衙看看,探探县君的口风。
大娘子放心,如果此案最终落到了长安县,我会向县君请求,接手此案。”
洪亮一旁听了,脸色顿时大变。
而柳娘子则松了口气,轻声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耽误你的课业,会不会很为难呢?”
“呵呵,不为难!”
狄仁杰的回答,斩钉截铁。
柳娘子的脸色也缓和一下,突然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原本缩成一团,在柳娘子身边沉睡的黑猫,一下子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该死的阿弥,一到关键时候就没用。
为了一副刀弩,结果音讯全无。如果他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衬你一下。”
狄仁杰道:“大娘子休要发怒,阿弥现在被丹阳郡公差遣,也是福气。说不得他日,就能飞黄腾达,你不必太生气。再说了,这案子最终会落在谁头上,还不好说呢。”
“我怎能不生气?当初若非法师相助,我娘俩早就死了。
可恨,可恨,可恨啊!”
柳娘子连说了三个可恨,也不知是说苏大为可恨,还是那杀人凶手可恨。
她想了想,道:“如果此时落在郎君头上,阿弥虽不在家,郎君可以找周良帮忙。
二郎和阿弥是总角之交,而且长安城里的门路多,肯定能帮上忙。”
狄仁杰闻听,笑了。
“就算大娘子不说,我也会去找周二郎的。”
天,已大亮。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长安城,一如平日里喧嚣热热闹。
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尽显国际城市的风貌。
“郎君,你真要管这事情?”
狄仁杰和洪亮走在大街上,洪亮忍不住嘟囔道:“好不容易才得了博士们的谅解,你这要是再缺课,肯定会让博士更加不满。还有,这件事和咱们又没有关系。你也不认识法师,不能因为她帮过大娘子,就去掺和,这样对你可没有好处。”
“废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难不成让我看着法师被人陷害?”
“你就这么确定,她是清白的?”
“我当然确定。”
洪亮,突然停下了脚步。
狄仁杰疑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走了?”
“郎君,你不太正常。”
“你才不正常!”
狄仁杰闻听,勃然大怒。
洪亮却紧蹙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看的狄仁杰心里面,一阵一阵的发毛。
“你看什么?”
“郎君,你面带桃花,红鸾星动……”
“我呸,你个阿痴,什么时候还学会了看相?胡说八道。”
洪亮表情凝重,语气也格外严肃,“我没有乱说,郎君,你莫不是……”
“住嘴!”
狄仁杰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洪亮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没事总在窗前发呆,每天明明可以从正街走,却偏偏要绕路到后门。
郎君啊,你这是在作死!那可是先帝身前的人,莫说是你,就算当今圣上也不敢冒犯。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怎么……你可千万不要犯傻,这可是要杀头的罪。”
狄仁杰,心里一颤。
不过,他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强撑着道:“洪亮,你乱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郎君,你明白,你比谁都明白。”
狄仁杰,沉默了。
片刻后,他轻声道:“洪亮,我的确很明白。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坐视法师被人诬陷……她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吗?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但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但我愿意远远的看着她,欣赏她。她开心时,我会开心;她难过时,我也会难过;她遇到了麻烦,我愿意为她排忧解难。这无关男欢女爱,我甚至知道,这辈子,我和她都没有可能。
但是,我愿意!”
说到这里,狄仁杰叹了口气。
突然,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是愿意。”
“洪亮,你回太原吧。
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一个美人,一个才人……要说这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呵呵,我打死都不会相信。可越是如此,就越说明,法师现在很危险。此事,我一人担之,你别再过问。”
洪亮的脸色,也变了。
他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
“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亮没有用,但却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
从小到大,我都陪着你。你在太原时,那次闯祸我不陪着你挨打?这次怎地,不就是危险嘛。你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我就陪着你。你不怕死,我便怕死吗?”
狄仁杰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心里很感动,但却低声吼道:“洪亮,松手,成何体统。”
洪亮下意思的松开手,向周围看去。
就见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冲着他二人指指点点。
“快走快走,下次说话就说话,休凑得那么近,简直是不成体统。”
狄仁杰狠狠瞪了洪亮一眼,大步就走。
洪亮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边走还一边道:“郎君慢走,等等我。”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呵呵,却让狄仁杰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似地直奔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