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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章 高天原

    高市听得眉头大皱,双手拢在袖中,沉思着。

    待雪子将话说完,高市的脸色越发潮红,好像脸上抹了胭脂般。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光芒流动,隐隐透着一抹复杂色:“我知道了,请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是关于失踪的神器。”

    伏见鸟取微微欠身。

    高市细长的双眸一下子瞪开,眼里爆发出亢奋的光芒。

    “天丛云剑?”

    “是的,天丛云剑已经现身了。”

    “在哪?等等……莫非和唐军有关?”

    高市十分聪明,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

    雪子微微颔首,黑色的长发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她的头发如此的黑亮,好似光滑的绸缎般,闪烁着光泽。

    高市的眼神下意识向她看过来。

    “大王,我们安排在天草的神官,殉职了一位,剩下的另一人逃回来。

    据他所说,那位大唐的都督苏大为手里,握着一件秘器,像是沙门的降魔杵,但是苏我弥鹿临死前,曾喊出天丛云剑的名字。

    所以我们怀疑,那件降魔杵就是天丛云剑所化。”

    “这……可能吗?”

    高市细长的柳眉眉尖蹙起。

    他虽然渴望寻回天丛云剑,可也不是随便可以糊弄的。

    降魔杵?

    就是那个一手掌握,一头圆一头尖,长得跟阳物似的东西?

    这怎么能和天丛云剑联系到一起的?

    伏见鸟取在一旁道:“大王,天丛云剑的剑体只是表象,像这种神器本就有幻化之能。

    昔年这件宝物原本在八岐大蛇腹中,后来被须佐之男的十拳剑剖开蛇腹,斩中蛇尾,碰到了天丛云,才令这件神器降临人世。

    它以剑的形像示人,很可能是因为十拳剑的影响。”

    “十拳剑?”

    高市虽然是倭王,但他不是神道中人,对于神道的这些说法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摇了摇头,他长吸了口气:“我只想知道,那位大唐都督手里,真的是天丛云吗?”

    雪子与伏见鸟取对视了一眼,一齐向高市鞠躬道:“你是我等之大王,不敢有任何欺瞒,此事定然是真的。”

    这件事其实十分微妙。

    神器遗失太久了,连找个假的替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天丛云剑的来历和特性都太特殊了。

    勾玉和八咫镜都是来自高天原的神器。

    只有天丛云剑是从妖物肚腹里取出的邪神之器。

    就算苏大为手里的不是真的天丛云剑,眼下这个当口,无论是神道、鹈户神宫,又或者倭王室,都需要它是真的。

    这是政治需要。

    同时也是极好的借口,可以凝聚倭国上下,集中力量对付唐人。

    至于苏大为手里的降魔杵是否真是天丛云剑,反倒是次要之事。

    这一瞬间,高市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清楚。

    神宫需要以天丛云剑的名义发动圣战。

    而王室,也需要这个借口。

    以寻回传承神器的名义,向唐军发动最强的反击。

    凭借“天丛云剑”应该能凝聚人心。

    高市长呼了口气,向着雪子和伏见鸟取颔首道:“我明白了,请问接下来,王室这边需要如何配合神宫?”

    “大王,寻回神器乃是神宫与王族的使命,这伙唐人一定会向筑紫而来,我们神宫会派出最强的异人,并及式神,助大王诛杀唐人,夺回神器。”

    “甚好!”

    高市闻言心中一喜。

    本来光凭手里的兵力,对上唐军,他心里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缺乏取胜的信心。

    可是加上神道教的助力,那一切便不同了。

    “听说唐人人数只有数千,我会在筑紫集齐全国兵马,与唐军决战。”

    高市挺起胸膛,两眼闪动着决然之意:“到时,需要各位的帮助,王族的荣辱,拜托各位了。”

    “哈依!”

    ……

    “天丛云剑是解开高天原的钥匙。”

    从王宫里出来,伏见鸟取向身边的雪子悄声道:“此次神宫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从苏大为手里取回天丛云。”

    “高天原……”

    雪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高天原,是神话传说里天照大神的居所。

    天照大御神被开天辟地的创世神别天津神派驻天界,名高天原。

    须佐之男命被派往苇原中国,也即人界。

    月读命被派去统治夜之国,即为冥界。

    三贵子分治,本来互不干涉,岂料须佐之男多次在高天原捉弄天照大神,姐弟俩闹得十分不愉快。

    这就导致须佐之男命被流放苇原中国。

    虽然后来须佐之男向天照道歉,姐弟俩的隔阂依旧没有消除。

    直到后来须佐之男消灭八岐大蛇,得到天丛云剑,将这件神器送予天照大神,姐弟俩才合好如初。

    但是这件事实际并没有结束。

    须佐之男命的孙子名苇原丑男,又名大穴牟迟、大八千矛、宇都志国玉、大国主、大物主。

    大国主的统治区域主要在本州西部的出云地方。

    某日,天照大御神突然对她儿子天忍穗耳命说:“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水穗之国,是汝之国土。”

    于是派遣他下去收服苇原中国。

    天忍穗耳命屡战不果,最后派下建御雷神,击败了大国主之子言代主神和建御名方神。

    于是大国主服从,交出了出云地方。

    天忍穗耳命继续向东挺进,又征服了大和地方的大国主之子孙,基本平定了倭国列岛。

    于是,天忍穗耳命遂派其子下界来统治列岛,即称作天孙或天神御子。

    而天神御子,据《古事记》记载,即为初代倭王。

    看明白了,神灵隔了几代,最终天照的子孙把须佐之男子孙留驻的人间给攻占了。

    至于须佐之男命的后代如何,历史再无记载。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

    “雪子,你在想什么?”

    伏见鸟取的声音,令雪子从出神状态中回来。

    她微微颔首:“我知道天丛云剑十分重要。”

    “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伏见鸟取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继续道:“你知道,神主一直想寻找高天原。”

    “天神界!”

    雪子脸上露出讶然之色,一双黑色的眸子,一下子睁大。

    “是啊,很久开始,高天原与苇原的联系便中断了,照理来说,大王和我们神道皆为天照大神的子孙。

    可是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一直是个谜。

    不过前几年,在翻修神宫时,发现一处秘匣,里面记载了一些古事。

    神主正在翻译其中的文字,将其整理为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

第八十三章 长安变局

    “古事记?”

    “据神主说,天丛云剑是打开高天原的关键。”

    “高天原被封闭了?”

    “应该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封印了。”

    伏见鸟取沉吟道:“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得到天丛云剑,哪怕伏出重大的牺牲,这是打开高天原,实现神主愿意的唯一希望。”

    “嗨依。”

    雪子微微颔首:“雪子明白。”

    ……

    整个五六月,唐军的攻势好像放缓下来。

    在攻下肥前、肥后之后,唐军大量的力量都放在了整理内部,吸纳倭人降军,以及在肥前和肥后进行土地革命之上。

    有了这个缓冲时间,倭国王族上下,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开始大量征召仆从,号召各地藩主勤王。

    一时间,整个九州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双方都是像是在拚命蓄积力量的猛兽,在准备着最后一击。

    对于唐军来说,在倭岛毕竟是客军。

    苏大为手下兵卒都是来自府兵,来自百济熊津都督府。

    在百济已经驻守快两年时间,将士思归。

    这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倭国停留太久,不战则已,一战必须将倭国平定,将倭王高市擒回长安,才算竟全功。

    这才是他决定从天草登陆,向肥前肥后蚕食之策的根本。

    若从别的地方登陆,所受的阻力会更大,更难站稳脚跟,耗时会更久。

    要是直接从筑前和筑后进行登陆战。

    以倭国王都的守备力量,以九州最繁华的筑前地区的兵源,只有区区两千四百人的唐军,很大可能会陷入人民战的泥沼里。

    看起来离倭国的首都最近,实际上却是最难被攻克的。

    而且苏大为需要掀起倭国底层去推翻上层武士贵族的力量,就必须从穷困地区开始。

    所谓“农村包围城市”。

    这一点,自然是身边诸将所不知道的。

    他们只是觉得苏大为的决定,令人迷惑。

    但是最终的战果,却一再说明,苏大为的决定是正确的。

    肥前和肥后不像是天草那种穷困地区,乃是九州腹心精华所在。

    这两个月时间,唐军通过缴获和抄没,抄那些倭国本地土藩和地主,简直赚到盆满钵满。

    虽然这些本地地主还比不上大唐一个下等县的土财主,但架不住量大啊。

    两千多唐军在肥前肥后这些地方,一个个犁过去。

    不知多少世家藩主从此除名。

    唐军一个个财富飞快的积聚,而跟着唐军作战的仆从军,那些倭奸,也跟着喝到肉汤。

    唐军吃肉,大家喝汤。

    剩下带不走的田产,封赏给那些听从唐军“反正”的底层农户,破产手工业者。

    一时间,唐军所过之处,都是山崩海啸的“板载”。

    而唐军以战养战,不断的吸纳倭人仆从,从肥前肥后两地,聚起青壮两万人。

    这两万人,将成为苏大为攻取筑前的主力。

    一边用厚币重赏激励,一边日夜操练。

    而这些底层倭人特别能吃苦耐劳,嗷嗷叫着都要替大唐苏都督效死命。

    有时候,苏大为心里也会忍不住想,若自己手下有一支这样的唐军就好了。

    自己令旗所指,这样的军队,会不假思索的替自己去平定一切目标。

    可惜……

    眼下还做不到。

    唐军皆由府兵构成。

    府兵制近些年虽然越来越脆弱,但虎死架不倒,架子仍在。

    任何人也休想在其中做些什么。

    况且,以李治的精明,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军队的主意。

    安文生曾经问过苏大为。

    他来打倭国,是不是为了躲避聂苏?

    又或者是和倭国有些别的私怨?

    这些,或许都是理由之一,但却不是绝对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其实安文生能猜到一些。

    但他绝不会提,苏大为也绝不会说出来。

    这几年,大唐虽然还是那个大唐,但内里已经变化了许多。

    自从长孙无忌死后,李治身体渐渐大不如前,患了痛风和头风的毛病。

    看上去虽然还是英明睿智的帝王,但不知是不是报复长孙无忌之前对朝政的把持,李治变得极为专断。

    朝常上容不得不同的意见。

    没有什么关陇又或者山东门阀显示存在的空间。

    只有一党独大,那就是帝党。

    只要是李治的心腹,哪怕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必然受到重用和提拔。

    如之前的王文度。

    反过来,就算你有才干,因为你是太宗朝的旧臣,你是门阀出身,也会受到猜忌。

    像刘仁愿、刘仁轨,都险些死于李义府之手。

    而最近的一桩事,更令苏大为心中生出许多郁堵。

    之前长安县令从裴行俭换到赵持满。

    赵持满是长孙诠的外甥,受到长孙无忌案的牵连,颇受上面猜忌。

    但是通过苏大为的了解和观察,这赵持满其实人不错。

    工书、善骑射,力能搏虎,而且为人仁厚。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县处理的案子,赵持满都会审阅,但只要断案公正,他从不乱插手。

    但是现在,赵持满死了。

    明面上,据说是受到长孙无忌案子的牵连,不知是哪个挖坟的,把那件案子又探出来,攀诬赵持满也参与其中,最后被李治下狱,严刑拷问。

    赵持满在狱中坚决不认罪,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让我做出虚假供词,承认与长孙无忌一同阴谋反叛是不可能的。

    最后,赵持满死于狱中。

    原本是一代猛将,大唐英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死后尸体被抛于城西,被野狗所噬,无人敢去料理。

    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最后是万年县县令王方翼感叹:“从前,栾布为被杀害的彭越大哭,这是讲求情谊的最大义举;周文王下令掩埋已经朽烂的骨骸,这是施行最大的仁政。

    跟朋友断绝义气,蒙蔽主上的仁德,这样的人怎么能侍奉国君呢。”

    说完后,亲自去城西收殓了赵持满的遗骸,并按礼仪将其埋葬。

    这件事,为武皇后所恶。

    一度要将王方翼下狱。

    最后是李治出面,说王方翼没错,将其保下来。

    这件事,只是大唐无穷事件里,微不足道的一件。

    但苏大为,却听到另一个版本。

    据都察寺高大龙此次过来,带来的消息。

    赵持满是触怒了武媚娘。

    当初查倭人间谍的案子,涉及都察寺蛇头被人杀死。

    后来贺兰敏之曾在中间插手,并一度曾想刺杀苏大为。

    最后这件案子虽然看在武媚的面子上,给轻轻抹过了。

    但关于蛇头被杀案的卷宗资料,还是归在长安县里。

    没人想到,赵持满居然会看到这案子的资料,并且记在了心上。

    也没人会想到,赵持满居然这么大胆,敢去查贺兰敏之。

    苏大为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概叹良久。

    心中充满对赵持满的愧疚。

    如果不是当年自己随口一句话,将蛇头的案子卷宗归到长安县。

    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

    可是当时谁能想到,朝廷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言获罪?

    政治风气怎么会如此。

    许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李治与武媚娘长留在洛阳,并下诏封洛阳为神都。

    朝野中,大家都议论纷纷,怀疑李治是想迁都。

    另外,停工很久的大明宫,再度开始建设。

    召集了匠作大匠阎立本做监督和设计。

    大唐的风气,越来越向繁华前进,上层的贵族生活越来越奢华。

    但这一切,却与底层无关。

    府兵制,这一大唐开国之基,就像是跌到了底层。

    朝廷的赏赐越来越薄。

    据说府兵里已经有逃兵役的现象。

    可惜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引起李治的警觉。

    苏大为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也管不到这些。

    但是他很清楚,许多事已经在变化了。

    开始他来百济,固然是想为李大勇报仇,想报李大勇和丹阳郡公对自己的恩情。

    但是到了后来,他越来越身不由已的开始考虑一些事。

    一种不安和危机感,不断在逼近。

    他知道,李治并不像是太宗李世民。

    终太宗一朝,受到政治清算的人并不多。

    但是从李治朝开始,大搞诛连和政治清算,整个朝局充满了风险。

    苏大为开始并不像太过涉入朝局,但是到了他今天的位置,不论愿不愿意,也已经涉入太深了。

    说起来,他是武媚娘的人。

    必然会受到武媚娘的庇护,不用担心身后事。

    但细想就知实情可能并非如此。

    赵持满的事件,可以看做一个风向。

    苏大为当年,可是在武媚娘面前,数次提到赵持满,并说此人不错,希望武媚娘能够善用此人。

    若用之于军阵上,以赵持满的能力,定然能替大唐取得优势。

    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像是苏大为想的那样。

    一但触动了贺兰敏之,这位武顺的儿子。

    武则天完全没有顾忌苏大为的面子。

    赵持满的下场如此凄惨。

    若真有一天,回到长安,与贺兰敏之再发生一些冲突事。

    武媚娘,会站在哪一边?

    如果是过去,苏大为会自信满满的说,阿姊会护着我。

    但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把握。

    除了武媚娘这里,李治那边,其实也有问题。

    通过这些年的观察,苏大为发现,李治其实很记仇的。

    他心里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

    哪怕是武媚娘这边,李治也有意无意的防一手。

    比如说对自己的任用,李治之前是有一些手段在限制的。

    当年自己与李治第一次见时,便毫不留情的没给这位新皇面子。

    后来每次想起来,都是太过孟浪了。

    李治真的忘记了吗?

    从李治收拾长孙无忌和一些老臣上看,恐怕不是如此。

    李治是那种对他好,未必能记住,但伤害过他,他是会隐忍,直到你以为他忘记了,他会直接将你推入深渊的人。

    从帝王之术上,这种人当然是一个很厉害的帝王。

    但从别的方面,从做臣子上看,那就十分危险了。

第八十四章 会战

    为什么不在攻下百济,守住泗沘后回转长安?

    苏大为又不傻,朝廷局势如此,他此次回去,按功劳怎么也能往上再挪一挪位置。

    只怕到那个时候,只怕会更加显眼,越发靠近朝堂漩涡中心。

    苏大为心里,并不想淌那种浑水。

    但这种事,能拖一时,拖不了一世。

    他最终还是要返回大唐。

    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在李治和武媚娘现在皆不可靠的情况下,苏大为必须牢牢握住军权,或者说,挣取更大的军功。

    如果他的功劳不亚于苏定方,有个灭国之功。

    就算李治也不可能轻易去动他。

    说来好笑,当初苏大为可是百般不愿投入军中。

    没想到这一步步的,最后却要将军功,做为自己最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从新罗方向,不断传信给苏大为,说百济情势告急,催促苏大为回百济。

    但苏大为只是不理。

    他此次如果不能一战推倒倭国列岛,只怕回去不但无功,还会遭到许多弹劾,到时生死都在李治的一念之间。

    苏大为自然不可能把事情做成这样。

    只要熊津都督府那边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没催自己回去,苏大为就决心继续征战倭岛。

    百济那边的局势再乱,能乱得过之前扶余丰和道琛掀起叛乱时?

    除非新罗人在背后搞鬼,否则局势到不了那一步。

    再说新罗那边苏大为也给上了眼药,几个王子为了争夺新罗王之位,打得人头猪脑,狗脑子都快飞出来了。

    这一点,连金庾信也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拚命劝和。

    总不能连他也撸起袖子下场厮杀啊。

    那样新罗就彻底乱套了。

    新罗一乱,一旁虎视眈眈的大唐百济熊津都督府,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到时会不会把熊津都督府的旗帜一直插到新罗境内,只有天知道。

    有了这些布局和后手,苏大为虽然也担心百济和半岛的局面,但也咬牙继续撑下来。

    要回去,也得等倭国战事告一段落,至少唐军要聚得压倒性的优势之后。

    而这一切,全都要看接下来的这一战。

    唐军主攻,共计两万四千余兵马,向着筑前国进发。

    此时,唐军在九州地图里,版图已经牢牢占据天草、肥后、肥前,可以说是站稳了脚根,向着倭国的帝都筑紫进发。

    至于其他一些方向,无论是向鹈户神宫,还是鹿儿岛,也有唐军仆从军的人马,在积极进取。

    这次唐军的行动,真正做到了政治先行,宣传先行。

    每到一地,先宣传了唐军的政策。

    往往唐军还没过去,当地的百姓先闹起来。

    无论是唐军仆从的那些“倭奸”,又或者是打着唐军旗号,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

    毕竟,相对于大量的农户和底层百姓,上面的武士老爷和贵族,只是极小一部份。

    虽然这千万分之一的人,占据了整个倭国百分之九十的资源财富。

    但是在数量级上,农户把这些所谓上层贵族完爆。

    当苏大为手里拿到高大龙交给他的战报时,忍不住又骚了一句:“果然还是教员的水平高,农村包围城市,只有人民,创造一切。”

    “教员是谁?”

