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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紧逼

    “大唐的熊津都督的死了?”

    “千真万确!”

    “太好了!”

    窗外的雪纷纷落下,寺庙正殿里,一名老僧正盘膝而坐,面前生着一堆火。

    身后的佛祖早已歪斜,桌案也瘫塌了,桌角已经被人劈下来做柴烧。

    四周幽暗,隐见蛛网。

    只有殿中这团火,是唯一光亮。

    老僧对面,跪着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粗布麻衣,头缠裹巾,面目愁苦,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老农。

    此苦,这汉子正双手合什向着老僧虔诚的道:“道琛大师,此事已在百济故土传开了,不知我们……”

    “先别急,让我思量思量。”

    道琛额上的皱纹比之过去,又深刻了几分。

    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与憔悴。

    显然唐军入主百济这半年来,道琛的日子也极不好过。

    他站起身,抖动僧袍,在篝火前来回走了几步,终于,用力一甩袖,狞笑一声道:“我意已决,沙咤相如,立刻尽起你手下义军,即刻举事,我去一趟北境,那里,还有咱们许多同胞,还可以寻求高句丽的支援。”

    “是。”

    名为沙咤相如的义军领袖站起身,向着道琛深深一礼:“既然大师同意,我回去就举事,后面的事拜托了。”

    “放心吧,唐人纵兵劫掠,不得人心,百济复国是复定了,而且……扶余忠信那边,应该已经接到丰璋王子。”

    “如此甚好!”

    一直面色愁苦的沙咤相如闻言猛地抬头,从双眸中爆发出掀喜的精芒。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蛇无头不行。

    若是能将百济留在倭国的王子接回,复国的把握,又多了数分。

    倭国,九州。

    雪花飘舞的时节,和式的挺院里飞来了两只仙鹤,在热气腾腾的池水边翩翩起舞。

    鹤音嘹亮。

    这让坐在木榻上的扶余丰看了十分羡慕。

    扶余丰,百济义慈王第五子,百济名扶名丰璋。

    倭名藤原镰足。

    扶余丰幼年即被送往倭国为质,直到现在,对于故国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他的记忆里,几乎全是关于倭国的一切。

    所以,这几天那个鬼室福信跑到自己面前说百济灭国了,说义慈王皆失陷于唐朝人的手里。

    对他这个年轻的贵公子来说,并没有想像中的悲伤,相反,甚至有一些新奇。

    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但是,这种故事他听了,就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除了鬼室福信,那个中大兄,也在面前絮叨了两次,意思是让自己回百济。

    开什么玩笑,倭国这么舒服,自己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除了学学诗词,赏赏风月,就只用参加贵族的宴会。

    这样的日子不好么?

    干嘛要回一个被灭掉的故国?

    听说那些唐人都很凶恶,杀百济人跟斩草一样。

    自己若回百济,岂不是很危险?

    傻子才会回去吧?

    “王子。”

    一名倭人女子迈着碎步走来,到扶余丰面前跪下行礼:“中大兄王子要见你。”

    “知道了。”

    扶余丰微微点头,心里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中大兄是本地的主人,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跟着侍女,沿着木制地板,一步步走向中大兄的宫殿。

    这里是仿中原魏晋的风格,庭院中的竹子特别茂盛。

    好像是魏晋时,哪个大名士说过,什么宁可不吃肉,也不能没有竹子。

    以此才能体现风雅。

    对此,扶余丰是嗤之以鼻。

    他虽然喜享受,喜音乐,喜欢贵族的一切,但他也是务实的。

    假如能拿实在的东西来换,竹子什么的,不要也罢。

    踏入殿中。

    一眼看到最里面有一座佛龛,供着一尊佛象。

    角落的香氛淡淡升起。

    宫殿不大,但布置的颇为用心。

    墙上还挂着一些唐国的字画,显出主人的品味。

    中大兄,正背对着大门,双手合什在佛前,似在默默祈祷。

    扶余丰走近来,侍女小碎步走到中大兄王子身边,耳语几句。

    中大兄终于停止了嘴里碎碎的念辞,他缓缓转身,目视扶余丰。

    这一刻,扶余丰也看清了中大兄的样貌。

    比起数月前,中大兄现在憔悴了许多,一张脸上,写满了疲惫,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

    这是因为,天皇在渡海出击新罗前,不幸染病身亡。

    中大兄做为一力推动出兵者,所承受的内外压力,相当大。

    不过,尽管疲惫至极,但中大兄的一双眼睛,依旧是精光闪烁。

    这是一双,写满**和过人精力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一种东西,叫做贪婪。

    “藤原,你来了?”

    “是的,王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收拾一下,三日后,你随鬼室福信回百济。”

    这句话,把扶余丰惊呆在当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中大兄此前一直商量的口吻,但此刻,居然是直接下令。

    显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子,我不明白……”

    “我们刚收到道琛的消息,唐国的熊津都督王文度死了,这是个好机会。”

    “可是……”

    “没有可是,天皇不在,我还在,好不容易聚齐了全国的水军,若是不打一仗,你是要让我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中大兄心中的戾气终于掩藏不住,一下子爆发出来。

    那种野性,粗鲁的吼声,很难让人将他与王族身份联系在一起。

    扶余丰呼吸一窒,微微低下头,低声道:“一切听王子吩咐。”

    “你放心,我会尽起水军,护送你回百济,正好,会一会那些唐**队,看看他们究竟有何能耐。”

    中大兄眼里,涌出狂热的自信。

    对自己此行取得一场伟大的胜利,深信不疑。

    倭国为了此次伟大的渡海战役,已经聚齐了全国之兵,共计十万水军。

    要跨海与大唐一争高下!

    此战,我大和国的子民,天神苗裔,必胜!

    几乎同一时间,新罗,金城。

    新罗王金春秋,坐在自己的王座上,遥望宫殿外的风雨,眉头皱在一起,显得忧心仲仲。

    金法敏从殿外走来,向金春秋行礼道:“父王,不知何事召儿臣来。”

    “最近,百济那边情况如何?”

    “大唐总管苏定方走了以后,各地局势开始不稳,有些隐隐躁动。”

    “依你看,那个大唐的将军,能稳住局面吗?”

    金法敏开口想说不能,但脑中莫名闪过苏大为的样子,略一犹豫,摇头道:“儿臣不知。”

    “这事,麻烦啊。”

    金春秋站起身,背负双手,在殿上缓缓踱步:“你是知道我的,我对大唐素来还算恭敬,但是此次大唐居然这么容易就征服了百济,我是担心,一但消化完百济的土地,大唐会不会也想吞掉新罗……”

    “父王!”

    金法敏吓了一跳。

    他是在长安居住并且留学过的新罗王子,对唐文化十分了解。

    “大唐应该不会如此,他们的皇帝比较重颜面。”

    “呵,在国家面前,哪有那些东西,开疆拓土之功,谁不想要,若我们有实力,难道就不想?”

    金春秋花白的双眉下,眼神凌厉的扫了一眼儿子。

    “在国事面前,不要存任何天真。”

    “是,父王教训得是。”

    “我还担心一事。”

    金春秋缓缓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犹豫了片刻,才回头向金法敏道:“驻守熊津的唐朝将军,你见过,你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

    “这个……”金法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金春秋声音艰涩的道:“大唐的熊津都督最近暴毙,刚巧金庾信代表我前去劳军,送了这位都督一份厚礼。”

    他抬头看了一眼金法敏:“你说,大唐会不会以为是我们做的?”

    金法敏沉默了。

    金春秋说的这话,还有未尽之意。

    虽然新罗无意现在与大唐翻脸,但是金庾信那里,说不定会有自己的主张。

    金庾信做为新罗权臣,与金春秋即有亲婿关系,又是并肩战斗的伙伴。

    当初金春秋登王,若无金庾信的大力支持,绝对没这么顺利。

    但金庾信也会有自己的利益。

    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大唐是主,新罗是属,就有如大唐在半岛上养的守户之犬。

    若这个主人,对犬恐吓威逼,那么犬也可以先咬主人一口,令主人知难而退。

    此大逆不道之言,也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但金庾信对大唐之抵触,心中之狂妄,也可见一斑。

    而且听说上次在未谷城那边,金庾信吃了大亏,曾对左右说过,怀疑是大唐那边在暗中削弱他。

    因此越发对大唐敌视。

    所以,王文度暴毙之事,也许是百济人下的手。

    也有可能,是金谀信。

    不论如何,新罗与大唐都督之死,都脱不了关系。

    金法敏脑中反复闪过苏大为的样貌。

    那张坚毅的脸庞,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父王。”

    金法敏咬牙向金春秋拱手道:“以儿臣之见,留守的唐军将领甚为狡猾,恐怕不可深信,万一对方归罪……我们必须未雨筹谋。”

第七章 恩怨

    雨水夹着雪花纷乱,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一种透骨的寒意,透着身上的铁甲,一直传递到身体里。

    亏得他气血旺盛,还能抵御。

    但是唐军普通的士卒就要遭罪了。

    身边的阿史那道真,骑着马来回奔忙着,不断约束着队伍,偶尔发出一两声抱怨。

    “这岛上该死的天气,不是被海风吹得要命,就是冷得要命!”

    站在队伍一侧的苏庆节抖了抖疆绳,坐下的黄膘马打了记响鼻。

    苏庆节向他笑道:“道真,这就不对了,你是突厥人,突厥人的草原秋冬最是苦寒不过,昼夜温差又大。”

    言下之意,那么恶劣的环境你都呆下来了,还抱怨个屁。

    “所以我们降大唐了啊。”

    阿史那道真振振有辞道:“大唐那环境多美,不比这破辽东强。”

    “好了,少说两句。”

    苏大为瞪了两人一眼。

    目光在队伍里打量了一遍,暂时平安无事。

    有些不安的心,略略安定一些。

    他们现在是在前往泗沘的途中。

    虽然刘仁愿那日当场决定搬迁,但真的搬过去,却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除了硬件上的,各种兵器、装备,文书资料,车马辎重,还有人员的调整安排,一时之间,千头万绪。

    因此足足拖延了三日,方才成行。

    自古,搬家都是最难的。

    这三日里,半岛的局势大不相同。

    果然被苏大为料中,各地起事以图复辟百济者,多如过江之鲫。

    其中,声势最大的一位,据说是之前百济的一位武将,叫什么……

    沙咤相如。

    这个古怪的名字。

    如果按历史上,这家伙似乎和黑齿常之还是战友,都是百济中有名的将军。

    苏大为心里想着,目光想在人群中寻找黑齿常之的身影,可惜扫了一圈没看到。

    近万人,现在又是雨夹雪,想找人不太容易。

    不过苏大为也并不担心,黑齿常之目前虽然没有明确答应苏大为的招揽,但意思已经是松动了。

    而且近几天,苏大为每日都会向他输送一段“东亚共荣”的思想。

    当然,是以大唐为荣。

    既然大唐的强大和上升无法避免,做为整个东亚的共主,一个大宗主国的存在,对小国难道真的是坏事吗?

    君不见我国之春秋战国?

    七国归一,秦汉之后,中原是不是国力更强了?

    老百姓日子是不是比春秋时天天争霸打仗要好过了?

    好过多了,那就对了。

    百济的百姓,还是那些百姓,除了头上的王族没了,大唐会以唐的制度来管理,其余并没有任何变化。

    大家底子里不都是儒家文化嘛。

    什么,你说你们百济有大伽耶文化?

    那可以保留嘛,我们又没说不要百济人保留自己的文化。

    总之,百姓除了换了个老大,日子不会有任何区别。

    而且有大唐皇帝罩着,岂不比百济原本的废物王族更可靠?

    再说了,合并以后,百济这边有能力才学的,不光可以继续向大唐留学,去研究学文,文化,医典,应有尽有。

    还可以在大唐出仕做官。

    这样一来,岂不美哉?

    对百姓好,对各位有才学之士,多了一个更大的上升通道。

    唯一不爽的只有百济王族。

    不过做王族真的好吗?

    可以问问你们义慈王,天天打新罗,又担心被新罗打,或者被高句丽打,这王当得也不安全。

    说不定哪天脑袋就没了。

    现在去我大唐做个富足的安乐翁,说不定扶余义慈高兴还来不及呢。

    总之是一番说辞,说得黑齿常之心动了。

    在百济做武将,和在大唐做武将,这个舞台,自然大不相同。

    与公与私,好像……都可以哎。

    现在唯一的问题,还是有点拉不下面皮。

    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黑齿常之就会明确投向大唐,登上属于他的历史舞台。

    以赫赫军功,在青史留名。

    对此,苏大为是满意的。

    通过自己的手招揽,和刘仁愿代表的大唐投靠,那自然是不同的。

    哪个人没有私心?

    苏大为走到这一步,既然已经在都察寺铬下自己深深的铬印,既然已经涉入军中,与苏定方有了师徒关系。

    那自然,也要在军中,建立自己的势力。

    如此,方能打胜仗。

    手里没有自己的班底,可以看看薛仁贵。

    哪怕是苏大为推荐了许多能将给他,依旧处处受到掣肘,十分力用不出五分。

    毕竟,薛仁贵的出身低了,又没有一个好靠山。

    他后来的大非川之败,也是败在这一点上。

    勋贵出身的郭待封根本不鸟薛仁贵,对薛仁贵制订的战略,不屑一顾,存了争功之念。

    结果被论钦陵找到破绽,一战,将大唐不败的威名给断送了。

    收起杂念,苏大为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阿史那道真,向他招手道:“道真,你素来喜欢兵法,我来考考你,如果征高句丽,该如何做?困难在哪里?”

    “困难,那自然是辽东这鬼天气了。”

    阿史那道真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扬头道:“昔年太宗曾言,泉盖苏文虽然有些本事,但大唐要灭,也易如翻掌,然唐军进辽东,最大的敌人,乃是天气与环境。”

    唐太宗李世民,一生用兵无数。

    然而在他当上大唐皇帝之后,用兵极为谨慎。

    基本上是每休养个几年,才用兵一次,而且力求速胜。

    第一个五年,从武德九年,到贞观三年休养生息。

    在贞观四年出兵灭了东突厥。

    其后又休养生息四年,在贞观九年,灭了吐谷浑。

    尔后又是休养四年,在贞观十四年打服了西域。

    此为大唐版“五年计划”。

    在第四个五年,依旧是休养四年,第五年准备拿下高句丽,并且选择了亲征。

    在第个五年里,李世民的日子并不舒坦,十几年没亲自领兵的他,这次选择亲自上阵,更像是一种对压力的发泄。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第五子李祐谋反了,为此他伤心不已,一边痛哭写下:往是吾子,今为国仇……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

    这样严重的诏书。

    做为玄武门之变,杀兄和弟,逼父退位夺权的李世民。

    玄武门之变,是他一生难以跨越的心理阴影。

    这就像是一个魔咒一般。

    他最怕的,就是玄武门这样的事,在自己儿子间上演。

    但,天意就是这么玩笑,仿佛是惩罚他一样,大唐这种夺嫡之争,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回到辽东上。

    在唐贞观四年灭了东突厥之后,高句丽大为震恐。

    李世民同时派人跑到高句丽,把隋末攻打高句丽遗留的隋朝兵士的尸骨给收拾掩埋了,并把高句丽为炫耀武功的“京观”给毁了。

    当时高句王高成大为惶恐。

    以为大唐下一步就是要灭高句丽。

    为此,在边境修了一条长达一千多里的长城。

    之后,唐与高句丽关系恶体化,高句丽开始阻挠新罗到长安的朝贡。

    对高句丽的挑衅行为,李世民选择了忍让。

    结果到大唐贞观十六年,高成见大唐没有与自己动手的意思,静极思动,忽然想找点事情干,便想把自己的宰相,也是权臣的渊盖苏文给干掉。

    结果行事不秘,消息走漏。

    渊盖苏文一不做二不休,搞了个鸿门颇具,把高成这帮人全都杀了。

    除了高成,连亲近高成的一百多名朝中大臣,一齐剁成了碎块。

    而且还不许人收尸,就这么暴露着。

    再之后,泉盖苏文立了高成的侄子高藏为王,自己总揽内外一切大权,为王上王。

    贞观十七年,李世民听说这事时,感觉有机会下手,还挺高兴的。

    不过后来被长孙无忌给拦住,说硬碰硬对大唐的消耗太大,不值当,不如用计吧。

    长孙无忌给的法子是捧杀。

    于是大唐派使者封高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句丽王。

    这一顶顶子给得高高的。

    还没等李世民看到效果,自己儿子李祐、李承乾反了。

    新罗这个时候也跑来告状,说高句丽和百济联合攻打了他们四十多座城,请求大唐出兵,惩罚破坏规矩的小弟。

    李世民大怒,让司农寺丞相里玄奖去警告五把刀泉盖苏文,再不撤兵,当心明年大唐来揍你。

    不料五把刀也是个硬骨头,不但没吓到,反而跟相里玄奖讲起了道理。

    说以前隋朝打高句丽时,新罗这贱种贼兮兮的在背后玩背刺,强占了高句丽五百里的土地。

    只要新罗把这些土地还给高句丽,我一定罢兵。

    要换普通人,遇到这种问题,只怕就给绕糊涂了。

    但李世民派出的玄奖也不是普通人,这人是活脱脱小机灵鬼。

    当即放出“自古以来”大招。

    “辽东各城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我大唐都没问你要土地,你居然翻旧帐去找新罗要地?要不先把大唐的土地还一下?自古以来,你高句丽都属我中国的。”

