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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剑指辽东

    李治心中把这些关节想清楚,长长吐了口浊气:“朕也是这般认为,方才在朝堂上,朝臣有许多人,居然替吐蕃说话,说吐蕃与大唐乃是姻亲之邦,岂有不帮姻亲,而帮外人的。

    朕就觉得不对,现在听你一说,果然如此。”

    李治嘴里说着自己英明神武,其实心里,却暗叫一声惭愧。

    如果不是上次苏大为回来面圣时,在他面前极力描绘吐蕃一统雪域,现在已经是高原一霸,有可能威胁到大唐西北安全,他这次,只怕也会迷惑,很难判断孰是孰非。

    真实历史上——

    吐蕃于显庆元年,以大相禄东赞率领十二万吐蕃兵,侵入吐谷浑。

    禄东赞领兵越过巴隆河,进抵位于柴达木盆地一带的白兰氏。

    当日,吐蕃军向驻扎白兰的吐谷浑国守军发起袭击,双方苦战三日夜,吐谷浑战死千余人,退出白兰地区。

    吐蕃顺势占领了吐谷浑西南辖境,并屯兵白兰以作为日后吞并吐谷浑的跳板。

    但凡灭国之战,旷日持久,绝非一两场战斗,能分出胜负的。

    而这样的战争,就必须顾及内外形势。

    对外,那时大唐还在征战西突厥,注意力全在突厥人身上,无遐顾及其余,是一个极佳的时间窗口。

    对内,吐蕃已经完全消化象雄古国的势力,国力空前强大。

    此时击吐谷浑,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算如此,吐蕃仍做了一番精妙的“微操”。

    一方面,吐蕃派精锐封锁前往大唐的通路,尽全力捕杀吐谷浑的使者,使吐谷浑无法向大唐及时传递消息求救。

    同时,吐蕃人自己不断派出使者,通过对大唐鸿胪寺,及一系列高级官员释放虚假消息,并用珍宝厚币,对朝中高官展开一系列“游说”。

    对能在朝堂上说上话,能对李治施加影响力的贵族高官,重点“照顾”。

    以致于朝堂上大量的声音,都是替吐蕃说话。

    是不是很熟悉?

    战国时,秦赵决战长平,秦国也正是用这一招,来搞定东方六国,使六国在一旁吃瓜,坐着看赵括军被秦军歼灭。

    就算千百年后,这种游说它国高官,实现自己战略意图的阳谋,仍是屡见不鲜。

    正史中,正是因此,李治一时难以决择。

    而当时李治又一心想征服高句丽,实现太宗未完成的功业。

    大唐战略由此向辽东倾斜。

    这就给了吐蕃最宝贵的时间窗口。

    在大唐显庆四年,吐谷浑大部被吐蕃给吞并。

    残余部纷纷内迁,“内附”大唐。

    直到那时,李治才如梦初醒,派出大唐名将苏定方,与吐蕃展开大战。

    可惜为时已晚。

    虽然有苏定方乌海之战,以一千破吐蕃副相达延莽布所率八万吐蕃兵的战场奇迹,但终究无法改变大唐战略被动的局面。

    吐蕃吞下的吐谷浑土地,基本都保住了。

    而随后大唐为了夺回吐谷浑这个战略缓冲地,做了一系列的战争动作。

    直到,大唐名将苏定方逝于军中,一切戛然而止。

    大唐高层才意识到,吐谷浑真的丢了,无法再复国。

    这原本是高宗朝难以言说的重大战略失误。

    但眼下,此刻,在苏大为面前,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苏大为不愿看到日后自己的好基友薛仁贵遭受大非川之败。

    亦不愿苏定方以白发皑皑之年,奔忙与平定乱局,四处充当救火队,最终活活累死在军中。

    “陛下,臣愿以性命担保,此次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是吐蕃想要侵吞吐谷浑。吐谷浑若在,我大唐与吐蕃尚有战略缓冲之地,若吐谷浑有失,吐蕃可以吐谷浑为基,剑指巴蜀剑南道。

    到那时,吐蕃占有地利,我军若想再攻回去,必须翻越丛山峻岭,战略十分被动。”

    苏大为的一番说辞,显然触动了李治。

    他轻轻拍打着膝盖,两眼微眯,沉吟良久。

    做为有为的帝王,他虽没去过雪域高原,但对于军略,也非一无所知。

    有吐谷浑在,唐军若出巴蜀,便能以吐谷浑为前进基地,得到粮草和人力补充。

    若失了吐谷浑,正像苏大为所说,唐军想跨越群山去攻吐蕃,无异于强弩之末。

    难难难。

    李治手掌轻轻拍打着膝盖。

    膝盖,真疼啊。

    就像他此刻的内心,无比纠结。

    从理智上,他很清楚,如果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大唐将在战略上陷入补动。

    可从情感上,征服高句丽,平定辽东,这是多大的诱惑?

    太宗没做到的事,若在我手里做成了,岂不是对自己最好的证明?

    开疆拓土之功啊,哪怕以后见到太宗,朕也能挺起胸膛吧?

    而朝堂上那些人,那些关陇的残余贵族,也该闭嘴了。

    此事,从政治上,也是重大的利好,能令朕的皇位更加稳固。

    但是……

    吐谷浑也绝不能丢。

    如果两边一起作战,只怕是顾此失彼,最后一事无成。

    当真是……

    难啊!

    微眯的眼睛张开,里面精芒闪烁,显示出一位帝王壮年时期的强烈野心。

    “苏大为,若以你看,这仗该怎么打?”

    “臣认为,西北地势高,若吐蕃占下吐谷浑,便有了对大唐的地利,所以必须在吐谷浑被灭国前,施以援助,无论如何要保住吐谷浑。”

    “何人可为将?”

    “苏定方将军,他熟悉西北形势,虽然有些辛苦他,但现在辛苦,好过将来奔忙。”

    “那你呢?我派你从旁协助苏定方如何?”李治突然道。

    这一下,把苏大为给问住了。

    他想了想道:“陛下,对吐蕃作战,臣本应义不容辞,但如今长安,也实在离不开臣。”

    “笑话,什么叫长安离不得你?”

    李治眼里光芒一闪,有些危险之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长安,唯一离不得的人,只应有一个,就是他,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

    “陛下,昨夜倭正营刚审了桩案子,事涉倭国细作,我正要禀报陛下。”

    当下,苏大为将案情及倭正营情况对李治细细说了一番。

    “陛下若派我和苏定方将军对付吐蕃,我自是愿意,但是倭正营刚刚整顿,若无臣去操持,只怕又回归散漫,如此,我们在情报上,反而会居于劣势。

    保证倭正营,好好利用此案,对倭人和高句丽、甚至是对吐蕃方向反渗透,建立我大唐行之有效的情报网络,也是为内外征战,做出有力支持。

    若此时有人能替臣管好倭正营,臣甘愿交出营正之职。”

    这番话说完,轮到李治闷住了。

    仔细想来,大唐会断案的有不少,如那个狄仁杰听说就不错。

    还有一些老刑名,刑部、大理寺也有不少。

    但是,能如苏大为这般,对情报之事,了如指掌,能在如此纷乱的局面中,提纲挈领,将倭正营真正撑起来的,一时之间,似乎还真找不出来。

    “情报……情报也是重要的。”

    李治喃喃自语。

    他自然是明白的。

    大唐也非不重视情报,像之前派往百济的李大勇,还有许多如李大勇这般的,都是大唐散布出去的重要秘探。

    在敌方境内,组建情报网,收集一切情报,给远在长安的李治,提供情报支撑。

    但说起来,对外的情报是够重视了,对内,这方面,大唐确实还有些不足。

    毕竟,大唐刚建立起来时,并没有这方面的需要。

    可是时移世易,做为一个区域性的大国,做为当世第一强国,天可汗的帝国。

    大唐长安,早已成了各国争相渗透,争相打探情报的“谍报之都”。

    对这一点,李治并非一无所觉,否则也不会拍板成立倭正营。

    “如果你不能去吐蕃……”

    “陛下,臣虽不能亲去吐蕃,但却有合适人选举荐。”

    “哦,是谁?”

    “安将军之子,安文生。”

    李治微微皱眉,在脑海中仔细回忆。

    他对安文生这个名字不太熟悉,一时想不到关于此人的印象。

    “安文生此前做过长安县不良人的副帅,与臣为知交好友,之前入吐蕃时,是他替臣指路,他对吐蕃之情,比臣更熟悉。”

    “他为何对吐蕃熟悉?”

    “因为他的师父是袁守诚,袁守诚常年游走于西域诸国,想寻找传说中西王母之邦,安文生跟随袁守诚去过许多地方,也去过吐蕃。”

    提起袁守诚,李治立刻有了印象。

    “你既推荐安文生,可愿为他做保?”

    做保的意思就是,如果出了事,你得负连带责任。

    苏大为毫不犹豫:“臣愿意。”

    “朕准了。”

    李治长呼了口气。

    有熟悉地形地理的人才引路,再加上苏定方之能,至少能保证唐军不败。

    如果能稍稍扼制住吐蕃的势头,拖住他们吞并吐谷浑的战略,为大唐争取时间,也就够了。

    “阿弥,你上次说过,吐蕃拥兵数十万?”

    “控弦之士,不下三十万。”

    “这些苦寒之地,真是出战士的好地方。”

    李治长叹一声:“朕意已决,派苏定方出征,阻吐蕃,救吐谷浑,令安文生为副,率兵两万。”

    噗~

    苏大为好悬,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他一脸错愕的看向李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两万人……是不是太少了点?吐蕃人占地利,人数也有优势,给苏将军就两万人?”

    神特么两万人,两万人对人家禄东赞十几万人?

    虽说苏定方擅长以少胜多,打出逆风翻盘的战绩,但能不能别这样欺负苏老将军?

    是看不起吐蕃人还是怎么回事?

    “朕意已决,对了,朕同时还会派程名振及薛仁贵前往辽东……新罗金春秋已经派使者数度告急,若不去救,只怕新罗不保。”

    李治的话,飘飘缈缈,仿佛从天边传来。

    苏大为一时愣在当场。

第五十二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安定西北,使大唐免除后顾之忧,不用在地势上和战略上陷入被动,这是苏大为以穿越者的眼光,洞察这一切。

    而对李治来说,有着更重要的选择。

    那就是辽东。

    征服辽东,平定高句丽,是政治上的考量。

    太宗李世民在世时,已经将消灭高句丽提上日程,数次征辽,也斩获颇丰。

    只是还未达到他平定高句丽的最高战略,太宗所以才说征辽没有胜利。

    实际上,并不是没有胜利,而是战术胜利,战略目标还未达成。

    在贞观后期,太宗一直派大将对高句丽进行骚扰,使其不能安心恢复生产。

    高句丽的国力,也因此大为削弱,已不再是隋朝时的区域霸主。

    太宗驾崩前,正筹谋再一次亲征高句丽,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彻底消除中原这位北方强敌。

    可惜最后天不假年。

    征高句丽的事,便被耽搁下来。

    到了现在李治朝的时候,李治的皇位得来的并不容易,他是幼子,头顶上两个哥哥素有贤名,曾是争夺皇位的大热门。

    最后太宗是被长孙无忌说动了,为了避免再发生“玄武门之变”这样的人伦惨剧,所以才立最小的嫡子李治为太子。

    但李治素来以“柔弱、恭孝”著称。

    在登基后,整个永徽年间,都被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压得透不过气来。

    虽然近两年已经将局面翻转,也刚刚取得平定西突厥这样的大捷。

    但对于李治来说,还需要在另一个战场上获得胜利,以证明自己。

    还有什么比完成太宗未竞的事业,更有说服力的呢?

    何况,如果此时大唐不出兵,据三韩那边的情报,新罗已经连丢数十城,国土沦陷近半。

    再不拉一把,这新罗小弟只怕真的要躺下了。

    相比于吐蕃和吐谷浑,大唐更在意半岛的局势,这是历史延续下来的惯性。

    谁叫前朝大隋,便是亡于征高句丽。

    大唐建立,虽然消灭了突厥这个强敌,但高句丽还在。

    无论用何种方法,耗费多少时间、人力,大唐的最高战略目标,一定是灭掉高句丽。

    往小里说是李治接过太宗李世民的政治遗产。

    往大里说,便是大唐超越前隋,正统性无可动摇。

    这一切,都是李治心中的考量。

    他并非不懂西北局势对大唐的重要性,但是两者都很关键,两相选择,优先要照顾的,是辽东。

    至于吐蕃和吐谷浑,派苏定方前往,已经代表李治足够重视了。

    抬头看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苏大为,李治心中忽有所感。

    在大唐年轻一代的将领里,能如苏大为这般有远见,而且还敢在自己面前仗义直言的,似乎还不多。

    要不要提点一下呢?

    在永徽末年,他曾担心过。

    担心苏大为与武媚娘走得太近,成为武媚娘在外的援助。

    将苏大为踢去西北军,既是支走他,方便接下来的计划,也是换一个环境,查看此人品性。

    结果出乎李治预料的是,苏大为在军中居然也表现出色,深得征西唐军上下的一致好评。

    无论是大总管程知节,还是苏定方等人,都对苏大为的表现赞誉有佳。

    除了一点,在班师回朝前,苏大为居然留书出走,做出违反军令之事。

    若非有这个把柄,那么苏大为征西之行,表现堪称完美。

    不,如果真的毫无错处,只怕李治反而要担心了。

    一个如此年青,毫无道德和行为瑕疵的年轻将星,未来,是可以控制住的吗?

    只怕得雪藏他几年,以观后效。

    正像当年自己的父皇,太宗李世民对薛仁贵所做的一样。

    可以说正是苏大为最后的冒失行为,既给自己征西的表现,涂抹一抹明显的污渍,也送了个把柄在李治手中。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举动,令李治感到安心。

    此后几番观察,对苏大为的忠诚,终于是打消了顾虑。

    否则,就凭当年苏大为第一次救驾时,对自己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就藏他一辈子,终身不录用,又如何?

    沉思良久,李治决定,还是可以多信任苏大为一些,给他一些表现的机会。

    就像这次,倭正营此次的案子,办得就极为漂亮,令他感到满意。

    想到这里,李治开口道:“阿弥,你可知,我为何打算只派给苏将军两万人?”

    “不知。”

    “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治沉吟道:“太宗在世的时候,曾与我讨论过前朝得失,他说,隋炀帝所做的一切,虽然是弄垮了他自己,但从长远来看,他做的都是对的。”

    苏大为下意识点头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李治手撑着木椅扶手,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得有点意思,可惜,没有功在当代,全是利在千秋了,所以天下人都反他,因为他那代人,并没有享受到任何好处。”

    苏大为默默点头。

    隋炀帝开运河,兴科举,打压世家,征辽东。

    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是对的。

    但是正确的事,也有可能得到错误的结果。

    “炀帝失之太急,把数代人的事,想要在短短数年间做完,怎能不透支民力、国力,怎能不天下鼎沸?”李治轻轻拍了下扶手,接着道:“所以太宗在世时,其实对用兵……极为谨慎。”

    “极为谨慎?”

    苏大为有些诧异,这和他所知的不同。

    他记得,大唐从建国开始,前几十年,打仗似乎一直没停过。

    这也能叫极为谨慎?

    “太宗跟我说过,他心中,有一个五年计划。”

    李治这话出来,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微变,那是吃惊的。

    神特么的五年计划,李世民居然有这个脑洞?这不是后世才有的名词吗?

    只听李治继续说下去:“太宗从登基开始,到征辽东前,一共经历三个五年。第一个五年,令大唐休养生息了四年,在贞观四年,出兵灭了东突厥。”

    苏大为不由点头。

    “第二个五年,大唐又休养生息四年,在贞观九年,灭了吐谷浑。”

    “接着便是又休息四年,在贞观十四年,大唐收服了西域。”

    咦?

    听到李治这么说,心里默默一算,苏大为不由讶然,还真是。

    看起来李世民当政时,打仗是常态,许多后世的人一直奇怪,大唐初立,是如何将突厥这样的消灭,并且还没耽误经济建设。

    现在听李治提及,这才恍然。

    李世民不愧是一代雄主,隋炀帝玩起来会崩的灭国之战,在李世民手里,却是精心策划后的举动。

    “贞观的第四个五年,依旧是休养生息了四年,然后太宗准备在贞观十九年拿下高句丽……”说到这里,李治便住口了,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就得说到太宗李世民没能拿下高句丽之事,不想再说。

    “我大唐从前隋灭亡吸取到的教训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正如孙子所言,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李治向苏大为正色道:“所以朕登基以来,只要腾出手,便驱使将士们,向四周不臣者,挥动大唐的鞭子,让他们都明白天可汉的威严。

    可朕也必须得明白,一切过犹不及,绝不可滥用。

    兵力是如此,民力、国力,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我大唐刚刚完成征西突厥之战,边关将士衣不解甲,尚未得到很好的休整。

    然,吐谷浑事急,不可不救,只能令苏老将军再次领兵西进。”

    稍微喘了几口气,李治伸指向一边指了指,那里挂着一副硕大的地图,正如苏定方在家中悬挂的一样,用鲜红色的笔触圈起了辽东。

    “辽东,同样事急,朕亦不能放。如今我大唐精锐,一部在西域,随裴行俭守住四镇,一部要前往辽东,你觉得,朕还有多少兵马可派?”