    高大龙在一旁好奇的问。

    “呃,算是我的一位老师吧。”

    苏大为放下手里的战报,接着又问:“周二哥和南九郎那边情况如何了?”

    “他们的进展也很顺利,不过在鹈户神宫那边有些麻烦。”

    “什么?”

    “那边的倭人因为信奉天照大神,对我们的宣传非常抵制,而且说要做千万载神民,就算是饿着死,也不要站着生。”

    “别扭的倭人……”

    苏大为只能摇头。

    良言难劝要死的鬼。

    唐军这次攻略倭国,对倭国底层百姓而言,是最大的变局。

    给他们一次财富再分配,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但是自己不站起来,那苏大为也不是救世主,随他们去吧。

    “神宫那边暂时维持住就好,等我们解决了筑紫和倭王,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说完这句话,苏大为抬头看看前方。

    筑前,已经遥遥在望了。

    “从现在开始,就是真正的决战了啊,不知道倭王准备了什么样的菜来招待咱们。”

    “怕个鸟,两万多倭人仆从,打起来也是倭人打倭人,咱们损失不大,进退自如。”

    “大龙,你现在学坏了啊。”

    苏大为拍了拍腰间大笑:“不过我喜欢。”

    手掌触到冰冷的降魔杵,突然想起当日那个神官喊的“天丛云剑”,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倭人的神宫,会有些动作吧?

    ……

    筑前的攻防战,就在毫无预兆中爆发了。

    等真的打起来,唐军将士才越发佩服苏大为的先见之明。

    在筑前和筑后这片地方,属于倭人的帝都区,经济相对别的地方十分发达。

    底层百姓也没有如天草和肥前等地,那样迫切需要改变的想法。

    另外一点就是唐军的宣传,在这片区域阻力极大。

    毕竟是倭王的腹心区域。

    所以在筑前的战斗,并不如九州别的地区,能获得底层倭人的响应。

    通常只有军事上胜利了,才能有机会入驻,对百姓进行唐军政策的宣传。

    所花费的时间,比在肥前时要慢上许多。

    尽管如此,筑前的倭军,依旧无法阻挡住唐军的兵锋。

    在筑前,黑齿常之一手设计,将三千余倭国的精锐引入包围圈,最后沙吒相如率伏兵四出。

    这一战,就彻底摧挎了筑前的倭军主力。

    唐军径自占据筑前。

    娄师德部率领的五千倭人仆从军,直扑筑后国。

    在筑后,与王孝杰打了个配合。

    唐军轻骑截断倭军后路,然后崔器率重骑正面摧毁了倭军的中军。

    娄师德率领的陌刀军将路口一堵,堪称关门打狗。

    唐军在筑前和筑后取得的胜利,直接令倭人的帝都筑紫,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而筑紫之战,将是攻取九州最为关键的一战。

    苏大为率领唐军主力千人,并仆从军万人,向筑紫进发。

    而倭人,为了迎接唐军,也在此集齐了九州最精锐的倭军。

    并计有步骑三万余人。

    不要小看这点人数,倭国地小,土地贫瘠,就算是后来什么日本战国著名的关原合战。

    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加上石田三成组成的西军,两边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人。

    这十万人里,除去仆从和后勤人员,真正的战兵,不超过三万。

    如果要把仆从和后勤算上的话,苏大为手里两万多仆从军,每一个战兵后面,就有十人做为后勤支持。

    两万多军马,背后是整个肥前和肥后国,并及天草地区,共计二十万百姓在支持。

    而倭国帝都筑紫,这五万精锐背后,是筑紫、筑后、北九州、日田、丰后大野、津久见、大分、中津、延冈、日向、宫崎、萨摩等一大片地区的支持。

    动用的军民后勤,至少在十五万人上下。

    嗯,两边标准不同。

    苏大为这边是以十民支持一兵的标准。

    倭王高市这边,是三民支持一兵。

    如果按关原合战的春秋笔法,此战,唐与倭国,共出动大军四十万人。

    堪称震古烁今,古未有之。

    一直到十五世纪后期,倭国的应仁之乱前,倭人总人口才七百万。

    十七世纪初的关原合战前夕,倭国人口有一千二百万。

    那个时候九州有长曾家、三好家以及河野家,人口也不过九十多万。

    而现在,是公元六七世纪。

    双方动员这么多人力,实在已经是枯竭了整个九州岛的人力和物力。

    苏大为这边,肥前和肥后国仗着港口之利,人烟还比较稠密,但动员这么多人,已经是倾国之力,全民皆兵。

    所有苏大为治下的倭人仆从,也知道此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若是唐军失败,之前拿到的田产,统统要交还给贵族老爷。

    因此人人争先,都竭尽所能的在后方支持。

    筑紫前,大片原野。

    若在地图上,此地区属于筑紫野。

    唐军以苏大为的万余军为前军。

    左右军为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

    娄师德和王孝杰、崔器等率领的万余军为后军。

    这部份人马,刚刚从筑后国结束战斗,还在赶来集结的路上。

    而倭国的三万人,已经集结到位置。

    统兵大将,为藤原氏。

    就是十几年前,与中大兄一起合谋,诛杀苏我氏,还政与倭王的藤原镰足。

    黎明时分。

    阳光从破晓云层洒下,分别投在两军的头顶上。

    唐军军势严整,枪兵在前,骑兵分列左右两翼。

    刀盾为中军。

    弓弩在后方押阵。

    再后是骡马辎重,以及预备军。

    在预备军中,还隐见大唐陌刀军的身影。

    当然,倭军并不清楚这些。

    只是看上去,大唐军阵颇壮。

    唐军除了前驱的千余人,和后军的数百陌刀军,中军大量都是倭人仆从。

    这些仆从过去都是贵族老爷们看不上的泥腿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这样的人,就算拿起刀枪,又能做些什么?

    只是有点奇怪,这些倭人仆从,看上去脸上并无畏惧之色。

    相反是跃跃欲试。

    不怕死?

    这些农民,哪来的胆子。

    敢和过去头顶上的贵族老爷的精锐大军对抗?

第八十五-八十六章 东西合战

    第八十五章东西合战(上)

    在倭军看不到的地方,在唐军军阵队列缝隙间,有一队队的人马在不断来回巡视。

    这是苏大为以都察寺的人为底子,最近才组建的督战队。

    普通的督战队,就是在队后手执锐器,有逃回来的逃兵,就上前斩杀,以此做威慑。

    但苏大为的督战队不同。

    他们主要的职责,一是规整队列,维持唐军的组织建制不乱。

    第二,就是以刚学会的倭语,向那些倭人仆从一遍遍的重复:打败眼前敌军,杀入筑紫,所有人将分得数之不尽的钱财,王族的库藏,田产,应有尽有。

    此战获胜,所有战利品,苏都督将会赏赐给每一位作战英勇的勇士。

    一遍又一遍。

    不论是洗脑还是什么,倭人仆从们的眼睛都红了。

    既为保护既得利益,又为即将抢掠的更多的财富。

    战意在心中沸腾。

    倭人仆从这边,只差喊出抢钱、抢粮、抢女人的口号。

    这是权宜之计。

    在苏大为心里,排名最高的军队,当是后世的人民军队。

    以极高的荣誉,极强的纪律,极高的思想来武装自己。

    为了守护而生,为了保家卫国而生。

    千锤百炼,军魂不灭。

    次一等的,才是如日军,以劫掠、杀戳、重赏来激励士气,保持战力。

    苏大为眼下的条件,也只能组建一支如后世日军般,以重赏和杀戳而生的军队。

    好处是成军快,短时间内战力强。

    弱点是军纪差,在一定情况下,容易失去控制,造成下面的军人独走。

    不过苏大为征倭,也只是为了消除身后隐患,稳固百济这个基地,同时增添一笔灭国之功。

    并没有想法替倭国锤炼一支人民军队。

    而且这几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训练出真正的精锐来。

    事急从权。

    尽管如此,唐军这些仆从的气势,也远远高出对面的倭军一截。

    后世倭人喊出什么共荣的时候,其仆从军二鬼子,也往往比正军士气要高涨,杀戳也更加疯狂,正是为此。

    对面倭军中,藤原镰足骑在倭马上,眯着眼睛观察着唐军的军容。

    他的年纪在六旬上下,头发已经花白。

    但是一身华丽五彩的漆甲,依旧衬得他威风凛凛。

    可惜的是,倭马太过矮小,平均一米二的肩高,和唐军那种一米五肩高的西域良驹比起来,就像是个玩具。

    只是此时的倭军,并不这么觉得。

    藤原镰足身后,有着七彩的车驾。

    马车上,旗幡招展。

    一身正装的高市,正襟危坐其上。

    左右两边,是鹈户神宫派来的十二位大神官。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修持超过三十年的异人。

    实力非同小可。

    若不是有这些神官守护,高市未必有勇气亲临筑野来督战。

    之前在白江口一战,真的差点把他吓破胆。

    但是眼下,不比在百济白江。

    退无可退。

    高市心中再怕唐军,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否则一旦倭国落败,只怕天下之大,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并不想做被灭国的倭王。

    “藤原大臣,唐军军容雄壮,此战,我们有赢的把握吗?”

    高市姣好如女子般白皙的面庞上,折扇轻轻挡住半张脸,用压低的声音,向策马来到身边汇报的藤原镰足问道。

    藤原镰足则是微微欠身道:“大王放心,唐军人少,而且大半都是我们倭人,倭人久慕王化,不敢与我们正军对抗。

    而且唐军强掳这些农人,他们心中必然也怨恨唐军。

    就算他们真的敢与我军作对,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户,又有几分战力?”

    “所得斯内。”

    高市听了藤原镰足的话,心下稍安。

    他站在车头,环顾左右。

    比起唐军,倭军的军容更盛。

    三万余人,是对面唐军的三倍。

    而且因为在本土作战,倭军主力又都是亲近倭王的近藩贵族。

    一线部队,俱着漆器彩甲,看上去五颜六色,十分夺人眼球。

    而且倭军喜欢多置旗幡。

    这些旗幡密集如林,在晨风的吹舞下,如燎原之火,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气。

    倭军排在队列最前的,也都是各藩最精锐的武士。

    这些武士胆量奇大,手持着倭刀,向着对面的唐军吐着口水,发出笑骂声。

    对唐军摆出不屑一顾的架势。

    在高市身边,十二位神官也在安抚着高市。

    “一会战起,我们中六人会直接以秘术潜入唐军中,阵斩唐军首脑,夺回那件‘东西’,大王请放心,保管万无一失。”

    “有诸位神官相助,本王就放心了。”

    高市微微颔首。

    咚咚咚咚~

    从唐军阵营中,陡然响起重重的鼓声。

    这是进兵的信号。

    果然,随着战鼓响起,唐军阵脚开始前移。

    藤原镰足面色微变。

    他虽然说得轻松,却从不敢对唐军有任何轻视。

    之前白江口之战的例子放在那里。

    倭军自白江口一战,元气大伤,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绝不能轻视唐人。

    藤原镰足深吸一口气,最后向高市道:“大王放心,其实除了这三万军马,我还联系了中条氏,他率领的三千人,已经到达预定位置。

    今天这一战,中条氏将做为奇兵出现在唐军后面,到那时,前后合击,我军,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听到藤原镰足斩钉截铁的声音。

    高市的脸上涌起亢奋的红晕。

    他激动的站直身体,伸手握住马车侧面藤原镰足的一只手,动情的道:“一切就拜托藤原大臣了。”

    本王的生死荣辱,天照大神子孙的传承血脉,全系在藤原大臣你的身上了。

    藤原镰足脸上涌起潮红。

    这一瞬间,他像是从六十岁,回到了三十岁的年纪。

    那个热血激昂,敢做敢为的年纪。

    骑在马背上,他向着高市重重的鞠躬:“哈依!”

    言罢,他拨转马头,轻驰向队伍前列。

    令旗招展,旗幡摇动。

    从倭军中,响起嘹亮的牛角长号之声。

    呜呜~

    倭军以中军为首,向前移动。

    天风四合。

    激烈的西北风卷起彤云。

    乌云翻滚。

    战鼓与号角声,在九州上空此起彼伏。

    喊杀声渐次响起。

    唐军以苏大为身边的精锐为首,唱起苏大为定下的军歌。

    开始只有千余人唱,后来连万余倭人仆从,也跟着一齐纳喊。

    他们不懂唐音,但却会跟着调子,跟着类似的发音,一起吼叫。

    状如野兽。

    这一幕,令倭军中的将领一个个面面相觑。

    感觉大家本来各擅胜场。

    唐军击鼓,咱们就吹号。

    唐家逼近,咱们就迎上。

    现在唐军居然开始唱歌吼叫,那咱们也不能落后啊。

    此时倭人中,并没有统一的战歌,什么君之带也是没影子的事。

    藤原镰足眼珠一转,被人称足智多谋的他,吟出一首倭国古诗。

    身边将领都是各藩武士贵族,都是学过诗词的。

    只是没想到传到后面,这三万人喊出的也不是什么诗歌,一样的鬼哭狼嚎,怪叫连连。

    比眼前的唐军更加不堪。

    好在总算在气势上没被唐军压住。

    “藤原庆次在哪?”

    镰足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心头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只有近距离,才能感受到唐军的强大。

    这种强,不止是前锋唐军那人人铁甲。

    也不是唐军的高头大马。

    更不是唐人身材雄壮。

    而是整体。

    除了前排最精锐的唐军,左右翼唐军的骑兵。

    在中间那些倭人仆从,前进的队列居然丝毫不乱。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上万人,进退如一,严整得好像一个人。

    这种秩序和组织,无声,但却是最可怕的一种力量。

    名为秩序的力量。

    令行禁止?

    藤原镰足眼角微微跳动。

    反观自己这边的人马,人数虽然更多,但和唐军比起来,就像是喧闹的菜市场。

    各藩的人马各为一体。

    前移的过程里,有的藩军进得快,有的慢,显得参差不齐。

    给人的感觉就是混乱,吵闹。

    光凭这一点,镰足就升起不妙的感觉。

    两军相争,除了人数,组织度是极强的一个指标。

    如果交战时,唐军的军容依旧这么严整,只怕战况会对本军不利。

    藤原镰足再次高呼:“藤原庆次在哪?”

    “我在。”

    身边一个低沉而雄壮的声音响起。

    声如低声咆哮的雄狮。

    藤原镰足转头看了一眼。

    看到熟悉的身影,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下令道:“庆次,你带本部人马,去冲一冲唐军的锐气,尽量扰乱他们的队列,只用扰乱即可,不用死战。”

    “嗨依。”

    血红战马上的藤原庆次,身高两米余,是倭人中罕见的长大之人。

    他的战马,也是藤原费尽心力,替他从百济找到的大宛之马。

    马身血红如绸缎,不带一丝杂色。

    马肩高一米六有余,浑身肌肉虬结,完美得好像天神。

    也只有这样巨大的战马,才能驮得起藤原庆次这么雄壮的身躯。

    藤原庆次。

    又名花泽庆次,田原庆次,乃是藤原镰足义子。

    从出身时起,身上就有诸多异象。

    乃是天生开灵之人。

    在倭国,这样的人,被称之为神灵血脉。

    倭人怀疑其为神灵后裔,甚至可能是须佐之男命,遗留在苇原中国的血脉。

    在日本战国时代,还有一位名叫庆次的猛将。

    名,前田庆次,又名前田利益,出生于尾张海东郡。

    刚好这两位庆次,都是当时贵族的义子,又刚好皆为名动一时的猛将、名将。

    还同时都叫做庆次。

    被时人称之为“倾奇者”。

    倾奇者,就是举止与正常人相反,行为古怪之人。

    不得不说,历史有时候,就是有无数种偶合。

    第八十六章东西合战(下)

    藤原庆次骑着身下的血红战马,带着麾下千余人,在隆隆的号角声中出列。

    倭国大多以轻步兵为主,足够使用的战马并不多见。

    而藤原庆次这支人马,千余骑皆是精选出来的战马和骑手,在倭军里面,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拉下盔甲的遮面护具,他举起手里的大枪,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的骑士。

    号角声越发激昂。

    似是在向他做出鼓励和催促。

    藤原庆次目光落到倭军前的藤原镰足身上,向他微微颔首。

    这才转身向着越来越近的唐军,用力一夹马腹。

    身上的战马“赤兔”仰天发出一声嘶吼,迈开四蹄向前奔跑。

    藤原庆次喜欢听中国的三国故事,最喜欢里面的吕布与那匹传奇的赤兔马。

    常以吕布自比。

    也特意将自己的战马取名赤兔。

    烟尘卷起。

    身后千余骑组成一个松散的队伍,紧紧跟随庆次。

    骑兵冲锋,最重要的乃是速度。

    而速度是慢慢提起来的。

    唐军队型虽然严整,但是他们的骑兵没有先派出来,这就给了藤原庆次机会。

    高速奔跑的战马撞入阵中,会引起连锁反应。

    就像是一枚尖锐的钉子,狠狠凿穿敌阵。

    这是藤原庆次最喜欢的战斗方式。

    他手里的长枪随着战马奔跑加速,在空气中划动着某种玄妙的弧线,隐隐有一种神秘的血光在枪尖凝聚。

    先天开灵的异人,没有太多花活,就是运转元气直接开片。

    开灵的加持,足以使他们拥有远超过常人的力量和速度,还有一丝调动天地元力的异能。

    这在战场猛将中,已经是极为厉害的杀器。

    隆隆~

    战马速度越来越快。

    一千余倭人骑兵,脱离大队,如离弦之箭,电射向唐军。

    大地在战马的四蹄下,不断向后飞掠。

    整个地面仿佛变成了弧面。

    狂风呼啸,吹动赤兔身上血色马鬃飞舞,如同燎原的烈火。

    唐军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似乎被倭军这次突然的冲锋给吓乱了阵脚。

    藤原庆次内心平静无波,甚至还有一点小得意。

    看吧,就算是唐人,在我的骑兵冲锋下,也会慌乱。

    骑兵的威力,不是步卒能抵挡的。

    战马的速度提起来后,一切挡在前面的敌人,都会被碾碎。

    数里的距离,一闪而没。

    距离唐军前锋还有一里许。

    这么点距离,呼吸可至。

    就在这个时候,唐军鼓声突然一变,前锋大旗一展,从中分成两边。

    另一支装束奇怪的唐军,从后面涌上来,代替了之前步卒枪兵的位置。

    藤原庆次在奔忙中,匆匆看了一眼。

    原来是箭手。

    唐军把后阵的箭手移到了前阵。

    但是对于这些箭手,藤原庆次并没有多大畏惧。

    骑兵速度快,而且他和手下人人披甲。

    只要不是太倒霉被射死战马,冲到面前,这些唐人的箭手就是待宰的羔羊。

    这种距离下,居然还把箭手推出来,岂非是找死?

