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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真相只有一个

    “苏营正,你莫要开玩笑了……”

    崔六郎按说也不是胆小之人,但在这样的氛围里,听到苏大为的话,还是感觉心里咯噔一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死人……死人如何能说话?”

    “很快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不去理会他,招呼一声高大龙,和老鬼桂建超一起,走入棺材群中。

    院内的棺材排列得整整齐齐,横大约十二口棺材,竖也有十几口。

    大白天里还好,在夜里站在这些棺木中,难免不让人多想。

    越想,就越觉得瘆得慌。

    跟着崔六郎的几名手下,忍不住牙关碰撞,发出磕齿之声:“崔……崔郎君,这……这是做甚?”

    “大半夜,说,说是查案……怎地要跑到义庄来。”

    “还要开棺不成?那,棺木里,会不会有,有……”

    有什么,没人敢说下去。

    只见苏大为、高大龙他们在那里一排排的搜索,似在寻找什么。

    “就是这里了。”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向崔六郎招手道:“六郎,还愣着做甚?过来。”

    “苏营正……”

    “过来。”

    崔六郎脸上的苦涩,都快苦得滴出汁来。

    “大唐崔六郎,还怕几具尸体不成?你,过来,把这棺材板打开。”

    苏大为对着畏畏缩缩,走上来了崔六郎,向身前的棺木一指。

    黑色的棺材,与周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仔细看,在棺木的侧面,好像被人以朱砂画了一道。

    画的什么,黑夜里看不太分明,依稀看着像是某种符号。

    莫非是真的……

    真的镇住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想到这里,崔六郎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他没听苏大为的动手去开棺,相反鼓起勇气抗议道:“苏营正,我们查的案子,与这义庄不相干吧?为何要深夜……”

    “相不相干,我说了才算,打开。”

    苏大为冲他冷声道。

    巨大的压力下,崔六郎心里顿时没了抵抗的勇气,只得低头,伸手碰到那冰凉的棺木,湿滑的,似乎还带着某种液体。

    他的手顿时像是被蛇咬中一样,闪电般缩了回来。

    在苏大为和高大龙等人的注视下,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转头向身后的心腹道:“你,还有你,你们俩把这棺木打开,快!”

    跟着他的差役顿时傻眼了。

    一个个面面相觑。

    来时只知道是查案,天知道是要挖人棺材板啊。

    没法子,在崔六郎的喝叱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去,两人找来橇杆,从缝隙插入,将棺板橇开一条缝隙,然后一番卖力,将棺钉橇出。

    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棺材板揭起。

    呯!

    木板落里,好大的声响。

    崔六郎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脸色阴晴不定的盯着那棺材,猜测着里面会是谁的尸体。

    这么会功夫,他总算没那么害怕,也恢复了几分思考能力。

    棺材上了钉子,自然是被杵作验过的。

    在这义庄里,多半是来路不明的尸体。

    苏大为这次带大家来,显然不是正常途径,所以要趁夜,偷偷潜进来。

    他到底要做什么?

    要查的莫非是……

    仿佛印证他心中的猜测,苏大为道:“六郎,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那位‘蛇头’?”

    果然如此!

    崔六郎彻底清醒了,一边小心的挪步过去,一边向苏大为道:“苏营正,这杀人案,理当是移交大理寺或者给县衙处理,咱们用得着如此么?”

    有老鬼桂建超这个“外人”在场,他不敢提倭正营的案子,只能如此暗示苏大为。

    这话说完,却见苏大为眼神怪异的看着他。

    “我就是长安不良帅,这杀人案,不还是归我管吗?”

    “这……”

    管,管你妈呢!

    你是不良帅,老子又不是不良人!

    老子是倭正营副营正!

    都说了此案与倭人细作无关了,只要移交出去,大家当做无事发生,又可以逍遥快活一阵子。

    这苏大为怎么就长了个愉木疙瘩脑袋?

    自他回来了倭正营,就多事,揪着一件事不放,不让大伙消停!

    崔六郎脸上挂笑,心里却似在骂起了麻买皮。

    虽然倭正营初创时,他曾在苏大为手下做事,也甚是用心,但是两年的时间,心性是会变的。

    现在的他,经营倭正营两年,又为副营正,苏大为不在时,倭正营几乎他说了算。

    内心深处,自不可能再觉得苏大为如何了不得。

    只是碍于苏大为身上有着武氏那层关系,不得不隐忍几分。

    “六郎,是不是此人?”

    “我看看。”

    崔六郎装模作样的,低头向棺木去看。

    但今夜本来就黑,为了隐秘周围又没亮灯。

    这棺木中,黑黢黢的,就有如一个黑洞。

    什么都看不清。

    在苏大为的催促下,他不得不忍住心头的嫌弃,往棺木里再凑近一些,努力瞪大双眼。

    就在这时,一种尸体腐烂的味道冲起。

    呕~

    崔六郎不及细看,一股剧烈的呕吐感,从肠胃里向喉咙翻涌上来。

    他扭过一边,蹲下身,发出呕呕声响,今晚吃过的晚饭,连同茶水,从口鼻里喷涌而出。

    空气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未消化完食物的酸臭味。

    一直沉默的老鬼撩起眼皮,阴侧侧的道:“阿弥,你带的人越来越差了,连具尸体都怕。”

    “鬼叔,原谅一下,不是人人都有咱们不良人的本事的。”

    “嗯,说得对。”

    正吐得天昏地暗,抹着鼻涕眼泪的崔六郎闻言大怒。

    被鄙视了!

    老子被强令去看尸体,被尸味弄吐了,还要被你们这些人鄙视?

    什么叫不如不良人?

    老子又不是做杵作的。

    “抬出来看看吧,那边有具石台。”

    苏大为说道。

    跟着崔六郎的差役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又被指使着从棺中把尸体搬出来。

    好在过程虽然恶心,但这些人并没有像崔六郎那般丢脸。

    等把尸体置于台上,差役们一个个脸都憋绿了,纷纷跑远,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就是他。”

    高大龙指着尸体道:“我曾见过此人,这是蛇头的尸体无误。”

    “既然如此,鬼叔,看你的了。”

    苏大为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老鬼桂建超。

    大约一个时辰后,桂建超接过苏大为递上来的湿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指。

    他动作很慢,很仔细,像要把手上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纹理里的血渍都擦拭干净。

    “我的活干完了,剩下的你自行处理吧。”

    “多谢鬼叔。”

    桂建超点点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绿幽幽的光芒一闪,似乎透出某种笑意。

    他佝偻着背,转身一步步的走出义庄,隐隐听到他似乎说了一声“有趣”。

    站在一旁的崔六郎看着桂建超的背影,只觉得嘴巴发干,喉咙发苦。

    有趣?

    究竟要怎样一个人,对着死去十来天腐烂的尸体,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肢解,一点一点的去将半腐的皮肉翻开,虔诚得如同对待艺术品。

    末了,还能赞一声有趣。

    这是人吗?

    不,这老家伙绝对不是正常人。

    正常人没有这么变态的心理承受能力。

    崔六郎自认自己算是心理不差的了。

    这些年来,在暗中与各国细作交锋不少,什么样惨烈的事没见过?

    他见过,被百济人用鱼线切断脖颈的尸体。

    也见过高句丽人为了惩罚叛徒,将对方手脚剁下来,再切割成肉块,一件件塞进叛徒的嘴里。

    最后被倭正营的人找到尸体时,那个失去手脚的“人棍”,两眼只剩血洞。

    耳朵被利器刺穿,舌头也被割去。

    鼓胀着肚皮在地上蠕动着……

    他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

    但偏没见过这么变态的,能把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玩出变态的艺术感的。

    当然,还有苏大为和周大龙、小桑。

    这三人,站在被肢解得细碎的尸体旁,还在评头论足。

    仿佛没闻到那刺鼻的尸臭味。

    跟着崔六郎来得人,一个个早就大吐特吐,到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刚才老鬼的手法,那画面实在是太瘆人了!

    “六郎,你过来吧。”

    苏大为转头向崔六郎招手。

    早就恨不得把苦胆都吐出来的崔六郎,听到苏大为的召唤,只觉得腿肚子打哆嗦。

    “六郎,这是为了查案,你毋要做那小女人的姿态!”

    被苏大为拿话一激。

    面有菜色的崔六郎咬咬牙,哆嗦着走过来。

    他不敢看那石台。

    台子上,原本无头的尸体,在苏大为寻回头颅后,被仵作用鱼骨和鱼线将其缝在断颈上。

    那个画面本来就够刺激了。

    现在,经过老鬼的勘验,尸体自脖颈以下,全都齐割成细碎的零件。

    一团团五颜六色的肉块,按心肝脾肺肾和肚肠,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是会做噩梦的!

    崔六郎脑袋偏过一边。

    就觉得苏大为将一团湿腻腻,湿漉漉的东西塞入自己掌心。

    这是什么?

    崔六郎一个激灵,接着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抬起来就想扔掉。

    “不许扔!”

    苏大为厉声道:“此物从死者肚腹里发现,乃是此案关键!若扔了证物,你便是犯人!”

    这句话,仿佛点穴一样,令尖叫的崔六郎,保持着扬手动作,神乎奇技的定在那里。

    苏大为和高大龙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戏谑。

    “六郎,把手里的东西打开看看,上面有什么。”

    “呃……哦。”

    崔六郎只觉得喉头咯咯动了两下,有些机械的,将手掌拿到眼前。

    这时才看清,手里被苏大为塞入的,是一团裹着血渍和猩红肉末的布团。

    因为时间久,都有些干涸发硬了。

    带着尸味和腥臭的气息,在手指间缭绕不去。

    “打开它。”

    在苏大为的催促下,崔六郎颤抖着,将干硬的布帛,小心翼翼的拉开。

    “上面有字……”

    “念。”

    “是……”

第三十七章 一出好戏

    布团是从死者的食道里取出的。

    明显是吞咽到一半,还不及到胃里。

    也幸亏如此。

    如果真到胃里经由胃液腐蚀,只怕也看不出上面的字迹了。

    以此推断,死者刚吞咽不久,即遭凶手斩首。

    之所以苏大为要找老鬼桂建超帮忙,而且做得如此隐蔽,因为在唐时,不,应该说在古代,对死者都有一种尊重。

    生体发肤,受之父母。

    死者为大。

    一般非十恶不赦,都会留个全尸。

    哪怕斩首,事后都会有专门的缝合匠,帮着将头颅缝回脖颈上,好留个全尸下葬。

    这个时代的仵作,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案件,有上面的官员或天子下令,是绝不会轻易剖人尸体的。

    仵作如果不经上面命令,这样做了,一但发现便会获罪。

    这种事,属于“黑活”。

    苏大为自然只能找桂建超这位长安县刑名第一,“第一刀”来帮自己完成。

    至于崔六郎,则是见证。

    到底这件事,是属于倭正营的案子,与倭人细作有关;还是一般的凶杀案?

    苏大为相信解剖尸体后,会找到答案。

    “念啊。”

    崔六郎嘴唇哆嗦了一下,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苏大为见状,伸手将布团从他手中夺回来,看了他一眼,低头将布团展开。

    月黑天高,却在这一刻,头顶的云层奇迹般的飘散出一条缝隙。

    银白的月光笔直的洒下来,正好照在院子里。

    苏大为眼睛一眯,看清布上被人以黑色炭条勾勒了一个笔划。

    难怪崔六郎念不出来。

    乃是一个“l”笔划,像是“凵”未写完。

    高大龙从一旁投来目光:“这是什么字?”

    很遗憾,他虽为丰邑坊大团头,却是没正规的进过学,大字不识。

    所以看着这个笔划,只觉得一头雾水。

    “六郎,这个笔划,你识得吗?”

    苏大为没回高大龙,只是将布帛展示给崔六郎看。

    天上的月色正好,他能够看得清楚。

    “仵作在蛇头的随身物品里,确实发现有炭条,我还以为是做引火用的,没想到,这蛇头居然还识字,而且在死前,还做了这件事。”

    高大龙啧啧称奇。

    不过又有几分自得的样子。

    提醒苏大为来验看蛇头的尸体,可是他第一个提出的。

    那日找到头颅,他福至心灵,想起当日验尸时,仵作曾发现蛇头的衣摆缺了一角,却始终没在现场找到缺失的衣角。

    高大龙有所怀疑,可惜好说歹说,仵作死活不肯解剖尸体。

    这件事,还是跟苏大为说比较爽利。

    一下便解决了。

    “六郎,你认识吗?”

    苏大为再次出声,只是语气更加严厉了些。

    崔六郎身子一抖,用力摇了摇头:“不认识,很多字起笔都是如此,出、函、凶,皆有可能。”他的眼神有些游移。

    苏大为看在眼中,微微点头,附和道:“是,你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你忘了一事。”

    “何事?”崔六郎神情越发飘忽,但还在极力装做镇静。

    “这一笔,像不像‘山’的起笔?”

    苏大为扬了扬手里的布团。

    崔六郎脸色突变,突然伸手,从苏大为手里抢过布团。

    也顾不上手里的尸臭和腥臭味,在所有人惊骇之下,将布团塞入嘴中,拚命咽动,想要吞下去。

    “六郎……”

    苏大为看着他的表演,平静的道:“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

    他摊开掌心,那块带血的布团,还好好的在其掌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调包的?

    在场的除了高大龙,无人看清。

    崔六郎脸色一变,只觉喉头腥臭欲呕,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将喉咙里的东西,连同鼻涕眼泪一起吐了出来。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掉了,包括崔六郎带来的那些心腹。

    来之前,怎么都料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大龙,把他看管起来,待天亮好好审问。”

    苏大为俯视着趴在地上不断干呕的崔六郎道。

    高大龙点点头:“交给我。”

    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苏大为看了看天色,颇有些无奈道:“当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了我这身衣服。”

    “衣服怎么了?”

    高大龙一边制住瘫跪在地上的崔六郎,一边下意识抬起右胳膊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小桑也配合高大龙,将崔六郎带来的人都控制住。

    “这身尸臭味,我没法直接回去,要让小苏他们闻到,又要解释半天。”

    “呵呵,这个好办。”

    高大龙如老鹰抓小鸡般的将崔六郎轻松提起:“林老大你还记得吗?澡堂如今重开了,还在老地方,他还是那里的管事,这个时间,别人没法洗,但你肯定可以。”

    “哦。”

    苏大为眼睛一亮。

    东方雄鸡唱响三遍。

    天光大亮。

    苏大为揉了揉眉心,活动了一下肩膀。

    他昨夜匆匆去林老大的澡堂沐浴一番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想起一事,匆匆赶往不良人公廨。

    各种密令被他以不良帅的身份,流水般分派下去。

    如今,却是收网的时候了。

    “苏帅,茶。”

    南九郎走上来,端上茶水。

    苏大为微微点头:“八爷还没回来?”

    “他那里遇到点小麻烦,不过应该无甚大事。”

    南九郎就笑了。

    麻烦是一有点。

    苏大为的命令是,让钱八指将西市鲸油灯坊的掌柜之一,崔三郎“请”回来。

    说是请,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先礼后兵是少不了的。

    估计这会,钱八指已经礼过了,崔三郎定不会卖不良人面子。

    堂堂清河崔氏,什么时候会把小小的不良人放在眼里。

    不过没关系,有苏大为撑腰,钱八指就算是掳,也能把崔三郎掳来。

    苏大为并不着急。

    他低头,翻阅着手里一份供词。

    这是昨晚抓捕了崔六郎后,命周扬和高大龙两人连夜审讯得来的口供。

    苏大为一边喝着茶水提神,一边细细琢磨着。

    距离真相,似乎又接近了一点。

    他一直怀疑,倭正营的事,是否真能对倭人保密,两年的时间里,是否也有对方的细作进行反渗透。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否则没有理由,倾长安所有刑名高手,居然这么长时间,还不能抓住倭人的马脚。

    当年自己一出手,可是将高句丽的整条情报线,都给破坏掉了。

    若倭正营那么多人,还不如自己一个……

    要么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

    要么,就是被人家玩了“无间道”。

    崔六郎,会是“内鬼”吗?

    这案子查到鲸油灯坊,到崔三郎那里,崔六郎就有停手的意思。

    若不是周扬发现此案,崔六郎恐怕已经寻个由头结案了吧?

    “阿弥,人我带回了!”

    公廨外,响起八指熟悉的喝声。

    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八指的声音依旧是中气十足。

    随着他的声音,他手里牵着根草绳,将一个布袋套头的人,给拉进了公廨。

    苏大为见状,不由哈哈一笑。

    “八爷,给他解开吧。”

    钱八指转身手腕一翻,那根锁死的草绳立刻“啪”的一下松开。

    虽然钱八指比常人缺了两指,但他刻苦练习,八根手指反而比常人十指更灵活。

    双手一松,那人立刻手忙脚乱的将套在头上的布袋脱下,狠狠的掷在脚下。

    不是崔三郎还有谁。

    这位年轻的灯坊掌柜左右看了一眼,目光终于落在苏大为身上。

    “原来是你……”

    “你还记得我?”