    李治苦笑着拍拍膝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就算我从镇守各要害的折冲府,抽调人手,你算算,这个后勤和消耗,得糜费多少钱粮?

    两万,不能再多了,为了挤出这两万兵,朕还需要派六万民夫做粮食转运,西北群山峻岭,粮食转运困难,只怕六万人都还不够,还需要大量的骡马,还需要大军行进之处,各地支援。

    这些,都是要扰民,要误农时,要消耗国力的。

    朕当这个家,就一定要量入为出,留有余力,绝不能再重蹈前朝覆辙。”

    “陛下高瞻远瞩,臣受教。”

    苏大为肃然起敬,叉手行礼。

    心里想的则是:这还是生产力太低下了,农业社会,大规模的征调人口作战,便会耽误生产,会严重影响国内的生产力。

    难怪大唐对外用兵,多数都是派数万人,大量征调胡人仆从军。

    看来的确是吸取了隋亡的经验。

    可惜,随着后来对吐蕃战略的失败,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唐周边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逼得唐军不得不四面出击,频频救火。

    一代名将苏定方都累死军中。

    令李治与李世民施行了两代帝王的“五年计划”,休养生息而后对外用兵的策略,彻底失败。

    唐军的战力,也自此开始衰落。

    不得不大量依赖胡人仆从军做补充。

第五十三章 通天真人

    “苏定方擅长以少胜多,这两万人交给他,朕相信他能打出不坏的局面,万一不顺利,我们也不致伤筋动骨,待辽东腾出手来,朕再让薛仁贵他们率军支援吐谷浑,相信能稳定局面。”

    李治信心满满的道。

    苏大为,却是没他那么乐观。

    他知道,辽东半岛是个大泥潭,唐军在那边,不知要陷多少年,才能取得胜利。

    而且胜后,得最大便宜的还是新罗的金家。

    可惜这些是绝对无法对李治言明的。

    不然没法解释,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令李治相信。

    心里苦笑一声,苏大为又向李治道:“陛下既然决定用兵,那么臣以为,倭正营可以在情报方面予以配合,之前破获的倭人细作之事,我们可以……”

    “此计可行!”

    李治一边喘气,一边兴奋的拍了拍膝盖:“如此一来,朕收复辽东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

    日月如梭,时间如白马过隙。

    不知不觉,距离上次入皇宫,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苏大为都在忙于整顿倭正营内的事务,重新立下规矩、章程。

    梳理人手,人员。

    将倭正营内部整顿,令它咬合成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向着苏大为希望的那样前进。

    做为副手的高大龙,也是忙得飞起。

    通过秘密审讯禁卫王清河,用威逼利诱各种手段,保证他重新倒向大唐,将倭人细作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倭正营由此也渐渐摸清倭人在长安布下的情报网络。

    当坐在桌案前的苏大为,看着手里那份高大龙交上来的卷宗时,一时有些语塞。

    “大龙,你这字……”

    “我哪会写字,小桑写的,我正在学,不过估摸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学会。”

    高大龙摸了摸下巴道:“对了,那个王清河最近已经吐露了一些东西,不过我感觉,他知道的也不多,倭人应该还有其他的细作和渗透,但是想要弄清楚,只怕不是一日之功。”

    “没关系,我们不用全数弄清,只要有王清河这条线,再多摸清一两条,便可以按计行事,到时倭人自然会信我们的情报。”

    高大龙看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还是你的鬼点子多。”

    “都是为了大唐嘛。”

    苏大为不以为意。

    他的方法说起来并没什么稀奇,其实就是真假虚实的切换。

    开始,一定要给倭人一些饵,给一些有利的消息,让倭人尝到甜头。

    这样便会突显出王清河这条线的重要。

    倭人自会把关注度吸引过来。

    等到关键时刻,倭正营自会放出一些相反的消息,或者虚实难辩的消息,令倭人的情报系统遭受重大损失。

    “比如最近,大唐要对外用兵,倭人已经在频繁打探了,这件事,除了陛下和有限数人,根本没对外公布,所以倭人应该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他们能从大唐兵马和粮草的调动判断要用兵,却无法断定用兵的方向、规模和将领。、

    可以透露一些给他们,告诉他们大唐要对西北用兵,领兵大将是苏定方。

    这件事很快便会证实。

    如此倭人和高句丽那边,必然会松懈下来。

    待薛仁贵他们兵发辽东时,便有一个时间差,他们的情报迟缓,我军会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

    苏大为不厌其烦的向高大龙交代细节。

    高大龙和一旁的小桑点点头记下。

    虽然这招挺阴险的,但大概率,以后倭正营都会如此行事。

    在非关键的问题上,可以大方的出示情报。

    在关键问题上,可以模糊、迟滞,甚至错误引导对方的情报机构,为唐军的行动,创造有利的条件。

    说完这些,苏大为把手里的毛笔搁在一旁叹了一口气。

    从上次以后,很多事他也想开了,想明白了。

    就算有着先知先觉,但有许多事,并非是李治不明白,只是受限于环境、条件,不得不为之。

    李治的选择,已经是大唐当下的最优解。

    不存在再好的办法。

    全力对付吐蕃,新罗可能会被高句丽吞并。

    以高句丽区域性大国的底子,一但能占据新罗,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恢复实力。

    到那时,对大唐来说,同样是一大威胁。

    全力去对付高句丽,放任吐蕃不管……

    历史已经证明了,大唐之后被吐蕃坑得挺惨。

    连长安都被吐蕃人打破过。

    所以……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啊。

    问题李治考虑得也挺对。

    天下兵马就这么多,这头人手用得多,那头就得少一些。

    还要考虑各地驻守的折冲府兵马。

    还要镇守西域,还要巩固过去突厥人的草原各部。

    还要……

    千头万绪,哪里不要人?

    都去打仗了,那么多后勤的农人都去运粮了,谁来种粮?

    明年饿肚皮吗?

    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算了,我如此焦虑做甚,大唐再怎么说,雄风仍在,只要架子不倒。

    苟过武周时期,一直到唐明皇那里都没什么大问题。

    要到李隆基晚年,经历安史之乱,大唐才彻底衰落。

    那个时间,已非我能看到的了。

    管那么多做甚?”

    苏大为喃喃自语。

    周大龙在一旁冲他好奇的问:“阿弥,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情绪接着道:“对了,关于苏定方将军要出兵吐谷浑,可以快点放出去,我估计就这几天了,别等人出兵了,咱们还没利用上这条消息……”

    “放心,误不了事。”

    高大龙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

    “有事就说啊,干嘛吞吞吐吐,说出来又不会怀孕。”

    “恶贼,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又没媳妇,什么怀……对了,说来,你上次不是说要帮大虎介绍一门亲事,人呢?那媒婆呢?”

    “咳咳……最近不是忙么,忘了,放手,别掐老子,真忘了,我一会就去找周二哥,放心,答应你的事跑不了。”

    苏大为一巴掌把高大龙伸过来抓自己的爪子拍开:“有事说事,君子动手不动脚。”

    “我特么不是君子,我是蚺鬼!”

    高大龙狞笑一声,露出两颗尖牙,眼中凶芒一闪。

    见苏大为没理他这套,他讪讪的挠了挠后脑:“是关于那个武顺家的事……上次不是说贺兰敏之可能是杀了钱三吗?我这几天留意了一下,倒发现一桩有趣的事。”

    “何事?”

    “贺兰敏之,与一些江湖人走得极近,这些江湖人似乎颇有些手段,我怀疑其中有异人,为首之人,好像叫什么……通天真人。”

    “通天真人?”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名字怎么有点熟悉。

    莫非,后世那个徐老怪不是乱编的。

    史上真有此人?

    “这通天真人,与贺兰敏之究竟是何关系?”

    “这个倒还没查出来,只知道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在武家新宅子里,至于具体在做什么,我没进去,不甚清楚。”

    “尼玛,你都查到这一步了,做戏不做全套。”

    苏大为骂了一声,看了高大龙一眼:“他们一般什么时候聚?”

    “阿弥,你想……”

    一个时辰后。

    苏大为、高大龙和小桑三人,已经到来武顺家新宅附近。

    对了,现在不能直接呼武顺,而应称她为韩国夫人。

    “阿弥,你盯着旁边这家府宅做甚?”

    巷角边,高大龙留意到苏大为一直在看许敬宗的宅子,不由好奇。

    “上次查案时,我不是在凶案现场收集过一些毛发嘛,后来我让黑三郎嗅了味道,循着味道曾来过许敬宗府前。也不知那些毛发,究竟是凶手的,又或者是钱三的。”

    如果是凶手的,那黑三郎大概就是闻着贺兰敏之的味儿找过来。

    只是因为大雨冲刷过气味,后来失了方向。

    但如果是钱三的……

    那可就好玩了。

    不过现在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只能成为苏大为心里的一个疑点,难以证实。

    “府门开了,看那个人。”

    小桑在一旁低喝一声。

    苏大为抬头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身月白僧衣的明崇俨

第五十四章 谈判结果

    明崇俨比贺兰敏之还要小上几岁,但却透着远超乎他实际年龄的成熟。

    因为是带发修行,并没有出现后世诸如“我秃了我也变强了”的情况。

    一头秀发在头上用一根玉簪束起,戴以莲冠。

    眉目清秀而妖异。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语也带笑。

    似乎有一种令人酥醉的魔力,能一直看进人的心里。

    如果笑起来,在一边面颊上,便会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

    此时明崇俨和两名陌生男子,从韩国夫人府上走出。

    但却没有走远,一拐弯,居然是去了许敬宗府上。

    “阿弥……”

    高大龙开口问了一声,却被苏大为挥手打断。

    “先别说,让我想想。”

    眼前之事,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他又想起当日黑三郎在许敬宗府前徘徊,莫非,许敬宗真的和钱三之事有关?

    那这件看似普通的仇杀案,还会牵出些什么来?

    苏大为在心里权衡。

    要想破案,只怕得再冒一次险。

    但这种事,如果被撞破,只怕李治也不好护着自己。

    毕竟,擅闯当朝中书令的私人府邸,这种事情太惹人忌讳了。

    就在苏大为心中天人交战时,一旁的小桑低声道:“有人来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长巷一头,贺兰敏之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正向自家宅子走来。

    他穿着一身贵公子的华服,看上去明艳无比。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充满阳刚之气。

    任谁都无法将他与诡异联系在一起。

    不过再仔细多看两眼,苏大为发现,在贺兰敏之的额角,到眉心的位置,多出一条殷红的伤疤,看上去甚是明显。

    这令他原本俊朗的脸上,多出几分戾气。

    苏大为微微一怔,暗想:不知是谁伤了他?以武媚娘如今的身份,她以前这些亲戚,如母亲杨氏,被封为荣国夫人。

    姐姐武顺,被封韩国夫人。

    俱赐豪宅奴仆。

    身份不可同日而曰。

    这种情况下,除了钱三那种出身市井的无赖之徒,谁会不知道贺兰敏之的身份,谁敢伤这位大唐新晋的外戚?

    心中略一思索的功夫,就见贺兰敏之拍开大门,径自走进去。

    苏大为心念一动:“大龙,想不想跟我进去瞧瞧?”

    “光天化日之下,闯当朝皇后亲姐的宅子?”

    高大龙有些吃惊的瞪向苏大为。

    “你不会不敢吧?”

    “嘿嘿,有你顶在前面,有何不敢?”

    “行了,走吧。”

    盏茶时间后,高大龙黑着一张脸,侧向苏大为:“就这?”

    “不然呢?”

    苏大为向他扫了一眼。

    小桑在后面,抽了抽嘴角,憋住笑容。

    大团头以为苏大兄要带他偷偷潜入武顺府上,却没料,他却是光明正大的敲门而入。

    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偷入韩国夫人府上,想想就刺激。

    可惜,苏大为却没这么做。

    他现在行事越发稳重,考虑得也更周全。

    贺兰敏之对他来说,犹如一颗定时炸弹般,不搞清楚他为何要杀自己,只怕是寝食难安。

    至少得将他稳住,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对自己下手。

    要让他明白,对付自己将会承受何种代价。

    至于贺兰敏之与明崇俨,还有许敬宗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在偷偷做些什么,苏大为却没太大兴趣去知道。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圈子。

    这长安的人那么多,事那么多,岂能全部都查清楚?

    只要不影响到自己,不妨碍自己的圈子,苏大为也不愿意多生事端。

    “郎君,苏大为带到了。”

    府中仆人对着坐在园内的贺兰敏之鞠躬道。

    “行了,你们下去,我与苏郎君说会话。”贺兰敏之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额头上的那道红色伤痕,看起来愈发明显。

    那像是被人以利器划开的。

    看着伤口颇伤,破相了。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更严重。

    但贺兰敏之身有诡异之血,伤势恢复远超常人。

    待仆人都退出去,园中只有苏大为、高大龙和小桑,再加上坐在桌前的贺兰敏之,以及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黑衣青年。

    正好三对三。

    贺兰敏之抬首向苏大为看过来。

    阳光斜照,这令苏大为半边脸,都映在霞光里,红彤彤的,有些看不分明。

    贺兰敏之微微眯起眼睛,眼里神色颇有些复杂。

    “苏郎君,今天登门,不知何事?”

    口气明显带着疏离,也不喊人舅了。

    苏大为的目向投向他身后的人:“想说一些私事,有外人在方便吗?”

    “这里并没有什么外人,如果有,也是……”

    贺兰敏之向苏大为身后指了指,意指高大龙和小桑二人。

    他的态度倒是颇为强硬,有点出人意料。

    原本苏大为以为,见到自己他多少会有些不自在,甚至回避。

    结果看贺兰敏之这表现,只能说,心理建设太好了,好像没事人一样。

    丝毫没有上次刺杀自己失败的影响。

    “敏之,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直说了。”

    “请说。”

    贺兰敏之翘起二郎腿,手在膝上时轻时重的拍击着,显得有些轻慢。

    苏大为身边,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凶光。

    苏大为却仿佛没看见般,平静的道:“关于钱三被杀之案。”

    “钱三是谁?”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过去经常上你家讹诈钱财,我打听过,这些有你家原来的邻居可以证实。”

    贺兰敏之脸色微变,放下二郎腿,以一种略带戒备的姿势,向苏大为反问:“你查过我?”

    “不是查你,是为了查案,钱三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他最后一次来府上,你告诉他,会给他一笔钱是吗?”

    “没错,我是说过。”

    贺兰敏之一口应下,表现出一股子光棍气:“可后来我没见过他,他再也没来过。”

    “你当时不是告诉他,过几日送钱去他家吗?”

    “谁说的?”

    贺兰敏之一个激灵,大声道:“钱三死了,谁能证明我说过?这些都是胡言乱语,毫无事实根据。”

    “不必这么紧张。”

    “我没紧张!”

    贺兰敏之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苍蝇:“苏郎君就是为了这件事上门来?拿我当犯人审罗?”

    “只是问问。”

    “我没这么多闲功夫,你有证据,可以来抓我,若没有,就请回吧。”

    他说着,眉毛扬起,这个微表情,令他额头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殷红,看起来如一条血线般夺目。

    “等等。”

    眼看着对方要逐客,苏大为道:“钱三的事暂且不说,但是那日你请我到府上来做客,结果却设下埋伏想要杀我,这一点,你是否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苏大为落在贺兰敏之身上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像是飞刀般,要透入贺兰敏之的心底。

    而在苏大为身后的高大龙和小桑,两人同时变色。

    之前苏大为从来没提过,那天发生了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们俩才知道,贺兰敏之居然对苏大为动过手。

    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毕竟苏大为对贺兰敏之也算有过救命之恩。

    这一点,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

    再则说,贺兰敏之的母亲武顺,也欠过苏大为的人情。

    更别提还有武媚娘这层关系在。

    无论从哪方面看,贺兰敏之都不应该会对苏大为出手。

    可他偏偏这么做了。

    难道是疯了?

    又或者是被人蛊惑,中了什么邪术?

    这个想法,不光是高大龙有,苏大为同样有过类似的猜测,怀疑贺兰敏之是不是像当年武顺一样,被人用邪术控制。

    所以他才要亲自登门再看一下。

    但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也就是说,贺兰敏之表现出来完全是清醒的。

    他的一切决定,都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并没有受别的影响。

    这便是最古怪的地方。

    “苏郎君……”

    贺兰敏之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笑了。

    他的笑容十分迷人。

    爽朗的,露出一口白牙。

    但是话里的内容,却让人背生寒意。

    “苏郎君,有谁能证明我做过什么?没有吧?东西可以乱吃,这个话可不能乱说。哪怕是闹到小姨那里,我也是没做过,对吧,还是那句话,你要有证据就拿出来,没证据,就请吧。”

    大袖一挥,语气转冷。

    这已经是明着赶人了。

    苏大为颇为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敏之,你怎么变成这样?”

    才两年不见,当年那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简直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你不记得当年我给你买陶人,还有救你的事了?”