    唐军的大将水平不行。

    藤原庆次心中涌起一丝窃喜。

    大声喝叱驱策着战马,更快速的前冲。

    快点冲到唐军箭手前,收获人头和战果。

    崩!

    天空蓦地一暗,那是唐军的箭雨洒下来。

    此时此刻,做为交战双方的唐倭两军,对于这一次的接触,心中都充满了自信。

    倭军这边,藤原庆次以下各骑兵将领,对从天空洒落的箭雨纷纷嗤之以鼻。

    不就是玩箭吗?

    我们见过。

    作战时和弓那破玩意,最多射透咱们的衣甲,绝难深入。

    同样,唐军这边,担当前锋的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对于倭军的冲锋也不当回事。

    不就是骑兵冲锋吗?

    我们见过。

    在百济之战中,唐军重甲铁骑的冲击,给百济诸将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起唐军的玄甲精骑,这些倭人骑着这些小矮马,一身漆甲,简直是过家家来的,开什么玩笑。

    噗噗噗!

    箭箭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疾驰中的倭人骑兵,像是被铁刷刷过,齐刷刷倒下一层。

    前冲的队列立时变得稀疏起来。

    藤原庆次手臂上中了一箭。

    这一箭直接穿透他的彩漆铠甲,将皮和木制的甲浮动胄穿透,整个胳膊被一箭钉穿。

    剧痛险些令他握不紧疆绳,从马上坠下来。

    藤原庆次心中剧震,猛夹马腹。

    好在战马未曾受伤。

    否则他必死无疑。

    直到中箭后,他才心中震惊的反应过来。

    唐军用的是铁箭!

    是铁箭。

    重六两三钱的箭头,从空中直坠的巨大势能,可以轻松撕开皮木的铠甲。

    这种箭,哪怕是铁甲也不能完全挡住。

    何况是倭人的竹木铠甲。

    在铁箭面前,跟纸糊得也没太大区别。

    倭岛的治铁并不算发达,后来炼出的所谓“玉钢”也只是低温高炭钢。

    在公元六七世纪,制备一身铁甲是极其奢侈的,也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治铁不发达,倭人的弓箭,一般也用竹箭或者兽骨做箭头,还处在比较原始的阶段。

    对付这样的箭,竹木铠甲绰绰有余。

    藤原庆次完全没想过一枚小小的铁箭头,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一时不察,顿时受到重挫。

    但是他没时间犹豫。

    因为做为前锋,他已经冲到了唐军近前,眼看着那些眼中闪过惊慌的唐军弓箭手,藤原庆次厉喝着,右手挥舞着长枪扫去。

    不论多大的伤亡,只要能重挫唐军前锋,此次的任务就完成了。

    铛!

    一声巨响。

    藤原庆次觉得手里一轻。

    定睛一看,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唐军两翼的骑兵已经涌了上来,护着那些箭手向两旁撤下。

    这些唐骑虽然没有速度,但他们都是重甲骑,身上的铁甲坚实无比。

    藤原庆次手里用的只是竹枪。

    这支枪,还是经大匠人之手,用浸过桐油的老竹制成枪身,再用上好的玉钢锻成枪头。

    寻常作战,简直是大杀器。

    无往而不利。

    但是刚才他一枪扫出,击打在一名唐骑的胸甲上。

    对方的胸甲一块磨圆的护心镜,明灿灿十分刺眼,长枪击上去,就跟击在顽石上一样。

    藤原庆次眼角余光一扫,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自己的枪,枪头却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刚才扫中对方,居然将枪头给震断了。

    这是武器代差。

    完全和个人武艺、勇猛又或者斗志无关,纯粹的武器代差。

    在这个时代,一件上好的铁甲,在战场上,是能多一条命的。

    军事武器的发达,就是最强的黑科技。

    而大唐,正处于世界最巅峰的那一列。

    藤原庆次咆哮着,扔出手里断折的竹枪,随手抽出佩刀,想要继续斩杀敌将。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崩崩崩!

    从两翼射来的铁箭,有唐军骑手射的,也有撤到两翼的弓弩箭手,不断射击。

    前方的骑士向两边散开,露出后面密集如刺猬的枪林。

    长枪向前。

    不,那不是普通的长枪,普通的枪没那么长。

    是矛……

    不该与大唐为敌。

    藤原庆次最后一个念头。

    随即,他的身体被无数铁箭穿透,又被长矛从战马上挑起。

    心爱的战马赤兔,随着他一起倒在了血泊里。

    做为主将的藤原庆次都死得如此憋屈,更别提其余的倭人骑兵。

    大部份被唐军箭雨给射落。

    只有极少的骑士幸运的没被射中要害,带着箭,悲伤而惶恐的拍着马,逃离主战场。

    成为游离在战场外的孤魂野鬼。

    整个战场,一时安静。

    只有无主的战马,在血泊和尸体中绕着圈子,咬着主人的衣衫,发出凄惶的嘶鸣声。

    倭军阵营,一片死寂。

    藤原镰足左眼睑不断跳动。

    额头已经是冷汗密布。

    败了,怎么会就败了。

    庆次是九州第一猛将,堪称骑战名将。

    他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藤原镰足绝不敢相信。

    但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整个战斗,结束得太快。

    看上去就像是大人欺负孩童一样。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藤原大臣,大王让我传话问你,我们……能赢吗?”

    后方,一名神官骑马上来询问,带来的是高市倭王透着恐惧的问题。

    这个时候,藤原镰足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敢说。

    哪怕再无知的人,也知道想要战胜唐军,是不可能的事。

    但藤原镰足也无法说出认输的话。

    倭军输不起。

    眼下这三万人,已经集齐了整个倭国九州的精锐。

    如果不战而降,这些人会把自己撕碎。

    倭王高市也绝不会饶过自己。

    战,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认输,自己就死定了。

    只是一瞬间,藤原镰足就有了答案。

    他向神官点头,用坚定的语气道:“请回禀大王,我军必胜,若不胜,藤原氏愿向大王剖腹谢罪。”

    如果打输了,藤原家一定会被清算,所以这话基本算是一句屁话。

    交代完这句场面话,藤原镰足振作起精神,向着重新前移的唐军,挥出手里的旗幡。

    声嘶力竭的喊道:“全军出击。”

    “板载~”

    “依克素!”

    号角喧天。

    旗幡招展。

    乱糟糟的倭军,如铺开的水银,如黑色的潮水,疯狂向前蔓延。

    乱拳打死老师傅,就算是三万头猪,唐军也不定能抓得完。

    凭借兵员优势,还有一搏之力!

    这是藤原镰足最后的想法。

第八十七章 金氏之谋

    金庾信阴沉着脸,向着新罗王宫走去。

    这半年来,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

    做为国仙,也无法维护住自己的法体。

    哪怕他是修炼有成的异人。

    朝局纷乱,实在是太糟心了。

    先是新罗王金春秋突然逝世。

    接着又是本该继位的金法敏,与突然冒出来的金仁泰,为了争夺王位,斗了个昏天黑地。

    而其他王子各怀鬼胎,非旦不帮忙,还在一旁推波助澜。

    当然,最坏的要属唐人。

    就是那个苏大为。

    若非他在背后支持,金仁泰哪来的胆子,与金法敏争位。

    随着苏大为渡海去对付倭人,金庾信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

    开始,局势确实如他想的一样。

    征高句丽的唐军开始逐渐退兵。

    百济刘仁轨的唐军孤悬于外。

    唐军不得不再次收缩。

    新罗在背后悄然煽动百济和高句丽人,向唐军发动反攻。

    趁着唐军无遐插手新罗王位之事,金庾信与金法敏合谋,先是以铁血的手段清除了一批对王位有威胁的嫡子,断绝唐军再插手的可能。

    再设计将金仁泰从军营里诱出击杀。

    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谁知在关键时刻,从金仁泰随身人员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将领,将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护着金仁泰逃出。

    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金仁泰这事还没了结,金法敏这边打算生米做成熟饭,直接登上王位,再向大唐皇帝报备。

    这事还没做事,又有一桩大事发生。

    得知这个消息,金庾信呆愣了好久,才想起要赶紧入王宫,寻金法敏商量。

    “什么,你说那个苏大为,征服了倭国?”

    金法敏一失神,将手边的一块玉盏摔得粉碎。

    他现在的位置,只差明着宣布继承大王之位。

    随着金仁泰出奔,金法敏继承王位已无悬念,差得只是一个仪式,以及大唐皇帝的认证。

    但是苏大为扫平倭国的消息,却给十拿九稳的事,带来最大的变数。

    金庾信和金法敏与苏大为打交道比较多,深知此人难缠。

    而且苏大为不像一般的唐军将领那样好糊弄,一直对新罗怀有警惕。

    甚至有意限制和敌视。

    这一点,金法敏自是心知肚明。

    愣了半晌,金法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从木偶的状态回过神来。

    “消息确实吗?”

    “千真万确。”

    金庾信脸上笼着一层晦暗之气。

    这不是他乌云罩顶运势不好,而是自从苏大为踏足半岛以后,金庾信贵为新罗国仙,做事却从未顺过。

    一直呕心沥血,结果却是不断被人算计。

    一次次受挫,令他原本十分硬朗的身体,也变得大不如前。

    这是心理阴影面积太大,带来的身体衰败。

    轻咳了一声后,金庾信继续道:“细作已经反复核查过,消息确实。苏大为带着人从天草登陆,先是迅速占据了天草,从此处登陆大大出乎倭王的预料。

    等他们反应过来,苏大为已经征召数万倭人仆从军随同作战。

    军势大涨。”

    “等等,我没听错吗?”

    金法敏白白胖胖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他就凭两千人,无钱无粮,如何征召那么多仆从?那些倭人就甘心为他用命?”

    “他打破了地方的武士藩主,抄没家产,用田产赏赐那些无地的农户,转眼前,就得兵万余人。”

    金庾信声音艰涩,嗓子里像是掺了沙子:“而且他这一计,那些农户为了守护到手的田产,也得死心塌地跟随唐军走下去。”

    “好……好一个绝户计。”

    金法敏神情一呆,做梦想不到,唐军还有这样的骚操作。

    “好一个苏大为。”

    他喃喃的说着,突然激灵灵一个冷战。

    “国仙,若是苏大为在百济也推行此策……”

    如果苏大为在百济用此策,将上层建筑全部推倒,将底层百姓变做既得利益者。

    那么半岛将会天翻地覆,唐军从此将在百济生根,再难根除。

    如果再可怕一点,新罗这边也被染上这种变革之火……

    一想到这,金法敏心中涌出巨大的恐惧感。

    唐军一个月内攻下百济,他没怕。

    苏大为与他当面,身上透出杀气,隐带威胁,他没怕。

    可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的怕了。

    身为未来的新罗王,处在这个国家第一贵族的位置,站在贵族的阶层上,他更能清晰的看到,苏大为此计的毒辣。

    堪称釜底抽薪。

    一但在半岛推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这种变革。

    所以金庾信一说,金法敏就知道,唐军赢定了。

    倭国的王室,所掌握的底层百姓会迅速流失。

    唐军会越战越强。

    苏大为征服倭国,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但挟征倭大胜的苏大为率兵回到半岛,会不会把那个变革之火也带来?

    金法敏的额头冷汗涔涔。

    “大王放心。”

    金庾信半是宽慰他,半是推断道:“苏大为这种手段,只能用在倭国,绝不可能在半岛施行。”

    “为何?”

    金法敏刚一开口,就反应过来。

    是了,半岛这里不比别的,大唐皇帝李治的眼睛可是盯着呢。

    他若在半岛也如此做,李治第一个不会饶了他。

    这种做法,在李治眼里,与谋反何异?

    经过变革之后,倭国上下只认他苏大为一人了吧?

    倭国还算是天高皇帝远。

    可这百济、新罗并不是啊。

    李治一心想要将这里划归大唐治下,甚至建立如大唐内的建制,设立都督府。

    怎么可能允许苏大为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

    革命?

    在倭国革了,在百济还想革?

    是不是还想回大唐革一革?

    苏大为一日为唐臣,都不可能在半岛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就算他真的胆大妄为,金法敏一纸奏折递上长安,参苏大为一本。

    李治也自会起疑,将苏大为撤回去。

    想明白这些,金法敏稍稍松了口气。

    略微定了定神,才提出自己最大的疑问:“就算苏大为用此策邀买人心,倭国之大,是我们的数倍,苏大为何德何能,能称平定了倭国?会不会是夸大之辞?”

    “并没有夸大。”

    金庾信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和怪异。

    “苏大为在天草站稳脚跟,以黑齿常之等人为将,迅速吞下肥前和肥后,又花了两月时间消化这些地方,抽调精壮建立仆从军。

    最后率领数万军,向筑前国进发。

    在击败筑前和筑后国的倭军主力后,在筑紫野与倭王高市率领的数万大军,展开决战。

    倭军这方,如果情报没错的话,应该是藤原镰足为大将。”

    “藤原镰足?我知道这个人。”

    金法敏露出回忆之色。

    十几年前,他才刚到长安做国子监生,听说倭国发生动荡。

    中大兄联同藤原镰足诛杀了权臣苏我氏,使得朝中大权回到倭王手中。

    倭国国势,也因此很是兴旺了一阵。

    为此事,百济人也跟着兴奋了一阵,嗷嗷叫着,又攻占了新罗数城。

    所以金法敏对此事印象深刻。

    对于与中大兄一起,诛杀苏我氏的藤原镰足,建立起很深的印象。

    “那是一位能臣,据说在倭国有智者的称号。”

    “是啊,但是决战,还是唐军赢了。”

    金庾信脸上的表情越发苦涩。

    就像是刚喝下一大碗苦涩的中药,眉眼都揪成了一团。

    “双方兵力相当,唐军主要又是仆从,是如何赢过藤原镰足的?”

    “据说,唐军动用了火牛阵。”

    “火牛阵?”金法敏又愣了一下,火牛阵他听说过。

    以前在长安求学时,也曾听过田忌赛马,齐国火牛阵破敌的故事。

    但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会在现实里发生。

    故事里说的简单,但是后人其实不少人去尝试过了,很难将故事里的场面复制出来。

    首先牛一直是战略物资,很难收集那么多牛。

    其实牛也不是傻子,你在它屁股后面点火,真当牛只会笔直向前冲?

    更大可能是疯牛倒撞回本阵,将给它屁股点火的人,用牛角刺穿肚肠给送上天。

    牛的智力再弱,也懂得区分谁是伤害它的人。

    “不光是牛,还有各种骡马牲畜,具体如何,细作也没打听清楚,只知道唐军出动了这些牲畜,在其后点火,令发狂发疯的骡马牛冲入倭军阵中,搅得倭军大乱。

    唐军精锐铁骑趁势掩杀,阵斩了藤原镰足,并活捉了高市倭王。

    倭军当场崩溃。

    随后苏大为又率着数万仆从军追出数十里。

    尽歼倭军主力,并擒获倭王室大臣百余人。

    经此一战,倭国彻底失去了抵抗之力。

    向苏大为称臣归降。”

    这番话说出来,金法敏听得脸颊直不住的抽搐。

    不知是害怕还是气的。

    “倭人平时也自称什么天照大神子民,据说异人和半妖众多,怎么在战场上居然都不用出来?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金庾信目光古怪的看了一眼金法敏,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他们用了。”

    用了,但还是干脆利落的跪了。

    这到哪里去说理去。

    金法敏犹如被点穴一样呆在当场。

    愣了好久,才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样,艰难的道:“国仙,我们该怎么办?”

    若让苏大为知道,自己暗中玩的那些阴。

    还曾暗杀金仁泰,苏大为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征倭唐军一但回归,半岛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第八十八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许多事,只能顺其自然。”

    幽暗的房间里,传出苏大为幽幽的声音。

    这声音,听在中大兄的耳朵里,分外刺耳。

    从白江口落入唐军手里,到现在,重回倭国,这一切的变幻,令中大兄恍如在梦中。

    过去的荣华富贵,身边的阿谀奉承,所有的一切名声显赫,都离他远去。

    从有机会做倭王的中大兄,沦为大唐熊津都督手里的囚犯。

    这个落差实在太大。

    不,或许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这半年来,他的唐语进展倒是十分大。

    每次用唐语和苏大为说话时,他的脑海就会闪过扶余丰那张可恶的脸。

    那个小贱种。

    之前在倭国为人质时,就跟自己的随从一样,对自己百般奉承。

    结果被唐人俘虏后,摇身一变,居然在自己面前人五人六的,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不过扶余丰已经被送回大唐了。

    也不知他的生死前途如何。

    但每次想起扶余丰那副小人嘴脸,都令中大兄恶心得吃不下饭。

    当然,他也很快想到最近的事。

    他曾在战场中,亲眼看到唐军挑起藤原镰足的人头,传首三军。

    那个画面震撼实在太过强烈。

    以致于中大兄很长时间里,在苏大为面前,都下意识收敛起自己做为王族的傲气。

    十几年前,中大兄正是与藤原镰足联手,才铲除了权臣苏我氏。

    谁能想,再次见面的时候,居然是眼睁睁看着藤原镰足兵败殒命。

    过去曾肩并肩一起战斗的战友,如今已经人鬼殊途。

    这让中大兄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而当脸色惨白的高市大王,被兴高采烈的倭人仆从兵押解着,送到苏大为面前时。

    中大兄的目光与之相对。

    这种内心的绝望,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当时两人面色惨白,内心的凄惶,只有自己才知道。

    时代变了。

    传承数百年倭国大王,恐怕要到头了。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如无波的湖水。

    “再等会,还有人要来。”

    随着他的声音,很快,又有两个垂头丧气的人被押解进来。

    这两人衣衫褴褛,模样狼狈不堪,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看上去跟流民也差不多。

    中大兄还在犹疑。

    高市已经忍不住喊出来:“神……神官?”

