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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疑点重重

    “敏之,我过去怜你年幼,阿姊独自抚养你不易,所以处处对你忍让,但这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理由。”

    武媚娘一甩衣袖,身上寒意大盛:“还不速速退下!”

    贺兰敏之一愣,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小姨,我……”

    “退下!”

    武媚娘疾言厉色。

    贺兰敏之杵在当场,脸上阵青阵红,显然有些挂不住脸面。

    这些年,他以皇后亲族的身份,在长安横行无忌,纵然高高在上的那些官员,见到他也要避让三分。

    养成了贺兰敏之桀骜不驯的个性。

    更何况他幼年失父,武顺性子又软,根本无人可以制他。

    武媚娘此前也是一直在包容,直到此刻,突然翻脸,令贺兰敏之大感不忿。

    明崇俨快步上来,一扯贺兰敏之衣袖,然后向武媚娘拱手道:“今天是我与敏之唐突了,还请皇后恕罪,我等先告退。”

    说完,下面又踢了贺兰敏之一脚。

    贺兰敏之如梦初醒,被他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向外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滔天恨意。

    苏大为站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

    贺兰敏之你丫有病是不是?

    瞪我做甚?

    又不是我和你抢太子,我特么就是出手解个围,怎么跟看仇人一样看我?

    怎么说大家也有几分香火情吧?

    苏大为当真是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何会如此。

    随着贺兰敏之和明崇俨退下,那个道士眼珠一转,落在苏大为身上。

    他单手稽礼,向着苏大为道:“贫道刘处真,不知这位是?”

    “在下苏大为。”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

    虽然不知这道士是什么来历,不过看他方才出手,也是有些真本事。

    武媚娘以手扶额,似乎是有些头痛,又像是有些精力透支的模样。

    一旁的使女忙上来搀扶住:“皇后。”

    “我没事,弘儿,道长,你看看弘儿。”

    刘处真走到李弘前,看了看李弘的脸色,又伸手摸了下他的脉象:“太子身体无大碍,方才只是一时受寒,待服了贫道的丹药,就无事了。”

    说着,他提起腰上的红漆葫芦,轻轻晃了晃。

    从葫芦里又发出那种神秘的龙吟虎啸之音。

    刘处真轻轻拔开葫芦木塞,顿时满场皆闻到扑鼻异香。

    武媚娘在一旁柔声道:“入冬院中太凉了,是我思虑不周,谢道长赐丹。”

    道士微微一笑,轻轻一抖,从葫芦里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丹药。

    看着通体赤红,表面凹凸,并不太圆。

    苏大为微微皱了皱眉。

    方才这药在葫芦里,闻着挺香,但是倒出来后,被风一吹,居然隐隐透出一股腥臭味。

    “道长,这是何丹药?”

    “此乃贫道所炼药丹,可延年益寿,补五劳七伤。”

    郭行真将掌心里的丹药递到李弘面前:“太子请服药。”

    李弘非常乖巧的张嘴,苏大为还想多问,只见郭行真手掌一扬,那枚血丹一下子投入太子口中。

    咕嘟~

    太子面上微有些痛楚,旋即喉结蠕动,将丹药吞了下去。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弘儿,你感觉怎么样?”

    武媚娘上来,关切的问。

    李弘抚了抚胸口,向正拈须微笑的郭行真道:“道长的药真神奇,一吞下去,就觉得肚腹暖热,通体舒泰,儿臣居然微微有些出汗了。”

    说着,他又试着吸了吸,欢喜的道:“胸腑也没那么痛了,多谢道长。”

    郭行真轻拈长须,含笑颔首:“为太子调理身体,乃是贫道份内之事,可惜现在药材稀缺,暂时只能炼制普通的药丹,若是能凑齐贫道需要的那些物事,便是令太子身体沉疴断根,也非难事。”

    “辛苦道长了。”

    武媚娘拉着李弘,向郭行真微微颔首:“宫中一定会尽快收集道长炼丹所需的事物。”

    “道长,在下有一言相问。”

    苏大为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此时再也忍不住,开口道:“道长所炼丹药固然神奇,不知主药为何物?还有太子身体,究竟是何疾?”

    眼前这郭行真,固然有些本事。

    但是对道人所炼的丹,苏大为抱着怀疑。

    难不成大唐的术士所炼丹药,能治好肺结核?

    跟我闹呢。

    炼丹炸了丹炉,或者铅毒把人吃死的倒是有不少。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皇帝迷信方士和道士所炼的丹药,想求长生,最后只是死得更快。

    就连太宗,在病重时,也是听信了王玄策从天竺带回的胡僧忽悠,吃胡僧所献丹药,最后龙体反受大损。

    郭行真轻拈长须,转头向苏大为微微一笑。

    笑容里透出几分讥讽:“这位苏郎君,不知是何身份?看你也有异人的手段,而且颇为高明,难道不知丹方乃各派秘传,怎可轻易示人?”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武媚娘和李弘面上,见他们没出言反对,心中微微冷笑。

    “至于你问太子的身体,宫中医官早就看过,说是瘿痨,不过以贫道来看,大谬也。”

    “愿闻其详。”

    “太子身体之症,乃是胎中带来,有一股阴寒脉气,贫道的丹药最是中正平和,阳气为冲,可将太子脉中阴寒炼化,只是炼丹所需的事物颇为繁复,如今丹药还未大成,所以未竟全功。

    待物事凑齐,天时地利齐备,贫道开炉炼丹,自然可令太子身体康泰,沉疴尽去。”

    苏大为还没说话,李弘和武媚娘却是大喜。

    李弘向道长抱拳鞠躬,声音微带哽咽道:“我自幼体弱,一直令父皇和母后担忧,若道长能医好我的身体,我也能在父皇母后身前尽孝,免去他们为我心焦。

    若果能如此,弘,愿结草衔环,以报道长。”

    武媚娘手抚李弘的背,眼中隐带雾气,向着郭行真道:“一切全靠道长了。”

    “好说,此乃贫道与太子命定的缘法,皇后请放心。”

    他居然就抚着长须,生生受了太子李弘和武媚娘礼敬。

    这副大喇喇的模样,令苏大为在一旁看得呆住。

    好个道士,好一张利嘴。

    若是年轻个几岁,苏大为说不准会据理力争,扒一扒这道士的皮。

    但是现在,他看看李弘和武媚,看看在一旁的李贤和安定思他们,还有周围如王福来等太监宫人。

    心知事不可为。

    这道士手段高明,所有人都对他深信不疑。

    自己就算要疑,也要有证据。

    苏大为心里,绝不相信炼丹药能治好太子的肺痨。

    除非自己上一世历史书上说太子得的“肺结核”是错的。

    真相到底如何,之后他会一一查出。

    心中想着,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杀气。

    他乃是在百济战场,与百倭叛军连番血战。

    跨海平了倭国九州。

    又参与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

    一战灭八万高句丽军。

    毫不客气的说,现在的苏大为,早已是大唐年一代名将。

    经历尸山血海,杀气之盛,如磨励光亮的宝刃。

    只是这杀气,他一直刻意收着。

    他的精气神,如刀鞘,将一切血气杀意,收藏其中。

    这一瞬间,随着他心念一变,只是稍稍一个念头。

    气质立时改变。

    那道士原本背对着苏大为,正与武媚娘、李弘侃侃而谈。

    突然间,若有感应。

    猛一回头,双眼与苏大为的眼睛对视。

    双方同时一震。

    郭行真仿佛从苏大为的眼中,看到雄浑的战场,大漠,大海。

    千军万马,金戈铁马。

    尸山血海。

    万千头颅。

    而苏大为从对方眼中,看到广袤而阴冷的洞府,看到白骨累累的尸观,看到阴森可怕的青色丹炉。

    看到无数骨槌为柴,被投入炉中。

    经青白火焰一卷,万千怨魂惨号,灰飞烟灭。

    好个妖道!

    苏大为只觉头皮一炸,瞳孔猛地收缩如针。

    就在此刻,郭行真面色大变,狰狞如同厉鬼。

    同时手掐剑决,口里疾喝一声:“呔!”

    背上的木剑剧烈抖动,唰的一声,拔鞘而出。

    化作一抹青白光焰,疾射苏大为。

    “保护太子和皇后!”

    “小心!”

    旁边的宫人和太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疾声大呼。

    花园道旁的执金吾们听得喊声,立刻涌了过来。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郭行真的飞剑快。

    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厉啸。

    苏大为入宫,身上的武器自是交给宫禁,百忙中吞胸吸腹,足踩七星。

    背脊龙骨,如大蟒般翻转。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灵巧,猛地一闪。

    袅!

    青光贴面而过,脸颊辣辣生疼。

    那道剑光,笔直没入远入灌木,消失不见。

    武媚娘将李弘护在身后,在此时,她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威严,终于出现。

    不再是在李治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子。

    不再是在众人面前温柔无害的皇后。

    而是凤眸圆睁,玉靥笼霜,浑身寒气大盛,如同发怒雌虎般的武则天。

    “道长!今天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你能替弘儿治病,本宫也绝不饶你。”

    治病归治病。

    但在宫中妄动兵刀,此乃不赦之罪。

    等同谋逆!

    因为这道士背的是把木剑,又有李治和武媚特许,宫禁便没有收他这件法器。

    但此时看来,法器,亦是杀人器。

    也能杀人。

    “皇后恕罪,贫道非想出手伤人,只是……”

    道士单手稽礼,一脸诚恳的道:“方才贫道突然察觉一股妖魅之气,怕是有妖物伤人,所以出手诛之,还望皇后详察。”

    “妖物?”

    武媚娘如护崽的母鸡般,将惊魂未定的李弘、安定思公主和李贤等一帮孩子护在身后。

    她张开双袖,如丰满的羽翼。

    脸上流露出狐疑之色:“是何样的妖物?”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刚才郭行真的法剑,明明是向着苏大为袭去。

    难道说,这妖物是……

第四章 密档

    自从当年,妖乱长安。

    而李淳风与诡异首领,荧惑星君重新定下盟约后。

    这些年来,再难见到诡异的踪影。

    何况是在这宫里?

    当然,世界分表里。

    表面上,那些诡异是不存在了。

    但是在里世界,诡异并没有消亡,而是变得更加隐蔽。

    李淳风曾向李治说过,如今天道循环,正气充盈。

    属于诡异的时代,渐渐过去。

    诡异虽强,也难当大唐的铁骑。

    同时,李淳风看过天象,现在的天地规则发生变化,想出强大的诡异和异人越来越难。

    若干年后,甚至会完全消亡。

    所以诡异,也在尽量融入人族。

    简而言之,如果在大唐长安,在宫中,有诡异等妖物现身,那他们是自寻死路。

    武媚娘看向苏大为。

    苏大为也同时看向她,目光平静。

    “阿弥绝不是妖物。”

    武媚娘声音坚定,看向郭行真:“道长会不会弄错了?”