    “记得,我都记得很清楚,苏郎君,你别这么婆婆妈妈的,非要我赶你才肯走吗?”贺兰敏之双手叉腰,语气渐渐不耐烦起来。

    来之前,苏大为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贺兰敏之居然会一推二五六,直接否认。

    这令他十分被动。

    有些事,的确是没证据。

    但有些事他是亲历者,还需要什么证据?

    直接上门问话,不是为了追责,而是为了和解。

    能有一个稳定的后方。

    但贺兰敏之拒绝的态度,将苏大为的一切努力,都化做泡影。

    “敏之,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说得对,有些事,我的确一时拿不出证据来,但是……不代表我永远没有证据。何况……有些事何须证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你在威胁我吗?”

    贺兰敏之脸上涌起一股黑气。

    站在他身后的两人若有感应,一齐上前半步,冲苏大为发出警告意味的低吼。

    从他们身上,一种古怪的力量波动,突然冲起。

    异人!

第五十五章 异人对诡异

    苏大为心中微动,耳中听到小桑的声音传来:“那位通天真人的手下。”

    原来如此。

    那位通天真人是异人倒是不稀奇,不过连手下都是异人的话,这就有点意思了。

    难不成,这位真人,真的神通广大,招揽了一帮异人替自己效力?

    那他们的目地是什么?

    又是如何与贺兰敏之搭上关系的?

    敏之的变化,是不是这些人在其中推动?

    看来回头,要好好查一查这个通天真人。

    苏大为心念急转,就见贺兰敏之颇为嚣张的扬头大笑了几声,接着袖子一甩:“送客!”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异人,虎视眈眈的盯着苏大为:“请吧。”

    “我要是不走呢?”

    话还没说清楚,来的目地一个都没实现,苏大为并不急着走。

    “那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一名黑衣人说着,右手五指活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杀气。

    还没等他动手,高大龙在嘿嘿的笑声里,说了声:“有趣。”

    “真当我们都是软柿子?这么有趣的事,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想当年,在丰邑坊他是大团头。

    哪怕是被霸府的人镇压,他依旧选择化身为蚺鬼,令霸府头痛不已。

    如今,他身为苏大为的副手,要是能让区区两名异人,将自己一行人赶出去,那岂非要被人笑掉大牙?

    高大龙眼中血芒闪动,脸上,手上,依次浮现鳞甲。

    从他上,独属于蚺鬼的气息,猛地张开。

    那是一种阴郁、黑暗又凶戾到极致的气息。

    长安县,不良人衙门的后院。

    正坐在胡凳上,与同样蜷缩在胡凳上的李淳风相对下棋的桂建超,猛地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眼中闪过一抹煞气。

    “蚺鬼这是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李淳风,手里拈着一枚白子,脸上现出深思之色。

    韩国夫人府上。

    此时,那名想向苏大为出手的异人已经惊呆了。

    从高大龙身上暴发出的气息,极其原始、荒凉。

    但却是极为纯粹的诡异气息,实力远在他之上,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更可怕的是小桑。

    随着高大龙的变化,小桑也解开了禁制,一只手化作巨大兽爪,狰狞可怖。

    “两个……两个诡异!”

    两名异人被彻底镇住了。

    连退几步与贺兰敏之肩挨着肩:“少主,您看……”

    贺兰敏之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内心正在激烈的挣扎。

    “你们都是诡异?”

    高大龙的头已经化作巨大的蛇头,没有说话,只是向着贺兰敏之的方向,吐了吐长长的舌信。

    他的眼睛完全是冷血兽内的竖瞳,灰色的。

    现在还勉强维持着人形,若再变化下去,他将彻底诡异化。

    那也意味着一些本性上的东西,可能会无法控制,彻底失控的蚺鬼很难压住心底的恶魔。

    到那时,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没想到啊,苏郎君,你居然……居然身边藏着如此重要的人,莫非是老天给我机会?”

    贺兰敏之喃喃自语。

    苏大为却没有耐心再纠缠下去了。

    开口道:“我对你,还有明崇俨,究竟做什么事,不感兴趣,但是你们也别来烦我。不光是你们有帮手,我的朋友也不少。还有,如果你没有把握一次收拾掉我,就请学会和我和平相处。

    如果再有事触到我的底线,我保证,你会后悔。”

    这才是威胁。

    平静的威胁。

    并没有刻意去强调什么,只是平静的叙述出一个事实。

    苏大为说完,伸手拍了拍高大龙的肩膀:“我们走。”

    “这就走?”高大龙巨吻张开,从低沉含混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没尽兴的感觉。

    “走了,再不走,难不成真的打起来?赶紧收了神通吧。”

    苏大为笑了笑,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高大龙和小桑收回人形,跟着苏大为向外走去。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

    只有贺兰敏之站在原地,呆如木鸡。

    从他的脸上,一会流露出忌惮怒意。

    一会,又留露出艳羡之色。

    “敏之。”

    明崇俨从外面匆匆跑进来,隔得很远就向贺兰敏之大声道:“我刚才看到了苏大为的身影,他来过了?刚才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放心吧,我的身份他不敢动。”

    贺兰敏之颇为骄傲的扬了扬下巴。

    额头上鲜红的疤痕随之微动了一下。

    “敏之,我方才好像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跟着苏大为一起来的两个人,都是诡异。”

    贺兰敏之毫不避讳跟在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上前几步,伸手与明崇俨挽住胳膊,两人折身,向着宅院深处走去。

    “你的感觉没错,刚才老实说,我也吓了一跳。”

    贺兰敏之的笑容有些复杂。

    “现在想来,有些搞笑呢。”

    “怎么说?”

    “你想,我是半诡异,身边带着是通天真人推荐的异人。那苏大为,听你说也是开灵的异人,但他带着的,却是两名诡异,而且品级不低。”

    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仿佛还能闻到那种独属于诡异的气味。

    明崇俨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摇头失笑。

    “他身为异人,身边居然带着诡异,这倒有趣了。”

    不良人、异人,无论是哪一层身份,苏大为与诡异,都应该是敬而远之,没什么交集才对。

    但眼下,跟着苏大为前来的高大龙和小桑居然是诡异。

    而且不是普通的诡异,从气息判断,等级不低。

    “崇俨,这苏大为身上,比你我之前想到的还要深邃啊。”

    “那之前的计划……”

    “暂时搁置吧。”贺兰敏之撇了撇嘴:“没把握能一举将他除去,如果一次不成,被他逃脱,只怕此人真会不顾一切报复。”

    “你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没必要。”

    贺兰敏之说着,长呼了口气:“好在他也没证据,没法证明是我做的,应该不敢轻动。”

    “那就只能再找机会了。”

    “不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们可以……”

    “阿弥,刚才若不是你朝我使眼色,我真想把那个贺兰敏之和他身边的人全都杀了。”

    高大龙虽然恢复了人形,但说话还是透出强烈的戾气。

    方才蚺鬼的原形,将一部份杀意继承给他了。

    虽然能以自己坚强的意志,每次都将其压下去,但蚺鬼的残忍好杀,就是他的本性,不可能更改。

    “别动不动就说杀啊,他的身份,若真死在你的手里,我会很为难的。”

    “哈哈,我就是这么一说。”

    高大龙仰头笑了笑。

    “不过没想到,身份一变,他就完全不同了,好像换了个人,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影子,而且身边还聚拢了一帮异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贺兰敏之和这帮异人,似在秘谋着什么,令人担忧。”

    “回去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不过行事要小心些,不要刺激到他。”

    “放心,这事我有分寸。”

    “钱三的案子……”

    “我会转呈给县里,让不良人继续跟进,我知道的,也会记录在案,不过,确实没有证据,只凭我一个人的口供,可无法改变什么。”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道:“不过这样也好,找不齐证据,此案就无法判定是贺兰敏之所为。真要查出什么来,给贺兰敏之定个死罪,在皇后那里,我就不好交代了。”

    “忒麻烦,若查案都像你这样,人得累死,疯了都可能。”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苏大为两手一摊:“是的,我想。”

    “滚!恶贼,又拿人来消遣。”

    此次虽然没摸清楚,贺兰敏之究竟是为何,有什么秘密。

    但也算是敲打过一番。

    再加上高大龙与小桑的诡异化,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亮肌肉”。

    如果贺兰敏之足够聪明的话,应该不会再轻易挑衅自己。

    若真的再有下一次,苏大为也不会再讲什么情份,拚着令武媚娘尴尬为难,也会将贺兰敏之先一步除去。

    好在,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似乎,贺兰敏之和明崇俨消停下来了。

    而苏大为,也有更多事务要忙,渐渐将贺兰敏之的事,忘在脑后。

    首先是情报方面的工作。

    通过和高大龙定下的章程,开始有条不紊的向倭人透露唐军要出兵的消息。

    通过不良人和公交署暗中监视,东瀛会馆果然变得忙碌起来。

    几乎是通宵达旦。

    苏大为清楚,这些倭人一定有许多消息渠道。

    但现今大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唐军接下来的动向。

    哪怕问到军方,只要不是趴在李治的书桌上,看他亲笔拟下的密旨,都不可能清楚唐军要攻向哪个方向,要派谁为将,兵力多少,人员布置。

    最多也只能猜测,大唐想要对高句丽用兵了。

    这一点倒是瞒不了人。

    毕竟,兵力调动和上层的意思,总会有消息泄露出来。

    苏大为现在在做的,就是给那些倭人,吃一颗定心丸。

    在一片猜测大唐要对高句丽用兵的消息里,悄然夹杂了经由倭正营经心泡制过的“情报”。

    情报里的消息只有一条,大唐此次用兵,是为了对付吐蕃。

    开始,倭人自然是不相信的。

    之前种种迹象,明显都是唐军重心要投入到辽东,西北才打过西突厥,怎么可能准备这么久,是为了杀个回马枪,再兵指吐蕃。

    绝不可能!

    但是,事实令倭人所有的情报系统都打脸了。

    一个月后,大唐名将苏定方,携五万唐军(诈称),并民夫骡马,奔赴西北。

    目标,救吐谷浑,惩罚吐蕃。

    一时间,长安内各种消息漫天而起。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治准备了这么久,积蓄了一大批钱粮、战马、兵甲,居然在刚结束两年征西突厥之战后,再次将唐军,投向西北战场。

    一时间,天下侧目。

第五十六章 陛下,时代不同了

    外面的纷扰,与苏大为无关,他只专注于自己眼前之事。

    梳理倭正营,建立独属于大唐的情报系统。

    比如倭正营的保密措施,还有下层的情报细作,一层层得调整为树状结构,方能便于管理。

    组织学才是最大的学问。

    如何将这些散沙般的人才聚拢起来,并且各安其份,在这个组织内,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并且有一个能向上的通道,所做的功业,皆能转化为向上的通途。

    使人人争先,勇于任事,挣一份劳业,在这个体系内不断晋升。

    这才是最大的本事。

    此外,在对外的情报收集上,苏大为禀报了李治,吸纳一批军中斥候来充任骨干,再征召一些游侠散户,一层层的将倭正营包裹在里面。

    除了核心组织,这些外线人员,都是单线联系,确保任何一环出问题,都不可能对倭正营造成影响。

    这是苏大为吸纳了后世某些“谍战”的知识。

    同时将整个情报版图,分为八条线,不同的线,下层再分若干分枝,针对不同的区域和情报点。

    每一个支线,具体到个人,所能掌握的信息,都按区域和层级划分。

    若哪一环节出问题,根据对手的反应,便能逆推出情报在哪一环丢失。

    丢失的情报,可以追溯到个人。

    如此一来,就算是自己这边下层的线人失手,被对方抓到或者策反,也起不了大的效果。

    既不会令整条线遭殃,更不可能查到核心的倭正营成员。

    此外,对倭正营核心人员乃至亲属,苏大为都定下了保密章程,以及组建另一个保护机构,专门用以保护核心要员和其家属,确保不出意外。

    一个倭正营,在周扬和崔六郎手里,便是箫规曹随,平平无奇。

    但是在苏大为手里,硬是填充了无数细节。

    以致于将这一切呈报到李治手里时,这位大唐皇帝惊讶的发现,整个倭正营上下,居然被苏大为居然给打造出一个极其严密的组织。

    其组织架构,从思想动员、情报知识培训,单线情报组织构成、外围人员、各支线区域,安保安防机构,核心组织构成。

    乃至最重要的,钱从哪来。

    一切,都被苏大为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治正在饮茶,看到手里的奏折,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这是倭正营?”

    神特马的,本来只是针对倭人查细作之事建立的临时机构,这怎么搞出这么复杂的组织出来了?

    这些细节和人员架构,快要直追大理寺了吧?

    而且一些地方,甚至比大理寺还要复杂。

    像什么信息分区域、层级,下发到各支线和外围情报人员,如何策反、如何追溯,如何查获对方细作,如何做己方人员的思想统一,专业技能培训,还有安保安防,还有赚钱的模式,来养这个庞大的机构。

    这特么……

    除了没有搞出个天策府来,除了没涉及军事,完全可以独立运行,不受朝廷制约。

    “你这……保护倭正营家人,这……”

    “陛下,与敌国细作的交锋,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其中凶险,丝毫不弱于战场上的厮杀。若不能令核心人员没有后顾之忧,如何能令他们安心做战?何况,保护好其家人,也可以防止他们轻易被敌方策反。

    毕竟,倭正营以后会掌握越来越多的情报,既有大唐的,也有敌方的,不可不慎重。”

    “算你有理。”

    李治表情有些微妙,有一种“我竟无言以对”的感觉。

    “那这又是什么?”

    他指向奏折里,提到的财务支出一项。

    “你一个大理寺下属情报机构,还需要有单独的财务支出?”

    “陛下,倭正营成立之初,陛下便定下调子,倭正营虽然挂在大理寺下,但是直接对陛下您负责的,若有案件需要大理寺协助,才与之分享信息,所以,臣以为倭正营首先不是大理寺的下属,而是平级。”

    李治看着他,那眼神,距离吃人也仅差一步之遥。

    没错,当时朕是这么说,可最终解释权,还是在朕的手里,做臣子的,岂可妄测圣意?

    “另外陛下,您知道当年太宗的玄甲精骑吗?”

    “这个自然知道。”

    李治对这个实在太熟悉了,张开就来:“昔日太宗皇帝从军中精选果敢勇毅之士,配以最好的战马和衣甲兵器,与之同寝同食,亲手训练,如此一年,玄甲精骑练成,凡太宗剑锋所向,无往不前。

    在对王世充,还有窦建德时,这支兵马,都立下赫赫战功,多次以少胜多。”

    “倭正营,正是陛下手中的玄甲精骑,若想这批勇毅之士,能发挥出战力,陛下定然要给最好的‘战马’,最好的训练,如此,它将成为陛下手中最利的剑。”苏大为向李治拱手道。

    “苏大为,你开什么玩笑。”

    李治面有不悦的一拂衣袖。

    “玄甲精骑是战场中的王者,是所向无敌的骑兵,倭正营乃是监察细作,怎么会是朕的玄甲精骑?”

    “陛下,时代不同了。”

    苏大为向李治诚恳的道:“如今大唐立国已四十载,所面对的敌人,又何止是战场上的敌人?”