    这一下,把泉盖苏文直接怼懵逼了。

    憋了半天,也不知说啥好,但他正应了一句话:死也要做鸭嘴兽,死鸭子嘴特别硬那种。

    讲道理讲不过,那就掀桌子吧。

    贞观十八年,相里玄奖从平壤回到长安,说明了情况,李世民大怒,下达亲征诏书。

    七月,李世民令营州都督张俭,率领幽、营二个都督府的兵马,以及契丹、奚族等士兵,先去攻打辽东,刺探敌情。

    十一月,所有大军集结完毕。

    此时承乾谋反一事已告一段落,李治为太子。

    李世民令李治临国坐镇定州,房玄龄留守长安,萧瑀留守洛阳,自己御驾亲征,分兵两路对高句丽发动灭国级的战役。

第八章 军阵

    贞观十八年,大唐征高句丽的两路大军配置如下:

    第一路,由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领江、淮、岭、峡四州兵马四万多人,战舰五百艘,从莱州渡海直逼卑沙城。

    卑沙城,即后世之大连。

    第二路,由自己和左卫率大将军李世绩,率领步骑兵六万人以及兰、河二州投降的胡族兵马进逼辽东。

    贞观十九年三月,李勣做为唐军先锋,从幽州顺利到达柳城,即后世辽宁朝阳市,昔年曹操征乌桓时,乌桓人就在此处。

    也是在此,开启了大唐征高句丽的第一战。

    阿史那道真显然在考据太宗对高句丽用兵上,颇下过一番功夫。

    正好行军途中无聊,他也就挨着苏大为,边走边聊,边吹嘘自己的见识。

    他这番话,倒把苏庆节,还有黑齿常之从人流里吸引过来,渐渐聚在苏大为身边,成一个独立的小圈子。

    大家跟着大队策马缓行,听着阿史那道真继续说下去。

    “自古行军打仗嘛,后勤辎重粮草,为第一紧要,孙子兵法里说,食敌一盅,当吾二十盅,从长安运十成粮食到辽东,转运困难,剩不下一成。

    昔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为啥把大隋给弄没了,不就是庞大的后勤把百姓给拖跨了么。

    几十万大军,后方得有数百万百姓运粮,沿途不知要死多少。”

    这番话说完,苏庆节首先赞道:“道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番见识。”

    苏大为也颔首嘉许:“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扬起下巴,一脸骄傲,那副模样,鼻子快要翘到天上了。

    满脸都是:快夸我啊,快多夸夸。

    这种小得意劲。

    苏大为虽然现在用兵得到苏定方等一批大唐宿将的夸奖,但对于大唐开国的诸多战役,还有太宗征高句丽还真的不太清楚。

    想到接下来的战斗,不光要平息百济国内的复国运动,还有灭高句丽一战,还要教训一下不听话的新罗。

    对半岛局势了解的越多越好。

    想到这里,他向阿史那道真道:“那你说说,太宗是如何解决运粮问题的?”

    “哦,那我继续说了。”

    阿史那真环视一圈,看到苏庆节、黑齿常之,甚至队伍后面的王孝杰也悄然骑马靠上来。

    他心里越发得意,有一种志得意满之情。

    轻咳了两声接着道:“我先不说运粮,先说说那一仗是怎么打的……李勣率领先锋到达柳城后,遇到第一个难题是面前有一个宽二百里,长一千里的辽泽,辽泽后面还修了条一千多里的长城。

    如果从正面打怀远,距离是近了,但等唐军攻到高句丽的长城边时,高句丽人只用从上往下放箭,唐军就会损失惨重。

    如果想绕过辽泽,得往北再去四百里,打通定。

    但通定也有大批高句丽军,万一攻不下来,我军必然断粮。”

    苏大为听得入神,脑中大概脑补了一下地形。

    为将行军打仗,必须要有优良的空间感和距离感,包括对地形环境的感知。

    如果没有这一点,再聪明,也无法成为名将。

    一边想着,一边接着问:“李勣面对这种情况,是如何用兵的?”

    “英国公还是有办法,他在辽泽西测大张声势,到处宣传要渡过辽泽打怀远镇,高句丽军信以为真,忙将南北两侧的兵马通过长城调往怀远。

    接下来,李勣兵分两路,一路自己率领,急行军四百里,出其不意攻打通定城。

    一路由张俭带领胡族士兵,向南狂奔四百里,渡过辽泽,直攻建安城。

    于是两路皆取得了胜利。

    四月一日,拿下通定,强渡辽东,直接杀到了玄菟。”

    苏大为听了连连点头,众将也是纷纷赞叹。

    声东击西这招大家都懂,但真正能用到出神入化的没几个。

    首先就是怎样能让敌人相信,你是真的。

    甚至连自己人都要相信,是要攻打那个地方。

    其次,就是要在敌人反应过来以前,迅速击破敌人暴露的破绽。

    还要防备万一是敌人高明,反埋伏自己一手。

    这里面,涉及到极高的情报和心理运动。

    非名将不能为之。

    苏大为默默将地名与自己脑海中的地点对上。

    建安城,即后世辽宁营口。

    至于玄菟,就是后世沈阳。

    打下这两个关键节点,唐军方有了一个前进据点,有了实施后续的战略依托。

    沈阳在唐时玄菟,也是大城。

    城中必然有粮。

    如此便解决了唐军的粮食危机。

    还可以利用大城做粮食的转运点。

    李勣不愧是李勣。

    光凭此战,他就无愧名将之名。

    而且这一招,直接突破了高句丽花费巨资所建的长城,令这道雄浑的人工天险,原本要做为令唐军绝望的要塞,成为像马奇诺防线那样的鸡肋。

    “赢下这一仗,我军后面皆势如破竹,连续攻下高句丽多座城池,四月,李勣与李道宗顺利攻下盖牟城,俘虏二万多人,粮食十多万石。

    五月,张亮领水军从莱州渡海,夜袭卑沙城,俘获八千人。

    太宗在五月率后续大军到达辽泽,令将作大匠阎立德日夜不停的大兴土木,遇泽垫土,遇水搭桥,短短五日,数万大军便渡过了二百里的沼泽地。”

    “等等,阎立德是?”

    “就是阎立本的兄长。”

    “哦,我说这么耳熟,原来是他管工程兵。”

    “工……什么工程兵?”

    “咳,不要在意这些,继续说下去,接下来太宗又是如何用兵的?”

    苏大为轻咳一声,目光环扫一圈,车马还在随着人流队伍辘辘向前。

    身边围的人越发多了,有黑齿常之、安文生、王孝杰、娄师德。

    甚至连都尉薛绍义都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策马过来。

    见苏大为看向自己,薛绍义向他露齿一笑,微微点头,指了指阿史那道真,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苏大为点点头。

    军中男儿,都是好学之人啊。

    提起用兵打仗,一个个都听得入了迷。

    任由马随着队伍继续向前,听着阿史那道真继续道:“渡过辽泽之后,太宗决定背水一战,以示必胜之心。

    所以下令拆除了渡河的桥梁,率领大军和李勣的先锋一北一西,向辽东城进兵。

    要知道,昔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百万大军都没有拿下辽东城。”

    “后面呢?后面如何?高句丽如何反应?”

    王孝杰忍不住插话。

    “大唐六万大军,兵分两路杀向辽东城,高句丽也派出了大约四万步骑,紧急驰援辽东。

    接下来,便是李勣与李道宗的先锋在辽东城外与这群敌军相遇。

    当时先锋不满万人,而且已经行军三千余里,连续作战超过一个多月了。

    不少将士建议坚守,待太宗的主力来了再做打算。”

    苏大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摇头道:“若是此时不敢战,军中锐气必失。”

    阿史那道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阿弥说中了,当时任城王李道宗断然拒绝坚守,在他看来敌人虽多,但也是远道而来,狭路相逢勇者胜,尤其做为先锋,更不能退守避战,弱了大唐的胆气。”

    “好,好一个李道宗!”

    苏大为骑着龙子,忍不住赞了一声。

    他依稀记得,永徽四年,李道宗被卷入房遗爱谋反案,坐罪流放象州,病死于途中。

    心中不由替这位出身李唐宗亲的名将暗道一声可惜。

    正如薛万彻临死前喊的那句:万彻大好健儿,恨不能死在战场上。

    军人,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归途。

    “道真,接着说,这段事我也不太清楚,说下去。”

    苏庆节在一旁催促。

    阿史那道真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李勣听了李道宗的话,赞赏了他的勇气,并给了李道宗四千骑,让他去挡住这四万多高句丽军。”

    四千,对四万。

    也就是说,唐军此战,必须以一挡十。

    “遇敌之后,李道宗手下果毅都尉马文举主动请战,厉声说,不遇敌,何以显壮士,率着一彪人马,向十倍于己之敌发动突击。

    马文举之勇,令唐军士气大增,一个个奋勇向前。

    舞舞陌刀,见人就砍,所向披靡。”

    黑齿常之道:“应该不会这么轻松取胜吧?高句丽人的战力没那么弱。”

    “被你说中了,高句丽军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很快组织起反扑,激战之后,终究兵力相差太过悬殊,唐军渐渐不支,更危险的是行军总管张君义居然被打得一退再退,毫无还手之力。”

    阿史那道真这番话,把在场所有年轻将领的心都提了起来。

    尽管,他们知道那是十多年前的战役,而且大唐不会输的。

    但心里,都莫名的有一丝焦急。

    苏庆节催促道:“别卖关子,后来如何了?”

    “唐军阵营开始散乱,不少兵士也开始四散而逃。”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急了。

    苏庆节脸色一黑。

    王孝杰则是脸色一红。

    苏大为心中想:兵卒逃散,这是已呈败象了,这样还能赢吗?若我是李道宗,当时应该如何力挽狂澜?

    唐军先锋这万人若是输了,不但会大大折损唐军的实力,对士气,也将形成致命打击,甚至会影响后续战役的成败。

    大唐对高句丽的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步都不能退。

    只听阿史那道真道:“当时在后方压阵的李道宗大怒,他叫住后退的几十骑,带着他们跑到附近一处山丘高地察看,终于发现高句丽军中破绽。

    原来高句丽军只顾追击,自己的阵型也开始散乱了。

    于是李道宗带着这几十骑,就向着敌军最敌的地方冲了过去。

    他们一边冲,一边砍,如入无人之境。

    在战场后方的李勣看到唐军后撤,也是急红了眼。

    他顾不得做为三军主帅的安危,带着剩下的最后预备役,大约两千人一齐冲了上去,拚命砍杀。

    仗打到这个份上,主帅,副帅全都冲上一线鏖战……”

    阿史那道真说到这里,停下来稍稍喘气。

    结果被所有人怒目而视。

    “说下去,别在这里停下!”

    “能不能说完了你再喘气!”

    苏大为更是骂道:“断章狗!”

第九章 猛将

    阿史那道真一脸懵逼:“什么断章……”

    “快说!”

    苏大为用手里马鞭伸过去在他肩头敲了一记。

    阿史那道真摸摸头盔扶正,这才道:“将军王爷们都不要命,下面的士兵岂能不军心大振?所有人都反身杀敌。

    在唐军所有人舍身忘死的砍杀下,终于,高句丽军先支撑不住,军阵崩溃。

    无数高句丽军胆气被夺,调转马头逃向辽东城。

    李勣和李道宗在后面拚了命的追砍。

    砍杀了一千多敌军,才撤下来。”

    一口气说完,阿史那道真拍了拍胸口,抱怨道:“你们让我喘口气成不成。”

    苏大为等人,一直摒着气息等着听结果。

    直到听说唐军获胜,胸中一口气才出来。

    果然,现实永远比小说故事精彩。

    光是这番战役,这般跌宕起伏,就让苏大为和苏庆节、娄师德等一帮将领听得大呼过瘾。

    苏大为想了想道:“对了,你这还没讲完呢?后来对高句丽如何了?太宗为何没能在那一仗灭高句丽?”

    以唐太宗的武德之充沛,灭国,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大难度的事。

    一路上被他灭掉的国家不知道有多少。

    连突厥这种天敌,都被瓦解,为何高句丽能活到现在?

    “哦,等我喝口水。”阿史那道真看了看队伍,又看了看左右,发现这么多人时,他又有点兴奋,眼里闪着光,伸手去摸马鞍旁挂的水囊。

    “喝个屁的水,快点,这次不许停,一口气说完。”

    “咳咳,没想到你们都这么喜欢太宗打仗的故事。”

    “少说废话,快讲,后来高句丽如何了?”

    “哦,李勣他们先锋取胜后,高句丽剩下的人便缩在城里,任人叫骂,再也不出来了,做了缩头乌龟。

    几天后,太宗率后幻城大军抵达辽东城,听说李勣等先锋战的事,厚赏了李道宗,破格提拔了马文举。

    另外,又斩杀了后退的行军总管张君义。

    第二天一早,太宗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亲率数百骑,就像他二十多年前一样,到前线视察敌情去了。”

    阿史那道真说到这里,立刻看到所有人目光怪怪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你们这样盯着我做甚?”

    “阿弥,你这眼神,让我觉得有点惨得慌。”

    “道真,当时太宗应该四十多岁了吧,二十年前,是太宗二十来岁,在洛阳打王世充的时候,那时的太宗喜欢领着几百人去战场前线观察敌情,好几次被王世充抓到机会,派大军围杀。

    数度险死还生,惊险万状。”

    对这段历史,苏大为还是清楚的。

    “当时太宗四十有六。”

    这话说得苏大为都无语了。

    四十六岁,在大唐这个时代,绝对是爷爷辈的。

    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生猛,当真不愧是天可汗。

    “太宗之后还亲自提起了麻袋,和将作大匠手下的兵卒一起提土填辽东城的护城河,如此,军心大振。

    唐军悍不畏死,向辽东城发动了无数次猛烈的进攻。

    但辽东城高大坚厚,猛攻了十二天,依然纹丝不动。”

    喘了口气,不待周围狼一样盯着自己的众将发问,阿史那道真赶紧道:“有转机,转机在五月中,突然有一夜南风大作,尘沙遮天蔽日,星月皆隐,四下变得黑暗。

    太宗见状,挑选了数十名精锐士卒,趁着夜色悄然爬上院落城。

    一把火烧了辽东城西南的角楼。

    当夜狂风大作,火势漫天。

    整个辽东城的城防一下子就乱了,军心涣散。

    太宗趁机率军再次对辽东城发起猛攻,天亮前,这座隋炀帝耗兵百万都没能攻破的辽东城,就这样落入我军手中。”

    这番说完,不光诸将大为兴奋,连路过的士兵,也有不少奋力敲击着兵器,大喊:“我军,威武!”

    苏大为也是一时无言。

    这天气来得也太巧了,堪比汉光武帝的大火球召唤术和狂风术啊。

    想想当晚狂风大作,火龙冲天,那绝对也是大场面。

    果然不愧是位面之子,气运加身,时来天地皆同力。

    做天可汗,哪能没点大气运。

    嗯,太宗身上,必然龙气充沛,武德爆表。

    “辽东城这一战,高句丽军被杀一万多人,被俘一万多,百姓有四万多被俘,之后太宗便改辽东城为辽州。”

    阿史那道真看看四周,见众人还没散,他索性一边骑着马,一边接着道:“我军在辽东城休整了十日,随后太宗了李勣又挥军向最近的白岩城杀去。

    还没到的时候,白岩城守将孙代音就举旗缺陷降,太宗大喜,立刻催促加快行动,前去受降。

    但是当大军火急火燎的赶到白岩城下时,孙代音又变卦了。

    他一变卦,就害了整城的人……

    太宗大怒之下,下达了一道严酷的军令:破城之日,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公私,全部赏赐给士兵。”

    众将听得入神。

    连路过的士兵,也伸长脖子,向这边投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却是在心里暗叹一声。

    好么,总算知道苏定方之前下令劫掠的根子从哪来了。

    敢情从太宗时就开了先例。

    说赏赐兵卒,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正如之前程知节在征西突厥时做的事,苏定方之前在百济做的事一样。

    那就是,屠城。

    纵兵劫掠。

    幸存者男子为奴,女子为娼,永世不得翻身。

    “太宗命右卫大将军李思摩为先锋对白岩城发起猛攻,从早上一直打到晚上,眼看要被攻破,却出现意外,李思摩被流箭射中,无奈之下,只得撤兵。

    而此时高句丽从乌骨城派出的一万多援兵,已经距离白岩城不远了。”

    你妈的!

    苏大为恶狠狠的瞪了阿史那道真一眼,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把一个打高句丽说得这么跌宕起伏干嘛,你以为你是说书人吗?

