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唐不良人TXT下载大唐不良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不良人全文阅读

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大忠似奸

    厅中一时沉默下来。

    都察寺的探员,还有李义府带来的侍从,还有主薄程道之,皆一脸紧张的注视着李义府、裴廉、苏大为三人。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三人之间怪怪的。

    可是有哪里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看着三人好似在笑。

    但这笑容,却让人有一种背后发寒的可怕感。

    “嗯,若说要帮助呢,大理寺这边,我自然也是要劳烦到的,不过眼下,我最需要的还是借中书令的脑袋一用。”

    咯噔!

    李义府的笑容僵住,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盯着苏大为:“苏寺卿说什么?我的耳朵只怕是不好。”

    裴廉吓得面色一白,在一旁道:“苏寺卿一定是说错了,别急,想好了再说。”

    “我没说错。”

    苏大为微笑,身体略微前倾:“我说要借中书令你聪明的脑袋一用,否则凭我一人之力,只怕明日难以结案啊。”

    这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李义府终于又笑了起来:“借我的脑袋?”

    裴廉在一旁抹汗:“苏寺卿的意思是,借中书令的智慧,帮助断案。”

    苏大为大笑,拍了拍裴廉:“知我者,裴寺卿也。”

    裴廉陪着笑起来。

    但那笑容,比哭也好不了多少。

    许多年前,苏大为在做不良人的时候,能接触大理寺最大的官,便是李思文这个大理寺卿。

    匆匆数年过去。

    他现在居然能与大唐当朝宰相侃侃而谈,还可以拍着大理寺卿的肩膀,说着玩笑话。

    这个变化,不可谓不大。

    李义府笑着,眼里隐隐透出锋芒。

    他如何听不出,苏大为话里的暗讽。

    摆明了赤.裸.裸的敌意。

    但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自不会被苏大为所激。

    心中越怒,头脑反而越发冷静。

    “苏寺卿想让我帮着分析一下,出出主意?”

    “正是。”

    苏大为含笑点头:“有中书令大人指点,想破此案,易如反掌。”

    老子不理会大理寺卿,就把你李义府钉死了。

    这种局面,也是李义府不曾想到的。

    当日在李治面前,他若知道苏大为如此难缠,怕也会三思而后行。

    不会轻易去惹这苏大为。

    只是事已至此,心中纵有千般想法,也得把眼前糊弄过去再说。

    “既然苏寺卿问起来,那我就随便说几句,老夫不是断案出身,未必有苏寺卿擅长理案,所以最后如何,还是要看苏寺卿自己。”

    李义府拈着胡须,眼中光芒微动,一语双关的道。

    苏大为向他拱手道:“中书令太谦虚了,当朝宰相,眼光见识必然高出吾等,愿闻其详。”

    李义府心中暗怒:小狐狸,真抓着老夫就不放手了!简直如附骨之蛆。

    心中动怒,脸上却仍挂着和善的微笑,只是眼里光芒闪动,透出心思狡诈。

    “之前苏寺卿所言,那逃奴的线索,暂不可查,那苏都督可曾从另一角度去想这个案子?”

    “请中书令指点。”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他的目标既是你,那你与他之间,便有着天然的联系。

    你与那幕后之人,正像天秤两边。

    既然从死士身上查不到线索,苏寺卿何不想想自己,想想自己身边,究竟有何人有此动机?

    又有何人,有可能对苏寺卿做这样的事。”

    咦?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眼里透出一丝讶异。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义府做为李治朝的奸相,权臣,投机份子,这眼光,果有独到之处。

    他所说的,确实是破案的另一角度。

    没准还真能从这里切入,找到新的线索。

    苏大为心中电闪,站起身向李义府叉手行礼道:“谢过中书令,大为受教了。”

    “苏寺卿客气了。”

    李义府笑眯眯的抚着须,坦然受了他一礼。

    “论破案,苏寺卿才是当世名探,李某,只不过会些嘴上功夫。”

    说完,李义府站起身,向苏大为点点头道:“本官公务繁忙,就不久留了,此案若还有什么难解处,需要本官出谋划策,苏寺卿只管来找我,若是需要大理寺和刑部、县衙配合,苏寺卿也只管与裴廉等联系,一切有我。”

    他这话说得,大气凛然。

    若不是苏大为深知此人为人奸诈,狡猾如狐,还真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住了。

    “好了,苏寺卿破案重责在身,就不必送了,请留步。”

    苏大为站在都察寺公廨门口,看着风度极佳的李义府,在侍从陪同下,跨入轿中远去,一时眉头紧锁,心中委实有些狐疑。

    这李义府,最后走的时候说话极有分寸,而且颇有胸怀风度。

    要知道在前一刻,苏大为还在暗讽他,试图激怒他。

    结果李义府不但不以为忤,最后还真的提供可行的思路给苏大为,好像是真心助他破案的样子。

    苏大为暗自摇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了。

    李义府是奸相,是权臣小人的印象,是后世的认知带给自己的。

    但真实的他是怎样一个人,谁能知道?

    究竟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

    算了,想这些多余的做甚,还是先把眼前的案子给解决,再来处理与李义府的恩怨。

    苏大为抬头,与大理寺卿裴廉和程道之又说了几句,双方各自回自己的公廨。

    大唐长安,天子脚下。

    每天不知有多少事要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空闲。

    苏大为回到自己的公廨中,在桌案前坐下。

    李博悄然走上来,向苏大为低声道:“寺卿,方才谈得如何?”

    苏大为摇摇头,没说话。

    高大虎在一旁端着一个木盘道:“寺卿方才午膳都没用完,要不再吃点胡麻饼?就是有点凉了。”

    “先收下去吧,让我独自静一下,我要整理一下思路。”

    “喏。”

    李博和高大虎于是不再多说,退下去各自忙碌。

    苏大为拿起纸笔,按照过去推断案情的习惯,先在纸上画了一个点。

    以此为.asxs.,来做自己的思维导图。

    逃奴死士,王家下人王十七郎,西市牙医铺子,牙医徐清望。

    这是一条线。

    这条线,目前锁死了。

    那么另一条线,在自己身上。

    李义府说得没错。

    可以想一想,谁与自己有仇,谁有这么做的必要。

    沉吟片刻,苏大为在纸上,缓缓写了一个贺字。

    贺兰敏之。

    苏大为这些年来,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真正动手想刺杀他的,此前只有那么一次。

    便是贺兰敏之和明崇俨。

    这次会不会也是这批人?

    不能肯定。

    但却是一个思维方向。

    可以尝试从这方向找一找。

    除了贺兰敏之还会有别人吗?

    如果说有的话,那天遇到的道士郭行真,或许算一个。

    但与郭行真相识,是在武媚娘设的宴上。

    那时遇刺的事早已发生了。

    所以在遇刺之前,苏大为并没有见过郭行真,两人结仇的可能不大。

    郭行真也不太可能会设个局,对付还没见过的人。

    算来算去,依旧是贺兰敏之的嫌疑最大。

    难道真是他?

    苏大为咬住笔头,眼中闪过深思之色。

    回想起当日在酒宴上,在太子面前,贺兰敏之再一次对自己展露出隐隐敌意。

    “寺卿!”

    高大虎匆匆走进公廨,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似惊喜,又似疑虑。

    苏大为将手中笔放下,随手将方才涂写的纸在手里一握,化作粉末。

    “何事?”

    高大虎才下去的,现在又跑回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寺卿,那件案子,有新进展!”

    “当真?”

    “我们在西市的一个蛇头,刚刚呈报上来说,他看到纵火人的样子。”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外面,主薄正在记录他的证词。”

    “那稍后录完了,把人和记录卷宗一齐交给我。”

    “是。”

    苏在心里隐隐有一丝欣喜。

    若是抓到烧牙医铺子的人,那么逃奴这条线又可以接上。

    这对破获此案,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当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完此事,苏大为见高大虎还站着没动,诧异问:“还有事?”

    “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离奇,但还是得向你报告。”

    “何事?”

    “那个毒……逃奴齿中藏的毒,经由都察寺甲字医判验看,断出是一种赤炼蛇毒,而这种毒,长安各药铺子没有。”

    “嗯,说下去。”

    “就在方才,医判说,他查到这种蛇毒出自哪里。”

    “哪里?”

    “是……”

    高大虎犹豫了一下:“据说是宫中。”

    “宫中?”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

    刺客自杀的毒源自宫中?

    那此次遇刺之事,牵连之复杂,未免有些太过骇人,远远超出了苏大为的预料。

    “是宫中为太子治病专程收集的药料之一,据说是给那位郭行真道人炼丹之用。”

    “嗯?郭行真。”

    苏大为霍然站起。

    在桌案前,来回走了几步。

    他现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但又有一种迷雾遮挡在眼前,不能看尽庐山真面目。

    绕了一圈,最终的嫌疑,还是要落到贺兰敏之与郭行真头上?

    若说最想刺杀自己的人,全长安最有可能的,便是贺兰敏之。

    但死士的毒又与郭行真有关。

    自己与郭行真往日无冤,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的事?

    吃力不讨好。

    有违常理。

    但等等。

    若再想深一层。

    那名逃奴的刺杀,与其说是行刺,更像是一种提醒。

    除了激怒他苏大为,毫无用处。

    那是否,幕后之人,另有别的目地?

    不是为了杀死苏大为,又是为了什么?

第十九章 平衡

    苏大为的脚步猛地顿住,头脑里闪过一个词——借刀杀人。

    是否有人,想借此事,利用自己之手,除去政敌?

    在真正研究此案之前,苏大根本没料到,原本极简单的遇刺案,会变得如此复杂。

    “寺卿,现在我们怎么做?”

    “派人,需要大量人手,给我盯死贺兰敏之,还有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道:“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更衣如厕,我都要清楚的知道。”

    “这……喏。”

    高大虎额头冒汗。

    从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这一次,阿弥好像是动了真怒了。

    “寺卿。”

    李博手里拿着一份记录供词的竹纸,快步走进来:“蛇头的供词取到了。”

    “人在外面?”

    “在外面候着。”

    “先让他候着吧。”

    都察寺等级森严,什么级别,才能见到什么样的场所。

    这里是都察寺卿的公廨,一般的蛇头,是不够格走进来的。

    也免得看到不该看的,走漏消息。

    苏大为接过李博递上来的供词,一目十行的看完。

    当目光落到最后几个字时,眼角微微一跳。

    “韩国夫人?”

    “正是。”

    韩国夫人,便是武顺。

    据蛇头供述,他见到有人故意放火后,便留上了心。

    此后悄然跟随那人,最后见此人消失在韩国夫人府上。

    韩国夫人武顺府。

    那么,放火烧牙医铺子的人,出自武顺府上。

    也就侧面证实了,此事确与贺兰敏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看来此案,还得落在贺兰府上。”

    高大虎在一旁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要不要我带几个人,把贺兰敏之……”

    “不可。”

    李博与苏大为几乎同时开口否定。

    “贺兰敏之是武后的外甥,有这层关系在,除非有绝对的证据,否则轻易动不得。”

    苏大为在一旁点点头,肯定了李博的判断。

    动贺兰敏之,他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有一点,便是顾忌着贺兰敏之、武顺,与武媚娘的关系。

    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把事做绝。

    打蛇不死,反受其噬。

    在这之前,任何引起对方警觉的动作,都是不智的。

    苏大为沉吟着,目光在那份供词上反复看着。

    还在思索。

    李博在一旁道:“寺卿,依你看,这事会是贺兰做的吗?会不会有人嫁祸呢?”

    “也不无这个可能,若是有人嫁祸的话……”

    苏大为抬头看向高大虎:“贺兰最近与谁结仇,或者说,谁最想看到贺兰敏之出事?”

    高大虎闻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郭行真。”

    “郭行真?”

    高大虎压低声音道:“我也是留心这个案子,昨日方查到这方面的情报,武后身边,以贺兰敏之和明崇俨为首的一派,与郭行真等为首的道士,颇有仇隙,双方势成水火。

    贺兰曾想扳倒郭行真,但未能如愿。”

    苏大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李博。

    刚好看到对方眼睛闪过明悟之色。

    “如此一来,动机便有了。”

    一件案子,最难的其实就是判断幕后之人的动机。

    一个合理的动机,是一切案件的起点。

    哪怕中间如何变化曲折,只要找到这个起点,便如找到绳结的线头,所有的疑问,便可迎刃而解。

    在后世,还有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受益方”。

    一件案子当迷雾重重,看不清本来面目时,可以从最后的受益方,倒推案情。

    “大虎,你派人把那蛇头带到偏厅去,我一会要亲自问话。”

    “是。”

    看着高大虎匆匆安排人去办。

    苏大为走回自己的公案前,提起毛笔,沾了沾砚台中的墨汁,沉思片刻,在纸上刷刷落笔。

    这次的刺杀案,对方真正的意图,并非是杀死自己。

    那么,从这个结果来看,刺杀事件,会引发什么?

    引发苏大为的震怒,引起李治的重视,各方关注下,必定要有一个结果呈给李治。

    于是破案的压力和动力,便有了。

    不论是否苏大为来查这个案子,顺着此案的行凶者追查,都不难查到王氏。

    到这里线索是断了。

    但凶手牙齿中的毒,是最明显的提示。

    此种蛇毒,长安各处医铺都没有。

    只有为太治李弘治病,才弄到一些赤炼蛇毒。

    而这毒,是掌在道士郭行真手里。

    到这里,一切矛头都指向郭行真。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上去,似乎是郭行真动的手。

    但,郭行真与苏大为并没有明显的仇怨,此前也没见过面。

    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去做行刺苏大为之事。

    按通常的逆向思维,有可能是郭行真的敌人,想借苏大为之手,将郭行真除去。

    这个人,除了贺兰敏之还能有谁?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首先,据苏大为对贺兰敏之的了解,他虽然有动机,但是却欠缺这种城府和头脑。

    设个陷阱,集合人力直接下手刺杀,直来直往,才更符合贺兰敏之的个性。

    而且整个布局,看似简单,其实细察之下,却极为复杂,有着极深的谋略。

    这不像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局。

    更像是一个狡猾的中年人,精于人心算计,深黯各方势力矛盾,才能做出的布局。

    所以苏大为,更倾向于,这是郭行真假借刺杀之事,欲打击贺兰敏之。

    真相如何,还需要后续的查探和证据支撑。

    从当下掌握的情报来看,行刺案的幕后凶手,便在贺兰敏之与郭行真之间。

    必是此二人中的一个。

    暂时,思路先推进到这里。

    若想得出最终的结论,还得有更多的证据支撑。

    苏大为提笔,重重点了一点。

    “寺卿?”

    李博在一旁,小声提醒。

    “知道,现在去蛇头那边。”

    苏大为站起身,手掌一抹,将写满字的纸,再次化为粉末,片字不留。

    写这些,只为了帮助他的思路,做思维导图。

    绝不可留下任何字。

    在都察寺内,任何案件,都以保密为第一。

    “对了,李主薄。”

    苏大为与李薄一起向外走去,在他耳边小声道:“之前提起的那件事,你与大虎,暗中清点一下,有可疑之人,报与我。”

    “喏。”

    李博心领神会。

    刺客行刺之事,除了可能借苏大为这把刀去杀人。

    还带来另一个副作用。

    就是令苏大为意识到,都察寺可能被人掺了沙子。

    毕竟这几年,他在百济那边,无法亲自盯着。

    而刺客居然冒任为都察寺的密探以接近。

    这本身,就透露出极大的信息量。

    苏大为已经暗中令李博和高大虎开始暗查。

    一切可疑之人,都要找出来,然后苏大为会用各种方法,将这些人清除出去。

    或许会有冤枉的,但情报这种事,宁可错杀,绝不可放纵一个。

    都察寺做为苏大为手里现在最大的凭仗,是绝不能有任何超出他控制之外的因素出现。

    至少,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到了偏厅,苏大为在李博的陪同下,在一众密探的护卫下,坐在主位上。

    下方,一个身形瘦小,举止猥琐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的走上来。

    卟嗵一声,给苏大为跪下。

    “小的,见过寺卿。”

    “姓名。”

    “钱二郎。”

    钱二郎喉结蠕动着,明显的流露出紧张。

    从他的角度看苏大为,看到的不是人面。

    而是一张狰狞的鬼面。

    端坐于大厅之上。

    在鬼面者左右手,身形彪悍的都察寺密探阵列森然。

    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和杀气。

    这一切,都在蛇头心中,形成一种威严和镇慑。

    苏大为面上,是鬼面水母所覆,幻出鬼面,以慑人心。

    当年兰陵王高长恭因为长得太过俊美,所以每战,必用鬼面水母幻化鬼面,以震慑敌人。

    苏大为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重要的是,他的面目,乃是都察寺最高机密。

    级别不够,根本无法亲眼目睹都察寺卿的模样。

    岂能让一个最底层的蛇头,都察寺外围的暗哨,能看到寺卿的模样?

