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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秋百世

    “达率,这信里写的什么?”

    道慈见黑齿常之面色有异,开口问。

    黑齿常之没有回答,手捏着那张从木筒里取出的信,好像走神了。

    时近午时,天空阴云密布,偶尔有几缕光线穿透云层落下,恰好投在他的身上。

    这一瞬间,他仿佛化作了寺庙中的大佛。

    道慈正想再问,黑齿常之微微一震,清醒过来。

    他若无其事的将信折好收起,向道慈道:“没什么事。”

    然后向左右环顾道:“快午时了,传令让前锋先稳住阵脚,困住敌人即可,前队警戒,后队埋锅造饭,轮换吃饭。”

    虽然对黑齿常之这个命令感到奇怪,但身边人也松了口气。

    老实说,突然来一封熊津城的急信,身边的将士还有兵卒都看在眼里。

    虽然没敢开口问,心里都有些紧张。

    现在看黑齿常之镇定如常,大家也就放心了。

    等各亲卫分头传令,各自忙开,黑齿常之仍骑在马上,远眺着前方。

    那双眼睛凝视着即将展开大战的战场,隐隐闪过一抹忧虑。

    “达率,究竟出了什么事?”

    道慈悄然骑马接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问:“休要瞒我。”

    黑齿常之近乎凝固住的眼珠微动了一下,脸向他侧过来,压低声音道:“熊津城收到泗沘的消息,海上出现大唐的船。”

    “什么?”

    纵使醉心修炼,对国事不太上心,但听到这个消息,道慈脸上额头上的皱纹还是一下子张开,露出震惊之色。

    “唐军来了?”

    “还没有。”

    黑齿常之摇头道:“几日前,有出海的渔民发现唐人的小船,那应该是一种前哨船,渔民紧急回报,引起王上的警惕,现在整个泗沘已经进入战备状态,提防唐人的水军沿熊津江攻打泗沘。”

    吸了口气,他接着道:“还有,王上已经考虑发动勤王令,召天下兵马踞守泗沘和熊津港。”

    半岛,有好几个适合海船登陆的港口。

    新罗有釜山港。

    百济这边,有两条支流流向大海,一是熊津江,二是白江。

    而百济的都城泗沘,便建在熊津江这条水道上。

    自古大城离不开水源。

    只有充沛的水道,才能支撑起足够大的城市和人口。

    熊津江出海口的地形,从地图上看,是一个天然的凹陷,正是天然的良港。

    百济还有一处海港直通白江口。

    不过白江沿线不是都城重镇,暂时没那么危险。

    唐军如果是水师登陆,必会首选熊津江,剑指泗沘。

    这一点毋庸置疑。

    顺带一提,半岛还有一处良港,在后世极为有名。

    便是大名鼎鼎的仁川港。

    不过此处海港目前在高句丽手上。

    道慈尽管修为高深,心境坚定,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唐军,真的要来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实在太过震惊。

    对于百济来说,大唐就是一个巨人。

    这个巨人如果全力打过来,是会致命的。

    “原本还报着万一的侥幸,想着唐军会不会如唐太宗时,从辽东征高句丽……如今在海上发现唐军哨船,极不寻常。”

    黑齿常之低语。

    百济不缺有智之人,各种战情推演也有人做。

    也设过各种预案。

    但这种种预案,在海面上发现大唐哨船后,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唐军此次主攻的对象,乃是百济。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时候,会出现这么一伙唐人细作,而且那异人还如此厉害。”

    道慈双眼微微眯起。

    手中的念珠,停顿了一下,再次拨动起来。

    “达率,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贫僧愿全力助你。”

    道慈的态度,发生了明显改变。

    他虽然不知道东晋谢安说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

    但也明白,百济一但被大唐所灭,自己也将失去安身之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道慈立刻向黑齿常之表态,愿意暂时放下个人利益,听从黑齿常之的安排。

    毕竟,他虽是护国国师,但真正强的,只有一身异人本事。

    论打仗谋略,他自认不如黑齿常之。

    “多谢国师!”

    黑齿常之感激的道:“有国师这句话,我此番把握又多了几分。”

    “接下来如何做?”道慈双眼张开,眼中闪过一丝邪芒。

    但凡异人,自恃本事高强,哪个没有远超常人的戾气?

    哪怕是他这种方外之人,出家许佛。

    一但嗅到危险,心里的凶性也被逼了出来。

    也幸好此人醉心修炼和超脱之道,若他和道琛一样,专注于政事,以他的心性,不知会在百济与大唐之间掀起多少风浪。

    “国师莫急,让我先处理一下军务。”

    黑齿常之看了看天色,又看到前方先锋部队,在距离那伙唐人一箭之地外,停驻下来。

    更远处,在山脚下,阶伯的边军也扎驻阵脚,不疾不徐。

    黑齿常之招来一名亲兵,在他耳边细细吩咐了几句。

    亲兵点点头,翻身上马,绕过本阵,驰向阶伯的边军方阵。

    接下来的用兵,需要两边配合无间,有些事得提前知会一声。

    做完这个举动,黑齿常之才向道慈伸手示意,代表了请的意思。

    两人翻身下马。

    附近的军士也早就下马就地休整。

    后队的辎重队开始埋锅做饭。

    道慈跟着黑慈常之走到一个稍安静的角落,离本阵军士稍远。

    只有黑齿常之的亲兵,在数十步外紧张的注目着这边。

    “我之前就觉得,此番唐人细作出现在熊津,举动极不寻常,已经暗中请示过王上,许我便宜之权。

    开始我的计划只是想抓住这些唐人审问,但在河岸抓到那三名唐人的细作后,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寻常的探子,有着明显的军人痕迹,而且还是唐军中最精锐的斥候。”

    当过兵的,与没当过兵的,气质和肢体语言,许多方面,都会不一样。

    再怎么掩饰,在同类面前,还是会被一眼看出。

    更何况以黑齿常之的智谋,对付几个普通的斥候细作,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就从一些眼神动作,就能推出许多东西来。

    “大唐斥候既然出现,唐军征百济的可能大为提高,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唐军究竟何时会出现,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所以我改变策略,知会阶伯,要设一个局,用这伙唐人,试着钓一下金庾信。

    若能将他从巨鹿城中逼出来,就与他展开决战。

    务必将金庾信的新罗军摧毁。

    这样,我们在新罗方向,就会取得重大的胜势。

    才有可能从容抽身,集中力量对抗大唐。”

    道慈面露讶异,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从他眼神中不断闪动的光芒可以看出来,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黑齿常之只说摧毁金庾信的新罗军,然后可以从容抽身。

    但他没说万一没有达成这个战略目标会如何。

    其实也不必说了,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百济将会遭受大唐与新罗的联手夹击。

    大唐从海上登陆,沿熊津江猛攻百济国都泗沘,而新罗人会从边境破防,从后方给予百济最猛烈的打击。

    到那时,百济只有亡国一途。

    可以说,黑齿常之这番推理,无懈可击。

    后世历史也证明,事情正和他所推想的一样。

    大唐与新罗联手,将立国六百余年的百济,一战覆灭。

    从此半岛史上再无百济。

    勇者可以谋一时,只有智者,才可以谋千秋百世。

    “为了杜绝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我必须在此,与新罗展开最残酷的决战,但是……我开始并没有把握,能否真的将金庾信引出,直到我等到三个消息。”

    黑齿常之又看了一眼被百济军团团围住的唐人,见没有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向道慈继续道:“第一是未谷城里,逃回来的苩春彦向我说了许多,侧面证实,这伙唐人果然是要投奔新罗金庾信。

    第二则是阶伯那边的消息,他找到了金庾信埋在身边的暗桩……”

    道慈悚然动容:“内奸?新罗的细作?”

    黑齿常之点点头:“这便说明,新罗一直在关注着阶伯军的动作,他们,或许也在等这伙唐人的消息,我们在算计,金庾信也必然在算计。”

    “那达率为何令士兵停下,先埋锅造饭,而不是趁着金庾信还没到,先把这伙唐人攻下?”

    听着黑齿常之一层层的将所思托出,如剥茧抽丝般层层递进。

    道慈心里也不禁生出一丝钦佩。

    此人,若是再历练几年,当为我百济军神,军中铁壁。

    “这就要说到第三个消息。”

    黑齿常之略一沉吟:“就是刚收到的那封紧急军情,唐军哨船出现,除去信的时间,我料七日之内,大唐水军必现。

    而唐军此来,新罗人一定也清楚。

    我们急,新罗人更急,若不能在这几日击破阶伯的边军,新罗人会如何?”

    “会如何?”

    道慈已经完全带入到了黑齿常之的逻辑里,忍不住发问。

    “百济若亡,下一个,只怕便是新罗,呵,所谓唇亡齿寒,别看新罗与我们打生打死,但真的让唐军在半岛得到立足据点,新罗的灭亡也就在旦夕之间。

    以大唐的强势,新罗若退让,便保不住王权独立,到时一步退,步步退。

    新罗若是不听话,大唐能灭我百济,自然也能灭了新罗。

    所以新罗一定会在大唐到来前,抢先出手,尽可能多占百济之地,挤压唐军的空间,为未来可能爆发的冲突,占住先手。”

    这话说出来,道慈眼中露出极大的震惊。

    别人是走一步,看三步,而黑齿常之见微知著,从唐军要攻打百济,一直推演到百济若亡,半岛局势会如何,新罗人会如何,这个更宏大的命题上。

    此人之智,宛若鬼神。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个战场

    “贫僧愧为百济国师,见识不如达率多矣。”道慈双手合什,一声长叹。

    心中第一次有了惭愧之情。

    自己还在为个人利益,诸多计较。

    在黑齿常之这种为国惮精竭虑的家国情怀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

    “国师何必自谦,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国师一身本事,也是我极为仰慕的。”

    黑齿常之和他客气了一句,接着道:“有此三条消息,我料金庾信一定会借着在阶伯边军中的细作来打探消息,一但阶伯军中有所动作,新罗人也该行动了。

    一会应有一番恶战,先让将士们吃饱,好有力气杀敌。

    至于那些唐人……”

    黑齿常之再次转头目视向数里外苏大为等人的方向,黝黑的目中,闪过一抹杀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届时,就拜托国师出手,帮我拿下这些大唐异人,我则全力助阶伯,扑杀金庾信。

    这是我百济国运之战。

    一切……拜托了。”

    正午,满天的乌云凝聚不散,一种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令人有些意志昏沉。

    一队人悄然摸到百济军的哨所前。

    这队人装扮特殊,面覆黑巾,形动灵活而无声,快若鬼魅。

    片刻之后,哨所被拔除,里面的百济人死得无声无息。

    讯号被放出。

    片刻之后,一直大军,缓缓逼近。

    哨所里,一名精壮青年迎上大军,侧立于道边,一手抚胸道:“国仙,百济边军的斥候和暗哨全部清除,城门半开,我们可以进去了。”

    骑在马上,肩膀宽阔,两鬓斑白的金庾信,眼中闪过一抹激荡:“前进,此战,必灭消灭阶伯所率边军,不破百济,誓不还家!”

    呼吸一下子激烈起来,仿佛胸膛里燃烧着火。

    不敢发声,但所有人看着不远处的边城,那座原本属于新罗人的城,眼里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与野望。

    “国仙,花郎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年轻的雏鹰,真是大胆啊。”

    阶伯听到从黑齿常之军中传来的消息,忍不住回头对身边的将领道。

    “达率,黑齿常之想做什么?”

    “他问我,敢不敢拚死一搏,呵呵……”

    阶伯年近四旬。

    他的骨骼粗大,面上颧骨略高,鼻梁丰隆,颔下生着浓密的长须。

    这令他看起来极为威严。

    “黑齿常之太过放肆了,论身份,达率你与他是一样的,论家世,比他黑齿家更高贵……”

    阶伯摆摆手,制止手下。

    “黑齿常之虽然有些出言不逊,不过……若能杀了金庾信,本将又何惜此身?”

    他的眼中,涌出巨大的狂热。

    历史上,为了与侵入百济的金庾信决战,阶伯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儿,以示决死之意。

    其人刚烈若此。

    隆隆隆~

    战鼓声突然响起。

    山脚下,整个平原的空气,瞬间变得焦躁起来。

    所有人一跃而起,感觉耳膜、心脏,仿佛都随着那隆隆的战鼓声在跳动。

    南九郎有些不安的看向苏大为:“苏帅,百济人过来了!”

    其余的都察院探子,不少是以前军中斥候转过来的,虽然不惧军阵,但此时看着军容鼎盛的百济军,从前后两个方向缓缓推上来。

    而自己这边所有人加一起也不过是二十多人,怎么看,都是死局。

    “寺卿,我们怎么办?”

    “等。”

    苏大为严肃道:“这个时候只能等,若敌人发动冲击,我们只要顶住第一轮的箭雨,转机一定会出现。”

    转机真的会出现吗?

    连安文生都不禁在心中怀疑。

    怀疑苏大为是不是疯了。

    自己是不是傻子,为何会信他。

    跟着他来到这必死之地。

    他怎么就能有信心?

    万一敌人冲杀上来,转机还没出现呢?

    区区二十人,哪怕自己和阿弥他们三人是异人,在这千军万马的包围下,又能撑多久?

    就算是异人,在万箭齐发下,也需要回气,也会有力竭之时。

    到那时怎么办?

    何况,身边还有这些普通的大唐斥候,他们又如何去挡住百济的兵锋?

    阿弥,这些你当真都想过吗?

    安文生死死盯着苏大为,那眼神,是想说,又强行憋住。

    因为他知道,就算问了也没用。

    苏大为的城府越来越深,他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谁逼也没用。

    “阿兄!”

    聂苏忍不住拉住苏大为的衣角,用力抓着。

    从她的眼中涌现出不安。

    苏大为温柔的拍拍自家妹子柔软的手背:“小苏,怕吗?”

    “跟着阿兄不怕。”

    聂苏鼓起勇气道:“万一真要死,也是和阿兄死在一起。”

    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移的盯在苏大为面上。

    苏大为心里一跳,有些不敢看聂苏的眼睛。

    他偏开脸:“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嗯。”

    聂苏轻咬贝齿,乖巧的点头:“要死就和阿兄死一块。”

    “孩子话。”

    苏大为转脸看向黑齿常之的大军,再看向从山脚下,同时向自己逼近的百济边军。

    “一会大家都各自小心,以保全自己为上,此战之后,我为各位向陛下表功。”

    “阿弥你够了!”

    安文生终于忍不住,白皙的圆润的脸上,浮起一层红色:“能活过今天,再说此话。”

    “我……”

    咻~

    一支羽箭,突兀的插在数十米外,箭羽嗡嗡颤动。

    所有人一齐闭嘴,死死盯着那支箭。

    那是从黑齿常之方向射来的箭。

    这箭,并不求伤敌,而是为测距之用。

    按军中惯例,临敌先以一箭测距,接下来万箭齐发。

    如是三轮箭雨,接下来便是短兵相接。

    可是……

    大唐这边一共就二十来人,黑齿常之你搞这么正规,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队伍中的黑齿常平。

    看来如自己所料,带着这个黑齿家的人,并没有任何作用。

    人家黑齿常之根本不理人质这种说法。

    “一会箭雨射过来,大家按我之前的方案,保护自己!”

    苏大为大声道。

    “那后面呢?”安文生大吼。

    他的声音在百济军中的隆隆鼓声里,有些不太清晰。

    “什么?”

    “我是问后面那些百济边军呢?”

    “那些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而且……”

    苏大为瞳孔微缩,敏锐的看到,山峦上,百济边境城头,正腾起滚滚浓烟。

    “金庾信到了。”

    崩!

    天空蓦地一暗。

    那是黑齿常之军中,向苏大为方向抛来的箭雨。

    出乎意料的是,这波箭雨并不算太密集,看上去也就五六百支箭。

    但就算如此,也足以给每个人身上插上二三十支,致死是足够了。

    苏大为顾不上后方的阶伯军,右手猛地往地上一拍。

    鲸吸!

    地上泥石倒卷,随着他的秘术,猛地立起一堵土墙。

    同一时间,南九郎猛推一把发愣的黑齿常平,将自己身后背着的斗笠挡在两人头顶上。

    其余的唐军探子,同时竖起斗笠。

    说是斗笠,实际是一种竹木编织的大盾。

    虽然不如军中真正的盾牌,但也有一定的防御力,而且胜在轻便。

    噗噗噗~

    无数箭头射中土墙,发出气急败坏的闷声。

    偶有几支从侧面穿过来,也被唐军手里的斗笠给挡住。

    箭头虽然穿透了草木斗笠,但也无力再向前。

    这一轮箭雨,苏大为连同身边这二十余人,居然奇迹般的毫发未伤。

    脚下地皮突然震动。

    苏大为一掌拍出,土墙崩塌。

    目力所及,黑齿常之中军裂开,一队彪骑,透阵而出,如一条恶龙,袭卷而来。

    冲在最前的,赫然是以百济国师道慈为首的异人。

    道慈在前,那位倭国黑天狗和雪女在后,再后面,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形如双胞胎,衣服一红一白的异人,骑马紧随其后。

    这是黑齿常之对付苏大为的阵容。

    以百济护国国师,地境五品异人,道慈为首。

    五大异人联手。

    按明面的实力,怎么算,都足以压制三名大唐异人。

    而百济军的敌人,从来不是区区几名大唐细作。

    唐人的细作,虽然能造成局部一些破坏,但人数太少,不足以影响大局。

    在唐军主力从海上登陆百济以前,百济最大的敌人,永远是新罗人。

    金庾信来了。

    他果然中计了。

    战机已现。

    黑齿常之将与阶伯合兵一处,围歼金庾信。

    甚至,他还有一个更大胆的计划。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田忌赛马

    隆隆隆!