    “呵呵,长安不良帅,你用这种手段绑我来,可有县君之令?还是你私下拿人?”崔三郎咬牙切齿的说着,显然愤怒到极点。

    他身为崔氏,在西市经营着生意,任谁见到他,都要拱手施礼,喊一声崔郎君。

    堂堂帝都长安,天子脚下,何曾有人敢这样羞辱他。

    他感到愤怒,更感到恐惧。

    要是对方有歹意,将自己弄到没人的地方去一刀了结……

    不行,看来以后身边得带些武人做护卫。

    心里想着,他向苏大为怒声质问:“你们不良人,就是如此做事吗?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呵呵,有点意思。”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他的问题,而是侥有兴致的道:“上次我去你店里时,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你一眼就认出我……你查过我?”

    看着崔三郎脸上微微变色。

    苏大为接着道:“还是有人跟你提起过我?”

    看了看崔三郎紧闭着嘴,那副要死扛到底的神情,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我敢让人拿你来,就是有把握从你这有我想要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不开口,但我保证,有一百种方法,会让你主动说。”

    看着崔三郎犹自梗直脖子,一脸抗拒,苏大为微微笑道:“既然如此,八爷,你把他带下去,好好招呼一下。”

    “苏大为,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敢对我用刑?我是清河崔氏,你敢动我?你动我一下试试!”

    崔三郎两眼赤红,脖颈上的大筋浮突起来,被钱八指反剪着双手,冲苏大为愤怒的吼叫着。

    “崔六郎告诉你我是不良帅,没告诉你,我还有另一层身份?”

    “你还有何身份?”

    崔三郎一句吼出来,猛地变色:“你敢诈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

    苏大为目视钱八指:“带下去,不要有明显的伤。”

    “放心,老子干这活不是一两天了。”

    钱八指呲牙一乐,露出满口的黄牙,看那笑容十分瘆人。

    崔三郎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要炸了。

    “苏大为你敢!你会后悔的,你敢动我,一定会后悔的!”他厉声发出威胁。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苏帅,故人来访,可还记得故人吗?”

    公廨里,陡然一静。

第三十八章 不识好歹

    钱八指和南九郎向苏大为看去。

    苏大为和崔三郎看向外边。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

    而崔三郎却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亢奋的大喊道:“有人来了,苏大为,我看你还敢,你敢动我一下试试!要让人知道,你居然滥用私刑,我看你怎么跟人交代!”

    苏大为笑了,挥了挥手:“我苏大为做事,何须跟人交代?八爷,拖出去。”

    “是。”

    钱八指大声应下,一手掐住崔三郎的脖颈,跟提只蔫鸡儿一样,将他拖着便向外走。

    可怜崔三郎,自小学的是诗书经义,长于儒学,敏于生意往来,哪有什么拳脚功夫。

    被钱八指往咽喉一掐,一口气上不来,根本无法反抗。

    迷迷糊糊的被他拖行着往外面。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噫”了一声。

    “你不是崔三郎吗?”

    随着声音,崔三郎感觉掐自己咽喉的手略松了松,不禁挣扎着抬头。

    一眼看到说话的人,顿时喜出望外。

    “崔大郎!大郎救我!”

    “这是怎么了?”

    崔大郎刚从外面走进来,看了一眼被钱八指制住的崔三郎,再抬头看一眼高坐在主位的那位年轻不良帅,眉梢一动。

    大步上去,冲苏大为叉手行礼:“崔器,拜见都尉!”

    来者,崔氏崔器。

    家中排行老大,人称崔大郎。

    苏大为就笑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里不是军中,无须多礼。”

    在军中时,苏大为因功封为右果毅都尉,为折冲府折冲校尉之副。

    崔器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就听到被钱八指押在门边的崔三郎,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声:“大郎,你为何要拜这个恶人,他要对我用私刑,同为崔氏,你拉我一把啊!

    对了,记得跟家族说,若我少一根头发,一定要重重治这苏大为,绝不能便宜了这种小人!”

    “嗯?”

    崔器眉头一挑。

    转身大步走到崔三郎面前:“你刚才说什么?”

    “大郎,苏大为,就是这个人,他想对我动刑,我……”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猛地抽在崔三郎的脸上,打得他眼前一黑,耳膜里嗡嗡作响。

    隐约间,听到崔器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苏都尉乃苏定方将军倚重之宿将,征西突厥带领我与娄师德、王孝杰等,兼并木昆部,击退突厥狼卫,追击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三千余里,终将西突厥可汗活擒。

    苏都尉还是当今武皇后至亲。

    以你小小的崔三郎……

    漫说苏都尉查你,他便是杀了你,也如杀鸡一般。”

    崔器在军中沉默寡言,为人显得有些阴沉。

    但谁说话少的人,就不聪明了?

    他心思玲珑剔透,这一巴掌,既是替苏大为出口恶气,也是点醒崔三郎。

    告诉他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他惹不起。

    看着半边脸肿成猪头的崔三郎被钱八指拖下去,崔器心中暗道:你若聪明,便不要自寻死路,若连累了家族,我崔器第一个饶不了你。

    一转身回来,一眼正看到苏大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崔器心中一凛,上前几步,抱拳道:“崔三郎与我俱出自清河崔氏,不同分枝,幼年我俩熟识,从军后,便没见过。”

    “嗯。”

    苏大为淡淡的点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与阿史那道真刚回长安,特来拜见都尉。”

    这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阿史那道真那高亢的声音:“阿弥,长安县衙里的马房太难找了……”

    声音未落,人已经走了进来。

    与崔器一样,阿史那道真同样是一身甲胄,看起来风尘仆仆。

    苏大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站起身迎上去,与阿史那道真拥抱了一下:“你们从哪回来的?”

    平定西突厥以后,大军便班师回朝,怎么崔器和阿史那道真现在才回长安?

    “有军务啊,西突厥虽平了,但那一块地不是变成真空了么,安西都护府还有安西四镇要重新经略一番,拉拢一些牧民部落,还要削弱一些部落,等一切停当,就弄到现在了。”

    说着,阿史那道真眉梢扬起:“我们还算幸运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那小子,现在还在军中呢?”

    “是吗?”

    “你知道裴行俭吧?他现在是新任安西都护,他二人都被征召至裴君手下。”

    “呵呵,裴行俭之前是长安县县君,是我的顶头上司。”

    “这还真是巧了。”

    阿史那道真与崔器比起来就是个话唠,久别重逢之下,喜不自胜,拉着苏大为好一番絮叨。

    “道真,我说你这话也忒多了,我这还在处理公务呢……要不这样,晚上你们有空没有,我做东,请你俩好好喝一杯。”

    “行啊,阿弥请客,我一定到。”

    阿史那道真大笑。

    身后的崔器碰了碰他的肩膀:“道真,信。”

    “哦哦,对了,有信带给你。”

    阿史那道真这才想起来,伸手入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来。

    “这是?”

    “裴将军手下有一个叫骆宾王的小子,听说我要回长安,求我给你带封信,我看他那么有诚意的份上,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原来是骆宾王。”

    苏大为一边接过信,一边招呼两人坐下,又让南九郎去寻些茶水点心送上来。

    “你俩刚回来,不用回府上陪陪家人吗?”

    “我阿耶在军中呢。”

    “我家也是。”

    “而且一会我们可能还要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叫薛仁贵的将军,听说曾随太宗征过高句丽。”

    阿史那道真属于嘴上没把门的那种,苏大为几乎是问什么他便说什么。

    “薛礼。”

    苏大为笑了:“我跟薛仁贵情同兄弟,对了,你俩找他做什么?”

    “折冲府的调令,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俩要归他节制了。”

    阿史那道真还想说,被崔器悄然踢了踢脚。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闭嘴。

    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意犹未尽。

    苏大为稍一转念,暗想:阿史那道真擅长轻骑,崔器乃重甲骑军,此二人调到薛仁贵手下,那多半是要对辽东下手了。

    上次李治就问过他。

    如今大唐老一辈的将星凋零大半。

    能打灭国级大战的不多,除去苏定方,也就薛仁贵有过征战高句丽的经验。

    至于裴行俭放在安西都护那边,自然是李治希望借他稳定西北的局势。

    大唐好腾出手来对东边用兵。

    但可惜,据苏大为所知,这事没这么顺利。

    他之前早已经提醒过李治了,但李治却听不进去。

    就在大唐杀气腾腾剑指辽东的时刻。

    西北雪域的吐蕃也没闲着。

    对吐谷浑的兼并,应该也提上日程了吧?

    一但吐蕃吞下吐谷浑,与大唐的战略缓冲带就没有了。

    从此大唐将会迎接吐蕃无休无止的扩张。

    真到那时候,就晚了。

    直到现在,大唐上下,包括李治,对吐蕃都没有足够的重视。

    多年前的松州之战,吐蕃跪得太快,以致于唐军对吐蕃有一种天然的轻视。

    这种心态,是致命的。

    恐怕要直到吐蕃吞下吐谷浑,大唐派出薛仁贵与郭待封率军出征雪域,惨败于大非川后,唐庭上下才能正视吐蕃这个对手。

    “阿弥,你怎么把信拿在手上又不看?”

    阿史那道真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侧。

    他双手撑着膝盖,丝毫没有第一次来的那种陌生。

    就像这不良人公廨是自己家一样自在。

    见苏大为拿着信似在发呆,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苏大为回过神笑了笑,低头拆信。

    南九郎这时也带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役,将刚烧好的茶和一些点心端上来。

    “时间匆忙,没什么好招待的,两位将军先喝点粗茶,吃点胡麻饼充充饥。”

    南九郎礼数周全道。

    苏大为低头看信,一目十行扫过去。

    不由为之莞尔。

    信里骆宾王提到西域风光,提到裴行俭行军军容雄壮,帐蓬连接数十里。

    还提到许多见闻和风物。

    说了许多,末了提到,他有一位知交好友,闻知苏大为之事,颇为仰慕,希望能认识一番云云。

    信的最后说是,若那好友找上苏大为,还请苏大为看在他的面上,予以照顾什么的。

    苏大为暗自摇头。

    骆宾王还是这么不着调。

    此人才情是有,胆色也颇壮。

    但却有一点,做人有些不识进退。

    他与苏大为虽然认识,但交情远没到肝胆相照的地步,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他就敢让苏大为“照顾”?

    骆宾王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当然,这一点苏大为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骆宾王所说的朋友……

    该不会是卢照邻吧?

第三十九章 不可得罪

    看完了信,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崔器聊起别后之情。

    问起了娄师德和王孝杰他们的状况。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口供。

    “阿弥,他招了。”

    原本坐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崔器,眼神微微一动,抬眼看向苏大为。

    至于阿史那道真,向来是没心没肺的,依旧是大大咧咧,胡乱往嘴里塞着糕点。

    中间还因吃得太急而噎到了,噎得直梗脖颈。

    崔器忙帮他递茶,也顾不上烫,一口气灌下半壶才缓过来。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口供,长叹一声,把那份口供翻过来往手边桌上一压:“果然不出我所料。”

    公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阿史那道真好奇的道:“阿弥,是什么案子?”

    “嗯,一件小案子,不足一提。”

    苏大为随口答道。

    阿史那道真还想问,他是个话篓子,找到个话题就会聊个没完。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他等会,把钱八指叫到身边,又低头吩咐了几句。

    这才朝向阿史那道真:“你们回来去拜见过苏定方将军吗?”

    “还没去,先找你来了。”

    “前天我去见过苏将军,跟他还聊过兵法。”

    “哦?你们是如何聊的?”

    一提兵法,阿史那道真便两眼放光,立刻来劲来,还伸手入怀里,掏出他那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三国志》出来。

    “道真,你能不能不要一谈兵法就摸三国,那是史书……”

    “对啊,我知道是史书,不过你不觉得,所有的兵法里,这本史书都包括吗?”

    阿史那道真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的道:“什么离间计、美人计、连环计、苦肉计,什么马战、水战、军略,庙算,这本书里哪样没有?”

    苏大为看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我们现在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呢,先把你那本三国放下成吗?”

    “哦,那你说,我听着。”

    阿史那道真把书搁在膝上,挺直胸膛,两眼炯炯有神。

    显得十分亢奋。

    苏大为摇了摇头:“苏将军上次跟我提到卫国公的用兵之道。”

    “卫国公,李靖?”听到卫国公的名字,阿史那道真眼睛更亮了。

    连沉默坐在一旁的崔器也被吸引住,转头看过来。

    李靖乃大唐军神,他的用兵之道,比起三国志里记载的战争,无疑对阿史那道真更具有吸引力。

    “苏将军说,卫国公兵法浩瀚如江海,出奇无穷如天地,但是我们要学,可以从他三次对外作战里,窥得一二。”

    “我知道,卫国公对外三次作战分别是,对对那个萧……”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涨的通红,好像一下子卡壳了,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崔器在一旁忍不住道:“分别是平萧铣,灭东突厥,和征吐谷浑之战。”

    说出来,崔器还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阿史那道真。

    心道:灭东突厥,李靖灭的可不就是阿史那道真的家族么。

    还好,阿史道真对这个根本就没感觉。

    他是那种,虽然知道自己父辈是出自黄金家族,出了东突厥可汗,可是这些跟我有何关系这种。

    对李靖灭东突厥之事,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样没太大感觉。

    骨子里早就把自己当做唐人了。

    况且上次征西突厥也亲眼看过了,所谓突厥大汗,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马奶,唐军一来,就急忙逃命如丧家之犬。

    草原上天气也恶劣,风霜雨雪的。

    就这种生活,怎么和大唐比?

    大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谓草原,所谓突厥大汗,这些东西,对阿史那道真毫无吸引力。

    “苏将军说,卫国公平萧铣,只用了两个月,三步。”

    “哪三步?”

    “第一步,天降大雨,众将士说不能打,李靖说可以打,必须打。然后唐军就通过三峡拿下了敌军的荆门、宜都两个重镇。

    第二步,萧铣派军抵抗,李孝薛说打,李靖说不要动,穷寇莫追。李孝恭不听,结果大败,李靖见状率军玩了个反杀,直接杀到了箫铣的国都江陵。

    第三步,李靖率军把江陵包围之后,又把俘获的船只放到江里,让其顺流而下。

    其他将领都说太败家了,李靖说是你们不懂,让船沿江而下,萧铣的援军就会认为江陵已经被攻下,就会放弃救援的打算,撑不了几天,萧铣就该投降了。

    后来果如李靖所料,萧铣真就举国降了。”

    “听起来好简单的样子。”

    阿史那道真抚膝长叹:“好像我学了这三步,就能来个‘彼可取而代之’一样。”

    “滚你!”

    苏大为笑骂道:“大略是大略,若无细节,这些就是无根之木。这些大略谁都知道,但是真要做出来,靠的是经验,是时机判断,这才是最考验为将者能力的地方。”

    大道理人人都懂,但定下作战目标后,必须得有一系列的细节去填充,去将一切条件导向自己有利的一方,甚至高明的将领完全可以“牵着”敌人的鼻子走。

    这就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

    像苏大为征西突厥在翻跃金山后,仅凭着几百唐军,如何打败数万人的木昆部?

    作战过程说来也简单。

    无非就是兼并小部落,不断募集人手。

    直到实力滚雪球般壮大,大到足以与木昆部一战,再设下围点打援之计,将木昆部主力引出,同时做出分兵动作。

    一部在正面拖住木昆部骑兵主力,另一部奇袭对方王帐,一战将对方部落给平了。

    趁着木昆部主力慌忙回援时,前后夹击,尔后大破之。

    此乃韩信“背水之战”的复刻版。

    说出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围点打援,前后夹击。

    但古往今来,想学韩信玩这招背水之战的人有很多,成功者寥寥无几。

    就是因为欠缺了细节。

    苏大为征西突厥之战,以几百人深入敌境,每一步,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背后,都经过严密的计算。

    敌人部落人数多少,与其它部落的距离多远,时间长短如何。

    先打哪个?

    后打哪个?

    食物补给有多少?