    “贫道绝不会错。”

    郭行真斩钉截铁的道。

    就在武媚娘微微皱眉,赶上来的金吾卫,和现场的宫人太监们不知所措时,郭行真拈须道:“贫道也没说苏郎君是妖物,这是一个误会。”

    他的嘴角含笑,右手一招。

    先前射出的木剑,咻的一声,从草丛中飞出,落回他的手中。

    郭行真低头看了一眼,嘴里念道:“碧血,果然中了。”

    见此情景,武媚娘哪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玉手指向前方绿植道:“去搜一下那里。”

    “诺!”

    当值的千牛卫忙抱拳应命,带着十余名金吾卫跑过去,在草丛里很是搜索了一番。

    最后实在没发现,只得苦着一张脸回来,向武媚娘和李弘单膝跪下,抱拳道:“皇后,太子,那边什么也没有,只是地上有几点血渍。”

    郭行真在一旁拈须,一脸惋惜道:“看来还是被它跑了,可惜。”

    “宫中如何会有妖物?”

    武媚娘的脸色一黑。

    她实在难以忘记,昔年王皇后用巫术咒定安思公主,险些夺去公主性命的情景。

    “传本宫令,令金吾卫遍搜宫中诸殿……”

    “诺!”

    “慢着。”

    武媚娘抬起的手徐徐落下:“此事不可声张,要暗中进行,明白吗?”

    “诺。”

    “再传太史令入宫。”

    “诺。”

    下达命令后,武媚娘手扶住李弘的肩膀:“我累了,今天的酒宴就到这里吧,阿弥,若有事我会再召你,你有空,可多来宫里走动。”

    “是。”

    停了一停,武媚娘又道:“你虽现在不在战阵中,兵部那里也可多走动一下。”

    苏大为心中一动,抱拳道:“诺。”

    ……

    从大明宫里出来,苏大为没有先回宅子里,而是径直去了大理寺。

    倒不是为了去见大理寺卿,而是去都察寺。

    此次回长安,真是出乎意料的刺激。

    从入长安第一天遇刺,当晚入宫见李治,第二天赴武媚娘的宴请,接着在宴上先是见了太子李弘,又遇到对自己敌意甚深的贺兰敏之和明崇俨。

    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妖道。

    对方甚至还敢向自己出手,简直胆大包天。

    尽管事后被郭行真,用“妖物”之说圆了过去。

    但苏大为敢肯定,那一瞬间,郭行真针对的就是自己。

    甚至流露出**裸的杀意。

    这些事情,令苏大为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

    才回长安,就被卷入复杂的漩涡之中。

    李义府的暗中挖坑。

    贺兰敏之对自己的敌意和恨意。

    道士对自己的杀意。

    这些人,都是武媚娘身边的人。

    呵,当真是有趣。

    自己身处武则天的阵营,而武则天身边的人,都想杀我?

    世上的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进入都察寺,守门的差役还认得苏大为,慌忙下拜行礼。

    苏大为摆摆手,大步进去。

    里面的情状一片繁忙。

    都察寺机构,虽然初设时只是为了对付各国在长安埋伏的细作,但随着这些年的扩张,已经远远超出了初建时的范围。

    到现在,它不光是对外监察细作。

    对内,也隐隐有监察百官之责。

    其触角,最远被苏大为带到了百济,带到了新罗、高句丽以及倭国。

    在长安,随着李治数次东巡洛阳,都察寺的情报网,早已从长安,扩张到洛阳。

    如果从大唐地图上看,都察寺总部在长安,但情报网已经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登州,到半岛,连成一线。

    如此庞然大物,其诸事繁杂,比初创之时,难度何止增加百倍。

    因此整个衙门里的人手,比之大理寺,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是眼睛看到的,就有两三百人,在殿内来回奔忙。

    有收集信息的。

    有搬运卷宗的。

    有给卷宗归类整理的。

    有分析情报的。

    有追查线索的。

    有研究地图和追踪案件的。

    有负责对大唐各部们做对接的。

    还有管理着外面各分级,各层级蛇头、情报分部,小组,和外围人员的。

    千头万绪,精彩纷呈。

    “寺卿!”

    一眼见到苏大为,主薄、长史等人,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紧小跑着上来,向苏大为见礼。

    当年苏大为回长安第一件事,便是清除内部叛逆,杀人立威。

    其作用,便在这里。

    此次他离开长安三年,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入宫去见李治。

    而是借着被刺杀之事,诈称去各衙门里闹。

    最关键的一步,却是来到大理寺中,属于都察寺的衙门,重掌自己的权柄。

    有都察寺在手,便等于多了千里眼和顺风耳。

    这是苏大为在大唐最重要的布局。

    “好了,各自去忙吧,对了,有事的话,可以单独向我禀报。”

    苏大为挥手驱散手下官吏,开口道:“高大虎和李博人在哪?”

    昨夜他们在苏大为府上,苦等着苏大为回来。

    现在应该已经回都察寺当差才是。

    “寺卿,我在。”

    人群后传来李博的声音。

    众官吏忙散开,李博大步走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大虎手头有一个案子,我在。”

    “走,一旁说话。”

    “是。”

    苏大为如今虽是正四品下的武勋,但权力远不如在百济任熊津都督时。

    此次回长安,都督一职自动解下。

    不良帅,李治没提,多半是难回去了。

    昨天去长安县时,里面除了不良人的故旧,衙门上下从县君到差役,都换了新人。

    只有都察寺,权力既大。

    又无人可以取代苏大为的位置。

    至少目前,李治还没有推出别的人选来接任。

    苏大为只有回到这里,才有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全感。

    大步走回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坐下,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桌面。

    尽管几年没坐在这个位置,但手下人依旧打扫保持得很好。

    桌面的笔墨和文书和他当年离开时放的位置一模一样,整张桌案纤尘不染。

    在桌案对着右手的位置,略微有些发光。

    那是当年在都察寺批阅卷宗时,寒来暑往,无数个岁月执笔所留下的痕迹。

    收起心中感概,苏大为向李博道:“长安最近有什么大事?”

    “大事,不知寺卿指的是……”

    李博在都察寺里一惯以官职称呼苏大为。

    “长安有何值得注意或警惕之事?”

    苏大为见李博皱眉苦思,索性再进一步:“我今天在宫里受武后宴请,席间遇到贺兰敏之和明崇俨,此二人对我都有极大的敌意,还有一个叫郭行真的道士,有没有记录在案?

    此人是何来历?是谁介绍到武后身边的?

    武后身边,还有谁值得注意?近来有何反常之事?

    对了,还有太子身边,有无异常?太子的病从何时开始的,治病都请了哪些名医?”

    他一开口,问题便直指武媚娘身边。

    被人刺杀之事虽然重要,但和今天在宴上所发生的事比起来,却又不值一提。

    武媚娘,是他自从来到大唐以后,最大的投资与靠山。

    若是这根支柱出了问题,才是动摇根基的大麻烦。

    被苏大为一问,李博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寺卿,那可是宫里。”

    “把相关卷宗拿来我看看。”

    宫里,按都察寺的规矩,一般是不能重点去查探的。

    这是犯忌讳的。

    一但被李治知道,那就是泼天大祸。

    但都察寺是苏大为一手组建的,他很清楚,所谓宫里犯忌,不可查探也只是表面的规矩。

    就拿李治自己来说,他现在也越来越倚重都察寺。

    除了针对长安内的风吹草动,官员忠诚与否。

    宫里的后妃,他何尝不想掌握?

    权力,是会上瘾的。

    就算都察寺是一株毒草,李治如今也离不开。

    哪怕都察寺的规矩是不可针对宫里,但李治自己,有时都会提出一些特殊的要求。

    这些,都察寺中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但苏大为不在此例。

    他是制订规则的人。

    李博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的神色坚决,抱了抱拳,向苏大为伸手讨要密钥。

    苏大为解开随身金鱼袋,那里面有入宫的鱼符,同时还有他身为寺卿的印信。

    这代表着都察寺内最高的权力。

    这样的印信一共有两枚,一枚在苏大为手中,另一枚在李治手里。

    只有掌着这种信印,才能调用都察寺内所有的密档。

    否则任你多高的官职,也不能查阅。

    苏大为抬笔写了凭证,盖上印信,再将此凭证交给李博。

    李博拿上此物,这才去档案室,调阅宫中档案。

    这次查档,也会被记录在案上。

    李治若有心查,就会知道苏大为调过宫中密档。

    但是苏大为并不担心这点。

    今天在宫中发生的事,便是最好的理由。

    哪怕李治问起来,他也可以直言相告。

    这些皆在都察寺的职责之内。

第五章 外戚

    过了半支香时间,李博手捧着卷宗过来了。

    和长安城的信息比起来,宫里的卷宗并不多。

    苏大为接过,翻开后细细查阅。

    一边查,一边向李博问道:“对贺兰敏之那边,有派人盯着吗?”

    “这几年一直有眼线盯着,但贺兰敏之身边的明崇俨极难对付,我怀疑他们早就察觉了。”

    “所以没查到有用的东西?”

    苏大为翻着卷宗,头也不抬的问。

    “目前没有发现可疑处。”

    “我离开这几年,长安城里有诡异伤人的事吗?”

    “没有。”

    “宫中?”

    “那就更没有了。”

    “嗯?武顺还有贺兰敏月,都入宫了?”

    苏大为翻动卷宗的手,突然停了一瞬。

    李博不明所以,下意识的道:“武顺去岁入宫,封韩国夫人,其女贺兰敏月,封魏国夫人,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姐妹,母女,同侍一夫?

    这在后世是不可想像的,会激起极大的道德舆论。

    但在大唐,简直再正常不过。

    太宗杀建成、元吉,又纳了他们的女人。

    还有徐惠妃,是太宗的女人,她的妹妹徐氏,又是李治的徐婕妤。

    更何况李治还把太宗时的才人,武媚娘给纳了,甚至封了皇后。

    现在再纳了武媚娘的姐姐,顺带把姐姐的女儿一起收了。

    好像……

    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苏大为脑子里此刻只有两个字,“固宠”。

    李治固然是需要武媚娘。

    两人的感情也确实很好。

    夫唱妇随,一起经营大唐帝国,这么大的事业。

    甚至上尊号都是“天皇、天后”。

    但如此受宠的武媚娘,显然竞争压力也极大。

    后宫中美女才女层出不穷。

    要想留住李治的心,连武媚娘都需要把自己的亲姐和姐姐的女儿拉入宫做帮手。

    后宫简直是个修罗场。

    苏大为不在其中,很难想像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光凭今天宴席间发生的事,就不难想像。

    权力引发的冲突斗争,是何等剧烈。

    自己不过是一个远赴百济征战的将军,回来第一天就被人刺杀。

    第二天在“家宴”上,就先后出现贺兰敏之和那个道士郭行真的针对。

    这还不算李义府偷偷挖坑,在李治面前想阴自己。

    定了定神,苏大为翻动着卷宗,终于找到他想看到的部份。

    “郭行真,据说此前在终南得仙人传授仙法,一直在山中修炼,后来李弘因病,陛下和武后则放榜求天下名医高士,有能为太子治病则,赏千金,封伯。

    这郭行真不知何时来到长安,竟与武顺结识,后来经武顺介绍入宫。

    陛下与武后试过此人,见他道术通玄,便命其替太子诊治。

    此道言如果能炼成上丹,不但能医好太子,就算连陛下的身体,也能一并医好。

    之后又屡次展露神通,陛下与武后甚信之。”

    苏大为念完关于郭行真的这一段文字。

    看了看时间。

    这道士来长安,刚刚半年。

    半年时间,从一个山野中修炼的野道士,一跃而成为帝国天子座前红人。

    可谓是一飞冲天。

    “他提了许多次炼丹,不知炼丹究竟需要哪些药材,好像不太容易凑齐?”