    这两人,正是鹈户神宫派出的十二神官之二。

    至于其余的十人下落如何,看眼前两人的形状,估计剩下的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被高市一喊,这两名神官脸上露出羞愧难当之色。

    他们低下头,不敢与高市的目光接触。

    丢人,丢人丢大发了。

    在战前,还曾夸下海口,要趁着战场混乱,凭借秘术潜入唐军中,直接俘虏了唐军都督,夺回天丛云剑。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还没等这十二神官使出神通,唐军玩了把大的,阵势一变,从后面源源不断的涌上骡马牲口。

    倭军正是一头雾水,突然发现唐军在这些牲口屁股后面都绑了柴禾、爆竹,一点起火来,在噼啪炸响声中,那些平日里温驯的牲口都疯了,一个个暴跳着向倭军冲了上来。

    等这些牲口冲近了,倭人才惊慌的发现,这些牛马骡之类的牲口,眼睛都是绑上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屁股着火的情况下,只会闷头向前冲,而且根本无惧正面倭军的刀锋。

    看不见呐。

    无知者无畏。

    只是一个接触,倭军原本就不太严整的阵型,立刻崩溃。

    跟被打成千疮百孔的筛子似的。

    冲进队列里的牲口发疯的乱冲乱撞,直到力竭,或者被倭军合力刺死才会停下。

    而后续的骡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冲上来。

    为了这次表演,苏大为足足征集了七万匹各式骡马牲口。

    等这些牲口们全冲上去,将三万倭人的军阵搅得稀烂,唐军铁骑才不疾不徐的冲上来,将高市大王身边,最后组织起来的一点人马给敲碎。

    那十二神官别说是刺杀苏大为,连面都没见,就有数人被狂奔发狂的蛮牛,不知掀飞到哪里去了。

    暴怒的牲口冲上来,别说神通,连撒腿跑路的机会都没有。

    正面撞上,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四周都是尖叫崩溃的人群,就算是想逃,也得有地方去才行。

    等唐军的铁骑涌上来,后续万余倭人仆从军压上来。

    这仗,基本已经没有悬念。

    所谓的神官,修持的神通,在寻常的单挑式对决中,十分好用。

    在这数万人的军阵中,大部份人,心理层面首先就乱了。

    一乱,什么神通都不好使。

    何况唐军中,也不是没有高手。

    试图顽抗的神官里,有两人是被黑齿常之的箭给点名了,一箭封喉。

    还有数人分别被高大龙、安文生等出手镇压。

    苏大为自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捞着,高市大王身边的人就全都死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位倭王,在寒风萧瑟的马车里,瑟瑟发抖。

    那模样,跟只待宰的鹌鹑似的。

    这一仗,唐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自身损伤无限接近于零。

    至于倭人事前准备的数千伏兵。

    也是倒霉催的,本想抄唐军后路,结果被率领万余援军赶来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部给包了饺子。

    等那点援军被歼灭,整个战场局势都已经得到控制。

    事后清点,死伤在疯骡疯马疯牛之下的倭军,就有数千之多。

    再加上唐军追砍的人头,前后加起来,杀敌过万。

    剩下还有一万七千余名俘虏。

    打过这一仗,筑紫的门户洞开,倭人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力量。

    而且倭王高市已经落入唐军手中。

    真是想抵抗都找不出一个领袖来。

    唐军攻克筑紫野,挟着大胜一个冲锋,顺势将筑紫拿下。

    倭人在此经营了百年的王宫,帝都,皆为唐军掌中之物。

    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苏大为将筑紫的情况梳理干净,王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毫不手软。

    以发起对大唐战争和军事挑衅的名义,将自高市和中大兄以下,所有主战的鹰派,统统犁过一遍。

    一时间,倭国所谓的朝堂,干净得能跑马。

    能站着的大臣,只剩下小猫三两只。

    然后苏大为仿之前的故智,将这些贵族大臣的家族诛杀,斩草除根,又尽夺其家财,分与唐军和倭人仆从。

    一时间欢声雷动,三军士气大涨。

    然后还有数之不尽的田产,苏大为将这些田分赐给底层百姓。

    不过在这里,苏大为的处理方法又变了一些。

    首先是定下名份大义。

    苏都督代表大唐来征讨不臣,讨伐不义。

    因为倭国居然敢主动出兵跨海攻打唐军,这是不义,这是对天可汗的挑衅。

    所以此次唐军来征倭,是针对倭国之前挑德黑兰的报复。

    是义战。

    而大唐天可汗仁善,暂时只追究首恶,余者如果及时改过自首,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从此以后,倭国成为大唐治下,这里的土地归大唐所有。

    天可汗暂时没有下圣旨,所以此地此时由熊津都督府暂为管理,行战时管制。

    土地的归属自然是属于大唐,属于天可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凡日月所照,江海所至,竭为唐之臣妾。

    凡大唐将士目光所及,皆为天可汗之疆土。

    土地虽是天可汗的,不过都督府现在允许无产的农户可以耕种,收成大部份归自己,只收小部份做为租佣。

    当然,会比之前那些倭人贵族老爷的赋税轻得多。

    对了,因为这些土地是大唐天可汗的,所以禁止私下买卖,懂?

    这是最基本的土地政策,将在倭国全境逐步推广。

    至于其余的政策,可以慢慢制订,这个事关百年大计,倒是急切不得。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三点,一是确保唐军在倭**事优势。

    二是唐军的后勤补给。

    第三就是推进土地改革的制度,以此收拢人心。

    前两条好说,第三条,则需要旷日持久。

    想要收服倭国列岛,绝非一日之功。

    好在有了筑紫的大胜,唐军无敌的气势已经打出来了。

    许多地方可以传檄而定。

    各地残余的倭国藩主实力孱弱,收服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在做好以上这些时,苏大为没忘及时派人传信回百济,同时写给李治的秘密奏折已经在路上。

    做为大唐都察寺的首脑,他一直有一套情报线,与李治单线联系。

    在征百济时,许多消息都是通过他的消息渠道,传给李治的。

    “高市大王,你考虑好了吗?”

    苏大为的声音再次传来。

    高市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瘦弱的身形好像显得越发单薄。

    中大兄在一旁,拳头悄然握紧。

    他的双眼赤红,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突然吼道:“苏都督……不要逼人太甚!真要灭我倭国大王的宗祠吗!”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他,目中,有一种平静但却坚韧的力量。

    “中大兄,你要清楚,首先发起战争的是你们,不是我大唐主动出兵。战争,你们可以挑起,但何时结束,到哪一步结束,由我大唐说了算。

    如今,倭国王室皆在我手,我一声令下,倭王一脉可以除名。”

    这番话,听得高市冷汗涔涔。

    中大兄同样面色煞白。

    苏大为却把话锋一转:“但我也非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条路给你们。”

    苏大为指了指面前摊开的纸笔:“写下劝降书,若本州等岛顺利归降大唐,我给你们记一功,或许可保留倭国王室,仿新罗故事。

    你们看,新罗王他们在大唐的庇佑下,现在不是也活得挺好的吗?”

    苏大为循循善诱。

    那声音,在高市倭王和中大兄耳中听来,仿佛魔鬼在呢喃。

第八十九章 平高句丽

    签,还是不签,这是一个问题。

    签上倭王之名,很容易。

    但这背后要背负的骂名,则很沉重。

    高市做这个决定,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虽然他身形瘦弱,容颜更似女子,但是胆色之壮,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甚至出乎了中大兄的意料。

    高市站起来,一直走到桌前。

    他努力的挺起胸膛,保持着倭王的尊严,两眼微微泛红。

    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示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

    这种怒火烧灼着他的内心,仿佛随时要爆炸开。

    “若本王不签……”

    锵!

    没有二话,苏大为干净利落,一把横刀架在高市的脖颈上。

    中大兄脸色霎时白了。

    “大王!”

    “唐刀锋利,它可以威胁我的**,但却无法威胁本王的尊严……”

    苏大为看着倔强的高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是安文生,那种所谓贵族风骨。

    特么的不就是装逼犯么?

    横刀微颤,锋利的刀刃在高市白皙的脖颈上,划拉出一条血线。

    嘶~

    高市的眼角一抽,脸色大变。

    他挺起胸膛,正气凛然的喊道:“拿笔来!”

    噗!

    苏大为还好,倒是后面的中大兄没绷住,一口不知是水还是血的喷出来。

    吾王,你这跪得太快了。

    不管怎么说,高市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有了他的配合,唐军再征服其他倭岛时,想必可以顺利许多。

    那么也没必要为难这个傀儡倭王。

    苏大为大手一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你们统统跟我回大唐吧。

    想必在大唐做客的百济王扶余丰等人会十分欢喜。

    听说你们还是亲戚?

    哎,中大兄,高市,你俩这是什么眼神啊,用死鱼眼瞪我做甚?

    扶余王室与你们倭王,不是血脉同源嘛。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想必陛下看到你们,也会十分欢喜。

    放心,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最多是酒宴时,让你们表演一下才艺助兴。

    以前突厥王颉利就经常在酒席里跳他们突厥舞,我们天可汗很是欣赏。

    哎,中大兄你怎么又吐血了?

    解决完了倭王的事,苏大为终于要结束他在倭岛的征程。

    因为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百济的战事告急,以及李治的秘旨。

    ……

    “待不住了?”

    高大龙双眼闪烁着光芒,脸上带着一抹试探。

    “没办法了,能在倭岛这里待了半年之久,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陛下那边,估计有点情绪了。”苏大为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事实上,李治何止是小情绪,简直是有些压不住的震怒了。

    你特么的好好的熊津总都督,百济的事不管,横跳到倭岛去解放农奴?

    这特么是不是手也太长了点。

    你究竟想做什么?

    大唐不是不喜欢扩张,天可汗不是不喜欢灭人国,夺其地。

    但问题是,这事得经由兵部,经由大唐皇帝定夺。

    皇帝拍板,才能动。

    皇帝没拍板你这动了,这叫什么?

    这叫作死。

    当然,李治一时还不会动苏大为,毕竟当时任命苏大为为熊津都督时,他曾说过许以便宜行事。

    但这事,皇帝可以说,臣子如果当真,那是要掉脑袋的。

    让你便宜,你就真给朕来个便宜?

    你当朕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自古军权必须置于皇权之手,不经天子许可,直接跳棋跨海,地图开疆。

    好家伙,当时李治收到这消息时,正在患痛风,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

    听武媚娘念出苏大为跨海征倭,当时李治腿也不疼了,眼也不瞎了,一骨碌就爬起来。

    吓得一旁的太医都大呼陛下龙体大好了。

    看完奏折后,李治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给揪断几根。

    那份奏折,自然不是苏大为自己上的。

    也不是刘仁轨上的。

    百济基本被苏大为的熊津都督府,调理的服服帖帖。

    刘仁轨就算不满苏大为丢下百济去征倭,但苏大为与他有恩,还不至于背后捅刀子。

    那份折子,是新罗金法敏偷偷摸摸递上的。

    一方面是为了金春秋去世,自己身为世子,请天可汗允许自己成为新罗王。

    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含沙射影,将苏大为去征倭的事,透给了李治。

    这才有了李治的震怒,和后续的一系列反应。

    苏大为收到秘旨,他完全可以从秘旨上简单的字句里,嗅到一种极大的隐忍和克制,以及血腥的味道。

    李治的风格,并不会像太宗,一份旨里是贬是捧,明明白白。

    李治善于隐忍。

    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越忍,则代表后果越严重。

    苏大为看到这封秘旨,就知道,自己在倭岛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甚至连在百济,都未必能待多久。

    不过他也没有太慌乱。

    因为他的奏折也已经递上去了。

    等李治看到奏折的内容,想必会有些改观。

    “除了陛下那边,百济那里,刘仁轨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讶色。

    他可是看过都察寺内的卷宗的。

    其中关于百济,刘仁轨的部份。

    卷宗中对其评价颇高,称其有名将之姿。

    “百济那边新罗受到你的敲打,应该不敢乱来,新罗王的位置都还没定,金法敏哪来的胆子在背后搞事?”

    “不是金法敏。”

    苏大为摇头道:“或者说不全是金法敏,这事有些复杂。”

    岂止是复杂。

    简直是有点点背。

    首先是,苏大为扶持的金仁泰死了。

    是的,之前金法敏设计要杀自己这位嫡亲兄弟,被苏大为埋伏在金仁泰身边的高手给救走了。

    那高手,正是高大龙身边的小桑。

    身为诡异“鬼手”。

    带走金仁泰毫无压力。

    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金仁泰被救出以后,居然开始飘了。

    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在百济四处猎色。

    突然一天,约了一对姊妹花。

    然后,这货就死在了床上。

    现在不清楚,究竟是这对姊妹有问题,是被人买通搞的暗杀,还是金仁泰自己马上风。

    百济那边送过来的信语焉不详,暂时还弄不清楚。

    只提了一句,应该不是金法敏所为。

    如果不是金法敏,那么金仁泰的死,究竟是自己命不好,还是别的势力做的手脚?

    不同的答案,其背后的信息,也会大不相同。

    暂时只能猜测,还不知金法敏是否知道这个消息。

    但可以肯定一点。

    金仁泰死了,新罗那边没人能再和金法敏争夺新罗王的位置。

    这件事,变得十分棘手。

    苏大为看到关于金仁泰死的消息时,都不知该怎么吐槽好。

    记得后世半岛也有个姓金的胖子,也是兄弟争位,后来死在姊妹花之下,莫非这种事也能轮回?

    摇摇头,暂时把这件事放心。

    苏大为向高大龙道:“是高句丽那边,苏总管他们撤军后,今过春夏的休整,高句丽应该是缓过劲来了,现在正在对百济用兵。”

    说到此事,苏大为的脸上浮起一抹忧虑:“倒是没想到,泉盖苏文这么能忍,拖到现在还没死,还有余力向百济出手。

    若是高句丽出手,百济的局势就危险了。”

    高句丽可不像是百济和新罗。

    那是真正的战斗民族。

    就算不如巅峰时期的唐军,虐一下百济和新罗,也是轻车熟路。

    刘仁轨手里的唐军府兵精锐,现在只有数千人。

    剩下的一部份是新罗派出的援军。

    这部有六七千。

    大部份还是金仁泰的人。

    然后还征召了部份百济人充做仆从军。

    但是百济这边仆从战力低下,士气也不高,连新罗仆从都不如。

    就算这些全是唐军精锐,直面高句丽的兵锋,也很难顶得住。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动,在百济白江这里点了点:“情势危急,我必须马上回去,迟了恐怕生变。”

    千算万算,没算到高句丽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百济动手。

    若是百济那边的唐军大败,熊津都督府被高句丽给推平。

    就算在倭国这里再大的胜利,都无法平息李治的怒火。

    苏大为清楚,真到那时,自己的处境就麻烦了。

    绝不能让自己落入到那样被动的局面。

    “倭国这边我是不能待了,我要立刻赶回百济主持大局。

    但是倭国这边还不能放手,不然恐有反覆,功亏一篑。”

    苏大为斟酌道:“这边,我意留下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和王孝杰镇守,由安文生替我主持大局,你辅助他,将其余列岛尽快平定。”

    “那军队……”

    “那两千四百人,暂且留在这里,帮你们弹压地方,做定海神针。”

    苏大为沉吟道:“可以多征召倭人仆从,只要土地的政策不变,地方的乡民和农户便会拥护唐军,我们就会占据优势,这一点毋须担心。

    真要要担心的,是他们的神道。”

    “神道?”

    “之前在战场上,鹈户神宫的神官曾出手过,这些异人或诡异,虽然在战阵上,敌不过千军万马的大势,但是玩刺杀,或者暗算,还是很有优势的,不可不防。”

    高大龙眸中凶光一闪,脸上露出一抹狞笑:“玩阴的?这个我最喜欢。”

    “所以我让你留下,有你和文生,这边的局面我才可放心。等我料理好了百济的事,会再增兵和派人手过来,到时也可以让小苏过来帮你。

    对了,都察寺也收了一些异人吧?我也调拨过来。

    务必把倭人的神道也给解决了。

    要灭其国,先灭其精神信仰。”

    “这事你放心,我拿手,不过阿弥……”

    高大龙嘴角带着一丝戏谑:“把聂苏小娘子弄到倭岛,你又去了百济,你这样躲着她,真的好么?”