    “咳咳,要不今天就讲到这里,咱们继续赶路。”阿史那道真看出苏大为面色不善,有些怂了。

    “别啊!”

    苏庆节从马上一把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后面,我快想起来了,我有印象了,你接着讲,讲到我知道的部份,就可以停了。”

    “凭啥,我们想听完全部。”

    苏大为也在一旁冲阿史那道真冷笑道:“你起的话头,今天不把打高句丽这事说清楚,晚上你就别吃饭了。”

    “呃……”

    阿史那道真呆了一下,马上嘴皮飞快道:“太宗见李思摩受箭伤十分痛苦,为了鼓励他的勇敢,竟然亲自为李思摩伤口吮血,把淤血全部吸了出来。

    大将契必何力听说太宗此举,非常感动,居然率了八百骑兵主动出击,去阻挡新增的一万援兵。”

    说到这件事,苏大为点点头:“契必何力我知道。”

    就是这位老兄,在太宗死时,主动提出要为太宗殉葬。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对于契苾何力这位胡将来说,太宗有知遇之恩,按胡人的规矩,是要陪葬的,否则就是不忠心。

    所以他一定要提出来。

    但对李治来说,如果答应了,其他人怎么看?其他人要不要也为太宗陪葬?

    可李治也不能直接说阻止。

    毕竟人家是为了他的父皇要去殉葬,自己说不要,那岂非不孝?

    小机灵李治,很快便将此事化解,对契苾何力等人说,太宗皇帝生前曾说过,要你们留着有用之身,报效国家,不需要殉葬,如此解决了一桩小危机。

    王孝杰在一旁问道:“契苾何力才八百人,如何能挡住那一万人?”

    “那自然是……挡不住。”

    阿史那道真这话出来,差点没让周围人直接挥拳打他。

    一见气氛不对,他也学乖了,不待催促忙摆手道:“那一战真是惨,契苾何力真的是玩命了,在大战之中,被敌人长矛刺穿了腰部,眼看就要命丧黄泉……”

    “不许大喘气!给我说完!”

    苏庆节、王孝杰、崔器等一齐鼓躁起来。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此时正在军中,眼见契必何力有难,他一人单枪匹马,杀入高句丽中军中,拚命砍杀,终于从万军丛中,将契苾何力救了出来。”

    “薛万备?”

    苏大为对这个人有些陌生,忍不住问了一声。

    安文生在一旁道:“永徽四年,卷入房遗爱、薛万彻、荆王李元景谋反案,被流放交州。”

    苏大为一时默然。

    可惜了,薛氏一门大好男儿,没能在战场上继续绽放他们的光芒。

    当真是可惜。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再眯眼看了看远方,扭头向阿史那道真道:“再有十余里,就到泗沘城了,你最好快点说完,不然……”

    不然什么,不用说出来。

    阿史那道真一看左右苏庆节等人,一副又想听,又恨他吊胃口,纷纷摩拳擦掌想要打沙包的模样,顿时胆气一怂。

    心里暗骂自己不该多事炫耀。

    只得硬着头皮道:“契苾何力被救回后,并没有撤回养伤,反而更加愤怒,只是简单的包扎,便又率人冲向敌军。

    这一下,把那些高句丽人吓坏了,以为唐将有什么妖法可以不死。

    居然就此阵脚打乱,最后一万多高句丽军自相践踏,溃散数十里。

    被契苾何力和薛万备一鼓作气砍杀了千余人,至天黑方收兵。”

    猛!

    苏大为一瞬间有一种头眼发麻的感觉。

    这契苾何力也太猛了。

    有机会,当真要见识一下这位异族猛将。

    安文生在一旁向他问:“阿弥,你上次在未谷城外,用一千骑击溃百济数千,与契苾何力此战,也相差仿佛。”

    “文生,你就别损我了。”

    苏大为苦笑一下:“当时百济与新罗早已互相砍杀,疲惫不堪,我们那千人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白捡便宜。若是处在契苾何力那样的局面,我做不到。”

    “环境不同,不好比较,现在府兵的战意和素质,比那时候也降低了不少。”

    安文生压低声音道:“若是有一支太宗时的真正玄甲精骑,以你的谋略,以千敌万,易如反掌。”

    “咦,文生,你今天说话怎么这般动听?”

    苏大为佯做惊奇道:“会说话就多说点。”

第十章 横扫

    十里外,百济都城泗沘城的高大城墙,已经隐隐在望。

    不久前才经历过战火,所以泗沘附近的树木早已砍伐一空,不少地方还残留有焦土,一些草丛和泥地里,还能看到隐约的箭簇,一些大石上都有刀劈斧砍的痕迹。

    那一战,泗沘城是动用了投石机的。

    也不知大唐的将士究竟用了怎样的勇气,才能冒着矢石,完成半个月征服百济这样的壮举。

    细细的雨丝飘落,犹如烟雾。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细密水珠,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龙子,安抚一下爱骑焦躁的情绪。

    刚要和安文生再说点什么,苏庆节一声惊叹,将他和安文生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原来阿史那道真已经讲到太宗征高句丽时最紧要的部份。

    “援兵即溃,白岩城主孙代音眼见无望,终于举城投降了。不过太宗并没有真的纵兵劫掠,而是用大唐府库里的钱财封赏所有攻城的将士,平息了将士们对财富的渴望,并且将白岩城改名为岩城,命孙代音为岩城刺史。”

    苏大为眼露惊讶。

    这一点是他没想到的。

    他还留意到,左近的苏庆节、娄师德和王孝杰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若是平常的将令,一怒兴兵,说屠城,便会屠城。

    但似太宗这般,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能驾驭住士兵的贪念,来获得政治上的成功,说明太宗的头脑非常清醒。

    白岩城屠了容易,但往后其他城,只怕会更加殊死抵抗。

    赦免白岩城满城老幼,这是仁。

    以府库钱财,代替劫掠之财,赏赐将士,这是信。

    任命孙代音为岩城刺史,这是义。

    这一手玩出来,除非是狼心狗肺之人,否则绝不会再背叛太宗。

    而且,就算孙代音想叛,只怕白岩城的百姓,也必会有人感念太宗的仁德。

    再则,附近各城,见到投降不但没有降罪,反而得到封赏,继续得到重用,只怕抵抗的心也会动摇几分。

    果然不愧是天可汗,这一手玩得漂亮至极。

    哪怕是今天,对苏大为等人来说,也极有借鉴意义。

    安文生在一旁叹道:“难怪太宗能得四方之才投奔,恨不能早生几年,随太宗一起征战。”

    “老安,你不是说你讨厌官场,不出仕吗?”苏大为白他一眼。

    “咳,如果是太宗朝,我愿为国效力。”

    “呵呵,有见地。”苏大为向他竖起大拇指。

    “你们俩别岔开话题,白岩城之后,唐军如何了?”苏庆节追问。

    “兵马在白岩城经过十天的休整后,六月十一,太宗留下一万多人驻守刚攻下来的几座城池,率领五万人,向着辽东最后一座坚城安市城杀了过去。”

    咯噔!

    所有人心里一动,知道阿史那道真终于说到戏肉了。

    都听说昔年太宗征高句丽,惜顿挫于安市。

    终不得辽东。

    但其中细节如何,还真没多少人清楚。

    老一辈都没怎么提这件事,他们这些大唐府兵二代,勋贵二代,自是不知其详。

    “六月二十日,大军到达安市,立即对安市发起了猛攻,二十一日,高句丽北部酋长高延寿、高惠真率领十五万援军,也向安市城杀过来。”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五万,对十五万。

    还要加上安市城。

    这仗,不好打。

    “决战之前,太宗与左右众将曾言:若我为高延寿,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与安市城互为犄角,占据要地坚守不出,再派骑兵纵掠唐军粮道。

    中策是带着安市的百姓撤离。

    下策,是与唐军决战。

    我料,高延寿必是要与我军决战。”

    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说这话,大家都捧场,要换个人这么说,一定会被怼回去。

    人家十五万人,你这才五万人,人家不寻求决战,难道跑来浪费钱粮旅游来的?

    “决战之前,太宗又做了几件事,首先是让阿史那社尔,也就是我阿耶率一万突厥骑去引诱高延寿军,交战后便佯败,以轻慢其心。”

    说起自家老爷子当年的雄姿,阿史那道真颇有些眉飞色舞之感。

    “决战之日,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列阵四十余里,在唐军前耀武扬武。

    太宗心生一计,派一名使者向高延寿表示怯战之意,并说只要两国修好,给大唐一个面子,好方便撤兵,并且不小心透露大唐‘缺粮’的秘密。

    高延寿大喜过望,加上前天刚将大唐的突厥骑追砍了数十里,以为唐军真的不敢战。

    二十二日,天还没亮,太宗便下达总攻命令。

    先是留二万人守大营,防备安市城的敌军偷袭。

    接着命李勣率一万五千名步骑兵,在西岭列阵。

    还令长孙无忌率领一万一千名精骑,从山的北面迂回包手抄到高句丽军的背后。

    最后是太宗亲率四千步骑,登上北岭,指挥作战。

    高句丽这边,见唐军只有一万多人在前方布阵,皆放肆嘲笑说唐军不自量力。

    太宗在山上看到长孙无忌已经绕到敌后了,立刻下令擂鼓进兵。

    一时间,战鼓号角,响彻战场。

    从前方,后方,还有太宗从侧面,一齐向高句丽军猛攻。

    直到这个时候,高延寿才发觉大事不妙。

    忙下令高句丽军兵分三路阻挡唐军进攻。

    可惜为时已晚,高句丽军阵型都还没布起来,听到号令,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又被大唐铁骑杀到面前,一时大乱,不能抵挡。

    而且当时还电闪雷鸣,天降大雨,高句丽疑唐军有法术,彻底乱了。

    对了,双方正在鏖战时,从唐军中杀出一位身披银甲的猛将,单人独骑,冲入高句丽军中。”

    说到这里,阿史那道真终于停下来,需要喘口气。

    而苏大为则是与安文生、苏庆节,异口同声道:“薛仁贵!”

    “对啊!”

    阿史那道真一拍大腿:“被你们说中了!”

    苏大为翻了记白眼,心说:薛仁贵,我兄弟啊,他的事迹我能不清楚吗。

    “总之这一战,太宗以三万人,大破高句丽军十五万,狂追高句丽军近百里,最终杀伤二万余人,俘获五万匹马,五万头牛,一万领铁甲,其余辎重器械无数。”

    听到这些战利品,包括苏大为在内的众将,都是摩头擦掌,露出兴奋之意。

    三万破十五万,这战绩,无论放哪里都是一个奇迹。

    而太宗李世民,就善于打出这样奇迹般的战绩。

    “对了,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安市城最后怎么回事?”

    “别急,高延寿那里还没结束,他战后收拢了三万残军,依山固守准备与我军持久战,结果被三万唐军给围了,拆掉了所有的桥梁,断了高延寿军归路。”

    “等等,三万如何围三万?兵书不是说十则围之,一比一怎么围?”

    苏大为问。

    阿史那道真两手一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大概就是薄薄的站了一圈吧。”

    “呃。”

    “结果第二天高延寿就出来投降了,太宗鄙夷了一番后,将三万高句丽俘虏挑选三千五百名酋长,迁往内地,其余的三万余俘虏,则放了回去。”

    “放了?”

    这一下,又大大出乎苏大为和娄师德人的意料。

    俘虏是敌人的有生力量,不杀也不能轻易放啊。

    太宗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但细思又大有深意。

    苏大为略微一想道:“唐军此时必是粮草转运困难,养不起闲人了。”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等人向他看来,苏庆节有些惊讶道:“阿弥你脑子反应倒快,想来应当是如此了。”

    “对了阿弥。”

    阿史那道真接着道:“俘虏没有全放,其中有三千多名靺鞨族士兵,全被坑杀。”

    “坑杀?”

    “这是为何?”

    阿史那道真依旧是两手一摊:“不知道。”

    苏大为在龙子背上,摆手道:“等等,让我想想,这批俘虏,太宗其实是用了三种办法处理,一是迁酋长回内地,二是放了大部份,三是坑杀了数千靺鞨族士兵。”

    “所以太宗此举有何深意?”

    “我想到了,那些部落酋长在各村势力盘根错节,把这些人带回中原,就是质子,既可为质,又可以从他们嘴里套取当地情报,还可以让这些酋长劝降当地,这是一石数鸟之计。”

    “那放的那些人?”

    “刚才我就说了,唐军缺粮,那哪里是三万俘虏,那是三万张吃饭的嘴,若是不喂饱,这些饥饿的士兵一但哗变起来,又是一桩麻烦,放了他们,既减轻了我军的包袱,又可以令他们在高句丽军中散布唐军的强大,还有优待俘虏,可以瓦解高句丽军的战心。”

    安文生在一旁听了抚掌道:“阿弥此言大妙,定是如此。”

    “文生,你变了,你以前不爱拍马屁的。”

    “滚!”

    安文生冲他没好气道:“还有第三条,你看看猜不猜得中。”

    “要不我们都在掌心写出来,再对一下?”

    “贼你妈,谁跟你玩猜谜游戏,这第三条,我料你多半是猜不出。”

第十一章 千头万绪

    见安文生作色,苏大为哈哈一笑,向着周围露出探询之意的娄师德、王孝杰等人道:“第三点有何难猜,靺鞨族原本臣服于大唐,结果后来又投向高句丽,对这样的叛徒如果不杀,留着过年吗?

    以直报直,该杀的要杀,如此才能显出大唐的威严。”

    “嗯。”

    周围所有聆听的将领,包括薛绍义,皆一齐点头,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一边放,一边收押,一边坑杀。

    太宗的手段,也可当得起一句,多智近妖了。

    苏大为,却从此事想到了更多。

    太宗李世民对靺鞨族这般做法,体现出来的思路是:不忠者,不用。

    可以原谅那些曾经想置你于死地的敌人,但绝不能原谅那些背叛你的身边人。

    甚至可以原谅那些那些落入红尘的妓女,但却不能原谅曾经背叛的爱人。

    因为前者要么生活所迫,要么各为其主。

    但后者却是狼子野心,为了利益,连亲近之人都可以出卖。

    这种人,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绝不可相信。

    苏大为想到此节,只觉得脑中清明,若有所得。

    “对了,太宗此战后,还曾去信给当时的太子,就是如今的陛下,信里说:朕为将,何如?”

    苏庆节、安文生和苏大为他们,听到这句,都是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微微一笑。

    从太宗给李治的这封信里,看到了一个真性情的父亲,在自己儿子吹嘘:你老子我带兵打仗还不赖吧。

    想想那个威严的天可汗,也有这样一面,令人忍俊不禁。

    “安市城最后没打下来吧?”

    王孝杰在一旁问。

    阿史那道真摊开手:“可不是么,连续攻打了数月,安市纹丝不动,一直到了九月,辽东早早进入寒冷季,最冷的时候居然滴水成冰。

    太宗做了最后一次战前会议,降将高延寿建议,可以绕过安市,直接打乌骨城,然后一鼓作气,拿下平壤。

    太宗听了颇为心动,然而长孙无忌立刻说不可,若是大军绕过安市,长途奔袭,安市城里还有十万高句丽军,一但被他们截断粮道和归路,唐军可能会有覆没之险。

    最终,太宗放弃了这个计划,九月十八日,下令班师回朝。

    也幸亏大军撤回及时。”

    “怎么?”

    “到十月的时候,唐军刚到渤错水,就赶到天降暴雪,被冻死数百人,如果再晚几天,只怕会更惨。”

    阿史那道真心有戚戚道。

    他是草原人,自小也见过大漠草原上的“白灾”,牛羊人畜全部冻死,难以幸免。

    那种自然之威,岂是人力可以抵抗。

    “所以这就是结果?太宗征高句丽就这样顿挫于安市?”

    “可不是嘛。”

    阿史那道真道:“此战,我军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等十余座城,迁徙辽、盖、岩三州百姓约七万。

    在新城、建安、驻跸三次大战,共斩杀高句丽士兵四万余人。

    获得战马五万匹,牛五万头以上。”

    “那战损呢?”苏大为开口问,他比较关心这个。

    想以双方战损比,来确定这一战,唐军究竟是胜了,还是吃了亏。

    “哦,征高句丽我军战马损失十之七八。”

    战马,唐军五万人,那就是有近六万匹马,差不多损失了四五万匹战马,这还是挺心疼的。

    不过从高句丽又俘获了五万匹战马,算是拉平了。

    “我军此战损失如何?”