    天空中黑色的铅云越发低沉,空气中无形的元气在翻涌。

    地皮颤抖。

    不知是因为那些骑兵的冲击,还是因为战鼓声。

    天空中红芒大盛。

    以道慈为首的百济国异人,向着苏大为他们当头扑来。

    一场恶战在即。

    对于百济和新罗人来说,这是关系国运之战。

    但对眼下苏大为一行人来说,什么国运都在后面,先得活下去。

    若是不能从这些异域异人手中活下来,一切休提。

    隆隆的骑兵绕过苏大为一伙异人,向着山脚下的阶伯军汇合。

    黑齿常之的步兵用各种大盾、独轮车远远列出严整阵型。

    即是防止苏大为等人逃离,又做为骑兵支撑,向着山脚缓缓移动。

    骑兵虽快,但距离山脚还有不少距离。

    望山跑死马。

    边境山脉上,浓烟滚滚,巨大的战鼓和喊杀声冲天而起。

    写着金字的新罗军旗,自半山腰出现。

    金庾信终于到了!

    新罗的军马不知具体有多少,只看到漫山遍野的骑士,如雪崩般冲下。

    借着地利,挟着俯冲的优势,狠狠冲向驻扎在山脚下的阶伯军。

    战鼓隆隆,如天崩地裂。

    漫山遍野的新罗人,俱着红衣,如疯狂涌动的红色蚂蚁。

    而山脚下阶伯的军队,皆是黑衣,聚在一起,如黑色的拳头。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此次与黑齿常之合作,阶伯带出来的人不多,总共只有一千五,不到两千之数。

    在黑齿常之的援兵到来以前,他必须挡住从山上冲下来的新罗人。

    只要挡住最凌厉的第一波冲锋,就有机会扭转局面。

    如果挡不住,防线被冲溃,那一切休提。

    这本来就是新罗、百济双方将领的赌局。

    一场把国运寄在一战的军事冒险。

    在大唐军队杀至百济之前,双方定要分出胜负,才能再接下来更恶劣的局面下,生存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既是赌局,就有各种未知的风险和可能。

    阶伯这边是对黑齿常之的能力充分的信任,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而金庾信这边,则是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狂奔的马上,金庾信的身体随着战马不断起伏。

    他已不年轻,头发都白了。

    但身为异人,体内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

    现在,在他身体里一团名为胜利的野火在疯狂燃烧着。

    他的双眼精光湛湛,完全不像是老人,更像是杀红眼的猛将。

    “今天,便是百济灭国的开始!半岛的历史,将由我新罗主宰!”

    战马长嘶。

    金庾信的豪言,响彻整个战场。

    他自然有着充分的底气。

    百济人能猜到他的想法和谋略。

    他自然也能推断出对方的心思。

    对赌。

    百济赌新罗会来这场冒险。

    但百济人绝不会想到,金庾信敢玩这么大。

    他不光只求一场局部胜利,更要来一场完美的歼灭战,灭国战。

    为了和唐军配合这场对百济的灭国战。

    除去必要驻守协防不可轻动的部队,金庾信这次动员,共征召了五万大军。

    连后勤辎重的话,将是二十万人。

    这已经是新罗目前能拿出来的全部力量。

    新罗的家底自然不止这么点,但是除去城防,还有一半在新罗王金春秋手里,防备着高句丽。

    当然,说是动员大军五万,但金庾信手里此时并没有那么多人。

    这些兵马要从各地关隘和城镇抽调,要向边境这边运动和集合。

    不可能同时到达。

    而战机稍纵即逝。

    金庾信等不及兵力汇合了。

    现在手头,共有一万二千兵马。

    就算只有一万出头,也已经是了不得的强大力量。

    这支军队里,有超过半数是骑兵。

    关于百济人的兵力,他早通过埋伏在对方军中的细作打探清楚。

    与巨鹿关相对的新罗人边防,此处据点共有兵马四千。

    阶伯出城作战,不可能全数带出。

    最多只会带一半的人,就算两千。

    而黑齿常之手里的兵马,大概也就是两千之数。

    也就是此战百济人的兵力只有四千。

    金庾信借着内应诈开百济边城,一番烧杀,将城内两千兵缴械,留了两千步卒看住俘虏。

    自己迫不及待的率着六千骑兵,四千步卒,冲下山去。

    战机就在眼前!

    时不我待。

    无论从兵力,还是实力,在这个局部战场完全碾压了百济人。

    如果这样还不能赢,不如一头撞死。

    在守城时,金庾信狡诈如狐,智计百出。

    但是在出击时,他却像是最凶猛的虎,像是一团爆裂的火,向着山脚下阶伯那点可连的兵力袭卷而去。

    六千新罗骑,冲击区区千余百济人。

    赢定了!

    轰!

    苏大为脚下一震。

    无数碎石泥土冲天喷起,仿佛化作喷泉汹涌。

    这一下大出道慈的意外,大袖一挥,背后隐现佛陀虚影,一股无形而浩大的威能,将那喷起的泥石喷泉,硬生生按了回去。

    泥石崩解。

    碎石烟尘之后,一张圆圆的,白胖的脸庞突然出现在道慈面前。

    令他不由一愣。

    这个人,好像不是他要找的目标。

    目光一扫,终于捕捉到苏大为的身影。

    趁着刚才一瞬,苏大为赫然绕过道慈,扑向他身后其他几名百济异人。

    道慈此时才反应过来,想要去阻止,已经迟了。

    安文生已经扑了上来,双手如翻花蝴蝶,又有如情人的轻抚,柔到了极处,也可怕到了极处。

    他的境界虽不如道慈,但撑上一会却没问题。

    上次安文生曾与聂苏一起联手对抗道慈,对这百济老和尚的实力心中有数。

    五品异人,厉害是厉害,可也没到能秒杀自己的程度。

    安文生这辈子见识过的厉害异人多了去了。

    不说李客师,他的师父袁守诚,就不输眼前老僧。

    还有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似乎比五品还要高一点。

    此外昔日李大勇,也不在这老僧之下。

    因此虽然上次吃过小声,安文生却也不怕这老贼秃。

    双手阴阳翻转,柔若无骨,却又刚如金石。

    苏大为趁着安文生拖住道慈,已经扑向后方的黑天狗及雪女。

    这两人一见苏大为,心里就是一颤。

    简直就是碰到克星了。

    但是想退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最后那一红一白,好似双胞胎一样的一对异人,却被聂苏迎上去挡住。

    黑天狗手中铁棒抡圆,口里怪叫一声,当头劈下。

    雪女落在稍后的位置,一边发出阴惨惨的笑声,一边大袖挥舞。

    一股无形的冷风,立刻缠住苏大为,凌厉风中,冰雪凭空出现。

    苏大为看都不看,冷笑一声:“区区幻术,上次不灵,现在有何用。”

    说话间,左掌一翻,将天狗的铁棒一下子抓在掌心。

    这一幕,和上次如出一辙。

    黑天狗眼露惊恐,怪叫一声,丢下铁棒掉头飞向高空。

    雪女看着他发出愤怒的叫声:“你……”

    后面的话不及说完,眼角余光看到苏大为自风雪中踏出,向着自己大步而来。

    雪女尖叫着,将头一晃。

    原本才长出数寸的短发,迎风便长,化作雪白的瀑布卷向苏大为。

    “同样的招数,你们拿出来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一声怒喝,苏大为翻掌将雪女长发抓住。

    左手铁棒横扫,霹雳声中,一棒扫中雪女腰肢。

    耳中听到可怕的骨裂声。

    雪女的身体呈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

    苏大为飞声跃起,一脚踩在雪女头上。

    噗!

    鲸吸之力,从脚底生出,带着他的身体向空中高高飞起。

    而脚下的雪女,自头颅到胸膛,整个裂开两边。

    哪怕她是诡异,此时也死得不能再死了。

    苏大为在空中双脚踩出,如登天梯。

    左手铁棒随着腰肢拧转,猛地掷出。

    正在奋力拍打双翼的黑天狗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整个头颅被铁棒穿透。

    无头的尸身远远坠开。

    几乎同一时间,聂苏娇喝一声,双袖一挥,两个巨大的气泡将那两个异人包裹住。

    无论这两人使出何种奇功秘术,都无法从气泡中出来。

    聂苏的境界,其实不在苏大为之下,甚至可能更高。

    这是天生的。

    只是她甚少与人动手实战,上次在面对道慈这种厉害人物,才会显得手忙脚乱。

    如今这两人实力远不如道慈,甚至境界还不如聂苏,根本无法突破她设下的禁制。

    空气中,无数水滴向气泡汇聚,变成两个巨大的水球。

    两个异人在里面绝望的挣扎扑腾着,渐渐窒息。

    聂苏手指一弹,水球瞬间凝结成冰,将两个异人冰封。

    苏大为就在此时从空中落下,直接上去,挥出两拳,将两个百济异人击杀。

    碎冰挟着异人的各部份四散迸溅。

    他扭头看了聂苏一眼:“战场上杀敌要快。”

    “喔,人家知道了。”

    聂苏眨了眨眼,乖乖认错。

    苏大为却不及跟她多说,迅速转身,扑向道慈。

    再慢点只怕安文生那边要糟了。

    此次,敌人虽有五名异人,但实力高低不同。

    苏大为用的乃是田忌赛马的法子。

    现在,局势改变。

    他要与安文生、聂苏,联手对付道慈。

    替李大勇报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却月

    两军冲击在一起。

    黑色的百济军摇摇欲坠。

    面对新罗骑兵的冲击,阶伯那支边军展现了惊人的意志力。

    一部份步卒竖盾顶在前面,持枪的兵卒守在后面。

    骑兵则在后方不断抛射着箭雨。

    但是……

    迎来的只会是新罗人更狂暴的反击。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新罗六千骑,在此时已经是整个战场上最强大的力量。

    何况后面还有四千步兵跟着骑兵联合行动。

    着甲的重骑冲在最前,轻骑紧跟在后。

    金庾信一马当先,手中铁矛刺出,一股混合着奇异元气的螺旋力量,瞬间将敌人挑飞上半空。

    重骑突阵。

    尽管百济人的边军勇悍,但在金庾信凶猛的打击下,第一层盾阵,转瞬即破。

    后面是第二排。

    第三排。

    三排盾阵之后,是密密猬集的枪兵。

    狂冲的新罗骑在这里一分为二,没有正面硬突枪阵,而是从左右两翼包抄。

    不,他们不是包抄,而是舍下了这部份枪兵,直接冲向阶伯。

    那杆象征的边军统率的阶字帅旗下,一身甲胄的阶伯,骑在马上,与远处狂奔而来的金庾信目光碰到一起。

    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火花激溅。

    这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阶伯的眼神里,有不惜性命的悍勇。

    而金庾信的眼里,是要歼灭百济骑兵的冷酷。

    这一战,若能废掉百济人的骑兵,就等于宣告新罗胜利。

    步兵失去机动性强的骑兵掩护,在这种平原环境,撑不了太久,一待士气耗尽,步兵阵型崩溃,便是一面倒的屠杀。

    这一点,金庾信知道。

    阶伯也同样知道。

    前方的枪兵步卒来不及变阵反应,已经被新罗后续的步兵迎头撞上。

    四千人,对区区数百人。

    疯狂的撕咬。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在这里,人命只是数字。

    鲜血染红了大地。

    眼看新罗人的铁骑疯狂的涌来,阶伯在马上哈哈大笑,厉声吼道:“金庾信!”

    他们,是宿命的敌人。

    无论是在这个时空,在边境智计百出,拚死纠缠。

    还是在另一个时空,四战四胜,最后一战,被金庾信歼灭。

    阶伯,都对金庾信十分了解。

    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他挥了挥手。

    紧跟着他的亲兵高高举起阶字大旗。

    然后,仅有五百人的百济骑,随着阶伯跑起来。

    不是逃跑。

    而是向着新罗金庾信的六千骑反冲锋。

    疯了?

    金庾信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想不通阶伯为何要寻死。

    原本以为会带着这支仅存的边军精锐骑兵逃离战场。

    没想到此人居然悍勇到这种程度。

    那便,成全你。

    金庾信手中长矛提起,矛尖隐隐指向阶伯。

    长矛,非猛将不能用。

    金庾信身为新罗国仙,一身修为非同小可。

    仅凭他一人,就有足够的信心,可以阵斩了敌方大将。

    明知是死,却主动寻死。

    这个异常的举动,是怎么回事?

    没功夫细想了。

    战马四蹄狂奔,两支骑兵,狠狠撞到一起。

    数百人的百济骑与数千新罗骑交错而过。

    好像被梳子梳过一遍。

    双方都有人在撞击下落马。

    但是百济人少。

    对冲过后,仅有数十骑侥幸从新罗铁蹄下逃出。

    金庾信回头看了一眼,暗叫一声可惜。

    刚才那一矛,仿佛鬼使神差,居然没有能将阶伯刺下马,被他身边一名亲兵用胸膛给挡住了。

    这家伙真是命大。

    金庾信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一眼。

    他确认阶伯手下只剩十骑,这么点兵力,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

    而且看样子,阶伯带着这数十骑,准备脱离战场了。

    按惯例,士兵死伤大半,这支骑兵已经被打断了脊梁,成建制毁灭,不足为惧。

    金庾信转头,集中精力在前方。

    在自己面前,又多出一千多骑。

    那是,属于百济黑齿常之的兵马。

    是整个战场上,百济人仅存的骑兵。

    只要将这一千多人歼灭,或者击溃,整个战场将再无一合之敌。

    剩下的,就是慢慢收割敌人的人头。

    金庾信两眼发亮,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

    战马在飞驰,地面在跌宕起伏。

    骑兵好似巨浪般争先恐后的在大地上起舞。

    近了,更近了。

    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样子。

    就在这时,从骑兵侧翼,突然射来一些稀疏的箭雨。

    两翼的新罗骑有不少人中箭坠马。

    金庾信侧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动怒。

    是阶伯。

    这数十骑居然没有逃离战场,而是像疯子一样从侧后方追赶上来,正拚了命的射箭袭扰。

    你以为凭这点人,这点箭能做什么?

    金庾信一声长啸。

    新罗骑军人,无数人举起长弓,向着阶伯方向射去。

    崩崩崩!

    数千箭雨,瞬间将百济数十骑吞没。

    好了,现在最后一点干扰也不复存在了。

    只剩下正面黑齿常之的兵马。

    不过如此,不过是一千多骑,还有一千多步兵。

    赢定了!

    但是,很快金庾信就发现不对。

    黑齿常之的帅旗摇动,这一千多百济骑居然向两边分开。

    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步兵。

    不是很多人,也就是一千多人的步兵阵,排成长长的一排。

    而且没什么长矛长枪阵之类令骑兵头疼的东西,只有一些模样古怪的独轮车挡在前面。

    车上罩着黑布,不知藏了些什么东西。

    整个步兵阵,是向内凹陷的,一种弧面型。

    这种阵型可能更能抗骑兵冲击?

    可就这么点人,再能抗,也挡不住六千骑兵。

    战马奔跑得太快了,金庾信根本来不及多想,率着身后的骑兵,向着黑齿常之布在前方薄弱的步兵阵冲了上去。

    阶伯那千余人挡不住新罗骑。

    黑齿常之这点人手,难道就能挡住?

    咚咚咚咚~

    百济军中,战鼓声猛地拔高。

    站在中军处,一辆独轮车旁的黑齿常之抬起头,神色平静的下令:“竖盾。”

    骑兵中掌着黑齿常之帅旗的郑冬信焦急的远望向车阵。

    本来应该是自己挡在第一线。

    但黑齿常之坚持这是很重要的一战,必须由他自己守住最重要的防线。

    所以骑兵中的帅旗下,并没有主帅。

    主帅黑齿常之现在正站在步兵最前方,正面迎接新罗骑兵的冲突。

    “竖盾!!”

    命令传达。

    车旁的兵卒将黑布掀开,将车上的大盾一一拿在手上。

    执盾的人在前方用盾下的尖头狠狠砸在地面,形成一道防线。

    这是步兵方阵唯一一道防线。

    照理,应该用车做墙,但这些车上载着腰弩,动不得。

    只能用稀薄的步兵顶在前面。

    后面独轮车上,类似诸葛连弩,又像是城弩的腰弩,被兵士用腰腿合力蹬开,巨箭放置入箭匣。

    这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

    “来了!!”

    “三箭之地!”

    “弩手准备!”