    李治方才只是一时心绪不佳,最近他的头痛越来越严重,膝盖也疼得厉害,这使得他的脾气变得急躁了许多。

    但是当苏大为这句话出来。

    李治瞬时眼中爆发出强烈的神彩。

    只见苏大为继续道:“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大唐内的,大唐外的,敌国的,藩属国的,无数与陛下作对之人,可未必都是在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来。

    也正因此,陛下手里,需要倭正营这样一支力量,对外部细作的渗透,还有内部情报的掌握,做到完全忠于陛下,替陛下监察。”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苏大为声音放轻。

    把几乎说出口的“监察天下”四个字,缩回去一半。

    不能得意忘形了,若真的监察天下,那就不是倭正营,而是锦衣卫了。

    不过,实则各个王朝,都有类似锦衣卫的特务机构。

    秦之黑冰台。

    汉之绣衣使。

    唐之不良人,到后期,还有宫中宦官集团。

    后人熟知明朝锦衣卫和东西两厂,不过因为时间距离近,所听过的故事更多一些。

    李治没作声。

    没作声,就是心动了。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时快时慢,就像是他跌宕起伏的心绪。

    没错,大唐确实有独属于皇帝的情报机构,行使对内监察之责。

    但之前,这个机构主要是针对异人,对诡异。

    这个机构,名为太史局。

    现如今在太史令李淳风的掌管下,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除此外,还有千牛卫和百骑,既有护卫皇帝的禁军之职,又有监听耳目,替皇帝收集情报信息,监察百官之责。

    《大唐通典.职官十》:大唐之初有禁兵,号为“百骑”,属羽林。

    《旧唐书.王毛仲传》:初,太宗贞观中,择官户蕃口中少年骁勇者百人,每出游猎,令持弓矢于御马前射生,令骑豹文鞯,著画兽文衫,谓之百骑。

    《新唐书.兵志》:及贞观初,太宗择善射者百人,为二番于北门长上,曰百骑,以从田猎。

    但是,在贞观后期,百骑这一编制取消了。

    这一切,源自于最后一任百骑长。

    当时的百骑长,为侯君集,因涉及太子谋反案,被诛。

    此后,太宗便撤掉“百骑”。

    如今李治手里,虽然还有千牛卫等禁军,也会提供一定的消息,但大多只是皇城之内,再远,便鞭长莫及了。

    苏大为这份奏折,含金量很高,里面详细提到了倭正营的构成,以及各种职能运作。

    而且不是空谈,涉及到许多具体的东西,可以说是十分成熟的一份“未来企划”。

    以李治的经验判断,十分可行。

    如果真按让苏大为按这份奏折放手施为,至少长安内的风吹草动,什么都瞒不过李治。

    至于以后,若李治肯放权,倭正营监察的手,便可遍及整个大唐,乃至伸向藩属和周边国家。

    这是独属于皇帝一人,大唐最为隐秘的情报机构。

    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机构,在大唐的职司和官僚体系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编制。

    这也等于,只要李治点点头,这把刀,就握在了他的掌心里。

    心动,怎能不心动。

    但是……

    李治的目光盯着苏大为,良久:“若倭正营真按你的想法去建设,以后必将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朕在一天,尚可驾驭,若朕不在……”

    “陛下。”

    苏大为抱拳道:“情报亦是战场,我们不去占领,我们的敌人便会占领。因此,成立类似的情报机构,确有必要。

    至于陛下所担心之事,臣只知道一句话:恩从上出。

    陛下只用抓住钱粮与人事任用这两样,倭正营翻不了天。”

    钱粮是财富。

    人事任免是权柄。

    只要有这两样,任何机构,乃至军事组织,也无法自成一体。

    因为它的血液,全靠皇帝的意志。

    若哪天皇帝觉得没有必要存在,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撤除。

    正如当年的百骑。

第五十七章 捷报频传

    李治的容貌极有特点。

    他既有李唐家族惯有的高隆额头,英挺的鼻子,微褐的瞳孔。

    又有着长孙氏白皙的皮肤。

    以及,他的唇型线条柔和,看起来嘴角微微上挑。

    不怒时,总觉得是在微笑。

    这令他的脸庞,多了几分亲和力,少了一些帝王的威严。

    近年来,他的身材发胖,脸颊渐渐圆润,看起来也就越发一团和气。

    只是,此时李治的两眼微眯,从眯缝的眼里,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像极了当年的太宗李世民。

    每当太宗露出这个表情时,就是他心中下定决心。

    李治看向苏大为,沉吟道:“你这个法子,确实不错……朕准了。”

    心中则是想:眼下长安除了千牛卫可以稍为监察百官,出了皇宫,确实有消息不畅之嫌。

    若按苏大为的法子,等于是替自己多了双耳目。

    若是今后尾大不吊,可以将此机构拆散,从容收拾局面。

    再说做事岂能因为有风险,便罢手不去做?

    在他内心深处,毕竟是想做一个有为的帝王,甚至要超过太宗的功业。

    “朕给你权力,按这奏折里所言,去改组倭正营,不……按职权,凡长安所有外藩和敌国细作,乃至官员被敌方收买渗透的,都在新机构的监察之下,倭正营这个名字不合适了。”

    李治稍一思索道:“既然新机构的架构类似大理寺,又掌机要,可称为都察寺,你便是第一任寺卿,阶比从四品,对外的身份,你依然是不良帅。

    此都察寺,将为我大唐第十寺,但掌幽私,不可宣扬,务求隐秘。

    不良人那边,按你的章程,可做为都察寺外围助力。

    至于你说的钱粮……”

    李治站起身,缓缓的,来回踱了几步:“也可依你所言,将公交署、鲸油灯铺,一半收归国有,剩下一半,依旧算你的那份。”

    说着,李治目光微有些古怪的看了看苏大为:“你这是明着为自己牟私利,就不怕朕拿你治罪?”

    “不怕!”

    苏大为坦然道:“诚然,都察寺所有的钱粮,俱可由国库里出,但大唐虽富,每一笔钱粮都有它们的用处。

    无论是征西域,征辽东,抚恤士卒,开荒和兴修水利,建立教化,对外维持朝贡贸易,这一笔笔,都是海量的钱粮花出去。

    国库再充足,也禁不住花钱的地方更多。

    所以臣建议,一来将公交署这些臣在长安县试行的不错的半官方生意,确定官私合营,一则为此生意做保,二来减轻国库压力。

    三来,臣在这些生意里也能多赚些家用。

    如此一来,于公于私,皆大欢喜。

    可谓两全齐美之策。”

    苏大为迎着李治审视的目光,坦坦荡荡。

    私心,固然有,可他不怕摊开来说。

    以李治的聪明,也不会想不到。

    而且李治在这方面,真的不小器,懂得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按苏大为的构划,倭正营都直接升格为都察寺了,光是招募人手,收编外围,设立八大情报区,稳定核心人员家眷,哪一桩不要钱?

    这个预算,比过去翻了十倍不止。

    如果全从库里出,就算是李治,也会肉疼不已。

    还很有可能被掌管财赋的官员揪着不放,追问这笔钱粮的去处。

    如今将公交署和鲸油灯收为半官方。

    钱粮方面的压力,至少能少一大半。

    而苏大为的私心则是,他现在没精力在大唐商海中去浪荡,钱么,对他来说是喜欢。

    但钱多到一定程度,再多也只是数字。

    借着都察寺成立的机缘,将生意与天子绑在一起,别的不说,今后凡是官方需要的,大唐各州,各县,等于全都打通。

    可谓躺赢。

    自古以来,官商都是最富的。

    这一点,李治也明白。

    但他稍微一想,也认同苏大为的**。

    确实是双赢。

    一个情报机构,你不给他们高额的俸禄和待遇,是想他们被敌方机构渗透挖走吗?

    待遇必须安排上。

    至于其中会不会有贪腐……

    生意都半官方了,要监管起来也更方便不是?

    再说,何处没有贪腐的。

    这就是人性。

    一个能办事的官员,就算多贪一点,只要不太过份,李治也都忍了。

    政,治么,不过就是利益的权衡取舍。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苏大为都在忙着都察寺的建立之事。

    倭正营改组,虽然品秩不变,但称谓变了,职能,也有进一步的加强。

    许多原来的组织架构,全部要打散调整。

    涉及到的人员,多达数百人。

    等把这些人调整完毕,核心建立起来,又要选拔护卫,替都察寺提供必要的保护,以及必要的武力。

    另外就是打通商路,将公交署及鲸油灯铺,与李治派来监管的人定下章程。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做来,简直考验人的毅力。

    许多事,大唐以前没有过,都需要苏大为从无到有,一件件亲力亲为。

    等把这些事做完,苏大为又马不停蹄的定下对都察寺谍报人员的培训章程。

    做为一名出色的情报人员,必须要掌握的许多本事,都得一一学习。

    比如追踪之术,潜行之术,如何随时伪装成另外一人,如何不着痕迹的搜查证据。

    如何用话术套话,乃至策反对方要员。

    如何反渗透,反敌方的策反。

    还有谈判的话术……

    情报人员的基本常识。

    一些特殊人员,还需要接受特殊的专业训练。

    在做这些事之前,苏大为先得把各方面的专人集合起来,成立独属于都察寺的情报培训机构。

    这一步打通了,以后可以源源不断的替都察寺培训可靠的情报人员。

    解决了人才问题。

    等把这一步做完,早已走过了显庆三年,来到了显庆四年春。

    但苏大为却没有一刻的停歇。

    就连划分情报区域,设立层层树状结构,不同情报人员的层级,也需要他亲自过问。

    更别提征召核心人员,中层人员,外围人员,编外人员,一层层的,逐层推进。

    不知花费多少心血,总算将都察寺给立了起来。

    整个组织架构,职能。

    从人才培养,到各层级的章程。

    编外人员的利用,收纳,对敌方细作的监控,对敌方情报网的渗透,反利用。

    所有的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

    而在这个时候,从吐谷浑方向,接连传回苏定方的捷报。

    所有潜伏在大唐长安的情报组织,包括倭国及百济、高句丽,甚至新罗人,都以为大唐暂时不会对辽东出兵。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

    以程名振为首,薛仁贵为副的大唐征东军,已经化整为零,悄然出长安。

    秋风秋雨愁煞人。

    秋主杀伐。

    大唐长安,已经满城尽带黄金甲。

    各色秋季的花,争奇斗妍,给长安染上微熏的色彩。

    这个时节,除了赏菊、围猎,也是收获之季。

    长安城里,已经先后收到来自苏定方,以及程名振的捷报。

    战事进展顺利,一时间,李治也是龙心大悦。

    几次大赏群臣,给臣下赐宴。

    并且还携武媚娘和一帮小皇子们,走出皇城,来了一次郊游。

    长安城,西市。

    “苏定方以少胜多,于乌海大败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

    说话的人,用一根筷箸敲了敲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似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

    苏大为抬头,看到尉迟宝琳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上,眉毛扬得几乎快要飞起。

    似乎取得大胜的人是他一样。

    “阿弥,苏将军用兵真是厉害,听说他先用疑兵拖住那个吐蕃副相,自己独领千人,从侧翼直插军阵,阵斩了那个达延莽布支,这可是吐蕃副相啊,当年为文成公主说亲时,听闻也有此人,也算是吐蕃有数的人物了,居然被苏将军……”

    “哎,你们看,苏将军是否快得胜归来了?”

    尉迟宝琳的目光投向坐他对面的苏庆节。

    近两年来,苏庆节的身量越发长大,似乎又发育了一些。

    现在比起苏大为,只差了半个头。

    但是他的身形没苏大为那么健硕,显得略为单薄一些。

    刀锋般的薄唇微抿着,总是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酷感。

    听到尉迟宝琳的话,他凑在嘴边的酒杯微微一停:“我倒是想,但恐怕没这么容易。”

    “怎么?”

    程处嗣在一旁接话道:“你没听到最新的消息?吐蕃虽然有退缩之意,但是葱岭以西的思结阙俟斤都曼统制众胡,率其所部和疏勒、朱俱波、喝般陀三个国家又叛了。”

    苏庆节闷闷不乐的喝了一口酒。

    虽然不在军中,但他也可以想到,苏定方在西北要经历怎样的酷寒。

    阿耶的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

    在军中军务繁忙,环境又如此恶劣,几次家信,虽然阿耶没提及身体,但从他的字迹看,笔力较以前松散了许多。

    这一切,都让苏庆节有些担心。

    心里暗暗后悔此次没有随苏定方出征。

    否则有自己在身边照顾一下,说不定阿耶的身体会好一些。

    苏大为一直没开口说话,直到此刻才道:“那边本来已经平定,现在突然反了,我怀疑可能跟吐蕃禄东赞有关。”

    他的职业习惯,从许多蛛丝马迹和信息反推。

    吐蕃在正面战场上,难以战胜苏定方率领的唐军,很有可能是动用了其它的招数。

    尉迟宝琳挠挠头:“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几国一反,看来苏将军一时半会是抽不回来了。”

    苏大为道:“陛下的使者,就在这几天出发……会封苏定方将军为安抚大使,再度西征。”

    “这仗,真要打个没完了……我军将士每次征战,都要在外数年,不得回家,真是……”

    尉迟宝琳一向对军事感兴趣,此时也不禁生出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感。

    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

    “好了,别这么垂头丧气,不管怎么说,吐蕃人是被打痛了,估计会平静一段时间。”

    苏大为举杯道:“而且薛仁贵辽东那边,听说也进展顺利。”

第五十八章 名将

    尉迟宝琳点点头道:“这个我听金吾卫的兄弟们说过,薛仁贵于贵端城击败高句丽军,斩首三千余级。”

    贵端城,就是后世辽宁浑河一带。

    那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明末最后的戚家军,在那里曾与清八旗有过一场铁血厮杀。

    “薛仁贵此人之勇,不弱于开国名将,有他在,我料定能旗开得胜。”

    尉迟宝琳得意洋洋的,不忘对薛仁贵送上一记彩虹屁。

    他是极迷恋猛将的,当年的薛万彻、秦琼还有薛仁贵等战场名将,都是他所仰慕的对象。

    可就是有一桩,对自家老子尉迟敬德,却没有那种对猛将的钦慕,只有一种老鼠见到猫的惧意。

    要知道,唐初论到猛将,尉迟敬德绝对能排进行三。

    他的武艺高强,有一手在战场上夺人马槊的绝活,曾将与他试手的李元吉的马槊三次夺走,弄得李元吉大丢颜面。

    太宗曾对尉迟恭言: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成万众若我何!

    “对了宝琳,鄂国公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苏大为想起来,尉迟恭近来身体似乎不太好,向尉迟宝琳问道。

    原本按历史,尉迟恭应该在去岁便去世了。

    生前最后几年,他已经不理事,只是在家炼丹修道。

    其主要原因,一是明哲保身。

    二来,就是因为当年在战场上拚得太猛,到了晚年,一身旧伤患发作。

    平时还好,每到阴雨天,似尉迟恭这样的猛汉,都会痛得咬牙切齿,满床打滚。

    不过他不怎么信那些外面的道士,纯靠自学。

    买了学多书籍自学炼丹……

    苏大为知道此事后,心里有句麻卖皮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化学还是有门槛的。

    人家道士研究几百年了,稍不留神都能把自己用铅汞给毒死,尉迟老大您就别自己搞化学了吧。

    毒死自己事小,万一弄出个土炸药什么的,把宝琳他们一起给炸了,那就搞笑了。

    本来苏大为想推荐袁守诚,不过袁守诚、安文生之前跟着苏定方一起出击吐蕃,一时半会回不来。

    苏大为左思右想,在京中还算靠谱的,也就只有李淳风。

    于是卖了好大的人情,许诺给李淳风这牛鼻子不少好处,这才请动李淳风出山。

    尉迟恭是个要面子的,开始还拿捏了两下,后来在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劝说下,总算接受李淳风来指点自己炼丹养生。

    听说近年来,身体倒是比过去好了不少。

    “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尉迟宝琳向苏大为道:“就是入秋以来,阿耶他时常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身上的旧伤倒是没发作。”

    “太史令怎么说?”

    “他说秋季是伤肺,所以悉心调养当无大事。”

    “那就好。”

    踏踏踏~

    窗外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狂奔而过。

    “贼特么,谁这么狠,敢在长安街上奔马!”

    尉迟宝琳闻声把头探出窗外,却见一骑插着三角小骑,沿着官道向皇宫狂奔。

    不由惊道:“看来又是前方战事的消息。”

    “你们猜是北边,还是东边?”

    “我猜是东边。”

    “为何?”

    “苏将军那边,刚刚让吐蕃人吃了个大亏,吐蕃人狡猾着呢,肯定会收缩防线,不再给我军可趁之机,现在不是在煽动那些部落闹事吗?”

    苏大为冷笑几声:“我料必是禄东赞在里面挑拨……短时间内,苏将军那边不会有新动作。”

    “阿弥,你说得有道理啊。”

    尉迟宝琳举起酒杯,沾了沾唇,突然又想起来道:“说到苏将军,听说他收你做入室弟子,还把卫公兵法传给你?”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但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说得没错!

    程处嗣刚才一直在喝闷酒,似在想心事,听尉迟宝琳如此说,突然道:“苏定方将军是不会再收徒弟了,阿弥能拜在他的门下,算是天大的机缘,不过尉迟你也不用灰心,如果真想学兵法,你忘了,咱们大唐还有一位名将。”

    “谁?除了苏定方哪……呃!”

    尉迟宝琳舌头突了一下,吃惊的看向程处嗣。

    他那双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

    这副表情,看了让苏大为觉得好笑,因为莫名的有点像是蜡笔小新的眉毛,分外出戏。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吧?”

    “就是那位。”

    苏大为回过神来,诧异的问:“你们在说谁啊?”

    “阿弥你不知道吗?”

    苏庆节微微一笑,薄唇抿起,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我们大唐如今说到名将,除了我阿耶,还有一位,他们俩都是继承的卫国公兵法。”

    “卫国公兵法?”

    苏大为张了张嘴,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来。

    “徐茂公?”

    “呸,人家现在是叫李勣!”

    苏庆节翻了翻白眼。

    “哦,对,李勣,兵部尚书……”

    苏大为点点头,不过心里,对李勣还真有点看不上。

    这位传说中瓦岗寨的智将徐茂公,在真实历史上,战绩并没那么好看。

    论勇猛,他比不上同出自瓦岗的程知节。

    论智谋……

    十几岁时,李勣跟着翟让混瓦岗山,结果数万人被隋将张须陀一万人打得满河南乱窜。

    二十来岁,他终于跟了第一任好老板李密,在李密的带领下,用兵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开始所向披靡,一路高升,最后被李密封为右武侯大将军,驻守黎阳独挡一面。

    但接下来,李密这个隋末第一妖股竟然一夜之间被王世充打崩盘了,李勣只好跟着李密投了李渊。

    他以为在大唐的支持下,还能像在李密手下一样,打出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从一个高峰,走向另一个高峰。

    但是没过几个月,他就被窦建德打了个满地找牙,连老爹都成了俘虏。

    为了老爹,李勣只好投了窦建德。

    本来想着阴窦建德一把,结果事败,只好落荒而逃。

    等到王世充、窦建德都被李世民给灭了之后,李勣终于抖了起来。

    无论是资历,还是知名度,又或者战绩,他终于成为山东的扛把子。

    于是,李渊再一次让他镇守河北重镇黎阳。

    所有人都视他为定海神针,认为他是准一流名将,有他在,河北出不了乱子。

    然后,刘黑闼来了。

    李勣直接羞愤的打出gg。

    全军覆没,仅以身免。

    这是史无前例的耻辱啊。

    就这?