    娄师德与薛绍义几乎同时问。

    阿史那道真挠了挠头,摸到的是冰冷的头盔。

    他晃了晃脑袋,有些不确定的道:“据我阿耶说,是伤亡两千余人,其中有步卒一千余,还有七百多人是随张亮的水军渡海时,海船翻覆而亡。”

    “才两千。”

    众将一时惊叹。

    无论如何,以两千士兵的战损,取得上面的代价,大唐怎么也没有吃亏。

    相反,还是大大占了便宜。

    “可是我听说太宗晚年说,自己征高句丽失败了,还不断反思。”

    “呃,太宗出兵前,是誓要一战灭高句丽的,从这点来说,也许,太宗就认为自己此战失败了吧。”

    “战略虽未能完成,然而已经大大削弱了高句丽的国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句丽这些年还一直入侵新罗。”

    “屁,那是因为太宗和陛下的疲兵之计,一直在边境出兵骚扰高句丽,使他们无法向辽东扩张,只能去欺负新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

    就在这时,听到前方有人喊:“泗沘城到了。”

    娄师德和王孝杰等人,忙冲苏大为打了声招呼,骑马回至本队。

    薛绍义也匆忙回去了。

    入城前,要约束队伍,维持秩序。

    按惯例,多半是少部份跟随主将入城,大部份人还要在城外选要地驻扎,与泗沘成犄角之势。

    阿史那道真一夹马腹,正要去找自己那些兵,忽然想起一事,扭头向苏大为好奇的问:“对了阿弥,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太宗征高句丽之事,莫非……”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大为哈哈一笑,挥手赶他走,让他快点去自己的队里。

    安文生却在一旁悄悄凑近,从他那匹黄膘马上,凑过半身,贼兮兮的道:“阿弥,莫要瞒我,你是不是想,把高句丽打下来?”

    “文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太宗没办到的事,我怎么可能办到。”

    苏大为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

    “是吗?”

    安文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心里也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阿弥这小子,有时候胆大包天,有时候又过分小心,不过按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这次撩道真说这么详细,一定有他的目地。

    除了图谋高句丽,还能是什么?

    不过高句丽确实不是简单能吞下的。

    何况现在百济的情况,也是焦头烂额。

    想吞并高句丽,此时并不现实。

    想到这里,安文生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打消。

    大军刚进入泗沘城区,还有许多公务要做,队伍如何驻扎,防务如何安排,后勤如何补给。

    还有如今熊津都督王文度死在任上,但是留下的事,却不能不处理。

    如何安民,如何剿灭叛乱,如何收集情报。

    还有大军轮值,轮换巡守防区。

    当千是千头万绪。

    苏大为刚刚带着苏庆节和娄师德等四千余人,在泗沘城外安营扎寨。

    另一位折冲府折冲都尉薛绍义则在城的另一头,驻扎下来。

    刘仁愿则率着他亲军三千余人进入泗沘城,接管防务。

    此时天色已渐黑,苏大为在军帐里,和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苏庆节、南九郎等人正在对着地图比照地形,商议着军务。

    帐蓬里已经点起了鲸油灯,倒是十分明亮。

    才说了没一话,就见帐外有亲兵喝止,然后有人在外面说了几句,片刻后,有亲兵在帐外道:“都尉,左骁卫郎将请您进城,说有要事商议。”

    苏大为有些纳闷,左右看了看:“军务还没安排好,刘仁愿这时候找我做甚?”

    阿史那道真刚好掀帘进来,大呼小叫:“会不会有诈?”

    “诈你个头啊。”

    苏大为没好气的道:“左骁卫郎将是这里最高长官,我们都得听他管,有什么诈?”

    扔下手里的毛笔,向安文生和娄师德道:“我去去就来,防务的事交给你们商议,等我回来,直接把章程报给我。”

    “诺。”

    借着傍晚昏暗光线一眼看去,泗沘城不愧是百济国都,城墙高大厚重。

    虽不能与大唐国都长安相提并论,但在半岛,已是少有的大城。

    幸亏当日苏定方进兵神速,而且用攻心之策,令百济王族自相猜忌,方从内部将其瓦解。

    否则若百济人有三五千兵,粮食充足,这百济国都,短时间内还真不好拿下来。

    星月光芒洒下,寂冷清凄。

    泗沘城比数月前,冷清了太多。

    大唐在这里暂时还是军管,入夜即限制行人不许出门,有唐军入夜巡逻,气氛肃然。

    跟着刘仁愿派来的传信亲兵走过城洞,穿过泗沘城的主道,伽耶道,一直来到原本的百济王宫前。

    刘仁愿自然不会住到王宫里,那样是犯忌讳的。

    而是在王宫旁选了一处过去大臣的宅子,做为临时办公行辕。

    至于百济王宫,则是暂时封存,有卫士守防,防止有人想趁乱偷盗。

    穿过院落,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十分森严。

    远远看到前方的宅子里透出灯光。

    走近了看。

    从敞开的窗子里,看到一张上好的花梨木桌,桌上摆放着许多珍奇物件,不过此时都被扫到了一边,留下一半的空地,除了一盏油灯,堆放的都是满纸公文,厚厚的资料文书。

    此时,一个大胡子将军正坐在桌前,咬着笔头,对着这些东西怔怔发呆。

    不是刘仁愿还有谁。

    “将军,末将领命而来。”

    苏大为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先是轻咳一声,提醒对方,然后提高点音量打招呼。

    从里面传来刘仁愿大喜的声音:“来了?快进来!”

第十二章 百济龙脉

    苏大为走进房里。

    这里曾是过去百济贵族家的宅院,虽然只是简单的书房,却已经布置的无比奢华,比大唐寻常王公,有过之而无不急。

    光是墙上挂的字画,已经令苏大为叹为观止。

    另外引他注意的是,房里在壁上还设有佛龛,供着一尊佛像。

    也不知是什么佛,面前还有一个几案有各种供盘和香火。

    不过此时主人早已被苏定方一起带回大唐,供烛上的香火早已停了不知几多时了。

    在书房一角,还有许多古董摆件,但此时也都散乱的堆在地上,明显是主人走得慌乱,而后来的唐军,也没有去整理。

    本来这一切应该是王文度处置。

    可现在新来的熊津都督突然暴毙,自然也没人去做这些事。

    王文度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当真是匪夷所思。

    令人感到吊诡。

    要说没点阴谋,所有人都不信。

    “不知将军找我来有何事?”

    苏大为向刘仁愿叉手行礼道。

    刘仁愿站起身,伸出大手抹了把头上细密的油汗。

    这个天,外面天寒地冻的,他居然出汗了,也是咄咄怪事。

    “你来了就太好了。”

    他又习惯性的摸了把自己的大胡子,两眼圆瞪:“这些文书,我实在看得脑壳疼,不如你帮我处置。”

    “呃,将军,你的随军主薄?”

    “去清点府库统计钱粮去了,这不,就想起你来了。”

    “将军,你这可就……”

    苏大为和他现在比较熟悉,也能开点玩笑:“末将营里也有许多事务,这些文书,找个识字的不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

    谁知刘仁愿把蒲扇般的大手挥起来,用力摇头道:“这里面有许多熊津都督府的机密文书,一般人岂能接触。”

    他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些郁闷,不过胡子实在太过浓密,挡住了大半张脸。

    所以苏大为一时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是郁闷,还是在偷笑。

    总之感觉有些奇怪。

    “那都督府这些文书末将看了岂不是……”

    “你不一样。”

    刘仁愿圆瞪的虎目里,闪地一抹狡黠。

    “大总管回大唐前,都跟我说了。”

    “大总管又说了什么?”苏大为有点懵。

    上次您老不是才说大总管说我鬼点子多,现在又来这个,还说了啥你倒是一次说完啊。

    “大总管跟我提过,你在百济还有一个秘密任务,专司收集刺探消息。”

    “呃。”

    苏大为没想到苏定方这都跟刘仁愿说了。

    不过也无妨,他来百济是受李治所命,重组在半岛的情报系统。

    任务虽隐秘,但以苏定方的身份,并不算秘密。

    苏定方临行前,把这个跟刘仁愿交待,也说明刘仁愿是自己人,可以托付。

    当然,至于苏大为都察寺卿的身份,就连苏定方也只是隐约有些察觉,自不可能向刘仁愿说了。

    刘仁愿不知道苏大为心里的活动,继续摸着大胡子道:“你既然负责这边的情报消息,那熊津都督府的公文正好一并兼起来,我会上表朝廷,在任命新的熊津都督前,让你为代为署理往来公文机要,就以你为代都督吧。”

    “左骁卫郎将!”

    苏大为吓了一跳。

    “我只是一个折冲府都尉,让我做代都督,这级别跨得太大了吧?”

    人的步子不能太大,太大容易扯蛋。

    自己的都察寺卿不过是从四品,距离正三品的熊津都督,还差着三个等级,哪有那么容易跨过。

    大唐都督是地方军事长官。

    都督下面是刺史。

    都督统管军事,刺史负责行政。

    而唐时将地方分为上、中、下三州。

    此三州任命的都督的品秩又有所不同。

    上州为大都督,从二品。

    中州是中都督,正三品。

    下州为下都督,从三品。

    百济所设的熊津都督府为中等州,所以是正三品。

    因为征服百济太快,大唐只派了右卫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统兵镇抚全境。

    王文度接到任命跑得飞快,连后续援军和治理班子都没带,就随身一些亲兵和幕僚就上路了。

    结果谁知来得快,暴毙得也快。

    真给人一种赶着投胎的感觉。

    这种情况下,刺史什么的配套机构人员,自然是全部都缺。

    现在百济只有刘仁愿这一支一万余人的唐军。

    想要镇抚百济全境,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也是他听取苏大为建议,将唐军兵力收缩至泗沘城的原因。

    一方面收缩兵力,一方面将百济的情况,加急报往大唐,等候朝廷的进一步旨意。

    “左骁卫郎将,我只是个果毅都尉啊。”

    “什么果毅都尉,这次封赏陛下不是拔你为折冲都尉,统领一折冲府吗?”

    “呃,一时嘴快说瓢了,就算是折冲都尉,也不过是……从四品下,何德何能,能代替都督。”

    “唉,榆木脑袋。”

    大胡子刘仁愿听了大摇其头:“我要你暂代,也不是真的就暂代,而是让你把都督府往来的消息和文书管理起来,我可是听大总管说了,说你有大才,对这些最是拿手,这种事,我不找自己人,还能找谁?”

    “大总管还说了这种话?”

    苏大为一脸狐疑的看向刘仁愿。

    后者伸出蒲扇大的巴掌,用力在苏大为肩膀上拍了拍。

    刘仁愿身材七尺五寸,比苏大为略矮了半个头。

    不过他拍起苏大为的肩膀,依旧是干净利落,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办事我放心,这里的文书和往来公文,就交给你处理,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这……好吧。”

    苏大为无奈道:“那有些公文我能不能拿去我的行营里处理,毕竟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离营太久。”

    “可以啊。”

    刘仁愿见他答应下来,搓了搓手,十分高兴道:“只要你把这摊活接下来,都不是问题,就是有一条,绝不能有任何疏漏,要是公务的事,或者往来的秘信,有泄露,本将唯你是问。”

    “是。”

    “对了,还有一事。”

    刘仁愿忽然想了起来,指着桌上一份公文向苏大为道:“今天接到海上传来的消息,说是倭国那边,最近派了很多渔船在对马和新罗一线,有时也会飘到百济这边,行迹十分可疑,你怎么看?”

    “这事我知道一些。”

    苏大为沉吟道:“百济一直与倭国通好,双方互送质子,并且倭国皇室母系有百济王室血统,双方根脉错节,同气连枝。

    之前就听说,百济与倭国达成联手之盟,让倭国人从海上进攻新罗,百济从边境向新罗推进。

    原本倭国是想集合大军,从九州出发,过对马岛,从新罗的釜山港登陆,直插新罗都城金城。

    不过后来出了一点意外,听说倭国那个女天皇病重,也不知现在死了没有。

    总之倭国出兵的事被耽搁下来了。

    百济被灭以后,倭国这么久必然收到了消息,百济这边还有个皇子在倭国做质子,正当壮年。

    听说百济重臣鬼室福信已经前往倭国,我料他是要接回做质子的扶余王子,再借倭国之兵,从海上偷袭我们。”

    “原来如此。”

    刘仁愿点点头,眸中闪过一抹冷意:“就凭那小小的倭人,也敢来挑衅我大唐的兵锋。”

    “将军,咱们现在手里才一万人,不能太大意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我这就派人联系停在港口的水军,让他们小心戒备,如果倭人不来便罢,若是敢来送死,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刘仁愿骂了一声:“就凭倭人那种小破渔船,给大唐水师提鞋都不配。”

    这倒不是刘仁愿自吹自擂。

    唐朝水师船只承袭大隋,而隋又承自魏晋南北朝。

    晋朝三分归一,吞并了三国的吴国。

    吴国的造船技术和水军,在三国时代已经是威震一方。

    这个技术积累,不知甩出倭人多少代了。

    倭人现在,能有点小破渔船充充门面。

    渡一个数十里的对马海峡,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在刘仁愿眼里,简直就是夜郎自大。

    不知所谓。

    “对了将军,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还有什么事?”

    刘仁愿瞪了一眼苏大为,有些焦躁起来。

    本来想把公文这些推给苏大为,谁知这家伙如此能说,说了一句又一句,本将还没用晚膳,现在五脏庙都翻腾起来了。

    就不能一口气说完,让大家都歇歇吗?

    苏大为一见刘仁愿脸色,就知道这位左骁卫郎将有些不高兴了。

    忙道:“就是知会将军一声,我收到的消息,有人透露,百济龙脉所在。”

    “龙脉?”

    刘仁愿一个激灵。

    刚才的不快早已不翼而飞。

    自古,凡是牵扯到“龙”字,那事情准小不了。

    “小小的百济,还有龙脉?不会吧?”

第十三章 道琛之谋

    刘仁愿虽是匈奴族,但归化已经两代人,对龙脉之事,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他粗短的眉头皱在一起:“苏大为,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能确定吗?”

    自古,沾龙字的都犯忌讳,唯有九五至尊才能享有。

    据说秦朝时,秦始皇出巡路过金陵,有人跟他说,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气。

    于是秦始皇命人凿穿山脉,以斩断王气。

    因为天无二日,帝王只能有一个。

    这是最古老关于风水龙脉的说法。

    李世民晚年甚至不惜借故杀了李君羡,只因为他的小名叫做五娘子,带了个“五”字。

    而袁天罡和李淳风通过推背图算出: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凡是沾到“龙脉”二字,那都是要有无数人头落地的祸事。

    除了天子,天下还有谁配享有龙脉?

    小小的百济,哪怕再有反意,对大唐来说,也不过芝麻绿豆点大的地方,这种地方,有龙脉?

    对这种事,刘仁愿是不尽信,但又不敢不信。

    苏大为沉吟道:“也是最近,我手下抓到一个可疑之人,经过审讯,此人是泗沘城破时,趁乱逃出去的一位扶余王族,据他口供,道琛去了北境,在那边,有百济人的龙脉,似乎是想要做点什么。

    我觉得这种事,宁可信其由,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接下来,准备重点查一下此事。

    若是势态紧急,说不准得去一趟北境。”

    “那这些公务?”

    刘仁愿指了指桌上散乱的文书。

    苏大为苦笑道:“这事我既然担下了,就出不了乱子,不会误事的,就是提前跟将军说一声,万一事急,我随卓时可能出去。”

    刘仁愿来回走了几步,摸了摸下颔上的大胡子:“你把营中军备做好,防务交待好,还有这些公文秘信,务必要保密,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做好这些,如果龙脉之事真的需要你出去,你就放手去做吧,到时派人知会我一声即可。

    泗沘城有我和万余兵马坐镇,暂时应该无事。”

    “是。”

    苏大为向他抱拳道:“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等等。”

    刘仁愿打断他,向桌上指了指:“这些,统统带回去处理掉,明天我要见到结果。”

    “是。”苏大为无奈的应下。

    “这么多文书我一双手只怕……”

    “我叫亲兵给你一起送过去。”

    刘仁愿说着,向门外喊了一声,立刻有两名亲兵走了进来。

    他向着桌上那堆文书和卷宗等资料一指:“把这些都拿着,替苏都尉送去他营帐里。”

    “诺。”

    “末将就此告辞了。”

    苏大为向他拱拱手,这才跟着两名抱着大叠文书资料的小兵,一起走出门去。

    走到门边时,突然听到刘仁愿又喊了一声:“大为。”

    “何事?”

    苏大为诧异回头。

    却见橘黄色的屋中,刘仁愿立在桌旁,一手负后,一手摸着胡须,凝重道:“外面寒冷,多加小心。”

    这是双关之语。

    提醒苏大为若真的为龙脉之事去北境,要小心安全。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这才离开。

    辽东半岛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开始只是小小的雪粒,如盐末般飘舞。

    入夜后,变成鹅毛大雪,伴随着呼啸的狂风,刮了一整夜。

    天明的时候,推开窗外,看到外面一片银妆素裹,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白色。

    一个光光的脑袋,伫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雪景,轻叹了一声:“若是再早些就好了。”

    若是大雪来得再早些,唐军的兵马一定没那么容易登陆。

    若是天气再酷寒一点,唐军说不定会如当年攻安市城一样,冻伤减员,失去战力,甚至被百济反推下海。

    可惜没有如果。

    道琛站在窗前,双目低垂,面上无悲无喜。

    他的手里,轻轻拨动着一串红色的念珠。

    念珠,原本应该是瓷白色的,非金非玉,乃是他的师兄道慈多年润养之物。

    但是数月前,道慈被大唐异人苏大为斩杀,一刀袅首。

    最后,逃散回来的人,只带给道琛这么一串念珠,说是道慈遗留之物。

    这串珠子,沾了四品异人之血,原本只是普通珠子,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丝灵性。

    也许再温养些时,也能养成一件厉害的法器。

    “道琛法师。”

    屋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扉。

    “谁?”