    苏大为翻了翻卷宗,没看到,抬头问李博。

    “这个……都察寺没查到,或许宫里有人知道,但陛下和武后有意封口。”

    “知道了。”

    苏大为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只是心里,暗暗对此事上心。

    那道士,今天在宴上都数次提到炼药的物事。

    以苏大为推断,如果此人真是妖道,要么为钱财,要么为名利,要么,就是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地。

    总之须得加倍提防。

    “要是炼丹能治好肺结核,那他真该去领诺贝尔奖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

    李博站在桌案前,有些诧异的问:“什么贝?什么奖?”

    “没事,无须在意这些。”

    苏大为摇摇头,皱眉又翻动着卷宗。

    许多事,看起来零零碎碎,但是一起看完,在他的脑中,渐渐拚凑出新的形状。

    “武后现在……”

    “什么?”

    “想不到,武后的亲族,已经有这么大的势力。”

    苏大为暗自皱眉。

    看了卷宗中关于武后的资料,可谓触目惊心。

    自武媚娘成为皇后,虽然李治一直有意限制,几乎没有官员明里投靠武媚娘。

    但暗中支持的人,还是有一些。

    这些不足为奇,真正令苏大为在意的是,外戚。

    武媚娘入宫,引武顺和贺兰敏月、贺兰敏之、母亲杨氏为援。

    其中武顺被封韩国夫人,贺兰敏月封魏国夫人。

    杨氏封荣国夫人。

    而外甥贺兰敏之起家便是是尚衣奉御,这等肥差。

    接着又授太子左庶子,迁左散骑常侍、弘文馆学士。

    出继外祖父武士彟,赐姓武氏,袭封周国公。

    拜太子宾客、检校秘书监。

    在贺兰敏之身边,已经聚齐起不少奇人异士,势力不小。

    而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魏国夫人,光是人家送的宅子,便有四座。

    占地上百顷。

    此外还有人暗送家财,送田产。

    在长安城外,上好良田,便有人一次赠予千顷。

    除了田产,各种域外奇珍,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珍宝香料,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杨氏的三女武氏嫁与郭孝慎,此时自然也沾到喜气,一荣俱荣。

    杨氏出自弘农,杨氏这边的亲族,之前在武媚娘无名的时候,一个也不见。

    现在也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冒出来许多。

    凡是沾亲带故的,皆有赏赐。

    在武媚娘身边,光是母亲这边的亲族,便已聚成一个极大的利益群体。

    这还不算在父族那边的武氏。

    因为早年武氏欺凌杨氏和武媚娘,武元庆和武元爽这两个异母的混帐哥哥,倒没沾到多少光。

    武元庆被武媚娘外放为龙州刺史。

    龙州,大概在后世广西崇左市辖,龙州县一带。

    说是刺史,等同流放了。

    武元爽开始还好,武媚封后,他被升为少府少监。

    但是没多久武媚娘让他出任濠州刺史,后又因事流放振州。

    后世海南三亚。

    一个海南,一个广西,在唐朝,基本都是原始丛林,蛮荒瘴疠之所。

    发配去那边,基本就是阎王爷点名。

    除了这两个倒霉蛋,其他但凡能和武媚娘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无不鸡犬升天。

    此时的武媚娘,早已非是当年一心许佛的明空法师。

    在她身边,身后,已经形成庞大的外戚利益团体。

    这还是李治擅于平衡内外,有心压制的结果。

    若不然,按汉时的情况,只怕武媚娘的亲族会膨胀得更加可怕。

    “权力……权力真如怪兽一般。”

    “寺卿,你说什么?”

    “没什么,对了……”

    苏大为将卷宗合上,微微闭眼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内容。

    过了片刻,将卷宗推向李博:“可以还回去了,还了过来,我再和你说一下昨日被刺的案子。”

    “是。”

    李博拱了拱手,将这些卷宗收起。

    捧在怀里归还给档案室。

    苏大为脑中,趁此功夫,还在翻来覆去的想。

    武媚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关系和人脉,已经复杂如蛛网。

    别说郭行真,在武后身边,现在的道士,又何止一个郭行真。

    如潘师正、刘道合,这些都是鼎鼎大名的道家高人。

    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各道各派,就更多了。

    贺兰敏之身边,都聚了不少能人异士,何况在武媚娘那里。

    李治是否知道这一切情况?

    他应该是知道的。

    李治的手段好像是尽力打压武媚在朝中的势力渗透。

    是一种既用,且防的策略。

    因为他的身体不好,需要武媚帮他处理繁杂事务。

    同时推武媚出去,可以吸引朝臣的火力,所有朝臣的针对目标,都朝着武媚。

    李治可以藏在武媚身后,从容布局,去推动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武媚娘对他来说,不可替代。

    但李治也是英明之主,他也防着武媚娘坐大。

    所以对朝中朝臣和武媚娘的关系,盯得还是比较紧。

    一些明显倾向武媚娘,妨碍了整体平衡的官员,都会被李治找到借口,一一定点拔除。

    在权势上李治是压制武后一族。

    但是在钱财和名望上,李治就不太管束了。

    大概李治是不太看得起所谓江湖上的异人之士。

    真正有本事的,大多都投效朝廷,比如太史局。

    所以也任由贺兰敏之去折腾。

    将这些问题想透,苏大为再看贺兰敏之和郭行真,便有些明悟。

    自己,算是武媚娘身边唯一的异类。

    自己投资武媚娘,或者说抱定武媚娘的大腿,是在武媚娘做为明空法师,最落寞的时候。

    所以与武媚娘建立起的交情和信任,非旁人可别。

    这一点,恐怕是贺兰敏之这样的人,难以想通的。

    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比亲人更得武媚娘的信赖。

    何况武媚身边,最缺的就是朝中势力。

    苏大为虽不在朝中,但他身在战场,掌握军权,属于军中实权人物。

    而且上升潜力巨大。

    哪怕他现在回长安了,一但边疆有事,李治随时都得起用。

    到那时,手握至少数万大唐精锐的苏大为,将是武媚娘最可靠的羽翼。

    更何况,苏大为用兵有一个特点,最擅长召集仆从。

    他打西突厥,打百济,打倭国,大量都是就地征召仆从,而且发挥出不俗的战力。

    而府兵精锐,苏大为往往就带上三个折冲府,两千余人。

    能打出这样的战绩,实在令人侧目。

    据方才卷宗上的资料,李治在接到苏大为征倭的奏折,在看到他的兵力配置时,当时是惊得站了起来。

    那么胖大的皇帝陛下,平时连坐着都喘气的人。

    在那一瞬间,居然几乎跳着站起来,惊呼:“此人将为朕之臂掖乎?”

    张帝国臂掖,收尽边疆土地。

    数百年前大汉,张掖之故事。

第六章 玉华宫

    苏大为能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存在,对贺兰敏之和郭行真等人,是一种威胁。

    可是真相到底如何,也只能待以后查明。

    苏大为提笔,在纸上轻轻写下郭行真的名字。

    他初来大唐时,用毛笔写字还颇不习惯,但这十来年的历练,如今一笔字倒也似模似样。

    “郭行真,这人还得继续查,卷宗上的资料太过简陋,你回头找天字乙组,派他们细细挖一下,看看还能否挖出点东西来。”

    “好。”

    李博看了一眼,点头应下。

    “至于贺兰敏之那边,明崇俨和他都有异人之能,不能等闲视之,也用天字组吧,看看天字丙组在不在,若在,就派他们暗中监察。”

    “是。”

    天字组,是都察寺历年网罗的奇人异士。

    其中不乏从不良人中挑出来的积年老手。

    未必个个是异人,但都有一两手绝活。

    只有最狡猾最难缠的目标,才需要出动天字组。

    都察寺内的组别,按等级分“天地玄宗,万气本根”。

    是苏大为当年定下的。

    天字组能力最强,后面依次递减。

    安排完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的事,苏大为继续道:“关于昨日我遇刺之事,你有何看法?”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微微一笑:“寺卿却又来考我。”

    “说说看。”

    “那人虽是行刺,但身手并不高明,而且并没有配合之埋伏,也没有后续的动作,依我看,说是刺杀,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

    “提醒你,都察寺可能已经被人掺沙子。”

    李博这句话,令苏大为有些警觉起来。

    “这么说,行刺幕后之人,是友非敌?”

    “那也未必。”

    李博摇头道:“有可能是提醒,也有可能是想混水摸鱼,万一真的得手了呢?毕竟借着都察寺探员的身份接近你,有极大的隐蔽性。”

    “敢这么想的,只怕是不太了解我。”

    苏大为微微一笑。

    以他异人四品,全长安能胜过他的,也就袁守诚、玄奘身边的行者、还有李淳风等廖廖数人。

    李博点头应是:“却是如此,所以我有两个判断,一是幕后之人,想借寺卿之手,除去一些人;二是有人想混水摸鱼,或者试探一下寺卿,好比投石问路。”

    “试探的话,会试探什么?”

    “比如寺卿与宫里的关系,比如不确定都察寺内的备细,故意试探你是否寺卿?”李博有些不确定,明亮的眼神微微闪动。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可能性太多,说明我们了解得太少,从行刺人身上,能查出什么来吗?”

    “此人是一个逃奴。”

    “逃奴?”苏大为微微一愣。

    “苏定方大总管征百济后,带回大量百济的文武贵族,其中还有不少贵族门人,后来在洛阳发卖,不少人做了官奴,也有一些通过牙人行,卖给长安的一些贵人做私奴。”

    苏大为略微点头,这事他略知一二。

    怎么说呢,每当战乱,百姓最苦,其次就是那些中层贵族。

    亦即后世所说中产阶层。

    百济被唐军攻破后,为了补充唐军军费的不足,一场自上而下的劫掠开始。

    百济顶层的如扶余王室,倒还好。

    唐军最多只是抄没一些私财,但人身安全还是可以保证。

    可是百济朝中的官员,中层的贵族以及下面的百姓,就难说了。

    半岛女子生性温柔,倒是长安一些贵人们喜欢的。

    唐军除了抄没财货,对青壮年劳力,以及女子,也俘虏不少。

    大部份都用船运回大唐。

    一部份在洛阳时发卖,另一部份运回长安,经牙人行卖掉。

    大唐勋贵家中下人,除去少部份是破产的农人,很大一部份,是征伐各国所获的奴隶。

    “这人是之前在长安牙人行发卖的奴仆,卖至荣国夫人府上,但此人后来逃亡了,不知所踪。”

    “荣国夫人?”