    如何打消敌方的斗志,如何鼓舞这几百唐军的斗志。

    如何将这些打散的胡骑编入唐军,并且不使他们反抗,迅速转化为战斗力。

    包括木昆部可能的反应,木昆部做出反应的时间。

    西突厥人多久能收到消息,如果收到消息会有哪些反应,这些反应分别需要多少时间。

    突厥人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战场。

    可能会有多少突厥敌人,战力如何,战法如何。

    如何将这些突厥人引入自己预设的战场。

    以及,在整体实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如何获得优势,拖住对手,直至最终胜利。

    最重要的一点,如何保证这些兼并来的胡人仆从军,甘心为大唐卖命,不会被突厥人给打崩溃。

    细节,细节,还是细节。

    每一步,都有无数的细节和预案以做支撑。

    这种庞大到可怕的计算能力。

    才是统帅水准的体现。

    魔鬼总在细节中。

    有准备的,胜过无准备的。

    预案多的,胜过没有预案的。

    有心算无心,以至强,击敌至弱。

    即是此理。

    “道理我都懂,奈何就是学不来……”

    阿史那道真两手一摊。

    “阿弥,说说灭东突厥吧,卫国公灭东突厥一战,才是他用兵的巅峰。”

    “喂,东突厥是你的母国,说这个你真的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吗?”

    “我有个屁的负担,小时候草原那特么叫什么日子,以我的身份,尚且要忍饥挨饿,白灾啊……管你是什么黄金家族,最后都是低贱的牛羊,大雪下来,一样冻饿而死,哪能跟现在比?”

    “呃,你觉得没问题就行。”

    苏大为也不知该如何评说,说阿史那道真没心没肺?

    心底里巴不得这样没心没肺的异族同胞更多一点才好。

    双方接着聊下去,谈起兵法,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这中间,崔器几次目视苏大为,张口欲言,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好不容易阿史那道真把话都说完了,准备回去休息一下,等晚上跟苏大为去约酒。

    崔器这才找到机会,凑到苏大为面前,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苏都尉,崔三郎不知究竟犯了何事,我……”

    “放心,不算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肯配合我,不但无罪,可能还有功。”

    “真的?”

    崔器闻言大喜。

    他最担心的,就是崔三郎犯了事,惹上苏大为。

    做为曾在苏大为手底下征战西突厥的将领,只有他才知道苏大为的实力。

    以区区几百唐军深入敌境,打出那样的战果。

    只怕……

    若苏都尉肯把心思花在军中,要不了几年,便是如苏定方将军一样,成为我大唐名将。

    灭敌国,如探囊取物耳。

    最可怕的是,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当年苏定方在军中真正历练出来的时候,人已到中年了。

    现在重新出山,那叫发挥余热。

    六旬的老人,按唐人的年纪,也折腾不了多少年。

    今后的大唐军中,是年轻将军的天下。

    而苏大为,自然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

    更何况还有当朝武皇后为靠山。

    是有多想不开,去与他为敌?

第四十章 雪藏的宝藏

    晚上又是和阿史那道真、崔器一起喝酒,中途还叫上了薛仁贵。

    有了苏大为做陪,双方虽然初次见面,但很快热络了起来。

    薛仁贵听说阿史那道真和崔器之前都在苏大为手下,在征西突厥之战立功颇丰,也是另眼相看,有心结交。

    正像苏大为猜测的一样,唐军很快将在辽东有所动作。

    这次薛仁贵必然会被重用。

    他也急需要有一批能力出众的中下层将士,能为自己所用。

    深入敌境,若没有自己的核心班底,这仗也不用打了。

    若说能力,薛仁贵绝对是名将之姿。

    但要说在军方的人脉。

    他现在远不如苏大为。

    与阿史那道真他们散场做别后,苏大为勾着薛仁贵,带着他一起回到自家宅子。

    “阿弥,这么晚你把我带过来做甚?我天不亮就要去宫中当值。”

    “睡我这都行,我家有地方。”

    “你……”

    “有事和你商量,对了,安文生也在。”

    苏大为拉着他,将他拖入自己书房。

    早见房中有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子,坐在桌前好似笑弥勒一样,正借着鲸油灯的光芒,低头看着一本古书。

    “文生。”

    苏大为喊了一声。

    安文生早在苏大为和薛仁贵他们进到院子里就听到了,这时才放下手里的书,有些意犹未尽的道:“阿弥,没想到你这里藏书还不少。”

    “有些是郡公送的,还有玄奘法师送了一些,有些是我自己收集的。”

    说着,他向身边的薛仁贵一指:“仁贵也来了。”

    苏大为在随军征西突厥前,已经将薛仁贵拉进自己的圈子里,与安文生也喝过几次酒,只是薛仁贵不善言谈,话比较少。

    在苏大为不在这两年,薛仁贵与其他人也没怎么联络过。

    安文生和苏庆节、程处嗣也去了军中,自不用提。

    如尉迟宝琳,虽为执金吾,这两年来,与薛仁贵总共见面不超过三次,还是因为巡逻时意外碰到。

    可见薛仁贵在交友和处事方面的薄弱。

    有了苏大为打招呼,他也只是向安文生点点头。

    反倒是被人称做“安大傻”,在长安二代贵族中,以古怪另类著称的安文生,还冲他笑了笑。

    “仁贵,你坐吧,桌上有凉茶自己倒。”

    招呼着薛仁贵自己坐下,苏大为向安文生道:“最近一段时间都没看到你,若不是听狮子说你还在长安,我几乎以为你去吐蕃了。”

    “快了。”

    安文生长叹一声:“师父他老人家听说巴颜喀拉山上的事,早就按捺不住了,前几日就拉着我要去吐蕃,可惜才出长安城,在渭河边他老人家贪杯,多喝了几杯,又找渔家讨了一尾鲜鲤吃了生脍,结果闹起了肚子……”

    听安文生一说,正拿起茶杯往嘴里送凉茶的苏大为,噗的一口喷出来。

    有没有搞错?

    生脍,就是生鱼片吧?

    也就是后世日料里的刺身。

    可问题是……

    渭河里捞起的鲜鲤,那可是河鱼啊。

    天知道里面有多少寄生虫。

    袁守诚可别因为一条鱼生,把自己吃挂了,那就搞笑了。

    顺带一说,生鱼片这玩意并非日本原创。

    而是中原自古以来的美食,早在春秋战国时,便有“脍炙人口”一说。

    脍,就是刺身。

    炙,就是烤肉。

    被古人认为是极为鲜美的名菜。

    “你师父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看看?”

    “还行吧,他自己抓了点药,看着好一些了,不过我估摸着还得将养个三五日,你若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望他。”

    苏大为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一旁有些拘束的薛仁贵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书房壁间。

    那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长弓。

    比一般的弓,看着至少大上三分之一。

    漆黑的弓身,在鲸油灯下,反射着一股幽冷的光芒。

    “阿弥,这就是你说的那把弓?”

    “对。”

    薛仁贵早已迫不及待的将弓摘下来,取在手中。

    入手颇沉。

    他心中甚是欢喜,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弓身。

    “这弓是什么材料制成?”

    “我也不清楚,问过制弓的工匠了,都说这弓臂非金非木,不知是何种材料,而且这弦也不是普通的牛筋一类,非常古怪。

    我从巴颜喀拉山洞找到此弓的时候,这弓就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从雪域带回来,一路霜雪,我又没怎么保养爱惜过,但这弓的力道丝毫不损,也算是一件宝物。”

    弓箭这种东西是一但下雨,就得把弦取下来,弹成直条状的木棍必须用布袋裹好,防潮。

    若弓弦和木制弓臂沾足了雨水,弹性就会大为降低。

    多淋两次,这弓就废了。

    苏大为自己更习惯用角弩。

    这弓丢在随行的马车上,他过后就忘了,等回到长安,才发现早就不知泡了多少雨水。

    但后来一试,发现性能丝毫不损,方知此物非比寻常。

    “上次从巴颜喀拉山上回来,一共得了三样战利品,一件是这巨弓,一件就是那种飞翼装,还有一样便是石碟。”

    苏大为向壁间指了指。

    剩下的两样,飞翼装被叠好置于木箱中,石碟就放在桌上。

    这东西后世传得很神,但是苏大为从安文生那里,把这玩意要过来后,摸索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神秘之处。

    就是一块碟型石头。

    如此一来,他也就不怎么重视了。

    薛仁贵试着拉了拉弓,然后站在书房里,双腿一沉,双臂一较力,耳听“崩崩”声响。

    这张巨弓被他拉了个浑圆。

    苏大为吃了一惊:“仁贵,好力气,当初文生拉这弓都没拉开。”

    “咳咳!”

    安文生在一旁咳嗽起来。

    薛仁贵双手徐徐将弓复原,面色不改。

    长呼了一口气,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弓臂,脸上流露出神往之色。

    他天生神力,又是不世出的神箭手。

    如此宝弓在他眼里,比什么黄金美色,于他更有吸引力。

    “阿弥,我有个不情之请。”

    苏大为面色一正:“既是不情之请,便不要提了。”

    “多谢,呃……”

    薛仁贵顿时懵掉了。

    我猜到了开头,可没猜到阿弥是这般反应。

    见他一脸呆滞的样子,苏大为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爱弓之人,这宝弓放我手里也是浪费了,你即将出征,这弓,我便送你做践行礼。”

    “真的?”

    薛仁贵大喜过望。

    心情仿佛过山车一样,先抑后扬。

    忍不住向苏大为拱手,心情激荡道:“送弓之恩,我记在心上,一定多立军功,不负你的期望。”

    苏大为看着他,心道:呸,老子送弓你,是指着你多立军功吗?是想你记得这份人情!特么的,苏定方之后,薛仁贵独自撑起大唐对外征战的半壁,这当然是提前的感情投资。

    “对了,这弓还有几支箭是一起的,我一会找给你,好像还剩三支还是多少。”

    “三支也足够了,记得阿弥你曾在巴颜喀拉山上说我三箭定天山,我还觉得甚为不解,不过现在有此弓在手,哈哈,突然就有信心了,说不定哪天我真能成此伟业!”

    苏大为看着他,想笑,又有点哭笑不得。

    三箭定天生的梗,居然是我给薛仁贵画下的?

    安文生一直忍着没插话,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阿弥,你找我来,又请了仁贵,到底是什么事?”

    这也是薛仁贵心中好奇的,两人一齐看向他。

    “找你和仁贵是为了接下来大唐对外用兵之事。”

    “嗯?”

    “之前觐见陛下时,他提起接下来要对辽东用兵,我看阿史那道真和崔器,还有仁贵,你们应该都在此次被征召之列吧?”

    薛仁贵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答。

    这种事,没有天子明旨前,都有保密的要求,一般不会说出来。

    哪怕是身边之人。

    “我前几天见过苏定方将军,我看到他桌上放着辽东地图,还用红圈圈起来,就更加确定此事,仁贵你放心,这种事我不会到处乱传,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此次征辽东,恐怕……”

    “恐怕什么?”

    薛仁贵心心念念就是辽东之事,既有太宗未完成的遗愿,也有他生为军人的信念在其中。

    多少隋唐大好男儿,埋骨在辽东不得归乡。

    此次得到李治暗旨,薛仁贵早已经热血激荡,难以自持。

    大唐名将,不光是苏定方被雪藏了十余年。

    他薛仁贵同样如此,急待一场大战,来证明自己。

    正是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瞄箭如沙射金甲。

    此时此刻,胸中意气已蓄到极致,只待天子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出长安,奔辽东。

    这个时候,阿弥他说“恐怕”,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一章 等待

    苏大为想说恐怕没那么顺利。

    他清楚未来大致走向。

    征高句丽一事的同时,西北吐蕃那边颇不太平。

    记忆里苏定方是平西北去了。

    李治不得已下,命程名振征讨高句丽,以薛仁贵为副。

    不过大军随时有可能出发,自己说可不能说些不吉利的话,顺利还好,要是不顺利,岂不要被人骂?

    心念一转,苏大为道:“你们猜这次征辽东,陛下会派谁为将?”

    “自然是苏定方将军。”

    “不然。”

    苏大为笑着道:“我猜苏定方将军另有军务,去不了辽东。”

    “这不可能!”

    薛仁贵第一个反对。

    他可是知道内幕消息的。

    李治打算以苏定方为帅,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差一道明旨。

    怎么可能不用苏定方?

    安文生也是如此想,摸着下巴沉吟道:“陛下一心想超过太宗,既然征高句丽,必然是使出全力,现在大唐除了苏定方将军,也没有人更有资格。”

    苏大为早就料到他俩不会相信。

    有些畅快的笑道:“要不要打个赌?”

    “打赌?”

    薛仁贵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心里琢磨着,阿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在此事上与大家想法相左。

    他看了一眼安文生,却见安文生耸了耸肩膀,明显也是不知情。

    苏大为看他们俩的表现,只觉得想偷笑。

    这种感觉,就是我知道,你们不知道。

    作弊的滋味,真爽。

    “你们都相信此次征辽东一定是刑国公苏定方为将,我说不是,那咱们就赌这个。”

    “那……输赢有什么奖惩?”

    安文生明显有了丝兴趣。

    “我输了,我可以答应你们一人一件事,只要在我能力之内,不违道义和律法,我便全力去做,反过来也一样,你们俩敢赌吗?”

    苏大为故意用话去激。

    “仁贵,你要是觉得此次主帅不是苏定方,那就不用赌了,你若有信心,不妨一试。”

    “输了就是答应做一件事?”

    “对。”

    “不违道义和律法,如此条件,怎么不敢赌?”

    薛仁贵笑了起来。

    当年在征高句丽时,他单人独骑,白马白袍,都敢独自冲阵,救下唐军。

    若没有这点虎气,这腔血勇,又怎能做得了名将?

    如今,他心中这火还在。

    对苏大为的赌约,哈哈一笑,答应下来。

    安文生想了想,也一口答应。

    三人击掌为誓,把赌约定下,只待日后揭晓。

    做完这件事,苏大为心中暗松一口气:尼玛,老子真是为仁贵和大唐操碎了心,希望这个赌约,在日后薛仁贵与吐蕃争战大非川时,能起到点作用。

    “阿弥,你刚才欲言又止,又赌苏将军不能做主帅,究竟有何内幕?”

    薛仁贵还是担心着,忍不住问。

    苏大为没直接答他,而是转向安文生:“文生,在雪域时,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安文生面露回忆之色:“你说,吐蕃野心勃勃,恐为我大唐之敌?”

    这话说出来,他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吐蕃真的要……”

    “松州之战,没过去多少年吧?”苏大为冷笑一声:“当时吐蕃还没有完全吞并象雄,就敢对吐谷浑出兵,可见扩张,是吐蕃人既定的国策。

    如今吐蕃已经一统雪域,实力比过去更强了无数倍。

    王玄策借吐蕃之兵,便能灭了中天竺,你猜,这样强大的吐蕃,会安于现状吗?”

    听了苏大为这番话,安文生与薛仁贵同时沉默下来。

    他二人都是知兵之人,自然知道苏大为说的是实话。

    可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吐蕃自从迎娶了文成公主后,对大唐一直恭顺,怎么会……

    “松赞干布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文成公主那点情份早没了,现在他们又完全消化了象雄的地盘,野心极度膨胀……

    在巴颜喀拉山,文生你还记得禄东赞在丰饶佛祖像前说过什么吗?

    他说圣女关系到如何迅速令吐谷浑人驯服。”

    这话一说出来,安文生顿时坐立不住,霍然站起,失声道:“你不提我险些忘了,确有此事。”

    薛仁贵双眼瞪大,犹自难以相信:“你是说,吐蕃会对大唐用兵?”

    “那倒还不至于,但是大唐战略转向辽东,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吐蕃人一定想趁这个时间窗口,吞并吐谷浑,以此为侵略大唐的跳板。”

    苏大为这话说出来,书房内又是一静。

    薛仁贵神色变幻不定。

    安文生则是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吐蕃的野心,我早已知晓,就是不知他们会何时动,如今听阿弥你说来,确实……

    如果大唐与高句丽开战,必定是一场集中全力的倾国之战。

    这对吐蕃人来说,是最好的时机。”

    “难怪阿弥刚才说要跟我赌……你特么,作弊啊!”安文生突然反应过来。

    “好了好了,成熟一点,都击掌为誓了,你想反悔不成,再说了,这不还没定么,再等一阵子,看看结果再说,我其实也只是猜测。”

    “说得也是。”

    安文生听了也觉得有理,又笃定下来。

    苏大为的推测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时间。

    长安与吐蕃远隔千万里,如果要通消息,一来一回,路上八个月就过去了。

    如此长的时间,吐蕃人不可能精确的知道大唐出兵的时间,又如何能做到准确的抓住时间窗口。

    “不过万一啊,我说万一,万一苏定方将军真要带兵对吐蕃出手,你是熟悉吐蕃地形的,正好袁守诚也想去,你就跟着苏定方将军一起,沿路帮他指一指路,告诉他山川地势。

    否则我们的府兵上高原作战,先天会居于劣势。”

    安文生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下来。

    苏大为今天叫上薛仁贵和安文生,最主要的目地,一是替苏定方征吐蕃安排上安文生,如此也算是为自己的老师,出上一份力了。

    安文生的长处,也可以帮到唐军,一举两得。

    另一件,就是让薛仁贵提前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这次征高句丽,主帅不会是苏定方,有个心理建设。

    同时打赌为了将来薛仁贵征大非川时,自己能以此为借口介入,看能否改变薛仁贵的作战想法,力挽狂澜。

    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真是操碎了心。

    “好了,我没别的事了,如果你们……”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冷哼:“什么叫没别的事?你的事还多着呢。”

    声音引得书房内三人一齐转头。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神色阴郁,表情带着几分狰狞,脸上一只眼戴着黑色眼罩,大步走了进来。

    后面还跟着聂苏。

    不是高大龙还能有谁。

    “大龙,你怎么来了?”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道。

    “我不来?我再不来,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高大龙冷笑一声,自来熟的一屁股坐下,向安文生和薛仁贵扫了一眼,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

    “案子办啊,现在不是还在侦破的流程里吗?”