    就这??

    这也能称是和苏定方并列的大唐名将?

    苏大为真不是小看他,但回顾李勣之前的战绩,只能用一句“垃圾”来形容。

    “处嗣,你是认真的吗?英国公资历虽高,但论用兵,似乎……”

    “阿弥,这你可就错了!”

    程处嗣正色道:“你觉得太宗用兵如何?”

    “呃,太宗用兵,几乎是老天赏饭吃啊。”

    苏大为再骄傲,谈及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相比较而言,李世民才像是真正开挂的穿越主角模板。

    十几岁起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手打出大半个大唐的疆土。

    无数次带着几个人,就跑到阵前去察看地形,被王世充派精锐来斩首。

    不但全身而退,还能给王世充玩一个反杀。

    这种人,无论是能力,还是运气,都是逆天级别的。

    “那你觉得太宗用人如何?”

    苏大为无语望天:“高手。”

    反正比我强。

    虽然,李世民也有走眼的时候,但那是个例,基本无伤大局。

    李世民用人之准,用兵之猛,世所罕见。

    连后世伟人都说: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

    “那不就结了,你觉得太宗会对李勣看走眼吗?”程处嗣两手一摊。

    “但是英国公他这个战绩……”

    “你只看到他失败的时候,却没看到他得胜的时候,而且能在每次大败中活下来,才是名将之姿。”

    苏庆节在一旁总结道:“我阿耶曾说过,多少有名将潜力的,都死在半途上,当年和李勣同出瓦岗的不知多少英才,但最后能走下来的,也只有他一人。”

    “喂,狮子,你这话,把我阿耶放哪了?”程处嗣两眼一瞪,向苏庆节发出抗议。

    他的眼睛像程知节,瞪起来溜圆,犹如两个铜铃。

    “算我说错话了,不过卢国公做战以勇猛闻名,论及帅才,还是英国公更厉害一些。”

    “呀呀呸。”程处嗣瞪了瞪眼。

    苏大为摇摇头,自己或许是被后世一些史料影响,对李勣有些偏见了,毕竟这时代的人,才最有资格评价李勣。

    “英国公虽然之前吃过一些败仗,但是后期他……”

    苏庆节想了想道:“我刚想了想,英国公前期大胜,都是他跟着其他大将,如太宗,又或者卫国公,那时他用兵就很顺,他失败的,多是他自己独当一面。”

    程处嗣在一旁一拍大腿:“这话说得对。”

    苏大为也是懂行的,一听明白了。

    “之前英国公是将才,独挡一面却还差了些。”

    “现在的英国公,兵法已经大成了,当年他在并州驻守,慢慢磨炼,等再出山时,一战灭了薛延陀,其用兵颇有卫国公之风,以六千骑,大破薛延陀八万人。”

    “还有这回事?”苏大为之前对李勣的事不太了解,听苏庆节这么一说,不禁肃然起敬。

    “那宝琳你还真可以考虑,去向英国公学习兵法。”

    “呸,你们几个恶贼!”

    尉迟宝琳脸顿时涨红了:“你们当英国公门下这么好进的?我倒是想学,问题人家肯教吗?”

    这倒是个问题。

    李勣的兵法,似乎连自己儿子都没传下去。

    天知道这个被武媚称为老狐狸的名将,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说了,我得回去一趟。”

    尉迟宝琳突然起身。

    苏大为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在店门外,尉迟家一个下人,正在焦急的打着手势。

第五十九章 婚姻大事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他们聚会已经成了常例,每隔段时间大家就会聚一次。

    有时就喝喝酒,随便闲聊。

    有时也会聊些时事,或者尉迟宝琳会说一些听来的宫中八卦。

    对了,年初的时候,大唐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中书令许敬宗使人向高宗密奏,称监察御史勾结长孙无忌,意图谋反。

    李治命许敬宗与侍中辛茂将一同审查。

    这件案子很快断下来,将长孙无忌削去官职和封邑,流徙黔州,并让滳途州府发兵护送。

    连长孙无忌的儿子都被罢官除名,流放岭南。

    七月的时候,也就是前两月,李治又让李勣、许敬宗复审长孙无忌谋反案。

    许敬宗命中书舍人袁公玳瑁到黔州审讯无忌谋反罪状。

    结果袁公瑜一到黔州便逼令长孙无忌自缢。

    长孙无忌死后,家产被抄没,近支亲属都被流放岭南为奴婢。

    对了,这种招数正是昔年长孙无忌查高阳和房遗爱谋反案所用的手段。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只是不知,随着长孙氏族人流放,在岭南见到同被流放的遗爱等人,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另外,褚遂良也死在爱州。

    这两大柱石崩塌,意味着从隋朝至唐初的关陇贵族,彻底失势。

    而李治,也终于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同时随着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被打压,上升的通路被打开,新兴的寒门贵族崛起,已经势不可挡。

    对李治来说,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中央集权。

    威胁他的人都死了。

    对外征战大唐也屡传捷报。

    现在只等征服辽东,立不世之功,只怕李治就可以去太庙告慰先祖,再去泰山封个禅什么的。

    除了一样。

    就是李治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

    随着身材发福,一些类似痛风的征兆越来越明显。

    他还有风眩头晕之症。

    有时候发作起来便无法安心理事,只能让武媚娘帮忙处理。

    不过,大多数时候,皇帝陛下的龙体还是可以的,所以经过太医院的医生诊断后,李治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信心满满。

    苏大为私底下猜测,大概这和李唐皇室的基因有关。

    有胡人血统,喜欢肉食。

    这年纪一大,运动量一下来,什么糖尿病、高血压、痛风之类的毛病都来了。

    其实这个时候,大唐的历史走向,已经被苏大为稍稍改变了一些。

    比如程知节和苏定方征西突厥的进程。

    又比如鲸油灯和烈度酒、公交署和牙刷的发明。

    还有就是把后世的情报理念,引入大唐,成立都察寺。

    但这些都还只是细微末节。

    虽然时间节点和事件上,有些偏移,但大体,还是按着历史既有的方向在前进。

    “我倒是想多改变一些,奈何一人之力,总不能点出个科技树来吧?”

    坐在书房里,苏大为放下手中的笔,自言自语道:“要想改变社会,要么从思想上,要么从科技上,论思想,我是比不过后世的伟人,论科技……算了,我也就懂点常识,又不是理工科的,想升级整个社会的产业,带动生产力……洗洗睡吧。”

    他摇摇头。

    现在的情况是基本的生存和安全实现了,都有那么点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意味。

    苏大为手中掌权,何尝不想多做点什么。

    但是所谓圣人三不朽,立德和立言,他就别想了。

    最多抄几首诗,离圣人的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或许立功上还靠点谱。

    当前要说立功,除了继续加大情报网,替未来的大唐灭高句丽和百济送上一份助力。

    好像……

    这也不怎么显功劳。

    自古以来,情报部门,都是藏在水下面,不显山不露水。

    几乎不会记于史册上。

    摇摇头,苏大为揉了揉眉心:“迷惘啊,静极思动了,要不要再出去活动下筋骨?不过,高句丽之战到白江口消灭倭人水军,好像还有个五六年吧,这么久,谁特么受得了。

    在家里守着老娘和小苏苏,查查案子,数数钱,这种日子它不香吗?”

    自言自语着,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人真是,一闲就生出事来。

    这心猿意马难降伏啊。

    又想来个自我实现,又想守着一亩三分地,钱多事少离家近。

    这怎么可能。

    鱼和熊掌岂有兼得的。

    对了,说来好久没去玄奘法师那里了,回来后好像只去探望了一次,法师也越见苍老。

    也不知玄奘还能活几年,得找个时间再去控望一番。

    院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苏大为停止思索,抬头看向大门。

    过了片刻,听得有人敲门哔剥作响。

    聂苏轻盈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兄,高大郎来了。”

    高大郎,就是高大龙。

    苏大为道:“请他进来吧。”

    书房门推开,露出聂苏那张娇俏的脸。

    说来奇怪,这几年聂苏除了身量长开,个子更高了些,面容却无甚太大的变化。

    对苏大为来说,妹子似乎属于童颜……咳咳。

    邪恶的念头打住,咱是正经人。

    “阿兄,你一个人在书房做甚?都不让我陪你?”聂苏张着一双猫一样大大的瞳子,透明且澄澈。

    “我这有些公务要做。”

    “那你不需要吗?上次你说,夜里挑灯读书,旁边伴一美人,最为快活。”

    “咳咳~”

    苏大为老脸一红,不禁连连咳嗽。

    外面早传来高大龙的笑声:“甚么快活不快活的,阿弥,不是我说你,你看大虎都说上婆家了,你怎么还没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柳娘子应该都着急了吧。”

    说话间,高大龙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一身黑衣,走路带风,背上背着一个包裹,像是一把剑的形状,具体是什么一时看不出来。

    “何止着急,柳娘子恨不得拿刀砍我了都。”

    说起婚事,苏大为就无奈了。

    老娘天天在耳边念抱孙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苏大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特别是,听说苏庆节、周良和高大虎他们,都先后结亲。

    一群好兄弟里,似乎就剩苏大为还单着。

    算算年纪,在大唐如苏大为这般,二十好几还单身的,除了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谁会如此?

    为此,柳娘子没少找媒人,一心想给苏大为说门亲事,把这生米煮成熟饭。

    结果求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聂苏为了这还发了好一阵脾气。

    最后是苏大为把媒人全都赶跑,又扬言自己的婚事只有皇后才能做主,这才没人敢轻易上门。

    虽不敢上门,但私下打听,求到柳娘子这里的人也不少。

    苏大为虽然不良帅说出去似乎不如朝中大官威风,可对市井而言,还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想想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更何况,大家也都听说,苏大为曾与宫里的皇后有旧。

    柳娘子急啊,几次揪着苏大为的耳朵问他究竟看上哪家的姑娘,苏大为就是不吭声。

    逼得有一次柳娘子差点说要拉根绳索悬梁,不然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居然到这一代给搞绝后了。

    苏大为怕了,这才弱弱的说,自己想要晚婚。

    差点把柳娘子心脏病给气出来。

    这何止是晚婚,简直是就是化石婚。

    眼看着周良儿子都生出来了,苏大为这里连相亲都不愿意。

    柳娘子真是怎么也想不通,让儿子结个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前两天还为这事闹过呢。

    说苏大为再不解决终身大事,她就要拚着老脸去宫里求武皇后,给苏大为说一门亲事。

    天天被老娘逼婚,苏大为现在也是头疼得紧。

    “阿弥,你不娶妻也就算了,至今连女人都没一个,想我当年带着大虎,我们十几岁就……”

    高大龙正在这里吹牛逼。

    聂苏冷着脸,手掌往桌上一拍,拿眼一瞪高大龙:“要喝什么茶?”

    “随便吧。”

    “没有随便,说一个。”

    聂苏的眼睛挟刀带棒的直瞪着他。

    高大龙猛地醒悟:“小苏你这是怪我话太多啊,哈哈~男人嘛这……”

    眼见聂苏脸色一寒,身上涌出危险的气息。

    高大龙人精一般,马上改口:“不说不说,给我来碗冰的就行,对了,多加点冰,我跟你阿兄谈公务,谈公务。”

    见聂苏气鼓鼓的瞪着自己,高大龙赌咒发誓,绝对是公务,好不容易才把聂苏给哄出去。

    “这位姑奶奶可真难伺候……”

    高大龙咧了咧嘴。

    他一辈子做大团头,脸上不自觉得就带着几分煞气。

    笑的时候也给人感觉像是头笑面虎。

    刚才捏着鼻子,放下身段去哄聂苏,可亏着他忍住。

    “阿弥,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该给小苏说门亲事了?就算你自己不想找,也得把妹子终身给安排上不是?”

    高大龙眼珠一转:“可不怪我多嘴啊,若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没必要这样哄一个小娘子……哎。”

    他猛地醒悟过来,指着苏大为道:“该不会……”

    “我不是,我没有!”苏大为否认三连。

    “你该不会是喜欢男色吧?”

    “你滚!”苏大为只觉得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神特么的男色,老子取向最正常不过了。

    “这么大年纪始终不纳女人,不正常。”

    高大龙摸着下巴,脸上挂起狞笑:“禽兽。”

    “你说什么?茅厕点灯找屎是不是?”

    苏大为伸手就去摸刀。

    “还说不是禽兽?你既不喜男色,又不娶妻,聂苏这么大了也不说亲事,你俩那点心思,嘿嘿……也就家里柳娘子看不透吧?”

    “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狗头!”

    苏大为勃然变色,跳起来骂道:“你说什么疯话,聂苏是我妹子!”

    “又不是亲的。”

第六十章 一个时代结束

    高大龙随口一说,看着苏大为真的去摸刀,赶紧闭嘴。

    “不说就不说,哎,别抽刀,贼你妈,你还真砍啊!~有正事!公务!哎……”

    书房里传来高大龙嗷地一声惨叫。

    接着便是一静。

    良久,才听到院中花丛后,传来噗嗤一声笑。

    接着枝叶摇动,香风远去。

    书房内,高大龙耳朵微动,转头对苏大为道:“走了。”

    “要你说。”

    苏大为没好气的将刀还鞘。

    “贼你妈,老子好心帮你捅破,你不谢老子还……呸,谈公务,公务。”

    看着苏大为脸色一沉,高大龙心里莫名心慌。

    老实闭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这两年来,苏大为从无到有,一手拉起都察寺,高大龙明里不说,暗里十分佩服。

    他自己觉得,换自己,做某一项细节可以,但千头万绪,要把一样东西从无到有的立起来,那非得有大智慧大格局不可。

    这可比他当初凭一双拳头和过人的头脑,在丰邑坊里混出头难多了。

    毕竟,那种龙蛇混杂之地,只要你比别人更狠,更不惜命,更有头脑,再加一点运气,总能出头。

    但是在大唐已经成熟的体制下,另僻傒径,令李治点头同意这件事,而且还做得如此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成的了。

    “不该你操心的事,莫要多嘴,你是蚺鬼,又不是话唠鬼,说吧,什么事。”

    苏大为把横刀往桌上一拍,双眼盯向高大龙。

    “贼你妈……”

    高大龙骂了一声,从背上解下包袱,也往桌上一拍:“你自己看。”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刚伸手解开,只听咕碌碌一声响,一个如西瓜般圆溜溜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

    苏大为吓了一跳:“什么鬼!”

    再定睛细看,赫然是一颗用硝石处理过的人头。

    皮肉已经干瘪,颜色呈黑紫,两眼深陷,眦牙裂嘴,好不吓人。

    “你特么……这谁?你杀人了?”

    苏大为眉头皱起,一脸嫌弃的后退几步。

    死人,他在战场上见得多了。

    但是这般处理过的人头,却不多见。

    味道虽不是腐臭,但也绝不好闻。

    “不是我杀的,这是沈七。”

    “沈七是谁?”

    “你忘了,你刚回来时,处理过那个倭人案子。”

    被高大龙一提,苏大为猛地想了起来。

    “沈七,不是以前周扬的手下心腹吗?周扬暗害同为副营正的崔六郎,派的就是这沈七具体经手。”

    “是啊,当时你亮出沈七的口供,这才吓得周扬吐露实情。”

    “周扬已死,沈七罪不致死,在改组都察寺时,这些人都已经清退出去,怎么会死了?”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横在桌上的头颅,皱眉道:“你把个死人头带来做甚,拿走。”

    “别急啊,这和一桩案子有关。”

    高大龙却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变态的伸手抓起那颗脑袋,在手里掂了掂:“怕不得有三五斤重。”

    “贼你妈,你如果再不收拾干净,老子就收拾你!”

    苏大为伸手拔刀。

    “怕了你了!”

    高大龙不敢再玩,忙将头颅重新包裹会包袱里,又在苏大为的怒视下,将包袱背起。

    “是贺兰敏之的案子。”

    “敏之?”

    “你忘了,当年之事,并没有结案,钱二被杀虽然是贺兰敏之所为,但我们手里并没有坚实的证据,后来钱二的案子被从倭人细作里剥离出来,当做普通凶案,草草结案,你把卷宗塞回到长安县的刑案里了。”

    “确有此事。”

    苏大为点点头。

    他如果要查,咬死了贺兰敏之查下去,相信总能查出点东西。

    问题是贺兰敏之同自己一样,背后站着武媚娘。

    自己人如何打自己人?