    苏大为眉头皱起。

    荣国夫人,便是武媚娘的母亲杨氏。

    这是巧合吗?

    “总之从这人的身份上,很难挖到有用的东西。”

    “你看看八指……算了,我一会亲自去一趟,请八指他们协同调查。”

    钱八指如今还在长安县任不良副帅。

    他的办案经验丰富,如果让他去查,或许还能从长安市行三教九流中,摸到一丝线索。

    这类案子,以都察寺的人力,很难弄清楚。

    好在还有不良人可以借用,算做都察寺的外围延伸。

    其实说白了,都察寺便是升级版的不良人。

    只是这个组织规模更大,组织更严密,更针对情报监察部份。

    “陛下限我三日破此案,如果到了刺客这里就查不下去,只怕此次我会闹笑话了。”

    苏大为起身:“此案你同我一起察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线索。”

    “说起别的线索,倒还真有。”

    李博道:“此人的牙……”

    “牙怎么了?”

    “他的牙修补过,在长安,能补牙的铺子只有一家。”

    李博面上微露出一丝得意:“此外,他牙中藏的毒,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做的。”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之喜:“那铺名叫什么?现在同我去看看。”

    “不急,高大虎已经带人去了。”

    李博向他拱手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属下想报与寺卿。”

    “何事?”

    “玄奘法师病重。”

    ……

    玄奘法师早已不在长安大慈恩寺中。

    显庆二年,玄奘借着陪驾住在洛阳的机会,第二次提出入住少林寺的请求。

    “望乞骸骨,毕命山林,礼诵经行,以答提奖”。

    次日,李治回信拒绝。

    显庆三年,玄奘移居西明寺,因常为琐事所扰,遂迁居玉华宫,致力译经。

    苏大为回长安,心里一直记挂着三个人。

    除了柳娘子,第二个是丹阳郡公李客师,第三个便是玄奘法师。

    本来想待俗事处理完毕,再前往拜见,但听得李博所说,玄奘病伤沉重,已经多日无法视事。

    就连译经都不得已停了下来。

    得知此事,苏大为无法再保持淡定,将手头之事交给李博,立刻赶往玉华宫。

    玉华宫大致位于后世陕西铜川西北郊的玉华镇。

    距离黄帝陵五十五公里,距离长安,则有一百二十余公里。

    属陕甘交界的子午岭南端乔山山系。

    海拔一千六百余米,占地两千四百余顷。

    据说荣国夫人和魏国夫人,在这里都还有田产。

    玉华宫原名仁智宫,是唐时四大避暑行宫之一。

    是由唐高祖李渊于唐武德七年,营造的一座军事与避暑合一的山宫。

    建成之际,李渊就率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来此避暑。

    时值留守京城长安的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争夺皇位正到关键时刻。

    李建成认为天赐良机,乘势起兵,发动了宫廷政变。

    李渊得知消息后,迅速平定了叛乱,逼得李建成不得不来到玉华宫,向李渊负荆请罪,请求饶恕。

    李渊将其关押,在此上演历史上著名的“扣释太子”事件。

    在唐的四大避暑胜地中,玉华宫修建最晚,规模最大,风景最佳。

    李治也是怜玄奘身体每况逾下,又不肯放玄奘回归洛阳。

    才特许玄奘在此译经以及养病。

    玉华宫附近有郭玉沟、珊瑚谷洞天福地,有玉华湖,七叶湖风光无限。

    阳春,这里山花烂漫,美不胜收。

    盛夏,溪回松风,旷然神怡。

    金秋,有秋叶静美,斑阑如画。

    隆冬,银妆素裹,冰雪莽莽。

    然而,生命已经渐渐走向尽头的玄奘法师,却无力去欣赏初冬的景致。

    他如六年前,初来玉华宫时一样,盘坐于蒲团之上,跌伽而坐。

    干枯苍老的手指,拨动着手里一串乌黑发亮的念珠。

    只是过去做了无数功课,早已成为肌肉本能的动作,如今却显得无比干涩。

    每一下拨动念珠,都很缓慢,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玄奘的双眸一片晦暗,远眺着宫外的枯枝落叶。

    这副画面,就像是定格了一样。

    行者拄棒靠在门旁,时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再看向外面。

    似乎在等待什么。

    究竟在等待什么,行者也不知道。

    他的心从来都如磐石一般,此时竟有些惶恐。

    他感觉到,从玄奘老迈的躯体里,生命正飞速的流逝。

    “法师,以你的智慧,若随我修炼异人之术,定能延年益寿,超脱凡人。”

    “我自小生在洛阳,十三岁便许了佛,毕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弘扬佛法。

    佛法浩荡无边,我便是用一生都未能窥其一二,又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别的事。”

    玄奘当时的声音犹在耳边。

    那时的玄奘,那样的年青。

    从他的眼中,行者看到对佛法的坚持,对信仰的执着,对前路艰险的无畏。

    “我虽不能像法师这样,发大愿弘法,但我敬法师,愿为师护法。”

    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知不觉,眼角竟有些湿润。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光阴如白马过隙。

    记忆里还是青壮年的玄奘法师,如今已经垂垂老朽。

    “法师,你既修佛法,还有何看不破的?若不是那些年西行路上,各种险阻磨难留下的病根,回大唐这些年一直拚命译经耗尽了你的元气,何致于……”

    玄奘法师没有说话,只是枯坐着,缓慢的拨着念珠。

    每一颗珠子过去,就像是逝去一刹。

第七章 托付

    行者不忍看到玄奘逐渐失去生机,他扭头看向宫外。

    就在这一刻,他的眼中金芒一闪。

    “他来了。”

    行者终于知道,心中那种玄妙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

    是的,他的确是在等一位客人。

    他与玄奘法师一样,都在等这位客人。

    已经等了好久了。

    行者甚至怀疑,若不是心中想见这位客人,玄奘法师能否坚持到现在。

    法师体内的精元,早已油尽灯枯,纯是靠着一股执念在支撑。

    莽莽的群山间,黑色的龙子如火焰般从地平线跃出。

    一切的景物在龙子面前,变得模糊,化作激烈的残影向后飞掠。

    苏大为跨在龙子背上,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他一抬头,目光穿过数十里的空间,与视线尽头玉华宫中某位存在,碰撞在一起。

    苏大为猛地一拉龙子的缰绳。

    身下的龙马猛地人立起来,双蹄在空中踏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声如雷霆,远远传递。

    苏大为一拍龙子,人与马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沿着山脊踏着枯黄的落叶,飞速而上。

    已是初冬,幸还山间还没落雪。

    山道还算容易行走。

    片刻之后,苏大为已经来到玉华宫前。

    早有沙弥守在门口,向苏大为合什行礼:“请问是苏大为,苏施主吗?”

    “正是。”

    苏大为翻身跃下。

    沙弥道:“法师和行者师兄都在殿中等候,请随我来。”

    苏大为轻拍了下龙子的马背,在它耳旁道:“我去见见故人,你就在附近等我。”

    龙子通灵,甩了甩脖颈上的鬃毛,冲苏大为点点头,轻嘶一声。

    转身自顾自去了。

    苏大为跟着沙弥跨入玉华宫。

    宫殿壮丽恢弘,然而苏大为却无心去欣赏。

    心中隐隐感觉到一丝沉重。

    玄奘法师身体真的不成了吗?

    虽然知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个自己熟悉的师长,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代高僧,眼看着一步步远去。

    心里头,竟生出万般怅然与痛惜。

    当年在长安里,无数个日夜到玄奘法师坐前,听他讲经,得他指点,领悟到许多道理。

    也使他在异人的修行中,进境一日千里。

    也正是玄奘法师,令他明白,修行一途,不光是身体的锤炼,更重心灵修为。

    要想“悟”,须得守住心猿与意马。

    心中念头纷乱,各种回忆与杂念,纷沓而至。

    一时间,稳定的心境都有些动摇。

    苏大为立时察觉,忙深吸了口气,将这些杂念压下。

    跟着沙弥行走,不知不觉已穿过前殿。

    很快来到中间一座大殿。

    但见院中干净整洁。

    许多静默的僧人席地而坐。

    院内摆置着许多木架,上面堆满着无数经文。

    那些僧人或研读,或校对。

    在帮玄奘一起做着译经工作。

    译经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庞大的僧团相助。

    见到沙弥带着陌生人来,院中僧人也无人抬头,都在忙着手里的工作。

    苏大为一眼看到,在殿门旁,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加快脚步,越过沙弥,来到行者面前:“行者师兄,法师他?”

    “在里面,法师在等你。”

    行者喉头微微蠕动,侧身让开。

    苏大为匆匆扫了行者一眼,只觉得行者的神情有些怪异。

    与往日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一时又说不出来。

    踏入殿中,首先是觉得眼前光线微微一黯。

    鼻中隐隐嗅到一种檀香味。

    随即看到倚着照壁,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玄奘法师。

    苏大为看到玄奘时,恰好对方的也张开双眼,与之对视。

    “法师,我回来了。”

    苏大为心中微震,快步上去,单膝跪在玄奘身前。

    “你回来了,甚好。”

    玄奘的面上,无喜无辈。

    声音略有些沙哑。

    主动伸手握住苏大为的手:“地上凉,你且起来。”

    苏大为心里又是一惊。

    玄奘的手,瘦骨嶙峋,简直就是皮包着骨。

    而且这干瘪而苍老的手,触之冰凉,仿佛没有一丝血气。

    “行者师兄,法师的手怎么这般冷?法师还盘坐地上,这……”

    “毋须担心。”

    玄奘手上微微用力,想将苏大为拉起。

    但他连坐着都吃力了,这拉的力气,甚至不如孩童。

    苏大为不敢与之相抗,忙随着站起。

    “法师,地上寒冷,我帮你换个暖和的地方可好?”