    “在下是宫中来的,替大莫离支传话给法师。”

    大莫离支,便是高句丽泉盖苏文。

    自多年前,他弑君杀了高句丽荣留王,并扶上傀儡高藏为王后,便自立为摄政,称“大莫离支”。

    在高句丽,真正说话管用的,不是毫无存在感的高藏,而是泉盖苏文。

    听到宫人的话,道琛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变化。

    那双低垂的眼睑,微微张开,一双如古井般深邃的双眼中,渐渐泛起波澜。

    “大莫离支可是要召见贫僧?”

    “正是,请法师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大莫离支可以见法师一面,不过只有盏茶时间。”

    “阿弥陀佛。”

    道琛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手里的念珠拨转得更急了。

    复国之事,已经推进了一半,但光靠百济那些残余力量,恐不能真正复国。

    还须借助高句丽之手。

    大唐如此迅速占领百济,恐非泉盖苏文所愿意见到的。

    只要他愿意助百济一臂之力,百济复国力量,将联合高句丽,及倭国,集合这三者之力,唐军必定无力招架。

    到时要将那些唐兵,统统斩杀。

    用他们的尸骨垒成京观。

    要用那苏大为的头颅,放在京观最上层,让他亲眼看着,大唐在半岛是如何失败的。

    想到这里,道琛的眼里,闪过一抹血芒。

    跟着宫人,走出驿馆。

    道琛抬头看了看天。

    他发现,今天的天气异常恶劣。

    天空中阴霾低垂。

    涌动的黑云,就在头顶上方,仿佛触手可及。

    寒风呼啸如刀。

    在他堆叠满深刻皱纹的脸庞上,深深的抓出痕迹。

    比起永徽年入大唐的时候,这几年来,他老得太多,老得太快了。

    心中微叹一声,随即又坚定起来。

    在死之前,无论如何,要把百济复国之事做成。

    有此一件,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心里各种念头起落,他跟着宫人,一直走入高句王宫。

    王宫的风格迥异于中原的唐文化。

    也与百济的伽耶风,和佛教文化有些不同。

    高句丽的王宫,更多有古之巫风。

    许多处立有巨大的雕像。

    或猛兽,或神人。

    或立或卧。

    威严矗立。

    每走一步,都仿佛感觉被无数石像的目光凝视,令人如芒在背。

    穿过风格粗犷古拙的御道,终于踏入高句丽人的王宫内宫。

    在一处偏殿前,他看到由高句丽最精锐的兵卒,守备森严的一座小殿。

    说出奇怪,高句丽王宫中,大部份所见的建筑都是砖石。

    唯独这处小院十分幽静,而且是木制的。

    细看,颇有几分前隋的风骨。

    宫人在站在殿小发出请求,稍等片刻,等到殿内人的回应,站在殿外道路两排的武士,这才后退一步,让出通道。

    道琛看了一眼,这些武士身形高大,个个都是长臂善射之辈。

    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有一种被猎人打量猎物的惊悚感。

    穿过这条通道,有人从里面拉开殿门。

    朱红斑驳的木门拉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响。

    仿佛跨过无穷的岁月,有一种混合着麝香般的冷幽香甜气息,从内里涌出。

    道琛两眼微微一眯,但见殿内光影斑驳,除了两边低伏的宫人宫女。

    只见一个身穿华丽常服,腰悬五把华美战刀的男子,正背对着大门,仰头盯着面前的墙壁,似乎在看着什么。

    宫人轻声细语道:“大莫离支,道琛法师到了。”

    “唔。”

    那个背影,发出一声低沉而含混的声音。

    然后徐徐转身。

    道琛略微低首,以一种略为放低自己,和尊敬的目光,向面前的男人看去。

    这是应有的尊重。

    他是高句丽的无冕之王,很可能是整个半岛最有权势的男人。

    甚至凭一己之力,生生挡住唐军东扩,居然熬死了李世民。

    对这样的强者,理当接受最无上的尊敬。

    光影流转,香气暗浮。

    在一片烟雾朦胧中,道琛终于看清了泉盖苏文的脸。

    只是一眼,道琛的表情便凝固住。

    眼睛缓缓张大,脸颊肌肉抽动,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大莫离支,你……”

    旁边隐隐有人低喝:“低头,有敢妄言大莫离支形状者,斩。”

    道琛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再盯着泉盖苏文的脸去看。

    但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狂喊:怎会如此?这人,真的是泉盖苏文?

    十八年前,他曾短暂的停留高句丽平壤。

    在那里,他曾与这个男人有过惊鸿一瞥的交集。

    但那时的他,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刚才看到的泉盖苏文是……

    “抬头说话,无妨。”

    泉盖苏文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极有特点,依旧是含混不清的,像是带着梦呓般的咕哝。

    又像是喉咙里,有没清干净的浓痰。

    脸颊淌出冷汗的道琛,终于能抬头,再好好确认一下眼前的人,是否是自己见过的泉盖苏文。

    是否真的是高句丽的五把刀,大莫离支。

    没错,是他。

    可他如今这个样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行销骨立。

    道琛做梦也没想到,全半岛最有权势,最强的那个男人,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脸颊深陷,脸上全无二两肉,瘦得好像个骷髅。

    肤色是病态的腊黄。

    两个因瘦而深陷的眼眶里,黑幽幽的,偶尔有光芒闪动,犹如鬼火。

    因为太瘦,他甚至支撑不起身上宽大的衣袍。

    衣衫下的干瘪,使人怀疑,这具华丽衣袍里,藏着的是否是一具枯骨。

    是了……

    再强大的男人,也敌不过时间。

    他,老了。

    时间,这才是最强大的敌人。

    古往今来,多少雄主,最终难逃老朽。

    中原人的秦皇汉武,一心向求长生,最终还是变成了冢中枯骨。

    强如天可汗李世民。

    也早已崩塌。

    现在,终于轮到大莫离支,高句丽的泉盖苏文了吗?

    道琛的心中,如同外面的天气,笼上一层浓重的阴霾。

第十四章 金庾信的隐忧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功德五读书。

    人生而不同。

    有的生在帝王家。

    有的,却是低贱如草,食不裹腹。

    对所有人来说,这世间如果还存在唯一公平的东西,那便是……

    时间。

    人间不过百年。

    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

    谁能逃得过时间?

    到了大限之日,都是黄土一抔。

    就算再多的陪葬品,又有何益。

    所有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不。

    或许,有些人会超脱这个法则。

    苏大为端坐于营帐内,面前的小木几上,堆满了从泗沘城里带出来的文书,手里执着笔,似乎正在发呆。

    营帐里鲸油灯的光芒明亮,聂苏站在一旁,正弯腰帮苏大为磨着墨。

    一低头,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散下,有几缕飘到苏大为脸上,又麻又痒。

    苏大为从出神状态回复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小苏,你在营里还是注意一点,把头发束起吧,让人看到不太好。”

    聂苏嗯了一声,眼波微转道:“可是刚才梳洗了头发,不散开晾干,会痒的。”

    苏大为一手托着下巴,侧脸看向她:“可惜没有吹风机。”

    “什么是吹风机?”

    “咳咳。”

    苏大为轻咳两声:“继续磨墨,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聂苏在苏大为面前颇为乖巧,立刻弯着腰,接着磨墨。

    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非常清淡好闻。

    苏大为不禁吸了口气,有些昏沉的大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现在我手里掌着四千人,其实已经远超一个折冲府的规格了,下面娄师德等人,完全可以独领一折冲府兵马……这次若是稳住百济的局面,要向朝廷表功,帮他们位置往上挪动一下。”

    大唐共有六百多个折冲府,其中大半都设于关中,实行的是强干弱枝之策。

    折冲府是唐代府兵制基层组织军府的名称。

    分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所属的兵士通称卫士。

    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别将、长史、兵曹、参军各一人,这是府一级的组织。

    府以下,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及旅帅。

    五十人为队,有队正、副。

    十人为火,有火长。

    当然人员这个规则,只适用于普通情况,在战时,会根据需要略有调整。

    像苏大为下辖四千人,实则已大大超标了。

    不过此时身在敌国,需要统一军权事权,方便镇抚。

    按平时的情况,这四千人,可以分成四个中等折冲府。

    实际上苏大为手下有一帮优秀的将领。

    像娄师德早先已因功拔为折冲都尉。

    王孝杰和崔器等也升上了果毅都尉。

    至于阿史那道真,也因累功升至折冲都尉。

    但,之前与薛仁贵征高句丽时,功败垂成,以至战损。

    李治盛怒之下,虽然没有严惩薛仁贵,但对他手下这帮将领,都是降一级录用。

    苏大为此来,正好因重建情报,为苏定方半月拿下百济,立下汗马功劳,被升为折冲都尉。

    然后娄师德他们,就被苏定方顺水推舟,大笔一挥,全都归于苏大为帐下节制。

    按说娄师德他们,早就有单独领一折冲府的能力了。

    只不过……运气不好。

    这事苏大为也颇有些自责。

    若不是他极力推荐,当初薛仁贵也不会把这些将领要过去。

    谁能想到薛仁贵在战场上,在大非川之外,还有吃亏的战绩。

    所以苏大为认为,自己有必要,帮着手下这帮兄弟们,立些战功,把位置往上升一升。

    翻阅着手里的文书,苏大为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大唐的军制,常备只有二十多万,不到三十万的样子,难怪每次出征,普遍只派五万人左右。”

    “阿兄,你在说什么?”

    聂苏在一旁好奇的问。

    “哦,我是说,大唐的卫府兵是轮值的,一般在役的只有三分之一人。

    三分之一的在役卫兵,也就是二十多万人。

    此次征高句丽,出动十几万大军,已经是在役人数的一半了。

    难怪大总管要这么急着把主力带回去。”

    不带回去行吗,大唐的兵力已经抽调一半了,这连镇守本土都有些捉襟见肘。

    如此大军,自然不能太长时间孤悬于外。

    苏定方大战一结束,就把人带回去,想必也是安李治之心。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在帐外轻咳一声:“都尉,那个扶余公子指名要见你。”

    说话的人,是黑齿常平。

    他现在被苏大为任命为帐下长史。

    黑齿常之自然也被苏大为封了一个官。

    做他帐下参军。

    安文生是别将。

    崔器是兵曹。

    娄师德和王孝杰是左右果毅都尉。

    至于周良和南九郎,在暗处替苏大为负责半岛都察寺的活动,处于半隐形状态。

    “扶余公子?就是那个扶余庆吧?”

    苏大为想了想:“把他带上来吧。”

    “诺。”

    扶余庆,就是此前都察寺探员从泗沘城附近抓到可疑之人。

    后经审讯,这人招出自己乃是百济扶余王族。

    城破之时,他用灶灰抹黑了脸,换上家中下人衣服,趁乱逃出了城。

    可他一无长技,没有任何谋生技能,混在郊野里,饿得跟个鬼一样。

    正要不支,结果被唐军发现了。

    这等贵公子,并没有任何顽抗的意志,很容易就审出来。

    原本也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价值,可扶余庆无意中吐露的事关百济“龙脉”的说法,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

    他本想着把军务和熊津都督府公务处理完,再见这个人,没想此人反倒主动提出要见自己。

    未谷城。

    这里原本是新罗与百济的边境重镇。

    现在,新罗军在此驻守。

    金庾信站在城头,仰望着夜色。

    今晚的月色很好,银月如盘,高悬天上。

    算是近一段寒冷天气里,难得的清朗。

    皎皎月色投在墙头,将饱经战火煎熬的未谷城城头,染成一片雪白。

    金庾信就这样站在城头,仰首看着天中的银月,仿佛化作了泥塑木偶,一动不动。

    他早已不再年轻。,

    近年来的战役,令他画上皱纹的脸上,又凭添了几许风霜色。

    在这样的月色下,花白的头发、眉梢、胡须,整个变做了银白,好像一下子又苍老憔悴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里在做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是想起昔年西拒百济,凡大小百战百胜的经历?

    是想起曾经的真德女王、善德女王?

    还是想起推动自己的妻舅兼妹婿,金春秋登上王位,那跌宕起伏,步步惊心的政治斗争?

    月色渐渐黯淡,夜里的寒风开始呼啸。

    乌云开始遮掩月光。

    一名新罗亲兵放慢脚步,轻轻走上城头。

    在距离金庾信数丈远的时候,先轻咳一声,然后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道:“上大等,有信到。”

    原本以为金庾信会很久才反应,谁知他的眼珠一动,原本伫立在那里,毫无生气的老朽身体,仿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微微抖动,一种嘶哑的声音传来:“呈上来。”

    似乎,金庾信对这封夜里突然来的信,并不奇怪。

    根本没有问信从何来。

    又似乎,他根本就在等这样一封信。

    卫士低头,双手将一个细小的木筒献上。

    “这是刚刚由海东青送来的。”

    海东青,是一种凶猛的禽类。

    传说它是世间飞行最快的鸟,有着万鹰之神的美誉。

    居住在辽东的猎人,在训练猎鹰的时候,偶然发现这种鸟比鹰飞得更快,更凶猛,尝试驯化后,便成为猎人的好帮手。

    它的目力极佳,没有任何猎物能逃过它的眼睛。

    而且还可以充当信使。

    后世《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金庾信验看了一下竹筒封口的火漆。

    确认无误,这才拧开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枚拇指大的蜡丸在掌心。

    显然写信之人非常谨慎,经过了层层加密。

    防之被人中途偷窥。

    金庾信目光凝视掌中的蜡丸,借着黯淡的星月光芒,及周围的火把,确认蜡丸上的印戳无误,没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

    两指一搓,将蜡丸捏碎。

    从里面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丝团。

    丝是上好的蜀锦。

    既轻,且薄。

    将其抖开,上面写着细如蚊蝇的小子。

    亏得金庾信眼神不错,细细看完,双手一搓,将丝团搓为粉末。

    “下去吧。”

    他对着守在面前,等待自己回信的亲兵道:“没我的命令,不必上来。”

    “是。”

    等人退开。

    在城头,火把照不到的幽暗中,突然响起一个人幽幽的声音:“是苩春彦的信?”

    “你倒是知道不少。”

    “唔,知道的不少。”

    阴影中的那人,声音毫无谦虚之意。

    说完接着道:“苩春彦的信既然来了,我们那见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事关重大,老夫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辞。”

    “上大等,机会只有一次。”

    幽暗中的声音,发出噗哧冷笑,略带嘲讽道:“你们引来唐人,如今整个半岛都在唐人的刀锋阴影下匍匐,你们新罗,又能好上多少?

    百新与新罗之争,乃是兄弟之争,你们请来外人打死自己的兄弟。

    难道外人会放过你们吗?”

    金庾信默然。

    声音所说,也是他心底里的隐忧。

    “更何况,托你那份‘重礼之福’,大唐的熊津都督才刚赴任,便暴毙于任上,你说,以大唐那个小皇帝睚眦必报的性子,会放过新罗吗?”

    金庾信浑浊的眼中,凶光一闪:“这一点,不用你说。”

    “嘻嘻,上大等生气了?那说明我说中了。”

    “无礼!”

    金庾信冷哼一声,大袖一拂,一点绿光没入砖石中。

    下一刻,无数碧绿的藤蔓自墙隙中疯狂,向着黑暗涌去。

    幽暗中那人发出一声低呼,声音瞬息远去:“举事在即,是战是和,上大等可自决。”

    余音袅袅,那人不知走了多远。

    金庾信面笼寒霜,重重往墙头上一拍。

    城头上的积雪,噗的一声,迸碎成白茫茫一片雾气。

    地上的藤蔓好像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枯萎腐朽。

第十五章 烽烟起

    您知道太白山吗?”

    “什么太白……”

    苏大为略微一愣,随即想到,在唐时,长白山被称之为太白山。

    他的视线,落到眼前的扶余王族身上。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还是逃亡时府中下人的衣衫,粗布短衣,浆洗得发白。

    但还算齐整,没有什么补丁之类,可见在他府上做下人的,生活不算太差。

    苏大为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

    手掌白皙,很干净,没有一丝粗糙或茧子,指甲修剪得很齐整,的确是大户人家贵公子才有的样子。

    最后,目光才移到对方脸上。

    脸色苍白,眼神游移。

    但这并不代表对方一定是说假话,相反,从一国王族,沦为阶下囚,或许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此前一直是周良和南九郎在审此人,苏大为这还是第一次。

    在简单的打量过对方,形成第一眼的印象后,苏大为开口了:“说说龙脉的事吧。”

    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单刀直入。

    对这种性格懦弱,没有坚强意志的贵公子,必须展现出足的强势,强势到令他生不出一丝狡猾与反抗的心,才能吐出真话。

    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帐内的鲸油灯光芒急闪。

    苏大为投在帐上的阴影仿佛无限延长,直至将整个帐蓬包裹住。

    这是一种“势”。

    果然,眼前的年轻人,脸色更白了。

    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颜色。

    因为在鲸油灯的光照下,正常人肤色总会有一些黄,橘黄。

    但眼前的扶余庆,脸色是白,煞白,如同白纸。

    咕嘟……

    他瘦弱的脖颈,突出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然后,用略带紧张的声音道:“您知道太白山吗?”