    “流你妈,你说你回来办这个案子都几天了?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窝里反的崔三郎,制住了崔六郎,你就没动静了?后面呢?后面如何做?”

    高大龙独眼闪出血光。

    苏大为却丝毫不惧,笑了:“你就为这个啊?”

    “我听说你已经取到崔六郎的口供了,如今到底查到哪一步了?查出了什么?你得告诉我啊。”

    高大龙一拍桌子,戾气十足。

    “大龙,你消停会,都是自家人,凶给谁看呢?”

    苏大为白了他一眼:“你无非是对这案子牵肠挂肚,百爪挠心,想提前知道结果。”

    “呃,咳咳。”

    高大龙被他一口说破心事,尴尬的咳嗽两声。

    “就算我好奇,那也是为了这案子,对,纯粹是为了公务。”

    薛仁贵和安文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苏大为自然不会去解释。

    他向着高大龙苦口婆心的道:“办案,总要一步一步的来,如今虽然抓到崔三郎和崔六郎,但案子还没完全解开,只是解决了部份疑问,你真要知道答案,也得耐心等待几日。”

    “还等什么?还差什么?”高大龙独眼一翻,显然没什么耐心。

    “差的是证据,差的是线索。”

    苏大为正色道:“你和我怀疑崔三郎,所以引他去义庄,但谁想到死者身上真的有线索,我们提前准备的东西都没用上。

    如今要找出真相,光靠崔三郎和崔六郎两人远远不够。

    你问我还要做什么?

    我告诉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等。”

    “等?”

    “饵我已经放下去了,只要幕后之人按捺不住,他必然自行露出马脚。

    你说,现在这情况,你是等还是不等?”

    “就没有更主动一点的办法?”

    “没有。”

    苏大为两手一摊:“你要有你告诉我。”

    “呃,好吧,那就再等两天。”

    高大龙颇有些不满的道。

    “这就对了嘛,办案不是那么简单的,线索不够,证据不足,都没法结案,咱们就得步步为营,一步步将那凶手给引出来。”

    “这怎么听着像是用兵一样?设铒埋伏?”安文生在一旁打趣道。

    “你说对了。”

    苏大为笑了:“我的确设了张网,等着鱼儿上钩。”

第四十二章 出人意料

    一番喧嚣过后,一切重归寂寞。

    高大龙和安文生、薛仁贵各自回家。

    当然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薛仁贵是得到一张宝弓,心生欢喜的同时,对苏大为提到吐蕃之事,又有些忧心仲仲。

    他倒也不是觉得吐蕃有多厉害,就是不想被吐蕃影响到自己征高句丽之战。

    辽东,才是属于他的战场。

    从贞观十八年,到如今显庆三年,整整十四年过去了。

    他薛仁贵是在辽东战场上脱颖而出,也必然要在辽东战场上,立不世之功,名震天下。

    至于安文生,他的心思倒简单些。

    想着苏大为提到吐蕃之事,打算明日和袁守诚商议一下。

    当然,前提是一切真如苏大为所料,吐蕃真的会有所动作。

    最郁闷的,当数高大龙。

    他本来以为苏大为这边已经有结果了,兴冲冲的过来想要讨答案。

    谁知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苏大为给他的只有一个“等”字。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有了希望,却还得继续忍耐,离最终的答案,似乎还遥遥无期。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他一向做事简单直接,便是当年在丰邑坊被霸府的人算计,也是豪气不改,直接将手下遣散,自己喝下诡异之血。

    现在苏大为破案,让他感觉,实在太不爽利了。

    书房。

    苏大为提起毛笔,在纸上画出一条条线。

    每一条线,代表着他的一个思路,所有的线连系起来,将会成为一张严密的思维导图。

    现在这个案子,已经知道了大半了,还差最重要的两环……

    一夜春风化雨。

    天明时,长安的街头,下过一场浠浠沥沥的小雨,地面湿滑,反映着油光。

    都说春雨贵如油。

    一场雨,不但没能影响人的心情,市面上反倒像是更热闹了几分。

    时至午后,苏大为手拿着一张请柬,在一个小厮模样的半大孩子带领下,走过长街,向着贺兰敏之家,也就是武顺家走去。

    前几日答应贺兰敏之,去他家做客,可是这两日忙着查案,一直没空。

    直到今天,人家又派下人带着请柬而来,苏大为无论如何得给这个面子。

    而且他也有些好奇,不知敏之这么主动的找自己有什么事。

    难道真只是为了闲聊和叙旧?

    呃,当初两人相识时,贺兰敏之还是个小屁孩,能有什么交情,有什么好叙旧的?

    虽然说在劫童案里,自己是从东瀛会馆中找回了贺兰敏之,可那时他是昏迷的,也多半记不住。

    百思不得其解,耳听前方那个半大的少年道:“苏郎君,武府到了。”

    苏大为一抬头,不由微愣了一下。

    他看到是一片极尽奢华的宅子,占地极阔,气派极大。

    府上牌匾写着“武府”两个字。

    如果有熟悉李治书法之人,自然会一眼认出,这字,正是当朝天子亲手所题。

    但让苏大为惊讶的并不是武顺的新府邸有多豪华气派,而是在武顺府的右手边,还有另一家宅子,虽然不如武府的奢华贵气,但同样不俗。

    苏大为多看了两眼,印证了心中的想法。

    是中书令许敬宗的宅子。

    倒是巧了,武顺和贺兰敏之的新家,居然与许敬宗府邸相距不远。

    脑子里,飞快又闪过关于许敬宗的一切信息。

    暗自点了点头。

    前面的武府下人,侧身伸手示意:“苏郎君请随我进府吧,小主人早就等得急了。”

    “前面带路吧。”

    苏大为淡淡的道。

    跟着下人,穿过高高的门槛。

    放眼看去,前院面积极大,两边郁郁葱葱,绿植茂盛,显然是经过下人精心的打理。

    中间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前行,穿行于绿植之间。

    前方假山和人造池一应俱全。

    隐隐看到有一角建筑的飞檐从绿色中伸出,屋檐的兽口做仰首吞天之势。

    “苏郎君这边请。”

    大门两边站着身材魁梧的护院,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继续往前走,穿过绿植,眼前一亮,是盛开的花圃。

    这个季节开的,迎春、芍药、牡丹、紫荆、丁香,杜鹃、海棠、桃花,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走在其中,仿佛行走在一片花海里,令人一时忘俗。

    下人低头道:“我家主人喜欢花,这里有不少是主人亲手打理的。”

    “哦。”

    苏大为点点头,心想提的是“主人”,那应该是武顺了。

    自从贺兰越石死后,她这位寡妇从默默无闻,借着武媚之势,突然又声名显赫,成为大唐长安最著名的俏寡妇,好像还被李治封了韩国夫人,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可谓红极一时。

    想与武顺攀上关系,甚至娶回家做正房的投机之徒,多如过江之鲫。

    对了,以武顺的家底,不可能买下这么大的宅子,看这规模,多半是哪个前朝王公,或者朝中门阀显贵留下的,这有钱也买不到。

    想想这宅子挨着许敬宗家,没准是许敬宗送的也说不定。

    许敬宗这个老狐狸,最擅隐忍,而且眼光极准,早早投靠了武媚娘,参与“废王立武”之争。

    心里想着,花圃走过,眼前一条人造溪流,有石桥置于其上。

    迈过石桥,前方景色又是不同。

    一座大气堂皇的主宅就在正前方,但是在宅子两边的空地上,还有些葱绿之色,一眼看过去,居然是一些日常食用的蔬菜。

    这和先前的花海、绿植,小桥流水的逼格,完全是大相径庭,苏大为不由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听到一阵爽朗的,还带着些许稚气,处在少年变声期的笑声传来。

    “嘎嘎嘎~”

    真难听,好像鸭子叫。

    苏大为皱了下眉。

    只见贺兰敏之从宅子正门出来,大笑着迎上来:“今早听见窗外鹊儿叫,我就知道苏郎君一定会来。”

    “咳,表演太过了。”

    苏大为哭笑不得。

    不是你派人请我来的么?

    眼睛忽然余光扫到,明崇俨跟在后面,也从宅子里出来。

    苏大为的眸中光芒微闪。

    历史上,贺兰敏之与明崇俨,都属于“妖异”那一类的特殊少年。

    行为举止,与常人有异。

    都是能名留青史的人物。

    区别只在,一个是令人惊叹,一个是恶名。

    这两个少年现在凑到一起了?

    有趣。

    贺兰敏之此时刚满十六,已算成年。

    明崇俨比他小一些,年方十三。

    但他少年老成,用佛家说法便是生有宿慧。

    在小时候,思虑之敏捷,已经不输大人。

    苏大为也是见识过的。

    “苏郎君见笑了,这两边的菜圃是我阿娘种下的,她闲来无事,就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

    贺兰敏之目光一扫两边,向苏大为拱手抱拳道:“请进屋里坐下说话吧。”

    三人一前一后走入主宅。

    这里宽敞明亮,四壁雕栏画栋极尽精美。

    屋中已经设好了桌案,看来是早就准备好要宴请苏大为。

    “苏郎君请坐。”

    明崇俨和贺兰敏之笑嘻嘻的向着苏大为拱手施民,活脱脱小大人的样子。

    苏大为不由为之莞尔:“敏之,叫我来究竟什么事。”

    “不急,苏郎君先坐吧,其实,按着辈份,我叫您一声小舅也是可以的。”

    贺兰敏之那张阳光俊逸的脸上,露出笑容,神采飞扬。

    苏大为坐下,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明崇俨:“这我可受不起。”

    “怎么会受不起?”

    贺兰敏之一边坐下,一边正色道:“那天小姨说的话,言犹在耳。”

    “那天……”

    “小姨抚着太子弘的背,对您说,您是她最信赖的人,若她有事,让太子和安定可以求托庇于您,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呃……”

    苏大为心中暗道:好家伙,这一开始就这么激烈,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难道是有什么事要求到我头上?

    心中猜测着,嘴里却不好明说,只能道:“那是皇后随口所说,我与皇后相识多年……就算没有交情,保护皇后及皇子,也为人臣子份内之事。”

    “呵呵,小舅,你就推托吧,我心里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这就明白。

    我特么都没明白和武媚娘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苏大为一时无语。

    贺兰敏之招手向下人道:“上茶水,先来点点心。”

    说着他转头向苏大为道:“小舅吃过了吗?先喝点茶,晚上就别走了,我们喝两杯。”

    “敏之,你才多大,就喝酒?”

    “这算什么。”

    贺兰敏之把手向一旁微笑不语的明崇俨一指:“他比我还小呢,还不是照样喝。小舅家出的烧刀子,还真不错,可惜就是名字忒粗俗了点。”

    贺兰敏之砸了砸舌头,似乎颇为遗憾。

    苏大为一时不知该跟这两小屁孩说点什么。

    感觉人家是后浪,自己已经变成前浪了?

    “对了小舅,你看这个,还记得吗?”

    贺兰敏之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挑,伸手入袖,摸出一件东西,摊在掌心,伸向苏大为。

    苏大为低头看去:“手掌挺白……”

    “呸,看东西,不是看手!”

    “这个陶人,你还留着?”

    摆在贺兰敏之掌心的,正是当年上元夜,苏大为买给贺兰敏之的陶人。

    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东西最后还在敏之手里,而且看样子光洁如新,保存得不错。

    “是啊。”

    贺兰敏之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若无小舅帮我,敏之现在也不知会在哪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切,皆是小舅所赐,敏之都记在心上。”

    “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苏大为摆摆手,含笑道:“你是不是有事想要我帮你?如果有就直说,男儿行事,休要婆婆妈妈的。”

    “有小舅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贺兰敏之脸上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确实有一件事想麻烦小舅,还请小舅替我……”

    “去死。”

第四十三章 药不能停

    太突然了。

    侥是苏大为为人机敏,也不由愣了一瞬。

    贺兰敏之微笑着看着他,笑容温柔。

    一旁的明崇俨也笑着看向他,笑容遣倦。

    但这两个少年郎的笑容底下,却藏着如深渊般刻骨的杀机。

    在桌下,贺兰敏之的手早已摘下倒扣在桌底的剑,在笑容之下,在圆桌之下,悄无声息,刺向苏大为小腹。

    轰!

    桌面从中裂开。

    贺兰敏之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透过断裂两边的圆桌,他看到,自己刺出的那一剑,剑尖被苏大为的两指夹住,如同落入铁钳中。

    他奋力一拔,纹丝不动。

    明崇俨长笑一声:“苏郎君何必和晚辈一般见识呢?”

    嘴里说着好似朋友劝慰的话,一只手掌轻轻覆过来。

    苏大为目光一凝。

    明崇俨这只手温润如玉,通体莹白,但手掌还未到,一股阴寒刺骨之意,已经透彻肌肤。

    异人!

    明崇俨乃是先天开灵的异人,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不可轻视。

    苏大为心念急转,左手二指夹住贺兰敏之的手指轻轻一旋,蓝白电弧爆闪。

    元气化雷。

    右手五指聚拢如锥,向着明崇俨手掌心啄去。

    如果有后世人见到他这一招,立刻会认出类似南拳“虎鹤双形”的鹤啄。

    明崇俨见状心中冷笑,他是先天开灵的异人,后来又有奇遇,如果苏大为谨守门户就罢了,可他居然如此托大,分心二用。

    元气化雷的异能,也必然因为分心而削弱。

    自己的“明玉手”能凝气成冰,自不惧他的雷法。

    掌指相交。

    诡异的不见一丝声息。

    明崇俨脸上的笑容突兀一变,喉咙里闷哼一声,狼狈的向后跳开。

    他的双脚在地上连点。

    坚硬的青石地板被踩出数个足印,每个足印中,袅袅冒出火焰,诡异莫名。

    同一时间,苏大为左手的蓝白电芒袭向贺兰敏之。

    只要这电劲击中对方,苏大为相信能令贺兰敏之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自己便能控制全场。

    就在这一刹那,贺兰敏之那阳光俊朗的脸上,神情突然变得狰狞,仿佛恶鬼上身。

    一声怪啸,滚滚黑气从他身上涌出,那把剑“铮”的一声,从苏大为指中弹开。

    剑尖一颤,嗡地一声将刃上电芒震散,接着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物。

    无数剑雨星芒,向着苏大为劈头盖脸的泼洒而下。

    这一下大出苏大为的意料。

    他的身形离凳而起,坐下胡凳被腿一勾,向着眼前剑芒飞去。

    哗啦~

    剑雨如丝,胡凳在半空中崩碎成千万片。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几乎是同时发生。

    苏大为一心二用,逼退明崇俨,但却料错了贺兰敏之,被逼后退。

    纷乱的木屑自半空中徐徐洒落。

    贺兰敏之双眼闪动着幽幽绿芒,右手执剑,斜指地面。

    涌动的黑气,如同厚重的铠甲将他包裹在里面,只有一双如九幽地狱里张开的眸子,森然盯住苏大为。

    另一侧,明崇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明玉手。

    掌心中焦糊一片。

    这不是元气化雷,是火!