    “咳咳,你说什么?你特么的……”

    “行行,我不说,你自己拿捏吧。”

    高大龙嘿嘿一笑,转开话题。

第九十章 捡漏

    数日之后,苏大为一行船队,终于有惊无险的穿过对马岛,沿着半岛的海岸线,自熊津江入泗沘城,返回熊津都督府。

    去的时候,苏大为的船上载满了唐军将士。

    这次回来,却人丁稀少。

    身边除了崔器和娄师德二将,就只有百十名亲卫,以及数百倭人船工。

    在这些船上,载着的大部都是自倭国的战利器。

    除了各色金银宝货,倭国的一些鲛漆、珍珠、野参,并及倭王室储藏的珍宝字画古董等等,凡是稍微能看上眼的,能带走的,统统带走。

    这些战利品,在百济短暂停留后,将随着苏大为新的奏折,一起呈交给大唐皇帝陛下。

    相信李治看到这些缴获,心情一定会开心不少。

    除了文物书藏珍宝,最珍贵的当属倭国镇国三神器之一的——八咫镜。

    传说倭国的三神器乃是天丛云剑、八咫镜以及勾玉。

    现在勾玉据说在神道教手中。

    天丛云剑“下落不明”。

    至于八咫镜,则一直贡在筑紫的倭王宫中。

    苏大为这次顺手就取了。

    做为征服倭国的象征,将一并呈送给大唐皇帝李治。

    除了这些,最珍贵的战利品当属一网打尽的倭国王室。

    自倭王高市以下,中大兄这些王族贵戚,一个不曾走脱,皆为阶下之囚。

    他们也会随着队伍一起被送往大唐,成为李治夸耀大唐武功,告慰列祖列宗的“成绩”。

    据说去年苏定方征服百济时,将百济王族送回洛阳,经过洛阳城门献俘,令各国使节并洛阳百姓观看。

    一时间,李治龙颜大悦。

    这次把倭王他们押送回去,这样的仪式想必可以梅开二度。

    李治应该会开心吧。

    唯一不太妙的就是那个倭王高市身体不怎么好,之前好像被气得够呛,一直在咳嗽没好。

    这次看到王宫宝物还有神器八咫镜都被装船要送往大唐,又气得呕了血,也不知能撑多久。

    希望他能活着见到李治。

    苏大为收起这些杂念,从船上下来时,第一眼看到一脸喜意的阿史那道真。

    还有大笑迎上的苏庆节。

    “阿弥!”

    “狮子,道真。”

    苏大为刚喊了一声,热情的阿史那道真已经扑上来,要给他一个熊抱。

    结果被苏大为一脸嫌弃的推开。

    别闹。

    现在怎么说也是大唐熊津都督了,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跟你拥抱?

    基友归基友,但是哥们不好这一口的。

    这个念头刚起,转眼间,被赶上来的苏庆节,结实的给抱住。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无语望天。

    “狮子,我数三下你放手,不然我可能控制不住。”

    “嘘,阿弥,你快点跟我来,有人在等你。”

    “谁?”

    苏大为心中一动,感觉苏庆节话里的信息量很大。

    有人在等我。

    但却不能宣扬,要搞得这么神秘,还要用悄悄话的方式。

    莫非是聂苏让狮子传话?

    可是聂苏不就在人群里吗?

    小苏那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咳咳,何必再通过狮子传话?

    “刘仁轨,对了刘仁轨呢?怎么不见他。”

    “他也在等你,有很重要的事,你跟我来,不要声张。”

    苏庆节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放开。

    苏大为看了看一脸乐呵,笑得从帅哥变成猥琐男的阿史那道真,再看看一脸淡然的苏庆节。

    微一沉吟,安排身边崔器和娄师德主持俘虏和搬运战利品,自己跟着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移步向泗沘城内。

    路过欢迎人群的时候,聂苏向前几步,想是要上来和苏大为相见。

    一别半年,聂苏的脸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人群里,衣衫都像是有些承托不住。

    一阵风吹得衣裙飘舞,有种弱不禁风之感。

    苏大为心里莫名一痛。

    但此时人多眼杂,却是不便顾及耳女情长。

    他向伫在人群里,向自己欲言又止,想上来,却又强行忍住的聂苏点点头,拉过阿史那道真,在他耳边交代几句。

    这才跟着苏庆节,去往都督府。

    走进都督府,苏大为发现这里的气氛明显透着紧张。

    与之前在巷口的欢快气氛,截然不同。

    到这时,苏大为才有空向苏庆节道:“狮子,究竟是谁要见我?刘仁轨呢?呃,该不会是你阿耶……”

    “你想哪去了。”

    苏庆节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道:“吐蕃那边又闹了起来,我阿耶现在应该已经在赶去的路上。”

    苏大为颇有些感概的点点头:“苏总管现在也真是忙碌,倒处都要用兵,都需要他去救火,他这年纪……”

    “谁说不是呢,但我劝他,他又总是不听,总说什么大丈夫马革裹尸,他打了一辈子仗,如果闲在家里反而会闷出病来。”

    苏大为苦笑着点头,苏定方确定是“痴”,痴于兵法,打了一辈子仗,又被雪藏了那么多年。

    只要他能动,就愿意马不停蹄的征战四方,仿佛要把他被雪藏耽搁的那些年,全都追回来。

    唉,历史上,好像苏定方就是在西域那边,病逝于军中。

    好像也没几年了。

    这么一想,苏大为心中不由有些隐隐担心起来。

    说话间,两人迈入都督府的议事厅,迎面看到刘仁轨正伫立在一侧,垂手低头,好像在聆听着教诲。

    苏大为一见之下,大为惊奇。

    刘仁轨现在早已因功被李治封为检校带方刺史。

    说起刘仁轨被封赏,还有一件趣事。

    此次刘仁愿回京叙职,李治见到他递的折子十分惊奇:“你本是武将,但这次写来奏表文书,写得非常得体,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仁愿回道:“这是刘仁轨指点我写的,不是我能写出来的。”

    李治由此赞赏二人,除了封赏刘仁愿之功,也同时破格提拔刘仁轨。

    将他从待罪的白身,正式任命为带方州刺史,并在长安赏赐一座宅院,加赐其家属。

    从白身到带方州刺史,一跃跨过六级官阶。

    可见简在帝心,李治欣赏刘仁轨,今后必是要重用的了。

    苏大为不在百济时,刘仁轨就是唐军在这里的大将首领。

    如今他却要垂手侍立在一旁,堂上背对着大门,站着一位老人,究竟是什么人?

    苏大为讶然抬头,却听得一声咳嗽,背手面向壁上字画的一位身着常服,头发花白的老人,恰在此时回头。

    双方目光一碰,都是一脸惊讶。

    苏大为的眼中,写满了吃惊和意外。

    那老者,先是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容里带着几分畅意,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双手插腰的大唐兵部尚书李勣,大笑着向苏大为走过来:“阿弥,没想到吧,老夫亲自来百济了。”

    “英国公……您这是唱得哪出啊?”

    苏大为的脸色一垮。

    心里说不出的腻歪。

    这一刻,他猛地想起当年在尉迟恭的葬礼上,李勣曾私下与自己谈话,提及要对辽东用兵。

    当时是想用苏大为为将。

    但是却被苏大为所拒绝。

    谁知老天这么会开玩笑,李勣想征辽东,却一直没机会抽身。

    而苏大为当时并不想从军,却阴差阳错,早早奔赴辽东,前往百济,并做出许多事来。

    世事如棋,造化无常。

    这一眼看到李勣这个老顽童般,带着三分戏谑,三分得意的神情。

    顿时勾起许多前尘往事。

    “英国公,您贵为兵部尚书,不坐镇长安,怎么千里迢迢跑来百济了!”

    苏大为颇有几分不满的道。

    “好你个苏大为,全大唐,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怎么,不欢迎老夫不成?”

    李勣手抚着花白的胡须,故做生气道:“苏定方来得,偏我李勣来不得?”

    说着,他又哼了哼鼻子,颇有些傲骄的道:“老夫一生征战无数,论用兵,不见得比苏定方差,如今他丢下辽东这个烂摊子,若不想之前的心血付之东流,除去老夫,谁人可以善后?”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一时哑口无言。

    李勣这话,没毛病。

    虽然不像苏定方那么多灭国的战绩,但李勣也是公认的兵法大家,大唐名将。

    唐军中,现在能有指挥大兵团,数十万兵作战能力的人。

    除了苏定方,只有李勣一人。

    其余的诸将,或许能独挡一面,但在灭国级的战役指挥上,在大战略格局上,就远不如此二人。

    眼见苏大为被自己的话给拿住了,李勣两眼眯起,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意:“有时候啊,这人,还得信命,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苏定方之前征百济是不错,但是打高句丽,就差了少许。

    现在轮到老夫出手,高句丽就蹦哒不了几天了。”

    一听他这话,苏大为实在忍不住,心里多少有些不忿他贬低苏定方,抬高自己,那种装逼劲儿。

    “英国公,苏总管做不到的事,您老话别说这么满。”

    “你莫非还不知道?”

    李勣手抚长须,眼中精芒一闪:“泉盖苏文不行了。”

    不行了,有很多种解读。

    但是在此刻,在这里,只可能有一种意思。

    苏大为心中一突,脱口道:“泉盖苏文快要死了?”

    “是啊,这不是你那边……”

    李勣只说半句,顿时收口。

    都察寺的情报系统,他知,李治知,苏大为自然也知。

    可是现在在场的还有刘仁轨和苏庆节,这两人级别不够,却是不能透露的。

    说来也是乌龙。

    苏大为留在百济和半岛的都察寺细作,从种种信息情报中,推断出泉盖苏文命在旦夕。

    而苏大为因为在倭岛九州征战,反而错过了这个消息。

    难怪李勣说什么信命。

    他这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老天把泉盖苏文要死的这一重大机遇砸在他的面前,等于白捡一灭国大功。

    难怪这老家伙不顾身子骨,千里迢迢也要赶来辽东。

    敢情他是来捡漏来了。

第九十一章 枭雄

    纵观李勣这一生,打仗有个特点。

    就是前半生打仗风格十分飘忽,有时奇计百出,能拿下关键战役。

    可有时明明是顺风局,也能翻车。

    隋大业末年。

    十七岁的徐世勣见天下已乱,就近参加了翟让的瓦岗军。

    然后开始横扫四方盗匪,声威大震。

    结果还没得意几天,大隋最后一位名将,张须陀率两万人来讨伐。

    翟让惊慌之下,想要避让。

    但却被李勣劝住,说可以采取诱敌深入、伏兵袭击的战术,将隋军全部歼灭。

    后来果然战胜张须陀。

    一时间天下侧目,义军隐以瓦岗为首。

    这时李密加入瓦岗军,很快用高明的手腕鸠占雀巢,将瓦岗大权抓到手里。

    大业十三年,李密自称魏公,大封官爵,徐世勣被授为右武候大将军。

    同年隋朝令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军讨伐李密。

    徐世勣用奇计,在洛水两岸几次大败王世充。

    李密因此封他为东海郡公。

    当时河南、山东大水,饥民遍地,隋朝赈灾不力,每天都饿死饥民无数。

    徐世勣向李密进言:“天下大乱,皆因百姓饥饿,如果我们攻陷透阳国的粮仓,大事可成。”

    李密听计,派徐世勣率领五千人,自原武渡黄河,掩袭黎阳仓的隋朝守军。

    一日即克。

    开仓放粮。

    十天之内,募兵卒二十余万人。

    但这也是瓦岗和徐世勣个人最高光的时刻。

    此后,瓦岗寨发生严重的火并。

    李密摆下鸿门宴,趁机将翟让及其亲信诛杀。

    混乱中,徐世勣也被人砍了一刀,身受重伤。

    王伯当急忙喝止,徐世勣才捡回一条命。

    自此之后,瓦岗人心皆散,再不复从前。

    武德元年十月,李密被王世充击败,不得已归顺新兴的大唐。

    李密原来所统领属地,都由徐世勣接管。

    再之后,徐世勣就开始了他一系列神操作。

    武德二年,徐世勣对长史郭孝恪说:“魏公已经归附大唐,如今这里的人和土地,皆为魏公所有,我如果上表献给大唐,就是借主人的失败得利,为自己邀功,求取富贵。

    我认为这样是耻辱的。

    现在应当一五一十的记录州县名录和户口,报予魏公,让魏公献给朝廷,这样就是魏公的功劳。”

    于是他派使者致信李密。

    使者到了大唐,李渊听说徐世勣没有给自己写信,却单独写信给了李密,心里犯了嘀咕。

    待把使者招到面前询问后,知道来龙去脉,不由大悦的说:“徐世勣感怀主人的恩德,推辞功劳,确实是纯臣。”

    下诏封他为黎阳总管,上柱国,封莱国公,又加授右武候大将军,改封国公,并被赐姓李氏。

    附宗正属籍。

    再赐良田五十顷,上等宅第一所。

    徐世勣自此改名李世勣。

    从事后来看,徐世勣归附大唐是真心,但若说他对李密有多少忠心,那就是笑谈了。

    很多年后,李勣早已身故。

    武媚娘想起之前种种,突然反应过来,大骂李勣是“猾贼”。

    刚好李勣的儿子徐敬业起兵反武周。

    武媚娘于是下旨给李勣挖坟……

    是真的挖。

    老李一辈子智计无双,但是能算生前之事,却算不了身后事。

    儿子太坑没得救。

    李勣之所以在武德二年用如此手段来献户口土地,并非是为了对李密的忠义。

    若说忠义,他最早是跟翟让的,怎么不见去替翟让报仇?

    无非是识实务罢了。

    李密强大,他便委身李密,大唐强大,他便委身大唐。

    秦王强大,他便……

    “纯臣”二字,还真落不到李勣的头上。

    不过他这一招,人家李渊也不傻,心里跟明镜似的。

    都是高段位的高手,装什么大尾巴狼。

    无非是千金买马骨,李渊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做招牌,用以招揽天下英雄。

    而李勣也趁机,替自己捞到最大的政治资本。

    一拍即合,双方心知肚明,此为阳谋。

    不过这件事以后,李渊倒是挺欣赏李勣,一直对他恩宠有加。

    可惜接下来,李勣的操作就有些迷了。

    李渊命李世勣统领河南、山东的军队抵抗王世充,可以说是方面大员,前途不可限量。

    结果九月,河军窦建德进攻相州,山东道安抚大使,淮阳王李神通兵败逃至黎阳。

    十一月,窦建德攻陷黎阳,李盖与李神通、魏徵,同安公主等人一同被俘。

    李盖就是李世勣的父亲,原名徐盖,此时已被赐姓李。

    李勣顶不住窦建德的兵锋,撇下大军,率领百骑渡河逃走。

    但因李盖被俘,最后又返回投降。

    窦建德以李盖做人质,仍让李勣镇守黎阳。

    从事后看,李勣这次投降窦建德,其实是想玩一招身在曹营心在汉,想给窦建德送份大礼。

    他私下与郭孝恪商议,决定先骗取窦建德的信任,再做图谋。

    顺带一提,郭孝恪也是名将,他有个儿子叫郭待封。

    就是吐蕃大非川坑了薛仁贵和唐军的大坑货。

    李勣劝说窦建德亲征河南,企图趁机将其杀死。

    但刚好窦建德一如既往子产子,因此迟迟未能起程。

    结果李勣事泄,只得与郭孝恪率几十骑,再次狼狈逃蹿,复归唐。

    之后的战争,李勣只要跟着李世民和李靖,作战稳赢。

    一但自己独自领军,就翻车。

    但是不管他输多少仗,有一点不得不佩服,就是此人每次战败,总能逃出来。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运气也很重要。

    能活到最后的,才能拿到那张珍贵的入场券。

    李勣至少保命这一条上,是当世一流水准。

    时值乱世,保命功夫不够的,早早殒落,也就没有以后了。

    此后大唐的开国之战,李勣几乎全没落下。

    大小百战。

    不过李世民用他,也很少让他为帅,一般都是归于麾下,或者以李靖为统帅,李勣为副。

    李勣独自指挥大战役的水平比较飘忽。

    但是以之为将,还是很靠谱的。

    贞观十五年十一月,李勣被太宗李世民征调入朝,任兵部尚书。

    他尚未赴任,正遇上薛延陀真珠可汗派其子大度设,联同同罗、仆骨、回纥、靺鞨等部族,领军二十万南侵突厥俟利苾可汗,阿史那思摩。

    阿史那思摩是李世民的铁杆小迷弟。

    他做可汗,也是李世民安排的,为了不让东突厥后,草原权力出现真空,所以安排自己的小弟做可汗。

    这是天可汗定下的新秩序。

    如今居然有人想要跟李世民捣乱,拆天可汗的台,大唐自然是不答应。

    当时阿史那思摩被打得抱头鼠蹿。

    率残部退入长城,退守朔州。

    并派人向大唐告急。

    十一月,朝廷命营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

    李勣被紧急任命为逆州道行军总管,率步卒六万,骑军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与灵州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凉州道行军总必定李袭誉分兵抵御。

    大度设率三万骑追击突厥不得,却遭逢李勣所率唐军,一时大惊,急忙自赤柯泺北撤。

    大唐的威名在这摆着。

    一个比东突厥更强大的帝国。

    薛延陀暂时还没做好与大唐全面开战的准备。

    李勣此时却没有放过大度设的打算。

    他挑选所部及突厥骑兵共六千人,穿越直道、白道川,在青山追上薛延陀军。

    大度设被迫在诺真水(后世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境内),勒兵备战。

    既然逃不了,那便决一死战吧。

    只有胜利者,才有权力决定何时停战。

    双方战阵横亘十余里。

    突厥骑与薛延陀交战不利。

    薛延陀虽然也擅骑兵,但却是重装步骑兵。

    骑马只为移动迅速。

    逢战,却是下马凭重甲步阵,如墙而进。

    突厥轻骑遇到这种战术,一时也是头秃。

    大度设乘胜追击,射死唐军人马众多。

    普通的唐军将领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只能是选择撤退,觅机再战。

    但李勣就是李勣。

    危急关头,他喝令唐军骑兵下马,持长槊直冲。

    不就是下马步战吗?

    这玩意大唐也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武德之充沛,大唐乃当世最强,没有之一。

    一战大破薛延陀,斩首三千余级,俘获五万余人,及马一万五千匹。

    大度设仅以身免,单骑北逃。

    这一战,北边安定十余年,再无大战。

    而李勣也是通过这一战,真正跻身名将之列。

    这些信息,皆从苏大为的脑海一闪而过。

    他现在手掌都察寺,能掌握到的信息,能看到的卷宗,非比寻常。

    对李勣的发家史,熟悉如掌上观纹。

    实际上,自那年尉迟恭府上与李勣密谈后,苏大为便暗中了解过李勣。

    看完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他对李勣的评价是两个字:人精。

    李勣早年的战场表现,可是一流名将之姿。

    无论是张须陀还是王世充,都不是二把刀,都是当世之名将。

    李勣在对这两人的关键战役能赢下来,之后在对窦建德,以及之后一称列的大小战,独自领军就输,跟着李世民、李靖就能赢?