    那样还有何机密可言。

    万一蛇头叛变被人收买,那就乐子大了。

    都察寺建立已有数年,规矩森严,凡事皆有章程。

    “钱二,你能确定纵火之人真的去了韩国夫人府上吗?”

    “小人,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绝对属实。”

    钱二重重磕头道:“那人进去后,我守了一个时辰,不见人出来。”

    “样貌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已做了拚图。”

    一名文吏上来,递过一张图。

    李博接过,再转呈给苏大为。

    这种图,有点像是后世刑侦的拚图。

    是苏大为设计的。

    将人的脸型五官,分成各部份,让证人根据不同的五官和脸型组合,来找与目标犯人最接近的图样。

    最终拚出犯人的样貌,**不离十。

    苏大为看了一眼,转回给李博。

    “查查这人身份。”

    “是。”

    苏大为盯着钱二,不再说话。

    整个大厅内的气氛,有一种安静的恐怖。

    那钱二跪在地上,如跪针毡,额头大汗淋漓,身体微微颤抖。

    但却不敢抬头,更不敢偷看苏大为。

    皆因为苏大为那张鬼面,还有身上散露出来的气息,实在太过骇人。

第二十章 虚实

    良久之后,苏大为方道:“本寺卿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都属实吗?”

    “属实!”

    钱二咬牙道:“若有不实,愿受寺卿责罚。”

    说着,又一个头磕下去。

    这一次,头磕到地上,久久不敢抬起来。

    耳边听得好像有步履远去之声。

    但钱二不敢确定。

    都察寺卿方才那副模样,给他的感觉仿佛东岳大帝,气象森然。

    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传说掌人间赏罚、贵贱、冥司主事。

    钱二心灵上,已经被铬上了一层恐惧。

    直到半晌之后,他听到耳边远远传来寺卿的声音。

    “赏。”

    “还不快谢谢寺卿。”

    旁边有探员喝道。

    钱二这才敢抬头。

    一抬头,只见到远去背影。

    他心中又惧又怕,又有一丝窃喜,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用尽力气喊:“谢寺卿赏!”

    都察寺内对蛇头和各情报的赏赐都规格颇高。

    这次有寺卿亲自开口,自是重赏。

    ……

    “那个蛇头钱二,派人悄悄盯着。”

    “寺卿,你是说……”

    “现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个消息,若是真的还好,若是消息有诈,又会将我们的思路引入岔路,不得不防。”

    苏大为向脸露诧异的高大虎道:“都察寺中,最容易被其它势力感知到,和收买的,便是外围的那些蛇头,做为都察寺耳目的延伸,万一其中混入双面细作,或者被收买,极难揪出。

    总之小心无大错,让人暗中盯着这钱二。”

    “是。”

    高大虎叉手应下,然后下去安排人手去办。

    李博在一旁,向苏大为道:“寺卿是觉得,这蛇头的消息来得太巧?”

    “是啊,牙医铺子的线索才断,这消息就突然出现,刚好把这条线给接上,未免太顺了一些,多看看吧。”

    苏大为道。

    “接下来怎么办?目前到这一步,很难再有新进展。”

    李博沉吟道:“那郭行真时常在宫中行走,宫里的事,我们没办法详查。”

    “他总不能一直在宫里,我看过卷宗,此人在宫外老君观暂住,派人盯着。”

    “若是他一直没有异常……”

    “先盯着再说,贺兰府上,钱二所说的纵火之人,派人守住府上出入,如果此人出现,就立刻扣下,押回审讯。”

    “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怕就怕,到了约定的时间,没有新进展。”

    “被动不是上策,若是时机不至,那便主动创造机会。”

    苏大为在桌案前,缓缓踱步。

    李博微微一愣:“寺卿你是说?”

    “引蛇出洞,或者打草惊蛇,在迫不得已时,都可以一试,但是这些不急,还有点时间,先派人盯紧他们,我须想个万全之策,做好局,再请他们入套。”

    苏大为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究竟是谁心中有鬼,到时一试便知。”

    李博在一旁,竟隐隐从苏大为身上嗅到一种金戈铁马之气。

    在这一瞬,他心中有一种明悟。

    苏大为,这是以兵法入生活,以战术谋略,来对付隐藏在幕后的那双手。

    “用剑如用情,用情如用兵。”

    “李主薄,你说什么?”

    苏大为诧异看向李博。

    李博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抱拳道:“无事,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准备接下来的事。”

    “去吧。”

    ……

    傍晚的霞光渐渐西斜。

    长安城,老君观。

    郭行真缓步走入道观。

    道观早年荒废,在郭行真在此安顿后,重修了此观,这才恢复几分气象。

    郭行真现在还记得自己初见李治时的场景。

    那天也是傍晚,在武后安排下,他见到传说中的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

    当着李治的面,他露了一手画符求雨之术。

    符至雨至,言出法随。

    当大雨从天空倾盆而下时,他看到了李治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种从怀疑,甚至是戏谑,到有些意外和逐渐认真的神色。

    特别是他炼制的丹药,令太子李弘身体颇见起色后,李治开始真正信任,并不断封赏,满足他的要求。

    “师兄。”

    从道观里,迎面走出一个胖大的道士。

    这道人敞露着胸怀,露出白胖的肚腹。

    脸上笑眯眯的,却是被烟熏得白一块,黑一块。

    凌乱的头发随意在头顶结成一团发髻,上面还沾着数点草料,模样颇为滑稽。

    “行痴,火候如何?”

    “师兄放心,炉火我看得好好的。”

    “好,把此物收好。”

    郭行真点点头,将别在腰上的一个小布口袋解下,递给行痴。

    后者双手接过,咧嘴笑起来。

    “又有药材了,还是跟着皇帝老儿好,许多我们找不到的珍稀宝材,都能弄到。”

    “慎言。”

    郭行真打断他,向着道观一直:“进去看着炉火。”

    “好。”

    行痴转身,大步向置于药王殿中的药炉而去。

    郭行真微微沉吟,轻拈长须,方要跟上,忽然若有所感,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中,霞光万丈,隐隐见到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空中盘旋。

    那是一只雄俊异常的鹰。

    “长安居然有如此大的扁毛畜牲。”

    郭行真眉头一皱,摇摇头,放心心中的疑惑,步入殿中。

    方才那一瞬,他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想来只是太多疑了。

    天色一点点暗沉。

    在距离老君观里许的一片巷陌中。

    有人向着天空挥了挥手。

    过了片刻,天空传来一声细小的鹰鸣。

    再过了片刻,突兀响起破风呼啸。

    一团黑影如电般扑下。

    那是一只神鹰,收敛了翅膀,如利箭射下。

    一只裹了护臂的手抬起。

    那只鹰灵巧的一个折身,一双铁爪稳稳抓在护臂之上。

    苏大为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鹰首。

    老鹰向他点了点头。

    苏大为于是笑道:“做得不错。”

    说着,从腰上的皮囊中,捏出几条早就切好的肉条,抛上半空。

    那鹰儿兴奋的叫了一声,一伸脖子,将肉咬住,狼吞虎咽的吞入腹中。

    一旁的高大虎和探员,向着苏大为手上的鹰看过来,又是羡慕,又有隐隐的惧意。

    这鹰,生得极为神俊,双翅展开,足有三四米长。

    一翅扑下,平地便会生出一股恶风。

    若是利爪下来,能把人的头皮带骨都给掀掉。

    早在百济战场上,对付倭人时,苏大为便用它做过临敌侦察。

    这只鹰,是薛仁贵从遥远南疆,抓到的幼雏,经由驯鹰人之手驯养,送予苏大为。

    如今已经一年有余,鹰已成年,可堪大用。

    “寺卿,这鹰能看到些什么?”

    “确定敌人的位置,还有数量。”

    苏大为极有耐心的抛着肉条,看着鹰不断的进食,估摸着它吃到七八分饱,便不再喂了。

    手臂一振,放它飞入空中。

    “郭行真已经进了老君观,鹰儿说它除了郭行真,还看到两个人。”

    “也就是有三人。”

    “暂时看到三个,未必就是三个。”

    苏大为向高大虎道:“可惜鹰始终是凡物,不能与人真正心意相通。”

    在这一点上,苏大为还是羡慕聂苏。

    聂苏与黑猫小玉,还有黑三郎,都能沟通。

    皆因聂苏天生开灵,能听懂这些诡异的语言。

    所以后来抓到的幻天狐,苏大为也交给聂苏。

    “我们现在做什么?”

    “别急。”

    苏大为看看天色,意味深长道:“天快黑了。”

    天黑之后,鹰是无法再行动了。

    但苏大为身边,还有另一件灵物。

    那是有别于聂苏的诡异,但又强于诡异的存在。

    火红的小鸟,划过天际,落在老君观的院墙上。

    “毕方”鸟,乃是苏大为在征倭时,从神道教手中得到的妖卵孵化而来。

    虽然不清楚此物的来历,但它与寻常诡异不同。

    而且苏大为与它,有一种莫名的精神羁绊。

    这一点,就连聂苏也做不到。

    透过红色小鸟的眼睛,埋伏在数十米外的苏大为,在精神世界中,仿佛也能“看见、听见”道观里的情境。

    这是一种“感知共享”。

    残破的墙头,小红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张开翅膀飞入院中。

    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

    正中的祖师殿,并没有什么火光,显得幽深而恐怖。

    在一旁的偏殿,药王殿里,却有光芒透出来。

    小红鸟振翅飞过去。

    悄无声的飞上殿中房梁,歪着脑袋朝下看去。

    殿中下方,是一座丹炉。

    赤红的火焰,从炉下四周溢出。

    冬夜寒冷。

    但炉火温度奇高,整个殿内都热烘烘的,充满流光溢彩。

    那些七彩的光芒,皆是从丹炉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郭行真与行痴,正分别坐在丹炉两头。

    在殿中一侧,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道士,正拖着药钵,用药杵一下又一下的捣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不知他药钵里装的何种药物。

    殿内十分安静,红色小鸟站在房梁上,等候了有小半个时辰。

    也不见下方的道士说话,这令它觉得有些无趣。

    无聊的梳理起身上的羽毛。

    就在此时,下方的郭行真终于开口了。

    “什么时辰了?”

    “酉时正。”

    郭行真伸出左手五指,大拇指在各指节依次掐动。

    这是一种六壬算法,推算时辰吉凶与未来可能发生之事,属于一种卜术。

    “酉时,其位在西,其性属金,主大凶。”

    郭行真声音变得凝重:“时辰差不多了,把大先生放进去。”

第二十一章 入局

    “是。”

    行痴在对面,肥胖的双手掐起指决,有一套繁复的手势。

    说也奇怪,一直安静的炉火,随着他的手势,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汹涌燃烧着。

    殿中温度陡然上升。

    同一时间,殿角那个捣药的枯瘦道士,嘎嘎笑着,伸手从身边揪出一个口袋。

    正是之前郭行真交给行痴的药袋。

    这道人伸手进去,突然神色一变,破口大骂。

    也不知他骂的是什么,语速飞快。

    在袋中的手,仿佛与恶鬼搏斗般,发出噼啪响声。

    过了数息,道人尖叫一声,猛地将手抽出来。

    红色小鸟眼瞳一缩,翅膀忍不住张了张。

    那是一团黑色的东西,狠狠咬住道人的食指。

    咕嘟,咕嘟~

    黑色的东西似在吞咽着什么。

    道人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

    而那团黑色,则猛地膨胀起来。

    黑色中,蹿起一团凶戾血雾。

    “诡异!”

    老君观外,苏大为心中猛地一震。

    借助小红鸟的视觉,苏大为看到,咬住道人手的,赫然是一头诡异。

    这是在做什么?

    郭行真说是为太子治病炼丹,但他的药囊里,怎么会有一头诡异?

    道人把手给诡异吸噬,又是为了什么?

    郭行真从宫中出来,这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李淳风不是说搜索过宫里,并无诡异踪迹吗?

    一瞬间,苏大为的心湖,如同被巨石投中,泛起滔天涟漪。

    老君观中。

    那枯瘦道人发出尖叫,从口鼻中,涌出阴慘慘的黑烟雾气。

    行痴此时,双手交扣成子午决,口中厉喝:“时辰到。”

    双手一拍赤红的丹炉,发出“咚”的一声轰鸣。

    丹炉上的顶盖,被血红的火光催动着跳起。

    枯瘦的道人几乎同时跳起。

    如同猿猴般,跃至炉前,右手猛地向前一拍,口里尖叫:“疾!”

    咬住他食指的那团黑色诡异,猛地飞向丹炉。

    眼看要被熊熊火光吞没。

    蠕动的黑气中,陡然伸出无数触手,仿佛八爪鱼般,死死抓住丹炉四周。

    赤红的火光,刺透黑雾,隐隐照见一个怪物的轮廓。

    火光如万箭穿心,焚烧着诡异。

    空气里,传出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痛苦鸣叫。

    郭行真在一旁冷哼一声,左手掌轻轻挥出,扣指一弹:“进去吧,能让贫道用你炼丹,乃是你的造化。”

    丹炉中火光大炽。

    一瞬间,璀璨明艳。

    诡异猛地被火光吞没,沉入炉火。

    炉顶随之落下,发出“呯”的一声闷响。

    行痴与枯瘦道人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一下子瘫坐在地。

    “这次的诡异,比上次似乎还厉害几分。”

    行痴瘫坐着,伸出手掌,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喘息道。

    郭行真笑道:“越厉害越好,炼出来的丹,药性才更……”

    话音未落,丹炉里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仿佛点燃了一颗炮仗。

    嘭!

    郭行真的笑容僵在脸上。

    行痴和那枯瘦道人一骨碌坐起身。

    难以置信的看向丹炉。

    呯嘭!

    丹炉内被巨力撞动,整个丹炉都颤抖起来。

    “这东西还没死!”

    “竟如此凶悍!至少是百诡夜行上排名前五十……”

    行痴还要说下去,陡然见到炉顶被巨力撞开缝隙。

    他吓了一跳,顾不上说话,慌忙冲上去,双掌在丹炉上猛地拍落。

    枯瘦道人挣扎了一下,亦伸出左掌按住丹炉。

    赤红的丹炉浑身浴火。

    两人肉掌贴上,发出“哧哧”响声,仿佛铁板煎肉。

    空气里,立时充斥一种蛋白质被烧焦的臭味,中间还有一丝肉香。

    郭行真站起身,足踩七星,左手拂尘一挥,右手掐住指决,向着丹炉上一指:“给我镇!”

    铛!

    丹炉通体一颤,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嗡鸣。

    随即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狠狠沉入地面。

    下方烈火熊熊,火焰冲天。

    三名道人重新按方位盘膝坐下。

    双手各掐法决,对着丹炉不断唱诵经咒。

    月上树梢。

    小红鸟张开双翅,悄然飞出殿外。

    隔着一堵院墙,苏大为伸手轻轻捧住小红鸟,接过他放于自己肩上。

    悄无声息退入一旁巷中后。

    向高大虎他们做了几个手势。

    意思是留几个人继续盯住,其余人跟他离开。

    “寺卿?”

    “这道观,今晚应该不会有别的状况了,郭行真他们在炼丹,轻易动不得,现在随我去探一下韩国夫人府上。”

    “喏。”

    ……

    韩国夫人府。

    一队执金吾巡行而过。

    坊墙外的阴影中,隐约现出人形。

    苏大为与高大虎,带着数名都察寺密探,出现在此。

    “天字组的异人呢?”

    高大虎向身边的密探看了一眼,后者将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阵如夜莺般的轻鸣。

    数息之后,众人身前,突兀卷起一团寒风。

    地面上,一团黑影不断蠕动,一个浑身包裹着黑雾的男人,从阴影中钻出。

    “在天字组队长,魏破延,见过寺卿。”

    黑衣人叉手行礼道。

    “其余人呢?”

    “有些守住韩国夫人府的进出入口,有些人已经潜入,我们遇到一些麻烦。”

    “发生了什么?”