    苏大为再高风亮节,那也还是有私心的。

    何况以钱二所为来看,此人死不足惜,既无苦主继续上告,也便当结案。

    卷宗做为普通刑案,归入长安县内不良人的档里。

    “你还记得吧,当年关于那个通天真人之事,你让我继续查下去。”

    “嗯?你查到了什么?”

    “嘿,老子还真查到了点东西。”

    “这沈七之死,与贺兰敏之有关,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在贺兰敏之身边那两个异人手里,我只来得及把头颅盗出。”

    “等等,让我掳一掳。”

    苏大为有些吃惊。

    沈七死在贺兰敏之手里,可贺兰敏之为何要杀这样一个人。

    他们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除非……

    贺兰敏之与沈七有关系。

    究竟是哪种关系?

    足以威胁到贺兰敏之的关系,所以非除掉此人不可。

    苏大为抬头看向高大龙:“倭正营?”

    高大龙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笑容,两手一摊:“没证据。”

    “贼你妈,论刑才要实证,查案,只要有怀疑,合逻辑就够了。”

    苏大为补充一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嘿嘿,我先不说,你先大胆假设看看,能从这颗头颅推出多少来。”

    “推你妈,老子最多只能猜出沈七握有贺兰敏之的把柄,从此人的经历看,最可疑的就是曾在周扬手下办事那两年,他的身份是倭正营下吏,也就是说……”

    苏大为眸中光芒微闪,冷声道:“贺兰敏之的手,伸得够长的。”

    当年之事,已难考究。

    但如果这沈七真是为此而死,只能说明,在那个时候,贺兰敏之已经企图在向倭正营渗透。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目地是什么?

    这是苏大为一直以来,都没弄清楚的。

    出于种种顾忌,苏大为当年没有细查贺兰敏之杀钱二的案子。

    他的主要目标,重整倭正营,查倭人细作之案,目地都已经达到了,自然没必要在贺兰敏之身上多投入精力。

    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长安每天发生那么多事,岂能件件往自己身上揽。

    但如果贺兰敏之当年就想渗透到倭正营里,这件事就是与苏大为切身相关了。

    “这事若是真的,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苏大为沉吟片刻,一抬头看到高大龙在那里双手抱胸,嘴角带着一抹暗含得意的笑。

    只是这货哪怕是在笑,看起来也不像是好人,怪凶恶的。

    “大龙,查出了什么,别卖关子了。”

    “和通天真人有关。”

    “通天真人?”苏大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还记得,贺兰敏之身边出现的异人,就与这通天真人有关。

    “你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吧?其实这人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的?谁。”

    “叶法善。”

    这个名字说出来,苏大为不由一愣。

    显庆元年,当时苏大为在征西唐军中,叶法善曾出护送聂苏找到他,并且表达亲善之意。

    只是后来在翻跃金山时,叶法善也因为替苏大为帮手,被阿史那沙毕派出的萨满用箭伤到。

    再那之后,他便以养伤为由,向苏大为辞行了。

    “真是叶法善?你如何确定?”

    “我见到明崇俨,向叶法善执弟子礼,口称真人。”高大龙道:“而且我查到,贺兰敏之最将近叶法善推荐给了皇帝。”

    “推荐给了陛下?”

    苏大为眉头顿时皱起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别自己辛辛苦苦盯着情报战线,结果被人偷鸡,把李治弄出个好歹来。

    不过按理来说也不至于啊。

    贺兰敏之一家的权势来自武媚娘,而武媚娘的权势合法性又完全来自于李治。

    若李治出什么状况,贺兰敏之岂不是自掘坟墓?

    “这事,没道理啊。”

    “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但依我手上查到的,这个通天真人,十有**就是这个叶道士,我看他当年还想跟你搭上关系,此人似乎颇为热衷权势。”

    想了想,高大龙又道:“对了,他和开澡堂的林老大似乎关系非浅。”

    苏大为回忆起来,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我会放在心里。”

    高大龙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大为与高大龙都是一脸诧异的转向大门方向。

    “是谁这么急?”

    呯!

    大门被人一把推开。

    聂苏以及她身后一名气喘呼呼的下人。

    “小苏你……”

    “阿兄,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聂苏快步走上来,不顾高大龙瞪眼,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她的声音有些惶急,但眼神依旧坚定的盯住苏大为的双眼:“是鄂国公府上。”

    “鄂国公……”

    苏大为猛地站起来:“尉迟家?出什么事了。”

    “人就在院中候着,阿兄,鄂国公……去了。”

    苏大为只觉得耳中轰的一声嗡鸣。

    尉迟恭死了?

第六十一章 后事

    白天与尉迟宝琳他们喝酒的时候,还问起过尉迟恭的身体状况。

    听说只是偶尔呼吸不畅,旧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作,苏大为还感到挺高兴的。

    毕竟,按历史,尉迟恭去岁就死了。

    看来介绍李淳风这种专业人士指点尉迟恭炼丹用药是对的。

    本来一切都大好,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傍晚尉迟恭曾有一阵子喘不过气来。

    尉迟家的人就是那时候焦急寻尉迟宝琳回去。

    结果回去之后,尉迟恭又没事了。

    而且精神相当的好。

    拉着几个儿子喝了一顿酒,谈兴起来了,尉迟恭还提起当年随太宗征战沙场的旧事。

    喝酒正酣,他趁兴起身,又拿起陪伴自己数十年的马槊,要演练一番。

    当时尉迟宝琳想劝老爷子别乱来,结果被喝叱回去。

    都深秋了,老爷子还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来回舞槊,讲解他的夺槊之法。

    最后,一趟槊没练完,尉迟恭突然倒下。

    然后就再也没醒来。

    苏大为估计,大概是突发脑溢血一类的疾病,或者心血管……

    无论如何,人已经走了,自然死亡,并没有特别的痛苦,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

    原本按历史,尉迟恭死于旧伤发作,死前相当煎熬。

    或许,对一代猛将来说,在演槊的过程里倒下,便是他最终的归宿吧。

    后事有专人操办,还有李治亲自下令悼念,三天不临朝理事,京中五品以上官员都前往吊唁,极尽哀荣。

    自从尉迟恭急流勇退,已经有十几年没参与过朝中之事,对于帝王来说,是一个相当放心的存在。

    该给的,全都会赐下,保证这位凌烟阁功臣,风光入土。

    苏大为做为尉迟家的亲属,也陪同尉迟宝琳一起换上素衣,操持后事,接待那些来访的官员。

    尉迟宝琳站在灵堂中,神情灰暗的看着人来人往,一动不动,仿佛泥塑木偶。

    阿耶活着的时候,除了吃酒以后,大多数时,沉默寡言。

    他们几个做儿子的,都十分敬畏。

    平时极少主动敢和尉迟恭说话,偶有犯错,便换来重责。

    小时候没少被打过。

    但直到现在,直到人没了。

    心里头突然空空落落的。

    直到这个时候,尉迟宝琳才意识到,父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心里头,那原本是一座山。

    如今,这山塌了。

    自己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泪水,从尉迟宝琳的眼中落下。

    他跪在灵前,无声的抽泣。

    “宝琳,宝琳,还有吊唁的客人在,别太悲痛。”

    苏大为在一旁劝他,自己眼圈却也微红。

    人不在了,与之交往的画面,在脑海中却异常清晰。

    还记得在去征西突厥前,尉迟恭主动找自己,劝自己去军中历练,他会帮着用他的人脉去安排。

    又提到自己亡妻与苏家的关系,认下苏大为这个亲戚。

    其实他本可以不做这些事,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那时正是长孙无忌最疯狂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引火上身。

    但尉迟恭还是这么做了。

    等于是亲手护住苏大为,替他做了一株遮风挡雨的巨树。

    但现在,这棵巨树倒下了。

    苏大为想起昔日尉迟恭的音容相貌,喉头一阵发紧。

    踏踏踏。

    面前出现一双靴子。

    一个人颤颤巍巍的走上灵前。

    苏大为抬头,惊讶的发现来的是程知节。

    近年没见到他,没想到他老得这么厉害。

    曾经的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征西突厥唐军的大总管,那样意气风发的大唐猛将,如今两鬓俱白,如染霜雪。

    腰身也佝偻了起来。

    一双眼睛浑浊了许多,只有偶尔,才能从中看到一丝过去的峥嵘光芒。

    苏大为拉了一把尉迟宝琳,和尉迟家其他几位亲族一起向程知节行礼:“卢国公。”

    程知节将一只手,从被程处嗣的手里抽了出来。

    他是被程处嗣搀扶着进来的。

    先冲苏大为这边摆摆手,接着正了正衣冠,强提起精神,向着尉迟恭的牌位拜了拜。

    “老伙计,我来看你来了……你生前,虽然和我互相看不顺眼,可咱们斗了一辈子,也并肩作战了一辈子,谁想到,如今已经阴阳永隔。

    这些年,好多老兄弟们都走了……

    如今,看看左右,好像就剩下我,老夫我觉得好生寂寞啊。

    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也会下去陪你,到时,咱们又可以见面了。”

    “阿耶!”

    程处嗣忙拉了拉程知节。

    程知节的脸上浮起一丝悲戚,摇了摇头,再向尉迟宝琳点点头,这才退下去。

    接着下一位上来的,是中书令许敬宗。

    他先向尉迟宝琳等家属行礼,然后轻声道:“我替陛下来送鄂国公一程,陛下将追认鄂国公为司徒、并州都督,谥号为‘忠武’,并赐东园秘器,陪葬太宗昭陵。”

    尉迟宝琳面无表情的向许敬宗微微鞠躬。

    “对了,鄂国公之号,陛下很快会下诏,由你继承。”

    尉迟宝琳乃尉迟恭嫡子,继承鄂国公之号,乃题中应有之意。

    说完这些,许敬宗面向灵位,拜了三拜,口中曰:“商周龙跃,尹望鹰扬。风去宜感,鳞翮曾骧。于赫皇祚,褆祯会昌……”

    跪在尉迟宝琳之后的家中老二,尉迟宝琪听得头晕脑胀,低声道:“他念的什么玩意?这般拗口……”

    “别乱说话。”

    苏大为回头瞪了他一眼,替尉迟宝琳道:“中书令念的是祭文,听着便是,休得胡言。”

    尉迟宝琪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跪在他旁边的家中三子尉迟宝环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苏大为,把头低下去。

    苏大为与尉迟家的关系,乃是老爷子生前认下的。

    他说的话,几兄弟得听。

    好不容易等许敬宗念到“瞻言史策,远振徽音”结束。

    等他退下去,过了片刻,堂下宾客忽然发出一阵骚动。

    连议论声,都变作嗡嗡声响。

    苏大为心中暗感奇怪,来吊唁宾客都是朝中显贵,怎么如此失态,难不成是李治来了?

    转头看向灵堂入口方向。

    很快,一个年纪在六旬左右,颔生长须的老者,在侍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这个老者气度颇为不凡。

    顾盼间,有一种凛然威仪,似乎手掌着生杀大权,气场很足。

    行走间,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后一步,刚好落在前一步的足印上。

    最让苏大为留意的是他的眼睛,有点传说中关二爷的样子,是那种眯缝着的丹凤眼。

    看起来,像是个大人物的派头。

    就是不知此人身份是……

    苏大为身后,尉迟宝琪发出一声低呼:“是……是英国公,英国公来了!”

    这一声,把苏大为说得愣了一下。

    连一旁低头默默落泪的尉迟宝琳,都不由抹干泪水,抬头向着英国公行礼。

    “见过英国公。”

    来者,英国公,李勣。

    灵堂那边的祭拜活动还在继续,苏大为却被李勣叫上,让尉迟家提供了一间单独的静室,说是要与之聊聊。

    丹室,这里之前是尉迟恭炼丹炼药的地方,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炼丹的铜炉。

    两边壁间的木架上摆着各种道家书籍,以及丹瓶和封装好的药材。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苏大为看着背负着双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老人,到现在还恍如在梦中。

    这位大唐军方如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恐怕苏定方都要屈居在他后面。

    据说当时李治想要“废王立武”时,正是长孙无忌一系反扑最厉害的时候。长孙无忌牢牢咬住不许废后,李治几乎毫无办法。

    关键时刻,李治想起了李勣,亲自前往求救。

    结果李勣只说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

    正是这句话,给了李治莫大的勇气,强行废王皇后,立武媚娘为新皇后。

    “英国公,不知何事……”

    “我听说过你。”

    “嗯?”

    “敬德生前,跟我提起过你,那大概是永徽五年的时候,敬德说他有一位不错的后辈,想让我照拂你一下。”

    “鄂国公他……”苏大为只觉得喉头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从大唐军方第一大佬的口中,听到尉迟恭生前之事,而且是为了自己去求这个人情。

    当时自己被长孙无忌所厌恶,如果有李勣出面,长孙无忌必然不敢妄动。

    但,尉迟恭生前从没在苏大为面前提过这件事。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

    一次也没有。

    “第二次听人提起你,是苏定方征西突厥回来以后,他说你是个好苗子,不过我还是没见你。”

    李勣轻抚长须:“直到今天,老夫见到你,突然想起往事,一时不胜唏嘘。”

    苏大为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的想法是: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尉迟恭在你面前提起我,他现在死了。

    苏定方也在你面前提起我,他……

    呸!

    不能这般乌鸦嘴。

    “你可知为何老夫今日却单独找你谈话?”李勣轻抚长须,眯着眼睛看向苏大为。

    “不知。”

    李勣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

    “不错,至少你说的是实话,没有像其他人,急着在老夫面前卖弄表现。”

    李勣接着道:“敬德那次,老夫不想为一个不认识的后辈,去与长孙无忌结仇;至于定方那次,老夫想再多看看你,一般年轻人会耐不住性子,得胜归来,难免张扬,不过现在看来……

    你很沉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年轻时,可没你这份静气。

    还记得我十几岁就跟着翟让,当时打一个胜仗,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苏大为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前面感觉您老挺厉害的。

    中间说不愿与长孙结仇,想看看我的性子,虽然心机多了点,但也算是个人物。

    怎么说到后面,您就变话唠了?

    李勣何等人精,看一眼苏大为懵逼的表情,抚须哈哈笑了两声:“我这人性子是改不了了,我不认你,你怎么求我都没用,我一但认可你,就当你是自己人,什么话都能说。”

    苏大为:这性格,浪催的……

第六十二章 天翻地覆

    “好了,不说这些了。”

    李勣两眼眯起。

    这一眯,丹凤眼就像是闭起来一样,轻抚长须,像文臣多过武将。

    “既然苏定方将兵法传给你,如此看好你,老夫也想考考你,如何看大唐这两场仗。”

    “您老说的是对吐蕃和辽东?”

    “对。”

    虽然不知道李勣是出于什么考虑,但见他如此看重自己,苏大为想了想答道:“吐蕃强盛,苏将军虽能取得战果,但却无法伤其筋骨,吐谷浑已失大半,短时间内,是没法夺回来了。”

    比起原历史上,整个吐谷浑都被吐蕃吞并,吐谷浑王族向大唐内迁。

    如今在苏大为的建议和情报支持下,苏定方出兵比历史上要早了不少。

    叶谷浑还剩一小半在苦苦支撑。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辽东……”

    苏大为想了想道:“辽东那边,程名振将军和薛仁贵听说也进展顺利,打得高句丽节节败退,应该能取得不错的战果,不过高句丽虎死架不倒,应该还不至于灭国,还能支持许多。”

    说完,他看向李勣,见他抚着长须,眯着眼睛,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心里想法。

    于是拱手道:“英国公,不知我的答案您满意吗?”

    “大体不差。”

    “那……”

    “苏定方那里我不担心,他用兵老辣,就算不能一战灭吐蕃,我军也吃不了亏。”

    李勣挥挥手,言语里,颇不把吐蕃放在眼里。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们这些名将,把敌国当成什么?吐蕃啊,雪域霸主,与大唐相爱相杀百年,说灭就灭啊?哪怕强如苏定方,在吐蕃这里,遇上天才的战略家禄东赞和吐蕃名将论钦领,也难扩大战果,最多让吐蕃收敛点,稍为拖延一下吐蕃扩张的脚步。

    待大唐把精力投向北面,便又是吐蕃的扩张之机。

    正在心里想着,耳中听到李勣有些忧虑的声音:“我担心的是程名振那边啊。”

    “嘶~英国公此言何意?”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程名振,洺州平恩人,大唐宿将。

    早年在窦建德麾下,后投李渊,经略河北。

    唐武德六年,跟随太子建成打败刘黑闼,升任营州都督府长史,封东平郡公,后改任洺州刺史。

    贞观十八年以后,多次率军攻打高句丽。

    苏大为在脑海里回了一遍关于程名振的信息,得出结论,这是一名老行伍,虽没听过有多大才干,但胜在稳妥。

    他的用兵,虽然不如苏定方等名将耀眼。

    但整个大唐,不,放眼全天下,如苏定方者,又有几人?