    金庾信率领的新罗骑,前锋属于重甲骑,擅长破阵。

    根本就没有什么轻骑骑射的想法,就是以最野蛮,最不讲理的方式,中央突破。

    击碎眼前的一切,将敌人的阵型、组织绞碎,然后重甲骑在一旁休息恢复体力。

    跟在后方的轻骑再围猎绞杀,扩大战果。

    此时金庾信已经看清黑齿常之阵中的东西了,头皮一阵发麻。

    但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骑兵全员在狂奔,这个时候连喊停都不能。

    一停下就会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只能先冲破敌人的防线,兜出一个圈子,再做进攻方向和方式的调整。

    “冲过去!”

    金庾信以新罗语厉喝。

    崩!

    一种奇异的弓弦轰鸣,响彻战场。

    甚至一瞬间,压过了战鼓的响声。

    那是金庾信这三年来,在与百济人作战的战场上,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然后,他看到无数粗如儿臂的大铁箭,向着新罗军呼啸而来。

    这是整个半岛战场上,最残酷的一幕。

    巨大的弩箭,瞬间穿透骑兵阵。

    将恐怖的骑兵阵型中,撕开一道道血口。

    无论多厉害的重甲,多厉害的防御,在弩箭面前,都如纸糊的一般,被轻易的捅破。

    新罗骑阵,瞬间空出几个长条。

    不少骑兵,甚至被弩箭穿透身体,和后面的骑士串在一起,跌落下马。

    随即被更后方狂奔的战马踩踏成泥。

    血肉横飞。

    金庾信险险避开一支弩箭。

    但是在他手边的一名骑兵,却被弩箭带飞。

    回头看了一眼,整个队伍被弩箭撕扯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金庾信的心在颤抖,在滴血。

    他做梦也没想到,百济人居然藏了这种厉害的武器。

    “南朝的腰弩?”

    嘴里呢喃着,他的眼中杀气腾腾。

    所有的牺牲,要让百济人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继续冲!”

    “冲到面前,这些弩箭就没用了!”

    “杀光他们!”

    跟对付苏大为那次不同。

    弩箭这种可怕的攻防利器,堪称战争中的黑科技。

    对付密集的士兵阵型,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

    反倒是像苏大为上次一样,人数太少,用弩箭对付,就有如高射炮打蚊子,难以起效。

    只能寄希望持续输出弩箭伤害,等待异人力竭,露出破绽。

    简而言止,这种武器对上异人,性价比不高。

    但在战场上,对付敌人骑兵密集冲锋,就是王炸。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命运

    只有故事,才需要讲逻辑。

    现实往往都反逻辑,甚至反常识。

    比如阶伯,如果不知道他是一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的狠人,就不能理解,历史上的他为何会亲手杀死妻儿,然后与金庾信决战。

    就不能理解,他明知凭着一千多人守山脚是死,为何不选择逃离活下去。

    而甘愿听从黑齿常之的安排去牺牲自己。

    不合理,实在太不合理,没有逻辑!

    然而,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人性。

    人性是复杂的。

    既有自私的人性,也有伟大到,为了一个目标甘愿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怀。

    苏大为自己,也曾展现过极复杂的人性。

    初入大唐,附在苏大为的身上,他是极为谨慎的,处处小心。

    特别在自己母亲,在衙门里,在对上那些不良人同事的时候。

    但他在寺中救李治时,却又展现得过于莽撞张扬,甚至根本没把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因为以他那时的认知,看问题还太浅薄。

    他知道身边这些人,如果看出他不是真的苏大为,自己会很危险。

    却没有想到,一个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认识的李治,能把自己如何。

    两者根本没有交集,我就出手救你一下,还用看你的脸色?

    爷高兴就行。

    那时的他还停留在上一世对李治“懦弱”的印象,并没有把傀儡皇帝真的放在眼里。

    再说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相当于地方上的小片警,帝国的皇帝,真会关心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于是苏大为在这位“陌生人”面前,尽情放肆了一回。

    这就是所谓,在自己人面前严谨,在外人面前张扬。

    那时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未来,根本就离不了大唐皇帝的影子。

    哪怕他抱定的是武则天的大腿,可在很长的时期,武则天身上的光芒,都来自于大唐皇帝李治。

    所以在苏大为身上,当时是有“严谨”与“天真”,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特质。

    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所谓百密一疏,是人,总有放肆和做蠢事的时候。

    真正能做到滴水不漏的人或许有。

    但绝不是你我。

    经历过许多后,现在的苏大为,性情又发生一些转变。

    在自己亲人熟人面前,他开始变得放松,甚至可以轻松的开各种玩笑,哪怕冒几句文抄公的诗,吐露点后世的见识,他都没放在心上。

    因为他确定,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身边这个圈子,是完全安全的。

    大家也都熟悉了这样的阿弥。

    而此时的他,已经明白大唐是何种等级森严,大唐皇帝是怎样的存在。

    不说别的,就说李治斗倒长孙无忌,借突厥狼卫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大唐官场,乃至关陇门阀和山东贵族都玩弄于掌中,这份心机手腕,帝王心术,令苏大为无比震惊。

    原来李治,也有两副面孔。

    人前懦弱,人后的算计……

    过去的苏大为,以为自己是穿越者,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可以按自己的规则去行事。

    可是后来,他知道并非如此。

    世界自有其规律。

    一件事,表面看上去不合理,但那并非表明,事情本身虚假,还有另一个可能,便是有许多看客不知道的故事。

    正如这个世界。

    所谓的不合理,只是没看到事情背后的真相。

    既然无法以一人挑战整个世界的秩序,苏大为开始尊重这个世界的规则,去进一步融入大唐。

    人就是这么复杂,在一方面放肆忘形,在另一边就会谨小慎微。

    对着亲人苛刻的人,必然在外面唯唯诺诺。

    正如金庾信。

    之前一直被百济侵略新罗,步步后退,他之前憋了多大的怒火,他现在就有多大的杀心。

    凶猛勇烈,悍不畏死。

    迎着漫天飞射的箭雨,他疯狂的打马,用新罗语厉声呼喝,命令骑兵坚持住,不要崩散。

    向前冲。

    继续冲。

    冲到阵前,便是扬起屠刀的时刻。

    到那时,血债血偿。

    下一刻,崩——

    又是一声巨大的弓弦声,震彻全场。

    金庾信的血液为之凝结。

    他看到,从那些独轮车上的腰弩,又射出一轮弩箭。

    为什么会这么快!

    连弩?!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感觉胯下骏马一震,整个人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被狠狠抛起。

    人在空中的时候,他看到,下面许多骑兵,被百济人的弩箭串成了血葫芦。

    不论个人如何努力,如何愤怒。

    永远有意外存在。

    可以称之为……

    命运。

    命运有它自己的规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生命,在命运面前,苍白如纸。

    但,总有一些强大的个体,想要扭转命运。

    金庾信在空中翻腾,脚在下方的骏马头上一点,身体再次不可思议的拔起。

    他的右手一捞,抓起一支激射而来的弩箭。

    人在空中顺着箭势转了一圈,右臂猛地一振。

    嗡!

    粗如儿臂的弩箭,被他反射回去。

    乌光一闪。

    弩箭贯穿百济前军一张大盾,将后面的步卒连同操控弩机的弩兵钉死在地。

    人在半空中,元炁自胸中沸腾。

    金庾信双足踏着马背,再次腾起。

    他的身形不断借力腾起,双手各化出一朵莲花之形。

    郑希良创立的香道秘术,苩春彦得到了“香”,他得到的是“术”。

    天空中似有万千花瓣凝聚在掌心,随着他十指连弹,闪电般射向百济军阵。

    此时,两军距离已经不到三十余米。

    恰好是第二轮腰弩射完,将要上弦的空档。

    金庾信使尽平生所学,一边不断反击,一边厉声道:“花郎男儿何在?随我冲阵!”

    新罗的花郎道,对那些贵族子弟来说,是荣誉,是仰信,更是崇高的忠君武士精神。

    金庾信一马当先从被腰弩重挫的骑兵阵中飞出,身形快得不可思议。

    直扑百济却月阵。

    在他之后,无数新罗花郎,有的骑马,有的从马尸下爬出,挥舞着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随着金庾信一起冲向军阵。

    失去速度的骑兵,比步兵还不如。

    经受百济连弩的两轮射击,新罗骑兵先锋重挫,此时敢冲上来的,要么就是下马步战,要么就是侥幸逃得一命,跟随着金庾信去拚命。

    在这种战场环境下,人是会失去理智,忘记恐惧的。

    只凭着本能,凭着心里的荣誉,仇恨,不断冲上去。

    有时候,士气这东西,就是一口气的事。

    大家都在赌,赌谁更不怕死。

    越不怕死,才越有可能活下来。

    怕死的往往死得最快。

    金庾信一马当先,重重一拳击在百济军的盾阵上。

    轰!

    花瓣飘落,在极美之下,是不可思议的狂野力量。

    元炁轰然激荡。

    一种诡异的力量随着他的手掌穿过盾牌,向盾后的百济军渗透进去。

    下一刻,无数古怪的荆棘藤条,从地上,从百济军身体里钻出来,疯狂蔓延,如同地狱般血洗十余米范围内,所有的百济兵。

    “顶住!”

    远方,传来百济副将郑冬信的吼声。

    百济人的骑兵终于得到黑齿常之的命令出动了。

    他们并没有急着去救援,而是从两翼卷向新罗人的后队。

    后方那四千余步兵。

    整个战场,战鼓声已经混乱,新罗人的阵型和组织已经被腰弩给破坏。

    现在全凭着金庾信个人的武力,以及身后一群花郎徒,顶在最前方,与黑齿常之手下严整的军阵角力。

    却月阵受到巨大的压力,整个向内凹陷下去。

    但也展现极强的韧性。

    金庾信没法一瞬间将盾阵击破。

    打破打死十几人,马上又有百济兵执着大盾顶了上来。

    而在他身旁,除了一千多花郎徒,更远处,还有近三千余骑因为方才的弩箭混乱了建制,或者受到重创,一时混乱,失去了秩序。

    各队的队长,正在拚命吼叫着,试图将受惊过度的,在战场上四处乱跑的战马约束住,重新恢复骑兵的阵型。

    但这需要时间。

    时间。

    现在就是所有人的生命。

    黑齿常之的却月阵虽然严整,但人数太少了。

    在他手里总共只有一千五百余人。

    除去七百余操作弩机,盾阵就只有七八百人。

    这些人,已经是他手里最精锐的士卒,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每死一个,他的心都像是被刀割一样疼痛。

    从未谷城借来的一千五百人,已经跟着郑冬信的骑兵,从两翼出,去切割包围新罗人的后军,那四千步兵。

    这是此战的关键。

    打掉了新罗骑兵的机动能力,打乱了他们的建制,这是成功的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让那四千新罗步兵失去作战能力。

    只有这两步,仍不足以取得最终胜利。

    人数太少了。

    如果给黑齿常之再多两千人,他有自信,能将金庾信和他的士兵全歼在此。

    哪里再去找人手?

    咚~

    一声沉闷的爆响。

    两名百济兵惨叫着倒飞出去。

    他们手里拿着断碎的大盾,口中鲜血狂吐。

    却月阵被破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抉择

    金庾信将前方最后的盾牌击碎,心中涌出巨大的狂喜。

    成了。

    难为他这把年纪,还要冲杀在前。

    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现在,前方将是通途。

    剩下几百名百济步兵,如何能挡得住自己的兵锋?

    后面的骑兵再有一会,应该能重新组织起来。

    整个战场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这场赌局,赢了!

    但是,金庾信这份喜悦才刚起,便愣住。

    破开却月阵的大盾之后,他看到的并不是百济兵恐惧害怕奔逃的局面。

    剩下明明只剩几百人了,但他们没有逃,而是拖着独轮车,撤到更远的地方,以独轮车为城,组建起一道犬牙交错的防线。

    这一瞬间,金庾信感觉被恶心坏了。

    该死的腰弩,该死的独轮车,若让老夫抓到此战的百济将,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心中痛恨,但是身体反应却不慢。

    他手抓长枪,贴地急掠过去。

    崩!

    弓弦震响,独轮车上的床弩再次发威。

    无数粗大的弩箭,在战场中呼啸,在新罗军面前,组成一道死亡线。

    金庾信大怒,他的头盔因为躲避弩箭,不知被甩飞到哪里去了。

    一头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哪里还有平时新罗国仙的儒雅潇洒,说是状如厉鬼也不为过。

    手里的长枪狠狠投掷出去,挟着他元炁的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狠狠将最前方的一辆独轮车连百济兵一齐贯穿。

    这点距离对他来说,眨眼可至。

    而且和之前的骑兵冲锋不同,现在是近战。

    身后的花郎徒大步都是弃马就步。

    而且因为人数只有千余人,散漫在整个正面战场上,早就没有了队型建制可言。

    彼此之间站位稀疏,腰弩想像刚才一样,大量射杀新罗士兵,根本不可能。

    瞬息间,金庾信再次拉近与百济兵的距离,一头撞入对方的车阵中。

    他今年六十五,在古代已算是高龄,但一身修为通玄,奋起神威,比壮年更勇烈。

    一拳砸翻百济兵,将独轮车倒转,趁百济兵没反应过来前,将刚上好弦的弩机扣动。

    崩!

    一道弩箭将前方的百济兵胸口开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金庾信元炁爆涨。

    以他为中心,一道绿光扩散,从地上钻出无数藤蔓,如疯狂的毒蛇般,涌向最近的百济兵。

    后方的新罗花郎们重新涌上来。

    在兵力上,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

    战争胜负的天秤,一点一点的向新罗人这边移去。

    站在百济兵最后方的黑齿常之,面沉如水,看着越杀越近的金庾信,他站在自己的帅旗下,身体挺立如标枪。

    在他身边,两边亲兵苦苦劝道:“达率,快走吧!”

    “金庾信杀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达率……”

    整个战场纷乱无比。

    后方绞在一起的百新骑兵与新罗步兵。

    正面正在节节抵抗,但却以肉眼可见速度不断崩溃的独轮车阵。

    还有更远处,已经渐次整好战马,迅速恢复战力的新罗骑兵。

    怎么看,黑齿常之都输定了。

    之前让阶伯拚死替他阻挡的那么一点时间,究竟有何意义?

    如果此战黑齿常之不死,百济义慈王定会向他追责。

    不过,还有机会吗?

    千头万绪,各种信息挟着令人恐惧的撕杀声,带着人濒死的惨呼声,纷沓而来。

    这就是战场,无比残酷的战场。

    “达率,车阵,车阵要崩溃了!达率!”

    黑齿常之猛的张开眼睛:“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进去,一定要顶住金庾信,还有,让车阵的人听着,一定要死守战阵,若阵地有失,皆斩!”

    他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

    一向在士卒前显得极为亲切的黑齿常之,一反常态,几乎残酷的说出最新的命令。

    这个命令,等于就是告诉剩下所有的百济兵,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绝不允许逃走。

    亲兵在短暂的失神后,将黑齿常之的命令传下去。

    令旗招展。

    金庾信惊讶的发现,那些躲在独轮车后,用长枪和弓箭拒敌的百济兵,突然发出绝望的喊叫声。

    他们从车上取下锤、棍、狼牙棒等重兵器,舍弃了弩,以车为墙,要与新罗人展开最后的决战。

    在他们身后,一队衣着七彩华丽的倭人武士,手持寒光闪闪的大刀,冲阵而出,跳荡而前。

    “倭人!”

    金庾信短暂的惊愕后,冷笑起来。

    若是倭国大军来了,他倒真要捏一把汗。

    但眼前这才多少武士?

    最多不过两百余人,除了拖延一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垂死争扎!”

    金庚信长枪前指,指着那面黑齿常之的中军帅旗,用新罗语疾声高呼:“花郎徒,斩将夺旗者,赏千金,老夫向王上替诸位表功。”

    “嗷!”

    早已杀红了眼的新罗花郎徒,闻言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向着最后残存的新罗人扑去。

    金庾信自己早迎上了那伙倭人武士。

    大战,瞬间进入白热化。

    近战搏杀,血流成河。

    每一秒,都有人倒下。

    双方的信心、勇气,都随着不断死亡的袍泽,在一点一点消磨。

    终于,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哀号。

    残余的百济兵终于发出一声轰响,有人高声喊着“败了,败了”,开始有兵卒转身逃走。

    开始只是一两个,但这种溃逃仿佛瘟疫般迅速传播。

    信心和勇气,在死亡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黑齿常之看着这一幕,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方才那么可怕的杀戳,险些被金庾信冲到他的帅旗下,他都没有动摇。

    但是这一刻,看着自己苦心训练数年的最后精锐,居然变做了逃兵,他的脸上涌出浓浓的失落。

    “达率,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亲兵推动着黑齿常之,将他推上早就准备好的战马,想要将他拖出战场。

    若黑齿常之死了,他们这些亲兵按军法皆死。

    若主帅活了,最不济,他也可以照顾自己的家人。

    亲兵,就是要为主帅去死,做保卫主帅最后的防线。

    他们才是对黑齿常之最忠心的人。

    溃逃的兵卒反卷回来,将身边的亲兵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这些废物!”

    “达率还是心太软,真应该设督战队,将逃兵全都斩杀阵前!”