    “什么太白……”

    苏大为微微一愣。

    然后想起来,太白山就是后世的长白山。

    长白山脉主峰位于后世吉林省东南部,是鸭绿江、松花江和图们江的发源地。

    也是后世满族和朝鲜族的文化圣山。

    其实长白山古已有记之,在《山海经》中,称之为“不咸山”,曰: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在肃慎之国。

    北魏称之为“徒太山”。

    唐称为“太白山”。

    “你的意思是,百济龙脉在太白山?”苏大为略一思索,开口接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双手按住桌面,身体略为前倾,双眼盯着脸色煞白的扶余庆,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是……是的,据……据我所知,那里,是三韩之地,活水源头,而且……而且……”

    说到而且两字,他的舌头却像是打结一样,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脸上的恐惧之色,越发浓重,好像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苏大为身体略往后移一点,将对他的压力减轻一点,沉吟着道:“不着急,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跟我说,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里则是在想:据古籍记载,不咸山意为神仙的山。

    辽东各族,如肃慎、沃沮、秽貊、扶余、鲜卑、高句丽、蒙古、契丹等,都对此山有一种山神图腾的景仰崇拜。

    难道说,这山里还真有半岛的龙脉?

    若中原汉族的江山,是真龙。

    那这半岛算什么龙?

    对了,中原的龙脉,是从青藏高原,从雪山延伸出来的。

    大量冰雪融化,千万条支流汇聚成四大圣河,又化为中原的母亲河,黄河与长江。

    发源自高源的昆仑山脉,无数层岩堆叠,山骨如巨龙脊背嶙峋,一直向东延伸,最终在关中地区,形成秦岭山脉,将中原分割成南北。

    中原的龙脉,便是黄河、长江,秦岭、昆仑。

    山为骨,河为血脉。

    养育亿万子民。

    若按此看,做为半岛无数母亲河源头的长白山,说不定真有龙脉一类的灵气存在。

    “我说了,你能护我周全吗?”

    扶余庆想了许久,再次开口,口齿已经灵便了许多,不复先前的结巴。

    似乎他心里已经想清楚了。

    “什么?”

    “我若说了,就是泄露了扶余王室最大的秘密,以后会被族人追杀,永无休止。”

    苏大为愣了一下:“扶余王室,都被押送去大唐了,哪还会有人知道你的事。”

    “可是扶余丰还在,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苏大为一手按住桌面:“扶余丰回不回来还不一定,但你若是不跟我说清楚龙脉之事,恐怕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我……”

    扶余庆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两眼瞳孔微缩,脸色苍白的对着苏大为,又是愣了半天。

    正当苏大为有些不耐烦时,扶余庆终于屈服了。

    他的腰身佝偻,双手抱住头,用一种颤抖的,恐惧的声音说:“我说,我都告诉你,你一定要保护我的周全,不要……不要让它们找到我!”

    “他们是谁?”

    “不,它们不是,不是人……”

    “什么?”

    苏大为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一时不明所以。

    “都尉!“

    帐外有人轻呼。

    苏大为此次是单独审讯扶余庆,帐内并无旁人,而且事前也吩咐了,若无要事,不要打扰。

    “什么事?“

    “都尉,有紧急军情。“

    苏大为眉头一皱,这个时候,有紧急军情,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看了一眼,跪坐在对面,还在怔怔发呆的扶余庆。

    不知为,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古怪。

    就像是走丢了魂魄一样。

    摇摇头,他站起,走出帐外,见外面来的是南九郎。

    “九郎,什么事?“

    “苏帅……“

    南九郎左右看看,上前半步,以手遮挡,几乎是贴着苏大为的耳朵道:“一批粮草被劫了。“

    “嗯?“

    苏大为眉心一跳,那种不安,不祥的感觉越发深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并不复杂,首要说到在百济的这一万唐军,如今的粮草补给问题。

    原本征百济时,随船是有运粮的,但那些粮草仅够大军两月之用。

    剩下的部份,需要就地筹集。

    唐军对外做战,一向推行就食于敌,以减轻自身的后勤压力。

    此次对百济用兵,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花费是惊人的。

    还好苏定方用兵神速,半个月就打下百济。

    又用了一个多月,略为安定地方,然后便带着百济的义慈王和百济王族,世家大族家主,王公贵族,并一切重要人等,坐上大船回大唐向李治献俘称功去了。

    人是走了,可粮草也吃得差不多了。

    现在这一万多大军,每日所需,一半是自百济各地筹集。

    另一半,靠新罗人的运粮。

    百济各地的粮草,颇不稳定,有时会失期,有时甚至地方官员就直接说收不上来粮草,让唐军自己解决。

    这种情况,气得唐军上下七窍生烟。

    没有粮食,军中会出大乱。

    这又逼得军中派出搜粮队,深入村落,四处扫荡粮草,进一步加深了与百济地方上的矛盾。

    其实哪里是收不上粮食呢。

    只不过是百济那些官员,都是地方的世家宗族,故意市好百姓,不收田地粮租,把恶名这口黑锅,让唐军背罢了。

    在唐军来以前,这些世家大族搜刮百姓,可没见手软过。

    恨只恨唐军人少,官员也不足,实在无力对百济各州郡城镇,实行有效治理。

    名义上,百济现在是被大唐占领了。

    可实际上,除了泗沘附近一些地方,唐军的控制权是在不断收缩的。

    暂时,也只能稳住局面,等朝廷的进一步旨意。

    所以后勤方面,万万不能出状况。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次出状况的,就是新罗的送粮队。

    在前往泗沘的途中,被人在黄山劫了。

    据说是百济以前的将领,纠结了一帮人,占山为王。

    也不知新罗人为何会如此大意。

    粮草被劫,一时半会不会有新的粮食运进来。

    泗沘城这一万多唐军,只能靠搜刮一点,自己再少吃一点,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但就算这样,最多也只能支持月余。

    如果新罗人的运粮队,不能在一月内送新的粮草过来,唐军中就会出现饥饿,甚至引发更大的动荡。

    “苏帅,在想什么?“

    南九郎把事情向苏大为说完,见苏大为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由好奇的问。

    苏大为摇摇头:“黄山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阶伯。“

    “呃,阶伯不是在边境那一战死了吗?“

    “是啊,可有时候,死人没准也会复活。“

    苏大为意味深长的道。

第十六章 突发状况

    “死人……死人怎么活?”

    南九郎一时瞠目结舌。

    苏大为摆摆手,继续问:“新罗这次是谁负责押送粮草,还有,丢失的粮草有多少?”

    “是金仁问押运的,具体的数量却不知。”

    金仁问,乃是新罗王金春秋之子,金法敏之弟。

    自永徽年以来,金我仁问数次入唐朝,每次都停留很久,还在弘文馆求学,其人,识量宏弘,时人推许。

    总之,此人因为常期往来新罗与大唐,而且久在大唐求学,比金法敏更心向大唐。

    听说是金仁问亲自负责押运粮草,苏大为心里一丝怀疑暂且抛开了。

    如果是金仁问押送,不太可能是新罗人“自导自演”。

    “劫粮一方的情况,还不清楚是吧?”

    苏大为问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军帐,心知今晚是没机会再继续审问扶余庆了。

    眼下任何事都不如筹集粮草重要。

    对了,刚从刘仁愿那里回来,现在出了这事,说不准一会刘仁愿就会召集将领来商议此事。

    粮草,是军中的生命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事非同小可。

    据《太白阴经》记载,唐军出征的伙食为:酒一人二升,共二百五十石。

    羊一口中,分为二十六节六百二十五口。

    牛肉代羊肉,一人二斤,共二万五千斤。

    白米一人五合,六十二石五斗。

    薄饼一人两个,需二万五千个。

    每一斗面做二十个饼,计面一百二十五石。

    馒头一人一枚,一万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三十枚,共用面四十一石六斗七升。

    蒸饼一人一枚,一万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一百枚。

    散子一人一枚,一万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三十枚,百二十五石,每面一斗使油二十二斤……

    这只是一万多人一日的吃食。

    其余还有食毕、食罗、食羔、食羹、菜一人五两、羊头蹄、酱羊猪肝、盐、酱、醋、椒、姜、葱等等。

    看看唐军的食谱,会发现,各类食物极为丰富。

    只怕连后世军中都要自愧不如。

    当然,规矩是规矩,具体执行的情况是要分环境的。

    比如现在在百济,刘仁愿这一万多人马,就备不齐这么高规格的食物了,只能是保证最基本的口粮。

    但是眼下,看来也有些困难。

    “九郎,周良现在在哪?”

    “周二哥在黄山附近,他可能会去查看一番。”

    “嗯。”

    ……

    百济黄山,一个在地图上籍籍无名的小城。

    此城以背靠山脉,依山取名。

    半岛多山,不适合骑兵大规模的冲杀。

    多山就多林。

    这种环境,极适合藏兵。

    天空阴雨连绵,雨中还夹着一些冰雪。

    这让山间道路变得湿滑而泥泞。

    战马的马蹄踏在这种路面上,稍不留神,可能会崴到马腿。

    所以骑士们走山路时,都下马牵行,分外小心。

    林荫深深。

    有一种莫名的荒凉感。

    周良一手牵马,另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冰凉入骨。

    自己也真是自讨苦吃。

    周良心中苦笑:当时若不是脑子一热,说要陪阿弥来百济,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而且家中妻子一别便是大半年,还不知要在百济待多久。

    说心里不想是假的。

    滴嗒!

    一滴带着碎冰的水滴,落在他的帽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令周良身体一震,回过神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只得加倍小心。

    回头看了一眼队伍。

    这是一支五十人的唐军斥候。

    既属于苏大为的折冲府卫士,其中又有几人是都察寺暗探,有着双重身份。

    距离上次新罗人的粮草被劫,已经过去三天。

    得到苏大为他们的传信,周良开始着手查粮草被劫一事。

    首先,粮道安全是唐军的生命线,必须保障。

    其次,这次劫案,透出许多不寻常的信息。

    新罗人的送粮队,都是新罗的正规军。

    人数有二千余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从他们手中,把粮草劫走。

    若不是新罗人在演戏,那就说明,这伙百济贼人的实力,至少在两千人之上。

    这是一伙值得警惕的力量。

    那么多驮马和粮草,不可能凭空消失,总得有地方去。

    贼人会把粮草送去哪里?

    一定是他们的老巢。

    早点探明这伙贼人的巢穴,唐军可以集中兵力定点清除,一为保护粮道,二为震慑。

    这种劫粮的事,绝不能扩散出去。

    它会极大的动摇百济人心中的畏惧感。

    会进一步威胁到唐军的驻防。

    “火长,不……”

    一名唐军斥候才刚喊出一声。

    耳中只听嗤的一声响。

    一只利箭突然从山林中射出,一箭正中唐军咽喉。

    鲜血迸溅中,那名唐军笔直倒地。

    “敌袭!”

    周良只觉头皮一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敌人。

    是不是那伙贼人?

    有多少人?

    眼下一概不知。

    随着周良的示警,其余的唐军纷纷散开,用战马护着身体,飞快摘下角弓,向着箭来的方向疾射。

    箭才射出去,从其它方向又射来一阵冷箭。

    幸好唐军身上甲胄挡住,箭射中两人,却不及深入。

    只是挂在身上,颤巍巍的,看着十分吓人。

    战马又被对方射伤了两头。

    周良心念急转,低喝道:“走,先撤回去再说。”

    非常之时,也顾不得再惜马力,唐军纷纷上马,连方才被射杀的伙伴尸体,也一并带上。

    只是两匹受伤的马,一匹倒在地上,中箭的脖颈汩汩流着血。

    另一头跪在地上,低垂着马首,发出拉风箱似的喘息声。

    最终,在周良的催促下,由它们的主人,送它们走完最后一程。

    马,是军人最好的朋友。

    若不是万不得已,谁能下得去手。

    既不想它们被敌人利用,又不想它们多受痛苦。

    只能出此下策。

    林中一声锣响。

    无数贼人呐喊着,挥舞着手里的五花八门的兵器,向唐军涌来。

    周良一马当先,轻夹马腹。

    战马与他心意相通,立刻仰头长嘶一声,奋蹄向前狂奔。

    泥水向四周飞溅。

    背后又射来一波箭矢。

    把落在队伍最后的几匹马连同骑士,射得跟刺猬似的。

    这一火唐军人数虽少,但做战经验极其丰富,而且身为斥候,十分冷静。

    狂奔中,已经大概估算了敌人的人数。

    匆忙中,看到这些人里,不全是饥饿的流民。

    人群中竖着一杆黑色大旗,上书“沙吒”二字。

    唐军把看到的一切,暗暗记在心里,同时用角弩向身后射箭还击。

    稍稍阻挡一下敌人的势头。

    在泥泞的小路上,战马跑不起速度,还是十分危险。

    幸好这些贼人也不专业,围追毫无章法,被唐军一阵箭射杀数人,就吓得退了回去。

    唐军沿着来时的小路,不断提高马速。

    除了一个倒霉的在过弯道时,马失前蹄折断了腿,其余人终于从山林间撤了出来。

    待周良等人在山脚下重新修整,那伙贼也像是知道厉害,缩了回去,再也没有出现。

    天空阴雨连绵,夹着雪花。

    周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两眼盯着来时的山路,脸色阴沉。

    “火长,这些贼人人数虽多,但却没什么组织,进攻也毫无章法。”

    “若刚才他们在我们退路上设伏,只怕今天大伙就危险了。”

    “看清多少人了吗?”

    “七八百上下。”

    “沙吒这个名字没听过,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指挥。”

    斥候队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周良没有说话,而是骑马来到驮负受伤唐军的马前,向一旁的骑士问:“怎么样?”

    “牛三死了……”

    “赵忠的腿断了,断骨刺出皮肉,伤得很重,我把他打晕了,免得痛苦。”

    听到这番话,大伙一时沉默下来。

    “最近的城镇是黄山?我记得那里还有一队唐军,队正是李义吧?我们先过去休整,再做计较。”

    数日后,一个噩耗传至唐军熊津都督府所在行住,泗沘城。

    “启禀左骁卫郎将,贼人狡猾,先示之以弱,然后将黄山和附近黄山驻守的两队人吸引出来,贼人半道设伏……”

    “损失多少?”

    “黄山队正李义麾下尽失,仅李义逃回来了。”

    亲卫小心翼翼的道。

    出乎他的意料,刘仁愿少见的没有发火,只是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眼里光芒闪动,向一旁正在提笔书写什么的苏大为问:“阿弥怎么看?”

    “示之以弱,半道而击,接下来就是……围点打援了吧?”

    刘仁愿满意的点点头:“你的兵法倒是学得不错,就是不知在战场上运动如何。”

    说着,向传令亲卫道:“下令将伤损的士兵全撤回泗沘,黄山城放弃。”

    黄山,乃是通往泗沘的要道之一,要守泗沘必守黄山城。

    如今刘仁愿居然直接让唐军将那里的据点放弃。

    那意外着唐军向外延伸的触角和势力圈,又会损失一大块。

    不仅在战略上极其被动,而且对收集粮草也十分不利。

    毕竟地盘越少,能收上来的粮草也就越少。

    越发难养活上万唐军。

    “将军,为何要弃守黄山?”苏大为有些讶异。

    “嘿,阿弥,你倒考起我来了。”

    刘仁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他摸着大胡子道:“黄山城不大,本来就只驻守着刘义那一队人,如今人都没了,一座空城如何守得住?让那里的辎重和辅兵赶紧退出来才是正道,省得被那伙百济贼人围点打援。

    若真围上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岂不被动?”

第十七章 糜烂

    “将军所虑甚是。”

    苏大为放下手中的毛笔:“不过战败的消息从黄山传回来,已经去掉了几日,黄山城必然早就知道了消息,此刻下令……说不定已经晚了。”

    刘仁愿正微笑的脸色一黑,转头恶狠狠的向亲卫喝道:“还愣着做甚?还不快把命令传出去,记住,黄山的人来得及就撤,来不及……本将一时也无兵可派,让他们想办法藏下或逃走,辎重带不及就地烧毁,不可资敌。”

    “是。”

    辎重包括了驮马,武器、衣甲,还有一些粮草。

    这些是万不能留下,便宜那些贼人。

    说完命令,刘仁愿正想看看地图,和苏大为一起研究一下接下来的方略。

    最近与苏大为接触得越多,他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都尉眼光见识不凡,常有惊人之语。

    难怪苏定方如此看重他。

    眼角余光一扫,发现那个传令亲卫还站在原地,欲言又言。

    “你怎么还不走?”