    攻高句丽,李治以程名振为正,以薛仁贵为副,就是看中程名振多次征辽东的经验,以一个发挥稳定的老将为主,搭配一个雪藏十几年,锐气正盛的薛仁贵为副,其用意不言而喻。

    征辽东,最难的不是敌国有多强,而是环境。

    辽东苦寒之地。

    昔年太宗征高句丽,也不得不因为天气骤寒而回师长安。

    恶劣的天气,才是高句丽人最大的武器。

    程名振和薛仁贵都有从太宗征辽东的经验,可以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治这个将帅搭配,都没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程名振是宿将,薛仁贵的勇猛,又可以弥补他的沉稳?”李勣的眼光相当老辣,一眼就看出苏大为的想法。

    他抚须来回走了两步:“老夫也觉得没问题。”

    那你还说个屁!

    苏大为看着这个大唐第一名将,暗自揣测对方叫自己来的真实目地。

    “但是最近的战报有问题。”

    “哦,老夫忘了你看不到战报。”

    苏大为瞪眼看着他,怎么觉得这老头这么可恶呢?

    李勣的话锋一转,喃喃道:“太顺了,太顺了……对手是泉盖苏文,岂能如此顺利。”

    苏大为张了张嘴,脑子里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李勣的想法。

    泉盖苏文,原名渊盖苏文。

    为了回避李渊的名字,故改称泉盖苏文。

    渊氏家族出于高句丽五部中的顺奴部。

    渊盖苏文父亲渊太祚为高句丽东部大人、大对卢,相当于宰相。

    盖苏文继承父职为大对卢,掌握高句丽军政大权。

    贞观十六年,高句丽荣留王和他的心腹计划除掉一些高句丽内部有势力威胁到王位的将领,第一个想要除去的就是渊盖苏文。

    结果行事泄露,反被渊盖苏文借设宴款待之机,在宴席上杀死了荣留王的百名大臣,后又闯入宫中,杀死荣留王并分尸,而且事后没有给荣留王进行葬礼。

    渊盖苏文之后自封自己为“大莫离支”,立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并摄政。

    高藏王完全是他手中傀儡。

    此即高句丽版“胁天子以令诸侯”。

    史载,渊盖苏文“貌魁秀,美须髯,冠服皆饰以金,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视。使贵人伏诸地,践以升马。出入陈兵,长呼禁切。”

    就是说渊盖苏文长得很高大,很帅,喜欢穿金色,身上佩五把刀。

    所有人见到他没有不害怕的。

    而且骑马别人是踩马蹬,他是令高句丽的贵族趴在地上给他垫脚,踩着人上马。

    其气焰嚣张若此。

    贞观十七年,太宗遣使专程前往,册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句丽王。

    同年,高句丽大举攻伐同为大唐册封的属国新罗,连下其四十余城。

    是的,高句丽并百济、新罗,名义上都是受大唐册封的属国。

    这份属国是大唐赫赫兵威给打出来的。

    不管私下如何,至少在明面上,高句丽是要尊重大唐,奉大唐为宗主国。

    高句丽王、百济王和新罗王,最高只能称王,还要受大唐册封,才被天下承认。

    后来太宗遣使持诏书往高句丽调解,劝高句丽和百济停止侵略新罗,却遭到渊盖苏文的拒绝。

    为此,太宗以盖苏文杀君欺臣,残虐民众,今又违诏,侵略邻国,不可不讨,遂引发唐征伐高句丽之战。

    可以说,若不是泉盖苏文如此强硬,拒绝宗主大唐的调解,很可能不会发生贞观年间,唐与高句丽之战。

    对大唐来说,只要属国听话,没必要消耗国力去攻伐。

    而且打下来,那里也没太大的油水,没有利益,远不如攻下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来得富庶。

    但是泉盖苏文的嚣张作为,破坏了大唐宗主国的威严,开了一个很坏的头。

    为了维系大唐的朝贡和藩属体系,大唐必须惩罚不听话的属国。

    这是当时的世界规则。

    贞观十八年,太宗以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岭、硖兵四万,长安、洛阳募士三千,从莱州走海路向平壤进军。

    又以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六万,以及兰、河二州归降的胡人,向辽东进军。

    前面说过,大唐对外征战,一般五万人左右是标配。

    极少超过这个数。

    唯二的例外,一是李靖举倾国之力征东突厥。

    二是,此次征辽东。

    太宗亲率精兵,大唐名将如李勣、江夏王李道宗、张亮、阿史那思摩、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倾巢而出。

    还有长孙无忌等人随军赞画。

    可以说是唐自征东突厥以来,第二次倾国之力打这样一仗。

    灭国之仗。

    太宗的战略,便是不打则已,一打,便要毕其功于一役,将高句丽之患一次性解决。

    最少,要要打断高句丽的脊梁,使其无力再对新罗动兵,不再具有挑衅大唐朝贡体系的威胁。

    此战,渊盖苏文的战略是坚壁清野,节节抵抗。

    唐军虽屡有斩获,杀敌无算,但最终顿挫于安市城下。

    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以久留,太宗不得不下令班师回朝。

    从战术上来说,大唐是胜了。

    但从战略上,并没有达到太宗自己定下的目标。

    时人称渊盖苏文为高句丽“铁壁”。

    有此人在一日,唐军终难克辽东之地。

    太宗生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灭国无数。

    唯没有灭掉高句丽,引为生平之憾。

    此次李治命征辽东。

    李勣因执掌兵部,而且年岁已高,所以李治并没有考虑起用他。

    但李勣作战经验何等丰富,从大唐立国以来,几乎参与了所有唐军对外征战。

    用兵之道,早已炉火纯青。

    战场嗅觉极其敏锐。

    从一道道往来的战报中,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了解泉盖苏文,这是个老狐狸,极其坚韧,有他在一日,我军征辽东不会这么顺的。”

    李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有意说给苏大为听。

    “英国公,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李勣摇摇头:“千里之外的战事,我们能做的极其有限,老夫已经派百里加急,命人送信给程名振,希望还来得及,怕只怕……”

    怕只怕,若是来不及,孤悬在外的唐军,会有覆亡之险。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只觉手心渗出了冷汗。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唐军的胜利,仿佛唐军得胜,是理所当然。

    全然忘了,其实战争,特别是孤悬于外的战争,哪有那么容易?

    哪一步,不是游走在悬崖边上?

    一个决策失误,一个反应不及,中了敌人诡计,很有可能就是败亡的结局。

    正如后来的唐军大非川之败。

    “若程名振军有失,如今苏定方在西北用兵,轻易动不得,我料定陛下必定会派我出山。”

    李勣看向苏大为,那双眯起的丹凤眼猛然张开,里面神光凛凛。

    “到那时,苏大为,你可愿助老夫一臂之力?”

第六十三章 危如累卵

    李勣说了许多,直到此时,才算是图穷匕现,说出他的真实意图。

    以他一辈子战场上的经验,从过的战报中嗅到不同寻常的危机。

    他料定,高句丽战场上必然是泉盖苏文给唐军设了一个局,若是唐军征东军总管程名振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和应变,唐军的败亡就是注定的结局。

    做为大唐如今硕果仅存的唯二军神,在苏定方镇守西北的时候,他李勣就是现时大唐唯一能力挽狂澜的存在。

    所以必须未雨绸缪。

    为何要跟苏大为说这么多,完全是看中了苏大为的军事才能。

    之前征西突厥的战报,李勣曾细细研读。

    据他的了解,征西突厥之所以成功,大半功劳源自苏定方。

    而苏定方手下,至少一半的战绩,是这个叫苏大为的小子打出来的。

    李勣老了,若是倒回去十年,唐军内将才跻跻,随便给他怎样的配置,他都自信能打出漂亮的战绩来。

    但现在,他的精力,能勉强制定战略就已经不错。

    战场上瞬息万变,他都六十几岁,半截土埋脖子的人了,哪可能面面俱到。

    所以若要出战,他就要点将。

    要找最能将自己战略意图给打出来的优秀将领。

    才能确保自己的战略在具体执行中不会变形。

    有战略和战术的双保险,他才有足够的把握去力挽狂澜。

    “你是程知节赞誉有加的人,又得苏定方传授兵法,老夫很快好你,所以,这算是提前对你的邀请,若是高句丽有变,老夫需要你这样的将才,去执行我定下的方略,苏大为,你可愿意?”

    苏大为愣在当场,还在消化着信息。

    等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李勣那殷切的目光时,不由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

    这其中,恐怕有诈。

    李勣是谁?

    他是如今唐军第一人,整个大唐折冲府大半都掌在他的手中。

    哪怕辽东战局真有什么变故,李勣难道还缺自己这一个将?

    别开玩笑了,大唐开国才四十年,若说帅才难得,但是一流和准一流的武将,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再说了,薛仁贵在辽东会吃亏?

    老子第一个不信啊!

    遍观史书,从没说薛仁贵在辽东吃过大亏,史书上都没说的,让李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自己该信谁?

    最后,如果自己去辽东,能得到什么?

    会失去什么?

    这是苏大为必须考虑的。

    假使一切如李勣推演的那样,真的就推翻史书记载,唐军大败了。

    自己跟李勣去辽东,作战不利的话,不但无功,反倒有过。

    假使作战有利,那就是又在军中镀一层金……

    可是慢着,自己身上,现在可是深刻的“苏定方”的铬印啊。

    如果再跟着李勣……

    这里面不对。

    苏大为一时想不明白李勣到底有什么意图,但可以肯定的一点,跟着苏定方混才有前途。

    观苏定方和李勣身后之事。

    李勣死后可是被武媚娘痛骂“老狐狸”的人。

    自己还是不要往这坑里跳了吧。

    心里打定主意,他向李勣抱拳道:“多谢英国公看重,但我现在身居要职,负有陛下之望,实不能轻动,若战事真到那一步,陛下有诏,我必奉命而行。”

    这话说的,就是变相拒绝了。

    都察寺能瞒过别人,但肯定瞒不过像李勣这样身居高位的存在。

    何况此前不止一次都从拆冲府调拨军中精锐斥候以充实。

    李勣必然清楚苏大为现在做的是什么。

    拿这个当借口,就算是李勣也无话可说。

    苏大为也没说拒绝,就说等陛下旨意。

    如果李治要我去,我就去,李治没说话,我就还是做好自己的都察寺工作。

    丹室内倏地静下来。

    李勣的笑容微微一凝,两眼微微一睁,里面厉芒一闪,旋即眼皮耸搭下来,微笑着摇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若有缘,咱们再联手吧。”

    说着,背负着双手,佝偻着背,在苏大为面前一步一步走出了丹室,留下苏大为站在那里独自懵逼。

    这家伙,最后说的是什么意思?

    人各有志,联手?

    他难不成想跟我结盟?

    结盟自不会因为我,而是看中我背后的武媚娘?

    是这个意思吗。

    一时琢磨不透,算了不去多想。

    反正自己抱定武媚娘,替李治好好办事,跟定苏定方,无论怎么看,有这几座靠山,都是万年****嘛。

    怕个鸟。

    摇摇头,苏大为也跟着走出去。

    嘴里还自言自语:“薛仁贵会输?笑话,除了大非川,薛猛男向来在战场上都是横扫啊。”

    时间匆匆入冬。

    自尉迟恭离世,已经过去数月。

    一切都好像恢复到了原状,没有丝毫起伏。

    北方,苏定方节节胜利,那些造反的部落都是秋后的蜢蚱蹦不长了。

    唯一困扰的只能是气候。

    天气太过寒冷,无论是唐军还是胡人,都不得不低调蛰伏,等捱过草原最寒冷的时节,才能有所动作。

    不过从大势上看,这些人迟早都会被苏定方给铲除,不足为虑。

    而辽东的局势,则有些扑朔迷离了。

    战报一封接一封的传回长安。

    唐军偶有顿挫,但大面上一直在积极向前推进。

    战报上都是斩首数千,杀敌过万……

    这种情况,连苏大为都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若高句丽无泉盖苏文,就是一头死掉的老虎,不足为惧。

    但泉盖苏文还在,高句丽就算是头病虎,也是能吃人的。

    李勣的警讯现在应该已经通过加急的通道,传到了程名振的手里,但不在一线战场,最终如何拿捏方略,还是得看程名振的临机决断。

    对这些,苏大为虽有些担心,但还是乐观的相信自己的好基友,薛仁贵不会令人失望的。

    这货憋了十六年的童子箭,如今开闸了,还不得带着怒火,全射向高句丽啊。

    有这位大唐战神在,便是有了定海神针,唐军输不了。

    冬去春来。

    二月龙抬头。

    春风似剪刀。

    苏大为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手里的战报放下。

    他有些自失的摇头,喃喃道:“真是被李勣的话留下心理阴影了,这战报,没问题,若真有事,早就发生了……”

    这份战报,是年前辽东唐军发回的最后一份。

    之后大雪封路,无论是辽东,还是西北的苏定方那边,情报都会有短暂的不通。

    待到开春三月后,道路才渐渐畅通。

    不过从这份最后的战报看,总体都是积极的,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唐军。

    “程名振和薛仁贵都乐观的估计,待开春之后,继续用兵,便能……”

    “阿弥!”

    高大龙从外面匆匆走进来。

    “外面有位宫里来的,说是陛下召见。”

    “陛下召我?”

    苏大为转头看了一眼更漏,这个时间,有点迟了啊,都快到霄禁的时候了。

    没错,他自任都察寺寺卿以来,早已习惯了加班。

    什么叫朝九晚五,他现在能朝九晚八就不错了。

    “你别愣着了,我看宫里的人神色甚急,快去吧。”

    “行,这里有桩案子交给你处理了。”

    苏大为将一份卷宗推给高大龙,又将桌上一些重要的资料锁进密箱里,这才走了出去。

    太极宫。

    甘露殿。

    殿内一侧隔有纱帘,武媚娘在纱帘后哄着孩子,时不时有呢喃的童谣声传来。

    烛光摇曳,殿角的博山炉缓缓吐着兽香,袅袅如烟。

    大唐皇帝李治背负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着步。

    他现在身材胖大,走不太快,只能缓慢的,一步一步的走。

    步伐略显沉重。

    忽然,殿外传来一个声音:“陛下,苏大为带到了。”

    “让他进来。”

    “是。”

    脚步声匆匆远去。

    又过了盏茶时间,几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李治抬头看去,当先看到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之后跟着的是身材高大的苏大为。

    他的脸庞棱线分明,一双眼睛,如同夜里的泾河一样深邃无边。

    嘴唇微微抿着,显出一丝威严。

    这些年执掌情报与刑罚,早让他身上浴上一层不怒自威之气。

    每一步,他都走得很稳,很有力道。

    衣袂带风,却又不让人觉得急躁,而是一种潇洒阳刚之美。

    “臣,苏大为,参见陛下,见过皇后。”

    苏大为叉手鞠躬行礼。

    李治眼睛微微一亮,挥挥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对了,你们几个都退下,传令千牛卫,殿外五十步,不得留人。”

    “诺!”

    见李治说得郑重,小太监心中一凛。

    一般令侍卫、太监退开殿外,这就意味着有极为机密的事要说。

    这位苏大为,苏帅,可当真是圣眷隆厚啊。

    他还这么年青,怎能不让人嫉妒。

    怀着复杂的心思,小太监瞥了一眼站在那里,挺立如松的苏大为背影,倒退着几步,退出殿外。

    接着外面传下李治口谕,殿外的人按着规矩,依次撤出。

    一直听不到外面动静了,李治才把投向殿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苏大为身上:“上次的事,你办得不错,倭国人果然中计了。”

    “全赖陛下信重,允臣组建都察寺,才能有近年来的收获。”

    “嗯。”

    李治点点头,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有什么难决之事。

    他在殿上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抬头向苏大为道:“朕如果派你去辽东,如何?”

第六十四章 局势糜烂

    从李治的角度看过去,苏大为神色不变,非常沉稳可靠。

    已经隐隐有一方大将之才。

    这让他非常满意。

    但是苏大为面上虽没反应,心里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只因为,李治这短短一句话,信量量太大。

    派苏大为去辽东,只有一个可能……

    唐军败了。

    李勣料对了。

    但现在问题是,唐军是如何败的?

    为何历史上都没记载此事?苏大为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看过的一些史料和影视作品,哪一处提到过薛仁贵在显庆年间征辽东会失败。

    此前他对李勣的话只能是持怀疑态度。

    但,所有的一切,在李治这句话后,被打碎了。

    唐军若无事,何需派他苏大为去辽东?

    当然,苏大为也没觉得自己对唐军有那么重要,真正能在李治心中力挽狂澜的那个人,应该是英国公李勣。

    所以他向李治道:“辽东那边……陛下是不是要用英国公了?”

    这句话说完,李治突然沉默下来,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如此想?”

    “呃,听陛下说要派臣去辽东……”

    “你想多了,想多了。”

    李治挥了挥袖。

    “朕已经收到了最新的战报,年前与高句丽军才有一番大战。

    薛仁贵和梁建方、契必何力等,与高句丽大将温沙门战于横山。

    当时薛仁贵手持弓箭,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射者无不应弦倒地。

    后又与高丽军战于石城,遇善射敌将,杀我军十余人,无人敢当。

    薛仁贵见状大怒,单骑突入,将其生擒。”

    说起薛仁贵之勇,李治也是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那陛下怎么会想将臣派往辽东?”