    黑齿常之苦笑,如果能有那个兵力组建督战队还说什么。

    他虽贵为达率,虽然为郡将,但手里也就三千人马。

    假使给他三万人,他有信心横扫新罗。

    但是现在……

    金庾信来得太快了。

    黑齿常之的战马陷在溃兵中,一时难以走脱。

    那些倭人果然不可靠,见事不可为,嘴里喊着八嗄,尽忠,玉碎,但是两条短腿跑得飞快。

    居然还跑到百济溃兵前面去了。

    黑齿常之不由奇怪,这些短腿倭人如何能跑这么快。

    他回头后望,看到金庾信越来越近。

    更远处,郑冬信率领着数百新罗骑,正在疯狂的打马冲上来,想要救黑齿常之。

    而另一侧,新罗人的数千骑,已经逐渐恢复了阵型,正摩拳擦掌,准备投入最终的战局。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隆隆巨响。

    是战鼓?

    不,是成千上万的战马。

    一支骑兵,突然从战场一角杀出。

    这是一支崭新的生力军,人数在八千左右。

    骑兵有三千余人,剩下还有近五千步卒,远远跟在后方。

    金庾信脸上闪过一抹错愕,抬头看去,看到那支军队的大旗,他的身体不禁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扶余忠信!”

    从他嘴里,吐出四个字。

    这支生力军,赫然是未谷城主,扶余忠信的人马。

    这个时候出来,太不是时候了。

    金庾信只是一瞬间就判断出,战机已逝。

    如果继续前进,可以将百济这支残军就地歼灭,可以将敌方主将黑齿常之击杀。

    但,到那个时候,新罗军也就彻底失去了机会。

    没机会整理阵型,锐气以失,面对新杀来的扶余忠信,将失去抵抗能力。

    就算金庾信自己还能打,他带领的花郎,还有数千兵马,也将崩溃。

    战争,就是有备,打无备。

    有组织,胜过无组织。

    金庾信率领的新罗军,战线拉得太长,各部早已脱节,唯一成建制的骑兵,只有三千余人,还有许多没组织起来,而且金庾信并不在骑军中率领。

    这个时候与杀气腾腾奔赴战场的扶余忠信遭遇,几乎注定了败亡结局。

    金庾信心中天人交战。

    与黑齿常之这一战,他以六千骑,对上对方三千骑步兵,结果被黑齿常之以却月阵和腰弩射杀上千骑,死伤无数。

    这简直是在他新罗国仙脸上,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

    此仇不报,枉称花郎国仙。

    但,若报仇,剩下的新罗兵,只怕会死更多。

    而且这一战,不消灭百济所有的有生力量,打通深入百济的通道,死伤的那么多兵卒,将毫无意义。

    仰天一声长叹,金庾信厉声道:“停止追击,整队!”

    虽然黑齿常之近在眼前。

    但他强忍着自己想要冲上去将其杀死的冲动,以一名统兵大将极大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令新罗人就地整队。

    令骑兵在身后重新汇聚,并下马,休息。

    留下最后的体力。

    刚才的冲杀,无论是人和马,都已经疲累不堪。

    扶余忠信的人,却是养精蓄锐,锐气正盛。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可承受

    血光横扫。

    安文生口里喷出一口血,身形向后飞退,最终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那张胖大的脸庞,原本脸色就白,现是更是苍白得可怕。

    比起五品异人,他的境界毕竟是差了不少,能拖到现在,已经尽展平生所学。

    现在体内元炁耗尽,身体传来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脸褶皱的百济老僧向自己如老鹰般飞扑过来。

    血佛横空,一只巨大的血色掌印向他不断压下。

    安文生突然笑了。

    他的一向是云淡风轻,保留有一份贵族的气度,但是这一刻,这个白胖子笑得极为开心放肆。

    天空,无数气泡仿佛云朵般降下,将道慈包裹在气泡里。

    另一头,苏大为袖中飞出长索一卷,将安文生拖到自己身边,远离道慈的威胁。

    “文生你怎么样?”

    “死不了,你去帮聂苏,这老秃子厉害!”

    安文生用力一拍掌,咬牙道:“替我杀了他。”

    这句说完,他又忍不住咳了一口血,精神状态迅速萎靡下去。

    “好。”

    苏大为简单的说了一个字,立刻扑向道慈,加入战场。

    空中血光一闪。

    只听聂苏发出一声惊呼,没想到道慈呼吸间将她释放的水泡破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当年连苏大为被聂苏的水泡包裹住,一时都无法出来。

    道慈额头上的皱纹似千万沟壑,一齐舒展开,脸上戾气化作慈悲,血色在身上如蝌蚪符纹般涌动。

    他的声音,如从九天外传来。

    “今天,你们统统会死。”

    血光化作一只巨掌,向着聂苏抓去。

    苏大为口中爆喝一声,丹田处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黑洞在涌动。

    鲸息。

    元炁化雷!

    激烈的蓝白电光,从他手中挥出,如狂舞的电鞭抽向道慈。

    聂苏在半空中身体一个翻转,双手一挥,如蝴蝶展翅,从地上,空中,无数水元凝聚成雾,在她身后,聚成一枚奇怪的水镜。

    “镜花,水月!”

    古怪的元炁波动下,在道慈身旁,突然多出一黑犬,一黑猫,还多出另一个苏大为。

    这一瞬间,半空中就有两个苏大为。

    另外还加上黑三郎和小玉。

    这样诡异的画面,别说道慈,就连苏大为自己也是一眼懵。

    然后他想起聂苏能凝聚幻像的本事。

    不管这些,先除去道慈再说,聂苏各种古怪的手段多的事。

    她又不曾系统的学过异人之术,全靠自己摸索,想法天马行空,脑洞极大。

    轰!

    血色符纹从道慈身上扩散,无数血芒化作浮游的蝌蚪,绕着道慈疯狂飞舞。

    这种血芒极为厉害,无论是苏大为的雷电,还是聂苏放出的幻影,瞬间被击散,消失。

    聂苏气得跺脚:“死和尚,你赔我阿兄!”

    苏大为百忙中有些无语的看了聂苏一眼。

    你哥我好好的在此。

    就见她双手自空中徐徐划过,背后的水镜突然元炁喷涌。

    一道道白色的气浪,化作符纹,演化出与道慈身击同样的蝌蚪状,每一枚,都蕴含极大的威能,向着道慈狂涌而去。

    除了颜色不同,白色与血色蝌蚪几乎难分轩置。

    空中,这两色元炁相互吞噬,相互缠绕,打得难解难分。

    但至少道慈这一招,被聂苏给抵消掉了。

    苏大为只愣了一瞬,落在地上,右脚重重一踏。

    大地猛地一跳,一股狂暴的吸力从道慈脚下生出。

    鲸吸之力。

    道慈措不及防,差点被吸进脚下泥石里,大怒之下,一直微眯着的双眼猛地张开。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自他身后,浮现一轮红日。

    日中,正坐着一尊佛祖,同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脚下莲台徐徐盛放。

    阵阵禅音梵唱,天花乱坠,地涌金泉。

    天上和地下,都被红日的光芒染赤。

    自道慈身上,不可思议的再次喷涌出元炁之海。

    无边无涯。

    这一幕,令苏大为心中暗惊。

    他自己也是五品异人,深知这样大量的释放威能,元炁消耗会何等剧烈。

    但道慈却毫无顾忌,就是这么做了。

    他虽为五品,但已经无限接近四品阶段。

    佛光所照,聂苏背后的水镜瞬间崩碎。

    聂苏身子一晃,脸色先是一白,接着变得血红。

    “小苏!”

    苏大为双手元炁狂涌,化作两道粗大的电龙,猛击向道慈。

    而道慈,则是面色平静,看着那电龙撞中自己护身的血芒,才不慌不忙,伸指虚空一点。

    嗡~

    一种奇异的频率,自他的指间向外扩散。

    如黄钟大吕,如梵音嗡鸣。

    电龙在这种波动下,剧烈颤抖着,从龙首处开始,逐一崩解。

    “大唐的异人,若只有这点手段,明年的今日,便是各位祭辰。”

    老僧浮在半空,佛光满面,不疾不徐的道:“你,若能将那门控制元炁的秘术交出来,本国师可饶你一死。”

    苏大为的回答是,左手五指一握。

    鲸息!

    一道无形的元炁自他脚下涌出。

    大地起伏跌宕,仿佛有一条巨龙潜藏其中。

    道慈双眼露出异芒,眼中有惊喜,也有费解。

    就是这种感觉。

    每次苏大为用这种异能,都让他直觉是一种机缘。

    这种秘术或许就是能帮助自己突破四品异人的关键。

    正当他想着怎样能活捉苏大为,逼问这种秘术时,巨大的气流,陡然从地下喷涌,如长鲸喷水,直射半空。

    将措手不及的道慈狠狠射向空中。

    大地,就像是一头无边无岸的巨鲸,它一个喷嚏,就能将一切缈小的蝼蚁,掀上九天。

    道慈一脸惊骇与狼狈,还有些许狂喜,种种复杂情绪,自他脸上涌现。

    机缘!

    他感觉到了突破的机缘。

    正要稳住身形。

    耳中听到一声凄厉呼啸,匆忙拧腰横移半尺。

    一支铁枪被苏大为当做投枪甩出,险险擦着他的身体射向天穹。

    天空涌动的黑色阴霾,被这一枪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黑云向着洞内反卷,气势骇人。

    道慈回头看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若反应慢一点只怕已经陨落。

    可恶!

    身形向下方,向着苏大为的方向加速飞去。

    今天,本国师既要秘术,也要你的命。

    轰隆!

    天空一声炸响,不知是哪里的雷音。

    奇怪,明明没看到闪电。

    道慈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闪电在。

    无穷无尽的电蛇,以苏大为为中心,从地下,从苏大为身上,喷涌而出。

    犹如一个巨大的电光巨龙,咆哮着直冲上天。

    这是元炁化雷最强的一击。

    恐怕就连吉祥狮子苏庆节见了,也会瞠目结舌。

    巨大的电光下,道慈的僧衣被电光劈中,身体像是破烂的布娃娃,在电光中不断翻腾。

    百济的生力军,三千骑已经冲入战场,和刚刚被金庾信整队的新罗骑碰撞在一起。

    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金庾信的水平了。

    在经历过先一轮血战,兵力折损,锐气尽失的情况下,硬是凭着高明的骑兵走位,带领着新罗骑不断游走,寻找百济军的空档。

    两支骑兵,宛如恶龙般,此起彼伏,不断纠缠撕咬。

    到了这个局面,大大出乎新罗和百济两边将领的意料。

    黑齿常之没料到金庾信会这么难缠,在扶余忠信的生力军加入战场后,还能苦苦支撑。

    而金庾信更是暴怒不已,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坑了。

    情报有问题。

    若按之前的情报,现在就应该是彻底歼灭阶伯的边境部队,长驱直入。

    万万没料到,黑齿常之的三千兵会这么可怕。

    还有扶余忠信的兵马,这几乎是未谷城全部的兵力了吧,他哪来的勇气,把所有兵马都带出来参加会战。

    这里面,有许多难解之处,到处透着诡异。

    金庾信何等老辣,立刻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但是现在在生死之战中,就算再多怀疑,也只能等到战后,还能活着再去追究。

    眼前先想办法寻找办法击溃扶余忠信的骑兵,否则一切休提。

    战争的天秤至此,奇迹般的倒向了百济人。

    不光是这三千骑,还有后续的数千步兵。

    一但这些步兵加入战场,如果没有操作失误的话,会联合骑兵挤压金庾信手下新罗骑兵的生存空间,一点一点,将这几百新罗骑挤压在更狭窄的山脚环境,直至彻底收割。

    有黑齿常之在战场上,百济步卒的用兵,又怎么会失误?

    更糟的情况还在后面。

    山峦上,原本已经被新罗人打破的城防,俘虏了百济人的边境军数千人。

    但是不知为何,此时山上重新打起百济人的军旗,并且陆续有步兵自山腰中冲下来。

    金庾信只回头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留在后方那四千步兵完了。

    中计了!

    无法再指望这些步兵能支援自己。

    这一战,大势已去。

    他现在想的已经不是如何胜利,而是在百济人优势的兵力下,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带尽可能多的人逃出去。

    此战,新罗和百济人都是精锐啊。

    整个半岛最能打的一批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无论是阶伯的边军,还是金庾信带的人,都是本国战力最强的百战老兵。

    原以为是一面倒的碾压,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这一战,金庾信固然损失惨重,折损大半。

    而百济这边,边军折了阶伯,百济朝中二品大员。

    黑齿常之手下嫡系精锐,几乎全部打光。

    同样是不可承受之重。

第一百一十八章 陪葬

    浠浠沥沥的雨水落下。

    若从空中俯视整个战场,会发出,无论是金庾信手下的新罗兵,又或是百济人,两方都像是困兽一般,陷入最后的鏖战。

    这场战斗从中午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天,所有的人都疲劳到极点。

    但是再累,也不能放松。

    现在放松,意味着彻底崩盘。

    双方都在苦苦支撑,但是新罗的胜势随着援兵的到来,不断在扩大。

    先是金庾信带来的那四千步兵,被黑齿常之的骑兵拖住,又被阶伯剩下的近千步兵不断袭扰,举步维艰。

    此时随着山上冲下来的百济边军,这四千新罗步兵被彻底分割包围。

    随着步兵的将领被百济人的弩箭射杀,步兵建制被摧毁。

    失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金庾信那边,他率着仅存的四千余骑兵,在战场不断腾挪。

    与扶余忠信那三千骑不断穿梭对射。

    这个过程非常之痛苦。

    想走,但是马力不如对方,人家是新加入战斗的,士气和马力正足。

    一但金庾信想把骑兵带着脱离战场,就被扶余忠信带着百济骑冲上来追射,从侧翼将新罗骑削去一层。

    金庾信带着骑兵冲向百济人的骑兵,对方又会迅速远离,远远吊着。

    打,不正面打。

    走,不让你走。

    这就是要把金庾信这数千人给拖累,拖垮。

    而随着百济步兵逐渐接近,那四千多人的步兵,经由黑齿常之接管,将自己的亲兵派往各队,喝令步兵结成严整的方阵,以黑齿常之军中仅存的一些独轮车和腰弩为前锋,刀盾兵,长枪兵在后,从侧翼向金庾信的方向缓缓接近。

    这个场面,令金庾信感觉头皮发炸。

    过去他镇守边防,能屡次大破百济军,一是仗着他的个人勇力和异人的秘术,二是建立在情报三,最后则是他自己狡猾多智,机智如狐,每一次,都算到阶伯的反应,打得阶伯的边境军十分难受。

    阶伯虽勇,但玩智谋,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不同,遇到一个黑齿常之,其人虽年轻,但步步为营,每一下都出乎金庾信的意料,每一次虽不致命,但却不断在削弱金庾信的实力。

    他身为新罗伊湌(新罗二品高官),手中真正的精锐也不过万人。

    现在,大半都在这批新罗骑兵里。

    若是这些新罗骑折了,金庾信的实力将大打折扣,在新罗朝中的话语权都会弱上几分。

    不要觉得心腹嫡系万人不多,这些,都是他历年积累下来的。

    大唐贞观十六年,善德女王任命金庾信为押梁州军主,成功阻挡了百济的进一步入侵,此后他积军功被升为苏判(新罗三品高官)。

    正是通过这十多年的战争,他手里才拥有一支百战精锐,堪称嫡系中的嫡系。

    无论他被调到哪里,这万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跟着他行动。

    有了这支劲旅,他才有底气,能凭一己之力,稳住新罗与百济的防线,甚至屡有斩获。

    但是终日打雁,终于有被雁啄的一天。

    情报上的失误,造成难以挽回的战略败势。

    这支嫡系,恐怕无法再跟着自己走下去。

    金庚信的心在滴血。

    是走,还是继续鏖战,等待变数。

    继续下去,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是走,大部份人也逃不出百济人的追击。

    怎么选择?

    一时之间,如金庾信这样的人,也陷入两难之中。

    噗~

    横刀砍下,一只胳膊飞上半空。

    黑色的血雨喷洒。

    空气中瞬间弥漫浓烈的血腥味。

    道慈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左边胳膊。

    那里本该有手臂,但现在,只剩下一截断袖,和不断喷涌的血水。

    道慈惨叫一声,跌跪在地。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输。

    会输给那几个唐人。

    为什么,明明他们的实力不如自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的记忆有一瞬间的模糊,现在才回想起来,就在自己应付那些电光时,那个唐朝的异人不知用的什么身法,瞬间出现在自己背后,挥刀斩落。

    一时大意,悔之晚矣。

    失去一只手,他的实力折损大半,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眼看着手持横刀,不断逼近的苏大为,还有另一边虎视眈眈的聂苏。

    道慈的脸色变得铁青。

    “贫僧不服……”

    “不服?那就不服好了。”

    苏大为举起横刀:“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你在术法上确实厉害,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凡胎,难当我大唐横刀之利。”

    道慈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你一开口,精力就没那么专注。

    他的左肩膀狠狠向着苏大为甩出,断袖下,黑红的血水夹着驳杂的元力,向着苏大为猛地爆开,一片血雾弥漫。

    苏大为又惊又怒,挥刀劈开血雾,身形跃起。

    却见受伤的道慈捂着断臂,身形狼奔鼠突,飞快逃离。

    “你特么还能玩天魔解体啊!”