    “不必……”

    行者在这时,忍不住开口:“法师已经数日水米未进了。”

    “法师,这如何使得?不吃东西可不成。”

    苏大为急道。

    他身为异人四品,如今的饭量只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轻力壮,如果数日不吃,也会极度虚弱下去。

    更何况以玄奘的年纪和身体。

    别说病痛,这么饿几天,哪还有命在。

    “贫僧不饿。”

    玄奘坚决的摇头道:“阿弥,你来了,很好,就陪我坐一会。”

    苏大为心中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有些着急的回头看了一眼行者,却见行者眼带雾气,微微摇头。

    心知不可劝。

    只能心中叹息一声,回头看向玄奘。

    听说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尽头时,都会有感应,有异象。

    玄奘法师喝令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涅盘之日。

    “阿弥,不必多想,金刚经世尊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玄奘法师说的,乃是他翻译的《能断金刚经》。

    《金刚经》有多个译版,以鸠摩罗什版最为朗朗上口,皆因鸠摩罗什既通汉文,又有极高的音律造诣,翻译以意为先,以节奏易上口,易记颂为要。

    玄奘法师却是坚持直译。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经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将佛经原貌示人。

    苏大为略一沉吟,拖来一个蒲团,在玄奘法师面前,依样盘膝坐下。

    低头道:“愿听法师教诲。”

    “自从显庆五年,来到玉华宫,我始译《大般若经》。

    此经梵本计二十万颂,卷帙浩繁,门徒每请删节精简,贫僧坚持不删一字。

    至龙朔今年,终于译完这部多达六百卷的长经巨著。”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气道:“译完这部,贫僧已感心力枯竭,虽还有诺干经文未及译,但此后还有门徒继续把译经之事继承下去,贫僧在此事,已无遗憾。”

    “法师……”

    “我虽精修佛法,但身体已经枯朽,近来已经感觉涅盘之日近,对于弘扬佛法之事,贫僧已无愧于佛,唯有一件……”

    “法师请说。”

    苏大为心中惊讶,不知除了译经外,还有何事能让玄奘念念不忘。

    “贞观三年秋,有来自秦州的僧侣孝达在长安学涅槃经,学成返乡,我与孝达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后,又与人结伴去了兰州,再转凉州。

    当时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关。

    尽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诺举国都会听我教诲,并说如果不从,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当时答说,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

    并以绝食明志。

    最终,麴文泰被打动,不但没有为难,还以举国之力,助我西行。

    贫僧至今记得,麴文泰赠我四沙弥,以充给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并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

    并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过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说起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苏大为也不由为之动容。

    高昌国小,这些金银物事,按高昌国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积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来,全都奉送给玄奘法师。

    “此外,麴文泰给西行沿路二十四国国王,都写了国书,每书附大绫一匹为信。”

    苏大为心中默默算着。

    大绫比普通的绫贵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万银钱。

    “为了寻求西突厥叶护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献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

    苏大为听到这里,一时无言。

    这位麴文泰,当真是有当世孟尝的风骨。

    一下子把国家数十年积蓄都送了出去,而且为玄奘法师考虑如此周全。

    让人除了感动,又复何言?

    “法师,我听说高昌……”

    “是啊,贫僧在天竺学成归来,按与麴文泰的约定,要留在高昌替他传法三年,可是等贫僧原路返回的时候,才知道……高昌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知道,高昌国,在贞观十四年,为大唐所灭。

    玄奘法师从天竺归大唐时,本来可以走海路,并且有两个崇佛国家愿意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将免去许多旅途劳苦。

    但玄奘法师牢记与高昌王麴文泰十几年前的约定,绕行上万里,重履险地,只为去高昌国说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达,才知道,世上已无高昌。

    原处只有大唐的高昌县。

    后来又变成大唐安西都护府。

    至于高昌国王麴文泰,没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迁往别处安置。

    几经碾转,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师一向平静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丝苦涩。

    “贫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这一件事,无法实现承诺,引为憾事。”

    “法师,一切因缘际会,无常非常,法师何必执着。”

    “执与非执,空与非空,又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玄奘双手合什道:“我辈学佛,所谓者何,无非心所安处,此念即起,若刻意去当它为空,便又落入执中。

    阿弥,贫僧有一事相托。”

    “法师请说。”

    玄奘法师是苏大为最为敬仰的师长,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苏大为心中,愿为玄奘做点什么。

    看着此时老迈,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第八章 一诺千金

    “我西行往返共计十九年,行程五万里,所经所闻一百三十八国,返长安后,在太宗与陛下支持下,又召集大寺高僧组成译场,又经十九年,呕心沥血译出佛经七十五部,凡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万言……

    当年佛前许的愿,贫僧还了。

    我此生于佛,已无憾事。

    唯有欠下高昌国主的承诺……”

    玄奘法师的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

    伸出颤巍巍的手,在身旁摸索着。

    行者一闪身,上前替他拾起一个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有几卷散发出墨香的经卷。

    玄奘将其拿在手里,双手捧着递向苏大为:“这是由我口述,经由辩机等为我执笔,完成的《大唐西域记》,将来……若将来有机会,请将它替我,交给高昌国主后人,以全贫僧之念。”

    “是。”

    苏大为肃容,双手接过,低声道:“领法旨。”

    后世1981年,《大唐西域记》残卷在新疆鄯善县吐峪沟乡石窟寺出土。

    此即苏大为完成玄奘法师遗愿,将《大唐西域记》,交予麴氏后人,麴智谌。

    后来安史之乱,麴氏为避祸,逃回高昌故地,并将《大唐西域记》原本埋藏。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纵观《大唐西域记》里,并没有关于高昌国主这一段记录。

    倒是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的弟子彦悰、唐慧等人,依据玄奘平时提及之事,写出的另一部著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记录了此事。

    苏大为接过《大唐西域记》,向玄奘问:“法师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玄奘摇头。

    苏大为想了想又问:“那法师还有想说的话吗?”

    玄奘亦摇头。

    苏大为于是起身,向玄奘拜了三拜,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话已说尽,他非是柔弱之人,不想露出悲伤色,给玄奘法师看见。

    看着苏大为渐行渐远,行者转头看向玄奘。

    玄奘轻拨念珠道:“石磐陀,待我圆寂之后,你便回你的家乡……”

    “法师!”

    行者跪下,眼中含泪。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

    玄奘于玉华宫圆寂。

    其后,行者不知所踪。

    二月,朝野百万余人,送葬玄奘灵骨归葬白鹿原。

    唐末天下大乱,寺僧遂护玄奘灵骨至终南山紫阁寺安葬。

    至赵宁宋端拱元年,金陵天禧寺住持可政朝山来此,在废寺危塔中,发现玄奘发师顶骨。

    遂亲自千里背负,迎归金陵千禧寺供奉。

    明洪武十九年,寺僧守仁及居士等将法师顶骨由故千禧寺,迁至南岗,建三藏塔安奉。

    清咸丰六年,该寺毁于战火。

    清末此地建江南金陵机器制造局。

    民国改为金陵兵工厂。

    1943年,侵占南京日军在施工中,从三藏塔遗址中发掘出安奉玄奘法师顶骨的石函。

    日方后来迫于舆论压力,将顶骨分为三份。

    此为后话。

    ……

    苏大为是含着热泪离开玉华宫的。

    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足够强大的心境。

    能遇泰山崩而色不改。

    能遇惊雷,而有静气。

    可是在刚才面对玄奘法师的一瞬,内心翻涌的情绪,那种悲伤,几乎无法克制。

    可能,那便是情义。

    亦师亦友,一代高僧,终如落日,渐渐西沉。

    岁月如此无情,或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如玄奘一般老迈,或许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

    可是法师啊。

    今后,我苏大为到哪里再去聆听您的教诲。

    铛~

    玉华宫中传出钟声。

    余音袅袅,回荡于天地间。

    面对天地夕阳。

    苏大为心中,突兀涌出巨大的孤独感。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

    龙子听得啸音,从山野中钻出,将一颗脑袋挨着苏大为拚命磨蹭。

    苏大为翻身而上。

    大喝一声:“龙子,跑起来,我要去昆明湖,我要见郡公!”

    孤独。

    无法言说的孤独。

    这世上,自己能畅快交谈的人,又少一个。

    今后,只会越来越少。

    唏嘶~

    龙子一声怒吼,放开四蹄,如风驰电掣,奔向远方。

    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伏在龙子背上,回头后望。

    不知这道目光,能否再看见玉华宫中的行者与法师。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历史。”

    ……

    “郡公,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啊!”

    “阿弥,你是喝酒喝醉了不成?”

    端坐在昆明池边垂钓的李客师,看着夕阳中,狂奔而来,又立定在自己面前的龙子。

    看着苏大为从上面翻身跳下来,突然说出令他莫名的话,不由汗毛倒竖,厉声道:“你究竟是不是阿弥,还是谁假扮的?阿弥那臭小子才不会说这般肉麻的话。”

    “是我!”

    苏大为苦笑道:“我刚见到一个长辈,他……快圆寂了。”

    “你说的,是玄奘吧?”

    “郡公,你知道?”

    “呵呵,这长安城方圆数百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李客师自得一笑,手腕一抖,一尾大鱼,随着他的钓竿跃水而出。

    “有了,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郡公。”

    苏大为忽然上来,伸臂给他一个熊抱。

    “我有些难受。”

    “你这小猾头……”

    李客师先是一愣,将眼一瞪。

    然后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出去三年,一回来就这样,我这人越老,越受不得这些,随我回去喝酒。”

    “好。”

    三年了,自从李大勇死在百济,苏大为前往百济,为李大勇报仇。

    已经过去三年。

    夜色降临。

    昆明池旁的楼中,灯火通明。

    酒菜满桌,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不少。

    苏大为觉得今晚好像特别容易醉。

    他摇晃着,举起手里的酒,向李客师道:“郡公,大勇阿兄的仇,我报了,所有人,所有参与的人,一个没落,全都是我亲手……

    道琛和鬼室福信,最后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求我放过他们。

    我问他们,当时为何不放过大勇。

    最后,我亲手用横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他们的首级,我让人硝制了,这次没带来,下次,我一起带过来,和郡公您一起,祭拜大勇。”

    “阿弥。”

    李客师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重。

    “够了,大勇的仇你报了,这便够了。”

    停了一停,他狠狠灌了一口酒:“老夫有四个儿子,早夭了一个,最疼的是这个,可是……可是他愿意为大唐去做那些事,那是他的选择,都是命。”

    李客师狠狠喝了一口酒,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都是命,阿弥,这些事,都过去了,你为大勇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要……你要保重自己。

    为了大勇的事,私自斩杀道琛和鬼室福信,不值当。

    真的,不值当。

    就算大勇还活着,他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好好听陛下的旨意。

    而不是为了替他报仇,便任意妄为。”

    苏大为狠狠灌了口酒。

    从喉咙,到胃里,**辣的。

    好像一切的烦恼,都麻木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不知是什么样的液体。

    “郡公,我知道,但是我还年轻,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一股气在我的胸膛里,郡公,那是意气。”

    “意气你个头,老夫何尝没有年轻过?”