    “哦,正面战场上虽然顺利,但是情报方面,我们损失很大……”

    李治斟酌着用词道:“所以朕想,要不要把你派出去,把那边的情报重新捡起来,不过朕又有些舍不得,所以问问你的意见。

    对了,苏定方老将军已经取得大胜,快要回来了。”

    “这么快?”

    苏大为有些讶然。

    他知道苏定方会胜,但也没料到居然这么快。

    按时间推算,若大胜,当是在上年底,也是一年中塞外最寒冷的时候。

    常识上,那个时候都无法用兵。

    简直挑战人类的极限。

    但苏定方,却似乎惯常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创造奇迹。

    “嗯,战报是刚到的。苏定方挥军长途跋涉,抵达碎叶水,敌军在马头川筑营据守。

    苏定方挑选一万名精锐步兵、三千名骑兵飞驰突袭,一天一夜行进军三百里,至天明时到达城西十里远。

    叛军贼首都曼大惊,率军在城门外仓促应战,被打得惨败,逃到马保城。

    苏定方又挥师速攻,我军进逼城门之下。

    到了夜间,后续部队陆续赶到,将城池四面包围起来,并伐木以制造攻城器械,遍布城下。

    都曼无计可施,于是把自己捆绑起来,出城投降。”

    李治大笑着道。

    虽然战报上只是寥寥百字,但可以想像其中的艰辛。

    一日夜行军三百里,几乎创造了唐军强行军的纪录。

    如此神速,苏定方简直打破了常识,又创造了新的战争奇迹。

    “朕算算时间,苏定方应该快回来了,朕决意换苏定方去辽东,薛仁贵他们打了这么久,锐气也被耗尽,该退回来休整了。

    到时如果你愿意,就派你去辽东,和苏定方老将军再次联手,给朕把高句丽也给灭了,如此,岂不美哉。”

    李治说到得意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他现在开始蓄须了,这让他显得更沉稳一点,以中和圆润的脸庞带来的喜庆感。

    做帝王嘛,总得有些威严感。

    所以私底下有时候,李治还略有些羡慕苏大为,那张棱角分明阳光的脸庞,看起来就是比自己的圆脸要有说服力。

    “那陛下,您是想让我负责情报,还是负责作战?”

    听到是苏定方领军,苏大为有些意动。

    果然啊,李勣这老狐狸瞎诈唬,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可怕。

    唐军有薛仁贵这种天降猛男在,怎么可能会大败。

    如今换苏定方,灭高句丽看来不成问题。

    自己要不要跟着过去蹭蹭军功呢?

    但凡是大唐军人,谁都知道,跟着苏定方作战虽然苦,但肯定能捞到一手战功。

    运气好没准就是灭国之功。

    苏大为已经跟着苏定方灭了一个西突厥。

    要是再跟着灭掉高句丽……

    白捡的功劳,要不要?

    “都行,都行。”

    李治摸着下颔胡须笑道:“无论是情报上,还是作战上,都是你的专长,用你,朕很放心。”

    稍远处,纱帘后传来武媚娘的咯咯轻笑声:“陛下,你想累死阿弥吗?我就他一个弟弟,你可不能亏待了他。”

    “皇后放心,自家人,朕怎么会亏待阿弥。”

    李治回头笑了一声,又转头看向苏大为:“阿弥,你意下如何?”

    “我……”

    苏大为差点一口答应下来,但是鬼使神差的,又多问了一句:“陛下,不知我们在高句丽那边的情报是……”

    “哦,此前三韩的情报统归李大勇负责,他主要在百济与新罗间行走,此次对高句丽作战,他提供的情报也出力不少。”

    “李大勇,啊,四哥他的情报出了什么状况?”

    “李大勇,他死了。”

    李治颇为惋惜的摇头。

    轰隆~

    苏大为只觉得耳中嗡鸣一下,霎那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李大勇,死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大勇他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他……当日他返回百济,自己还亲自送别。

    隔河相望,相对挥手。

    那一幕,竟成永别?

    死了。

    什么也没有了。

    “阿弥,阿弥,你怎么了?”

    李治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虚无飘缈,隔层纱。

    苏大为还没从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茫然中走出来,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又冲进殿,向李治说了些什么。

    李治好像大怒。

    又说了一些什么。

    然后有人拍着自己的肩膀。

    他摇了摇头,勉强恢复几分神志。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李勣。

    这小老头什么时候来的?

    对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李治蕴含着怒意的目光向他看过来,他的神情阴冷,甚为可怕。

    “阿弥,你先退下,改日朕再召你。”

    “是。”

    李勣也关切的道:“你的脸色很难看,回家好好休息。”

    说着,丢给他一个眼色。

    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苏大为没弄懂。

    他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走出去,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皇宫的。

    一直走上朱雀街,迎面一队巡逻的金吾卫走过来,向苏大为讨要腰牌验看过后,他那混沌的大脑才终于清醒下来。

    李大勇死了。

    无论从哪方面看,苏大为都难以接受。

    李大勇既是他身为异人的引路人,又仿佛是一盏前行的明亮,或多或少的指引着他。

    现在想来,自己所走的路,不正如李大勇一样吗?

    这样一位亦师亦友,宽厚的兄长,曾经在苏大为心里无比强大的那个人,居然死了。

    多希望这一切只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多希望那份情报是假的,或者是弄错了。

    要真的是弄错了,就好了。

    苏大为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李大勇身为半岛大唐实际的情报掌舵人。

    他若不在,意味着对高句丽和百济等的情报网,彻底被敌人粉碎。

    不好!

    想到这一点,苏大为猛地想起方才在李治的殿上还见到了李勣。

    如果不是有特别重大的事件,李勣怎么可能在这个时间突然跑来见陛下。

    这只有一个可能……

    也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

    一切被李勣料中了。

    唐军必定受到了重大挫折。

    只是不知这种挫折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仔细想想,从李大勇死,大唐在半岛的情报被破坏,到唐军失利,这恐怕都是敌人精心布的局。

    一步一步,想把唐军引入深渊。

    虽然是春夜,苏大为居然汗流浃背。

    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心里一阵冰凉。

    薛仁贵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但愿仁贵平安归来,但愿唐军无事。

    那里有他太多的朋友和袍泽。

    阿史那道真、崔器、娄师德、王孝杰。

    还有不少当初一起征西突厥的战友,这次都是归入薛仁贵麾下。

    若唐军只是小挫,建制保全,他们还能回来。

    若真的是一场大溃败,建制被毁……

    只怕……

    他们再也无法回归故乡。

    苏大为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空前的压力就这么突兀的落下来。

    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膀上。

    无数兄弟的命,唐军的命运,大唐征辽东的战略,还有大唐对外战略的平衡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像是汹涌的命运般,压了上来。

    一瞬间竟然令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后,这一切,都化作李大勇的模样。

    大勇,李大勇。

    那日隔河相望,挥手道别……

    天人永隔。

    苏大为沉沉的向家里走着。

    比这黑夜更黑暗的,是内心的一个空洞。

    “阿兄!”

    大门被推开,正牵着裙角快步迎上来的聂苏,看到苏大为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

    苏大为的脸,那张永远阳刚的脸上,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阿兄,你怎么了!”

    聂苏快步上来,抓住苏大为的一只手,感觉冰凉。

    黑三郎从一旁蹿上来,人立起来,一双爪子搭在苏大为的身上,摇动着尾巴,呜咽一声。

    它的神情充满了狐疑。

    这么多年,第一次,从苏大为身上,看到如此沉重而悲伤的情绪。

    “小苏,我哥他,李大勇死了。”

    苏大为说出这几个字,长吸了口气,仰头望天。

    天上,无星也无月,深沉的黑暗,吞噬他的内心。

    “魂兮归来啊~”

第六十五章 魂兮归来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屈原《大招》

    龙子奋着四蹄,击打在荒野上。

    黑夜中,苏大为的身体伏在龙子的背上,随着这漆黑如火的龙马,腾云驾舞般向前飞驰。

    所有的景物都在飞速后退,像极了那一晚,自己送别李大勇时。

    这飞退的,皆是时光。

    “我后日就走,长安这边,就拜托你帮忙照应了。”

    “四哥,你在百济那边,可得小心一下那个妖僧道琛,此人在长安搅起了不少风雨,可惜两次都被他逃脱了。”

    “此身既已许国,便难许家,这是大勇的选择,你也无须太伤感。”

    “我知道的郡公,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和四哥好好喝一杯。”

    “四公子说,这是初见苏郎君时的情境,他对那一幕印象深刻,所以亲手雕琢,送予苏郎。

    愿苏郎不忘初心,不负手中之剑。”

    “四哥他……真这么说?”

    “四哥,此去异国,万请珍重,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知道了,你回去吧。”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你归来。”

    归来。

    魂归来兮。

    “回去替我照顾好阿耶!走了~”

    走了。

    星夜飞驰,眼前朦胧的,好像看到一道发光的河水。

    那是永不停歇的渭河。

    李大勇向自己微笑招手,转身前行。

    再没有回头。

    嘶咴~

    蓦地,龙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嘶。

    苏大为只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掀飞出去,身体抛上高空,几经翻滚,又重重落地。

    五内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双手抓地,握住的,是湿润的泥土。

    就这样,将自己的脸埋在泥土里,不想呼吸,什么也不想做。

    想起临别的那一幕,一字一句,如刀剜心。

    苏大为的肩膀在抽动着,久久。

    这个世上,最像自己的,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那个人,走了。

    一条温热的舌头在他的脖颈轻轻舔着。

    那是失蹄摔倒,又挣扎着站起的龙子,踽踽来到苏大为的身边。

    这一刻,龙子从主人身上,感受到深重的孤独与哀伤。

    它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能用自己的舌头,一遍又一遍抚慰着他。

    良久。

    苏大为从地上爬起,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然后抱住龙子的脖颈,紧紧的抱住。

    “龙子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刚才太难过了……”

    “我们现在去看郡公,去陪陪郡公。”

    仰首望天,苏大为的眼里,涌动着一层雾气。

    他喃喃的道:“我失去一位兄长,但是郡公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走吧龙子,我们去陪郡公。”

    拍拍龙子的脖颈,翻身上去。

    龙子低嘶一声,迈开四蹄,驰向着昆明池方向。

    天边,阴云起伏。

    昆明池畔,春雨如蚕。

    隐隐看到一个孤独的背影,身披蓑衣,独自在湖边垂钓。

    苏大为忍不住轻拍龙子,令其放轻脚步,缓缓的接近。

    是李客师,一如过去,独自在昆明池旁钓鱼。

    苏大为翻身而下,牵着龙子悄然走近,靠近还有十余丈,就听到李客师的声音随着风送过来。

    “怎么今天想到过来了?”

    李客师微微侧脸目光投过来。

    他一只手握着鱼竿,纹丝不动。

    苏大为见状,心下不知为何悄然一松:“我就是心血来潮,想着郡公藏的那些酒了,刚好最近无事。”

    “臭小子,就知道你来没好事。”

    李客师嘴里不客气的说着,手上却依旧稳如泰山:“陪我坐会,待我钓条大鱼下酒。”

    “郡公……为何这么晚还没睡,还要钓鱼。”

    “年纪大了嘛,睡不着很正常,倒是你,大半夜的,形迹可疑。”

    李客师瞥了他一眼,手中鱼竿蓦地一沉。

    “果然来了。”

    李客师手腕试探着提了提,眼看着湖面泛起波澜,他点点头,手腕一抖,一股巨力随着传出。

    鱼竿先是弯曲如弓,接着看到鱼线上微光闪烁,一直传入水下。

    轰的一声,一条一尺长的金鲤随之跃出水面。

    鱼线在空中环绕一圈,将金鲤一卷,直接送入一旁的篓中。

    “合该你命苦,正好做我与阿弥的下酒菜。”

    说完,李客师一脚将鱼篓勾起,踢向苏大为:“接着,走。”

    苏大为伸手抱住,只觉手中一沉。

    抬头再看李客师背着鱼竿在前方潇洒前行的背影,喉头一阵发紧,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郡公他,还不知四哥的事……

    坐上高楼,灯火辉煌。

    将鱼交由下人去处理,很快,酒菜便备下了。

    李客师指着旁边一个泥封的坛子:“不是你那种烧刀子,是我埋在地下的,状元红,嘿嘿,整满三十年,也是刚从桃树下挖出,你有口福了。”

    比起上次见他,李客师又苍老了一些。

    虽说异人比常人衰老较为微慢。

    但李客师毕竟还是老了。

    额头上多出细密的皱纹,原本如悬胆般挺直的鼻梁,如今已经有些塌。

    下面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配合着他深陷的两颊,还有浮肿的双眼。

    看不出哪里像是郡公,倒像是路旁客栈里常见的老学究。

    “既然来喝酒,就陪老夫多喝两杯,别光盯着老夫的脸做甚?”

    李客师瞪了他一眼,一伸手,拿起那坛据说埋了三十年的酒,挥手拍开泥封。

    一种微熏的酒气,随之蔓延在空气里。

    略有些酸。

    “郡公,你这酒……”

    “你尝尝,真的不错,这是老夫用古法所酿,亲手酿的。”

    李客师说着,给苏大为倒了一碗。

    苏大为低头才发现,往日食不厌精的郡公,此时用的用具,居然甚为粗糙。

    “这种酒,就要配粗砺瓷碗才有味道。”

    李客师絮叨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酒色清洌,看来确实是好酒。

    “尝尝。”

    李客师举碗相邀。

    苏大为心情复杂,却又不敢说破,举起碗,与他轻碰了一下,然后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酒味酸,却又有些香,说不出来,很奇怪的味道。

    “如何?”

    “酸的。”

    “就是酸啊。”

    李客师笑着拍了拍大腿,从他那双浮肿的眼里,闪动一丝狡黠:“酒在红尘中,这红尘万丈,说透了岂不就是个酸字。”

    “郡公。”

    李客师摆摆手:“这酒啊,是我在孩子出生的那年埋下的,当时想着,咱们这辈辛苦了一辈子,后辈,不需要再经历战乱了,可以安享太平,所以取名状元红。

    不打仗了,那就学文吧。

    我几个儿子里,除去夭折的老三,老大老二都听话,乖乖的去学文。

    偏偏老四,真是气死老夫我了,居然就爱学武艺。

    我是又生气又欢喜。

    气他,不按老夫的安排去做。

    欢喜的是,老夫也算是后继有人,这娃儿,比老夫强,老夫这身武艺,还有异人之术,不会断了传承。”

    “郡公,你……”

    “这孩子从小话不多,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热乎的。你看他当初认识你,就把你带到老夫面前,让我收你入门,老夫当时就想,这臭小子,真是……真是白养了。

    他这哪是替我找个徒弟,他这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了。”

    “郡……”

    “我明白,许多话,他没说出口,但我心里都明白。”

    李客师拍着大腿,大笑:“他是想着,自己已许了国了,无法再孝顺我,怕我老了被人欺负,这不,把你放在老夫身边,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他一样。”

    “郡公……”

    “喝酒吧,今天恁多废话。”

    李客师举起碗,与苏大为用力碰了一下。

    铛!

    酒花四溅。

    他仰起脖子,一碗酒,就这么干了下去。

    涌出的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淋漓淌下,将胸前的衣襟染湿了大片。

    “好酒啊。”

    他呼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都似亮了起来。

    高呼酣畅。

    苏大为为之默然。

    不敢说,不敢问。

    唯一能做的,就是举起手中的酒,陪着李客师喝下去。

    转眼,一坛酒喝光。

    李客师又拍开第二坛。

    一碗,又一碗……

    更漏声响。

    地上是翻覆的酒碗。

    侧翻的酒坛,从坛口还有酒液,一滴滴的淌出来。

    李客师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从鼻息间传出均匀的鼾声。

    苏大为背靠着楼阁一角的木柱,坐在地上,看着李客师发怔。

    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现在,他也不知,李客师究竟知不知道。

    不能说。

    也不能问。

    来之前,想像会与李客师相顾垂泪,或者抱头痛哭。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莫非自己想多了?

    伸手入怀,将木雕取在手中。

    这是两年前李大勇临别前送给自己的。

    手指轻轻抚摸着木雕,那粗糙的表面上,每一根线条都干净利落。

    透过这个小东西,纷乱的内心,奇迹般的渐渐平静。

    仿佛透过上面一道道刀痕,触摸到一种力量。

    这上面的一刀刀,犹自带有温度。

    木雕是有生命的。

    它就像是李大勇。

    他并没有离开。

    他的心,他的魂,已经注入到这木雕里。

    抚摸着木雕,苏大为整个人都仿佛空了。

    什么也没有了,心空了。

    思维,也像是空洞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色。

    这一夜,终于过去。

    苏大为摇晃着站起来,不小心踢到酒坛,听到“咕噜噜”一声响,酒坛滚过去,撞到了桌脚,发出“咚”的一声响。

    苏大为有些担心的向趴在桌上的李客师看去,却见他无甚反应。

    没有被惊醒就好。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李客师身边,想着黎明前寒气重,帮郡公披点衣物。

    心里想着,手上动作蓦地顿住。

    夜色阁楼。

    老人伏于桌上,年青人伫立在一旁,一脸悲伤的看向老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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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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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