    正要去追,耳中听到“嗖”的一声破风响。

    一直躲在远处的南九郎,飞身一箭,正中道慈大腿。

    正像苏大为所说,异人虽厉害,终究是**凡胎,被利器伤害,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死。

    道慈惨叫一声,被巨大的惯性甩在地上,滚了几滚。

    挣扎着还要爬起来,早被聂苏手指一挥,无数细小水珠汇聚成气泡,将道慈困住。

    他现在实力大损,再也没法像之前那样破开聂苏的禁制。

    而且聂苏这次用的水系秘术,似乎又有所升极。

    在气泡中,隐隐看到一条红色的龙影,在气泡中上下游动,灵动异常。

    苏大为诧异的看了聂苏一眼,提着横刀一边向道慈追去,一边向聂苏问:“小苏,那条龙影是什么?”

    “就是学了一下唐镜里的小红,还有阿兄你方才用的电龙,还有这贼和尚的一些术,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改良了一下。”

    “你……”

    算了,人跟人不能比,小苏这妖孽,日后她的修为,恐怕会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境界吧。

    难道这就是圣女血脉的可怕之处?

    收起那丝杂念,苏大为来到道慈面前。

    先前散布在各处的都察寺探员,以及南九郎、安文生,也缓缓过来。

    道慈跌坐在地上,被一个半透明的气泡包裹着,气泡里还有一条游动的血龙。

    以他现在残余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逃掉。

    心知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日,道慈挣扎着盘坐在地,单掌竖于胸前,低头念了声佛号:“杀了我吧,助贫僧解脱。”

    “你想这么容易死?”苏大为俯视着他,缓缓的道:“当日你是怎么对大勇的,我今日便要十倍报之。”

    “李大勇吗?”

    道慈一愣,没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在意此事。

    他哈哈大笑道:“李大勇,他落在我们手上,你觉得我们能善待他吗?他冥顽不灵,不肯吐露半分消息,先是被我师弟和鬼室福信挑断手脚筋,又被本国师亲手将骨骼寸寸捏碎,死前饱受痛苦折磨。”

    说着,道慈两眼睁大,里面血丝满布。

    他像苏大为病态的大笑:“来啊,出手吧,你不是要替李大勇报仇吗?来,本国师等着你。”

    “阿兄!”

    聂苏紧张的拉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她怕,她不知道阿兄会被这坏和尚气成什么样。

    这贼秃子,早知道,方才就直接拔了他的舌头,省得说些恶心人的话来刺激阿兄。

    苏大为面色不变,但眼眶渐渐泛红。

    一双眼睛,变得血红。

    “大勇因你而死,我自然会让你体会痛苦的感觉,放心,你不会孤单,道琛、鬼室福信,还有整个百济,都将一起陪葬。”

    “你!”

    道慈一时愕然。

    就见苏大为的手掌向气泡压下。

    掌心,雷电狂吐,电光又化作火焰。

    整个气泡化作一团烈火,将道慈点燃。

    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传出皮肉焦灼的吱吱响声,还有古怪的肉糊味道。

    道慈盘坐在火中,向苏大为怒目而视,他被大火烧得皮开肉绽,犹自张开大口,冒着浓烟滚滚嘶吼:“我便是做恶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看着你,看着你如何惨死,贫僧会在地狱等着……”

    噗!

    横刀挥出,一颗燃烧的秃头,凌空抛起。

    百济国师,五品异人,只差一步便能突破到四品之境的护国国师道慈。

    死亡。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玄甲

    安文生看着道慈被苏大为一刀斩首,长吐了口气:“阿弥,你的实力再提高下去,怕是要追上我师父了,唉,我本来以为自己悟性已经很好了,但是和你一比,却又差了一些。”

    “行了,别矫情了,你分心的事太多了,整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沉下心修炼。”

    苏大为挥了挥手,凝神观察战场。

    这时南九郎、黑齿常平和其余人也都围了上来。

    “苏帅,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刚才大战时,苏大为让他们远远躲开,保护好自己。

    结果这番混乱下来,跟着苏大为这帮人,却是神乎奇迹的一个都没死,只有一个倒霉鬼被流矢擦伤了胳膊。

    这个结果在苏大为的意料中。

    他早就想过,这一战,主要是新罗和百济要分个输赢,盯着的主要敌人,也是聚在一起的成建制的敌兵。

    对于苏大为这寥寥二十来人,两边无论是谁都没看在眼里。

    此时百济和新罗人的兵马绞到一起,近两万人还在喊杀着,上演着地狱般的场景。

    天空中的小雨居然停了,乌黑的云层渐渐散开,万道斜阳照在厮杀的战场上,沐浴上一种梦幻感。

    “稍等,让我看看。”

    苏大为本身也是知兵之人,平原上视线一览无余,很快就判断出了形势。

    “百济人占了优势,但是金庾信很厉害……”

    安文生看了一眼,他没看出门道来,奇道:“金庾信不是被包围住了吗?怎么厉害了。”

    “本来他那几千骑,在百济的援军投入下,应该是支撑不下去的,但他巧妙的利用了百济步骑之前配合的时间差,反冲回去,救下了自己那几千步兵。

    这一下将骑兵的劣势给补足了,仗着步兵的配合,现在他在且战且退。

    如果我所料不差,他是想退回山上。

    到那时,百济人将面对仰攻的局面,会比较吃力。

    甚至金庾信可能退到边境城防里,靠着城墙与百济人耗下去,这一战到这个份上,双方谁都吃不下对方,基本算是打平了。”

    安文生摸着下巴,细长的眼眸里光芒微动:“不对,阿弥,我怎么从你话里,好像听出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苏大为咳嗽一声,一脸正色道:“文生,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大唐乃新罗的宗主国,也是军事盟友,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不会?”

    安文生冷笑一声,显然不相信。

    “周良去哪了,消失了这么久,还有狮子去哪了?从过河以后,他便不知去向,你莫要说,这些你都不知道。”

    “知道啊。”

    苏大为义正辞严道:“周二哥我派去新罗巨鹿联系金庾信,不然他们怎么知道这边的情况,你看,出于双方军事盟友的关系,我这样做也很合理。”

    “你真的没坑金庾信一把?”

    安文生脸露狐疑:“我怎么看他刚才瞪了你一眼,好像恨不得吃了你。”

    “你看错了,他那是瞪百济人。”

    苏大为随口说着。

    坑没坑,他心里知道。

    这种事,不坑才是王八蛋。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大唐在这半岛上的属国和盟友,是一帮什么货色。

    百济和高句丽,一直面上称臣,私底下我行我素,根本没把大唐放在眼里,他们这种可以称之为真小人。

    至于新罗,则更像是伪君子岳不群那种。

    表面上千依百顺,暗地里阴谋算计。

    按历史上,大唐千辛万苦花了八年时间,靡费钱粮无数。

    不知多少将士把鲜血洒在这片热土上。

    结果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后,新罗便在后面开始上眼药,故意在粮草后勤上面拖延。

    又暗中鼓励百济和高句丽王族复辟。

    借以混淆大唐的眼睛。

    而新罗,则藏在后面,默默的鲸吞百济故地,造成既成事实。

    最终,大唐为此不得不在半岛与新罗爆发战争。

    但那个时候,吐蕃已经崛起,不断在大唐西北扩张,唐朝的精力不得不投向西北,只得草草与新罗议合,以大同江为界,高句丽的故土归唐,而百济这边几乎全被新罗吞并,国力爆涨。

    可以说,大唐辛苦八年,结果大部份便宜了新罗这条白眼狼。

    这其中,金庾信居功至伟。

    他曾私下向当时的新罗王金春秋建言,说大唐就像是一个恶主。

    咱们新罗,虽然只是大唐手下的一条狗,但也要积极争取自己的利益。

    若恶主对咱们太凶,咱们就主动上去咬他一口。

    熟知这一切的苏大为,若不给金庾信搞点事,那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现在唐军尚未登陆,还没灭掉百济,金庾信还有点用。

    虽然不方便先在动手除去此人,但是打打他手下的主意还是可以的。

    为此,苏大为早早谋划,派手下密探及周良向新罗方渗透,周良为明,代表苏大为与金庾信谈判,吐露唐军即将从熊津港向百济进兵的消息。

    同时悄然替换掉了金庾信埋伏在新罗边军中的人。

    当然,其中还有无数情报方面的细节,令金庾信最终被迷惑,做出错误判断。

    若非他以为十万火急,必须马上打破百济边军,也不会如此冒险,带着一万多人就上了。

    怎么也得等到后续援兵到齐了再发动。

    情报上的失误,令金庾信输掉了底裤。

    这一战后,他就算没事,他最嫡系和精锐的手下,这一万多人,也会折损过半。

    而这,正是苏大为的手笔。

    当然,这一切,纵使金庾信事后怀疑,也绝对抓不到苏大为的马脚。

    大不了全都推给百济人。

    就说他是被百济人阴了一把。

    而百济这一边,同样被苏大为给坑了。

    金庾信不好受,百济同样损失惨重。

    边境守阶,达率阶伯多半亡于阵中。

    边境防线不存在了,后续新罗的援兵可以从此处源源不断的开赴百济境内,烧杀抢掠,帮着大唐吸引火力。

    黑齿常之的嫡系精锐,这一战基本打光,就剩光杆了,便于苏大为将其收服。

    对于黑齿常之的用兵本事,苏大为是亲眼见识到了。

    此人将是大唐未来对付吐蕃的一把利剑,当然要早早收服。

    而且最好是由苏大为收服。

    其中的阴私,不足向外人道也。

    最后,也因为苏大为在情报上下的功夫,令黑齿常之做了错误判断,未谷城主扶余忠信率军倾巢而出,也就意味着,未谷城几乎不设防,完全是打开了大门的小白兔。

    只要占据了未谷城,通往百济内部的大门,就彻底打开了。

    简单来说,苏大为一番谋划,在想要决胜负的新罗金庾信,与百济阶伯、黑齿常之的背后推了一把。

    又利用都察寺的情报战,将这两国的情报混淆,引导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阿弥,现在我们还能做些什么?金庚信看来是撑不住了,最多是缩回去,应该是百济人惨胜,咱们要不先撤吧。”

    安文生观察了一下战场的形势,肯定的做出判断。

    连他都看出来,新罗人顶不住了。

    就算退回山上,估计那些骑兵都得下马步行,战马得损失大半。

    这一次,金庾信回去不得吐血才怪。

    “走?走什么走?”

    苏大为大笑:“男儿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身边都察寺的探子们,一齐笑起来。

    看得安文生一脸莫名其妙。

    “你们笑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苏大为忙摆摆手,挡住安文生想过来揪领口的小胖手:“好了,文生你马上就知道了,你看,来了。”

    未谷城方向,突然掀起烟尘。

    安文生转头看去,一杆大旗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入视线。

    那是唐军的军旗。

    “阿弥,这……”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让周二哥和狮子做什么去了吗?周二哥帮我稳住金庾信,他做公交署令,见惯了高官,又习惯了和人谈交易,跟金庾信谈判正合适,所以我早早让他负责这边的情报,帮我忽悠金庾信。”

    “忽悠?”

    “就是,故弄玄虚吧,至于狮子……你猜,薛仁贵调去西域后,他手下那些人,去了哪里?”

    “什么意思?”

    “他出长安的时候,可是得我举荐不少人,阿史那道真还有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这些得力将领,我都推荐给老薛了。”

    “你是说……”

    “我们刚到百济,我便派人秘密去联系他们,之后他们乘船渡海,分批悄然潜入百济,一直是狮子与之联系。”

    纵使安文生熟悉苏大为,但听得他如此说,还是吃了一惊。

    “你这谋划得够远,够周详的……”

    安文生搓了搓脸,这使得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丝红润,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转:“我明白了!”

    刺探敌情,重新组建大唐的情报系统,是明。

    暗中联系旧部,纠集一部唐军为暗。

    苏大为这一手谁也没有想到,直接将尚在辽东一线与高句丽对峙的旧部,偷偷运进了百济。

    而唐军此时出现在战场上,也就意味着,未谷城已被拿下。

    现在赶来,就是一锤定音。

    做螳螂捕蝉中那只黄雀。

    混乱纠缠中的百济与新罗人,听到异常的响动,不由纷纷回头。

    在那个位置,大唐的军旗飘扬,一支人千余人的唐骑,正缓缓逼近。

    这些唐骑的形制与普通认知的不同。

    不是锁子甲,也不是山文甲,俱是清一色的黑甲黑马。

    他们乘着落日的余晖而来。

    此时,霞光万丈,黑骑如龙。

    百济军中,黑齿常之脸露绝望之色,缓缓从口中吐出三个字:“乌鎚甲。”

    据唐六典记载:大唐盔甲有十三种,分别是明光甲、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乌鎚甲、白布甲、阜绢甲、布背甲、步兵甲、皮甲、木甲、锁子甲、马甲。

    其中,明光、光要、细鳞、山文、乌鎚、锁子都是铁甲。

    乌鎚甲,在三国曹魏时,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黑光甲。

    而在大唐,此甲还有另一层意义。

    昔年太宗起兵之时,身边有一支跟随他的黑甲骑兵,战无不胜。

    名为,玄甲精骑。

第一百二十章 魏武挥鞭

    玄甲精骑出现,意味着大唐对百济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而这支玄甲精骑,则代表着大唐最精锐的铁骑。

    对唐帝国来说,他们代表着赫赫武功,代表攻无不可,战无不胜。

    而对草原突厥人,对所有妄图挑战大唐权威的国家来说,这便是噩梦。

    整个战场,好像突然在这一刻变得安静。

    所有的新罗人、百济人,都忘记了手里的战斗,呆呆的看着这支唐骑缓缓驶入战场。

    是的,这支唐骑人数虽不多,但心气之高,世所罕见。

    他们甚至傲慢到,除了前排的骑士,后面还有许多人还未披甲。

    一边不疾不徐的接近,还一边好整以遐的穿着衣甲,整理着兵器,放松得好像是出门游猎一般。

    见到这一幕,黑齿常之的心越发沉下去。

    进入战场前才开始从驮马上取甲穿上,说明这支骑兵非常清楚重甲的威力,也知道精确计算马力。

    直到大战前,才开始穿甲,一方面是对与双方的距离、接战时间,有着精确的计算。

    另一方面,是绝对的自信。

    不披甲就开始进入战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狂妄?

    除了狂妄自大到目中无人,绝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这么做,能这般放松。

    以大唐的赫赫武功,他们究竟是自大至极,还是强大至极?

    答案不言而喻。

    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只有百战下来,他们才有这样的心气,这样放松到不可思议的心态。

    整支马军开始小跑起来。

    在经过苏大为面前时,最前列的骑士推起头盔上的覆面,露出一张苏大为无比熟悉的脸庞。

    “道真!”

    “阿弥,上马,你的衣甲都准备好了,这支骑兵,由你做箭头。”

    箭头,是骑兵冲锋的最前端,也是一支铁骑中最勇猛最强者,才可以担任的位置。

    第一代玄甲精骑的“箭头”,乃是秦王李世民。

    无数次披坚执锐,在必死之局中,以弱势兵力,杀开一条血路。

    成就辉煌的大唐,这便是天命。

    惨烈的战斗中,当时连李世民的坐骑都接连战死,可以想像那些战役的凶险。

    死去的六匹秦王坐骑,后来在太宗归天后,被命以石镌刻,永远陪伴太宗。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昭陵六骏。

    现在,阿史那道真让苏大为上马,做这支骑兵的箭头,也即是主帅的意思。

    苏大为,才是当之无愧的这支精骑的主人。

    其余人,他们不认,也不服。

    哪怕是大唐名将薛仁贵,在此前的战役中,勇则勇矣,却并未令这支骄傲的骑兵心服。

    能让他们献上忠诚的,除了勇猛,最重要的乃是胜利。

    从一个胜利,到更多的胜利。

    对这支年轻的大唐精骑来说,目前大唐除了名将苏定方,只有苏大为才做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信心与骄傲,是在征西突厥的一路上,从数百人,到数万人,到大破木昆部,到追猎数千里,直到亲手抓到古突厥的沙钵罗可汗,一战灭西突厥,给养成的。

    唯有血与火,才能真正养出一支不败的铁骑。

    苏大为,正是这支铁骑的初代缔造者。

    这支玄甲精骑,自然不是当年太宗打天下的那支。

    而是由阿史那道真,以及无数如阿史那道真这样的军功勋贵二代,或者如娄师德、王孝杰这般从行伍出身,一步一步升上来的能将。

    这些,是大唐的二代府兵。

    也是大唐府兵制最后的辉煌。

    全大唐现在初代的兵将,已逐渐随太宗朝而去,新的名将,正在借着大唐征伐四夷的舞台,逐渐登场。

    现在,苏大为大笑着,由辅兵为他披挂衣甲,然后翻身上马。

    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瞬间透过胯下的马,传到身体和意识里。

    苏大为轻拍身下的战友:“龙子,这一战,好好表现。”

    偷偷运来的不仅是兵,更有苏大为的坐骑龙子,有它在,苏大为骑战武力能暴增数倍。

    龙子耳朵微微弹动,向着对面的百济和新罗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霎时,新罗和百济人人马大乱,无数战马四蹄一软,跪在地上。

    慑服于龙子的威势。

    龙子骄傲的仰起头,甩了甩脑袋,打了记响鼻。

    苏大为哈哈一笑,伸手拉下头盔挡板,转身透过头盔的缝隙,向着安文生等一帮兄弟道:“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取几个橘子便回来。”

    “什么?什么橘子?”