    李客师剧烈咳嗽着,用力捶了苏大为一拳。

    “好好活下去,好好的,不要……不要再……要珍惜,你现在的一切。”

    “郡公,这木偶,当年是大勇哥亲手雕给我的,我后来送给你,但是去百济前,你又送还给我。

    我一直,放在心里,这次去了百济,我终于将大勇哥想做,没做的事,全都做了。

    百济平了,高句丽灭了,新罗老实了,倭国也打服了。

    郡公,我杀那些仇人时,都是用这个木偶祭奠大勇哥。

    如今,我想把它还给你,就当大勇哥留下的念想。”

    苏大为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个李大勇当年亲手雕的人偶。

    “木偶我收下了,大勇的事,我们都放下,你也不可再为此事伤心,知道吗?”

    “好。”

    天色渐渐暗沉。

    又一点一点,恢复黎明。

    李客师从一堆空空的酒瓶里爬起来。

    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楼上,只有无数空空的酒瓶,以及苏大为留下的那只木雕。

    一切,都像是三年前一样。

    只是,许多事,其实已经不同了。

    因为摸无无数遍,人偶表面早已油光锃亮。

    每一次想起李大勇时,苏大为都会忍不住取出木雕,轻轻抚摸着人偶。

    在心中,想起与李大勇相识的一幕幕。

    不知不觉,竟已将木偶摸到包浆。

    李客师怔怔的看着木雕,一脚将脚旁的空瓶踢飞。

    “阿弥……大勇。”

    他的眼睛闭上,苍老的脸庞上,一颗黄豆大的浊泪,从眼角落下。

    “虽然失去了大勇,但有阿弥,老夫又有何憾。”

    三年前,为了李大勇之仇,苏大为改变自己不愿从军的想法,前往百济,为李大勇报仇。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从一个普通的折冲府都尉,一直到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

    但他从未忘记,为何要去百济。

    甚至不惜冒着李治可能震怒的危险,将道琛和鬼室福信私扣下。

    所有的前途、危险,他都一肩担下。

    只因对李客师承诺过,要替大勇报仇。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第九章 大娘子知道了

    清晨时分,苏大为通过城门,牵马走入朱雀大道。

    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见见柳娘子和聂苏,还是去都察寺衙门里,继续自己的工作。

    说好的想要自由散漫过一生呢?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

    怎么来到大唐,职权是越来越高,但这时间,也越来越不由自主。

    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是怎么回事。

    想起聂苏和柳娘子,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愧疚。

    再想起李客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儿,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与他待过多久,没好好传授他武艺。

    实在有些不称职。

    想到这些,他想明白自己今天要做些什么。

    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将都察寺的工作安排下去,嘱咐案情一有新进展,便让高大虎去家中找自己。

    然后便溜达着回家去了。

    好在都察寺的工作特殊,不用像县君一样天天需要坐在衙门里点卯。

    穿过永安渠,经过一座座热闹的市坊,又路过繁华的西市,苏大为牵着龙子,终于返回自家的宅子。

    伸手推了推们,里面落了栓。

    扣起门环拍了拍,片刻后,身材高大健硕的高舍鸡抹着额头的汗珠,替苏大为打开大门。

    高舍鸡是苏大为破高句丽后,得到的奴仆。

    破国之日,唐军上下极有默契的劫掠三日,除了金银宝货,最重要的便是人口。

    高舍鸡混在一堆逃人奴隶中,本来苏大为并没有看到他。

    但是军中将领一定要苏大为挑几个,否则大家都不好意思分。

    苏大为骑马经过围地蹲踞的奴隶中,勉为其难的随手点了几个。

    高舍鸡是当时主动站起来,说愿意跟随将军为奴。

    这小子眼光忒准,一眼认定苏大为是唐军中的高级将领。

    跟着唐军大官,比做普通奴隶发卖,日子显然不一样。

    “高舍鸡,你怎么这般模样?”

    苏大为有些诧异。

    现在已经入冬了吧,这天寒地冻的,高舍鸡这小子居然满头大汗?

    这是做了什么。

    高舍鸡见是苏大为,忙笨拙的学着唐人的叉手礼,结结巴巴的道:“家主,我,我跟着,小娘子,他们,在演武场。”

    苏大为点点头,明白过来。

    大概是聂苏他们在院中晨练,高舍鸡也在一旁依样模仿。

    晨练这习惯,还是苏大为带出来的。

    后来住在宅子里的周良、大白熊沈元,还有李博、李客他们,也都跟着一起练,渐渐成了苏大为府上不成文的规矩。

    周良如今还在百济。

    苏大为已经抽调人手前往百济去替他回来。

    估计再有数月,能回长安。

    沈元无家无室的,倒是一直在苏家住着。

    此外便是李博一家。

    李博现在已经是都察寺得力之人,但可能是想着与苏大为的交情,就算有钱,也不提买宅子置产业的事。

    苏大为自然也由着他。

    何况柳娘子十分喜欢李客,如果这一家搬走了,只怕柳娘子要伤心了。

    苏大为出去这几年,亏得有李博和李客与柳娘子作伴。

    随手拍了拍龙子,让龙子去自己的马房中休息和啃**料。

    苏大为跟着高舍鸡向演武场走去。

    呼噜~

    墙头隐隐传出声响。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黑猫小玉懒洋洋的趴在墙头,晒着阳光。

    见到苏大为,猫瞳里隐隐有妖异的光芒一闪。

    “小玉。”

    苏大为向它点点头。

    小玉尾巴摇了摇,算是打过招呼。

    面上依旧是爱搭不理的高冷。

    苏大为继续向前,远远看到平整的演武场,突然听到一声低吼。

    一道黑影猛地从角落里蹿出。

    “黑三郎!”

    苏大为亲切的叫了一声。

    体型健硕,浑身油光发亮,如同小牛犊子一般的黑三郎,一头扑上来,撞进苏大为怀里。

    屁股后面,硕大如毛刷的尾巴呼呼摇动,激动到不行。

    “好了好了,黑三郎,不要这么热亲,别往我身上舔口水,咱们都是公的……”

    黑三郎的大舌头左右刷动,唾沫四溢。

    逼得一脸嫌弃的苏大为,不得不把它身体推开。

    这货两条前爪搭在苏大为的身上。

    两腿跟人一样立着。

    跟着苏大为向前一蹦一跳的前行。

    这些年下来,黑三郎长得越发长大。

    人立起来,几乎都快要苏大为高了。

    要知道,苏大为如今按后世的身高算,已经是一米九上下……

    “记得以前郡公说过,黑三郎还是幼年期,还在成长,现在也不知是否步入青年?”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诡异属的黑三郎,寿元那是以数百年计的。

    也不知自己这具身体的老爹,当年是从何处得来的黑三郎,还有破魔刀和弩。

    这是个未解之谜。

    “阿弥!”

    刚刚走近,演武场中,一个彪形壮汉看到苏大为,发出快活的声音,伸手向苏大为用力挥了挥。

    苏大为不由笑了:“宝琳,你今天怎么在?”

    “你这恶贼,回长安了也没去我家坐坐,咱们还是亲戚呢。”

    尉迟宝琳恶狠狠的扑上来,一伸胳膊揽住苏大为的肩头。

    “狮子在百济还没回,这几年,可闷坏我了。”

    “我这不是事情忙嘛,昨天才进宫见陛下,你看,我到现在才回家。”

    苏大为一边跟他肩并肩走着,一边一脸嫌弃的将他的手拍开。

    “贼你妈,你这胳膊上都是汗水。”

    “哈哈,一时技痒,用你这的器具活动了下筋骨,好久没这么练过了,真是痛快。”

    尉迟宝琳哈哈笑着,摸了摸被拍红的手背,接着道:“程处嗣也说要来,不过他今日当值,等公务忙完了才过来。”

    “那晚上就在我家用饭吧,我让柳娘子多做几个菜,再弄点酒,咱们兄弟好好喝一场。”

    尉迟宝琳大喜道:“一言为定,对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听说你入城的时候遇刺?是谁干的?”

    “此事说来话长。”

    苏大为转开话题,向他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应该很快会有人去百济换防,到时狮子他们也就回来了。”

    “早点回来就好,没你们在,你不知道那滋味……”

    尉迟宝琳道:“对了,阿弥,下次如果再有出征的事,能否把我也带上?”

    “你也想出去活动下?”

    “废话么,三年守孝期已过,看着你们东征西讨,说不羡慕是假的,我这辈子无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兵法,你不带我建功立业怎么行。”

    苏大为忍住笑道:“行行,下次若有机会,我就向陛下请旨,征调你入伍。”

    “一言为定!”

    尉迟宝琳激动的连连搓动双手。

    脸上一片兴奋潮红。

    “阿兄~”

    聂苏小跑着上来,向着苏大为羞赧一笑。

    却没像往日那样扑上来挂他胸前。

    人的性子就是这般奇怪。

    以前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两人兄妹相处,聂苏与苏大为嬉戏,一点没有男女之防的意思。

    但现在,两人明确了关系,反倒是害羞起来。

    在人前,聂苏也不像过去那样跳脱张扬。

    “阿兄,事情还顺利吗?”

    聂苏陪在苏大为身边,一起走入演武场。

    苏大为的事都没瞒聂苏,她是清楚这次入宫,将会受到天子的“问询”,算是一个小小的难关。

    还有被刺的案子,背后的水也颇深。

    “都顺利,放心。”

    苏大为向聂苏一笑,安抚道。

    “对了,阿兄,阿娘她……”

    “阿娘怎么了?”

    “阿娘可能知道了。”

    “知道什……”

    苏大为的话说到一半,猛地住口。

    聂苏这意思,柳娘子已经知道自己与聂苏的“兄妹恋”了?

    苏大为的脸,隐隐有些涨红。

    他在战场中一往无前,心如磐石。

    可偏偏在面对感情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回来这两天,也一直没敢和柳娘子提及和聂苏的事。

    只盼找个机会。

    不过按他对感情的态度,这个机会,估计要等很久。

    此时听聂苏说到柳娘子居然已知道了。

    刹时间,心情矛盾复杂到极点。

    既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又有担心柳娘子会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尉迟宝琳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嘲笑道:“怕甚,丑媳妇终要见公婆!”

    “你滚!是不是你跟柳娘子泄了底?”

    “我不是,我没有!”

    尉迟宝琳忙赌咒发誓。

    “师父!你回来啦。”

    李客手里抓着一柄木剑,喜笑颜开的跑跳过来。

    “师父,今天有空教客儿练剑吗?”

    “嗯,今天我……”

    苏大为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转头过去。

    一眼看到在一旁屋檐下,柳娘子黑着一张脸,双眼瞪着自己,一言不发。

    不对劲,柳娘子这神色,很不对劲。

    “阿娘!”

    苏大为忙挤出笑脸,远远向柳娘子打招呼。

    却见柳娘子转身进屋,房门“呯”的一声关上。

    要糟。

    苏大为心里莫名有些慌了。

    看老娘这态度,怨念很大的样子。

    莫非真的不喜自己与聂苏在一起?