    坎天离火中天决。

    在方才一瞬间,苏大为一心二用,左右互搏一般,左手电劲,右手火炎。

    显示出他的异人之力,已经达到坎离交汇,水火既济的境界。

    这即是道家所谓“抱丹”。

    肾水上升为电,形如龙。

    心火下降为火,势如虎

    肾水与心火在丹田交汇,混元为一,即汉末天师道张道陵所谓“丹成而龙虎现”。

    明崇俨抬起头来,脸上笑容不见,平静的道:“情报有误,苏大为不止擅长元气化雷,还有一门可以化为火的异术。”

    被黑气包裹的贺兰敏之阴侧侧的道:“就算他精通两门,今天也逃不掉。”

    大门处,传来“呯”的一声重响。

    紧接着是窗口方向,传出呯呯连响。

    竟然是被人封住了门窗。

    殿内光线一黯。

    苏大为默默的看着眼前两位少年,心里充满了荒谬之感。

    “明崇俨,我与你无仇无怨吧?敏之,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惑。

    如果是普通敌人,他不用想太多,只用杀过去就行了。

    但,这人是贺兰敏之,是武顺之子,是武媚娘之侄,绝不能轻易杀了,否则无法解释。

    而且他当真不明白,贺兰敏之有何理由要杀自己。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悬在心头。

    他的目光凝视着贺兰敏之身上如同黑色火焰般厚重的黑气:“你,已是半妖?”

    半妖,非是先天诡异,而是身为人类,感染诡异之血,身体开始诡异化,并且与妖气完美融合,成为非人,非诡异的中间状态。

    昔年上元夜劫童案,但苏大为发现贺兰敏之身上的变化时,就曾想过应对的办法。

    当时先是明崇俨,后是玄奘法师接过了这份责任,以佛法和药剂对贺兰敏之体内的妖血进行镇压,防止他彻底失去理智,沦为只知杀戳的半妖。

    但是现在看贺兰敏之身上的状态……

    “小舅啊,我也很好奇,我精心布置的局,为什么这一剑,却没刺中你?”

    黑气中,贺兰敏之举起手里薄刃长剑,像是与朋友聊天般轻松。

    明亮的剑刃倒映着黑气,渐渐被黑气所染,变得漆黑如墨。

    苏大为缓缓的道:“其实,我在来之前,并没想过你会害我,但是在和你聊天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

    “玄奘法师已经换了译经场,如今你不再方便去他那里听佛法和服药了吧?

    你的药不能停,需要终身服用。

    但是走进这里,却没有闻到丝毫的草药味,我当时就在想,你是如何压制体内的诡异之血呢?”

    这一问,显然令贺兰敏之大感意外。

    他向明崇俨看了一眼,那眼神意思是:大意了。

    苏大为盯着贺兰敏之,双眼熠熠有光。

    “敏之,我对你有恩无仇,我跟你母亲,还有皇后,都是至亲的关系,你为何要杀我?为何要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黑雾中,贺兰敏之扭头看了一眼明崇俨。

    再看向苏大为时,黑雾中的幽绿双眼,闪烁出慑人的光芒:“都要死了,恁多废话。”

    苏大为的目光,从他的双眼,落到那柄被染黑的剑上,声音变冷:“那天躲在房梁上偷袭我的黑衣人是你?”

    这句话一出,屋内突然变得安静。

    落针可闻。

    明崇俨脸色微变。

    贺兰敏之身上黑火先是一缩,接着猛地膨胀。

    下一刻,他的身体猛扑上来:“崇俨,动手!”

    黑气中的双眼,陡然变得血红。

    手中的剑,一化万千,如狂风暴雨般,刺向苏大为。

    另一边的明崇俨同时动了。

    他的双掌一摩,如同金石鸣响。

    双手顿时变得森寒如冰,掌如雪白冰玉,飘然印向苏大为。

    这两个少年配合无间。

    贺兰敏之的剑雨将速度与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

    而明崇俨的掌,将诗意,与残酷展现得淋漓尽致。

    掌锋所过之地,冰霜覆地,万物生机断绝。

    苏大为笑了:“我想走,你们两人谁能拦得住我?”

    身形一动,龙形九变。

    在间不容发间,身形一晃,拖出数重残影。

    贺兰敏之剑雨挥过,残像湮灭。

    抬头看去,苏大为早已闪身至大门边。

    右手抬肘向后一撞。

    轰!

    厚重的木门霎时爆碎。

    刚要破门而出,身后,一把巨大的斩马刀当头落下。

    苏大为心中一震,身形一缩,屈抱成球。

    滴溜溜一转,险之又险避开。

    那把大刀落在地上,只听一声巨响,地面被斩出一条两尺余长的深深裂隙。

    “他们还有帮手!”

    苏大为心中暗凛。

    头顶听见破风之声。

    明崇俨早已劈出双掌,当头拍落。

    地面瞬间凝结白霜,冻结万物的寒意令空气都爆出寒雾。

    在这在雾气中,一只手从中穿出。

    噼啪~

    蕴含紫电的一掌,结实拍在明崇俨的胸膛上,将他轰得向上飞起。

    “该死!”

    贺兰敏之厉啸着,身形化作黑雾呼啸而来。

    他的声音充满狂怒与暴戾:“杀!”

    手中墨剑发出刺耳的尖啸,一簇寒星自剑尖上爆裂。

    如万星摇曳,如火树银花。

    快!

    剑星快如电闪。

    但是他快,苏大为更快。

    身形一展,蓦地弹身而起。

    右手五指一抓。

    耳听“喀裂”一声金属爆鸣,万千剑影消失。

    剑刃被他以肉掌抓在手里。

    “找死!”

    黑雾之后,贺兰敏之狞笑一声,手腕一抖。

第四十四章 恶意

    他手中的剑,乃是一位高人赠予的异宝,削金断铁,锋利异常。

    苏大为居然凭肉掌去抓,岂不是找死?

    剑锋所过,非得把他手指都绞碎不可。

    但是……

    喀吱~

    苏大为的右掌牢牢抓着剑刃纹丝不动。

    贺兰敏之抖腕之力,令剑身扭曲成一个夸张的弧度,不断发出悲鸣般的金属颤音。

    这一幕,令贺兰敏之不由愣住。

    苏大为的手,难道比宝剑更坚韧?

    这还是人类的手吗?

    他却没看到,在苏大为的掌上,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的“手套”。

    鬼面水母。

    诡异中少有的异类。

    擅长做辅助,能随主人心意化形,而且坚韧异常,刀剑难伤。

    最厉害的是,鬼面水母属水系,对苏大为的雷法来说,有着加成的作用。

    哧啦!

    亮白的电蛇,从苏大为掌中爆发,如雷神狂怒的长鞭,疯狂抽打着剑身,并同时抽向黑雾中的贺兰敏之。

    啪!

    一声清脆炸响,贺兰敏之胸口被一记电鞭抽中,身体向后抛飞出去。

    还没等他落地,苏大为脚步一动,九宫步。

    呯!

    方才落脚之地,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斩马刀。

    地面崩解。

    苏大为这才有空看清身后之人。

    这人,非常奇怪。

    身材并不甚高大,但是脸上戴着油彩面具,仿佛戏剧里的人偶一般。

    最古怪的是,他的肩膀上,居然有……

    六只胳膊。

    两只握着斩马刀。

    两只各握着刀盾,还有两只,各拿着一支短矛。

    这是什么怪物?

    真有三头六臂?

    还是障眼法?

    苏大为一愣神的功夫,对方早已闪电扑至,双手斩马刀横劈。

    空气发出刺耳的破风声。

    旁边一张铁木桌子,瞬间被劈为两段。

    刀盾高举过头,奋力一击。

    铛!

    震耳欲聋的爆响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同时另两只手,一抖腕。

    两只短矛夹着破空呼啸,飞射苏大为心口。

    “装神弄鬼!”

    苏大为骂了一声,身形瞬间消失。

    再出现时,已经凌空至这怪人头顶。

    四周空气猛地一吸,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将空气抽取一空。

    鲸吸!

    怪人心中大骇。

    刚一抬头,就见一只脚,在眼中放大。

    呯!

    苏大为含怒一脚,将对方整个头颅踢碎。

    红白之物,如同爆开的西瓜般四溅。

    任你三头六臂,也难挡一脚。

    对贺兰敏之苏大为尚顾忌几分,对这不知哪冒出来的怪人,他却丝毫不用客气。

    看着无头的尸体栽倒在地。

    苏大为脚下一点,在殿上大柱借力,飞腾而起,从方才明崇俨撞出的屋顶大洞,飞身而出。

    无数木屑和碎瓦砾如雨点般坠下。

    良久之后,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原本富丽堂皇的大殿,变得一地狼籍。

    一道白影从屋顶飘然落下。

    是明崇俨。

    他薄唇紧抿着,唇角向下,面容冷峻到极点。

    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静静的躺着。

    明崇俨走过去踢了踢。

    “尸体”一阵抽搐,从断裂的脖腔,突然钻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又是一个脑袋。

    “带外面的人四处搜索一下。”

    明崇俨道。

    怪人翻身而起,冲他点点头,也不多话,转身走出去。

    外面听到脚步混乱而沉重,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

    可惜全被苏大为识破,没起到作用。

    身后一阵悉索声响。

    恢复正常人形的贺兰敏之,掀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和断木,跳了起来。

    他呸呸几口,吐掉口中沙砾,阴沉着脸,走到明崇俨身边:“被他逃了?”

    “我们都低估了苏大为。”

    “这样都杀不死他……接下来怎么办?”

    “无妨,谅他也没胆去跟皇后说,我们可以伺机而动,他终会露出破绽……”

    两个半大的少年,一齐开心的大笑。

    但在这阳光笑容背后,却是瘆人的黑暗与阴寒。

    朱雀大道上,人流不息。

    喧闹的行人,沿路叫卖的摊贩、店铺。

    一切都充满着烟火气。

    阳光从头顶照下,充满着温暖之意。

    然而苏大为的心里,却充满着彻骨的冰寒。

    为什么?

    明崇俨与自己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自己?

    贺兰敏之疯了吗?

    以自己与武媚娘的关系,他为何要这么做?

    没有理由!

    就算抓破头,苏大为也想不出理由来。

    可他偏偏这么干了。

    方才动手的时候,他真切从贺兰敏之身上,感受到了那股恶意,那股欲将自己置之死地恶意。

    如果他不是武顺的儿子,如果他不是武媚娘的外甥。

    苏大为敢保证,贺兰敏之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惜没有如果。

    四周阳光灿烂,苏大为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在这大唐长安的阳光下,似乎隐藏着无数未解之迷。

    亲人反目,阴谋杀戳,这朵黑暗而恶毒的罂粟,似乎正在阴光照不到的角落野蛮盛放。

    现在该如何?

    立刻进宫,将这一切告知武媚娘。

    让她替自己做主,省了自己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脚步终于有了一丝轻快。

    他向着皇城方向大步而去。

    但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贺兰敏之已经完全化作半妖。

    他与明崇俨设计想要暗杀自己。

    这一切,自己清清楚楚,可……

    如果贺兰敏之矢口否认呢?

    谁来替自己证明?

    自己有何证据指认他想杀自己?

    并没有。

    没有证据,武媚娘如何分辨真假。

    难不成真为了自己的话,就去对付亲外甥?

    绝无可能。

    不论武媚娘如何信任自己,她现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武媚娘。

    她是大唐皇后。

    苏大为看得出来,她已在培植自己的羽翼。

    许敬宗、李义府、明崇俨……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突然一凛。

    明崇俨似乎深得武媚的器重。

    贺兰敏之,又是武媚娘的外甥。

    那这次的事,武媚娘知不知情?

    一念及此,苏大为的胸口,突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

    李客师为何宁可在昆明池养老,也绝不待在长安。

    在这看似繁华平静的长安下,有不可预测的凶险,如磨牙的巨兽,等待择人而食。

    居长安……

    大不易。

    夜更敲响。

    屋檐下,雨水一滴滴的掉下,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富有节律的“嘀嗒”声。

    夜露深重。

    倭正营公廨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苏大为正坐在桌案之后。

    站在他身侧的分别是副营正,高大龙和周扬。

    倭正营中的主要骨干分列两边。

    门外有执杖的差役。

    一切,都显得极不寻常。

    咣啷~

    铁链在地上拖行着发出响声。

    众人抬头看去,大门外,身戴镣铐的崔六郎,一步一步的缓缓走进殿中。

    “跪下。”

    有人低喝。

    崔六郎颤抖了一下,脸庞涨得血红,面上现出屈辱之色。

    但最终,他还是缓缓的跪在地上,头颅低垂。

    苏大为伸手轻轻翻开桌案上的口供和卷宗。

    “今天审的是什么案子,崔六郎你应该清楚,你可知罪?”

    跪在殿中的崔六郎,喉头蠕动了一下,颤声道:“知罪。”

    “哦,你有何罪?”

    “属下不该知法犯法,不该因为同为崔氏,便想着徇私舞弊,想将大事化小……”

    苏大为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时不时的点点头。

    翻动着卷宗,将他的自述与口供一一对应。

    等崔六郎说完,苏大为总结道:“因为蛇头提供的倭人交易书信,令你意识到可能牵扯到倭人细作,所以你开始查此案,此案过程里,你发觉此案指向鲸油灯坊,而灯坊主要经营者,便是清河崔氏,崔三郎。

    所以你退缩了,你想将此事遮掩过去。

    此罪一。

    但是你手下线人‘蛇头’突然被杀,令此案被周扬所知。

    在他介入查案之后,你不得不装出继续查案的样子,但实则是想拖延查案,不想牵到你崔氏。

    此罪二。

    但是这些,比起你犯下的第三桩罪,却又不值得一提。”

    苏大为冷笑着,将崔六郎的口供合上。

    跪于堂下的崔六郎惊愕的抬头:“营正,不知……不知我犯下的第三罪,是什么?”

    “你的第三罪,是无能。”

    苏大为骂道:“倭正营,是与各国细作作战,你有私心,谁没有私心?但你一不该徇私,二不该无能废物,被人耍了而不自知。”

    “营正!你说我徇私我认,但你说我无能,这……这从何说起?”

    崔六郎梗着脖子大声道。

    他不服。

    他是老刑名了。

    在倭正营这两年,也立功不少。

    苏大为说他有私心,说他阻挠办案,这些他都认。

    可说到他的专业能力,说他无能,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不信?”

    苏大为俯视着他,沉声道:“我就让你心服口服。”

第四十五章 案情复盘

    整个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无数人心里好奇,不知苏大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令崔六郎心服口服。

    同时也在暗自奇怪,苏大为说崔六郎无能废物,此话从何说起?

    倭正营里,都是刑名老手,都是长安查案的精锐,从各衙门里抽调而来。

    能在这种环境下当上副营正,崔六郎绝不可能是废物。

    就连站在苏大为身边的高大龙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崔六郎倭人细作这件案子,他也是亲历者。

    全都看在眼里。

    崔六郎因为查到了鲸油灯坊,涉及到背后的世家门阀,特别是牵连到崔氏,所以他犹豫了。

    这一点高大龙知道。

    但说他废物?

    这家伙只是私心重,谈不上蠢吧?

    在高大龙对面站立的周扬,目光颇为玩味的盯在崔六郎身上,但却明智的选择闭嘴。

    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苏大为虽不是新官,但也是阔别两年,重回倭正营收权来的。

    很难说他是不是借机发难,借着敲打崔六郎来立威。

    苏大为目光平静,对一切质疑,猜测和居心叵测的目光,置若罔闻:“把崔三郎带上来。”

    “带崔三郎。”

    随着命令一声声传下去。

    很快,差役将崔三郎拖了上来。

    跟崔六郎一样,此人也身戴镣铐,行走困难。

    倭正营的牢房,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有许多都和间谍细作有关,防卫也是一等一的严密。

    哪怕是像崔六郎和崔三郎这样的疑犯,也戴着沉重的镣铐,毫不放松。

    这当然与以前在县衙的不良人大不相同。

    许多人以为不良人抓住犯人后,一定会防守严密,将对方投入不良人的大牢中。

    这其实是错误的认知。

    不良人,严格说来,相当于后世的“片儿警”,甚至只能算是辅警。

    无品无级。

    县衙里的差役、捕头,这些才是在职的“吏”。

    所以长安县不良人,除了有间自己的办公公廨,其实并无私牢。

    抓到疑犯,一般也就是在公廨里,或者不良人的休息间里审问。

    临时就房里关押一下。

    若定罪,再呈报县尊,转投入长安狱。

    这也是当年为何抓住高句丽细作高建后,被他反杀逃走的原因。

    在不良人审问时,心理强大和擅于伪装的高建,令不良人误以为他只是普通的高句丽人,根本没料到此人是高句丽派往长安的秘探首领。

    错估了高建的能力。

    言归正传。

    苏大为端坐于桌案后,从一堆资料里,找出崔三郎的口供,轻轻翻开。

    口里道:“崔三郎,你知道自己犯了何事?”