    安文生一脸懵逼。

    聂苏也是双目茫然。

    就见苏大为一夹龙子的腰腹,高呼一声,率领这支骑兵,开始向战场加速。

    此时,百济人尚有六七千能战之兵。

    而新罗金庾信手里,还有两千余的骑兵,及三千步兵。

    这两者加起来,兵员上万。

    但是,苏大为率领的大唐铁骑,却仿佛没有看见一样,无视巨大的人数差异。

    就这么笔直的扑了上去。

    一千对一万,很多吗?

    百济人,新罗人,比起当初西突厥十万控弦之士又如何?

    隆隆隆~

    唐军骑兵以苏大为箭头,集体向着百济人的方向冲锋。

    这一仗,还没打,百济人的士气便已崩溃了。

    大唐是宗主国。

    立国数十年,一个个强大的敌人,倒在唐人的铁蹄之下。

    曾经草原上的霸主,东西两突厥,亡国了。

    曾经强大的高句丽,在唐军兵锋之下,不断失地,日渐萎缩。

    什么龟兹、吐谷浑、吐蕃、天竺更是不在话下。

    天下皆奉大唐为宗主,大唐的皇帝,为天下共主,称天可汗。

    在宗主制度下。

    各国嗣君继位,必须有天可汗下诏册封。

    各**队,必须接受天可汗的统一征调。

    对破坏宗主制的国家,大唐以宗主的身份,施以制裁和惩罚性的战争。

    是不是有后世某霸主内味了?

    一个彪柄千秋,光芒万丈的时代,在数千年前的唐朝,便已经实现了。

    而大唐的这一切光芒,全都建立在那支百战百胜的大唐铁骑之上。

    唐军的重甲骑冲锋了。

    没有任何意外,用一句形容,那便是:摧枯拉朽。

    仅仅是一个冲锋,便将扶余忠信那支三千人的骑兵凿穿,接着唐骑兜了个圈子,第二次凿穿。

    百济骑瞬间崩溃。

    然后,所有人看到,之前与新罗人战斗时异常勇猛坚韧的百济人,就被着区区一千人追着打,如赶羊群一样,不断的被瓦解,崩溃。

    不是没人想反抗。

    但是之前的腰弩已经消耗怠尽,普通的弩箭几乎无法攻破唐军的衣甲。

    这支重甲骑兵,从人到马,全都武装到了牙齿上。

    这是大唐版的坦克,毫不讲理,横冲直撞。

    别说百济人的马已经跑了半天,早已疲惫不堪。

    就算他们的马是满血状态,也远不如唐朝经过无数代选种,优胜劣汰下的良马。

    此外还有唐军在属国心中那种铬印般的强大,不可战胜的神话。

    有苏大为高明的指挥之术,每次攻击,都打在百济人想要聚拢的节点上,打在百济人最痛苦不堪的节奏上。

    一但有人想要聚起来,立刻被黑甲骑扑灭,碾碎。

    最终,仅剩的数千百济人,狼狈不堪的奔逃,想要撤出战场。

    这时唐军重甲骑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适合短途负重冲刺,却无法长距离奔跑。

    但仍有数千百济步兵,跑不及战马,被迫就地投降。

    这一战,终于落下帷幕。

    开始很精彩,最后唐军出现时,所有人都发现战斗乏善可陈。

    唐军不过是组织了两次冲锋,百济人就尿裤子了,直接崩盘了。

    “结束了。”

    苏大为骑在龙子上,推开遮面的挡板。

    夕阳此时斜照在这支唐军上,所有人沐浴着赤色的霞光,沐血着战场上的杀戳与血,散发出宛如地狱魔王般强大的气息,令人不敢逼视。

    金庾信,带着少数几个随从,向唐军赶来。

    当见到苏大为的一刻,此前无比高傲的金庾信,流露出苦涩的笑意:“苏将军……好手段。”

    一语双关,也不知他是夸苏大为领军的本事高,还是暗指苏大为在背后算计新罗。

    苏大为,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战场:“金将军辛苦了,现在可以打扫战场了,稍后将战损和战果报于我。”

    “你……”

    金庚信没说话,但是身边跟随他的亲军却怒了,有道是主辱臣死。

    苏大为这番话话,分明是以主人的身份,在命令金庾信。

    “等等。”

    金庾信挥手制止手下的莽撞,试探着问:“我看扶余忠信和敌将黑齿常之逃了,不知将军……”

    “他逃不了。”

    苏大为莫测高深的一笑。

    这个笑容,令金庾信的心猛地一沉。

    错不了。

    苏大为这般有底气,只有一个可能,他有后手,甚至……

    唐军主力已经登陆熊津!

    这一刻,金庾信的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之前的一切算计,在苏大为这里,完全没起到作用,反倒是被苏大为暗中坑了一次,嫡系精锐损失惨重。

    还谈什么维持属国尊严。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如果大唐狠一点,这次不止是百济,说不定连新罗,都会在大唐的兵锋威胁下。

    金庾信的脸色苍白,向苏大为拱手道:“敢问将军,大唐征服百济后,下一步如何管理新征服的土地,如何约束唐军?”

    “约束?”

    听了金庾信的话,唐军上下,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齐大笑起来。

    夕阳西照,这支唐军上下洋益着鲜活的青春与热情,还有永不枯竭的精力。

    就像是唐帝国,正处在冉冉上升期。

    金庾信的内心,再一次颤抖起来,他甚至是充满嫉妒的看着这支唐骑。

    这些人,年轻得不可思议啊。

    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只要这支铁骑在,大唐的武德,便不会衰落。

    这些年轻人,至少还可以为大唐征战二十年。

    金庾信深深低下了头,心里有万千念头闪过。

    耳中忽然听到苏大为爽朗的一笑:“我大唐征服百济之后,将在此地设都督府,以后,此地将为大唐的疆土。”

    在金庾信心中剧震时,他听到苏大为接着道:“放心,只要新罗遵守臣子之道,今后再也没有别国会欺负你们。”

    金庾信抬起头,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这个别国,自然不包括宗主国大唐。

    苏大为扬头看了看东方,那边,跨过东海,便是对马岛,九州岛。

    兴之所致,苏大为大笑着向身边阿史那道真等人道:“我有首诗念给你们听——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第一章 王文度之死

    嗖!

    一支箭飞射而出,将奔跑在雪地上的一只雪兔,牢牢钉住。

    四周欢声雷动。

    阿史那道真向苏大为鼓掌庆祝道:“不错,阿弥,你现在已经能射中奔跑的兔子了。”

    苏大为斜了他一眼:“道真,不带这么损人的。”

    他现在的箭法,算是不错。

    可唐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善射之士。

    不说薛仁贵那种神箭,便是眼前的阿史那道真,也有箭射飞鹰之能。

    在唐军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据说,能射中百步外的靶子,只能算是箭法入门。

    能射中迎风吹拂的柳叶,算是有些火候。

    若能射中奔跑的兔眼,当得一声箭法不错。

    最难的,要数射落天上的飞鸟。

    而且要射左翅便左翅,右翅便右翅。

    甚至射眼,也可办到。

    那真就是万里无一的神箭了。

    薛仁贵大概便在这一层次。

    而阿史那道真,在射鹰翅这种层次。

    突厥人里,拥有这种射箭本事的,多如过江之鲫。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种族之间,有些优势是天生的。

    嗯,若草原人天生善射,那中原汉人擅长什么?

    种田?

    搞…基……建?

    苏大为摇摇头,收起这些想法。

    他的箭法到如今的程度,勉强够用了。

    再往上,除了悟性,更得靠苦练。

    只不过他如今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麾下的大将,肩负有镇守熊津之责,各种杂务千头万绪,实在难以抽出太多时间。

    就像今天的游猎,还是借口巡视一下辖地,才带着阿史那道真和一帮骑兵兄弟出来放马跑一下。

    ……

    大唐显庆五年八月,李治派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帅左骁卫将军刘伯英等水陆十万讨伐百济。

    新罗武烈王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苏定方率兵从成山渡海。

    百济据守熊津江口拒敌。

    八月下旬,苏定方水陆并进,直取其都城泗沘。

    在城外二十余里,百济倾国来战,唐军大胜,杀百济军一万多人,唐军入泗沘外郭。

    按原本的历史,这个时候,新罗人也展示了一把存在感。

    金庾信率军给百济玩了一招背刺。

    在黄山大破阶伯所率领的百济军。

    但是在眼下的时空里,因为苏大为的存在,金庾信连同新罗军,都变成了大唐的陪衬,存在感被极度削弱。

    而且因为苏大为此前率领都察寺密探在百济重组情报网,将百济各城情况全部摸了一清二楚,并及地理水文。

    唐军此次征伐百济,比历史上更加迅猛。

    堪称势如破竹。

    历史上灭百济唐军也只用了二十多天。

    此次,从唐军水师登陆算起,拢共十五天。

    不怪百济跪得太快,实在是人家几百年也没见过大唐这般充沛的武德。

    相较而言,与新罗人交战,简直就是过家家一样。

    眼见大势已去,百济义慈王及太子扶余隆逃入北境。

    被苏定方围困的泗沘城中,百济义慈王的次子扶余泰自立为王,坚持固守。

    结果扶余隆留在泗沘的儿子扶余文思对手下说:“王与太子皆在,而叔遽拥兵自王,借使能却唐兵,我父子必不全矣。”

    意思是王和太子都还在,王叔却自立为王。

    如果能退唐兵,王叔必定第一个砍我脑袋。

    这扶余文思倒不笨,当夜便率领左右翻墙降唐。

    城中一时大乱,不少人随之出城投降。

    苏定方命军士登城立唐军旗帜,扶余泰终于心态崩了,开门降唐。

    都城被灭,其余各郡各城,也皆传檄而定。

    困守北境的扶余义慈、扶余隆及诸城主迫不得已,也都降了。

    自此,百济宣告灭亡,5部37郡共76万人户完全纳入了唐朝的直接统治之下。

    这一切,都是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发生的。

    捷报传回长安,高宗大喜过望。

    一系列的封赏不提,更重要的是,赶紧建立一套制度,将这百济国土,牢牢握在手上。

    随着封赏传回百济的,是李治的诏书,代表了大唐对新征服之地的思路。

    在百济故地设置“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都督府”,将其纳入唐羁縻府州体系,五都督府下辖37州250县。

    大唐委任右卫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统兵镇抚全境,又命左骁卫郎将刘仁愿率兵一万镇守百济城,委派当地的酋长分任都督、刺史。

    匆匆数月,百济在迅速脆败的初识混乱之后,终于开始建立新的秩序。

    ……

    “对了,阿弥,你听说那个消息了吗?”

    “什么?”

    阿史那道真骑在马上,侧脸向苏大为道:“九月三日,大总管令左骁卫郎将刘仁愿率领一万军,并联合新罗王子金仁泰所率的七千新罗军,共同守卫熊津都督府城,自己则率百济国王、贵族九十三人和百姓一万两千多人等俘虏渡海回奏凯旋。”

    “是献俘吧?”南九郎在一旁兴致勃勃的道:“去年听说大总管也曾在东都洛阳向陛下献上叛乱的都曼等人。”

    “这是扬我们国威的好事。”

    阿史那道真撇撇嘴:“阿弥,你怎么就没明白。”

    “明白什么?”

    “大总管离开了,这熊津城现在全由那王文度一手遮天了,我看他对当年的事还念念不忘,只怕……”

    “应该不会吧。”

    苏大为愣了一下,脑中记起王文度的样貌。

    此人是典型的贵族,待人温文尔雅。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笑里藏刀。

    城府甚深。

    不过之前苏大为与他,并没有什么冲突。

    相反,在征西突厥的路上,王文度还曾主动向苏大为示好。

    “我对那个姓王的总不太放心,觉得这小子太阴……”

    阿史那道真砸了砸舌头:“希望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你那叫杞人忧天。”

    一行人说说笑笑,向熊津城行去。

    现在已是十月深秋,半岛这边早早下了雪。

    从城外回城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一片莹白,树木枯朽,枝头挂着冰棱儿。

    辽东之地苦寒,若是此时能来一杯苏大为家产的烈酒烧刀子,倒是头等美事。

    只不过,最近军中下了禁酒令,便是苏大为也不能饮酒。

    沿路上偶然还看到狐狸和锈狍子,不过众人已经没了再射猎的兴趣,只顾聊着天,聊起半岛的局势。

    “阿弥,苏总管回去太快了,百济虽攻下来,但是各郡颇不太平,四处暗流涌动,咱们算是坐在一个火药桶上了。”

    苏庆节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直到此时才开口:“最近几日各方骚动却突然消失了,我总觉得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大为牵着缰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放心,暗中与大唐做对的那些人,我都一一甄别,他们跳不了多久的。”

    “但愿如此。”

    苏庆节点了点头。

    怪只怪大唐征服太过迅速,大量百济原来的生态并未打散。

    许多心怀百济故国之人,频频在暗中联络,暗谋大事。

    而唐军在征伐之出,颇有一些过度杀戳之举,也确实不得人心。

    只是,这样的情况,就算是苏定方,也无法完全禁绝。

    军法只能治军,无法彻底管控人心。

    这些随苏定方而来的大唐第二代府兵们,或许在战力上,不输给父辈多少。

    但是军纪则远远不如。

    最简单直接的一点,劳师远征,到了百济,干的是提脑袋的事。

    总要捞点好处吧?

    如今做为府兵参战,回国后,受到的虚职褒奖,或者少量金银绸缎是有,但是能赏赐的良田越来越少。

    府兵制原来就是建立在赏田产上。

    如今随着开国日久,大量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赏田之事,越来越不可行了。

    这令府兵制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

    如果奋勇杀敌,不能换回田产,那当兵是为了什么?

    既然朝廷不赏田,那便只能在作战时,多伸手搜刮财货了。

    这便是是人心。

    前期的大量杀戳,让此次征东的唐军们个个捞得盆满钵满,却也将百济百姓,推到了最尖锐的对立面上。

    许多事,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但正像是苏庆节所说,暗流汹涌。

    随着苏定方带战俘回大唐献俘叙功,这种潜流,越发明显。

    “碑铭到了。”

    阿史那道真喊了一声。

    苏大为抬头看去,看到在城外,立着一座硕大的石牌。

    石碑是新立的,光可鉴人。

    此碑,乃唐军征服百济后,为表其功,特立《大唐平百济国碑铭》。

    早在东汉末年公孙氏割据辽东时,就曾在辽东乐浪郡南开拓了疆土,后割乐浪郡屯有县及其以南之地设带方郡,其辖境已达到今朝鲜半岛南部的汉江流域,曹魏因之。

    唐灭百济是继汉魏之后又一次在半岛南部地区设置府、州、县,与汉魏相比是将新罗之外的半岛南部之地完全纳人了唐王朝的版图,已远远超过了汉魏统辖的范围。

    为了纪念这件大事,苏定方下令,立此碑以铭记。

    见到石碑,就是快要入城了。

    被冰雪所覆盖的石碑,仅露出几处石角,但依旧无法掩势其气势雄浑,还有上面龙飞凤舞,入石三分的字迹。

    苏大为骑马过去,随手一拂,露出里面的文字。

    “时年八月十五,唐灭百济国于此,特此勒石以记之,明天可汗之威,大唐之极盛……”

    “将军!苏将军!”

    突然,有一队骑兵打马从熊津城内跑出,一见苏大为,便发出惊惶的喊叫。

    “出大事了!”

    “什么?”

    苏大为一眼看出乃是都督府的唐军亲兵,等他们靠近,压低声喝问:“小声点,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将军,王都督他……暴毙了!”

    王文度死了?!