    这未免太巧合了一点。

    苏大为,却从不相信巧合。

    李勣此人,该赢的仗从没输过。

    能输的仗,从没赢过。

    一些不是要害关键的战役,他看似是输了,但却牢牢抱定大唐当时最强的李世民。

    输了小仗,赢了大势。

    这究竟算输还是赢?

第九十二章 崽卖爷田

    武媚娘对李勣的评价是狡猾如狐。

    此人外面忠直,得李渊一声“纯臣”的称呼。

    有着忠义之名。

    但是以武媚娘的看人水品,会看错吗?

    并不会吧。

    纯臣多半只是立的人设。

    狡猾如狐,才是此人底色。

    在乱世中,此人有枭雄之姿。

    识实务,懂进退,眼光毒辣,步步为营。

    李靖用兵虽神,但正因为功劳威望太大,在平定东突厥后,便称病不朝。

    此后远离权力中心,最终老死于病榻。

    而以李勣的威望,同为大唐名将,军神之称。

    最后居然能得李世民将李治托付。

    而一直笑傲到李治朝。

    并得善终。

    这是政治权谋上的胜利。

    论兵法,李勣不敢说有李靖那样用兵如神。

    但也绝对是当世名将,一流水准。

    他最厉害的其实是眼光,是心思机敏。

    还有对危机,对政治的嗅觉。

    像李勣这样的人,居然不惜这把老骨头,亲自跑来辽东,看来这次对付高句丽,应该是稳了。

    苏大为心思一转,转头向苏庆节说了几句。

    苏庆节点点头出去。

    一回头,却见李勣摸着胡须,颇有几分得意的看着自己:“苏大为,这人呐,有时只能顺势而为,天意莫测,昔年我想与你联手来平定高句丽,当时你拒绝了。

    那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还是会与老夫联手来对付高句丽?”

    苏大为一时哑然,但他随即反应过来:“陛下有意让我与英国公一齐对高句丽用兵?”

    李勣面上闪过一丝古怪,点点头,又摇摇头。

    “高句丽难啊,为了这辽东,耗费了自隋到大唐无数精力,数代君主,都没能征服,陛下想在他这一任上,将此事永久解决。

    之前苏定方征高句丽,集齐五路大军,倾国之力,都没能实现,令陛下大失所望。

    这一次,是陛下接到你的秘报后,重燃希望。

    我主动向陛下请撄。

    才有了此行。”

    李勣在堂中缓缓踱了几步,转向苏大为:“此前苏定方征高句丽时,百济内的局势还未稳定,所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现在不同,我看你的熊津都督府干得有声有色,百济已经服帖,新罗人也乖巧。

    只要集中精力,助老夫平定高句丽,将来功劳薄上少不了你一份。”

    苏大为一时默然。

    心中则是飞快的思索着。

    要说李治很放心李勣吗?

    那必然是不放心。

    李勣此人政治权谋手腕太高明,李治此前的方法一直是高高供起,不敢给他掌军的机会。

    但此次不同。

    灭高句丽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李治无法放下这份诱惑。

    平定高句丽,达成太宗朝未竟之事业。

    将赢得巨大的政治资本。

    之前苏定方攻高句丽无功,已经耗尽了锐气。

    如今在大唐,只有李勣可以主持这样的灭国级战役,所以不得不用李勣。

    只是这一战之后,李勣也绝对没机会再下战场了。

    正如昔年的卫国公李靖。

    老狐狸李勣自然是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来了。

    为的,恐怕是身后之名吧?

    这老狐狸有狡猾的一面,可也有可爱执拗的一面。

    论兵不如李靖,他可以认。

    但若百年之后,评价还不如苏定方,则是李勣难以接受的。

    而且他这人不知怎么想的,就一直盯着苏大为,非常希望与他联手,给高句丽玩把大的。

    苏庆节从外面匆匆走来,先向李勣点点头,再将手里的卷宗递给苏大为:“这是高句丽那边的情报。”

    之前苏大为在征倭时,曾令不是重要的事,毋须发信给他。

    为的就是集中精力对付倭人。

    但他当时也没料到,高句丽这边会出状况。

    都察寺在高句丽的刺探行动一直不断,之前是由周良、南九郎、赵胡儿负责,集中到苏庆节的手上,由他选择是否呈交到李治手里。

    苏大为不在时,熊津都督府的事务,俱由苏庆节一手代劳。

    “英国公,我先看看最近的消息。”

    苏大为向李勣道了声歉,得老狐狸点头,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打开。

    他才刚回百济熊津都督府,现在是一头雾水,得看看最近的情报,才能理清脉络。

    高句丽那边情势究竟如何?

    泉盖苏文现在死了没有?

    苏大为飞快的查阅着卷宗,而李勣则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和刘仁轨交谈起来。

    刘仁轨对李勣十分尊敬,那态度与苏大为大相径庭。

    苏大为倒也不是不尊重李勣,但是先入为主,把李勣当老狐狸处处防备着,远不像刘仁轨这样,对大唐战功赫赫,硕果仅存的军神,抱有最大的敬意。

    等一目十行的看完最新的情报。

    苏大为合上卷宗,抬头看向李勣,目光略微有些复杂:“看来高句丽那边真的出事了。”

    之前苏定方攻打高句丽时,泉盖苏文一直隐在幕后做指挥。

    都察寺虽然能察到此人的蛛丝马迹,但终究无法判断他的健康状态,只能确定他还活着。

    但是最近的情报,之前一直低调隐忍的泉盖苏文,突然“活跃”起来。

    在唐军撤退之后。

    这样的“活跃”反而说明了一件事,泉盖苏文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无法理事了。

    否则绝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叫秃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在战时低调,在战后找存在感,这绝不是正常状态下,泉盖苏文会干的事。

    “根据最新的情报,泉男生和泉男建正在争夺大莫离支的位置,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解决。”

    苏大为喃喃自语。

    目光投向李勣时,迎上他那双笑眯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和善双眼。

    心中进一步体会到此人的厉害。

    自己根据最新的情报,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而李勣早在数月之前,早在那一份份战报里,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进而向李治讨得圣旨,亲身来辽东。

    这份战场嗅决和决断,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哪怕心中对此人提防,苏大为也不得不暗赞李勣的本事。

    若是半年前,他如李勣一样,预知高句丽之事,是否还会有后来的征倭举动,还真不一定。

    李勣此时也结束与刘仁轨的谈话,向苏大为道:“我是奉秘旨,秘密前来,关于我来的消息,还要保密。”

    “英国公放心。”

    苏大为点点头。

    此次李治命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遣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及浿江道行军总管,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并及熊津都督苏大为为行军总管。

    这与苏定方征高句丽时水陆并进,数十万大军,“使持节、神丘嵎夷马韩熊津等一十四道大总管”的待遇截然不同。

    摆明了此次李治的力度没上次大,本着没事偷个鸡,有机会再上的原则。

    看来李治也是被高句丽的泉盖苏文给搞怕了。

    此人不死,高句丽简直就是铁壁,堪称帝国噩梦。

    这个东北亚的国家,绝非是什么小国,而是区域级的霸主。

    要想征服它,非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都督。”

    此时忽听堂外有人禀报:“南九郎求见。”

    “何事?”

    刘仁轨和李勣的目光一齐投过来。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

    南九郎负责的是部份都察寺的情报工作,他这个时候紧急求见,想是有重要军情。

    苏庆节再一次匆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双手奉上一枚蜡丸。

    “高句丽的情报。”

    苏大为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捏开蜡封,将里面的字条打开。

    这是一封情报密信。

    事关高句丽之事,不用瞒着李勣和刘仁轨,看完还是要找此二人商议的。

    李勣在一旁催促:“是何消息?”

    苏大为习惯性的想要手指一搓,将字条毁去,好在关键时刻他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字条递向李勣。

    “是泉男建……泉男生秘密联系熊津都督府,说要投靠大唐,求大唐发兵助他攻打泉男建和泉男产。”

    这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连苏庆节和刘仁轨,都是一脸懵逼。

    泉男生,泉盖苏文的儿子,相当于敌方大首领的儿子,嫡长子,居然要投靠大唐?

    不会吧。

    这……

    这事也太荒诞了。

    李勣一目十行的扫完,突然大笑三声,笑音如夜袅般,透着一股畅快狠辣:“若此事为真,那泉盖苏文必然是死了,秘不发丧?嘿嘿嘿……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

    说完,两眼直直的盯向苏大为:“苏都督,你看此事可信吗?”

    用的是询问,可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简直是笃定。

    苏大为明白李勣此时的激动,一份灭国之功,破灭高句丽的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想想高句丽拖垮大隋,令太宗亲征都没能打下,这份顽强,就可以理解李勣此时的情绪。

    这份功绩,是会被载入史册的。

    太上立德、立言、立功。

    征服高句丽,对中国就是立功。

    “依我看,此事**不离十,若泉盖苏文在,绝不会同意对大唐用这种无聊的冒险之策。”

    “老夫也是这么认为。”

    李勣眯起眼睛,轻抚长须。

    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精芒闪烁,狡猾如狐。

第九十三章 论战

    历史上,直到乾封元年,泉盖苏文才死。

    不知是不是苏大为扇动了蝴蝶翅膀,这个世界里,泉盖苏文的死,足足提前了三年。

    泉盖苏文死后,高句丽密不发丧。

    由其子泉男生继掌国事,任大莫离支。

    但是其余二子泉建和泉男产,早与泉男生不和,此时趁机发难,居然挥军攻打泉男生。

    泉男生措手不及下,被打得人头狗脑都出来了,居然向大唐求援,并愿意投靠大唐做带路党。

    这叫什么?

    这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泉盖苏文尸骨未寒,他的三个崽就争着卖国了。

    “昔年曹操与袁绍相争,结果袁绍死后,他的儿子也是内乱,让曹操捡了便宜。”

    营帐里,阿史那道真双手扶膝,正唾沫横飞的向苏大为、苏庆节、娄师德、崔器等人吹着牛逼。

    “当时曹操的谋士说,不要急着攻打袁绍的儿子,因为一但有了外力,兄弟必定合力对抗外敌,反而暂时会放下内部矛盾,若是不打,他们兄弟之间,迟早发生火并。

    此后果然如此。”

    阿史那真英俊的脸上,显出异常的亢奋的红晕。

    “依我之见,不管泉男生是真投靠,还是假投靠,我们都不必太过热情,没必要着急。

    就凉他几天,以观形势。

    若是泉男生投靠是真的,咱们凉他一阵,他的情况会更不利,更需要我们大唐援手。

    若是假的,也能看出虚实来。”

    “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次说得不错。”

    苏大为在一旁夸奖道。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挺起胸膛,随即伸手入怀里,取出那本被翻得稀烂的《三国志》:“我可是一直用功读书的。”

    苏庆节在一旁正在喝酒,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被他呛得连连咳嗽:“阿史那道真,你可以不要把那本破书每次拿出来现宝吗?都快被你翻烂了!”

    “我呸,别人都能说我,狮子你最没资格说我。”

    阿史那道真冲他瞪眼道:“你的兵法乃是家传,我想学兵法,上哪找师父?我阿耶那套草原的战法,总不能包打天下吧,我现归于中国,不看《三国》,能看啥?”

    一番话说得苏庆节无言以对。

    一般新朝的兵法战例,都是参照前朝。

    只是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武德不太充沛。

    除了淝水之战打爆了前秦符坚,还有刘裕却月阵北府兵短暂的辉煌之外,大部份时间,被胡人打出屎来。

    再往前数数,三国时代倒是不错,汉末的武德之充沛,就算是分成魏蜀吴三国,依旧镇压得四夷不能动弹。

    而且一部《三国》,几乎找到所有的典型兵法和战例。

    例来便为兵家所重视,离大唐又比较近。

    实际上朝中许多大将论起兵法战略,很多时候也会引用三国经典战例,以为理论支撑。

    苏庆节心里有些委屈。

    他阿耶苏定方被称为大唐名将是没错,可他也没得到苏定方的兵法,反倒是阿弥这小子,捡到了大便宜。

    于是苏庆节拿双眼瞪向苏大为。

    “都怪阿弥。”

    “你们都看我做甚?”

    苏大为一脸莫名其妙状,举杯邀道:“来,喝酒。”

    这次是属于熊津都督府的一次酒宴,是苏大为招集自己的一帮兄弟,互述别后之情。

    至于李勣和刘仁轨,这两老小子屁颠屁颠不知去哪喝酒去了。

    攻取高句丽大的方向是定了,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如确定泉男生投靠的真假,确定高句丽泉盖苏文是否真的死了,还有现今高句丽内的情势,这需要大量的情报和刺探工作。

    必须把前期这些情报收集做完,才能正式动兵。

    唐军也需要时间集结到位。

    所以眼下算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阿弥,我们这里,你的兵法最好,你来说说,为何泉盖苏文活着,以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不能打下高句丽?难道泉盖苏文真这么厉害?”

    一边喝着酒,阿史那道真随手把他那本《三国》放在案头上,转向苏大为,提出一个心中的疑问。

    “你这话问的,灭国战争,这种级别,早就超出一般兵法的范畴了吧,要涉及到军事、政治、国力,内外环境,民心向被,牵扯的东西可就多了,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楚。”

    苏庆节在一旁看向苏大为。

    想起阿耶的兵法,传给了阿弥却没传给自己,微酸的情绪一时难解。

    忍不住也出言道:“别矫情,你连灭倭国之战都打了,不信你没想过,说说,都是自家兄弟,别藏私。”

    管中窥豹,多学点用兵名家的思路,现场亲口教学,这种机会,哪找去。

    这一下,连坐在座中没怎么开口的娄师德、崔器都来了兴趣,停下手里的酒杯,一脸探询的看向苏大为。

    “咳咳,那我就随便说几句,酒座上的话,权当戏言。”

    开口说是戏言,但是举起酒杯,心里则是认真的思考起来。

    许多东西,有着后世的见识,可能比较容易理解。

    但涉及诸如民族意识形态,国家意识这些,则很难和大唐的兄弟们讲清楚了。

    自从有国家民族意识这玩意觉醒,一个国家,想征服另一个国家,十分困难。

    所谓的兼并,所谓的融合,时间跨度往往需要以百年计。

    这是一个漫长的博弈过程。

    像中国收服吐蕃、云南等地,都要到后世近代后,才真正有效控制。

    略一思索,苏大为用这时代大家能听懂的话道:“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内部局势稳定的势力,遭受外力时,只会变得更加团结。

    比如隋炀帝持续对高句丽用兵。

    高句丽国力、兵力虽不如前隋,但一心抵抗,最终反而是拖垮了大隋。

    太宗贞观十九年征辽东,虽然取得一系列军事上的胜利,但受限于辽东的冬季酷寒。

    最终也没能取下高句丽。

    但是太宗持续用兵,和用疲弱高句丽之策还是取得了效果。

    如今的高句丽,比之太宗朝,还有前隋,已经虚弱了太多。”

    娄师德在一旁忍不住道:“苏都督的意思是,只有他们内部动荡,我们才有取胜的机会?”

    “是这样。”

    苏大为点头道:“敌人内部因矛盾而分裂,势必无法集中全力,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时机窗口。

    我们可以集中力量,攻击他们的弱点。

    敌分而我专,可一战而胜。”

    想了想,苏大为又道:“其实《孙子兵法》里也提到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如果能令敌人内乱,敌人将不战自溃。

    有时甚至不需要真刀真枪的打。”

    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军事是政治的延伸。

    只要政治上能取得胜利,也未必要发动热战。

    能用的牌多了去了。

    “风声鹤唳,前秦自溃。”娄师德是二十多岁就考上科举的文人,他的头脑没得说,苏大为一提,他便懂了。

    “不对,阿弥,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苏庆节还在一旁摸着下巴揣摩,阿史那道真却叫起来:“像你这么说,高句丽、百济这些地方不发生内乱我们就很难攻下,但你看,苏总管当时灭百济只用了二十多天,你攻占倭国,擒下倭王高市,好像也只用了三个月。

    这两国,可没听说有什么内乱。”

    苏大为将杯中酒喝了一口,失笑道:“道真,你这话说的,我问你,苏总管攻百济时是怎么用兵的?”

    “怎么用兵?”

    阿史那道真一愣,苏庆节在一旁已经接话道:“当时我阿耶从熊津港登陆,我军十万,沿熊津江水陆并进,直取泗沘。”

    “对啊。”

    苏大为转了转酒杯:“泗沘是百济的都城,相当于一个人的心脏,我军直插百济心脏,他乱不乱?”

    阿史那道真眨了眨眼,没说话。

    娄师德在一旁道:“自古袭取敌国都城,都是一招险棋,昔年春秋时,勾践趁夫差去中原征霸,率军攻克吴国都姑苏,一战灭吴。

    还有吴国的孙武,用十几天功夫,攻入楚都郢,逼得楚人迁都。”

    崔器最爱听这种攻灭它国的故事,听得连连喝酒,兴奋的脸色泛红。

    苏大为继续道:“苏总管在泗沘城外,一战灭了百济都城的主力,并及各地赶来的援军,吓得百济王扶余义慈带着太子扶余隆逃走,这算不算是攻心?”

    “呃……”阿史那道真瞠目结舌。

    “此后苏总管围住泗沘,围而不攻,令城中生乱,扶余泰自立为王,扶余隆的儿子文思怕被扶余泰清算,趁夜出逃,并带动城内大乱,无数臣民争相投奔我军,这算不算是攻心?”

    “算!”

    这一次,不等阿史那道真回答,苏庆节已经在一旁斩钉截铁的回应。

    这说的都是他阿耶的光荣战绩,他也是与有荣焉。

    “所以兵法书上的东西,道理都是现成的,但是如何活用,就要看各人自己的本事了。”

    苏大为放下酒杯:“至于我征倭……一来,倭国经过白江口之败,已经元气大伤,此其一。

    二来,从对马岛到倭国九州,也就几十海里,船顺风一日即到,距离不算远。

    这是我攻倭的前提条件。

    至于说内乱么,倭国经过白江口之败,大量门阀贵族都落入我军手中,连他们中大兄都成了我的囚徒。

    有这些带路党,我军登九州作战,又直取倭国国都筑紫,岂非和苏总管灭百济如出一辙?”