    “郎将,那个李义逃回来了,正跪在帐外听候发落。”

    “滚滚滚,这种人还回来做甚!”

    刘仁愿一脸嫌恶的挥手:“他的兵全赔光了,我军入百济以来,从未成建制折损人手,他算是开了先河了,有什么脸还活着,拖下去,行兵法。”

    行兵法,那便是斩首示众,传谕三军了。

    “是。”亲卫兵一头冷汗,鞠躬行礼,正要退出。

    一旁的苏大为突然道:“慢着。”

    亲卫兵抬头看一眼苏大为,再看一眼刘仁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苏大为最近与郎将走得极近,似乎颇受信赖和倚重。

    刘仁愿圆眼一眼,投向苏大为:“怎么?”

    “就算是一根木柴,一支笔也有它的作用,我军本就缺人,这时候再斩自己人,岂不是正遂了贼人的意?”

    “他指挥失误,失了全队,此罪不罚,如何约束和警醒全军?”

    “可暂寄头颅,让他待罪听令,若再有任何差池,二罪并罚,绝不宽宥。”

    若按刘仁愿的性子,这种犯了兵法的将领斩就斩了。

    军法只有临之以威,属下才会用心用命。

    不过苏大为既然开了口,刘仁愿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行吧,此人交由你处置,但记着,若他再出错,不止他受军法,你也要负连带之责。”

    苏大为的笑容一僵,随即苦笑道:“诺。”

    妈蛋,谁说刘仁愿刚直的,这人明明是粗中有细,一点亏都不吃啊。

    老子就保一个队正,一下子反倒被他拿捏住了。

    好在知道刘仁愿也就是这么一说,大家在军中同属苏定方这边的派系,也不太可能会互坑。

    苏大为对那传令亲卫道:“你去把将军的命令传达,然后把李义叫上来。”

    亲卫看了一眼刘仁愿,见刘仁愿点头,这才退下去。

    刘仁愿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想审审他?”

    “谈不上审,不过他与那伙贼人交过手,也许能问出点东西来。”

    “行,此事都交给你,本将还有要事,就不多过问了。”

    刘仁愿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

    苏大为回过味来,也许,刘仁愿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他为熊津都督府的最高军事长官,不愿让人觉得他太软善可欺,所以必须做出最严厉的样子。

    苏大为站出来替李义说话,也正遂了他的心愿。

    摇摇头,将目光投向帐外。

    很快看到一身湿漉漉,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李义。

    此人年纪三旬左右,看着过去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

    但是眼下,好像被打断了脊梁,精气神全都输光了。

    苏大为眉头一皱:“李义,抬起头说话。”

    卟嗵!

    李义仓惶跪下,一头叩到地:“属……属下有罪,请请将军责,责罚!”

    “抬起头来!”

    苏大为猛地一拍桌案,发出巨响:“我唐军可以输,但不可以败,输给敌人不可怕,再赢回来就是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精气神何在?把腰杆子挺起来!”

    被苏大为一喝,李义茫然的抬头,两眼呆滞无神,如在梦中。

    苏大为见了更气:“本来郎将要用军法处置你,是本将一力保下,但若你是这般无用颓废,本将要你何用?还不如一刀砍了干净!”

    正老神在在端着茶杯喝茶的刘仁愿“噗”的一口茶喷出。

    心想:你小子真是不吃亏,我才借你一把力,这里你就给本将上眼药啊,直接说是本将要军法处置他,臭小子!

    被苏大为接连喝叱,李义才算是稍稍回魂,将自己遭遇之事,向帐中两位主将说出。

    十月末,百济旧将沙吒相如在黄山举事。

    同时击溃唐军数队援兵,缴获辎重无数,一时,沙吒相如之名在百济名声大振。

    四周心怀故国,有心投身复国的百济枭雄志士,如过江之鲫,纷纷往投。

    受沙吒相如举事的刺激,一夜之间,百济数十城皆反。

    四处烽火。

    面对这种情况,唐军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派大军去缴灭叛军,反而继续收缩防线。

    连周边如黄山等重镇皆弃,全员龟缩于泗沘城中。

    一时间,百济人欢欣鼓舞,以为瞧出了唐军的虚弱。

    各地揭起复国叛旗的城主,镇主,越发多了起来。

    整个百济大地,皆以反唐复国为口号,纷纷起兵。

    局势一时糜烂。

    “唐军不过如此。”

    “入冬了,他们不会有援兵的,我们则不同,我们背靠着百姓,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这个冬天,要耗死这伙唐军。”

    “若能杀入泗沘,杀光这一万多唐军,用他们的人头垒成京观,想必唐人也会被震慑,会知难而退吧?”

    “大隋征高句丽时,百万大军,结果一战而灭,高句丽用隋朝士兵的头颅垒起京观,以致数十年,中原人不敢东来。”

    洁白的军帐中,讨论的气氛十分热烈。

    沙吒相如端坐于主将虎坐上,俯视着下面的将领,沉默不语。

    比起刚起兵时,此时的他,全军上下,已经换装了一遍。

    除了旧百济的军甲武器,还攻占了数处唐人的武备库,装上了不少好东西。

    甚至连山文甲都有一件。

    如今就穿在沙吒相如的身上。

    嗯,一名百济复国的将军穿着唐甲,看着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不要紧,义军刚起势,如今百废待兴,有一件铁甲对防御力有极大的提升,也不必在意它是唐人的还是百济人的。

    一切都能为我所用。

    这是刚起事的义军的气象。

    所以尽管在军营里看到的装备五花八门,但是这支军马斗志却很旺盛。

    连续数次得手,也让他们心中对唐人的恐惧尽去。

    沙吒相如听着手下们的讨论,思绪飘到了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思绪终于回来,轻咳了一声。

    帐中顿时安静。

    “马上是严冬,唐人无法行动,我们也无法用兵,真正的决战,要在开春后。

    唐人援兵若来,也得春后成行。

    等他们过来,至少还需要两个月。

    这样便会有一个时间差。”

    沙吒相如扫视着所有人:“这即是我军的时间窗口。务必在这两月内,击溃泗沘城中唐军,重夺王都。”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沙吒相如用力一拍桌案,发出巨响。

    所有人心头一跳,纷纷低头应命。

    “现在,只需要做好两件事,第一,尽可能的收集粮草,训练士卒;第二,断掉唐人的粮道……”

    沙吒相如的语气变得无比阴暗:“我要泗沘城的唐军,在这个冬天里,见不到一粒粮食。”

    “是。”

    所有人,都清楚沙吒相如是什么意思。

    泗沘城的唐军没有粮食,但一时未必会饿死。

    做为王都,泗沘城还有数十万百姓。

    唐军无粮,自然会劫掠百姓。

    最极端的情况下,甚至是……

    吃人。

    这是一个极其黑暗的决定。

    唐军若那么做,义军就可以宣扬其凶残暴戾,泯灭人性。

    借全国的群情激奋,挟大势一战定乾坤。

    无论如何,断了粮道,唐军这个冬天不会好过。

    就算饿不死,也会饿瘦。

    战马会大量死亡。

    会让唐军的战力,达到最低点。

    至于泗沘城的百姓,无论怎样,都会成为这次战役的牺牲品。

    但,这就是战争。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

    凛冬。

    百济北境重镇寂北城。

    一支雪白的海船徐徐飘入高句丽境内买召忽港登陆,又通过陆路,到达寂北城。

    买召忽,是高句丽长寿王时的名字。

    待新罗统一半岛全境后,改名叫邵城县。

    在后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仁川。

    仁川港,为半岛第二大港口。

    身披月白僧衣的道琛,站在城前道旁,一脸期盼的看着来路。

    漫天大雪中,终于,看到了车马辘辘。

    那支由倭人护送的队伍,渐渐近了。

    在车马最前方,骑着高大神俊白马的,正是鬼室福信。

    他回来了,他带着百济王子扶余丰回来了!

    有扶余丰这杆大旗在,百济便没有亡国。

    现在各处烽烟四起。

    道琛相信,只要扶余丰振臂一呼,便能得到百济人的响应,重聚在王族大旗下,复国。

    时年十二月。

    百济王子扶余丰,在旧臣道琛、鬼室福信的扶佐下,向高句丽和倭人的借兵,沿路不断吸纳反叛唐军的义军。

    大军绕过泗沘城,耀武扬威。

    最近时,泗沘城上的唐军守卫,都能瞧得清楚。

    但,双方都没有动。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只有活得更久,才能等到春天。

    真正的大战,在开春以后。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第十八章 会议

    “他们去了周留城。”

    “周留城在哪?地图呢?”

    苏大为将地图摊开。

    薛绍义和刘仁愿,及唐军一帮将领,纷纷将脑袋凑过来。

    这是一次军事会议。

    参与人是唐军如今在泗沘城所有重要将领。

    “在这在这,靠近海边,靠近南面。”

    薛绍义用手指在地图上戳了戳。

    “轻点,地图戳破了你赔啊!”

    苏大为瞪了他一眼。

    薛绍义讪讪的将手收回,一脸尴尬的笑。

    他有时候容易上头,就是容易兴奋。

    不过此人也是一员有能力的猛将,否则也不会坐上折冲府都尉的位置,成为刘仁愿在百济的左右手之一。

    苏大为眼光盯着地图,越看越像,忍不住道:“这里靠近白江?”

    “对,从这里一直往西,是白江口,可通海船。”

    薛绍义道。

    白江口?

    苏大为多看了两眼。

    从地图上看,倭人若来,必是从对马岛乘船,然后沿着百济沿岸,一路向西北方向行驶。

    最合适,最近的一处港口,便是白江口。

    难怪,难怪会在这里与大唐那场著名的“白江口之战”。

    苏大为心里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这一仗,看来是倭国中大兄皇子,为了支持扶余丰,所以命倭国水军,倾巢而出。

    扶余丰与中大兄,看来是一对好基友啊。

    “阿弥。”

    刘仁愿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沉思。

    “什么?”

    “你怎么看?”

    可恶的刘大胡子,最近越来越往狄仁杰大兄的方向发展了,动不动就来句阿弥你怎么看。

    什么你怎么看,我又不是元芳。

    等等,狄仁杰大兄身边好像没看到一个叫元芳的人,下次见面时问问他。

    收回散乱的思绪,苏大为清咳一声道:“百济叛军现在以扶余丰为旗帜,但他们没去别的城,而是去距离泗沘并不远的周留城,依我看,有两种意图。”

    “说下去。”

    “一则,扶余丰是百济王族派往倭国的质子,他本身就有极强的倭国烙印,扶持扶余丰对倭国大为有利,所以倭人肯定是全力支持。

    周留城,沿白江瞬息可至,这是方便倭人从海上补给支援扶余丰。”

    “呵呵,这些百济人倒不笨,倒和我们的想法相似。”刘仁愿摸着大胡子,一双圆眼微微闪动,似在冷笑。

    不过他的胡子太大,实在看不清他的嘴型究竟是向上,还是向下。

    “正是。我们占住泗沘,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哪怕百济人真的把全境封锁,背后的大海他们封不住,靠着大唐水师,我们还能获得一定的补给。”

    苏大为指了指地图上的周留城:“我看百济人选周留做据点,倒与我们的方略一模一样。”

    这摆明就是个抄作业的。

    就好像两人下棋,百济人见唐人走了一步,便学着也来这么一步。

    可见,百济人心里还是没底气啊。

    也对,任何国,被大唐十五天内给灭了,脊梁骨只怕都打断了。

    别看他们现在闹得欢,心里对大唐还是怕得要命。

    “你只说了第一个意图,还有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近。距离泗沘城近,这摆明了他们迫不及待,想以此为前进基地,待开春后,就要展开对泗沘的攻势了。

    不过这些百济人意志不坚定,据点放在白江口这个位置,就是给自己留了退路。

    万一不成,还想着从白江出海,逃往倭国吧大概。”

    “是有那么点意思。”

    刘仁愿摸着大胡子点点头。

    停了数息,帐内所有将领一齐大笑起来。

    这倒不是轻视百济人,而是建立在大唐赫赫武功上,自有一番傲气。

    从百济人这种布署里,细微不可察的对大唐的怯懦,学生抄老师作业的效仿,令唐将们忍不住发笑。

    虽然,现在的局势十分恶劣。

    但在场的将领,显然没什么畏惧之情。

    “百济人,现在号称有二十万大军吧。”

    “二十万对咱们一万。”

    “开春后,倭人肯定也会出兵。”

    “高句丽人想必也不会闲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刘仁愿摸着大胡子,眯起眼睛,向众将脸上扫过:“诸位觉得咱们一万,对上数十万贼军,可怕吗?”

    “不怕。”

    “为何?”

    “咱们能灭他们一次,便能灭二次!”

    薛绍义抱拳大声道:“只怕他们不敢来,若来,属下求为先锋。”

    “壮哉。”

    刘仁愿拍拍他的肩膀,以壮其志。

    将属下们的神情纷纷收在眼里,心道:诸将精气尚在,军心可用。

    他的目光又落到苏大为身上。

    见他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表现兴奋,但面容沉毅,显得不焦不躁。

    心中不由赞许:每逢大事有静气,苏大为此人,身上有名将之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又想到此前苏大为提议唐军收缩至泗沘,进行战略收缩。

    眼光也是卓然。

    其实退守泗沘,绝不是苏大为一人的决定。

    而是唐军上下,已有这种共识。

    包括刘仁愿心里,也有收缩战线的想法。

    我军人少,叛军势大,此时再将本不多的兵力分散出去,殊为不智。

    拳头只有握紧了,才有力量。

    不过苏大为是第一个将其提出来的人,还是让刘仁愿十分欣赏。

    刘仁愿为人粗中有细。

    表面大大咧咧,可他是军二代,也是入过弘文馆进学的。

    若真把他当一员莽将,那就错了。

    平时军略会议,他习惯让属下发言,他再择优而用。

    这是他用人的思路。

    令属下人尽其才,人尽其用。

    “幸亏当时咱们退守泗沘,如果现在还在熊津,四面皆是叛军,断了水路补给,情况不堪设想。”

    将领中有人道:“如今背靠大海,进可攻,退可守,补给不断绝,便立于不败之地。”

    “不,还得提防一事。”

    苏大为开口道:“我军不熟悉百济的气候,不知道严冬究竟有多酷寒,这个冬季,要提防因冻伤或风寒大量减员。”

    这话一说,刘仁愿心中一凛,点头道:“阿弥所言甚是,这件事我会交由军中医生去办,还有冬衣得多备一些,炭火柴薪都不能断,姜汤也多备些,给巡逻和守城轮换下来的将士,喝点姜汤去去寒。”

    刘仁愿的决定,自然是一片拥护。

    可以让下面的士卒舒服点,开春后大战时,能多几分战力,自然是极好的。

    “我现在才知道,为何苏定方大总管,要在战后一个月,便匆匆带着主力返唐。”

    苏大为看着地图,忍不住感概道:“若是再晚一些,大雪落下,大军就不方便行动了,现在咱们一万人,光靠海路补给都吃力。

    如果当时是十几万大军留下,只怕会活活拖垮。”

    这话自刘仁愿以下,皆深以为然。

    如果苏定方不带大唐主力撤离,可以想像到,因为冻饿而减员,会是一个极可怕的数字。

    因为入冬,季风不对,海路大船想运粮过来也极困难。

    就算能运,也运不了供十几万大军的粮草。

    到那时,不是把这支唐军拖垮,便是把大唐的后勤补给线给拖垮。

    皆是陷入战略被动。

    将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说直白一点,大唐常备军,如今不过二十五万人。

    十几万大军,已经是大唐一半的常备兵力。

    若这批人折在半岛。

    别说收服百济和高句丽。

    只怕大唐本土,都会出现剧烈动荡。

    没错,按折冲府的兵力配置,除了二十五万常备军,还有五十万预备役。

    在极端情况下,这些青壮也可以征召入伍,进行紧急动员。

    可那是在国家遭到灭国威胁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干。

    正常的情况,折冲府兵三年一轮值,常备军二十五万,剩下的青壮要在家种田的。

    不然粮食从哪来?

    常备军征战数年,也得退下去休整,让预备役顶上来。

    这样的交替循环,才能保持唐军的战力不失。

    所以,如果一但大唐损兵十万,就要出大问题了。

    苏定方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每一步都踩在节点上,处处以快为先。

    快若闪电。

    半月灭百济。

    一月镇抚,然后迅速撤离,只留一万唐军镇守。

    剩下的靠百济地方自保。

    看起来十分仓促,好像白白给百济人反叛的机会。

    实则正合兵法,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百济王族都被绑回长安了,建制和地方全都被打散了。

    就算反叛,其力量,也不能与过去同日而语。

    大唐能灭百济一次。

    就能将这些复国之人,再灭无数次。

第十九章 镇定自若

    “那些百济人号称有二十万,依我看,肯定没那么多,有十万就不错了。”

    “就算是十万人,也是很大的压力,足以从四面把泗沘城堵死。”

    “在冬季结束前,恐怕来自海上的补给也有限,不知我们能不能撑过冬季。”

    唐军各将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者,言语都对过完这个冬天充满了忧虑。

    刘仁愿一直静静的听着大家说话,直到此刻,等其他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所有人注意。

    然后才开口道:“叫我说,敌人数量越多才是越好,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呃,将军,属下不明白,敌人越多,我们的麻烦不是越大吗?”