    “字组想要将纵火之人抓捕,但第一次出手,险些被府中的异人发现。

    经过评估,如果动手,将会惊动贺兰敏之,最后不得已,暂停行动。

    等候寺卿进一步指示。”

    “你做得很好。”

    苏大为缓缓的说着,目光跃过魏破延,投在韩国夫人府上。

    他没忘记,数年前,在武媚娘刚当上皇后,武顺一家,也因此得到天子恩赏,赐下这处宅子。

    他为了查涉及倭人细作的案子,顺着蛇头被杀这条线,一直找上贺兰敏之。

    就是在这府上,他被贺兰敏之暴起行刺。

    虽然最终没伤到他,但贺兰敏之身边,颇多能人,当时给苏大为留下深刻印象。

    “离开亮只有五个时辰,天亮之后,我就得入宫向陛下交代此案结果。

    而要破解此案,就必须抓到纵火之人,从他嘴里,审问出指使者。”

    苏大为收回目光,向眼前的高大虎和魏破延道:“不论用什么方法,这个人,都察寺要定了。”

    “寺卿,府上那些异人……”

    “无妨。”

    苏大为微微一笑:“我会为你们创造机会。”

    创造机会的方法有很多。

    有敲山震虎,有调虎离山,也有瞒天过海。

    苏大为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

    放了把火。

    昏暗夜色中,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

    到处都是铛铛的铜锣之声,以及府中下人奔走呼喊“走水”之声。

    可是无论府中如何努力,挑了多少水浇上去,那火势不但不见变小,反而越发凶猛。

    这火,惊动了金吾卫、不良人和武候。

    不过韩国夫人家里的下人和护院,十分凶悍,坚决将金吾卫等挡在外面。

    场面一时为之混乱。

    一边挡着不让武候和金吾卫进来帮忙救火。

    府中下人也是忙得鸡飞狗跳。

    用尽了各种灭火方法。

    最后不得已,将着火建筑附近的房子拆了数处,让大火烧完,才算结束。

    ……

    时间已是下半夜。

    空气中充斥着焦糊臭味。

    贺兰敏之站在一片烧毁废墟前,脸色铁青。

    “怎么会失火的?值守的人干什么吃的?”

    “少主息怒,我们没有疏忽,没有火源,房子自己烧了起来。”

    “你是说,房子自己烧没了?”

    贺兰敏之眼里闪过一抹戾气:“那房里的人呢?”

    “这个……这么大的火,多半是……”

    贺兰敏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奴仆,目光忽然变得很奇怪:“房里的人既然死了,你为何不去死?”

    “啊?”

    奴仆一脸惊愕的抬头,就见夜色中,一道火星闪过。

    从他的身体里,突然涌出黑色的火焰。

    这火如此迅猛,奴仆才刚跳起来,连惨叫都不及发出,跑了几步,一头扎进废墟里。

    他的身体在黑火中不抽搐着,渐渐化作黑色的灰烬。

    “敏之何必跟下人一般见识。”

    一身白衣的明崇俨缓缓走上来:“人都死了,何必再杀下人。”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贺兰敏之冷哼一声:“只是可惜了这几座房子,都散了吧,回去睡觉去。”

    说着,挥了挥手,带着一帮奴仆,自顾自的离开。

    明崇俨摇摇头。

    他感觉,这两年,贺兰敏之身上诡异的部份,好像反噬越来越厉害了。

    表现在对人命异常冷血。

    不过,好在他的头脑还算正常,没有失去应有的判断。

    “嗯?”

    明崇俨的眼角微微跳动。

    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灰烬,凑在鼻下嗅了嗅。

    这是方才大火烧化的黑灰。

    但是这灰里,好像有些特别的味道。

    明崇俨如美玉般的脸庞上,神色微变。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

    眉头微微皱起,喃喃自语:“奇怪……”

    这火,不是寻常之火。

    并非是有人用了黑火油,又或者是别的易燃之物。

    而是这些灰烬里,残余着某种灵气。

    不是诡异的邪气,也不是修道之人的神通。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崇俨抬对望向院墙。

    双眸神光闪动。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院墙,一直投入到遥远的黑暗中。

第二十二章 人心难测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明崇俨此时心里,却没有半分与佳人相会的欣喜。

    追着先前的气味,他一路穿过闾坊,最终在柳树下,找到了气味的源头。

    那是一只红色的小鸟。

    月光惨白,红色的小鸟正蜷缩在一个人的肩上,好像一团红色的毛球。

    那人背对着明崇俨,一时看不清楚面目。

    四周无比安静,而这样的安静,却让明崇俨心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沉闷的气氛,如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一点点的扼住他的咽喉。

    明崇俨终于开口问:“火是你放的?你有何目地?”

    柳树下那人背影高大,听到明崇俨的话,才缓缓回头,同时随手折下一枝柳条。

    时入寒冬,柳树已经光秃,只有简单的柳枝垂下。

    那人折下柳枝道:“为何放火,难道明郎君不知道吗?”

    “是你。”

    虽然心中早就有所猜测,但是当真的看到对方时,明崇俨心里还是一下剧震。

    对面之人,脸上覆着如油彩般的鬼面具,他的手里,两根手指夹着一根干枯的柳枝,手指轻轻一弹。

    空气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那柳枝如破空之箭,射向明崇俨的面门。

    明崇俨百忙中,将头一偏。

    柳枝穿过发隙,将几根乌黑长发击断。

    凛冽的风,几乎要将脸颊划破。

    明崇俨人随身走,仿佛一道白电,瞬间后撤数丈。

    但当他一抬头时,对方却在面前。

    仍保持着方才一样的距离,仿佛两人根本没移动过。

    明崇俨的眼里光芒闪动,缓缓站起身体,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多年未见,没想到苏郎君在军中,实力反而提升更快。”

    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拨了拨肩头的小红鸟。

    那张如山魈般的七彩鬼面,缓缓褪色,露出本来面目。

    鬼面水母从他的面上,悄然游回手中。

    “苏郎君,你引我来,究竟何意?”

    明崇俨虽然身体显得放松,但眼里的警惕,出卖了他的内心。

    “难道苏郎君想杀我?”

    “目前不想。”

    苏大为笑道:“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目前不想,就是以后随时有可能。

    这其中的滋味,明崇俨还是分得清。

    苏大为从放火,倒留下气味引明崇俨前来。

    到之前展露的一切,无不透露出一个信号,他很强。

    他有着碾压一切的实力。

    至少在现在两人的处境里,苏大为有着击杀明崇俨的实力。

    更何况,他肩上那只鸟,明崇俨竟看不出来历。

    但心里,却仿佛有一种被天敌盯上的可怕感觉。

    “苏郎君想问什么?”

    “就说一下,关于火的事。”

    苏大为双眼明亮,直视着暗含戒备的明崇俨:“牙医铺子的火,是贺兰命人放的?”

    明崇俨脸庞冷俏,一言不发。

    “人,我已经抓到了,经过初步审问,他已经召认。”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甚?”

    明崇俨俊美无铸的脸颊上,咬肌微微一跳,似乎感到了一种羞辱。

    那是一种敌人将一切尽在掌握,却又要故意试探和玩弄猎物的感觉。

    而他明崇俨,此时就是苏大为玩弄的那只鼠。

    “虽然知道结果,但我还是很想知道,贺兰敏之为何要这么做?他是武后的外甥,我亦被武后视为阿弟,我们同属武后的人,为何要如此对我?”

    苏大为缓缓的问出心里的疑惑。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困扰他许久了。

    只是一直没机会,眼下,正好一并提出。

    贺兰敏之为何对自己有那样的敌意?

    在他小时候,还得到过苏大为的救助,人怎么能恩将仇报若此?

    “苏郎君,你真不知道?”

    明崇俨的脸上,忽然浮现古怪之色。

    那是一种似嘲讽,似怀疑的神色。

    苏大为摇头:“我如果知道,就不会问了。”

    “敏之跟我说过,他幼年时,曾见你登门拜访越王府,那时他阿娘武顺好心要卖些旧家具与你,谁知你居然动手,将武顺击昏,后来又将她不知弄到哪里去,直至很久才回来。”

    这番话,令苏大为一时有些懵。

    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当年为了查案,确实有那么一次,装做联系武顺要旧桌。

    结果武顺引他入越王府,在一处荒僻院落,突然出手攻击。

    后来还是将武顺带去王敬直那里,才知道,武顺是被人用了某种惑心之术。

    犹记当时在越王府中,打开后门的人,正是年幼的贺兰敏之。

    明崇俨打量着苏大为,接着道:“敏之一直视此事为毕生之耻,他认为你羞辱了武顺。”

    我不是,我没有!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一眼看到明崇俨冷静和确认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有些成见,不是凭三言两语便能改变。

    这事或许开始是一个误会,一个十分无聊且滑稽的误会。

    但这个心结,在贺兰敏之这么多年,已经是解不开的死扣。

    任何解释都是多余。

    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贺兰敏之想除掉我,我能理解了,但他何必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是否也太小看我了?区区一个逃奴,就想行刺?这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他自己?”

    “这事……”

    明崇俨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其实是一个误会,敏之开始确实想要对你不利,但被我劝住,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没料到他手下网罗的人里,有人自行其事。”

    “你这算是替他开脱吗?”

    “并不是,其实敏之何尝不知道你的厉害,在没有万全把握前,他不会动手的,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不要怀疑我们的智谋。”

    “说得也是。”

    苏大为点点头:“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了,不怕我会报给陛下?”

    “你不会。”

    贺兰敏之目光闪动,十分有自信的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外表看似随和,但心中极为自负,有自己的主见。

    你不会轻的说出这一切,因为这对你并无好处。”

    “为何没好处?”

    苏大为笑道:“陛下催此案甚急,我明天便要汇报结果。”

    “此案若是没有结果,陛下最多也就是训斥你几句,可若是你将敏之的事抖出来,他是武后的外甥,陛下难道真能杀了不成?

    何况此事本就是下面的人,胆大妄为,没有经过我和敏之同意,便动手了。

    怎么样也怪不到敏之头上。”

    明崇俨冷静的分析道:“就退一万步,你将此案,怪到敏之身上,就捅到陛下那里,最多对敏之也只是训斥,不会伤筋动骨。

    可是今后你在武后那边,要如何自处?”

    明崇俨嘴角上扬,露出自负之色:“自古疏不间亲,你若这样做了,那便是自绝前路,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苏大为沉默了片刻。

    在明崇俨灼灼目光下,抬头道:“你说的还算有几分道理,不过,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明天面见陛下时,究竟会如何。

    我觉得人生在世,逃不过公理二字。

    有些事,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的。”

    “你……”

    明崇俨脸色微变。

    就在此时,从一旁的黑暗中,突然有浓郁的黑气蠕动,数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当先的是高大虎。

    他向着苏大为插手道:“审过那人,他的嘴很硬,还不肯招。”

    “他招不招已经不重要了。”

    苏大为看向高大虎身后:“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都可作证。”

    “是。”

    数名都察寺探员,还有魏破延等人,一齐应声。

    明崇俨脸色再变,指向苏大为厉声道:“你……诓我!”

    “习惯就好,再说哪怕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

    苏大为看向方才还自负满满,现在一脸受到重挫的明崇俨,笑道:“无非是时间问题。”

    明崇俨不由哑然,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是对的。

    “这个案子,已经摸得**不离十了,我们先回去。”

    苏大为向着高大虎等人交代一句。

    转身又向站在原地,脸上浮现挣扎之色的明崇俨道:“至于你,如果愿意,帮我带句话给贺兰敏之——眼见未必为真,当年之事,并非他想的那样。

    但,他若真要与我为敌,我苏大为,不怕。”

    说完,向身边的魏破延等点点头。

    都察寺众人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夜风清凄,明崇俨站在原地,久久一动不动。

    直到月光透过黑云洒落,照亮他苍白的面色。

    ……

    “寺卿,那个逃奴刺杀的案子,算是破了吗?”

    “还不算,还有些关键问题我没想清楚,一会回都察寺我再复盘一下。”

    “是什么?”

    “毋须多问。”

    “噢。”

    高大虎身边的魏破延道:“这个案子开始还以为很复杂,最后没想到也就这般简单。”

    “你觉得简单?”

    苏大为轻笑道:“那大概你只看到了第一层。”

    “寺卿,莫非还有第二层?”

    “当然。”

    苏大为一边和众人赶路,一边组织语言道:“这世上最难的案子,不是设计有多么精巧,而是人心。”

    人心难测。

    在表象之下,永远也无法猜到,那些背后的人,他们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为何要做这些。

    理由是什么?

    做了又有何好处。

    在明崇俨说出来前,苏大为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对贺兰敏之有恩,实则早在十多年前,贺兰敏之对他已经埋下了仇恨。

    “人心难测啊。”

    “寺卿,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天亮后,要如何对陛下交代?”

    “这个嘛……”

第二十二章 看不见的黑手

    紫宸殿中,李治端坐在红漆大椅上,眯着眼睛,似梦似醒。

    淡雅的熏香回荡在殿上,令整个紫宸殿,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在李治下手不远处,还站着中书令李义府。

    最下的台阶,则是束手而立的苏大为。

    时间在辰时后,李治方下早朝,便命人将苏大为召来。

    “苏大为,那件案子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敢言。”

    “嗯?”

    李治半眯的眼睛,陡然一下张开,从中射出凌厉的光芒。

    连涌动的香雾都无法遮挡。

    这一刻,苏大为微低着头,背后竟生出如芒在背的可怕感觉。

    李治的威势,与日俱增。

    这并不是传说中“妻管炎”的懦弱男人。

    而是大唐皇帝,天可汗,天皇李治。

    “回陛下,臣从刺杀者的身份入手,发现此人为一逃奴,似与太原王氏有关,谏议大夫王茂叔府上……”

    苏大为将逃奴与王氏,还有王十七郎的事合盘托出。

    “查到这里,臣的线索就断了,不过后来臣又查到,逃奴之前去过西市的牙医铺子,而牙医铺子的游医徐清望供述,又与王氏之事暗合。

    可正当臣要去牙医铺子看看,这铺子便失火了。”

    “失火?”

    “正是。”

    苏大为叉手道:“臣查到这里,线索皆断,实在无法再查下去,所以此案,臣没有找出凶手……愿陛下责罚。”

    终究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错。

    如果苏大为此时能开口的话,他一定会说出这一句。

    昨晚明崇俨说得不错。

    就算苏大为真的有证据指向贺兰敏之。

    但只要贺兰敏之咬死了是下人自做主张,属于狗奴才的错。

    李治念在武媚娘的面子上,最多也只是斥责几句。

    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而有了这件事,贺兰敏之就有了在武媚娘面前,离间苏大为和武媚的武器。

    不论武媚娘多信任苏大为,但亲疏有别,贺兰敏之能天天往宫里跑,苏大为却不能。

    所谓三人成虎。

    若说得多了,难免武媚娘不动摇。

    要是为这么件事,失去武后的支持,对苏大为来说,才是因小失大。

    正因为有这样的不确定性,苏大为纵然不愿意,也得忍住。

    在没有足够的把握,能把敌人一击必杀之前。

    他要做的,只能是忍耐,积蓄力量和寻找机会。

    同时迷惑敌人。

    舍此外,别无它法。

    案情的汇报就此结束,苏大为低着头,等着迎接李治的斥责。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装样子,李治也得骂几句,双方才算是有台阶下。

    但是真的处罚倒也不至于。

    毕竟这案子的苦主就是苏大为,李治若因破不了案,重罚苏大为,那才是很奇怪的事。

    但,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

    苏大为低着头,久久没等到李治的回应。

    他心里不禁猜测,李治在想什么。

    是对他的答案不满意?

    还是别的什么。

    沉默中,李治略有些喘息的声音,透过香烟,传了过来。

    “苏大为,朕一直待你不薄,你竟敢欺骗天子。”

    这话,相当重。

    苏大为一个激灵,单膝跪下:“陛下息怒,臣……都是具实禀报,从不敢骗陛下。”

    “这些,你自己看吧。”

    李治抬了抬食指。

    李义府上去,双手捧过桌案上的一份卷宗,走下来,又递到苏大为面前。

    一脸狐疑的苏大为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李治。

    那个方向,如今被白色的雾气所笼罩,实在看不清李治的表情。

    苏大为低下头,将卷宗打开。

    只看了一眼,身体就不住颤抖起来。

    这上面记录的,是从他审案,到昨晚的许多关键事件。

    许多事,是绝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包括昨晚从贺兰敏之府上,将那位纵火之人抓住。

    “这事涉到贺兰,朕知之,你有你的难处,但这并不是欺瞒朕的理由。”

    “陛下,臣有罪。”

    苏大为双膝落地,双手扶地,以头触地。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间冻结。

    都察寺里,有李治的人,是谁?

    昨晚参与的人,谁最有可能?

    与明崇俨说的话,并没有记录在案上,是那人不知道,还是没有记上?

    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对李治生出深不可测,如临深渊之感。

    “此次,算是你欺君之罪……然,朕非薄情之人,念在你过去的功绩,朕网开一面。

    本来以你的功勋,封个侯伯没什么问题,但如今……

    还是再多历练几年吧。”

    “谢……谢陛下。”

    苏大为感到背后凉沁沁的,已被冷汗湿透。

    “你不是一直念着不良人吗?”