第九十四章 心结

    苏大为说完这些,不想再深入聊倭国的话题,只顾喝酒。

    而其他人,娄师德、崔器是亲历者,细细思索苏大为用兵的方略。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则是低头揣摩。

    倭国内乱是真,不过苏大为还是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比如,他前期动用都察寺的情报网,做的情报搜集。

    又比如,他是先占据一个据点,发动土地革命,取得当地百姓的支持,然后再征召倭人仆从军,用倭人打倭人。

    当时倭国王室的统治基石都被苏大为的“绝户计”给抽光了。

    内不内乱的,也没甚区别。

    但凡苏大为的占领区,那些农户都争相投军,积极参与唐军,帮着唐军打那些倭国贵族,分享战争红利。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这些比较犯忌讳,必须淡化处理。

    若让李治清楚其中门道,只怕心中会对苏大为越发猜忌。

    “苏都督‘攻心为上’,让我想起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句丽发生的事。”

    娄师德目光投向苏大为:“太宗用兵如神,但是晚年却顿挫于安市城,引为生平憾事。”

    提起李世民的兵法,在座的崔器、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包括苏大为都来了精神。

    众人举杯饮了一杯,然后向娄师德催促道:“你接着说下去。”

    “太宗当时征高句丽时,十分注重收拢人心,记得当时六月,我军打到白岩城下,城主孙代音表示要投降,太宗马上答应,并许诺对城里的百姓秋毫不犯。

    结果当时领军的英国公李勣进言: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孤战士之心!”

    咱们当兵打仗,不顾伤亡,就是为了打破城以后,可以放开来抢钱抢粮抢女人。

    陛下您受他们投降,之前答应将士们可以放开来抢的,现在也不可以了。

    你这样做,不是寒了自己人的心嘛。

    娄师德一提起来,大家顿时都记起这件事。

    阿史那道真道:“当时是孙代音先说要降,后来又不降,戏弄我军,太宗怒了说打破此城,可任各军劫掠。

    然后诸军用命,冒着箭雨和飞石攻城,最终快要破城时,孙代音才终于投降。

    事后太宗又改口说不要劫掠了,才有了英国公李勣和太宗那番对话。”

    苏大为也曾听苏定方提起过此事,所以心里有印象。

    后来是李世民自己掏腰包,用府库里的钱赏赐士卒,才把此事糊弄过去。

    之所以要这么做,正体现“攻心为上”的用兵思想。

    屠城容易。

    可一旦屠城之后,再想攻取高句丽各城,将会遭受更加顽强的抵抗。

    李世民乃是知兵之人,自然不肯让唐军被动。

    劫掠屠城一时爽,事后就是火葬场了。

    不光如此,当时为了攻心,唐军硬是保持着仁者之师的形像,对占领区的百姓不但不劫掠,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打下白岩城,发粮食给城中百姓,还奖赏城中八十以上的老人,甚至白岩城里的敌军,李世民都发给钱粮,放他们走,让他们在高句丽宣传大唐仁义无敌的威名。

    李世民用最大的诚意来展现王者之风,按道理高句丽的军民应该乖乖倒戈解甲,以礼来降,国安名乐,岂不美哉。

    可高句丽人偏不。

    唐军此后不得不一个个啃硬骨头,新城、安市、建安三城始终坚挺,一直没攻下来。

    从六月到九月,唐军一直打不开局面。

    后来有人劝说李世民玩把大的,放下安市等硬骨头不攻,直接挥师杀向乌骨和平壤。

    幸亏在李勣和长孙无忌的劝说下,李世民头脑还算清醒,没玩一把梭哈。

    否则攻打高句丽首都平壤,后路必然被安市这些坚城的高句丽军所断。

    补给断绝。

    再遇上气温骤将,那就是要命的节奏。

    必然重蹈隋炀帝复辙。

    这就是苏大为之前所想的,在一个民族主意高涨的国家面前,你就算比他强,想要吞下,也非常困难。

    再大的诚意,再多的仁义,人家不认,人家就认自己本民族和国家。

    所谓人尽敌国,全民皆兵。

    想征服太难了。

    当然,以苏大为后世人的眼光,对这种国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会比较残酷和惨烈就是了……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大唐白江之战后,倭国老实了百年。

    后世大美丽胖揍了倭国,倭人便一直跪舔。

    如果他没跪下唱征服,未必是不够仁义,很可能是挨揍还不够狠。

    苏大为岔开话题,向诸人问起百济之事,这断时间熊津都护府里的情况。

    正喝了三巡酒,刚有些酒意上头,就见外面有人道:“苏都督,聂苏小娘子说要见都督……”

    呃?

    满酒桌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聂苏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苏大为和聂苏之间,便有些怪怪的。

    在座的就算再迟钝,也品出了一些异样。

    一时全都闭上嘴,拿眼看向苏大为。

    苏都督,这事是你的家事,做兄弟还是做属下,都不方便过问,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苏庆节的脸上带出一抹古怪的笑。

    苏大为不在百济的这段时间,他可是被聂苏磨得不行。

    若不是好生安抚,聂苏险些就要渡海去寻苏大为了。

    把苏庆节吓得不轻。

    当年聂苏从军中离开,去吐蕃象雄寻母的旧事,他还记着呢。

    为了寻聂苏,苏大为连军令都不顾了。

    若是聂苏再出点什么意外,自己该如何向阿弥交代。

    这对兄妹也真是,明明不是亲兄妹,既然有情,何必矫情。

    让大家在一旁看着急眼。

    “阿弥,让不让聂苏进来?”

    “就是,我们先回避一下。”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很没有形像的咧嘴大笑,英俊的脸一笑,跟个二傻子似的。

    “等等,让我先想想,你们让我想想。”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

    原本清醒的头脑,一下子好像变成了浆糊。

    他还这里犹豫,门外只听一阵喧哗,聂苏和几名纠缠着想要拦住他的兵卒一起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内室。

    “阿兄!”

    聂苏俏脸微红,两眼亮晶晶的盯住苏大为,脆生生的喊。

    她的胸膛急促起伏,也不知是方才跑得太急,还是情绪激动。

    这次与苏大为分别,又是半年时光。

    直到此刻,才近距离看到对方,可却像是近乡情怯一样,一时又不敢冲上去。

    跟着进来的士卒们一脸无奈的向苏大为和众将叉手行礼道:“都督,小娘子非要进来,我等拦不住,请都督责罚。”

    “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苏大为沸腾的头脑在看到聂苏的一瞬,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向外挥了挥手。

    守门的士卒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气,抱拳退下。

    座间的苏庆节和娄师德、崔器等人对了一下视线,大家悄然站起,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阿弥,我们想起来家里还有事。”

    “对对,我新收了个小娘,催我回家。”

    “我想起要下雨了,衣服还未曾收。”

    “我……我要和蒙大郎比试武艺,这便赶去赴约了。”

    三将说着,苏庆节一眼看到阿史那道真,稳稳的坐在位上,老神在在的,还在傻乐。

    一伸手抓起他的胳膊:“道真跟我来。”

    “啊?哦。”

    阿史那道真还想在一旁做那吃瓜群众,被苏庆节拿眼一瞪,乖乖一缩脖子,跟着走了。

    再没眼力的,也得看出来。

    聂苏和苏大为这对,很不对劲。

    大家还是别在一旁招人烦了,留给他们俩自己处理。

    “阿弥,不是我说你,男儿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要婆婆妈妈,你不是说过一首诗,叫什么……男儿何不带吴勾,坐取关山小姐姐吗?”

    阿史那道真走前,还不忘恬着一张脸,跑到苏大为面前碎碎念。

    “滚!”

    苏大为抬腿一脚,把阿史那道真踢得一个趄趔,让后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嗷得一声便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屋里终于只剩下苏大为和聂苏。

    聂苏咬了咬唇,略犹豫了一下,终于欢喜得跑上来,一头扎进苏大为的胸膛里:“阿兄,小苏好想你啊。”

    “呃,小苏,你先下来,这里是都督府,你这样勾着我的脖子,成何体统。”

    “我就不。”

    聂苏双手挂着苏大为的脖颈,两足悬空,犹如树袋雄般。

    她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星星,冲苏大为快活得道:“阿兄,你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

    “信?什么信?”

    苏大为一脸懵逼。

    他可从不记得,自己有寄信给聂苏啊。

    “你不记得了?”

    聂苏咬着红唇,从贴身怀里取出一张信笺,凑到苏大为脸下:“喏,这不是你写给我的吗?”

    苏大为有些茫然,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小苏,我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和群山都被笼罩在光芒中。

    在大海上,为五彩的云朵增添上一抹血橘色。

    在无垠的大海上划进划出。

    我看过无数次月亮,满月如银盘,寒月洁白似冰屑,新月宛如天鹅的羽毛。

    我看过大海平静如止,颜色如缎,或蓝如翠鸟,或如琉璃般透明,又或如乌黑褶皱的泡沫,沉重而危险的翻动着。

    我感受过来自雪山的烈风,呼啸寒冷,像一个走失的幼童。

    感受过如爱人呼吸般的柔风,掺杂着苦涩的咸味和海草气息的海风,弥散着森林大地肥沃土壤气息和千万种花香的山风。

    狂风怒涛如发酵的泡沫,使海水轻拍海岸如小猫一般。

    ……

    我见过蜂鸟如同宝石一般围绕开红花的树闪烁。

    我见过飞鱼如水银一般穿越蓝色的海浪。

    我见过琴鹭像朱红的旗帜从鸟巢飞往鸟群。

    我曾躺在温暖如牛奶、柔顺如丝绸的水中,任一群海豚在我身边嬉戏。

    我曾遇到过无数生灵,曾看过无数美景……

    世间有无数种美好。

    这一切,我都想与你共度。”

第九十五章 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有一种错觉,仿佛还在倭国的九州。

    在战事后,在繁忙的事务告一段落后,仰望着漆黑的夜幕,想起了许多。

    想起在长安时,想起跟李大勇和李客师相识的一幕幕,还想起跟着苏定方踏入草原,决战突厥。

    太多的回忆在心里,总在夜深人静时,不自觉得翻起。

    就如沉静的湖水,每到夜里,会涌起无数细小的气泡。

    这个思绪无法控制。

    不但想起以前的事,还想起以前的人。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聂苏。

    对聂苏,他的内心有一些复杂。

    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重生在大唐这么久了,当然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些不正常。

    并非是因为体内可能寄宿着诡异腾根之瞳。

    也不是自己身为异人,与常人的力量区别。

    而是做为一个正常的男性,理应会有对异性的渴望。

    从很早的时候,苏大为就发现,自己对异性,似乎没有特别的想法。

    这不对。

    无论从哪方面,他确定自己都是直男一枚。

    之前还可以说是环境没有安稳,或者专注于异人修炼。

    但是到了现在,这么久了,不可能一点都不想吧?

    仔细回想,似乎真的没有太想。

    没有太想的意思,其实还是有想。

    不过一般的女子,引不起他的兴趣。

    到目前为止,也就是对武媚娘有好感,然后,便是对聂苏。

    聂苏属于天天见时不觉得,可一但不见,就特别想念。

    过去,他以为自己这纯粹是对亲人的想念。

    直到被聂苏主动表白。

    后来又被身边的安文生,被高大龙问起。

    苏大为才发觉,自己以为是纯粹的亲情,其实并不是。

    俩人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记挂对方,算是亲情吗?

    若算,那也是在血缘以外的情感。

    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手足无措。

    苏大为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纵然两世为人,在感情上,他依旧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大唐百济熊津都督,属于方面大员。

    可以镇定的发动灭国之战,但在对待感情上,依旧生涩得如同小学生。

    他将聂苏留在百济,自己跑来倭国九州。

    正像高大龙说的,未偿没有躲着聂苏的意思。

    不是不喜欢。

    只是……

    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聂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白天用繁忙的战事,政事去填充自己,可以暂时忘记这些。

    可一到夜里,特别是深夜。

    各种思绪便如野草一样疯长。

    记得在长安,玄奘法师曾说过,修炼便是要驾驭心猿意马。

    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夜里。

    苏大为发现自己的努力失败了。

    对聂苏的思念如潮水,总是一次又一次袭卷而来。

    他睡不着的时候,提笔写过很多,有些是一时的感概。

    更多的是聂苏的名字,还有想对聂苏说的话。

    每次写的时候很痛快,写完后,他又觉得有些羞愧难当。

    毕竟对着是自己叫妹妹的人。

    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吗?

    该怎么和阿娘说。

    身边人会怎么看自己和聂苏。

    聂苏是真的喜欢自己吗?

    她会不会只是因为年纪小,错把对亲人的依恋,当做男女的喜欢。

    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要躬亲。

    在看别人的事时,苏大为都觉得很轻松。

    甚至还热心帮着高大龙和高大虎推荐媒婆,介绍亲事。

    可轮到他自己的感情问题,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混乱而忙碌的征倭之战,告一段落,他终于回到了百济。

    也见到了聂苏。

    在欢迎仪式上,他见到聂苏时,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可在那样的环境下,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对聂苏开口。

    不知如何去真的捅破这层纸。

    不,那不是捅破纸的问题,那是要将旧有的关系摧毁,建立一种全新的,更亲密的连结。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然后,这一切便突然发生了。

    聂苏手里的信,他当然认识。

    上面每一个字都认识。

    是他在某个夜里,想念聂苏时写下的。

    可问题是,这东西是自己在倭国北九州夜里写的。

    他明明记得,当时自己写了很多,但是全都揉碎了。

    一件也没有留。

    聂苏手里这张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个可能,高大龙或者安文生自做主张。

    只有这两人能接近自己的东西,才有机会做这种事。

    妈蛋的,恶贼!

    你们就不能不要给我玩这种“惊喜”?

    尴尬!

    尴尬大发了!

    面对自己偷偷写的“情书”。

    现在就拿在聂苏手里,冲自己得意的扬着。

    苏大为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那张近乎古铜色的黝黑面上,罕见的涌上一层红晕。

    “小苏,我……”

    “阿兄,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聂苏的眼眸里亮闪闪的,倏忽像是笼上了一层雾气。

    水润水润的。

    苏大为被她眼睛盯着。

    心头被那种水润一点点的浸湿,柔软。

    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只剩下眼前的一对星星。

    “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不要抛下我。”

    “嗯。”

    苏大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少女香甜气息化开。

    墙上剪影,渐渐融在一起。

    “阿弥这小子可把我急死了。”

    院墙外,苏庆节嘴角带着一丝忍俊不禁,摇摇头,从墙上一闪而没。

    ……

    情感对个人是大事,但是对当下的局面来说,却又是极微小的事。

    苏大为刚刚从九州回到熊津都督府,又逢大唐将对高句丽展开新一轮的战役,自然是千头万绪。

    难以儿女情长。

    在经过一夜互诉衷肠后,天才亮,他便对着堆积成山的文书和情报,开始翻阅和批示。

    熊津都督府的大小事务,都察寺对半岛的情报收集,这些都需要他来定夺。

    对高句丽方向的渗透和情报,还有战前的动员准备,物资的筹集,也需要他来推动。

    这些事情压力着实不小。

    忙碌了一上午,虽然有聂苏在一旁陪伴,苏大为却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好不容易将堆积了数月的往来文书,朝廷的诏令,各方的调令,人事安排,军事民政,后勤之类的通看了一遍。

    整个后背都感觉僵直了,但离处理完全部工作还遥遥无期。

    就在这时,听到堂外阶下,有人传声道:“阿弥,新罗派人来了。”

    “新罗?”

    苏大为这才有空将视线从案牍之间移开,投向大门方向。

    一眼看到苏庆节手捧着一捧文书卷宗,刚刚跨入台阶。

    “还来?”

    苏大为惊得手里的毛笔都掉了:“哪来这么多文书要看,对了,主薄呢?长史呢?不能把工作全都推给我一个人吧?”

    “你看的这些已经是主薄他们整理之后的了,不然还要麻烦。”

    苏庆节把手里一堆资料堆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一旁的聂苏,再向苏大为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你去九州的这段时间,都是我替你整理,把我累得够呛,如今你回来了,这些事自然全交回给你。”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双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对了,新罗的人到了,说要求见你。”

    “来的人是谁?”

    “金庾信。”

    苏庆节提起金庾信,嘴角微微一撇,接着冷笑道:“上次见到此人,他还有些傲气,不过这次,这老贼老实多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呵呵,我现在攻下了倭国,最大的好处便是新罗一但有异心,可以从百济和倭岛两个方向,同时对新罗用兵,他们焉能不怕。”

    苏大为伸手,将滚落在桌案上的毛笔拾起,放回笔架上。

    接着道:“对了,金仁泰那边……”

    “死了,查不到证据。”

    查不到证据的意思就是,无法证明到底是哪一方做的。

    最可疑的是金法敏、金庾信。

    其次高句丽人也有动机。

    百济这边也有叛军活动。

    现在这锅不知算谁的头上。

    总之苏大为想用金仁泰牵制金法敏,阻止他登上新罗王的图谋,可以说是失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新罗王室里,还有其他嫡子吗?”

    “说起这个……”

    苏庆节皱眉道:“两月前,你还在九州时,新罗王宫发生一场大火,那些有机会继位的嫡子都葬于火中。”

    “呵,金法敏还真下得去手。”

    苏大为冷笑起来。

    若说金仁泰的事还无法确认是否金法敏动的手。

    但新罗王所有的嫡子葬身火海,这种事,绝对是金法敏为了王位而铲除自家兄弟。

    而且做得还极为粗糙,根本不担心大唐知道。

    知道又怎样。

    这是藩属国国内的事,而且所有嫡子都死了,只剩金法敏一个。

    金法敏再上表对李治多吹捧几句,多摇尾乞怜一下。

    新罗王位,还是会顺利得到。

    什么叫有恃无恐?