    刘仁愿圆眼一瞪:“不要忘记我们来的目地是什么?是跟这些叛军打一仗争个输赢吗?

    不,我们是来开疆拓土的。

    尔等想不想这战过后,封赏田地?”

    “想,想!”

    “当然想了!”

    “谁不想啊,不想的都是贼孙子!”

    帐内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把方才的低沉气氛冲淡不少。

    刘仁愿继续道:“本将就说直白一点,来这里,就是替大唐,替我们自己开疆拓土,不要在意一时的得失,关键看怎样对完全吞下百济这块飞地,更有利。”

    说着,他的眼角余光扫到帐中苏大为,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指了指苏大为:“你的鬼主意最多,有什么就说吧。”

    “末将刚想到了。”

    苏大为眼中微带笑意,拱手道:“这些叛乱的贼人,若是散布在各地,我们要一一找上去剿灭,颇费功夫。

    如今他们自动聚集起来,人数越多,那么目标就越大,等我们经过一冬的休整,再动手时,可以将其一网打尽。”

    刘仁愿摸着颔下浓黑的大胡子,不置可否。

    旁边的将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苏大为想了想接着道:“贼人聚起来,固然人数众多,但除了目标更大,更集中外,他们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哦,是什么?”听苏大为这么说,刘仁愿来了点兴趣,眼中露出期待之色。

    包括折冲都尉薛绍义,果毅都毅娄师德、王孝直,校尉崔器等人,都纷纷向苏大为投来探询之色。

    “是粮。”

    苏大为肯定的道:“粮食对我们重要,对他们也一样,人越多,需要的粮草也越多。

    若是前几个月倒无妨,不过我军过来的时候,正好是秋季,百济败得太快,后面一个月,都是我军在各地抢割稻麦,留给当地人的本就不多。

    如今,他们聚起来,每天的消耗是惊人的。

    而冰天雪地里,想要找吃的,只怕是不容易。

    唯一能想的,就是那些大族和大户了。

    这样一来,这些叛贼,等于是自掘根基,腾不起多大的浪花。

    他们的粮草供应比咱们更危险。”

    苏大为这番话说完,刘仁愿轻轻鼓掌道:“说得不错,常人看来,那是十万二十万人,在本将看来,那是二十万嗷嗷待哺的嘴。

    今年仗打完后,各地的稻谷被我军已经收割过一遍,我料这些叛贼,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何况暴雪之后,道路难行。

    阿弥说得不错,他们肯定是会闹粮荒的。”

    这话说出来,帐内的将领们或若有所悟,或点头赞同,基本认同这个判断。

    一万唐军的消耗每日已经如此惊人,若是十万,二十万……

    哪怕是二十万头牲口,对粮草的消耗也是个无底洞啊。

    “在这里,本将还想提一句。”

    刘仁愿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本将一直座视这些反贼去闹,不出兵平叛,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奇怪,觉得弱了我军的威风,助长了叛军的气焰?”

    没人回答。

    没人回答就至少说明在场有人真这么想。

    刘仁愿冷笑一声:“现在说说我的想法,要征服百济,掳走他们的王族,摧毁他们的建制,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百济地方势力,和前朝旧臣贵族的反扑。

    若这些人蛰伏着,藏于民间,会给我们极大的麻烦。

    但现在本将不动如山,这些野心家,便迫不及待的一个个跳出来了。

    正如苏大为所说,等开春后,咱们可以将他们一次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此为万事不拔之基也。

    听明白了吗?”

    营中诸将一凛,抱拳道:“将军思虑周全。”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刘仁愿轻轻一抖系在身后的血红披风,在坐位前坐下,伸手在标注有泗沘城周边一圈一划。

    “还有一个好处,若叛军缺粮,必然也要洗劫各地,如此便由他们与百姓割开,背负骂名。

    此外,若我军实缺粮……”

    刘仁愿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脸上露出透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之前他们名义上已降服了大唐,各城,各镇、各州郡乃至村,都服服帖帖,可现在,大部已追随叛军立起叛旗。

    如此一来,我军可以放手抄没。

    只挑当地世家大族,打破他们的仓禀充公,有多余的浮财还可以散一些分给百姓。

    诸位以为如何?”

    苏大为惊讶的张了张嘴,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词:老狐狸!

    真是别被刘仁愿那张粗犷的大脸给欺骗了。

    这位老将,一肚子坏水啊。

    不过也不得不说,他说的这些,真是妙极了。

    经由刘仁愿三言两语一番剖析,所有人都发现,唐军龟缩于泗沘,非但不是困守,相反是一招可攻可守,进退自如的妙棋。

    看起来,唐军丢失在百济的大片土地和城镇,只能守着泗沘是吃了大亏。

    但从战略上来说,这是一招化被动为主动的精妙布局。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之时,便是唐军一次性解决百济问题的最佳时间窗口。

    到那时,将聚集起来的叛军一鼓荡平,削其首脑。

    此后,百济将永远失去与大唐对抗的资本。

    要是运作得好,这个冬天过后,百济当地百姓,说不定会更讨厌那些叛军,而喜迎大唐天兵。

    毕竟,叛军可不像朝廷正规军那样有纪律。

    一但饥饿起来,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口子一开,换谁来都约束不住这伙叛军。

    尝过了劫掠百姓血腥味的贼人,是很难再规规矩矩做兵卒的。

    失去了纪律与组织性,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将军!”

    营外有传令兵大喊:“将军,有有……”

    “什么事如此失态,不知这里正在军议吗?拖出去,重重鞭苔十下。”

    传令兵刚进来,哪知举止失措一下撞到刘仁愿手上。

    被刘仁愿一骂,守住营门的两名亲卫忙上来,将这名脸都吓白的小卒拖了出去。

    就在营门外,脱去衣甲,光着膀子啪啪鞭打了十下。

    过了片刻,才由亲卫把传令兵两边膀子夹着拖了进来。

    这是刘仁愿给军中立下威严。

    他可以对士卒仁善,可一但有机会,也不吝冷酷无情。

    为将者,必虚在慈与严二字上自由转换。

    一味的慈和一味的严,都带不好兵。

    进了帐内,刘仁愿亲自上前,当着众将的面,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传令兵的身上,将他背后的鞭痕和赤膊的身体遮挡住。

    “疼吗?”

    刘仁愿声音变得温和。

    “本将打你,你可怪本将?”

    “不……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怪。”刘仁愿扶起对方,在对方惶恐之下,安慰道:“本将一向赏罚分明,方才在开军议,你大声喧哗,扰乱了军议,本将打你,是依军法处置,你可心服?”

    “服,服了。”

    传令兵声音哽咽道:“是是属下不好,不该一时激动,乱了军规。”

    “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切莫犯军法,否则我能饶你,法不能饶。”

    “是!”

    传令兵用力点头。

    刘仁愿又向一旁的亲兵道:“从我的俸禄里,取十贯钱给他,让他安心养伤,再请大夫给他医治。”

    这话说出来,传令的小兵真的服了。

    卟嗵一声跪下,以头顿地。

    “郎将,是小人无礼,犯了军规,本该受罚,当不得郎将如此……”

    “起来,起来。”

    刘仁愿将他扶起,接着道:“罚你,是为军法,赏你,是我爱你是条汉子,方才鞭苔很痛吧?本将若挨到,说不定都得叫唤几声,而你一声不吭。

    铁骨铮铮,不愧是我大唐的好儿郎。”

    “谢……多谢将军。”

    传令的小兵感动的眼泪肆流。

    这种感觉,就是后世的部级领导,亲手扶着你,拿私人的钱给你养伤,又安排医生照顾你,告诉你罚你,是为公,现在我奖你,是我私人欣赏你。

    谁能不感动?

    苏大为和薛绍义等人,又是惊讶,又是钦佩的看着刘仁愿的举动。

    这番驭下之道,是为将者必学的功课。

    古代名将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还有替士卒吮伤口,吮血什么的。

    同吃同睡,共同训练,即是此谓。

    倒也不能说是做秀,能做一辈子,那便是真性情。

    而底层士卒,也非常吃这一套。

第二十章 刘柏英

    可以想像,经过刘仁愿恩威并施的一番手段。

    下面的士卒一定会更加凛然用命,不敢稍有松懈。

    话说回来,刘仁愿还真是个挺有意思的将领。

    身为左骁卫郎将,被苏定方特意留下来主持百济大局,等待王文度接任熊津都督府。

    苏定方如此安排,自然是相信刘仁愿的能力。

    其人有勇有谋,粗中有细。

    乍一看,很容易被他匈奴人粗犷的外表给骗过,以为不过是个莽汉。

    却没想到,刘仁愿心细如丝,胸中颇多智巧。

    更难得此人还是一员猛将。

    曾因为在战场上作战勇猛,得到太宗李世民的赏识。

    也只有这样的人,智勇兼备,才能在百济这么复杂的局面下,守住大唐的根本利益。

    等安抚完那名传令兵,刘仁愿这才不疾不徐的问:“对了,你方才何故在外面喧哗,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就算有紧急军情,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反正如今百济的局势就这样,已经乱到不可能再乱了。

    唐军现在都收缩在泗沘城里,不怕百济叛军作妖。

    用一句佛谒来说,便是它强任它强,清风过山岗。

    因此刘仁愿一点也不急。

    这正是显示他大将沉稳风度的时候,对于这种尺度的拿捏,他一向做得很好。

    被刘仁愿一问,那传令兵才想起来道:“是,是有消息,有船,船来了,大唐来的船。”

    饶是刘仁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自认在百济已经没有任何事能让自己心境动摇。

    当听到“大唐来的船”这几个字时,一下手失,将胡须扯断几根。

    嘶~

    刘仁愿抽了抽面皮。

    四周静了一瞬,气氛十分古怪。

    “大唐的船终于到了,还不快随我去迎接。”

    刘仁愿沉着脸喝了一声,手扶腰刀,昂首挺胸走出大营。

    才出去,就听到身后传来“噗嗤”笑场的声音。

    贼你妈,今天算是用力过猛,有点没收住。

    难得刘仁愿那张漆黑的老脸一红。

    船是在熊津港停靠的。

    到泗沘还有一段水路。

    是从大船上放下小船,沿着熊津江一路往上,只不过大半日功夫,便到了泗沘。

    大唐这次派出的宣尉使是左骁卫将军,开国公刘伯英。

    苏定方他们是八月征服百济,九月底离开,整好一个半月。

    此时显庆五年已经过去,新年过去才半个月,大唐为了庆祝此次胜利,已经换上了新年号,是为龙朔元年。

    算算刘伯英出发的时间,应该是苏定方他们回到长安前,李治便派刘伯英代表皇帝,前来宣慰百济了。

    显然,李治对征服百济之事十分重视。

    比如苏定方八月底打下百济后,派出信使。

    紧急军情百里加急,人马轮换,在短短一个月内,将战报传到李治手里。

    李治拿到战报,兴奋的难以自抑。

    连夜就密会朝中重臣和宰相们,商讨治理百济的万全之策。

    开疆拓土之功,对于帝王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和褒奖。

    这个天下,很难有什么东西能令大唐皇帝感到兴奋了。

    开拓之功,正是其中之一。

    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立德立功。

    又可以告慰太庙和先帝,告诉他们,没有选错人。

    自己的功绩,足以扛起大唐的天下。

    在初期的兴奋过后,李治迅速计划在百济建立五个都督府。

    由王文度为第一任熊津都督,并派出后续援军,去百济换防。

    熟知李治性情的王文度知道事关重大,甚至不等援军集结完毕,自己孤身带着一些心腹下属,便乘船出海,赶往百济。

    刚好和回程的苏定方来了个错肩而过。

    苏定方返回大唐那么急,也和李治圣旨里的催促有关。

    大唐皇帝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一见这些东方的邻居了。

    毕竟,高句丽、百济、新罗存在的时间比大唐还要久远。

    从隋至唐初,耗费中原无数人力物力,始终不能解决这一隐患。

    但是在李治手里,终于打开了突破口。

    一战功成。

    解决了百济,高句丽的问题便解决了一半。

    太宗未完成的事业,眼看将在自己的手里达成。

    不夸张的说,李治此时的心情,已经十分急切了。

    刘伯英此次的船队,还带有人数约为一万的新增援军。

    经过询问后方知,刘伯英他们原本是做为王文度属下,此次一同来百济的。

    只是王文度走得太快,这批援军还没集结完毕。

    等到他们走到半道上,已经惊闻王文度暴毙,而苏定方也已返回大唐,在东都洛阳见到巡幸在洛阳的李治及皇后武媚娘。

    此时李治已经定洛阳为神都,虽没直接言明,但大有以洛阳为居的意味。

    朝廷中的重臣,还有整套的行政班底,也全都搬了过去,显然是有了长住的打算。

    因此苏定方比预定的时间,更早一些见到李治。

    待听苏定方对百济的情况做出推断后,李治立即调整了策略,命停在莱州等待进一步命令的刘伯英部,领新皇命,代表他去百济,慰问驻守在那里的刘仁愿部。

    同时,做为大唐的援军,帮助刘仁愿协防。

    看来李治也清楚,仅靠刘仁愿那一万人,想要守住百济,有点不太靠谱。

    “……特命刘仁愿为嵎夷道行军副总管,苏大为代熊津都督……”

    当一身甲胄,外罩雪白披风的刘伯英宣读手里的圣旨时,刘仁愿、苏大为及一帮留守百济的唐军将领,脑子里都是懵逼的。

    这圣旨里勉励的话听听就好,重点是这份人事任命。

    嵎夷道行军总管,为新罗王金春秋。

    现在任命刘仁愿为副总管,岂非是受金春秋节制?

    而苏大为这个任命就更奇怪了。

    刘仁愿此前是曾戏言说让苏大为把熊津都督府的工作担起来,处理往来文书参赞军务。

    也曾在写给李治的信里,提到希望让苏大为为代都督来代理王文度暴毙后,留下的真空。

    或者请皇帝再派一位新都督来。

    否则工作没法开展。

    但刘仁愿自己心里,也不太相信,李治会真的这么做。

    现在的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都督,大家都知道。

    代都督,算是什么品级?

    职权一样吗?

    是临时任命,还是有转正的机会?

    此外刘伯英现在是什么职务,在百济这边,是归谁节制,在圣旨里一概没提。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难不成驻守泗沘城的唐军,真的要受新罗金春秋的节制?

    按理说,不太可能啊,金春秋是属国国王,怎么也不可能节制到唐军。

    否则岂非主客易位了?

    但这份任命,刘仁愿就是副总管,位于金春秋之下。

    一时间,所有人脑子里翻来覆去,各种疑问。

    场面一声沉默。

    苏大为没有多想任命的事。

    想不通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他留意观察眼前的刘伯英。

    听说此人乃是大唐一员良将,战功彪炳。

    不过在史书上,对此人的记载却并不多。

    印象比较深的,是大唐皇帝李治册刘伯英左监门卫大将军文。

    “阊阖任隆,周庐禁切。

    盖忠贤之允著,实韬略之兼优。

    惟尔冠军大将军左骁卫将军山阳郡开国公刘柏英,志力沈济,襟情爽烈。

    早标奇正之术,弥光巡警之功。

    偃沙巨海,功宣六豹,气压三韩。

    折冲之效有闻,瓜牙之任攸属。

    式畴徽烈,擢卫宸闱。

    是用命尔为左监门卫大将军,勋封如故。

    往,钦哉!

    尔其职思,无荒朕命。

    不虞之寄,可不慎欤!”

    能让李治留文的唐将,并不多。

    苏大为暗中打量对方。

    刘伯英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十有余。

    他的身材微有些发福,肚腹鼓起。

    但身上的明光甲依旧穿戴齐整,威风赫赫。

    头戴金盔,背披披风。

    手按横刀。

    脸上是古铜色的肌肤。

    双眼带着威棱,下颔蓄着花白的长须。

    最让苏大为注意的是他的鼻子。

    此人有着一个类似鹰勾般的鼻子,令他的整个面相,变得锋芒毕露。

    刘伯英给苏大为的感觉,整个人的气质属于“鹰派”。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仁愿挺着胸,扶着横刀,看了看左右道:“请将军移步,到泗沘城后,再细说。”

    “好。”

    刘伯英点点头收起圣旨,转脸向身边的亲兵吩咐了一声。

    然后从小船下来登岸,在苏大为等一帮将领的护送下,前往泗沘。

    现在整个百济颇不太平。

    好在熊津江直通泗沘城下,只要那些百济叛军没有水军力量,一时就无法影响到唐军通过熊津江,与海上的大唐水师联系。

    一路上,苏大为的脑子里都盘旋着几个问题:李治派刘伯英来,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人事任命背后,就藏有大唐皇帝对半岛战略的思路。

    命我代熊津都督。

    任命刘仁愿为嵎夷道行军副总管。

    而新罗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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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