    “那朕就罚你,回去继续做你的不良帅,都察寺的事,你还是兼着,若再有对朕的欺瞒,数罪并罚。”

    “臣,领旨。”

    苏大为重重叩首。

    李治,太厉害了。

    这一手恩威并施,打得苏大为几无还手之力。

    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要被李治搓扁捏圆,毫无脾气。

    还要谢李治的不杀之恩。

    ……

    “苏帅,请慢行。”

    苏大为低头走出紫辰殿,沿着雪白的石阶,一路向前。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头时,正好看到李义府,正挥动着大袖,向自己大步走来。

    “苏帅可是觉得沮丧?年轻人,受些挫折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来日方长。”

    李义府走上来,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老夫还是很看好你,相信陛下也只是一时气头上,以苏帅的能力,简在帝心,将来封公封侯,对你来说,皆不是难事。”

    如果不是知道李义府的为人。

    清楚李义府过去的那些“事迹”,苏大为现在只怕真要被他感动到了。

    可别忘了刘仁轨和刘仁愿,只是一点公事上的摩擦,便被李义府整得死去活来。

    险些性命不保,一直在给人穿小鞋。

    李义府此人,可并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名士。

    而是心胸狭隘,城府阴狠的弄臣。

    但这样一个人,居然不惜折节下交,对展露过敌意的苏大为表示鼓励。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异事。

    “中书令,我其实有一事不明。”

    “何事?”

    李义府陪着苏大为,向前缓缓踱步。

    苏大为转过长廊,看着左右没有执守的金吾卫,抬头看向拈须微笑,一脸悠然自得之色的李义府道:“其实那件案子,中书令比我还要清楚吧。”

    “苏帅,此言何意?”

    “呵呵,以中书令的头脑,自然是懂的。”

    苏大为笑着拱拱手:“中书令日理万机,不必送了,希望有机会再合作。”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丝毫不管李义府的脸色变得铁青。

    李义府,好个李义府。

    苏大为的心里,无数个念头在盘旋,最后汇聚在此案上。

    明面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刺杀案,好像只是贺兰敏之为了泄愤,为了旧怨向苏大为动手。

    但那拙劣的手法,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居然找一个根本不可能伤到苏大为的逃奴来做。

    直到昨晚之前,苏大为都陷在这个逻辑里。

    怎么也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忽然想起明崇俨的那番话。

    贺兰敏之被他劝着打消了念头,在没有足够把握前,不想做那种毫无希望,没有意义的事。

    做为曾向苏大为刺杀过的他们,深知苏大为的实力。

    昨晚听着,只觉得明崇俨在替贺兰敏之甩锅。

    可后来再深想。

    假如,是真的呢?

    假如真的是贺兰敏之网罗的手下,有人暗自这么做,是否一切更合理了?

    但那人又为何要如此做?

    这么做背后的利益又是什么?

    苏大为想了一夜,直到方才见到李治,有些东西,在脑子里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局。

    李义府,在其中,扮演了某种不光彩的角色。

    这个局的巧妙在于,李义府一手推动,但却绝不会沾惹上任何麻烦。

    先是,李义府对贺兰敏之装做无意点出苏大为即将回京,又询问贺兰敏之与苏大为的仇怨,暗自挑拨。

    然后又向郭行真,透露贺兰敏之与苏大为的矛盾。

    郭行真受此提醒,想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暗中买通了贺兰敏之手下一位异人。

    借他之手,设计了逃奴刺杀之事。

    如此一来,苏大为必然震怒。

    而此事,查到最后,一定会查到贺兰敏之头上,成为刺向贺兰敏之的一把利剑。

    这上面的分析,有论据支撑吗?

    有的。

    昨夜抓到的那名在牙医铺子纵火之人,正是事件参与者。

    在经过连夜审问后,天明前,他吐露了李义府曾对贺兰敏之提过苏大为要回京。

    后来又有郭行真,与他暗中联系。

    拿到这份供词,苏大为当时就怀疑,这一切,其实是李义府在背后主导。

    只是一直没想通李义府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是与贺兰敏之有仇,还是想要打压郭行真?

    这些疑问,直到方才,在李治面前时,终于想明白了。

    李义府用的是阳谋,目地,并非是要置贺兰敏之或郭行真与死地,而是打压和削弱这两者。

    有了这个把柄,究竟如何处罚,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这件事,也许并非是李义府的意思。

    而是方才隐在烟雾后,李治的暗示。

第二十四章 忌惮

    打压和控制武后的势力,使其处在绝对安全的位置,来左右和平衡朝局,一直是李治既定的策略。

    这几年,武媚娘虽然在朝中无法拓展,但贺兰敏之、郭行真,这些人,从另一方面,增强了武媚娘的实力。

    就算如此,李治此前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借李义府之手,做这样的事?

    答案,其实就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大唐熊津都督,挟平百济、高句丽、倭国的大胜回长安。

    而苏大为,身上有深刻的武后铬印。

    这样的人回朝,足以打破原本的朝局平衡。

    小小的一桩刺杀案,用的几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就能实现打压苏大为、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这三方的目地。

    受损最大的,自然是武后。

    而得利的,只能是天皇李治。

    这一切,都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并没有证据来证明。

    有些事,除了当事者,旁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大为已经感受到从李治身上所露出来的,一种忌惮之意。

    有功不赏,是主君大忌。

    这次苏大为回来,除了正四品下的封爵开国伯,以及受勋轻车都尉,并没有得到任何实权。

    这对于他在百济战场上立的功劳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问题解决了。

    苏大为受到李治的斥责,继续做他的不良帅。

    一切,似乎并无变化。

    武后的实力,也没有得到任何增强。

    这是最好的结果。

    对苏大为来说,这一切,并非无法接受。

    才回长安短短数天,便卷入李义府、贺兰敏之、郭行真以及武媚娘和李治的权力漩涡中。

    比他过去在长安任何一个时候,更要心累。

    他的心里,倒宁愿离这种漩涡远一点。

    只不过,方才在出殿时,看到李义府那隐含得意的嘴脸,终究没忍住,话语中透出讥诮。

    算了,管他李义府如何想,只求个念头通达。

    那些话和情绪憋在心里,才会把人憋出病来。

    至少让李义府明白,他苏大为也不是好惹的。

    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苏大为从大明宫走出,一眼看到等候在道旁的高大虎和李博二人。

    “你们怎么在这?”

    苏大为诧异问。

    阳光下,一向沉稳的高大虎,脸色暗沉,昨夜连夜的审讯和辛劳,疲惫都写在脸上。

    在他身旁的李博,则是脸现忧色。

    “寺卿,结果如何?”

    他们都是靠着苏大为才能在长安立足脚根,若苏大为有失,他们也将受到牵连。

    “算是过关了。”

    “那就好。”

    李博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这一夜不光苏大为大耗心力。

    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也是心力交瘁,要承受着内外压力。

    “对了寺卿,具体是怎么回事,能跟我们说说吗?”

    李博与苏大为的关系,更像是古之客卿,算是心腹,所以有些话,他能问。

    高大虎虽然依附关系没那么强,但也可视为苏大为的党羽,因此有些话也不避讳。

    苏大为笑道:“左右无事,你们想知道,我就说说。”

    想了想,他先没说李治,而是将自己之前的推测说了一遍。

    “这个案子,昨夜初始怀疑是贺兰敏之,后来又查出可能是郭行真嫁祸,实则都不是。”

    “因为李义府在里面?”李博问。

    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李郎果然聪明。”

    “昨天听到纵火烧牙医铺子那个异人,招出李义府曾与贺兰敏之提及你要回长安,我便在心中有所怀疑,只是一直没想通他的目地是什么。”

    李博沉吟道:“他与寺卿之前并无交集。”

    “之前是没有。”

    苏大为没有继续说李义府,而是道:“贺兰敏之有动手的动机,但他并不蠢,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那名异人,是被郭行真暗中收买,这一点无疑议。”

    “是。”

    “此案,李义府找不出任何问题,他只是在郭行真和贺兰敏之之间,分别说出了一些‘事实’而已。”

    苏大为重点咬住了事实二字。

    “他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了二者的矛盾。”

    李博道:“这让我想起战国时,吴起之事。”

    “著《吴子兵法》的吴起?”

    “是。”

    李博道:“周安王姬骄十五年,魏相公叔痤害怕吴起对自己的威胁,向手下谋士求教。

    谋士说,这件事容易,吴起这人确实有能力,但自视甚高,受不了委屈,刚极易折。

    于是谋士为公叔痤定计。

    公孙痤先邀请吴起到府上做客。

    公孙痤的夫人,是魏国一名公主。

    席前,故意表现夫人蛮横无礼。

    这之后,公孙痤再去跟魏王说,吴起是贤人,不知会不会在魏国久留。

    魏王于是问怎么办。

    公孙痤说这事容易,请大王把公主嫁给吴起。

    如果吴起答应了,那就是有心在魏国久待,如果拒绝,那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结果,魏王果然赐婚,而吴起拒绝。

    等拒绝魏王赐婚后,吴起才反应过来。

    他越想越怕,觉得魏武侯已经动了杀心,连夜逃去了楚国。”

    李博缓缓道:“李义府此番作为,颇有当年公孙痤坑害吴起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若是贺兰敏之动手,他手下那么多异人,若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杀局,所以那次刺杀,理当不是他做的。

    按此反推,只有郭行真的嫌疑最大。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李义府在背后挑唆。

    而且就算陛下知道,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人心自己的私欲。

    比阳谋更加高明。

    檀道济的三十六计里,开篇就点明: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正是此谓。”

    高大虎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他们都是武后的人,何致如此?”

    苏大为摇了摇头:“新人与旧人,一碗水总难端平,郭行真与贺兰敏之,做为武后身边新旧两大势力的代表,私下并不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关键在太子那。”

    李博一点就透:“郭行真与太子走得太近,带给贺兰敏之极大的威胁。”

    “应该是这样。”

    苏大为点点头,自己这一次,确是被李义府、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给当枪使了。

    若自己带有立场,攻击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将锅扣在贺兰敏之头上,可能会和武媚娘产生间隙。

    若是指认郭行真,则可能会得罪太子。

    而李义府,他可是李治的白手套,指认他,疯了不成。

    高大虎在一旁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些有啥意义。”

    “要说没意义嘛,也还有点意义。”

    苏大为笑道:“至少明白武后身边的情况,以后不会不明不白的给人当枪使,还替人数钱。”

    “呸,以阿弥你的头脑,我就不信这长安,还有谁能骗过你。”

    “那可未必。”

    苏大为笑了笑,没有顺着这话题说下去。

    但他心里却想着,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要想事事明白,最需要的或许不是头脑,而是权力。

    “对了,接下来我要重新做我的不良帅了,都察寺这边,我还是兼着。”

    “怎么会如此?”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

    “因为李义府,其实并不算是武后的人,严格来说,他其实是陛下的人。”

    “呃?”

    “武后手里,对朝堂没有任何有效的影响力,唯一倾向与他的许敬宗和李义府,与其说是她的人,不如说是陛下的人,投靠武后,和投靠陛下,你说正常人会怎么选?”

    “那天下人都说他俩是武后人的。”

    “障眼法罢了,他们是陛下的‘黑手套’,一些脏活,用他们去做了,武后来背负骂名,这事武后心里也明白,但她绝不会拒绝。”

    “此次之事,其实是陛下已经警惕武后身边的郭行真和贺兰等人势力膨胀太快,欲令两者相互攻伐,自损实力,李义府,不过是执行陛下的意志。”

    “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都是我猜的,不过,就算有证据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去告陛下?”

    苏大为摇头道:“我相信,我的猜测,应该**不离十了,所以这种结局,已经是最好的。

    我把过失扛下来,贺兰与郭行真都受到处罚,李义府受到斥责,只有陛下高高在上。

    不动声色间,将武后身边的羽翼打压,继续保持内外平衡。”

    “陛下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说这个了,还是想想,如何做好我的不良帅吧……”

    苏大为感觉,方才冲出口说的这番话,其实也有些过了。

    其实不应该在李博和高大虎面前说这些。

    但胸中颇有些意气,不吐不快。

    毕竟,他是在百济和高句丽战场上,出身入死的大唐将领。

    在战阵间,憋了一肚皮话,本来想跟李治提提意见,建议一些有利于军中之事。

    谁知根本没得到机会,反而莫名其妙的被牵扯进这场权力博弈。

    若说不平,胸中确有些不平。

    不平则鸣。

    他还没修炼到,那种心如止水的境界。

    就连玄奘法师,苦修一辈子,都还有心心念念之事,何况是他苏大为。

    “我方才说的,算是我的孟浪之言,记住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这个我们都晓得,此话天知地知,绝不会再给其他人知,寺卿放心。”

    高大虎也拍了拍胸口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管好这张嘴的。”

第二十五章 真君诞辰

    一次动荡,看似平息。

    但后续的余波涟漪,依旧不断。

    先是贺兰敏之在自己府上痛下杀手,狠心清理了一番。

    为此,还受到谏议大夫王茂叔弹劾。

    然后与道士郭行真那里,又爆发一次冲突,险些在武后面前大打出手。

    接下来贺兰敏之与李义府,也明显疏远了。

    看来贺兰敏之身边,也是有头脑清醒之人。

    当时可能蒙在鼓里,事后,还是能反应过来。

    不过这些,苏大为并不关心,也不想掺合。

    按着李治的旨意,他又回到长安县,见过新县君,重新做他的不良帅。

    钱八指等一帮老不良,自是欢喜。

    不过苏大为后来想想,也是有些砸摸出些味道来。

    自己初回长安时,可是为了被刺之事,在长安县和万年县、大理寺这些地方都“闹过”。

    如今为了刺杀案之事,被李治发回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

    这似乎是有些打脸的意思。

    而且之前与新县君闹过,之后共事,多少会有些膈应。

    就算苏大为没有,怎能保县君心中没有刺?

    这次的事,李治做得实在有点狠,颇有点用苏大为自己打自己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只要都察寺寺卿的位置不动,苏大为就能忍受。

    他现在立身根本,一是武后的关系。

    第二,,便是来自于都察寺的权力。

    至于做不良帅也好,还是挂个虚名的官职也好,都只是锦上添花。

    等手上诸事理顺,时间已经匆匆走过年末,来到一月。

    上元节一番忙碌后,苏大为收到了那个让他无比震撼又心痛的消息。

    “法师圆寂了。”

    “他……可有说些什么吗?”

    苏大为面对身前的行者,只觉喉头忽然变得无比干涩。

    天空的阳光,一时白茫茫的,让人目眩。

    心中突然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还是令他感到无比的突然,难以接受。

    “法师涅盘前,有弟子问他,西方极乐真的存在吗?”

    行者拄着铁棒,缓缓盘膝在苏大为对面坐下。

    他的面色看似平静,但是身上的气息,却显得有些紊乱。

    这是苏大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行者出现这种状况。

    “法师怎么说的?”

    “他说,真实不虚。”行者的目中,似有泪光闪动。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一代高僧,玄奘法师在玉华宫圆寂。

    据《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法师早已预知一切。

    他曾对译场的助手和弟子们说: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当卒命于此伽蓝,经部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劳苦。

    不久后又说:若无常后,汝等遣我宜从俭省,可以蘧除裹送,仍择山涧僻静处安置,勿近宫寺。

    不净之身,宜须屏远。

    这是对自己身后之事做出遗言,希望死后,寻僻静处安置。

    在正月初三的时候,玄奘大师弟子恳请他译《大宝积经》。

    玄奘勉强翻译了开头的几行后,突然停下来,平静而凝重的看着弟子:此经部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

    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玄奘召集身边所有翻译佛经的子,留下他在人间最后的遗言。

    “玄奘此毒身深可厌患,所做事毕,无宜久住。

    愿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共诸有情同生睹史多天弥勒内眷属中奉事慈尊,佛下生时亦愿随下广作佛事。

    乃至无上菩提。”

    屋内一时安静。

    苏大为看着行者,目光好像穿过他,看到多年以前,自己初见玄奘法师的画面。

    一切,宛如昨日。

    法师的音容相貌,在心中是那样真实。

    但他终究涅盘了。

    苏大为心头空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他喉头蠕动一下,向着同样枯坐于前的行者道:“法师走了,师兄有什么打算?”

    “我也要走了,这次来,算是与你辞行。”

    “走,去哪里?”

    苏大为一时反应不及。

    “回瓜州,那里是我的家乡。”

    “呃,师兄家乡在瓜州?”

    “是,吾俗家名石磐陀,家在西域……”

    行者的手,抚摸着铁棒,目光现出回忆之色。

    “时间真快啊,三十五年前,贞观三年,法师西行,途经瓜州,在当地阿育王寺讲经说法一月有余,我适逢其会,在寺前听经,结果这一听,便听进去了。”

    行者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之事,嘴角微微翘起。

    “人说菩提灌顶,我便在那时,求法师收我入门,从此陪法师左右。”

    “等等,你……你是石磐陀?”