    “不……不知。”

    “真的不知吗?”苏大为手上动作一停,抬眼看他。

    在他的目光下,崔三郎不由低下头,额头上冷汗涔涔。

    一旁的崔六郎侧头看向他,脸上木无表情,心里则是百味陈杂。

    虽然都姓崔,一个三郎,一个六郎。

    但他们关系其实并不亲近。

    论起亲疏,其实都隔着有点远。

    但共同的“崔”字,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他们都出自清河崔氏。

    这次查到倭人细作的案子,牵连到崔三郎,他心中已经有意想要替崔三郎开脱。

    尽管,他甚至都没跟崔三郎通气。

    这种事,当然要小心,越小心越好。

    若被人抓到把柄,弄不好会把自己陷进去。

    谁叫大家都姓崔呢。

    但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苏大为居然设了那么一个局。

    去义庄解剖蛇头的尸体,偏偏还那么巧,从蛇头肚腹里找到那张写有崔字起笔的布条。

    当时崔六郎慌了手脚,也是鬼迷心窍,害怕会牵连到自己,结果做出不智之事。

    反被苏大为给拿下。

    直到此刻,他都是懊悔无比。

    然而,更让他懊悔的事,还在后面。

    “苏……苏郎君,我,我知。”

    崔三郎抬头,脸色惨白:“我,我确实是见过那个人,但我没杀他,我跟他也没什么瓜葛,他……他想讹我,我大怒之下,只是叫人把他打出去,我真的没杀他。”

    “我心里有数,你只用把关于他的一切,在这堂上,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我不会放纵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听明白了吗?”

    苏大为沉声道。

    高大龙看了看他,第一次发现,苏大为认真起来,居然这么可怕。

    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势”。

    那是一种积威之势,就像是破案无数的“青天大老爷”。

    端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明亮的双眸,能辩世间一切善恶。

    低沉的声音,更是予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是,是我说。”

    崔三郎舔了舔唇,镇定了一下精神,将他所知道,关于“蛇头”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崔六郎在一旁,低着头,侧耳倾听。

    开始,他还镇定,但听了几句后,崔六郎的脸色就变了。

    从崔三郎嘴里,他听到了关于倭人这笔生意的另一个版本。

    当日蛇头拿着那封书信,前往鲸油灯坊,直接找上崔三郎。

    他并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以信,私下讹诈崔三郎,妄图让崔三郎拿一笔钱赎回倭人的信。

    崔三郎并没有答应,相反,还派人将蛇头打了出去。

    “苏郎君,我没有撒谎,我有证人,店里的人都可以作证,还有隔壁店的掌柜、伙计也都看到了,此事一问即知。

    那个叫钱二的家伙不是个好人,平时惯会欺诈勒索,在西市颇有恶名,听说曾多次从一些店里讹到钱。

    我怎么会被他这种人吓住?

    但我真的只是将他打出去,没做别的事啊。”

    这话说完,崔三郎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剧烈喘息起来。

    而一旁的崔六郎,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手下这个线人钱二,不是直接拿信找上自己,而是先去西市鲸油灯坊找崔三郎讹诈?

    以钱二的身份,自然不明白崔三郎是什么身份。

    就算遇到大有身份之人,也不屑于跟钱二这种泼皮无赖去计较。

    可是……可是……

    那自己之后做的一切,岂不是荒唐可笑?

    想到这里,崔六郎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站在苏大为左手的高大龙脸色微变,看看崔三郎,再看看苏大为。

    原来……

    好家伙,阿弥查到问题却不说,故意埋伏一手,连我也瞒过了。

    苏大为右手的周扬,脸色连变,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中微有些慌乱。

    苏大为俯视着跪在堂中的崔六郎:“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说你是废物,无能了吧?这无关乎能力,纯粹是你的私心做祟,为了一己私心,故意不去与崔三郎联系是不是?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崔六郎满腔悲愤,惨叫一声,用头重重磕在地上。

    发出咚的一声响。

    “营正,六郎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营正宽宥,但求营正讲明因果,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他恨呐。

    怎能不恨。

    因为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在这种无谓的事上,毁掉了自己的前途。

    可笑吗?

    荒唐吗?

    这种痛,令他恨不得一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子里。

    扎心了!

    苏大为端坐在桌前,轻轻将崔三郎的那份口供合上。

    “你想知道真相,本官就让你知道真相。”

    他淡淡一笑,侧脸向右手边的周扬。

    “周扬。”

    “属下在。”

    周扬一个激灵,忙站出几步,抱拳躬身。

    “说说吧。”

    “说……说什么?属下不知……”

    “不知?”

    苏大为颇为玩味的盯着他的脸,端详着:“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属下……”

    “画人画皮难画骨啊,周扬。”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严厉,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响声。

    “我与你虽然没什么深交,但也算相识多年,当初那个为了一展报负,自愿来倭正营的周扬,哪去了?”

    最后几个字,如炸雷般响彻大殿。

    震得周扬耳膜嗡嗡作响。

    “属下……”

    周扬双手抱拳,喉结下意识咽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真要我说,还是你自己说?你自己选吧。”

    苏大为一扬手,将一份竹简掷在周扬脚下。

    散开的竹简上,一个鲜红的名字,顿时刺痛了他的眼睛。

    “沈七。”

    卟嗵~

    周扬吓得魂飞魄散,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仆倒在地。

    “营正,我错了营正,我,呜~”

    汗水,混合着黄豆般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良久。

    紧绷的脸微微缓和,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你自己说出来,我或可留你一命。”

    “谢……谢营正!谢营正!”

    周扬双手按地,以头抢地般,咚咚咚,连磕了数个响头。

    殿上无论是倭正营的吏员,又或者是守住殿门的差役,人人侧目。

    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完了!这周副营正和崔副营正,都完了。

    新来的苏营正,好生厉害!

第四十六章 案中案

    猛虎总独行,牛羊方成群。

    只有弱小的宠物犬,才会对着危险狂吠。

    那并不说明它们勇敢,只代表它害怕。

    真正的猛兽,攻击之前,从来不会叫。

    它们只会低调的蛰伏着,直到抓住机会,发动致命一击。

    现在,整个倭正营的吏员们,看到堂上端坐的苏大为,简直如同看到洪水猛兽般,吓得腿肚子抽筋。

    周扬、崔六郎,二人何等厉害。

    一个城府深沉,擅长刑名断案。

    一个家世出众,掌握常人难以想像的人脉资源。

    两年来,为了争夺营正之位,两人明争暗斗可以说是残酷。

    多少人在他二人手上死得不明不白。

    既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

    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在新来不到半月的苏大为手里,轰然倒塌,败得如此干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之前苏大为忙着查案,除了第一天,后来几乎没怎么在倭正营公廨出现过。

    以致于毫无存在感,倭正营上下,几乎都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

    几乎以为还是原来周、崔二人主事的时候。

    但是一瞬间,翻天覆地。

    而且苏大为处处占着一个理字。

    崔六郎在他的审问下,变成了一个无能废物。

    而一向城府颇深的周扬,眼看着也变成土鸡瓦狗。

    不是这二人弱,而是苏大为的手腕太高明。

    不动则已,动则见血。

    “周扬,我的耐心有限。”

    苏大为轻声道。

    声音虽轻,听在周扬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他条件反射般的身子一抽,咬了咬牙道:“我……我不该隐瞒钱三之事,我……”

    崔六郎原本看着自己竞争多年的对手,这么狼狈的趴在地上,心里还有些兔死狐悲的念头。

    等听到他说下去,顿时背脊发凉。

    仿佛看见一条毒蛇爬上自己的脖颈。

    崔六郎以私废公,被苏大为称之为“蠢”。

    而周扬,则完全称得上是“坏”。

    在蛇头钱三死后,他发觉得倭人细作这件案子,所以插手进来。

    结果一查之下,很快发现其中的问题。

    倭人的信是真,但是否涉及到细作,则很难说。

    可以肯定的是,这钱三拿着信,并没有及时上报,而是拿着信当生财之道,跑去讹诈了鲸油灯坊的崔三郎。

    周扬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出于不可告人的目地,隐而不发。

    甚至还故意散布假消息,令崔六郎不但没察觉问题,反而以为清河崔氏真的与倭人有私下交易。

    一句话:这个案子,从周扬插手开始,已经不是查倭人有没有细作。

    而是暗藏杀机。

    如果不是苏大为回来,拿过此案自己来审。

    很可能,最终的结果是崔六郎落入周扬的算计。

    丢官已是最轻的。

    严重的话,项上人头不保。

    这是残酷的政治斗争。

    听完周扬的话,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了。

    周大龙盯着跪在地上的周扬,眼神闪烁,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当真是好心机,好算计,若被你得逞,下一个,只怕就要算计到我头上了吧?”

    苏大为面色平静,谁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喜怒来。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你们两人,一个蠢,一个坏,因私心,而废公事,倭正营交在你们手上,难怪两年无所做为。”

    “营正,我们,我……”

    “营正,是我猪油蒙了心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咚咚咚!

    殿上,再次响起撞击声。

    周扬与崔六郎两人,争先恐后的以头撞地,放声嚎淘。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位权力,现在全都顾不上了。

    犯了这样的错,落在苏大为手里,只盼能留下一条命。

    哪敢有别的奢望。

    崔三郎蜷缩在地上,一脸惊恐的看着疯狂磕头,撞得头破血流,厉如疯魔的崔六郎。

    再看看捣头如蒜泥的周扬。

    最后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时,仿佛看到恶鬼。

    可怕!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么隐秘的算计,人的私心**,在他面前,被揭露得明明白白。

    难怪,难怪当日崔器命我绝不可违逆此人。

    幸亏听了崔器的,不,幸亏老子没犯大错啊!

    一想到这里,崔三郎简直要泪流满面。

    他相信,如果自己在此事中真的做了什么违法之事,一样也逃不出苏大为那双眼睛。

    此人,简直能看透到人的骨子里。

    万不可落入他的手中。

    现在,崔三郎根本没有别的念头,崔六郎的死活他也顾不上。

    一心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切,以后离苏大为有多远,躲多远,再也不要沾惹此人。

    “够了。”

    苏大为开口,指了指周扬和崔六郎:“把他们拉过一边,所犯之罪,主薄记下,稍后我自有发落。”

    “是。”

    “诺。”

    早有人将崔六郎和血流满面的周扬拖到堂边。

    崔三郎跪在那里,想动又不敢动:“我……那我……”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谢,多谢,谢谢苏郎,谢谢苏郎君!”

    崔三郎结结巴巴的喊着,欢喜得差点没哭出来。

    “记住,今晚之事,不许透露给第二人知道,否则,国法饶你,我苏大为也第一个不饶你。”

    苏大为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崔三郎心中剧震,忙磕头道:“在下,我,记下了,绝不敢犯。”

    苏大为换了换手,有差役上来将崔三郎拖出去。

    在临出去前,崔三郎突然心中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可惜,这案子还没看完,自己就得先走了。

    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那钱三,究竟是谁杀的?

    崔三郎退下后,大堂中,除了两旁的史员和差役,一时空了下来。

    高大龙看了苏大为一眼,低声道:“那个蛇头,是谁杀的?”

    “现在就要说到了。”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放心,今夜,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说完,苏大为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神态怯懦的小丫头,有些畏缩的走入殿中。

    看了一眼坐在堂上的苏大为,卟嗵一声跪下。

    低着头不敢说话。

    苏大为道:“我这里只有犯案之人才需要跪,请你来,只是为了证明一些事,你无须下跪。”

    但那个小丫头摇摇头,不敢站起来。

    在她心里,坐在堂上的就是官,就是头顶上的天。

    连正眼看都不敢,何况站起来说话。

    苏大为也由得她了。

    “说说你的身份。”

    “是,我是牛三娘。”

    “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之前,之前我是武顺府下人。”

    “现在呢?”

    “现在不是了,去岁武府迁入新宅,嫌我手脚笨,便没有再用我。”

    “钱三你认得吗?”

    “谁是钱三?”

    “就是西市一个泼皮,眼角有道疤。”

    “哦,我认得。”

    牛三娘下意识抬头,脱口而出:“此人坏得很,好几次上家里讹我们主家。”

    这句话说出来,周大龙心头一震。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讹武家,难道你主人就不反抗吗?”

    “我家主人生性柔弱,小郎君又年幼,这事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几乎年年都有,后来小郎君说要教训此人,但数次都被武家娘子给拦住,令他不许生事。”

    “只是讹银子吗?”

    牛三娘的脸微微涨红了一下,一句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是查案,你据实说,没人会怪你。”

    “是……那个钱三,很坏,他不光讹银子,有时候还对我家主人说一些下流的话,想占主人便宜。为了这件事,有一次小主人还跟他起了冲突,他眼角的那道疤,就是被小主人用剑刺的。”

    牛三娘咬了咬唇:“那之后,他叫了一帮人上门闹,后来是主人花了不少钱,才打发了他。”

    “这些事你能保证是真的吗?没有欺瞒?”

    “民女不敢,我能保证句句属实,这些事,问当时的左右街坊,大家都知道。”

    牛三娘鼓足勇气道。

    “很好,这里记下了你的口供,一旁的主薄会念给你听,如果无误,你可按下指印画押,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真的?谢谢,多谢郎君!”

    牛三娘这时才相信苏大为不会为难自己,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向着苏大为用力鞠了一躬。

    苏大为向站在一旁倭正吏员中的主薄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出列,带着牛三娘下去记录口供。

    “阿弥……呃苏营正。”

    高大龙喊出来忙改口:“你的意思是……钱三,那蛇头,并非倭人所杀?”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铁证如山。”

    苏大为平静道:“刚才大家都听见了,通过崔三郎与牛三娘的口供,钱三此人,虽为崔六郎手下线人,实则为西市一泼皮无赖,惯以讹人为生。

    他与武府有宿怨,曾多次上门讹诈,欺人孤儿寡母。

    而且还曾与武顺之子,贺兰敏之有过冲突,见过红。”

    “那杀钱三之人……”

    “这个我有答案了,稍后再说,再补充一些证据,可以将证据链完整。”

    苏大为拿起桌上毛笔,在墨汁里沾了沾,运笔如飞,在纸上写画起来。

第四十七章 真相在第几层

    苏大为根据方才的口供,在心里,再次梳理了一遍案情,也是对整个案件做一次复盘。

    一切的开端,在崔三郎的手下的线人“蛇头”钱三身上。

    此人身具多重身份,最重要的一层,也是最本色的,乃是西市街头的泼皮。

    正如苏大为当年亲手结果的牛二一样。

    泼皮这种人,便是底层无赖,类似后世的混混,黑社会马仔。

    这种人常有各种恶习,酒色财气,五毒俱全。

    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如何弄钱。

    这钱三也是如此。

    此人好赌。

    光凭崔三郎手里那份线人的微薄收入,自是远远不能满足他。

    他是从小在西市长大,各种江湖门槛,讹人的手段,全都玩得炉火纯青。

    不知何时起,他盯上了武顺家。

    通过多方渠道打听和判断,断定武顺能被自己拿捏,于是开始用各种伎俩来讹诈钱财。

    提笔写到这里,苏大为想起自己当年因为查案,在高建的果子脯遇见武顺的情景。

    当时武顺便是偷卖王府中不用的家俱。

    苏大为那时心里还疑惑,不知武顺为何要这么做,她就这么缺钱?