    尉迟宝琳在一旁,颇有些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柳娘子这模样,跟我阿娘倒有些相似,怪吓人的。”

    他迟疑道:“要不……咱们今晚改期?另外再找时间喝酒。”

    “咳咳。”

    苏大为轻咳几声,故作无事道:“不要紧,一会我去和柳娘子说一下,不妨事。”

    吱呀一声响。

    窗户突然推开。

    没看到柳娘子的脸,只听到冷冰冰的一句:“阿弥,你给为娘进来。”

    唰!

    尉迟宝琳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后退几步,摆手道:“我看今晚还是改期,哈哈,阿弥,那个我家还有事,我先走了。”

    气氛不对,溜之大吉。

第十章

    苏大为面对别的都胆气雄壮。

    哪怕面对李治和武媚娘,也是进退自如。

    只有面对柳娘子,胆气先弱了三分。

    一句话:怂了。

    正所谓一物克一物。

    不过在聂苏和李客等人面前,他还想强撑一下颜面。

    死鸭子嘴硬道:“宝琳,你别跑那么快,晚上咱们照旧啊,照旧,我到时派人喊你。”

    说完,又向聂苏和眨巴眼睛的李客道:“我先教客儿练剑,一会再去看柳娘子。”

    说话的时候故意放大声音,好让房里的柳娘子听见。

    随即牵起李客的手,走在场中兵器架旁:“客儿,你现在练剑都是用木剑吗?”

    “是啊,阿耶说我年纪小,用真剑怕会误伤人。”

    “那今天我许你用真的,你把之前教你的演练一下,让我看下你的进境。”

    “好。”

    李客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去挑选兵器。

    丝毫没注意到,苏大为眼神游动,颇有些神思不属。

    “阿兄,阿娘那边……”

    “万事有我,你放心。”

    苏大为硬起头皮,强撑道:“我先教客儿武艺,你在一边看着就好。”

    “噢。”

    聂苏乖巧的答应,走到一旁,摸了摸黑三郎的脑袋。

    黑三郎“呜”的一声呜咽,低下头颅,也不知在怕什么。

    聂苏招了招手,肩膀上钻出白头。

    另一边肩膀,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火红的小鸟。

    在她脚边,还有一只银白的小兽蜷缩着身子,毛茸茸蓬松的大尾巴,将身体卷起。

    正是当日苏大为从巫女雪子手里抢来的幻天狐。

    这些诡异或者异兽,与聂苏都极为亲近。

    苏大为在演武场中,看着李客双手举着一把横刀,横削竖劈,上挑下刺。

    虽然李客喜欢剑术,但苏大为觉得入门还是以天策八刀打基础比较好。

    此次拿真的横刀练武,份量比平日重了不少。

    一套下来,微微气喘。

    苏大为微微点头。

    “招式娴熟,练得不错,不过客儿你的步法还要注意一下。”

    “步法?”

    苏大为渐渐投入到指点李客武艺中。

    “天策八刀,是唐军必学的武艺,还有一套九宫步配合,九宫步我也传过你,据说是隋末异人鱼俱罗传下来的,虽然简单,但妙用无穷。”

    说着,他走到场中,示意李客站在自己对面。

    “你看,所谓九宫步,你可以将自身所立之处,想像成一格,将正前方,左前方,右前方,想像成三格。

    将左右各当做一格。

    然后左斜后,后,右斜后,又是三格。

    这样便如九宫格。”

    李客瞪大眼睛,一字不漏的听着。

    “九宫步之所以好用,皆因为在战阵中,要以最小的移动,达到最大的效果。

    两兵交锋,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你看,如果你从正前方过来,我只用向左,或向右方,移动一步,就可避开你的兵刃。

    同时因为移动小,随时可发动反击。

    你要牢记,横破直,直破横。

    以此九格为方位,九个方向,皆可视敌之攻势,任意移动。”

    苏大为说完,又示意李客出招,他则以九宫步闪避。

    开始李客还不敢太快。

    后来发现,无论自己多快,苏大为都可以先一步闪避开。

    甚至提前预判自己的动作。

    渐渐的,李客也认真起来,天策八刀用尽全身力气,最快速的向苏大为劈斩直刺。

    全然忘记自己手里的是真刀。

    过了盏茶时间,李客终于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

    “师……师父,为,为何我连,你,你的衣角都,摸不到。”

    李客的心情颇为沮丧。

    他练武艺已有数年。

    平时颇得李博夸奖,像尉迟宝琳等人来家里,有时也会指点一二。

    也说李客练得颇有些火候。

    然而在苏大为面前,简直就像是蚂蚁对着巨人在挥舞着稻草。

    那是一种无力感,和严重挫败感。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客儿不必沮丧,你练得已经很好了,但是为师的武艺,放眼整个长安,那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能跟我坚持这么久,已经足以自豪。”

    “真的?”

    “当然!”

    苏大为大吹大擂:“你想师父以前的对手都是什么人,突厥狼卫,高句丽,百济的异人,百济的国师,这些人,一一都倒在师为脚下,跪下唱征服,你说师父厉不厉害?”

    “厉害!”李客满眼都是崇拜,眼睛里好似亮起无数的小星星。

    “噗哧~”

    聂苏在一旁,忍不住掩口咯咯娇笑。

    阿兄当真是,会吹嘘。

    虽然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怎么这么好笑呢。

    “客儿,为师现在教你的是预判,其实这也是一种临敌经验。

    你看,你要刺我,必然先要动肩膀,然后这一刀才能刺出。

    还有,你想攻击哪个方向,眼神必然会盯住目标。

    我就是根据这一点,提前判断你的动作。

    当然,如果是高明的武人,会隐藏自己的眼神,甚至会做假动作。

    但这不要紧,无论如何隐藏,你的脚步无法隐藏。”

    “脚步?”

    “你要攻击我,就必然要接近我,而一接近九宫格的领域,我便可以依据你的步法做出预判。

    你要攻击我,便要接近我。

    而一但接近我,就给了我预判和反击你的机会。

    明白了吗?”

    苏大为笑着摸了摸李客的脑袋:“这需要大量的练习,积累经验,真正实战的功夫,首重步法,脚步,又称为马步,就像是骑兵的战马。

    这双脚活了,你才能进退自如。

    进可攻,退可守。”

    “客儿明白。”

    “很好,为师这里还有一套剑法……”

    “咳咳!”

    从远处柳娘子的房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苏大为肩膀一怂,立时蔫了。

    “那啥……客儿你先自己练一会,我去去就回。”

    苏大为摸摸李客的脑袋,撒开两腿,一溜小跑向柳娘子的房间。

    背后,是聂苏忍俊不禁的笑声。

    还有黑三郎更绝,居然用两只狗爪把眼睛捂住,一副没眼看的模样。

    苏大为心中腹诽:小苏你也太没心没肺了,阿兄可是为了咱们俩的幸福和未来在努力,你居然还笑出声。

    一进房里,苏大为的头垂得更低,放轻声音道:“阿娘。”

    柳娘子正坐在桌前,光线从窗缝透进来,照在她半张脸上。

    面上无喜无悲。

    “来了?”

    “嗯。”

    “给你阿耶上支香吧。”

    柳娘子说着,看向屋中一侧。

    苏大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到破邪弩和苏三郎生前用的横刀,摆在木案上供着。

    木案上还有一个香炉。

    苏三郎当年客死异乡,尸身都没找到。

    最后柳娘子是以苏三郎的旧衣,做了衣冠冡。

    苏大为得到苏三郎的兵器后,用了一段时间,因顾忌兵器损伤,后来自己有钱买了横刀,又得了降魔杵,便把父亲的旧日兵器,交给柳娘子,以做凭吊。

    苏大为走到桌案前,点上香,拜了拜。

    柳娘子又道:“阿弥你过来。”

    “阿娘。”

    “你与聂苏,究竟想要如何?”

    来了!

    苏大为呼吸一紧。

    心中莫名紧张。

    “阿娘我与小苏她……”

    “你们这么大的事,为何要瞒着娘?”

    “阿娘我……”

    “既与小苏有情,为何不早点把名份定下,为何不早点给阿娘抱上孙子!”

    柳娘子猛一拍桌子,发出呯的一声大响。

    苏大为心中一震,瞠目结舌。

    “阿娘你……”

    “往日我与你说了多少亲,找了多少媒人,你心中没数吗?为了你的亲事,为娘操碎了心,为了苏家的香火,为娘多少日夜难以安睡,生怕百年之后,无颜见你父亲!你呢,你倒好,既有意中人,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

    苏大为,整个人都懵逼了。

    他结结巴巴的道:“阿娘,你……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我与聂苏?”

    “我为何要反对?”

    柳娘子柳眉倒紧,冲苏大为凶悍的骂道:“为娘想抱孙子,想得快要疯了!你和聂苏什么时候成婚?快点告诉为娘!”

    苏大为一个踉跄,忙扶住桌角稳住身形。

    “阿娘,你不怕……不怕别人嚼舌根,说我与聂苏,兄妹……”

    “兄什么妹?”

    柳娘子诧异道:“当今天子娶太宗才人都不怕,你怕甚?”

    你怕甚?

    是啊,我特么怕啥。

    又没血缘关系。

    我特么……

    苏大为给自己头上一巴掌,傻乐道:“阿娘,那我与聂苏可以成婚了?”

    “为何不可?”

    柳娘子站起来,一把抓起苏大为的衣襟:“你若负了聂苏,为娘第一个不答应,若你们没意见,这婚事,为娘替你们操持,选定吉日完婚,早点圆房,给苏家传下香火……”

    噗嗵!

    窗外,不知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发出响声。

    柳娘子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了,笑骂道:“你看,聂苏比你都还着急。”

    “娘……”

    苏大为红着脸。

    就听房门吱呀一响,聂苏如乳燕投林般,从房外扑进来,紧紧抱着柳娘子,把脖颈埋在柳娘子的肩上,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的道:“谢谢阿娘,小苏一切听娘的吩咐。”

    “小苏你……”

    苏大为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还有那么一丝不真实。

    自己,真的要和小苏,在大唐成婚了。

    一切如在梦中。

第十一章 秘阁郎中

    婚姻大事,自有柳娘子做主。

    苏大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遇刺案之事。

    当着李治和许敬宗等人的面,是定下三日之期,今天已经是第二日。

    明日就要在天子面前,将破案结果呈上。

    所以在今日,此案必须要有看得见的进展,甚至重大突破。

    否则明日无法交案,将失信于天子。

    虽然李治也不可能为此案去治苏大为重罪。

    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但至少苏大为那么多年,在长安积累下来“破案如神”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李治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苏大为这个被刺案里的“苦主”,去破此案。

    苏大为一时也想不明白李治的用意,只能先把案子破了,再谈别的。

    只是,还没等他去都察寺,就有客人拜访。

    清晨的阳光下,一身仙风道骨的李淳风站在院中,向苏大为抚须微笑:“苏郎君,一别几年,风采依旧,真令老夫羡煞。”

    他这话不算是恭维之辞。

    修为越是高深,越有驻容之效。

    苏大为这些年进境神速,从最初异人七品,一跃来到异人四品。

    他的身体状态,仍然保持在二十几岁的巅峰。

    这一点,年过六旬的李淳风永远也无法达到。

    哪怕李淳风的境界,还在苏大为之上。

    但是他当年突破异人四品时,年纪已过半百,无法与苏大为相比。

    “太史令来找我,是有事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淳风,在他身边,这次还跟了两人,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

    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这两位是?”