    苏大为差点没跳起来。

    做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他恰好听说过这个名字。

    据说,后世在敦煌莫高窟的姐妹洞窟,榆林窟中,有一幅叫做《唐僧取经图》的壁画。

    其作画年代比吴承恩的《西游记》要早上三百余年。

    在壁画中,只有唐僧、白马和一位尖嘴猴腮的胡人,并没有猪八戒和沙僧。

    后世考证,画中的唐僧正是玄奘本尊。

    他身着襦裤,外套右袒袈裟,双手合什,面目英俊。

    而胡人着襦裤,脚穿麻鞋,头戴金环,额低嘴长,露齿披发,双目圆睁,似人又似猴。

    形像逼真而又野性。

    画中这位胡人身背经卷,手牵一匹马。

    后世考证说这便是吴承恩UU小说“孙悟空”的原型,名石磐陀。

    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所说,石磐陀虽然陪他一段,并送他出关,但后来在途中又心生悔意,甚至还对玄奘动了杀心。

    最后玄奘与其分开,继续踏上西行路途。

    “师兄,你,你怎么会是石磐陀,你不是……”

    “我知道,法师的《西域记》里说‘石磐陀’与他分开了是不是?”

    行者轻轻抚摸着铁棒,眼中泪光闪动:“那是法师为了保护我。”

    “保护?”

    “不光是我,连高昌国王麴文泰,法师也没有提及。”

    行者如此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过来。

    是了,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有意为帮助自己的人,做了一些隐瞒。

    而在弟子听其口述西行路上事的《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师传》,则记录了一鳞半爪。

    皆因当年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

    玄奘是私自出关。

    按唐律是重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苏大为看向行者:“师兄,瓜州那边,还有你的家人吗?”

    行者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三十五年,哪还有家人。”

    在后世,有考证说石磐陀的家乡在甘肃省安西县锁阳城一代。

    在唐时大概叫苦峪城,属于大唐的瓜州郡,距离高昌县不远。

    “既然那里已无家人,那师兄何不留在长安?”

    “长安虽好,吾所牵挂,唯法师一人,如今法师不在,我也要回我来的地方了。”

    行者说完,长身而起,铁棒在地上轻轻一磕:“莫要忘了,你答应法师的事。”

    “师兄放心,《大唐西域记》我一定会亲手交给高昌王的后人。”

    “甚好。”

    行者点点头道:“那就在此别过。”

    “师兄,保重。”

    苏大为起身,向着行者行叉手礼。

    他知道,这次一别,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行者了。

    别了,悟空师兄。

    ……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阿兄,你念的是什么诗?听不懂。”

    聂苏仰起脸,大大的眼中,忽闪着光芒,一脸的孺慕崇拜。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几声道:“没什么,一时兴起罢了,想起行者师兄,对了,千万别问我什么是瓜洲……”

    苏大为随口念的是北宋王安石的诗。

    此瓜洲非彼瓜州。

    北宋的瓜洲属于扬州市,而行者去的瓜州,则是后世甘肃一带,这两者除了名字类似,完全是南辕北辙。

    “可惜玄奘法师圆寂了,我其实还挺喜欢听他讲经的,还有许多事想问他,关于这降魔杵,究竟是如何出现在法师手里,还有关于诡异之事,贺兰敏之和明崇俨的事,现在,都没处问了。”

    说起此事,苏大为就忍不住叹息。

    聂苏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才过上元节,就不能多在家待会嘛,一有案子又要忙碌。”

    “哈哈,说得是,我应该多陪陪我的小苏。”

    苏大为伸指刮了刮聂苏小巧的鼻尖。

    心下也不免有些对家人的歉疚。

    “对了,阿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聂苏扬着脸,拖着苏大为的手,撒娇似的左右摇晃。

    “今天?二月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是太阳真君诞辰。”

    大唐麟德元年,二月初一。

    长安城寒意犹浓。

    此日是太阳真君诞辰。

    万家百姓向日焚香叩拜,供奉夹糖糕给真君吃。

    名曰“太阳糕”。

    太阳糕圆如中日,糕面用竹签雕刻三足金乌于其上。

    供奉完毕,还要念诵一段太阳真经。

    长安供奉太阳真君的太阳宫外,香客云集。

    商贾辐辏,除却琳琅满目的各式宝货,还有球蹈、盘舞、橦县、索走、飞丸、拔距、扛鼎、逾刃等杂耍表演。

    歌舞和乐器也是不少。

    急管参差、长袖袅娜,阳春白雪、流徵清角。

    热闹非凡。

第二十六章 帝女高阳

    太阳真君诞辰之日,长安满城放假休沐。

    文武百官穿上春服,带着家眷,骑马乘车,出野游玩。

    士子互赠刀尺,寓意从今日起便与严冬切割,拥抱春日暖阳,奔赴光明前程。

    农人互相赠送装着五谷瓜果等农作物种子的青绿色布囊,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亲友们聚在一起痛饮春酒,家家扶得醉人归。

    此日禁屠,止杀。

    “我记得有位诗人曾言:二月初头春向中,花梢薄日柳梢风。折花客子浑无赖,狼藉须教满路红。”

    苏大为向身边的聂苏随口说着。

    自然,换来聂苏的一片崇拜。

    苏大为心里倒是有几分心虚,亏得今天一起出门,没带上李博。

    李博学识造诣颇高,一耳朵估计就能听出问题来。

    毕竟,苏大为这次文抄公用的可是宋人杨万里的诗。

    跟唐诗还是有些差别。

    不过忽悠不懂的人,倒是够了。

    苏大为身边跟着聂苏、大白熊沈元,还有刚回长安的南九郎,一行人沿着朱雀街,向着太阳真君宫走去。

    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磨肩。

    苏大为拉着聂苏的手,转头向南九郎道:“倭国那边事如何了?”

    “最近都颇为顺利,鹈户神宫也消停了,他们的巫女好像说,最近会上长安来求见苏帅。”

    “巫女要来长安找我?”

    苏大为闻言一愣,脑子里闪过雪子的样子。

    她来做甚?

    “苏帅,你看,看前面!”

    突然,南九郎有些激动的做着手势,指向前方。

    聂苏和沈元顺着他的手势,只看到人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苏大为有些莫名的看了看,脸色忽然变了。

    人群往来不息,前方人流中忽然出现一个女人。

    数名金吾卫在前开道,替女子隔开人流。

    四周的喧闹也像是被隔绝开。

    那女子一身素衣,面容苍白。

    行走在阳光下,仿如幽魂。

    身体纤瘦单薄,仿佛随时会乘风飞去。

    这女人的脸,只要看过一次,今生休想再忘。

    聂苏稍慢了半拍,才看到那名女子。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警惕:“阿兄,这个女人是谁?”

    底下的小手用力抓了抓苏大为的手,似乎有些担忧。

    “那是……”

    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高阳。”

    高阳公主。

    永徽四年,因房遗爱谋反案,高阳与房遗爱皆被李治贬往巴州。

    巴州是后世四川省巴中市附近。

    在唐时,那里真是蛮荒之地。

    就这个结果,也还是苏大为极力争取的。

    原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高阳公主了,谁料居然能在此刻遇见。

    “十……十一年了,苏帅,高阳公主贬去巴州十一年了,她回来了!”南九郎颇有些激动的道。

    “九郎,你认识高阳公主?”

    “咳咳,苏帅开玩笑了,我是什么身份……不过当年高阳公主和房俊被贬时,我曾在城门前见过一面,一直深刻在脑海中。”

    南九郎颇有些感概:“一转眼,十一年过去,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高阳公主的容颜,她……”

    想说像天人,像仙子,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南九郎忙咳嗽一声,忍住。

    聂苏狐疑的问:“高阳公主,我好像在哪听过。”

    “永徽四年,高阳与房遗爱那桩案子,我也参与其中。”

    苏大为简单的说了一句,心中却在想:高阳此次回来,应该是得了李治的赦令,只是不知房遗爱如何了?

    当年的案子,牵连甚广。

    驸马都尉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

    荆王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

    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

    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

    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

    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其他人,据说已经有人客死异乡了,倒是一直未曾听闻房遗爱和高阳的消息。

    这两人,可以说是整个案子的始造蛹者。

    如今高阳公主,突然回到长安,这透出一种什么样的信号?

    陛下是出于亲情,特赦了高阳公主,还是另有目地?

    苏大为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就在这一耽搁的功夫,高阳公主一行人,早已分开人流走了上来。

    苏大为拉了拉聂苏,和南九郎等人,忙避开道边。

    那些百姓不知高阳的身份也就算了,他们既知是大唐高阳公主,礼数上不能有失。

    本来想着待高阳公主过去,再去太阳宫。

    谁料高阳在经过苏大为等人身前时,居然停下脚步,眼露惊讶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苏大为?”

    高阳公主的声音透着一股虚弱,不知是不是十多年流放巴州的生活,侵蚀了她的身体。

    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病态和脆弱感。

    “正是,高阳公主认识我?”

    “我与武媚,还有陛下,我们三人,以前关系很好……”

    高阳公主目光隐现雾气:“她曾在我面前提过,我后来还得知,是你帮忙,让陛下改变心意,你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公主何需如此,我为不良帅,破案是我的本份。”

    苏大为叉手行礼,谦虚道。

    身后的南九郎早已拉着一脸迷茫的沈元给高阳公主跪下行礼,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大唐公主。

    附近有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过在长安天子脚下,百姓见过的世面多,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苏大为,我听说……你与玄奘法师交情不错?”

    高阳公主犹豫了一下道:“法师他……”

    “法师上个月圆寂了。”

    苏大为肃然道:“有劳公主惦念。”

    高阳站在阴影下,似乎一瞬间被抽去了魂魄。

    停了良久,才开口道:“法师生前有一部《大唐西域记》,是由法师口述,辩机所著,你知道吗?”

    “知道,前两月我曾去看过法师,法师将此书交给我,嘱托我完成他的一个心愿。”

    听了苏大为的话,高阳忽然抬头,眼中亮起希冀的光芒。

    “这本书,能否给我看一看?”

    “这……”

    “只是看看就好,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想亲眼看一看,只要看上片刻,就还与你,就当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高阳公主双眸凝视着苏大为,眼中闪过脆弱的恳求。

    “这……好吧。”

    “我,我先回原来的府上,休整一日,明日才入宫见陛下,你,你可以今天拿给我吗?”

    “我一会就送到公主府上。”

    “甚好。”

    高阳伸手,轻轻将散下的发丝捋于耳侧,苍白的脸上,终于浅浮起一丝笑容。

    只是这笑,也憔悴得让人心疼。

    ……

    “陛下,高阳公主,已被护送回府。”

    李治靠着大椅,微闭着双眸,听着武媚娘替他批阅奏折,笔尖在纸上发出春蚕般的沙沙声。

    当听到贴身太监的传报后,他的双眼张开,一瞬间,眼中露出极复杂的神色。

    “高阳回来了。”

    正执笔的武媚娘,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在奏章上。

    被她又不动声色,抬笔划过。

    “一路都还顺利吗?”

    “都顺利,不过在朱雀道的时候,高阳公主遇到了苏大为。”

    “嗯?”

    “发生了什么?”

    “公主与苏大为说了一会话,听说是向苏大为讨要一本书。”

    “什么书?”

    “玄奘法师留下的《大唐西域记》。”

    “法师生前口述,辩机亲笔写下,世上,只有那一本了吧。”

    李治双眼微闭,似乎在思索。

    “高阳,她在想什么?”

    “陛下,要不要……”

    “不用,不要打扰高阳,让她好好歇息一天。”

    “是。”

    ……

    侍奉着李治安歇,武媚娘迈着轻缓的步履,向着殿外走去。

    身边自然聚起一帮太监和宫女。

    武媚娘面带含蓄微笑,在众宫女的侍奉下,沿着御道走向御花园。

    “本宫游览赏花,你们不用都跟着了。”

    轻轻一句话,将大部份太监侍女留下,只带着贴身两名女宫,漫步走入花园。

    虽然只是初春,但园中自有一番风景。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数月来,她每日忙着帮李治处理政事,还有忙碌几位皇子和皇女,也实在无遐去管别的。

    “阿弥,最近在忙什么?”

    “皇后,苏帅自从被陛下发回做不良帅,一直就在长安县忙着查案。”

    “兵部他去过没有?”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武媚娘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光芒闪动,陷入深思。

    苏大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她曾暗中叮嘱让苏大为多去兵部走动,就是想让苏大为趁着战功和影响力,积极拓展根脉,在军中,扎根更深。

    自己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助力。

    但若有苏大为在军中的影响力,位置则能安稳不少。

    她不光要考虑自己的后位,还要考虑家族,考虑自己的孩儿。

    现在的她,就是一株大树,需要庇护许多人。

    而皇后这个位置,并非就稳如泰山。

    这些年,明枪暗箭,实在防不胜防。

    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例子就在前面,武媚娘一刻也不敢放松。

    陛下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啊。

    可惜,阿弥怎么就不明白本宫的心意呢?

    走了几步,武媚娘抬起头来,眼神微微凝聚。

    她明白了。

    苏大为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次也没去兵部,说明他并不想卷入权力的漩涡里。

    只想过安稳日子。

    “一入朝堂,身不由己,你岂能置身度外?”

    武媚娘在心中想着。

第二十七章 禁庭春昼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春庭上。

    高阳公主斜坐在阶前,手里捧着《大唐西域记》面上现出沉醉之色。

    长长的黑发,没有束起,而是任其自由散漫的垂于肩上,倾泻在书页上。

    充满一种不可描述的遣倦之感。

    苏大为站在阶下,看着高阳公主,其实颇有几分尴尬。

    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把书送来,说告辞,结果高阳公主说,请留步,我就随便看看,一会就还你。

    说是随便看看,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好像她一直沉浸在书中,保持着姿势不曾动过。

    若非高阳公主偶尔睫毛颤动一下,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一座雕像。

    高阳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不动,但苏大为确实是太无聊了。

    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李白的《清平乐》,不禁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深宫里春日的白天,只见到黄莹鸟长出了新的羽毛。

    在花下挖空心思玩“斗百草”,输赢的赌注需要成斗的金银珠宝。

    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岂料一直如雕塑般的高阳,修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你如何知道此事?”

    高阳公主抬头,苍白的面上,一双幽深带怨的眼眸,还有殷红如花瓣的唇,形成极富视觉冲击的美感。

    依旧是脆弱之美。

    原本的高阳,是强势的,阳光的,是刁蛮任性的。

    脆弱这个词,好像从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但流放巴州十一年,岁月早已磨平了一切,改变了许多。

    “公主,你说什么?”

    “斗百草,我幼年在宫中,常与陛下玩耍,那时媚娘还是父皇才人,有时在一旁看我们戏耍。”

    高阳眼中流露回忆之色。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媚娘跟你说的吗?”

    “算是吧。”

    苏大为额头见汗,心想我只是无聊了,见你坐在春庭阶上,刚巧想起这诗首。

    对不住李白兄弟,来了个文抄公。

    日后你会少一首佳作,不过想必以老兄你的才气,应该不会太为难才是。

    岂料这随口一吟,居然也能与高阳幼年的经历对上。

    只能说是……

    缘份呐。

    苏大为向高阳公主叉手道:“公主,若是想多看几日,我可以过几天再来。”

    “不急,你先陪我说说话吧。”

    高阳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有一种凄然。

    苏大为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过十年流放巴州的生活,高阳依然很美。

    不愧是当年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公主想说些什么?”

    “就说说法师这《西域记》吧。”

    高阳将厚厚的书置于膝上,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

    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晶莹雪白。

    “我刚看戒日王梵授幼女被父王指婚嫁给大树仙人,大树仙人嫌弃此女不美,遂发恶咒,使其九十九个姐姐瞬间伛偻曲腰一段。”

    高阳轻捋耳畔碎发,向苏大为凄然道:“人生于世,忧患实多,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号为高阳,若是死在太阳真君诞辰,可谓死得其时。”

    苏大为心中剧震:“公主慎言。”

    一句话冲出口,他忙补救道:“陛下既召公主回长安,必然已赦前非,公主与陛下自小便感情很好,现在可以重头开始,可以好好生活,岂可说这种不吉之话。”

    “前非?”

    高阳公主笑起来。

    她这次笑,显得有些魔障,有些肆意。

    银铃般的笑音,传遍庭院,一直笑得花枝乱蹿,几乎喘不过气来,高阳突然住口,向苏大为冷声道:“我有何罪?”

    “这……”

    你特么卷入谋逆之案,什么罪,这还用说吗?