    现在来看,一切都合上了。

    确实缺,有个不停上门讹诈的无赖,她又无力抵抗,贺兰越石又常年在外公干,家里孩子还年幼。

    这一切,都助长了钱三的胆量。

    人的**、胆量,都是一步一步养出来的。

    一次次顺利得手,令钱三更加大胆,甚至在得知贺兰越石死了,对武顺的美色也起了贪念。

    可惜钱三忘了一点,孩子会长大的。

    已经渐渐成人,而且身具诡异之血的贺兰敏之终于忍不住,暴然出手,险些将钱三给杀了。

    那一次,是真的吓到了钱三。

    但他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后来纠集了一批无赖去武家闹事。

    虽然最后武顺息事宁人,还是赔了一笔钱。

    但当时贺兰敏之那杀气腾腾的眼神,还是让钱三心惊。

    此后他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敢再去武家。

    苏大为派不良人查过,钱三此前去赌钱,输得很惨,还欠下赌坊的“高利贷”。

    这种泼皮无赖,不怕良善之人,但却对赌场畏之如虎。

    无赖只是混混,人家开赌坊的,才是真的黑道。

    被利钱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钱三应该是极为惊恐。

    恰好在那个时候,他意外得到了那封倭人与鲸油灯坊交易的书信。

    这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

    情急之下,他也故不得许多,便上门想去找灯坊的人讹钱。

    结果,没料到那天在铺子里的崔三郎十分硬气,直接命人将他打了出去。

    这说明两点。

    第一点,崔三郎背景很硬,不惧无赖泼皮。

    第二点,崔三郎并不觉得这封书信有什么问题。

    钱三被打出去后,怀恨在心,但他拿崔三郎和鲸油灯坊没什么办法,便将此信,交给了倭正营的崔六郎。

    他连崔三郎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也就不知清河崔氏各房内情。

    可这么做,虽然能出一时之气,却无法解决他缺钱的危机。

    赌坊的人日日催债……

    恰在此时,钱三听说,武顺搬家了。

    他一个西市底层混的泼皮如何能识得当朝武皇后,更不会想到,武顺居然有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妹妹。

    多年讹诈成功,早令他将武顺看扁了,觉得找此妇人要钱,乃天经地意之事。

    虽然有些惧怕贺兰敏之,但最终,想要钱的念头,压住了恐惧。

    他去了搬家后的武府……

    再往后,一切便明朗了。

    贺兰敏之多年来早就对钱三恨之入骨,假意允诺给他一笔钱,骗得钱三欢喜。

    然后在约定之日,他提剑登门。

    甚至,很可能贺兰敏之封住大门后,便历数钱三对武家的讹诈。

    钱三心知大事不好,暗中用随身炭条,撕下衣角,在布上写了一笔。

    不及写完,察觉对方要杀人,只来得及将布吞入喉中,拚命咽下。

    以贺兰敏之展现出来的力量,钱三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贺兰敏之从背后……

    等等,贺兰敏之用的是剑。

    那么,当日动手的另有其人。

    苏大为想起那天在贺兰敏之府里,那个有六只胳膊的异人。

    摇了摇头,提笔继续勾画。

    现在看来,布帛上留下的那个“l”笔划,自然不是崔,也不是武,不是贺,而是“敏之”的敏字起笔。

    高大龙就站在苏大为的左手边,自然一伸脖子就能看到苏大为写些什么。

    可惜他不识字,那些圈圈线条,在他看来如同天书一般。

    “你这画的是什么?”

    “思维导图,案情推演。”

    “我看不懂……”

    高大龙一时郁闷了。

    看来以后闲时得让大虎教自己识字才行。

    苏大为低头书写着,除了高大龙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个个摒息静气,暗中偷看伏案提笔的苏大为时,眼神中也满是敬畏。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畏威的,又岂止是小人?

    当初的种种轻视,在苏大为瞬间扳倒周扬和崔六郎后,自然烟消云散。

    倭正营上下,谁还敢轻视。

    面对苏大为的鬼神莫测的手段,他们岂敢不敬畏。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苏大为提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如春蚕啃桑。

    苏大为不去理会殿内其他人有何想法。

    他的精力集中在纸上,上面涂涂抹抹,画满了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

    其实哪怕是高大龙识字,见到苏大为这番“加密”过的字符,只怕依旧是满头雾水。

    苏大为的思路继续往下走。

    “贺兰敏之有动手的动机,有这个能力,但暂时只能存疑,字条上的笔画,可以做心证,却不可做坚实的证据。

    也就是只能怀疑却不能一锤定音,要想实锤,还得从这条线上寻找更多的实证。

    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哪怕真有证据,线索必定难寻。

    就算有证据,如何处理……

    贺兰敏之的身份颇为敏感。”

    苏大为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在纸上勾画了几笔。

    虽然心里,认定这钱三,必是贺兰敏之所杀,但没有证据,则一切都是空谈。

    同时苏大为也在心里疑惑。

    贺兰敏之为何要做局暗杀自己。

    他的动机是什么?

    难道是为了掩饰自己杀了钱三这件事?

    可是说不通啊。

    他如何能知道,自己在查此案。

    就算知道,有必要做这么绝吗?

    正常人,难道不是先和苏大为暗中商量通气吗?不行再寻求其它的方法。

    毕竟,苏大为与武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苏大为现在也颇为头痛,如果真的有证据,证明钱三是贺兰敏之所杀,那接下来怎么做?

    用此案来威胁贺兰敏之,令他不许再试探自己的底线,不可再对自己动杀心。

    可行吗?

    苏大为自己都摇头,感觉以贺兰敏之杀钱三表现出来的隐忍,自己如果真这么做,只怕更要提防被算计。

    如果将此案逞交给武媚娘?或者李治?

    那也是疯子才会做的选择。

    自己解决不掉的问题,把这个难题当皮球一样踢给武媚娘。

    你让武媚娘如何看待?

    你苏大为把我外甥杀人的案子,做成铁案交给我,难不成想让我下令杀外甥?

    这特么简直了!

    算了,此案还缺乏实证,继续查下去,等有眉目了再想这些头痛的问题。

    苏大为放下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在一旁的高大龙,将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听到几分。

    眼神一动,有惯惊讶道:“这案果真是贺……”

    “嘘~”

    苏大为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高大龙于是闭嘴了。

    但是他嘴巴闭上了,心里可没停。

    细细一想,顿时一脸惊讶的看向苏大为。

    “这案子……”

    这案子牛逼大发了啊!

    本来是查倭人细作案。

    最多也就是查不出东西来,归档结案就算了。

    结果苏大为一经手,一桩细作的案子,在他手里变成了数桩重案。

    第一,崔六郎徇私舞弊之案。

    第二,高扬阴谋暗害同僚之案。

    第三,钱三讹诈钱财之案。

    第四,钱三被贺兰敏之报复杀人案。

    高大龙这两年也不是吃干饭的,亲手经历过各类大小案件,但像眼前这一桩,案中案,而且囊括如此多案件分支的,还是第一回见到。

    简直闻所未闻。

    一时间,他不由呆住了。

    “等等!”

    高大龙脑中突然想起:“阿弥,你这查案,不对啊……”

    “如何不对?”

    “你揪出这么多案子来,可偏偏没提到倭人之事,难不成,这次真的是误会,跟倭人毫无关系?”

    这特么就搞笑了。

    查倭人细作案,结果案子里一个倭人也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

    最后翻车的一多半是倭正营内部自己人,而且还是高层。

    这不光是丑闻,更是一桩政治事件,关系到之后倭正营内部一系列的权力更迭变化。

    可这些偏偏与他们要查的对象,毫无关系。

    苏大为看着他,似笑非笑:“谁说此案与倭人无关了?”

    “嗯?”

    高大龙看着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你还查出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无题

    “还查到……”

    苏大为从桌案上一堆卷宗中,抽出一份,轻轻翻开,目光随着翻页,不断闪动。

    在一旁的高大龙伸长脖子,心中急不可耐,但可惜一个字不识。

    浑不知上面写了什么。

    这种心情,好似百爪挠心,焦急得很。

    没等高大龙再开口发问,站在殿内两边的史员中,早有一名吏员站出来,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营正,案子查到这里,是否此案与倭人细作无关?还请大人示下。”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在下主薄赵墨。”

    苏大为点点头:“现在就要说到倭人之事,你可在一旁记录。”

    “是。”

    倭正营效仿大理寺的架构,有营正一人,副营正二人。

    之前由于苏大为应召加入征西突厥之战,营正一职暂缺,后来又提拔高大龙为副营正。

    营正为从四品。

    掌内外阴司之事,针对各外蕃进行情报信息收集,监察一切涉外细作、刑案,平时向大理寺卿负责,若有大案,可直通当朝皇帝李治。

    严格来说,向外派去百济的李大勇这一块,情报信息系统,应该与苏大为的倭正营对接。

    可惜这两年苏大为不在,倭正营内两位副营正只想争夺权位,以致于碌碌无为。

    连对大唐内的外蕃细作和情报都没做好,更别提其余。

    副营正从五品下,负责案件的折狱、详刑,也就是做为苏大为的副手,分摊具体事物。

    营正提纲挈领,副手去具体执行。

    没毛病。

    副营正下有丞六人,从六品上,分判刑事,正刑之轻重。

    再往下,有主薄二人,从七品上,掌印,司记录,句检稽失。凡有案件,皆立簿。

    也就是掌管印信、文书和做案件记录。

    狱丞二人,从九品下。

    掌率狱史、管囚徒。

    然后是吏员、差役若干。

    苏大为今晚断案的一番做为,无疑已经在倭正营这些官和吏的心里,种下自己的影子。

    深吸了口气后,他将面前的卷宗轻轻覆上,开口道:“带薛义。”

    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

    片刻之后,高大龙听到一阵甲胄碰撞之声,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武将,被引入殿中。

    见到苏大为,此人不卑不亢,立于堂中,向苏大为抱拳道:“见过苏郎君。”

    苏大为微微点头:“倭正营为陛下鹰犬,身份隐秘,今日所见之一切,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若有泄露,唯你是问。”

    薛义神情一凛,低头道:“是。”

    “说说你的身份。”

    “在下薛义,为驻守玄武门禁卫。”

    “可知为何召你来?”

    “为了倭人之事。”

    “很好,说你所见之事。”

    “是。”

    薛义抱拳,酝酿了一下接着道:“大概是前几日,王掌柜来城门前,找我的同僚王清河,当时还在值守,我见他们神情隐秘,在一旁私下耳语许久。

    我这人懂一些唇语,我见那王掌柜与他提到‘倭人’二字。”

    “唇语可能会出错,你如何能断定他们说的是倭人?”

    “因为这几年也有其他人找过我们,都是些拐弯抹脚的关系,请我们值守完去喝酒,也曾有人与我联系,背后的人,是倭国商人,我给拒绝了。”

    “王掌柜与王清河是什么关系?”

    “同房叔侄。”

    “王掌柜是何人?”

    “长安西市鲸油灯坊几位掌柜之一。”

    这话出来,整个殿内,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在场的都是老刑名了。

    开始还不解苏大为为何要招一位禁军前来问话。

    待听到与倭人有关,仍觉得很荒诞。

    倭人与大唐值守宫卫的禁军如何能联系上。

    但当听到王掌柜乃鲸油灯坊掌柜,霎那间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苏大为转头,目视方才主薄赵墨。

    “都记下了吗?”

    “回营正,记下了。”

    “好,你随这位薛义将军出去,将方才之事对一下,无误的话,请他签字画押。”

    说完又向薛义道:“签字画押后,你可自便。”

    薛义愣了一下,那表情分明是:这就完了?

    还以为有天大的案子,哪知上来就问了这么几句。

    他不知此案严重,只提供自己所见所闻,哪想到那么多。

    在赵墨催促下,跟着他满头雾水的退出去。

    苏大为目视左右,冷声道:“方才薛义,乃是宫中禁军,值守玄武门,他的证词,大家有何想法?”

    薛仁贵乃左右领军中郎将,薛义正为其下属。

    当日苏大为拜托薛仁贵之事,正在于此。

    至于苏大为为何会找薛仁贵问此事,乃是因为此前周良帮他查鲸油灯坊之时,弄清楚其背后有几大家族,多少掌柜。

    其中,王姓掌柜与宫中禁卫王清河的关系,引起苏大为的注意。

    这是大唐长安,他现在面对的案子,也非一般刑案,而是涉及别国间谍细作。

    没有什么疑罪从无,只有疑罪从疑。

    至于倭正营里其他人,并非智谋不及,也并非不能查到,只因为周扬与崔六郎这两位主事者,各怀鬼胎,查到鲸油灯坊这里,便查不下去了。

    简直是自毁长城。

    “营正,从方才那位薛义将军证词来看,倭人对我大唐真是处心积虑,若是真的,可见以东瀛会馆,倭国商人为线,暗中通过生意,联系到鲸油灯坊,再通过鲸油灯坊的关系,去联系禁军,其心可诛。”

    倭正营六丞之一的范整出列,抱拳道:“只是单凭薛将军一人之证握,证据还太过单薄……”

    苏大为右手抓起桌上的一份卷宗,往下一扔,恰恰好扔到范整脚下。

    范整吓了一跳,抬头惊愕的看向苏大为,一时不明所以。

    “捡起来,念。”

    苏大为声音威严的道。

    范整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将卷宗拾起,满腹狐疑,颤抖着手,将卷宗翻开。

    他还真怕,这里面会不会有自己的黑料。

    还好,并不是关于自己的阴私之事。

    暗中松了口气,再细看,不由惊讶的瞪大双眼。

    “念啊。”

    高大龙出声催促。

    他都等得不耐烦了。

    范整忙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本月十四,鲸油灯坊王掌柜请宫中禁卫王清河上百花楼喝酒,申时离开。随后,东瀛会馆包下酒楼,倭国商人源田赖二,在此酒楼宴请宾客。

    据不良人密报,已查过此楼的东家,为一名胡商。

    胡商平时不太视事,交由掌柜苏六郎打理。

    审讯苏六郎得知,倭人常会来此饮宴,而宫中的一些人,有时也会来酒楼,两批人经常是前后脚来。

    有时倭人先到,喝完散场后,宫中人后到。

    长安不良人暗查酒楼,在二楼临窗的桌下,发现夹层……”

    听完这些证词,整个倭正营公廨内,一时失声。

    证据链完整了。

    孤证不立。

    但是现在,有宫中禁位薛义之词。

    有倭人与鲸油灯坊的书信。

    有百花楼掌柜及不良人查证的证据。

    整件案情已经明明白白。

    倭人与宫中禁卫王清河,通过分别在百花楼饮宴的机会,通过桌下夹层传递消息。

    现在,只差抓个现形,就能将此案定成铁案。

    任谁也无法找出半点错漏来。

    高大龙站出来,几步走到堂中,向苏大为抱拳道:“营正,请将此案交给我,定能将这些倭人和禁卫一网打尽。”

    “不急。”

    苏大为不顾高大龙一瞬间的错愕,而是将目光投向两旁。

    从倭正营的官吏们脸上一一看过去。

    “陛下专门从各部抽调刑名之士,组建倭正营,为的是什么?各位自然是有能力的,可陛下与倭正营,也没亏待了各位吧?

    调过来后,品级都往上抬级了吧?

    就算是普通差役,吏员俸禄,也都提高了一截。

    怎么?

    轮到该各位出力时,各位便是这样回报陛下的?

    若非我回来,亲手过问此案,各位想如何收场?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那请问,要倭正营有何用?要各位有何用?

    素尸裹位吗?”

    说到最后一句,苏大为已是疾言厉色。

    翻掌一拍,轰的一声巨响。

    面前坚实的铁木桌案,瞬间迸碎。

    上面的卷宗笔砚,哗啦啦倾泻而下。

    殿上所有人,心头剧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各位手中之权,所能调用的资源,远比一般不良人要多,告诉我你们查出了什么?是不是从我走以后,你们都是这般糊弄?”

    “营正,我……我等……”

    苏大为的话,可谓诛心之言,句句都敲打在所有官员的心上。

    但凡还有些廉耻之心的,一个个面色涨红,羞愧低头。

    “故然,并非所有人都像周扬和崔六郎这样,但你们若还是这般做事,那我不如启奏陛下,将倭正营撤消,有不良人查案便够了。”

    “营正,万万不可啊!”

    此话一出,殿上只听“卟嗵”连响。

    从六丞,到狱丞,刚刚回来的两名主薄,到普通吏员,守住大门的差役,皆向苏大为跪下。

    苏大为说得不错,倭正营别的不提,凡是抽调过来的,人人升秩一级。

    俸禄加倍。

    这倭正营,就是众人的铁饭碗。

    如果真因办案不力,被苏大为上报李治而撤消。

    到那时,这殿上的人该如何?

    降级,削减俸禄?

    发回原籍?

    只怕原来的官署也没他们的位置了吧。

    何况就算回去,被削职降俸,只会遭人耻笑,日后永无出头之日。

    “营正,请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营正,我想立功,我想好好办案,请再信我一次。”

    “求营正宽宏,请看我们接下来的表现。”

    咚咚咚~

    有人以头抢地。

    有人声泪俱下。

    有人捣头如蒜。

    皆拜苏大为,求他手下留情。

第四十九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机会,我可以给你们。”

    苏大为的话,令所有人心中一震,惊喜交加的抬头看向他。

    “但是想在我手下做事,就要守我的规矩,若再有人因私废公,或不守秘密,或素尸裹位,休怪我无情。”

    苏大为冷冷的道:“一人犯案,左右连座;一案徇私,则上下皆罪,你们,可愿意?”

    刚才是敲打,现在就是**裸的威慑了。

    若再有糊涂办案的,一个人犯了罪,与之亲近的人,也要一同问责。

    若一件案子里出问题,那必定是上下串通欺瞒,这整条线,全部问罪。

    所有人心中一凛,无人敢开口接话。

    苏大为不紧不慢的道:“或许有人以为法不责众,或许有人以为具体到细节,到基层,便能欺上瞒下,蒙蔽视听。

    你们能瞒一时,却知瞒不了一世。

    若出了错,左右上下,俱受牵连。

    你们可愿意?”