    苏大为及身边所有人,一时震惊失声。

第二章 招揽

    殿内中心有一个铜盆,里面的炭火正释放着光热,还有些许煤烟升起。

    苏大为推开门的时候,一眼看到这一幕,先是被烟气呛得咳嗽几声,立刻将窗全都推开,冲里面的人道:“这般烤火,有几条命都不够。”

    一个蜷缩在铜盆旁的年青人,有些迷糊的抬眼看了一下苏大为,又重新低下头去,似乎根本不屑于说话。

    此人面色黝黑,手脚长大,身穿黑衣,一双浓眉如刀锋一般。

    赫然便是上一次被苏大为俘虏的百济郡将,黑齿常之。

    现在百济不存在,黑齿常之也无处可去,而且形势比人强,只得忍气吞声,委屈于苏大为身边。

    若按真实历史,其实现在百济复国运动已经掀起,首发者,正是黑齿常之。

    只不过,苏大为心知历史走向,未雨筹谋,先一步把黑齿常之给扣下了。

    这令百济暗中的复国行动,比原本历史上的爆发时间,要晚上许多。

    在苏大为身后,阿史那道真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粒,跟着苏大为走进殿中。

    这里他年纪最轻,拜突厥人的血统所赐,他的样貌带有白种人的特点,高鼻深目,皮肤白皙,一双蓝褐色的眼睛甚为灵活。

    不笑时,阿史那道真给人一种有如雕像般五官立体的美感。

    可一笑起来,就会让人觉得,这家伙有点逗逼。

    在阿史那真之后的是苏庆节。

    他的个子比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略矮几寸。

    蓬勃生长的黑发,用发箍在头顶束起。

    但是蓬乱的头发,依旧倔强而张扬,显得蓬松厚重。

    给人感觉有如狮鬃。

    一双锋利的剑眉之下,眼角、鼻梁和嘴角,都透着一股锐意和锋芒。

    他的眼神极亮,盯着人时,有一种被从头到脚看透的感觉。

    最后进来的,是安文生。

    安胖子如今彻底放弃了自我,在变胖的路上一发而不可收拾。

    走路时,那腆起的大腹,浑圆如球,彻底出卖了他。

    他的眉眼细长,肤色白净。

    看上去白白胖胖的,就如普通的贵族公子。

    然而身上又有一种淡淡的,不怒自威的气息,令人不敢轻视。

    黑齿常之旁,盘坐着黑齿常平,他抬头将这些走入殿中的唐将一一看在眼里。

    心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虽然厌恶家族,但从未想过,百济会灭国。

    这一切,和眼前这位苏大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听说,他因功,被大唐皇帝封为了折冲府都尉,手下掌着四五千的兵马。

    在他身边,那位突厥贵人,阿史那道真,是优秀的骑兵将军。

    还有那个被称为吉祥狮子的苏庆节,不但是异人,而且极擅长办案,有很强的侦察能力。

    前阵子有人想在熊津城做一番大事,结果就是栽在苏庆节的手里。

    还有那个安胖子,平时不言不语的,但是出手极为阴狠。

    当时几个百济想弄复国的猛士,被他轻轻一拍,便胸骨内脏皆碎,人如稀泥一样瘫软下去。

    听说此人还是苏大为身边的智囊。

    更别提,苏大为手下,还有一位叫娄师德的陌刀将,一位叫王孝杰的轻骑将,还有一个崔器,听说掌管着重甲骑。

    这些人,有些人黑齿常平见过,有些只是听过。

    虽未曾都谋面,但仅从一个苏大为身上,他已经感受到来自大唐的武德充沛,还有那狰狞野蛮的杀意。

    对,就是野蛮!

    说起来很奇怪,最光辉灿烂的文化,和最野蛮的武力,同时在大唐身上显现。

    这一切,是黑齿常平从未见过的。

    他仔细端详着这伙唐军的首领,苏大为。

    他的身高八尺有余,但行动敏捷,一点不像那些迟缓的大高个子。

    而且肌肉匀称发达,既不会给人感觉粗笨,又不会单薄,处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

    脸上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这大概和他一直暴露在风吹日晒下有关。

    但又不会像黑齿常平和黑齿常之兄弟俩那样,被海风吹袭得粗糙黝黑。

    苏大为的五官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不如阿史那道真那样英俊。

    也不像苏庆节那样,眼角眉梢带着锋芒棱角,使人一见难忘。

    但奇怪的是,这些看似平凡的五官凑在一起,却令人感觉非常舒服,属于越看越耐看的那种。

    大概就是苏大为自己说的“亲和力”?

    不过,这副面孔,也就是平时对朋友才会这样温和。

    黑齿常平记得苏大为对待敌人的时候,会变得无比冷酷残暴。

    堂堂百济国师道慈,被他一刀袅首。

    此后他带着大唐铁骑歼灭扶余忠信的军队,进驻未谷城。

    黑齿常平至今还记得,当未谷城大门打开时,苏大为推开面孔挡板,露出那张英气勃勃,还沾着血滴的脸庞。

    在他身旁和道旁是倒伏的尸体,还有趴伏在地上投降的民众。

    那一瞬间,这位年轻的大唐将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让人不敢逼视。

    就在黑齿常平心里默默想着这些的时候,苏大为走上来,轻踢了一下黑齿常之的脚,说声:“让让。”

    黑齿常之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将脚收回一些。

    苏大为已经几次向他递上橄榄枝,流露出招揽之意,但黑齿常之并没有答应。

    他并非是不忠不义之人,让他在百济覆灭后,迅速倒向灭国的敌人,这在他心里,有些难以接受。

    尽他,从心里来说,他觉得这大唐的年轻将军苏大为很有意思,比百济朝堂上那些昏聩之辈,有趣得多。

    而且双方在兵法上,还真很说得来。

    苏大为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妙的亲和力,或者说自来熟,一点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这让他心中的防备感,不知不觉中消减了许多。

    苏大为挨着黑齿常之坐下,阿史那道真等人,也纷纷聚在火盆边,对着炭火伸出双手烤火驱寒。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苏大为看向身边的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微微一震,停了一会,才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道:“多谢苏将军赏识,但常之身为百济人,眼见国破家亡,百姓皆在水深火热之中,实难安心为君效命。”

    那日苏大为击溃百济人的骑兵主力后,黑齿常之不得不和扶余忠信率领残军狼狈逃走。

    步兵和辎重全数落入苏大为的手中。

    可惜,他们没逃出多远,便一头撞上了娄师德率领的唐军。

    娄师德率领千余人,早就在往未谷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陌刀一出,跑在最前的扶余忠信连同数十骑,皆被斩碎,吓得其余的百济人,直接弃马跪地请降。

    黑齿常之犹未甘心,从小路逃走。

    还没来得及学曹孟德大笑三声,说苏大为智仅如此,打横里杀出王孝杰的一队人马,人人箭法如神。

    黑齿常之被王孝杰一箭从马上射落。

    还好王孝杰记得苏大为的交代,要抓活的,不然黑齿常之这位未来的大唐名将,只怕便没有未来了。

    就这样,所有逃走的百济军,几乎全部落入网中。

    崔器最后率着一队重骑出来,还一直说百济人太弱,不多挣扎一会,搞得他都没表现机会。

    这番言语,把一干投降的百济人给吓得脸都白了。

    暗自庆幸自己投降是明智选择。

    否则撑到最后,不是被大唐陌刀剁成碎块,便是被乱箭射杀。

    最惨的是遇到大唐重甲骑兵,那是彻底被碾成肉泥,肥了田地的下场。

    躲在一旁的金庾信看到唐军如此配置,方才相信苏大为说的留有后手,所言不虚。

    一张老脸色,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在面对苏大为的时候,还不得不低声下气,赔着笑脸。

    尽管心里恨不得杀了苏大为,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敢显露。

    比之当初见苏大为时,金庾信仿佛被剪成了落毛鸡。

    正所谓败军之将,难以言勇。

    不管苏大为是怎么出招的,最终结果就是百济和新罗双方,都落入苏大为算中,损失惨重。

    唯一的赢家,只有大唐苏大为。

    “常之,我重你的才能,其实良禽择木而栖,你的才能,足以登上更大的舞台,百济这种地方,于你而言,池水太浅了。”

    听到黑齿常之明确的拒绝,苏大为却没有生气,相反还有点高兴。

    黑齿常之是聪明人,他显然懂自己的意思。

    一个“为君效命”,就表明,他清楚自己是要投效苏大为,而不仅仅是唐廷。

    这其中的差别就很大了。

    投效苏大为,首先便要站在苏大为的角度,为苏大为的利益去行事考虑。

    而投效唐廷,意味着……

    “道理我都懂,但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黑齿常之沉闷的道:“我若投效,百济故人如何看我?被千夫所指,戳断脊梁骨?让我又如何面对家族宗长。”

    “你有这个顾虑是对的。”

    苏大为沉吟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只是躲藏着什么也不能做,但如果你出仕大唐,你便有了职权,可以更好的惠及百姓。”

    “苏郎君,你这是诡辩!”

    “诡辩吗?”

    苏大为笑了笑:“那日你向我求情,说能否饶过熊津百姓,我便向大总管进言,结果唐军只是劫掠,却没有太伤人命,这是不是有利百姓?”

    “可他们的财产被剥夺,他们变得一无所有!”

    “那也比丢掉命强。”

    苏大为严肃道:“常之,这是战争!”

    一句话,将黑齿常之说的哑口无言。

    是啊,这是战争,两国交战,还指望敌国仁慈吗?

    只是掠夺财富,已经是不幸之大幸了。

    在古代战争,两国交战,动辄屠城,太常见了。

    大唐在征西突厥时,王文度就曾鼓动程知节干了一次。

第三章 窗外日光弹指过

    见黑齿常之沉默不语。

    苏大为又道:“百济王族那些人,你也看到是什么情况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就如当年三国时袁绍之子,又或者是蜀国的阿斗,只要能保全富贵,哪里顾得上百姓的死活,为这样的人去尽忠,值得吗?

    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君视我如仇寇……”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有点逾矩了。

    黑齿常之方才一直面无表情,现在突然笑起来:“这句我听说过,是豫让说的。”

    说着,看了一眼苏大为:“太史公的《史记.刺客列传》我读过。”

    他自幼熟读兵法,因为良好的家世,关于大唐来的诸多典籍都有涉猎,对汉文化绝不陌生。

    苏大为一拍大腿:“所以只要是做有利于百姓的事,你怕被人说么?千秋之后,自有史笔如钩,以常之大才,若能加入大唐,日后你驰骋的,将不局限于小小半岛。

    西至吐火罗,北至莽莽冰原,南至南洋,东至倭岛,幅员百万里,这么大的舞台,难道你真的不想加入?”

    苏大为的话,充满着一种莫名的蛊惑力。

    那是只有武人才懂的诱惑。

    功名!

    大丈夫在世,立德、立功、立言。

    谁不想留名青史?

    正如苏大为所说,哪怕百济没有灭亡,黑齿常之守在小小的半岛上,又能有多大作为?

    而且苏大为还给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投奔大唐,将能庇佑更多百济的子民。

    黑齿常之目光微闪,显然有些意动了。

    苏大为正想趁热打铁,忽听殿外阶下有人拾级而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南九郎他们,抬着今天的猎物走进来,是已经烹好的蒸鹿肉,还有烤兔。

    这里不比大唐,许多调料一时难以凑齐,只能因陋就简。

    不过苏大为指点过以后,厨子的功力突飞猛进。

    特别是一手烤肉,颇有几分火候。

    安文生对百济的饮食皆不屑一顾,偏对这烤肉情有独钟。

    他抽了抽鼻子,脸上现出垂诞欲滴之色:“今天烤的是野兔?有没有牛羊肉?”

    “安郎君,现在肉食都是配给的,能有这些野味开开荤就不错了。”

    南九郎笑道,和其他人将肉食担子放下,将木几从墙角搬出来,把食盒装的食物摆上,本来每个人还能有一斛酒。

    但是刚出了那件大事,虽然明面上不说,按住骚动。

    唐军内部却早已戒严。

    酒自然是不能喝了。

    包括苏大为这里,看着好像没事一样,还能找黑齿常之谈天,实则也是暗自考量,看看黑齿常之有没有异常。

    此外,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早已疯狂运作了。

    至于苏大为自己,目标太过明显,反而不可轻动,只能坐镇在衙门里,示之以静。

    如此方能稳定军心。

    现在王文度死的消息,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这消息一但传播开,必将引发一系列的恶果。

    等肉食摆好,苏大为指了指面前的烤肉,向其他人道:“先吃吧,边吃边聊,今天估计还有许多事。”

    一语双关,苏庆节和安文生等人都心知肚明。

    只有阿史那道真个没心没肺的货,长叹一声:“真是多事之秋啊。”

    “吃吧你,这么多肉还堵不上你的嘴。”

    苏大为一伸手,将一块烤肉塞他嘴里,噎得阿史那道真直翻白眼。

    黑齿常之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他将手里的食物放下,拿起一块湿巾细细的擦干净手指:“苏郎君,如今唐军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这句话一出,殿内的空气瞬时凝结,所有人的动作像是定格了一瞬。

    安文生、苏庆节、阿史那道真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黑齿常之的身上。

    苏大为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有什么不好过的,无法是这边先冷一点,苦寒一点,我们什么样的苦寒没经历过,再冷,又比得上漠北和吐蕃的冰雪吗?”

    “苏郎君莫要瞒我。”

    黑齿常之双眸深沉,幽暗的黑瞳里,像是亮起一簇小火苗,异常明亮。

    “唐军虽然将百济灭国,将义慈王等王族都虏去大唐,但是百济各地暗流蠢蠢欲动,各地的情况并没有平息,相反,因为苏总管带着义慈王回大唐,抽走了大量唐兵精锐。

    以熊津一城而论,此为百济故都,城深广大,这种大城,唐军也只有一万人。

    眼下,除了几个设下都督府的城镇,在更多的地方,唐军其实无力顾及。

    现在,应该有不少义军在反唐吧。”

    黑齿常之话音刚落,阿史那道真便拍案而起,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气急败坏指着黑齿常之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道真!”

    苏大为开口喝令他稳住。

    坐在阿史那道真身边的苏庆节,一伸手将他拉住,转向黑齿常之时,苏庆节的眉梢微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你知道些什么?尽敢如此放肆。”

    这话,令本来就不安份的气氛,便得越发僵持。

    黑齿常之双眸一张,眼中精芒闪动,与苏庆节的双眼对上,寸步不让。

    “莫非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唐军有能耐抓到义慈王,逼他们退位承认灭国,但有能耐收拾这糜烂的局势吗?”黑齿常之陡然变了一副模样,变得锋芒毕露,毫不客气的瞪向苏庆节,厉声道:“百济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数百万人口,大唐,真吞得下吗?”

    “大胆!”

    苏庆节勃然大怒。

    他是不怒则已,一怒起来,谁都的按不住。

    比阿史那道真随便就炸毛,狮子的脾气可大多了。

    锵!

    横刀出鞘,狠狠一刀劈在黑齿常之的桌上。

    将桌角劈落。

    黑齿常之双眸一瞬不移,毫无惧色。

    这一下,苏庆节有些不知所措,扭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噗哧一下笑了:“好了狮子,别演了,用力太猛了。”

    他站起身,推着苏庆节,把他推回位置上,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此时圈中铜盆里炭火渐熄。

    苏大为弯腰夹起堆在一角的木炭,置于盆中,又用木棍轻轻拨弄了几下,让盆里的火烧得均匀。

    然后才起身,目光扫视一圈。

    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黑齿常平自不用多说。

    大家都隐隐以他为首。

    至于黑齿常之,目光虽落在他身上,但那目光里,并不带有攻击性,相反是平静而温润。

    苏大为向他点头道:“常之说的不错,确实遇到一些困难,而且,这困难只是开始。”

    这一刻,他突然想通了,要说服黑齿常之这样的人投效,只是说道理是没有用的。

    人家脑子很聪明。

    除了道理,更需要待之以诚,乃至推心置腹。

    正所谓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

    苏大为的目光,越过黑齿常之,投向敞开的窗外。

    外面,细细的雪粒如盐飞舞。

    院中一枝梅花悄然探出一点。

    苏大为一时心有感慨道:“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这句,乃是昔年他从书上看来。

    大意是说,时间飞快,一顿饭没吃完,花草的影子就移到座位前了。

    他是忽有所感,一时情之所至。

    但这番随性话,在黑齿常之耳里,却又有了别样的意味。

    “没想到苏郎君还有诗才,原来是文武双全的儒将。”

    黑齿常之自己本身就熟读诗书经义,闻言,对苏大为的亲近之感,又添几分。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得意吹嘘道:“这算什么,阿弥当日大破扶余忠信时,还曾吟诗一首,叫什么……”

    他搜肠刮肚的道:“鱼什么船,什么浪声。”

    一旁的安文生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你这记的什么狗屁,阿弥当日说的明明是: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对对对,就是这首。”

    “你们,都给我闭嘴。”

    苏大为老脸微红。

    抄后世圣人的诗就算了,还被两个二货拿来反复说,真不知害臊。

    黑齿常之看苏大为的眼神,越发惊异。

    “这诗……”

    他实在不知如何评说。

    转念道:“苏郎君,若是百济各地义军蜂起,大唐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点萤虫,又怎能掩盖日月的光芒。”

    苏大为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

    随手抓起蒸鹿肉,一边送到嘴里,一边招呼大家都吃,别等食物凉了,暴殄天物。

    安文生早就迫不及待,此时已经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道:“味道马马虎虎,比阿弥你做的差远了,对了,今天厨子怎么没做烤肉?”

    “你以为韩国烤肉天天有啊,上火啊你。”

    “什么韩国?”安文生一愣,鼓起腮帮子呆呆看向苏大为,颇有几分土拨鼠的即视感。

    “不说这个了。”

    苏大为向黑齿常之道:“常之以为如何?”

    “苏郎君所言极是。”

    黑齿常之叹气:“一盘散沙,自然争不过如日方中的大唐,不过,大唐的敌人,又何止是各地异军?”

    “你的意思是……”

    “道琛听说逃去高句丽了,鬼室福信应该是逃去九州岛,找倭国中大兄皇子了,至于高句丽还有新罗,恐怕都不愿意大唐在百济这里扎根。”

    黑齿常之慢条斯条的,将盆中的肉撕开,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大唐要面对的局面,比想像中更恶劣十倍,苏郎君你到时又如何自处呢?”