    当然,说高阳谋反,或许有些夸大了。

    但按唐律,高阳当时私问星相,这就有巫咒的嫌疑,是犯了大忌。

    换任何一个君王,将她流放,都算不得冤案。

    “你觉得我是大唐公主,所以就应该循规蹈矩,就应该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这样,才是合格的大唐公主,对吗?”

    “这个,我不知道。”

    苏大为看出来了,高阳有病,还病得不轻。

    这种病,不是身体,而是心病。

    看来十多年的流放生活,也并未磨平她心中的不平之气。

    如果不是顾忌对方明天将会见大唐皇帝李治,苏大为恨不得现在掉头就走。

    他已经有些后悔,不该招惹高阳公主。

    “我母亲名叫高惠通,是太宗身边的刀人。”

    高阳不理会苏大为的想法,手捧着书,倚靠着庭院,仿佛陷入梦呓般的回忆,自顾自的道:“刀人不是侍卫,是后宫嫔妃。”

    “我知。”

    大唐皇帝的后宫除了皇后、贵妃、淑妃、德妃等高级嫔妃外,还有才人、昭容等中级嫔妃,以及御女、采女等下级嫔妃。

    除此之外,又有承衣、刀人趋侍左右,并无员数,皆六品下。

    高惠通出身名门,父亲高世达,曾是隋朝高密县令。

    丈夫也是当地青年才俊。

    高密被窦建德占领后,高世达和高惠通丈夫成为窦建德下属。

    唐武德四年五月,大唐与大夏在虎牢关展开决战。

    高惠通丈夫战死,她随父亲高世达,与窦建德等大夏官吏,被献俘于长安。

    武德五年,高惠通由于“立性温恭,禀质柔顺”,被李世民看中,纳为侍妾。

    其时二十六岁,比李世民大一岁。

    不过,太宗皇帝一向好人妻,女方大一点也无所谓。

    武德九年四月,高惠通在生高阳公主时,难产去世,年三十岁。

    此事对李世民影响极大,是他第一次亲见至亲死亡。

    以致高阳虽只是庶出,却受到李世民远超其他兄妹的怜爱。

    高阳公主从小丧母,长孙皇后将其接入宫中,视同己出,精心抚养。

    贞观二年,晋王李治出生,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病逝,十四岁的武媚娘入宫,成为李世民的才人。

    武媚娘认识了十岁的高阳公主和八岁的李治,三人的关系极好。

    ……

    苏大为站在庭中,静静等待着高阳公主接下来的话。

    谁知她却不发一言。

    日头渐渐西斜,将她的身影在壁间缓缓拖长。

    苏大为看看天色,脸色微有些难看。

    “公主?”

    他抱拳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请先行告退。”

    “你要走了?”

    高阳的目光投向苏大为,但眼中没有焦距,似乎魂还没回来。

    “公主,我家中还有事。”

    “哦,家,你有家的。”

    高阳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脸上浮起歉意,玉指轻轻将腮边发丝挑起,别在耳后。

    “是我为难你了,你有事,便先去忙吧,这书……”

    “我过几日再来拿。”

    “甚好。”

    高阳转头看向庭院一侧,再不言语。

    苏大为心里觉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总觉得,高阳公主人回长安了。

    但她的魂魄,却并不在此。

    家?

    对了,这位大唐公主,虽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却像是无根的浮萍,找不到家的感觉。

    心所安处,即为家乡。

    高阳公主的心,无处安放,却又在哪里?

    苏大为收起心中杂念,向高阳施礼,缓缓后退,正打算折身离开。

    忽见高阳双手抱书,仿佛梦呓道:“你刚才的诗,只念了两句,能念完吗?”

    苏大为犹豫了一瞬,开口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

    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

    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

    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

    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

    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一口气念出大半,苏大为抱拳道:“在下才疏识浅,只记得这些。”

    “尽日感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高阳仿佛没听到一般,口中长声叹息:“这诗……真好。”

    苏大为站在庭院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高阳坐在春庭阶下,双眼迷离,一时竟像是痴了。

    他想了想,悄然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等过几日把书讨要回来,这事就算结了。

    ……

    一夜无话。

    第二天,苏大为照常去长安县点卯,再翻翻公廨里的卷宗,看看有没有积年没破的案子,又或者新案。

    正在翻着资料,突然见南九郎踉跄着冲入公廨,对着他近乎哀号般的喊:“苏帅,公主……公主她……”

    “公主?”

    苏大为停下手中的活,抬头诧异看向脸色煞白,两眼无神的南九郎:“你说高阳公主?她怎么了?”

    昨夜记得高阳公主提及过,今日会入宫面见陛下。

    “高阳公主,死了。”

    咯噔!

    苏大为心里猛然一震。

    仿佛一脚踏空。

    高阳,死了?

    她怎么会死?

    等等……

    苏大为猛地反应。

    自己昨日见过高阳公主,结果今日公主死了。

    李治会怎么想?

第二十八章 限期破案

    永徽四年,高阳因房遗爱谋逆案被废为庶人,贬去巴州。

    一别十一年,终于在大唐麟德元年,返回长安。

    却在回长安的第二天,被人发现死于非命。

    而苏大为,是这其间唯一拜访高阳公主的客人。

    纵然他不想沾惹是非,但是非也已经主动找上来。

    毫无疑问。

    高阳之死,苏大为负有最大嫌疑。

    苏大为此刻,倍感压力。

    耳旁仿佛有一柄大铁椎,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脑袋。

    巳时正。

    李治下了早朝,将众人召集于紫辰殿。

    苏大为立在殿下,摒息静气,神情肃然。

    殿内除了站在一旁的宗正寺、大理寺等官员,还有李义府、许敬宗、上官仪和秘阁郎中李淳风等重臣。

    沉默持续了许久。

    终于,李治的声音,打破了坚冰。

    “高阳之事,众卿有何话说?”

    大理寺卿裴廉抹了抹头上的汗珠。

    春寒料峭,寒意未去,但他却出了一头汗水。

    皇帝既然发问,在场的有两个人逃不开回话的命运。

    一个是宗正寺,关于高阳公主的身后之事,得由宗正寺操持。

    另一个更重要的,便是大理寺,破案的重责,无疑要落在大理寺头上。

    “陛下……”

    裴廉抹着汗,斟酌了一下用词:“公主的案子,应由我大理寺来处理,臣请陛下……”

    “要多久?”

    一向沉稳的李治,开口打断裴廉未说完的话。

    裴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是问破案时间?这个,臣还没有看到此案的卷宗和物证,所以无法确……”

    “朕给你半月时间,将杀害高阳的凶徒找到,你可有把握?”

    裴廉的眼神流露出来一种惶恐。

    李治说的虽是询问,但话里的意思,就是给出底线。

    若超过半个月不能破案,裴廉这大理寺卿的位置,只怕到头了。

    到时,不知多少人要摘掉官帽,甚至血流成河。

    裴廉喉结蠕动了一下,一时不敢接话。

    “怎么?莫非半月还不够?”李治的脸色一沉,声音也阴冷了起来。

    “陛下,破案之事,殿上有苏大为在,臣以为,陛下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裴廉惶恐中,及时把皮球踢了出去。

    若说破案,现成的有这么个好的背锅对象。

    听说苏大为昨日去过高阳公主的宅子,而且是唯一个去见过公主的人。

    此后,守卫公主府的金吾卫,再也没见有谁进出。

    若说嫌疑,苏大为最有嫌疑。

    若说破案,除去当年在长安惊鸿一瞥的狄仁杰,还有远在西域的裴行俭。

    放眼长安,苏大为的破案能力,也是鹤立鸡群。

    这锅,给他背就对了。

    果然,随着裴廉的急中生智,殿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令他感到如芒在背。

    在心里暗自把裴廉“问候”了一番。

    苏大为低着头,但他能感觉到,坐在殿中上首的李治,目光正穿透淡淡的烟雾,盯在自己身上。

    “苏大为。”

    “臣在。”

    “你对高阳的事,有何话说?”

    苏大为抬头道:“当年高阳公主和房遗爱的案子,臣也有份追查,昨日在朱雀街上见到公主,方知陛下皇恩浩荡,已赦公主之罪。

    不曾想,公主才回长安,就遭到这样的噩运……

    臣恳请陛下严惩凶徒,以慰高阳公主,在天之灵。”

    这一番话,说得锵铿有力,掷地有声。

    开始提及十一年前的案子,其实也是在隐晦的提醒李治。

    当年若无苏大为插手,替高阳他们收集证据,只怕长孙无忌早已命其自尽。

    也就不会有高阳公主的后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大为算是高阳的“救命恩人”。

    那么现在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杀公主。

    至于后面的场面话,苏大为绝不会主动提破案的事,不会主动把这件事招揽到自己身上。

    一为避嫌。

    二就是,此事理应由大理寺来处理。

    方才裴廉甩锅甩他身上,他并不是那么大方,那么喜欢替人接锅。

    李治细细咀嚼着苏大为的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声音沉痛道:“高阳与朕自小一块长大,感情颇深,朕此次赦免她的罪,本想高阳能安度余生,岂料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朕心甚痛,朕对不起太宗皇帝……”

    “陛下!”

    站在两旁的李义府和许敬宗等人,忙一齐向李治行礼,劝道:“陛下要保重龙体,高阳公主之事,责成裴廉半月查明,若他不行,再定他的罪。”

    “陛下!”

    裴廉一听,吓了一跳,心里连许敬宗等人十八代祖宗都骂上了。

    摆明了公主的案子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

    到时恐怕不光是丢官职的问题,一个不好,只怕脑袋都保不住。

    高阳公主是什么身份?

    连她都敢杀,这案子岂能简单。

    背后的水深着呢!

    “陛下,臣身为大理寺卿,查高阳公主的案子责无旁贷,然臣大理寺的案件本就繁忙,而且臣擅长的是用人,亲临案场去查案,非臣所长……”

    舔了舔唇,不等其他人打断,他忙一口气说下来:“如今长安人人都知道,苏大为身为不良帅,破案如神,臣请陛下准苏大为协助查案。

    另外,苏大为昨天是最后一位见到公主的人,臣以为,他也有必要亲自查出凶手,自证清白。”

    “大理寺卿。”

    苏大为沉声道:“我既为嫌疑者,理应避嫌,我只是小小的不良帅,这案子涉及到公主,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查。”

    “苏帅,本寺卿可是记得,上次那桩刺杀你的案子,也是苏帅你自己查的,也没见苏帅避嫌。”

    “这……”

    苏大为一时哑然。

    这话把人逼到死角了。

    总不能说那案子是陛下让老子查的吧?

    更不能当着李治和众臣工说,那案子老子没查出凶手。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而且当日的案子,背后一直牵连到李治,苏大为纵有怀疑和证据,当时也不得不替李治把这锅给背下来。

    可你裴廉是谁?

    你特么破不了的案子,就想拉我一起下水背锅?

    岂有此理!

    苏大为看向这位大理寺卿,眼中露出冷然。

    李治的声音适时响起。

    “命苏大为协助大理寺,查此案,诸臣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可行。”

    “苏大为过去破案不少,听说颇有手段,就让他协助裴廉查此案,若到时不能抓到犯人,再一并治罪。”

    这是李义府说的。

    “臣也觉得,应该令苏大为协助,公主遇害,此事非同小可,既有断案能吏在此,焉能不用?”上官仪接着道。

    除了李淳风在一旁抚须沉吟没表态,在场的李治朝重臣,一致同意,让苏大为查此案,自证清白。

    苏大为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心中只有苦笑。

    看来,这次的麻烦是甩不掉了。

    李治的目光,透过香雾,落在苏大为身上:“朕意已决,苏大为,此案,你亦有嫌疑,朕现在给你机会自证清白,协助裴廉查清此案。

    给你半月时间,若到时不能抓到凶手,朕会将你数罪并罚。”

    李治的声音很平静。

    但越是平静,越透出他的决心。

    苏大为心中一凛,咬牙抱拳道:“陛下命臣查此案,臣自无不可,但臣如今只是长安不良帅,公主事发于万年县,并非长安县辖区……”

    李义府在一旁阴阴一笑:“苏帅,太过谦虚就不好了,此案舍你其谁?长安谁不知,苏帅断案如神?”

    苏大为脸上在笑,眼睛扫过李义府,心头则是暗恨。

    “陛下,若定要臣破此案,臣请陛下封臣以大理寺的官职,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番话,李义府和许敬宗,上官仪等人倒是没话说。

    包括裴廉,都是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许了。

    要想叫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按苏大为在百济的功劳,其实足以得到实职封赏。

    李治朝的惯例,就算封个正品上的实职高官,也毫无问题。

    但李治偏要压一压,将苏大为贬去长安县继续为不良帅。

    封赏也只封了个虚衔的忠武将军。

    眼下又令苏大为查高阳公主之案,摆明了是一桩大麻烦。

    弄不好,会被一撸到底,贬为庶人甚至掉脑袋都有可能。

    这种前提下,苏大为在此时要点待遇,倒也合情合理。

    “也罢。”

    李治一时不明白苏大为这是赌气之言,还是有别的想法。

    他沉吟了片刻,终究是想替高阳查出凶手的念头,压下了权力算计。

    “朕就封你为大理寺少卿,命你与裴廉一起,查高阳公主被害一案,朕要在半月内,见到结果。

    若到期不能破案,你这身皮,也就该扒下来了。”

    李治一语双关的道。

    话里的威胁之意明显。

    苏大为目光微闪,向李治行礼道:“臣,领旨。”

    大理寺少卿?

    好像是后来狄仁杰在大理寺做的官职。

    品秩是从四品上。

    按这个品级来说,比苏大为如今的武将散官,正四品下的忠武将军还略低一等。

    但官职不能光看纸面上的。

    忠武将军只是虚衔。

    怎比得上大理寺少卿的实职。

    这两者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十九章 兵部

    查案之事,对苏大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之前李治借着查案压了他一下。

    若此次公主案能查出凶手,那封的实职,李治就没理由收回去。

    苏大为便等于一举迈入从四品上的实职官位。

    这当然是一种突破。

    哪怕李治有心压制,到那时,绑在苏大为身上的“绳子”,也会渐次松动。

    ……

    从大明宫出来,苏大为牵起自己的马,望着不远处乘上马车的李义府等人,背后隐隐渗出冷汗。

    方才在紫宸殿中,在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充满了刀光剑影。

    李义府方才又发难了,又想挖坑给他。

    裴廉是想找人一起背锅,而李义府,则是满满的恶意。

    当时谁也不知道,李治会不会因高阳公主的死而震怒,若天子震怒,苏大为必将首当其冲。

    天威难测。

    好在李治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只是将苏大为塞进大理寺,命其与裴廉一起破案。

    危机危机,危险与机遇并存。

    过去了,是机遇。

    过不去,那便是杀身之祸。

    “苏少卿。”

    大理寺卿裴廉大步走向苏大为,冲他拱手打招呼。

    虽然李治才发出口谕,还没颁下正式的圣旨任命,但裴廉已经向苏大为改口。

    “方才在殿中,不得已请苏少卿出手帮忙,你查案的本事,长安人尽皆之,此案,你又是最后接触过高阳公主的人,于情于理,苏少卿都应该参与,还请少卿勿怪。”

    裴廉对苏大为的态度十分客气。

    这份客气,也不知是对苏大为背后的武媚娘,还是顾忌苏大为身上的军方背景,又或是想求苏大为用心查案。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裴廉这样放低姿态,苏大为也不好继续冷脸,向裴廉抱拳道:“寺卿言重了,都是为了公事。”

    “苏少卿所言极事。”

    裴廉眼珠一转,向苏大为改口道:“高阳公主的案子,不知少卿准备从何处下手?”

    “此案,我与你一样,才听说,便被召入宫,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这案子经办是否万年县在管?卷宗有没有送到大理寺?现场仵作是谁?勘察结果如何?”

    裴廉张了张嘴,论政治权谋,他水平不低。

    可论到此案,他现在真就是两眼一抹黑。

    只好苦笑道:“你问的这些,本官现在还答不上来,待回到大理寺,我再答复你,可好?”

    “行,寺卿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好,那我就在大理寺静候苏少卿。”

    裴廉向苏大为点点头,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渐渐远去。

    苏大为站在远处,略思索了片刻。

    这案子从目前看来,李治是不查出凶徒,誓不罢休。

    李义府和许敬宗等,是静观其变,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把水搅浑。

    裴廉想甩锅。

    各有各的算盘。

    高阳公主,一个从被贬的巴州,初回长安的落难公主,在长安无权无势,又与任何势力没有交集,究竟是谁下的手?

    目地和意义何在?