    金法敏这一招除掉所有的潜在威胁,这就叫有恃无恐。

    “好个金法敏。”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我一直提防着,没想到还是被他得手了,好个猾贼。”

    苏庆节脸上微露出一丝愧疚:“对不住,阿弥,这事是我办得不周。”

    “人家有心去做,咱们是很难防住。”

    苏大为将桌案上一张纸揉在掌心,叹道:“只是可惜了金仁泰。”

    原本是很好的一张牌,可惜了。

    “金庾信还在外面候着,要见吗?”

    “让他进来吧,我先摸摸他的底,再做定夺。”

第九十六章 从来如此就对吗?

    金庾信迈着严谨的步子,一步一级,拾阶而上。

    走到熊津都督府的公廨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

    里面布置的十分简朴,简朴到让人难以置信。

    这便是大唐熊津都督日常办公的地方?

    纵然是寻常的将领,也不会这样仆素吧?

    屋里只有简单的桌椅。

    墙上干干净净,原本有些字画都被人拿下了,陡留四壁。

    正中靠壁的位置,有一方木几,几上案牍文书堆积如山。

    大唐熊津都督苏大为,此时正伏于案间。

    在他身侧,陪侍着聂苏。

    或许,这间简单的公廨里,此女子算是唯一的风景。

    也幸亏有她的存在,才让金庾信觉得,这里有点贵人的样子。

    若不然,他真要怀疑苏大为的取向了。

    千里做官,既不好权,也不好财,再不好色,那还是人吗?

    唐军里,就连军神苏定方攻下百济,也是纵兵劫掠,大肆敛财。

    只有苏大为所率的兵卒,从未听说过有这方面的纪录。

    哦,不对,听说他们在倭岛倒是没少搜刮,但也极为克制,上缴唐廷,还有分散给仆从军,赐给归化的倭国农户。

    倒是从没听说他自己,从中分润到任何好处。

    这么一比,苏大为此人,简直高风亮节到近乎“圣人”的程度。

    莫非心中所图甚大?

    金庾信再次认真观察苏大为。

    距离第一次见到苏大为,已经过去快两年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第一眼并没有把这位大唐的年轻将领放在眼里,甚至想给此人一个下马威。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若是早知道此人会成为熊津都督,金庾信绝不会那样做。

    他轻轻咳嗽一声,站在阶下,向伏案工作的苏大为抱拳道:“新罗金庾信,求见熊津都督。”

    苏大为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金庾信这才敢迈步,跨入公廨中。

    虽然他一向是新罗的鹰派。

    甚至私底下不止一次提及“主人与狗”的理论。

    表示若大唐太过凶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狗也要敢于向主人呲牙。

    甚至必要的时候,咬上一口。

    但在苏大为面前,他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敢咬主人的前提是,确定主人不敢真的打狗。

    但是这苏大为,那是真的敢动手。

    倭王高市和倭国权贵大臣,如今皆为苏大为的阶下囚。

    跨海用兵,一战灭人国。

    这种实打实的战绩,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金庾信再疯狂,也不敢轻易试探苏大为的底线。

    心头,好似有无数的念头在浮沉,在翻滚。

    但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金庾信摒息静气站在堂中,观察着伏案批改文书的苏大为。

    聂苏倒是转脸向他好奇的看了几眼,不过很快就对这黄土半埋脖子的老头失去了兴趣。

    一脸爱慕和欣赏的看向苏大为。

    哪怕是伏案工作,阿兄也是最好看的。

    比别人都好看。

    金庾信心中猜测苏大为是否故意装出忙碌好冷落自己,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对此,他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也有着足够的耐心。

    他是新罗国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也是新罗异人之首。

    数十年磨炼养气的功夫,非比寻常。

    若是大唐的都督以为凭这种手段,能让他显示出疲弱,那只怕要失望了。

    就算在此站上三天两夜,他都不在话下。

    不过,很快,金庾信便发现,苏大为冷落自己不假,但他也是真的忙碌。

    就站立的一会功夫,从阶下不断有人进来禀报事务,或是捧上新的卷宗文书,还有往来信函。

    人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几乎没消停过。

    而苏大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边处理事务,决定着整个百济内纷杂政务,同时手下也毫不停歇,一直批阅着公文,高效精密,如一台永不疲倦的机器。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日头逐渐西斜。

    苏大为终于抬起身子,令聂苏从外面喊来主薄和长史,把案头批阅过的公文一一搬出去。

    又喊了南九郎进来,将刚写好的信封好,交给他。

    这还没完,又喊来苏庆节,在他耳边细细交待了数件事。

    最后还有刘仁轨,走进来向苏大为低声说了些事,苏大为最后亲自送刘仁轨走出公廨,目送他离开。

    做完这些,这才转脸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金庾信,向他道:“都督府公务繁忙,累国仙久候了。”

    嘴里说的是抱歉的话,但是语气里,却毫无歉意。

    金庾信自是不敢与他追究,只得陪起笑脸抱拳道:“都督一心公务,实乃大唐栋梁之材,下臣敬佩。”

    下臣,意味着下国小臣。

    这是把姿态放到最低。

    苏大为心中冷哂,人嘴两片皮啊,当初在新罗见到金庾信时,这老贼可是表现出一副铮铮铁骨,桀骜不驯到极点。

    前踞后恭,此人不愧是混迹新罗朝堂数十年的老狐狸。

    心念一转,苏大为向金庾信道:“国仙和我去城头走走吧,我处理公务一天,也想活动下筋骨。”

    金庾信抱拳欠身,风度潇洒:“这是下臣的荣幸。”

    暮色渐沉,山岭荒芜。

    日落悄然降临。

    苏大为站在泗沘城的城头,背负双手,向远处眺望。

    初来百济,那是一场场厮杀,在记忆里伴着夕阳光辉越发明晰。

    这一切都提醒着他,战争并没有远离。

    现在仍处在敌国。

    一日不解决新罗这个反骨仔的问题,一日便大意不得。

    金庾信站在他身边,稍落后半步。

    表现得极为恭敬。

    苏大为也不由佩服这位号称“国仙”的老狐狸,当真是沉得住气。

    “国仙此来,有何事?”

    苏大为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与金庾信耗下去,转头主动开口。

    金庾信却是不动声色,拱手道:“我此来,是代表吾王金法敏……”

    话没说完,苏大为并挥手打断:“金法敏什么时候成了新罗王?国仙莫不是在跟我说话?”

    他嘴里说着笑,但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相反,一丝冰冷的气息,从他的双眸漫散出来。

    整个城头的温度,都像是降低了几分。

    金庾信心中一震,嘴角的笑容立刻凝固住。

    愣了一瞬间,他才反应过来道:“先王春秋逝世已经半年,国不可一日无主,而先王在世时,已经属意传于今王,故此只需将奏折递交天可汗,待天可汗诏书即可。

    在这段时间里,国事也全由吾王代理。”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

    不发一言。

    金庾信声音渐渐弱下去。

    他心中充满了惊讶。

    来之前,他是做好充足的把握的,也相信自己只要放低姿态,再抬出李治来,这位大唐都督必然会屈服。

    毕竟,新罗王位的传承,从来也只是走个过程,都是内部定好了,再呈交给大唐皇帝。

    然后大唐皇帝的诏书再予以追认。

    法理就完成了。

    而且这苏大为,据说与大唐武皇后关系匪浅,怎么看,他也算是帝后一党。

    总不能推翻这约定俗成的法理吧?

    再说新罗内部,够格继承王位的嫡子,已经全算清除。

    就连金仁泰,也已经死亡。

    这种情况下,王位除了金法敏,还有何人可以继承?

    苏大为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脸,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下,半明半暗。

    霞光下的半张脸,血色弥漫。

    像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杀机。

    金庾信的手心渐渐被汗水浸湿。

    他发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自己似乎从没讨到过任何好处。

    就像是现在,如果不说点什么,他几乎无法抗御从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杀意。

    那种刀悬与头颅的可怕威压。

    纵然他贵为新罗国仙,是新罗异人之首。

    站在苏大为面前时,也找不到一丝安全感。

    终于,他的气机一泄,圆满的心境出现溃口。

    袖中的双手,紧了紧拳头,用微微低哑的声音问:“都督对金法敏王子继位新罗王,有何疑议吗?”

    “我是大唐熊津都督,新罗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问我?”

    这话问的,金庾信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而精彩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问你?

    新罗王位更迭,何须问你一个熊津都督?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再说熊津都督府设在百济,百济的事,或许需要你过问。

    我们新罗王位之事,又与你何干?

    纵然心中有千百般的愤恨,不满,金庾信也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只是拱了拱手,忍气吞声,皮笑肉不笑的说:“王位之事,从来都是上报天朝皇帝即可,从没有过熊津都督府参与。”

    这话,实际上已经埋了根软刺。

    你熊津都督府不过是刚设立的机构,过去从不存在。

    现在也轮不到你们操心新罗之事。

    但是苏大为却仿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淡淡的回了一句:“从来?从来如此便对吗?”

    这话把金庾信问得一窒。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苏大为,究竟是何意?

    难道他连新罗王位的事,都想直接横插一手?

    难不成连面子上的东西,也都不顾,都要撕烂了?

    金庾信感觉自己古井不波的心脏,一瞬间也跳快了几分。

    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升起。

    “过去新罗与百济并列,现在还有百济存在吗?早上千年,半岛皆为中国汉四郡,又有你等何事?”

    苏大为两眼幽幽的盯着金庾信。

    看着老头的脸皮微微泛红,他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嘲讽道:“熊津都督府是不是大唐在三韩的衙门?既然有熊津都督府,春秋王逝世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来通报?”

第九十七章 漫天要价

    空气一时凝结。

    金庾信的眼角,浮起血丝。

    金春秋之事,确实没有通传熊津都督府,而是直接上报了大唐朝廷。

    皆因为当时新罗与熊津都督府的苏大为关系十分微妙,甚至隐隐有针对和敌对之意。

    在当时,苏定方数度催促新罗发兵和粮草襄助大唐攻打高句丽。

    但是金春秋和金庾信当时怀有私心,害怕大唐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后,会威胁新罗王室。

    于是定下拖延之策。

    最后果然拖垮了唐军,令苏定方不得不撤去平壤之围。

    在这种情况下,金春秋突然死了,这事怎么可能还去跟苏大为说。

    当时的气氛,甚至有一种熊津都督府有可能出兵教训新罗的风向。

    最后还是苏大为挥军去打倭国,才把此事带过去。

    但苏大为即然不在,新罗这边,就更不可能把熊津都督府当回事了。

    背地里,新罗还在悄然支持百济的叛军,想让他们拖垮熊津都督府的府兵,而且暗恨苏大为在背后支持金仁泰争夺王位。

    种种缘由,总之新罗就直接无视了都督府。

    金法敏的求继新罗王位的折子,直接递交给唐廷了。

    其实按理来说,这事也正常。

    毕竟按惯例,新罗王位都是这么传的,直接交奏折给大唐皇帝就好了。

    苏大为现在的质问,多少有些没事找事的意思在里面。

    但,谁叫苏大为现在强势呢。

    他揪着这一条不放,金庾信也不敢直接跟他撕破脸,一时心中郁结,眼珠子微微泛红。

    心中左思右想,金庾信放弃了与苏大为撕破脸顶撞的念头,缓缓拱手道:“此事是新罗考虑不周,只按过去惯例,向天可汗递奏折,适逢苏都督跨海击倭国,便没有以正式公文通知熊津都督府。”

    停了一停,金庾信接着道:“以前并无熊津都督府,所以并无成例,但是今后新罗会注意这一点,会多与都督府沟通。

    若有需要,新罗这次可以补交书面文书知会都督府,甚至可以与苏都督,一齐向皇帝陛下递折子,苏都督以为如何?”

    你苏大为不就是想装个逼吗,想要面子?

    行,这面子我们新罗人给你。

    满意了吗?

    “你在教我做事?”

    苏大为看着金庾信,语气并无波动。

    但金庾信却被他这话呛得胸口一窒。

    他也是有排面的人,在新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甚至他有一身傲骨。

    对大唐这个宗主国,都能放出狗可咬主人的言论。

    可想而知,金庾信心中,是如何的骄傲,如何的强硬。

    但此时,被苏大为几次三番拿话挤兑,他也不得不强忍下来。

    他是历经数十年新罗政坛的老狐狸,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低头,心里还是有杆秤。

    深吸了口气后,金庾信克制胸中的怒火,眯眼向苏大为抱拳道:“那,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令苏都督满意?”

    满意?

    这辈子都不可能满意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新罗王位之事,非同小可,岂可儿戏,依我之见……”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下来,看向金庾信,明显是拿捏着身份,看新罗的表现。

    金庾信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厉芒,又借着低头掩饰下去。

    袖子里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到掌肉里,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克制住怒意,沉声道:“请苏都督示下,新罗若能办的事,决不推托。”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本都督就说了。”

    苏大为背负着手,在城头来回踱步。

    背后的影子,在夕阳余晖下,不断变幻着形状。

    “去年新罗王被陛下封为嵎山道行军大总管,但是在联手对高句丽一事上,新罗踟踌不前,粮草也输送不及,令唐军将士,无辜牺牲者甚众。”

    “苏都督,此事我们新办……”

    苏大为大手一挥,毫不客气的打断吹胡子瞪眼的金庾信:“解释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这人只看结果,结果就是因为新罗的不配合,让唐军白白牺牲,金国仙,你要知道,唐军为何而来?我们是为了你们新罗王的请求,才劳师远征。

    按属国的本分,你们应该提供粮草,补给,提供充足的仆从,但结果呢?

    粮草拖延数月,援兵也只有金仁泰那几千人,还算有点样子,怎么,你们当大唐的将士,是白白来替你新罗打仗的吗?

    天下有这样的藩属?”

    说到后面,疾颜厉色,愤怒之情如狂风暴雨般扑向金庾信。

    这一下,令新罗国仙大感措手不及。

    他原本以为,苏大为只是要面子,但现在看来,人家不是要面子,是来追责的。

    说的话,句句戳着新罗的脊梁骨,大有声讨追责之厉。

    金庾信心中刚刚涌起的怒火和抵触情绪,一下子给按了下去。

    因为苏大为说的,都是真的。

    新罗到底有没有动手脚,这种事官面上可以扯理由,可以抵赖,但人人心中有本帐。

    在苏大为的面前,赖不掉。

    理亏,胆气立时就弱了下去。

    金庾信不得不低头道:“此事缘由复杂,但毕竟是我新罗做得差了,我们愿意补偿,愿意补偿。”

    “这可是你说的。”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金庾信看到他这笑容,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苏大为的笑,就像是布好陷阱,看着猎物跳进来的精明猎人。

    充满了残忍和算计,这种感觉,哪怕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金庾信,也是汗毛倒立,却又摸不准对方的意图。

    苏大为冲他竖起一根食指:“我天朝上国,做事从来都讲规矩,新罗不守规矩,按理应该施以惩戒,然而本都督慈悲,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现在就两个条件。

    第一,我要两万精锐战兵,一个月内,要交到我手里,借我用一年。”

    这句话一说出来,金庾信便叫了起来:“都督!你这是逼人太甚!”

    新罗常备的兵力,也就八万余人,其中精锐,也不过两三万人。

    苏大为这一开口,就要两万精锐战兵,老弱病残的垃圾货色不要。

    这一下子,等于便抽去了新罗一大半的脊梁骨。

    何况还是借用一年。

    这一年,可以发生太多事了。

    若是苏大为有别的心思……

    金庾信再大胆,也不敢答应下来。

    “不答应?呵呵,很好,我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苏大为摇了摇头,目视着逐渐下沉的夕阳,喃喃自语:“去年征百济叛军,新罗只有金仁泰一心助唐军,出兵出粮,出力甚多。

    如今他人虽不在了,好在他将嫡子托付给我,我看此子也是栋梁之才,当表奏陛下,保他一个……”

    “苏都督!”

    金庾信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将远处巡城的唐军都吓了一跳。

    可怜堂堂新罗国仙,被苏大为连番用话挤兑,额头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下颔白须根根飘起,一身气度全无。

    他现在的形像,跟个濒临崩溃的老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按苏大为说的,金法敏这新罗王的位置,只怕真的要凉啊。

    苏大为这岂止是欺人太甚。

    简直是骑在金庾信头上拉屎。

    但偏偏,金庾信还得强撑着不能撕破脸。

    什么叫恶心人?

    苏大为这是恶心到家了。

    你说之前推出个金仁泰出来,跟我们家法敏争王位也就算了。

    咱们把金仁泰给做掉了。

    现在向你低个头,给个面子你好我也好。

    你特么居然把金仁泰的儿子又给推出来了。

    这特么还能不能行了?

    最关键的是,以苏大为和李治的关系远近,而且此计的歹毒,李治还真有可能就点头允了。

    立个成年的金法敏,和立个半大孩子,哪个更容易控制,一目了然。

    大唐虽是宗主,只怕也巴不得新罗自己死掉,再多设个新罗道都督府什么的,岂不美哉?

    一想到这里,金庾信感觉自己的脑壳要炸了。

    什么混迹政坛数十年的政治斗争经验。

    什么国仙异人的手段,对上苏大为时,简直都被吃得死死的。

    他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连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勉强道:“两万人……太多,新罗地小民贫,最多只能出五千人,还请苏都督……”

    “一万八。”

    “八……八千。”

    “一万五!”

    “九千。”

    “一万三。”

    “一万。”

    “成交。”

    苏大为在金庾信目瞪口呆之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笑容灿烂:“既然在人数上我大唐吃了亏,做了让步,那借兵一年时间,就定下来了,不要再讨价还价。”

    神特么的大唐吃了亏!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金庾信惊呆了,惊得下巴上的白胡子都翘了起来。

    气得。

    要兵,只是苏大为第一个条件,顺带又把粮草之事给敲定。

    既然是仆从军,按大唐对仆从军的惯例,可没有唐军出粮的习惯。

    这一万新罗精锐,这一年里的粮草还得新罗人提供。

    新罗若是不给,又或者拖延,那就是饿死自家精兵。

    金庾信气得脸都绿了,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来。

    光是这一条还不算。

    苏大为接下来,还提了一个更过份,令金庾信几乎暴跳如雷的条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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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