第四章 刘仁愿

    黑齿常之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各地的烽火。

    但是他的头脑清明,对局势洞若观火。

    眼下的情况,因为大唐主力已经随苏定方渡海撤回,留在百济的只有少量唐军精锐。

    此时,这部份唐军,就犹如坐在火药桶上。

    一朝不甚,可能整个局面将会翻覆。

    暗流汹涌,局势极为恶劣。

    吃过午食,苏大为从殿中出来,结束了今天与黑齿常之的会面。

    午后有些昏沉。

    他伸手抓起一把窗前的雪,往脸上搓了搓。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各有公务要忙,已经离开。

    身边只有安文生,见他拿雪搓脸,又是好奇,又是嫌弃道:“怎么如此不讲究。”

    “你还说我,你跟那个苩春彦听说最近走得很近,你是怎么想的?”

    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一眼。

    自从两月前,他率军进占未谷城,便把还在城里未及走脱的苩春彦重新拿下。

    本来以苩春彦的身手逃走不难。

    奈何苏大为此前在她身上动过手脚,令她无法调用元气。

    如今,比之常人,也就是拳脚厉害点。

    她身上又被聂苏反复搜过,保证连头发丝都没放过,各种毒香什么的,也是不用指望了。

    如此一来,现在只得委委屈屈,做了苏大为手下又一阶下囚。

    只是如何处置她,苏大为一时还没想好。

    照理说,当初安文生是说要杀了此人,替昔秀芳报仇的。

    但现在安文生又改了主意,好像对这苩春彦颇有怜惜之意,天知道安文生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当初是你说要给昔秀芳报仇的。”

    “阿弥,秀芳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

    安文生背负双手,仰头看天,长叹一声。

    说不尽的落寞。

    “负心汉。”

    “你说什么?”安文吃怒视他,文艺范装不下去了。

    “我说你负心汉有错吗?”苏大为白了他一眼:“当初一口一个秀芳大家,不知多欣赏,现在呢,人不在了,情也渐渐忘了?”

    “我……”

    安文生哑口无言。

    苏大为摆摆手:“不用跟我解释,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行,还有,苩春彦这女人不比昔秀芳,这女人心思歹毒,你莫要玩火。”

    “我不是那样的人。”

    苏大为不再理他。

    摆了摆手,径自向前院走去。

    眼前满园雪景,四下莹白一片。

    苏大为忍不住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落得一片大雪白茫茫,真干净。”

    “呸,这些关我鸟事,瞎操心。”

    安文生若是喜欢,便是把苩春彦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这女人别玩什么花样就成。

    眼前一条小道通往熊津都督府的衙门,刚巧一个小兵正跑过来,见了苏大为面色一喜,上来叉手见礼道:“苏都尉,左骁卫郎将命我找你。”

    “有事?”

    “说是有急事找你商议。”

    “嗯,我正要去他那里,带路吧。”

    跟着传令亲兵,经过几道哨所和巡逻卫。

    苏大为带着风雪,迈入了刚建立不久的熊津都督府。

    这里,原本应该属于新任熊津都督王文度。

    可是现在,人没了。

    一切休提。

    上午出事后,都督府已经翻了天。

    无数医生,仵作,各级将领,轮番被刘仁愿召见一遍。

    熊津城的防卫等级一下子提升到最高级。

    谁也不知道,王文度的死,是一个偶然,还是蕴藏着更大的危机。

    是否是敌人反攻的开始?

    现在这一切都无法确定。

    只能说,王文度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在熊津都督府公廨里,苏大为见到了此时唐军在熊津城的最高将领刘仁愿。

    刘仁愿,字士元,雕阴郡大斌县人,匈奴族。

    唐初将领,右骁卫大将军刘大俱之子,匈奴右贤王刘豹之后。

    初以门荫,选为弘文馆学生,授右亲卫,负责保卫唐太宗李世民,授予果毅都尉。

    参与攻打高句丽,授上柱国、黎阳县公。

    跟随李勣攻打薛延陀,随程知节攻打阿史那贺鲁。

    从履历上来看,这刘仁愿是标准的军二代,而且战功彪柄。

    就有如后世tvb的老戏骨,你说不上来他有多耀眼,因为初唐时将星璀璨,名将能打仗的将领实在太多了。

    但你又绝对无法忽视这样一员能将。

    因为几乎所有的大唐战役,重要的战争,他都有参与。

    堪称大唐军中的骨干之臣。

    唐军之强盛,除了有如李靖、苏定方、李勣这样的名将。

    更因为有无数像是刘仁愿这样的骨干之将。

    下面还有无数如苏庆节、苏大为、阿史那道真、王孝杰、娄师德这样的能将。

    再加上初唐时府兵制的强盛,才成就大唐的武德充沛。

    唐军之强,是整体的强。

    仿佛华夏的武魂在经历过魏晋南北朝的动荡之后,在这一个时期井喷式的爆发了。

    将星璀璨,彪柄千古。

    此时,身为大唐驻守熊津城的最高将领,刘仁愿的眉头几乎打成了一个疙瘩。

    因为有匈奴人的血统,他的毛发看起来迥异于一般的唐人。

    一副大大的挂腮胡子,野蛮的生长着。

    鬓角很长,眉毛和头发皆是又浓又密。

    整张大胡子脸上,只有一双圆瞪瞪的眼睛,看上去显得不怒自威。

    “苏大为你来了。”

    “见过左骁卫郎将。”

    苏大为直接以官职相称。

    刘仁愿看起来也是军中粗人,并不太扣细节。

    点了点头,伸手揽过苏大为的肩膀,低声道:“来,我有话要问你。”

    “何事?”

    “大总管临行前说过,如果有什么不决之事就问你。”

    “大总管真这么说?”

    大总管,便是苏定方。

    他为此次征百济唐军最高统率,被李治命为神丘道大总管。

    不过上个月,苏定方已经带着唐军主力,以及一万多俘虏,还有百济王族义慈王等人,乘船返回大唐了。

    其中献俘表功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问题是,粮草不济,以及军心思归。

    此次苏定方的动作已经够快的了。

    但麾下府兵们,似乎越来越不想在外长久征战。

    毕竟原本是轮换的府兵,结果一打就是数年,家里田地荒芜,又不得田产赏赐。

    换谁,也会有想法的吧。

    苏大为心里转过这些杂念,耳中听到刘仁愿道:“大总管说,你鬼点子多,有事问你准没错。”

    苏大为:“……”

    一时无语。

    苏定方老师,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刘仁愿继续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何事找你吧?”

    “是为了王文度之事?”

    “你果然聪明。”

    “左骁卫郎将,这种事,跟聪明没关系的吧。”

    苏大为苦笑道:“这种情况,除了王文度死在任上,还有何事能引起这么大的乱子。”

    “说得是啊。”

    刘仁愿有些忧心仲仲的道:“各城各镇和州郡,我已经去信知会他们了,让各地小心防备,也已经去信回长安,希望陛下能及时看到,指示下一步如何做。”

    “等等,你给各地都去了信?”

    “对,有什么不妥吗?”刘仁愿闻言一愣。

    他并不笨,很快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然而他还是乐观的道:“我已经加派人手护送信,应该没事,这么冷的天,那些义军反应不会这么快。”

    “希望如此吧。”苏大为将信将疑。

    他现在,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万一,事情偏偏发生了呢,万一事情就是那么糟呢?

    唐军在此乃是客军,补充粮草后勤不易,除了在百济各地搜刮,主要就是靠新罗人。

    而新罗人,又是绝对靠不住的。

    苏大为对此无比清醒。

    可惜,唐军上下,现在对此有清醒认识的并不多。

    大部份人,还沉浸在这一场灭掉百济的胜利中。

    以及唐与新罗是宗主与藩属,是军事盟友这样的定位里。

    包括眼前的刘仁愿。

    但苏大为也无意去扭转他们的看法。

    空口白话,谁会相信。

    且行且看吧。

    “对了,左骁卫郎将,我正想问,仵作看过王都督的尸身了吗?他是怎么死的?有何可疑之处?”

    “这正是我要找你来的目地。”

第五章 严峻

    公廨里空间宽敞,是由原来的城主府改成。

    雕栏画栋极尽精美自不必说。

    在城主府的背墙上,还有数副依墙雕刻的佛像,有香炉供在下方,点香的时候,香气飘缈,如梦似幻。

    刘仁愿自然是不懂那些风情。

    不过王文度生前倒挺喜欢这里,还说百济人还挺风雅什么的。

    没想到,却卒于任上。

    苏大为向刘仁愿抱拳道:“愿闻其详。”

    “仵作查了,但没查出死因,不是中毒,也没有内外伤。”

    “应该没有做解剖尸检吧?”

    “……”

    刘仁愿目视苏大为一语不发。

    空气突然安静。

    苏大为立刻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王文度乃是第一任熊津总都督,朝中大员,有哪个仵作敢给他来个剖尸。

    他尴尬的轻咳两声道:“既然如此,也只能断个暴毙了。”

    暴毙的意思,即为查不出死因,非正常死亡。

    天知道究竟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突发,还是被人做了手脚。

    此事只能存疑。

    刘仁愿想了想道:“听说苏都尉之前做过长安不良帅,似乎精于刑名,能否拜托你查明王都督的死因?”

    “查是要查。”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斟酌道:“不管,在下以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熊津都督府,必须换个地方。”

    这话说出来,刘仁愿眉头一拧,双眼凶芒一闪:“苏都尉此言何意?”

    他本来是看着苏定方的面子上,想让苏大为查一下王文度的死因,对朝廷也好有个交待。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朝廷有什么误会,以为是自己对这熊津都督的位置有什么非份之想。

    这个时候,苏大为居然提出要搬迁都督府,岂不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心中的警惕心顿时大起,怀疑起苏大为的用心来。

    他是率直的武人没错,可不代表没有心机。

    否则也不可能做到现在的位置。

    “左骁卫郎将听我细细说来。”

    苏大为斟酌着道:“不论王都督因何而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都督暴毙之事瞒不住,用不了多久,整个百济便可知道这个消息,那些藏在暗处别有用心之人,自然会抓住这次机会,借机起事。”

    “你是说,他们要复……”

    最后那个字没说出来,但是彼此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点点头:“此乃必然之事,陛下远在万里之外,自然不可能知道此地的情况,苏总管走得匆忙,也不会料到现下的局面这般棘手,但你我在此地镇守,不可不察觉危机,必须防患于未然。”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本将已经传令各地,让其加强戒备了,为何你要提搬迁都督府?”

    刘仁愿似乎快要被说服了。

    但也只是似乎。

    若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会把苏大为归为危险的政敌一类,日后必然多加防备。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左骁卫郎将,不知我大唐现在百济,有多少兵马?”

    “一万余人,加上七千新罗人,也才两万余人。”

    “是,其中一万人,就在此处,熊津城里,剩下的,一部份是镇守各地的散军,还有就是新罗人,咱们不说别的,就辩一下军事,左骁卫郎将以为,凭两万余人,守得住百济吗?”

    刘仁愿顿时默然。

    他再有信心,也不敢说凭着这么点人,就能守住这几百万百济人。

    “除了唐军,还有新罗人,我们可以多征召新罗人的军队。”

    “那就更危险了。”

    苏大为冷笑:“我们的兵力太少,得借助新罗人的力量,但我们是客军,偏想在百济做主,新罗人能答应吗?”

    “你是说?”

    “若新罗人实力不如我们,就不可能镇服住百济。

    若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难道就不会喧宾夺主?”

    “这……”刘仁愿摸着自己下颔的黑大胡子,沉吟不语。

    他并非天真,只是一厢情愿的希望事情向他希望的那个美好方向前进。

    但经苏大为一提醒,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凶险。

    把一切希望寄托与敌人和客人,岂是名将所为?

    “你说的有理,本将心服,那么迁都督府又是为了什么?”

    “据我所知,百济各城的官吏基本没动,还是延用他们原来的人马管理,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除了一万人守着熊津,其余兵力漫散在各地轮守,兵力分散,这是十分危险的。

    原本,陛下的旨意是设立五都督府,可现在才只建立起熊津都督府,而且王都督才来没多久,便暴毙于任上,他所部的援军,也不知何时才能来百济轮值。

    现在这种情况,百济各地烽火,举事图复辟之军,绝不会少。

    怪只怪我们打得太快,得来得太容易,大量的敌人,还有潜在暗处的野心者,并没有消灭。

    他们有足够的力量,与我们纠缠下去。”

    停了一停,等刘仁愿消化了一下内容后,苏大为接着道:“为今之计,我们不可妄图能镇服百济全境,而应收缩兵力,以原来百济都城泗沘为据点。

    泗沘河道方便,便于我军补给。

    若有万一,我们也可退回海上……”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了。

    表明苏大为非常不看好接下来的局势。

    刘仁愿想要发怒喝叱,抬头看向苏大为时,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唐都尉脸上,一脸正色,双眼干净而纯粹,不含一丝杂质。

    他微微一愣,心头的怒火稍减几分。

    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收缩兵力是必须的,迁往泗沘……唔,其余四都督府还没建起,我们这一支绝不能有失,坐守百济故都以控全境,倒是个好主意。”

    他抚着黑须,来回踱了几步。

    “你觉得,新罗人真的会有二心?”

    刘仁愿还是不愿意相信。

    若新罗人果如苏大为所说,那么在百济留守的一万多不到两万的唐军,便成了孤军。

    身处敌国,连后勤粮草都需要新罗人资助。

    百济各地的官吏对大唐还是阳奉阴违。

    各地串连,暗流汹涌。

    这种局面,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

    “左骁卫郎将,我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此前新罗人以金庾信为首,说是要慰劳我军,并拜见王都督,而且还筹措了一份重礼,要赠予都督,结果就在送礼当日,都督暴毙于任上,你说,这其中……”

    “什么?!”

    刘仁愿一激动,将自己颔下浓黑的胡须扯断几根。

    然而他却顾不上疼痛,赶紧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唐在熊津都督府的大概权力分配是这样。

    之前是以神丘道大总管苏定方坐镇泗沘,遥控四方,军政一把抓。

    苏定方手下有大批优秀的将令,对百济实施军管毫无压力。

    在情报方面,有苏大为的都察寺做支援。

    所以耳清目面,做事十分便给。

    而刘仁愿,之前是管水军,现在是管熊津都督府军事。

    苏定方走后,王文度过来任熊津都督,就是要管民事。

    这样军政方面相互协调,可保证完整的机构对百济实施有效管理。

    所以主要精力放在军事方面的刘仁愿,并不清楚一些城中发生的具体细节。

    他知道新罗人要劳军,可没人告诉他新罗人已经接触过王文度,而且备下重礼。

    王文度在收下新罗人的礼物后暴毙,此事细思极恐。

    顺带说一句,王文度此人,虽然据说有些气量狭窄,但此人实际是一员能吏。

    除了曾任水军都督,王文度在太宗朝时就展露过头角,得到太宗的嘉许。

    时人曾评说,王文度有出将入相之才。

    所以,以王文度来治理百济,这个安排并无问题。

    可惜就连大唐皇帝李治也不会想到,王文度居然会如此短命,一来百济便暴毙。

    苏大为看着刘仁愿在公廨内团团乱转,看他不断揪着自己的胡须,真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胡子给拔秃噜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大总管这么急着率军回大唐,除了粮草、劳师远征将心思归,要向陛下献俘,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会不会正是知道王文度要来,所以才急着走?

    上一次征西突厥之战,王文度与苏定方同为程知节手下副总管,两人一主攻,一消极,苏定方不太喜欢王文度。

    虽然他从来没提过。

    但苏大为知道,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的苏定方,十分看不上王文度凡事政治优先,城府深沉的做派。

    摇摇头,这事只能存疑,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

    “苏大为,你这消息确实吗?”刘仁愿停止了转圈,手里揪着一大把胡子,向苏大为谨慎问。

    “千真万确。”

    “王都督是新罗人动的手?”

    “呃,这个还不能肯定,左骁卫郎将,咱们没有证据,只能说,时间上是一个巧合。”

    苏大为重点把巧合二字咬紧。

    “对,巧合。”刘仁愿声音带着鼻音,跟着点点头。

    他专攻军事,但也并非不懂政事。

    当前的情况,哪怕王文度真是新罗人动的手脚,也绝不能跟新罗人翻脸,只能装做不知道。

    否则唐军在这里将面对新罗和百济两方面的敌人。

    到那时,这一万多唐军,只怕真的回不了大唐。

    “苏大为,你说的,本将以为很有道理,就依你所言,尽快将熊津都督府搬往泗沘,遥控各方。”

    “左骁卫郎将,此事你不再和薛都尉商议了?”

    薛都尉,名薛绍义。

    刘仁愿麾下共有两个折冲府兵力,一个折冲府满员是四千余人。

    苏大为与薛绍义各领一个折冲府,为折冲府都尉。

    另外还有三千余人,乃是刘仁愿直领。

    “情况紧急,现在我为大唐在百济最高将领,此事,我来决断。”刘仁愿用力一扯胡子,目中露出果决之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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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