    苏大为想不明白。

    摇摇头,翻身上马,刚要追上裴廉返回大理寺,忽听有人呼唤自己。

    他转身向来路看去,一眼看到太监王福来,正一路小跑着追赶出来。

    “苏郎君,苏郎君。”

    苏大为牵马立于道旁,等着王福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直跑到身前,看着他在那里喘息,想说一口气又上不来。

    “不用着急,你等气息喘匀了再说。”

    王福来也是老熟人了,当年跟着武媚娘在感业寺出家,转眼十余年过去。

    这位太监如今也是两鬓斑白。

    不过因为跟对了武媚娘,如今权势不小,等闲的事,也不用他亲自出来。

    “苏郎君。”

    王福来目光一扫左右,凑近一些,在苏大为耳边低声道:“皇后问苏帅何时去见她?”

    苏大为略一沉吟:“帮我回武后,高阳公主的案子十分急切,容我先料理公事,待此事忙完,再入宫见她。”

    “好,郎君的话,我会带给皇后。”

    王福来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很好的掩饰下来,向着苏大为又道:“郎君,皇后说,若你现在不愿见她,也休忘了自己的处境。”

    “处境?”

    “许多事,皇后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了。”

    苏大为向王福来拱手道:“替我告诉阿姊,就说阿弥知道了。”

    王福来向着苏大为微微欠身,后退几步。

    看着苏大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从上次的案子,苏大为被李治打发去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后,苏大为便没有再入宫单独求见武媚。

    一为避嫌。

    二来,上次的事,皆因武媚身边贺兰敏之与郭行真而起。

    以武媚娘的聪明,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苏大为在用这样的方式,在告诉媚娘阿姊,他不高兴。

    武媚娘清楚他的性格,他并不喜欢招惹是非。

    特别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这次他忍了,可下一次呢?

    若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还想把他拖进漩涡里,那么,他将不会再忍耐。

    实际上,方才李义府开口让苏大为同裴廉一起审理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动了一抹杀机。

    他并非太平之臣,现在的军功都是一刀一枪换来的。

    李义府用的那些手段,他又不是瞎子。

    不管是替李治在打压,还是出于别的理由。

    三番两次来招惹,这已经触到了苏大为的逆鳞。

    要想远离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制造麻烦的人给解决掉。

    骑在战马上,苏大为的眼中光芒闪动。

    心里想到了许多。

    方才王福来说的话也很有意思,转述武媚娘的话,让苏大为不要忘记自己的处境。

    自己是什么样的处境?

    因为身上铬着武媚娘一党的铬印,所以被李治深深的忌惮与提防?

    还是说逆水行舟,自己会有新的危险?

    总之,最近的一切,都是些危险的信号。

    苏大为久在军中,对危机之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在提醒他。

    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若还像之前一样,只怕会被巨浪倾覆。

    ……

    大明宫地处长安城北郭城外,北靠皇家禁苑、渭水之滨,南接长安城北郭,西接宫城的东北隅。

    一条象征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横亘六十里,到了这里,恰为“龙首”,因地势高亢,人称龙首原。

    龙首原本为隋大兴城北的三九临射之地,内有观德殿,是举行射礼的地方,唐因袭这一功用。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南门,门前是宽达一百七十六米的丹凤门大街,丹凤门以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等组成的南北中轴线,宫内的其他建筑,也大都沿着这条轴线分布。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是大明宫三大殿,正殿为含元殿。

    宣政殿左右有中书、门下二省,及弘文、弘史二馆。

    在轴线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纵街,是在三道横向宫墙上开边门贯通形成。

    苏大为从丹凤门出来,左右是光宅坊和翊善坊。

    他要通过来庭坊和永昌坊,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自从李治搬入大明宫,原本的三省六部的官员和衙门,也开始陆续搬迁。

    按规划,三省将设在太极宫宣政殿附近。

    目前,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大体都搬至大明宫。

    只有执掌六部的尚书省,因为下面衙门机构繁多,还未完全搬迁。

    其中六部衙门主要就在承天门与嘉德门附近。

    苏大为现在要找的,便是六部。

    他原本想是直接去大理寺,甚或去刑部,再不济也要去万年县,询问高阳公主的案情。

    但是方才跟王福来说话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要找的衙门,乃是尚书省下,六部之兵部。

    李治朝的兵部尚书前期是崔敦礼,但此公因为出自博陵崔氏,在李治独揽大权后,便被撤下。

    后来的兵部尚书是任雅相。

    任雅相早年曾任燕然都护,随苏定方平定突厥沙钵罗可汗,后任兵部尚书。

    显庆四年拜相,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在相位仅有两年,便出任浿江道行军总管,征讨高句丽。

    龙朔二年卒于军中。

    李治追赠他为荆州大都督,赐谥号为敬。

    在任雅相之后,便是英国公李勣任兵部尚书。

    但在李勣征高句丽后,李治以兵部尚书不可一直空悬为由,又改任其他人为兵部尚书。

    起先李治想起用名将程名振。

    但程名振也在龙朔二年去世。

    朝廷追赠右卫大将军,谥号为“烈”。

    李治下一个考虑的人选,是郑仁泰。

    论朝中宿将,还活着的,几乎没几个比郑仁泰资格更老。

    早在李世民晋阳起兵时,郑仁泰便投靠秦王李世民。

    武德年间,奉命镇守长春宫,参与消灭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的统一战争。

    武德九年,参与玄武门之变,授游击将军、归政府统军。

    贞观年间,迁左卫翊一府中郎将,宿卫宫城安全。

    外放忠武将军、胜州道行军副总管,防备突厥。

    参与攻打高句丽,授上柱国、左屯卫大将军、同安郡公。

    永徽四年,授银青光禄大夫、灵盐二州都督,驻守西部边疆。

    显庆二年,入为右武卫大将军。

    带领薛仁贵讨平铁勒九部,抵御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授凉州都督,接应吐谷浑慕容诺曷钵,防备吐蕃。

    李治本来有心调他回朝,执掌兵部。

    但西线战事突然吃紧,朝廷只能命其继续出任凉州刺史、都督凉甘肃伊瓜沙六州诸军事。

    在龙朔三年,也就是去年。

    郑仁泰薨于官舍,时年六十三,追赠代州都督,谥号为襄,陪葬于昭陵。

    一连两个备用人选,皆没了。

    这让李治大为郁闷。

第三十章 程务挺

    老一辈的将星逐渐凋零,而大唐中生代和新生的将领们,还没有谁能让李治放心授以兵部尚书之职。

    几番思量下,李治选萧嗣业入京,拔为兵部尚书。

    萧嗣业,出身兰陵萧氏。

    曾祖萧岿,后梁孝明帝,庙号世宗。

    祖父萧珣,南海王。

    祖姑萧氏,隋炀愍皇后。

    萧嗣业少年时便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

    贞观九年,萧嗣业归国,因知突厥的情况,领突厥部众。

    后来,萧嗣业任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二十年,薛延陀咄摩支南奔荒谷,李世勣派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前往招慰,咄摩支投降。

    显庆二年,苏定方与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以及折冲府都尉苏大为,折冲府右果毅都尉阿史那道真等人,分兵讨伐西突厥。

    在大败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西逃后,苏定方命萧嗣业与苏大为一起率兵追击。

    显庆六年,高宗派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夫馀道行军总管萧嗣业、镂方道行军总管程名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和含资道行军总管刘德敏率军十余万渡辽水。

    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壤道大总管刘伯英、与新罗联军由百济故地南北合击高句丽。

    其间,由于回纥叛乱。

    契苾何力、萧嗣业所部被迫返回。

    不久,李治下诏以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刘审礼、左武卫将军薛仁贵为副,鸿胪卿萧嗣业为仙萼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为副,率兵讨伐回纥。

    大唐老一辈剩下来的这些将领,皆是百战余生,每一个拿出来,都有名将之姿。

    但是在将星辈出的大唐,却显得似乎没那么夺目。

    这些老将,皆是知兵之人,是大唐的宝贝疙瘩,在李勣还在镇守着高句丽,还没率兵返回前,萧嗣业成了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此外,李治也开始注意培养军中的人才梯队。

    如李思文、程务挺、王方翼、郭爱等一批中青年将领,皆被他纳入兵部,以熟悉帝**事,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苏大为之前的想法是,既然李治怀疑自己的用心,甚至担心自己助长武媚娘的权势,使他的布局失衡。

    为了避嫌,他故意不去兵部走动。

    这让一批随他回长安的将领,如高崇文和李辩等人,皆有些怨望。

    本来李勣和高侃是想他们跟着苏大为多历练,谁知苏大为回长安后,便老实做他的不良帅,毫无在军中进取的愿景。

    这让高崇文等人全都傻眼了。

    暗自不知给李勣和高侃去了多少信。

    原本,苏大为想就这样苟下去。

    安稳的日子,挺好。

    但最近遇到的一系列事,还有方才武媚娘让王福来带的话,提醒了他。

    树欲动而风不止。

    到了眼下这个位置,无论苏大为装得多么低调,都会有人的眼睛盯着他。

    哪怕他表现得再无害,也会有人不信,有人想要除掉。

    既然选择站在武后一边,很多事,便无从选择。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若还是这般“无为而治”,下一次的明枪暗箭,可还能躲过吗?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到了这个时候,就得继续往前走了。

    不良帅的日子虽安稳,却早已容不下他。

    苏大为心事重重。

    既想着高阳公主的案子。

    又心挂前途未卜的未来。

    不知前方会有怎样的风波和巨浪在等着自己。

    他缓步走向兵部。

    在入口处,被职守的金吾卫拦住,验过鱼符,方才放行。

    待进了兵部院子,一眼看到许多人正在前方公廨门前,进进出出的忙碌。

    要说大唐最热闹的衙门。

    除了商贸,接待各国的使节的鸿胪寺。

    兵部,更是重中之重。

    大唐以武立国,从太宗到李治这一朝,战事越发频繁。

    苏大为迈进院中时,看到的正是一批兵部的吏员正在进出忙碌。

    “快快,武威的地图,还有安西四镇那边的地形图,快点拿进来。”

    “吐蕃的卷宗放在哪了?”

    “西域波斯与大食,那边的卷宗,快!”

    “还有天山南,回纥与突骑施的资料。”

    “黠戛斯部现在的首领,有关他的卷宗,快抽调出来。”

    往来的吏员之紧张忙碌,几乎让苏大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后世的股市。

    唯有能使人赚钱疯狂的股市,才有这份热情。

    嗯,兵部确实是大唐一个颇为赚钱的部门。

    历来打仗只有花钱的,但大唐的兵制习惯,每攻破一国,便大肆搜刮财货,历来都是越打越富。

    只有最近几年打高句丽,旷日持久,颇有些入不敷出。

    苏大为一愣神间,忽然看到有一个中年人负手向自己走来。

    “瞧你有些面生,你是何人?第一次来兵部?所为何事?”

    院中众人都十分忙碌,站在院子里的苏大为有些显眼。

    苏大为目光收回,落到眼前的中年人身上。

    此人年纪接近四旬,方面阔口,肩膀宽阔。

    身高七尺有余。

    身上着常服,但腰杆挺拔,不像是寻常人。

    有一股子军中锐气。

    特别是此人脸上,留着络腮胡须,看上颇为威严。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般人被他盯上,只怕心肝都要颤抖。

    “在下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郎君如何称呼?”

    苏大为向对方抱拳,不卑不亢道。

    看此人身着常服,也没带着兵部符牌,未必是兵部的人。

    不过看他身上的气质,颇有些像是军中将领。

    就是不知其名,不知是什么来头。

    “你是苏大为?”

    对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狐疑之色,上下将苏大为打量了一番。

    “长安应该就我这一个苏大为,如假包换。”

    苏大为淡淡的道。

    那中年人目光落在苏大为腰上的横刀,以及金鱼袋。

    这才收起疑心,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原来是苏将军,在下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

    左右领左右府?

    左右领军卫,唐代官署名,唐十六卫的两卫。

    其中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二人,掌同左右卫。

    右领军卫中郎将,等同骁卫,品阶为正四品下。

    其品阶,与苏大为轻车都尉,壮武将军等同。

    但程务挺是实职的禁军统领,按理说,他这个正四品下的品阶,实权是远高过苏大为。

    苏大为脑子一转反应过来,微微侧身表示避让:“程将军何须多礼。”

    大家平级,最多就是拱手抱拳就好。

    苏大为脑子一闪,突然想起来了。

    这程务挺,岂不就是大唐名将程名振之子?

    据说程务挺自小跟随父亲程名振征战,以果敢有力闻名。

    颇得程名振的兵法真传。

    “苏将军,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今日一见,你比我想像得更年轻。”

    程务挺目光扫在苏大为的脸上。

    他的目光中,难掩惊讶之色。

    苏大为出道便是随苏定方和程知节征西突厥。

    此后征百济、高句丽,倭国,战功赫赫。

    特别是在与李勣联手攻高句丽时,被李勣拔为副大总管。

    在大同江边,反其道而行之,在枯水季偷偷筑坝蓄水。

    最后一举淹没八万高句丽军,成为压倒平壤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战传回长安,早已成为军中聊天的佳话。

    平日里将领分析近来大唐的战例,都不可避免的要提及苏大为的用兵。

    “程将军客气了,我有事想找兵部尚书,不知……哦,程将军怎么也在兵部?”

    你特么是禁军里的中郎将,好像这个时候,不该泡在兵部才对。

    “你找萧尚书?请随我来,我来为你引路。”

    程务挺为人并不是话很多的那种。

    但他也属于嗜好兵法,有些用兵近痴的味道。

    素来佩服军中名将。

    听得是苏大为,他的态度便有些不同。

    甚至主动热情的替苏大为引路,一边走一边闲谈起来。

    苏大为才知道,这货是喜欢兵事,在本职做完后,没事便喜欢往兵部跑,看看有些什么新鲜战报。

    如果有,他会第一时间求到手里,细细研读。

    据他自己说,兵部尚书萧嗣业也颇喜欢他,有意将他征召入兵部。

    可惜程务挺本身是左右领左右府的人。

    身为禁军,若无李治点头,他可没法改舍下禁军的差事,跑来兵部任职。

    两人边走边聊,聊起兵法,程务挺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颇有些遇到知己之感。

    与苏大为一直聊到兵部尚书萧嗣业的公廨前,程德挺约好改日登门向苏大为请教兵法,这才抱拳离去。

    “请帮我通传一下,就说苏大为求见。”

    站在公廨门前,苏大为向守在阶前的侍卫抱拳道。

    一人点点头,走进去通传。

    过了片刻,这名侍卫出来,身后还带着一人。

    跟着侍卫出来的人,一见苏大为,便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苏帅,真的是你?”

    此人身高臂长,眉目俊朗。

    嘴角微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一见苏大为,先大笑起来,向苏大为行了叉手礼,然后凑上来,又自来熟的,颇有几分得意的小声问:“苏帅,你来求见萧尚书,该不会是想走走门子,讨个实职肥差吧?”

第三十一章 世事洞明

    来者,正是高崇文。

    安东都护高侃之子。

    在离开百济前,高侃将他交托与苏大为。

    但苏大为回长安后,有心避嫌,与他们的联系也少了起来。

    最近几个月忙着长安县的案件,安心做他的不良帅,与高崇文和李辩等人,更是没有了交集。

    高崇文还在对苏大为提眉弄眼,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他好像背后被人抽了一鞭子般,立刻挺起胸膛,面色摒住,垂手立在道旁:“苏帅,请随我来。”

    苏大为看了眼他,再看了眼站在阶上咳嗽的李思文。

    向后者微微点头。

    跟着高崇文拾级走入公廨。

    一进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一副如屏风般的巨大地图。

    立于厅中。

    数名将领正围在地图前,指着地图小声议论着什么。

    转过屏风地图,一眼看到地图后的事物,苏大为眼前一亮。

    沙盘。

    这种东西原本是后世才有,但是苏大为在征西突厥时,就曾亲手用彩色陶泥做过简易的沙盘。

    当时他做的还比较粗糙。

    不过苏定方见过后,大为赞赏。

    之前在征倭国时,苏大为也曾用过。

    不过这只是苏大为为了用兵时,对地形加深了解才做的,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在兵部这里看到的沙盘,看起来更加完善和精致,规模也更大。

    显然用沙盘来代替传统地图的做法,已经在兵部慢慢推广开了。

    这对提升唐军的战力,好处显而易见。

    苏大为跟着高崇文和李思文走进来,绕开围着沙盘讨论的数名将领。

    这些人里,还有苏大为熟悉的脸庞。

    有李谨行,也有李辩。

    高崇文属于话痨,在一旁小声道:“苏帅,我们这些人现在弘文馆求学,顺便在兵部走动一下,一来做点事,二来,也可以增加兵事阅历。”

    大唐官学,号称“六学二馆”。

    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这六门,隶属国子监。

    二馆是指弘文馆与崇文馆。

    其中,弘文馆本中太祖武德四年设立,初名修文馆,属门下省。

    武德九年,太宗即位,始改称弘文馆。

    置生徒数十名,大多是皇族勋戚子弟,学习经史书法。

    入弘文馆,地位比国子监六学的学生显赫得多。

    高崇文说完,嘴角不自觉得向上微微扬起。

    他拉了拉苏大为的衣角,颇有些得意道:“坐在桌案上的那位,就是兵部尚书萧嗣业,这老头很严厉,一会苏帅你少说话,看我的眼色行……”

    高崇文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坐在桌案前的萧嗣业忽然站起来,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苏大为,你怎么来了?”