    苏大为目光炯炯的从跪地的官吏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若不愿意,请辞,我绝不阻拦。若愿意,从今以后,就按这规矩办,你们可想好了。

    做不到的,现在请辞,还能保全身而退,若是同意的,日后犯了事,小心这身皮,别连累到亲友宗族,各位,听明白了吗?”

    仍旧是沉默。

    苏大为也不着急,静静的等着。

    终于,高大龙第一个抱拳道:“愿遵守营正的规矩。”

    他这番表态,其他人也绷不住了。

    那些本就不想着徇私枉法的人,一个个大声应诺,指天誓日发誓自己会用心办案,绝不会徇私舞弊。

    那些有着人情和家族牵累的,左思右想,终于也是咬牙应下来。

    家族,可解决不了自己的饭碗问题。

    做到这个位置,谁都不是傻子,难不成为了虚无飘缈的人情,把自己前途搭进去?

    至于想要徇私枉法?

    那也得有这层官皮,才有权力,去做这种事。

    脱下官皮,他们什么也不是。

    “很好,看来各位都同意了。”

    苏大为看向人群中赵墨。

    “赵主薄。”

    “属下在。”

    “将我方才所言,写成条例,同意的都签字画押,装裱起来,挂于公廨壁上。”

    “是。”

    众人心中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苏大为,办事忒狠了。

    如此挂在公廨堂上,所有人天天一抬头便能见到此条例,还能见到自己的签名,哪还敢生出别的心思。

    这就是悬在众人头顶的铡刀啊。

    一番喧闹,苏大为借着办案之机,将自己的规矩定下。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这才抬眼看向高大龙。

    “大龙,方才这个案子,如果交给你,你打算怎么查?”

    高大龙心下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有上下二策。”

    “哦?”

    “下策就是立刻安排人手,等下月他们再做此情报交易时,将人当场抓住,搜出情报信件,再分别定罪。”

    “那你以为的上策呢?”

    “上策,以我的看法,恐怕这些倭人的情报来源,并非王清河一人,很可能还有其他衙门和要员被渗透,如果想弄清楚,不妨放长线钓大鱼。”

    “如何放长线,钓大鱼?”

    “秘密监视,举一反三,按倭人渗透大唐各部的方式,扩大搜索,将所有可疑目标一一列入疑点,重点监察,务求不漏一人。”

    高大龙嘴角一挑,现出一抹狞笑。

    “这些倭人端的是好手段,我们甚至可以派人假扮受其渗透,对其反渗透,把沙子掺到里面。”

    苏大为听了不由鼓掌道:“不错,正合我意。”

    说着目光扫了一遍左右:“你们都听清楚了?”

    “听清了,听到了。”

    众官吏争先恐后点头,一片嘈杂的应喝声。

    “办案,就应该像大龙这般,懂得用脑。”

    苏大为低喝一声道:“各位听令。”

    所有人腰杆挺直,目视苏大为,深怕漏了一个字。

    “周扬阴谋陷害同僚,六丞觉得,该如何处罚?”

    “这……”

    “定好罪名刑罚,将章程递给我,由我呈给大理寺卿及陛下。”

    “喏。”

    “周扬徇私,因私废公,这倭正营,他是不能留了,至于何罪何刑,六丞也列个章程给我,我一并交由上面发落。”

    “是。”

    “高大龙。”

    “属下在。”

    “你方才所说的,好好再思量补充一下,列个章程上来,我看过无误后,再放手施行。”

    “是。”

    “还有,跟周扬、崔六郎相关之人,也交由你去清查,如果是忠心办事的留下,若有牵涉的,一律清除出去。”

    “是。”

    这话说得,又令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这就是要清洗了。

    可怜周扬和崔六郎从倭正营建立起,就在这里用心结网,经营自己的势力。

    但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从此以后,在倭正营的历史里,只能成为一个名字记录。

    而且还是恶名。

    “另外,倭正营的架构,应有副营正二人,如今只有周大龙一人,还缺一位……”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逐一扫过众人。

    “空出来的位置,谁想上,谁能上,我身为营正,有举荐之权,接下来,就看诸位的表现了。”

    “是!”

    “谨遵营正之令!”

    公廨上,众人轰然应诺。

    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所有人看着苏大为右手空出的位置,目光变得灼热。

    高大龙在一旁,却是心中感概。

    阿弥这手,玩得极为漂亮。

    一手打,一手拉。

    用一个空出的位置做蜜糖,将方才被打压的人心,又重新凝聚起来。

    高明啊。

    难道从军真的这么锻炼人?

    与往日的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此次倭人细作之案的案情,其复杂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涉及到内部权势争斗。

    倭人细作对大唐要害部门的渗透。

    还有一桩仇杀案。

    但苏大为用一夜时间,将其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顺带清除了异己,立下了规矩。

    这一番连消带打,令人惊异。

    倭正营内,哪怕再有心机城府之人,此时在他面前,也都乖乖俯首称臣。

    这翻审案,至此告一段落。

    各人各司其职,该列章程的列章程,该查案的查案,该休息的休息。

    可以肯定一点是,倭正营上下,已经打上了独属于苏大为的个人印记。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再敢生出别的念头。

    陪着苏大为走出公廨,高大龙道:“阿弥,审查高扬和崔六郎的人好办,不过要查倭人的案子,我手上还缺点人手。”

    “你放手去做就行了,如今无人掣肘,别跟我说你不行?”

    “行,当然行。”

    高大龙眼中凶芒一闪,嘿嘿笑道:“谁要跟老子玩花样,我也不是吃素的。”

    “你看着办吧,对了,倭人的事,一些外围的事,可以交由不良人去办,我会交待钱八指配合。”

    “谢了。”

    “还有。”

    “什么?”

    “你刚才提出对倭人反向渗透挺有意思,具体怎么想的?”

    “将被倭人渗透的一些人,以威逼利诱,令其反向我们透露倭人的情报,然后以此摸出更多倭人的细作……”

    苏大为点点头:“有点意思,不过我可以再给你提一点。”

    “是什么?”

    “如果这种反向渗透,拉拢双面间谍,只为查出倭人的细作来,那意义不大,要知道,我们为何要查倭人细作?只是为了清除他们吗?

    不,没这么简单。

    一个已经暴露的敌人情报网,比起未暴露的,要安全得多。”

    高大龙目光一闪:“你是说……”

    “如果我们冒然打掉这些细作,敌人只会另派人,组建新的情报网,到那时,我们又要重新查起。所以,我的意见是,第一,用你提的方法,反向渗透,摸清这张网里,重要的点,包括敌我双方。

    第二,不要急着动其中任何一个人,需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如果过早动手,极易打草惊蛇,反让对方查觉。

    留着这张网,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让一切情报泄露变得可控,对大唐更有利。”

    “对啊,你提醒我了,我们可以借着敌人的情报网,放些假消息给他们。”

    “对,真真假假,放些无关紧要的真消息,再在关键情报上,弄些假消息,反而利用敌人的情报网,为我所用。”

    “哈哈哈,阿弥,真有你的,你这招太毒了,不过,我喜欢,嘿嘿。”

    高大龙摸着下巴,眼里光芒闪烁,显得极为兴奋。

    守在道旁的小桑此时跟上来,走在后面,有些诧异的看向高大龙,不知何事能令大团头如此高兴。

    高大龙在琢磨苏大为提到的“控制敌人情报网”的想法。

    而苏大为自己,则想得更远。

    马上大唐将要展开对辽东的战争,消灭百济,覆灭高句丽,就在这几年了。

    按历史上,倭人是不甘寂寞的,一定会跳出来。

    他们如此关心大唐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跟着半岛局势有关。

    这关乎到倭人的切身利益。

    倭人似乎一直对扩张有兴趣,一直盯着半岛。

    按历史,为了救百济,倭人还出动水军,与唐军在白江口展开水战。

    那么,在这些事件里,倭正营的情报系统将大有可为。

第五十章 大唐与吐蕃

    “阿弥,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件案子在一般人看来,就是倭人细作案,要么就是有细作,要么就是没有,但是你却在这一件事的表面下,挖出这么多东西来,当真是有趣。”

    高大龙目光微动,落在苏大为身上:“似我做大团头时,下面人也有不少有小心思,不过我一般也就挖到这一层,只要不妨碍做事,有各自心思,我也由得他们。”

    “你说得不错。”

    苏大为点点头:“以前我跟裴县君聊过,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这做人嘛,得糊涂点,不过这件案子非同小可,我征战西突厥刚回来,也需借此案立威,所以由不得半点容情。

    至于那个钱三被杀之事,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事前也没想到,居然还会牵出一桩仇杀案。

    而且此案如果再细细分析,还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

    比如……那人是如何布置成密室杀人的?

    又为何要这么做?

    而且还能埋伏在房梁上对你我刺杀,这是如何办到的?

    这一切,还有许多疑点。

    不过这件案子,是顺带的,我们主要要查的还是倭人之事,顺手解决内部一些问题,目地已经达到。

    钱三的案子,我看交给不良人就可以了。”

    高大龙闻言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不对,不良人,你不就是长安不良帅,这案子还是落在你头上。”

    “是啊。”

    苏大为苦笑道:“能者多劳嘛。”

    他心里想的则是:若贺兰敏之的事不查清楚,不弄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刺杀,不把这件隐患解决,这次的事就不算完全了结。

    恐怕在弄清楚之前,自己都要睡不安稳了。

    相较而言,贺兰敏之虽为半妖,就算再加上明崇俨这个先天异人,苏大为也并不担心。

    比起过去的长孙无忌,这二人不算什么。

    麻烦就在于贺兰敏之的身份,有可能动摇自己最大的倚仗根基。

    当今皇后武媚娘。

    虽说自己和武媚娘的交情非浅。

    但也有句老话叫“疏不间亲”。

    毕竟不是血缘关系的亲人……

    头痛,得想办法尽快解决此事。

    “阿弥你在想什么?”高大龙见苏大为半天没说话,不由好奇的问。

    “哦,我在想,小桑……”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有点惊讶的小桑:“大龙,你在倭正营也混得太惨了点,心腹都没几个,我看小桑办事不错,你可以把他吸引进来,就从普通差役做起,若立有功,我再给他抬个吏员身份。”

    高大龙闻言眉毛微扬:“就这么办。”

    “大团头,苏郎君,我本就是大团的人,不用什么身份,我……”

    “不论你什么身份,你都是跟着大龙的,你是他的兄弟,我们都知道。不过大龙现在倭正营任营副,手边缺可用之人,你有这层身份,也方便帮他。”

    苏大为这么一说,小桑方才点头应下。

    “如果你们有合适的人手,也可以推荐进来,多多益善,我只有两点要求,一人要可靠,能守住秘密,第二,要有能力,没能力吃不了这碗饭。”

    “行,我看看要有合适的就推荐进来。”

    高大龙想了想应下。

    他如今是苏大为的副手,身边再无人可以掣肘,正好在倭正营里大展拳脚。

    本身高大龙也喜欢倭正营这种氛围。

    有官的身份,无官的那么多规矩。

    行走于黑暗中,敌人皆是各国细作。

    查这些案子,能让他找到一种成就感。

    过去丰邑坊虽不在了,但还有些老人散布于长安中,若是仔细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些人手。

    “好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苏大为看见前方有金吾卫执着火把巡逻过来,拍了拍腰牌,对高大龙道:“明天我要入宫见陛下,将今日案子跟他做个交代,倭正营这边就交给你了,若有事再通知我。”

    “行。”

    计议停当,三人分头而行。

    日上中天。

    苏大为在小太监的引路下,迈步走入皇宫。

    说来很奇怪,今天他本来打算入宫将审理倭人细作之事,并倭正营内一些人事变动,禀报给李治。

    但没料到李治居然先一步派太监传话,召自己入宫。

    心里思考着会是什么事,苏大为跟着太监来到偏殿中等候。

    这里是李治的书房,一般在下朝之后,李治会在偏殿中读书,批改奏折,以及私下与重臣商议国事。

    苏大为在偏殿中没待多久,就听一阵略急的脚步声。

    李治寒着一张脸,在太监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阿弥来了,自己随便坐吧。”

    李治步伐很快,径自走到主位上,重重坐下来。

    他伸手捶了捶腿,呼吸略有些急促。

    这个时候,他比登基时,已经明显胖了一圈,走路都有些气喘。

    似乎隐隐有些痛风的毛病。

    经常会腰酸腿疼。

    这和李唐王室的饮食习惯有关。

    有着胡人之风,喜欢的食物都是油脂丰富的肉类,又喜饮酒。

    若是如太宗一样喜欢玩骑马运动也就罢了。

    不过看李治的性情,估计马是不会骑了,最多回后宫里骑骑胭脂马。

    嗯,据传高祖李渊晚年也深受痛风之苦。

    李世民为了彰显自己的孝道,在马周的劝谏下,开始建造大明宫。

    可惜才刚开了个头,李渊就崩了。

    说来,好像李治和武媚娘也快提及继续营建大明宫之事吧。

    多半和他这身肥胖痛风的毛病也有关。

    宫中的御医都说是太极宫太过潮湿,地势低洼,容易得病。

    不过苏大为知道,这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怪李唐王室的生活习惯。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所以唐代以胖为美。

    心里头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见李治对着伴驾的太监挥了挥手。

    那些太监忙躬身倒退着出去。

    李治这才将目光转到苏大为身上:“阿弥,你知道今日为何召你来吗?”

    “臣不知,陛下,臣刚好也有事想要……”

    “你的事一会再说。”

    李治似乎今天十分急躁,没有了往日的淡定,更别提什么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脸色阴沉,就像是狂风暴雨来临前般,给人一种极大的压力。

    “朕问你,如果唐军与吐蕃作战,需得多少人马?胜算几何?”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猜中了。

    方才他就怀疑,是不是与吐蕃之事有关,现在从李治的口里得到了印证。

    “陛下,可是吐蕃那边?”

    李治狠狠一拍膝盖,发出清脆的响声:“吐蕃赞普,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陛下,吐蕃究竟出了何事?”

    “今日在朝堂上,边军回报,吐蕃与吐谷浑两蕃国互相攻杀,又有鸿胪寺报吐蕃使节消息,称吐谷浑入侵吐蕃,让大唐居中调亭。”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阴郁的脸色:“陛下如何看?”

    “朕……”

    李治刚要开口,突然警觉,朝苏大为看了一眼:“你不是之前去过吐蕃?我听闻奏报,显庆元年吐蕃与吐谷浑在白兰便已开战,是吐蕃大相禄东赞领兵,显庆元年至二年,你皆在吐蕃吧?为何不报?”

    苏大为有点懵,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地形,向李治道:“陛下,臣入吐蕃是循着丝绸古道,越过山脉,入象雄,至巴颜喀拉山脉附近,那里离着白兰还有很远,当时在巴颜喀拉山,确实遇到过吐蕃大相禄东赞,他们还率兵包围了巴颜喀拉山,据说是要逼本教交出圣女。

    后来臣九死一生,才从吐蕃军重围中脱身,归来后,此事已经向陛下禀报,当时禄东赞也的确提到过,想借圣女,平息吐谷浑的反抗……”

    李治两眼微闭,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想了想,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改口道:“现在吐蕃派使节称,是吐谷浑入侵吐蕃,吐蕃不得已派兵驻守边境,你如何看?”

    “此必有诈。”

    苏大为极为肯定道:“吐蕃强而吐谷浑弱,昔年太宗时期,吐蕃就曾入侵过吐谷浑,击败了吐谷浑、党项和白兰诸羌,当时我军松州都督韩威轻出战贼,反为所败。

    正是因此,太宗定下决心对吐蕃用兵,以史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左领军将军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督步骑五万击之。”

    李治略一思索,微微点头。

    他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吐蕃与大唐的松州之战,是贞观十二年。

    距今已有二十年。

    当时战争是由吐蕃入侵吐谷浑引起的。

    唐军初战,松州都督居然被吐蕃所败,那可是大唐开国不久,战力最盛的时候。

    后来太宗下定决心,派出的阵容非常强大。

    侯君集,天下唯二继承李靖兵法者,战功赫赫的大唐名将。

    执失思力,归化大唐的外蕃名将。

    牛进达和刘兰也是青史留名的杰出将领。

    率领五万步骑,听起来不多。

    但大唐对外作战,一般五万人是标配。

    这五万,可是实打实的精锐。

    为了支持五万脱产战兵,按大唐一兵配三名后勤人员来算,五万战兵,需要十五万民夫做后勤。

    也就是说,大唐为此战一共发动二十多万人。

    在这么豪华的阵容下,才堪堪击退吐蕃。

    可知吐蕃之强,绝非吐谷浑能敌。

    按正常情况,强者不去欺负弱者,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吐谷浑哪来的胆量主动去侵略吐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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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