    “见过萧尚书。”

    苏大为站在下首,向萧嗣业行叉手礼。

    而萧嗣业早已大笑着起身,上来轻拍了苏大为肩膀两下,又在一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拉起苏大为,向公廨中其余将领介绍道:“你们平日里不是总问老夫,这沙盘从何而来,现在就告诉你们,此物,就是苏大为所创。”

    整个兵部公廨内,瞬时安静。

    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的名字,听过。

    但兵部管着大唐天下兵马,各处战事,平时听过的将领大小数百。

    苏大为的名字虽然听过,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出奇,能让人一下子想起。

    但萧嗣业说起沙盘的创造者是苏大为,一下子就给所有人最直观的印象。

    此人,当真是一手改良了行军地图的效率啊。

    有了沙盘做实物,原来的行军地图看起来,简直就粗糙得难以忍受。

    能发明此物的,绝非常人。

    “不光是沙盘,军中的马鞍,还有蹄铁,马蹬这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对骑兵作战,非常重要的器物,皆由苏大为提出意见做过改良。”

    萧嗣业呵呵笑着,用力拍了拍苏大为。

    “年轻一代老夫共事过的将领不少,但唯有你,才能令老夫记忆如此深刻。”

    “萧尚书谬赞了。”

    苏大为忙致谢,并表示受之有愧。

    一旁的高崇文看得目瞪口呆。

    下意识的舔了舔唇,向萧嗣业道:“萧尚书,你认识苏大为?”

    “认识,当然认识。”

    萧嗣业呵呵笑着,摸了摸白须,突然拿眼一瞪高崇文:“他的名字,老夫可以叫,高侃可以叫,你个小辈怎可失了礼数?叫苏将军。”

    “是……苏将军。”

    高崇文一时瞠目结舌。

    只得向苏大为叫将军。

    妈蛋,这是怎么回事?

    萧嗣业大伙平日里见,都是板着一张脸,像个黑面判官似的。

    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

    见到苏大为,他笑得跟捡到宝似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

    怎会如此夸张?

    就在方才不久前。

    高崇文领着苏大为进兵部尚书公廨时,心里还隐隐有一种骄傲。

    对苏大为有着几分下意识的轻视。

    毕竟,苏大为如今不是手握重兵,一怒灭人国的大唐都督。

    只是个小小的不良帅。

    无品无级。

    在这兵部尚书府中,明显是高崇文这些军方二代,身份更加高贵。

    可是,兵部尚书萧嗣业对苏大为的超常看重,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你们是不知道,在显庆年间,我跟着苏定方大总管一起征西突厥。

    当时追击西突厥的可汗阿史那贺鲁,就是我与苏大为共同追击。

    那时老夫与苏大为有过一番共事。

    亲眼见到什么叫做夫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后来又是苏大为抢先一步,擒获阿史那贺鲁。

    老夫自那一战后,便与苏大为成为忘年交。”

    说着,手抚苏大为的背笑道:“待老夫百年后,能兴盛唐军者,唯苏大为也。”

    这话,就相当重了。

    简直是当着大唐一众勋贵军二代,替苏大为张目。

    没错,此时能在公廨里待的,绝非寒门。

    而是人人皆有根脚。

    不是出自世家,便是军中勋贵,名将之后。

    苏大为的出身,在平日里根本不会入这些人的眼睛。

    但由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说出这番话,那意义就不同了。

    苏大为一时间,也分不清萧老头是真心想替自己宣扬,还是有别的想法。

    一时间,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向萧嗣业苦笑道:“萧尚书,你这是要把苏某架在火架上烤吗?”

    “哪里的话,你当得起。”

    萧嗣业伸手按着苏大为的肩膀,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当年抢老夫的阿史那贺鲁,抢得很爽嘛。

    现在,老夫既是抬举你,也是给你一个难题,能不能服厅中这些刺头二代的心,就凭你苏大为自己的本事了。

    心念一转,萧嗣业笑眯眯的问:“对了,今日来找老夫,不是专程来叙旧的吧?”

    ……

    静室中,采自西域的鲸香燃起。

    空气中,飘浮着青白的烟气,令人忘俗。

    苏大为与萧嗣业隔着一张木几相对而坐。

    “有什么话,可以同老夫直说。”

    萧嗣业抬手,取过木几上刚刚烹好的茶汤,嗅了嗅茶汤,脸上现出欣喜之色。

    “这茶不错,是我岭南旧友专程给我送来,再加上寒食节前的雨水,此时烹者,最有滋味。”

    说着,动作娴熟的提起茶壶,替自己与苏大为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推杯换盏,将属于苏大为的那杯茶,推向他。

    “谢萧尚书。”

    “呵,都没人了,你还叫我官名,矫情不?”

    萧嗣业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讥笑,还是嘲讽。

    苏大为只好笑道:“礼不可废。”

    萧嗣业哼了哼,似有所不满。

    不过他没继续说什么,只是轻轻转着茶杯,微微眯着眼睛,轻嗅着茶香,神情享受。

    “我回长安前,英国公曾交代过,若在长安有难处,可找萧尚书。”

    “李勣?”

    萧嗣业微眯的眼睛张开,眼中光芒一闪:“这个老猾头。”

    大唐老一辈诸将中,擅于谋略,胸有城府的将领很多。

    若以奸猾而论,首推程知节。

    程知节用兵做事,可谓滴水不漏,表面浑不吝,内里精明绝不吃亏。

    其次就是李勣。

    做事做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底线。

    但他的另一面,则是狡猾如狐,走一步,看三步的算计。

    最后还有一位,便是眼前的萧嗣业了。

    他虽不像程咬金那样浑赖。

    也不像李勣那样狡猾。

    但纵观他的经历,幼年跟随隋炀帝,后来又随萧皇后入东突厥。

    贞观九年又领突厥部众,归降大唐。

    这种人,一生大起大落,历经隋唐二朝,从隋炀帝,到唐高祖、太宗,直到如李治朝。

    四代帝王。

    所经历的一切,非常人所及。

    早已看透世情,活得通透明白。

    用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人精”。

    他明进退,知取舍。

    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也知道,应该站在什么人一边。

    李勣在苏大为回长安前,提到此人。

    既是卖人情,同时也是告诉苏大为,萧嗣业可以信任,是自己人。

    或者说,是属于他李勣的人。

    萧嗣业没说话。

    他看似眯着眼睛,好像困倦得像要睡着了。

    手里举着瓷杯,凑到唇边,轻轻吸溜着。

    午后的光芒,从窗外透入,透过瓷杯。

    也将萧嗣业眼里的精芒照亮。

    “李勣那老猾头,让你找我做甚?”

第三十二章 推脱不得

    “英国公说,风大浪急,我们这些武人,理应互相提携,才能安然渡过。”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茶杯,向萧嗣业做了个以茶代酒的动作,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这茶不错。”

    “当然不错,老夫可是拿自己最好的茶招待。”

    萧嗣业笑骂道:“现在你可算记起自己是武人了?回长安这么久了,可曾来我这里走动?说吧,到底什么事?”

    苏大为却没忙着回他,只是笑道:“刚回长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遇到的那桩案子,居然有个糊涂鬼要行刺我。”

    “呸,以你的身手,那哪能叫行刺,简直是一场闹剧。”

    萧嗣业花白的眉梢下,双眸微微眯起:“若我猜的不错,是有人借你这个由头,用来杀鸡骇猴吧?”

    “哈哈,差不多,是有点这个意思。”

    “那幕后之人,定然是不了解你,你哪是只鸡?你这小猾头,就算想低调,想收起獠牙,你也是独行山林的猛兽,谁要是挑你做对手,那可就挑错了对象了。”

    萧嗣业与苏大为当年在征西突厥时,有过一段共事的时间,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用他的话来说,两人是忘年交。

    只不过,苏大为确实是军中的异类。

    人虽在军中,做战也勇猛,也很有手段。

    但偏偏与军中其他人,不太主动交往。

    哪怕是与萧嗣业,也是当时同时领了军令,必须一起行动,才有过接触。

    这和军中其余的将领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人是群居动物,哪怕是大唐的这些名将,在军事任务之外,也会常常联络,增进感情。

    酒桌聚会,觥筹交错,那是免不了的。

    这是军中的生态,也是武人交往之常态。

    但苏大为不。

    他除了军事,除非是大总管相召,等闲不与其他将领有交集。

    哪怕是有人请他喝酒,他也是能推就推。

    这给人的感觉,有些神秘,又有点清高。

    好像他与其他人,泾渭分明。

    底层的军将,对苏大为的评价是褒贬不一。

    但是上面的将领,如程知节、李勣和苏定方等人,对苏大为都十分看中。

    萧嗣业乃百战之将,人精中的人精,看人也自有他的一套。

    “羊群才聚团,猛虎总独行。”

    他轻轻晃动茶杯,眼中似有某种看透迷雾的锐气:“我不知你是不屑于交往,还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特立独行,但你可不是善茬,谁敢惹到你的头上……呵呵。”

    “在军中,只用消灭敌人就行了,但是回到长安,许多事都蒙蔽了我的耳目,我是真的分不清,谁会在背后暗箭伤人,所以我现在不是猛兽。”

    苏大为轻轻抿了口茶:“我现在也是需要抱团的羊。”

    “羊个屁。”

    萧嗣业笑骂道:“披着羊皮的猛兽,还是猛兽,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萧尚书抬爱了,反正我现在是舔着脸,来抱大腿来了,我现在在长安,只是小小的不良帅,眼前的案子太大了,光靠我自己,说不定就被人给带坑里……”

    苏大为微微一笑,冲萧嗣业道:“您都说咱们是忘年交了,以咱们的交情,不能不帮我一把吧?”

    “小猾头,老夫是兵,你现在是刑名,能帮你什么忙?”

    “高阳公主的案子,您听说了吗?”

    “什么?”

    萧嗣业倒吸了口凉气。

    这是今早才发生的事,他自然是听到了些风声。

    这时才上下认真的打量苏大为:“难怪,原来是这件事,难怪你这小猾头,回长安一直避嫌,现在却跑来……”

    “咱们是忘年交,是知己,既是知己,关键时刻,我不找您老,还能找谁。”

    “你个猾贼!”

    萧嗣业悻悻然道:“李勣是老猾头,现在又多你个小猾头,你们俩都是坑货!”

    苏大为于是就笑。

    萧嗣业提起茶壶,缓缓将茶水续上。

    花白的眉梢微微耸动着,沉吟良久:“也罢,既然找上老夫了,这人情我不能不给,说吧,需要老夫做些什么?丑话说在前头,只能是我能力所及,不违朝廷法纪,不能给老夫惹麻烦……”

    “这是自然。”

    两人在一起,又密议良久。

    苏大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笑吟吟的起身告辞。

    不过还没等他转身走,便被萧嗣业一把抓住。

    “先别走。”

    老人精嘿嘿一笑,花白的眉梢耸起:“既然我给你帮忙了,你也得帮老夫一个忙?”

    “什么?”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带着狡黠的神色,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萧嗣业拉着苏大为的手,不给他开溜的机会,从静室大步走回公廨,对着那些明明在暗自观望,却在两人出来后,装出一副忙于军务,低头看沙盘的兵部官吏和年轻将领们道:“你们不是经常说想问老夫打西突厥是如何打,想知道苏大为在百济和高句丽,如何用兵作战的吗?

    现在人就在这里,想问就赶紧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萧尚书。”

    苏大为汗都快下来了:“我答应了大理寺裴寺卿,一会要去他那对接案情,没时间多耽搁。”

    “那可不成。”

    萧嗣业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表情活像是只偷鸡的狐狸。

    “难得你主动来兵部,这种机会怎可错过。”

    说着,向手下吏员们道:“儿郎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呼啦~

    附近的兵部主薄,侍郎,还有如李辩、高崇文、郭爱等人,一下子围上来。

    “苏帅,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苏帅看这边,这是河西地形,这里,这是安西都护,这是燕然都护府,这里用兵……”

    “回纥在这里,苏帅,如果给你一支兵,这仗该如何打?”

    一时间,众人一齐开腔,在苏大为耳边,一片嗡嗡之声,弄得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等等,一个个来。”

    悄然退到一旁的萧嗣业,抚须微笑,眼中闪过思索。

    苏大为是李勣看中的人,这个人情,不能不给。

    但也不能太容易给。

    否则次次来找他,萧嗣业也受不住。

    他要苏大为知道,他的人情,没那么好拿。

    必须付出一定代价。

    同时,既是李勣看中的人,而以萧嗣业来看,苏大为确实很特立独行,而且能力出众。

    有这么个卖人情的机会,他自然也不会推拒。

    他与李勣都老了,李勣为后代子孙计,他萧嗣业岂能不明白。

    这算是一笔投资。

    若干年后,他们故去,在新一辈将领中,这苏大为,必将脱颖而出。

    提前做投资,不亏。

    “萧尚书。”

    李谨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萧嗣业身边,向他悄然道:“如此为难苏大为,会不会适得其反?”

    李谨行是粟末靺鞨族。

    从父辈起,便归化大唐。

    如今人到中年,熟悉军事,性格十分沉稳。

    他的父亲是蓍国公突地稽。

    其家族因为世代居住在高句丽附近的靺鞨,在大唐征高句丽时,立下汗马功劳。

    李谨行如今是左武卫翊卫校尉,也是禁军将领之一。

    这次苏大为回长安,李勣曾将李辩和李谨行托付给苏大为。

    对萧嗣业来说,也算是自己人。

    “你小子倒也算是明白人。”

    萧嗣业轻抚长须:“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大为非常人,平时都是独行,难得有机会,让他主动求我,不给他出点难题,他如何肯与我们捆绑上?

    眼下看似为难,实则让他多点牵绊。

    你多看,多学。”

    “是。”

    李谨行在一旁点头应是,心中则是骇然。

    明明是萧嗣业的身份地位更高。

    而且这次是苏大为有求于萧嗣业。

    但从眼下萧尚书的口里,却是他想卖人情给苏大为,而求之不得。

    苏大为不是弱势一方。

    反而是萧嗣业想将苏大为与武人做更深层次的捆绑。

    这个认知,对李谨行来说,可谓颠覆。

    那边李辩已经向苏大为提出自己的问题。

    “苏帅,我看过你在征西突厥时的战报,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时苏帅只带着几百人,翻跃金山山脉,为何能以少胜多,可以打下木昆部,甚至击退咥运狼骑?

    我们在这边做过数次战术推演,无论如何,凭临时征召的那些胡人蕃兵,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

    李辩,家族世为靺鞨酋长。

    从父辈开始归顺大唐,始为外蕃。

    现为归化将领。

    其人做战勇猛,深得李勣赏识。

    这次苏大为从百济回唐,李勣也将李辩托付给苏大为。

    一为回长安,在弘文馆镀上一层金。

    二则是有了与苏大为的关系,日后必有大用。

    用李勣的话来说,李辩有谋,只是需要人提点一二。

    苏大为你办事,老夫放心。

    人我交给你了。

    嗯……

    苏大为现在在面对李辩时,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他回长安已有数月,若说有提点李辩和李谨行等人,那还真谈不上。

    眼下既然事情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环视一圈,他指了指前方的沙盘:“我们可以在沙盘前说吗?”

    “苏帅,请。”

    李辩忙伸手示意。

    李谨行也从萧嗣业身边,赶紧走上来。

    其余公廨中的人,只要对苏大为战绩感兴趣的,全都围上来。

    每一位名将,作战都有自己的风格,思路,和拿手的本领。

    或精于谋略。

    或擅以力破巧。

    或精于预设伏兵。

    或善观天文,能预判天气。

    又或者善于调动敌人。

    但是名将,不会随意把自己的思路和布局谋略,交托给别人。

    这在古代,那是人家的绝活,是衣钵。

    只传给自己的儿子,或者衣钵弟子。

    能像现在这样,被逼着吐露点东西,那都是天大的机缘。

    一时间,李谨行、李辩和高崇文等人,心中都生起一丝激荡。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不良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不良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不良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