    “这是吾子李谚,这是吾孙李仙宗。”

    李淳风向苏大为指了指身边两人。

    又指了指苏大为:“这位便是在百济立功,又大破倭军的熊津都督,苏大为。”

    苏大为忙摆手道:“是前都督,如今我只是武勋散职。”

    李谚和李仙宗二人,皆向苏大为见礼。

    执的是叉手礼,表明对苏大为的敬重。

    “苏郎君战功赫赫,实乃我大唐良将,我们父子二人,皆心生敬佩。”

    李谚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健硕,颔下生着及胸的长须,宽袍大袖,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一旁的李仙宗比李谚还要略高半头,身形透着清瘦,双眼甚为灵动,正好奇的看向苏大为。

    苏大为正奇怪,李淳风怎么把他的儿孙都带来了,就见李淳风抚须道:“阿弥,你这次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

    “还不是为了你昨日在宫里的事。”

    这话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过来。

    伸手示意道:“太史令,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随我到书房。”

    “甚好。”

    李淳风示意李谚和李仙宗跟着自己一块。

    一边随苏大为走向书房方向,一边道:“对了,我如今不是太史令,你可唤我秘阁郎中。”

    “秘阁郎中?那是什么?”

    苏大为有些懵逼。

    怎么自己出去三年,连李淳风的官职都变动了吗?

    “去岁陛下改了许多官制名,像太史局,现在叫秘阁。太史令,就是秘阁郎中,当然,有时候这新旧名字也会混用,不过从法理上,现在只有秘阁郎中,而无太史令。”

    “哦,改官制名之事,我隐隐听到一点,倒没想连太史局都要改了。”

    苏大为随口道。

    去岁李治改了一大批旧官名,包括门下省,改为东台。

    门下侍郎,也就变成了东台侍郎。

    当时改的官制名颇多。

    许多人仍没有适应新名字,有时不经意,就会喊出旧名。

    但是在朝廷诏书和朝会上,都是用新名。

    毕竟天子金口玉言。

    待进了书房,苏大为请李淳风等入座,这才问道:“太史令,呃,秘阁郎中昨天进宫看了吗?”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摇头笑了:“一直叫太史令惯了,现在叫秘阁郎中还真不习惯。”

    “自己私底下叫什么都行。”

    李淳风不在意的摆摆手。

    “昨天皇后召我入宫,我前后都看过了,但是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

    苏大为笑起来:“太史令都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了,你当时如何回复武后?”

    “如何回复?自然是照实说。”

    李淳风摸着胡须,花白的眉梢微微皱起:“不过我在宫里,却发现另一种气息。”

    “是什么?”

    “像是有人在行巫蛊之术,但这事我现在还没证据。”

    苏大为心里一惊:“竟有此事?”

    自古以来,凡是宫里牵涉到巫蛊之案,都是血案,大案。

    每次都涉及到阴私和政权更迭,杀得人头滚滚。

    “还不能肯定,所以老夫过来,想听你详细说说昨天发生的事,毕竟你身为异人,能观察到的,定然与常人不同,若有什么事,也难逃你这双法眼。”

    “昨天的事……”

    苏大为略一沉吟,将昨天的事叙述一遍,犹豫了一下道:“太史令,郭行真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终南山中隐居的道士,有些本事。”

    李淳风撩起眼皮,扫了苏大为一眼:“你怀疑是这道士做了手脚?”

    “是有这个怀疑。”

    苏大为道:“昨日在宫里,我并没有察觉到有诡异的气息,倒是觉得,那个郭道士,有些针对我的意思,当时他飞剑出鞘,目标是冲着我而来。

    我怀疑根本就没什么诡异,而是他给我的下马威。”

    “如果是这样,倒是有可能,但是这无法解释宫里的巫咒气息……”

    李淳风眉头皱紧:“此事牵连太大,我这次来,就是想请阿弥你与我一起联手,查……”

    “别。”

    苏大为忙摆手道:“太史令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明天就要在陛下面前交出行刺案的凶手了,到现在还没头绪。”

    “你回长安遇刺之事?不过是寻常的小贼行刺,这种小案怎能显出你的手段?”

    李淳风白眉下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笑意:“以你的本事,非得查诡异和通玄之事,方显其能。”

    “太史令高看我了,我不是不愿意帮忙,只是得先把手头的案子了结。”

    “那便这么说定了。”

    “太史令,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忘了老夫当年对你的帮助?”

    李淳风一句话把苏大为说得没脾气。

    “待你破了刺杀案,与老夫联手,将宫中暗中施咒之人找出来,免得宫中贵人有损。”

    这话,令苏大为认真起来。

    贵人有损,这个贵人,自然也包括李治与武媚娘。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老夫若是有头绪,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来找你援手了。”

    李淳风左右看了一眼,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指间轻动,朱红的符箓在空中一闪而没。

    整个书房,被一种玄之又玄的灵力所包裹。

    “一个小小的静音符,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李淳风的话令苏大为有些诧异:“在我这里还需如此小心?太史令请说。”

    “阿弥,你知不知道,你有些无心之举,可是把老夫和太史局给害惨罗。”

    “太史令,此话怎讲?”

    苏大为这一下是真的吓一跳。

    李淳风何等人物,哪怕自己修为已经是异人四品。

    在面对李淳风时,仍觉得此老深不可测。

    难以揣测李淳风的境界。

    以他这般神仙人物,独自出手便能逼得诡异首领荧惑星君低头。

    自己有什么本事,去坑害他和太史局?

    李淳风拈须苦笑:“你是不信?”

    一旁的李谚沉默不语,倒是李仙宗年少气盛,脱口道:“苏郎君,听说你手下有一帮异人。”

    “异人?”

    李淳风看了李仙宗一眼。

    李谚轻咳一声:“仙宗,忘了为父怎么跟你说的,少说,多看。”

    “是。”

    李仙宗脸上一红,忙后退一步,不敢再言语。

    李淳风这才继续道:“太史局自大唐武德元年,第一任太史令庾俭开始,到老夫手里,已经是第第七任,共计有四十五载。

    老夫以前总以为能威胁太史局的只有诡异,只有来自敌国的异人。

    但从未想过,堡垒会从内部被攻破。”

    “太史令此言何意?”

    “阿弥,你那个都察寺,召集了不少异人和能人吧?”

    李淳风斟酌着道:“这两年都察寺很是破了一些大案,在陛下和武后那里,颇受信重,特别是你那个天字组,其中能人不少,既有异人,也有半妖,还有江湖各路好手。”

    苏大为微微颔首:“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与太史局又有何关系?”

    都察寺的事,自然是不会瞒着太史令。

    刚创立的时候,还从李淳风的太史局那里,抽调过一些好手。

    还有几次找李淳风帮忙做了配合。

    “受了你那都察寺的启发,武后身边,也在召集有本事之人,其中以贺兰敏之手下召集的一批人,最为显赫。”

    “呃?”

    苏大为有些懵。

    这事,怎么又落到武媚娘头上了。

    听李淳风的话外之音,武后如今,在私下里积蓄自己的实力?

    这怎么可能呢。

    苏大为想笑,但渐渐的,却有些笑不出来。

第十二章 进展

    武媚娘培植自己的势力,可能吗?

    当然可能。

    但是她想往朝堂上伸手,几乎没有任何机会。

    李治实在太聪明了。

    对帝王权术,操弄得炉火纯青。

    武媚娘在李治面前,就朝堂上的权术,几乎玩不出太大的花样来。

    只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做好李治的贤内助。

    那武媚娘是否有培植自己势力的需要?

    当然有。

    后宫是什么地方?

    是修罗战,亦是战场。

    若后宫真的是那么平和,当初就不会有安定思公主被王皇后蛊害之事。

    若不是武媚娘手边有一个苏大为,安定思按历史上,就救不回来了。

    那件事一定给武媚以极深刻的印象。

    既然朝堂里想不出办法,那便只能从别的方向设法。

    苏大为的都察寺天字组,其严密的组织,各种异人与高手的配合,办事效率之高,给武媚娘深刻的印象。

    也使她受到某种启发。

    李淳风白眉微动:“天行有常,诡异这几年越来越融入普通人族的生活,不复为患,有道是飞鸟尽,鸟弓藏,太史局的位置,已经越来越尴尬。

    如今武后手边,也有一批人手为她所用。

    平时除了陛下要知道天象,以及定制节气,太史局倒成了长安最清闲的衙门。

    哦,对了,现在是秘阁。

    秘阁,嘿,便是给予我们这些人,一个养老之所。”

    “太史令,这……我实在不知道会这样。”

    苏大为有些尴尬。

    “你也无须太放在心上。”

    李淳风摆了摆手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别的,老夫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太史局就算今后没有诡异做对手,为天子相星观天,占卜吉凶,也还用得到我们。

    就是有一事想拜托你,望你看在你我二人忘年之交,还有过去我对你的援手份上,日后能提携我的子孙一二。”

    “太史令言重了。”

    苏大为这才明白,李淳风带上李谚和李仙宗来的目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正如李客师想为李家,找一个护法金刚,所以看中苏大为,培养苏大为。

    如安文生的安家,命安文生与苏大为多多亲近。

    又如武媚娘,向苏大为介绍李弘等皇子。

    还有像苏定方收苏大为做兵法传人。

    李勣与苏大为结一段善缘。

    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人,在为下辈的子孙,提前做伏笔。

    存下一些善缘,在自己百年之后,来看顾家族和子孙。

    这也是人之常情。

    “太史令修为通玄,有你在,便是参天大树。”

    苏大为说完,意识到容易让人误会,忙接着道:“太史令对我的情义,阿弥一直铭感五内,若有需要出,我自不会推辞。”

    “甚好。”

    李淳风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李谚的肩膀,向他二人道:“我与苏郎君一直是忘年交,今后你们见苏郎君,都要执弟子礼,记住了,若我不在,有事就寻苏郎君。”

    这话,就颇重了。

    苏大为见李谚与李仙宗,皆向自己执后辈礼。

    忙起身避席。

    “太史令言重了。”

    “好了,此间事了,我也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李淳风起身,向苏大为又道:“记住,你那件案子结了,就来帮老夫查宫中咒术之事。”

    “等等,太史令,你方才不是说……”

    李淳风说了,武媚娘自己拉了一帮人。

    这些人,可能是贺兰敏之,明崇俨,郭行真,或者其他的异人和道士。

    在这种格局下,武媚娘会愿意让李淳风查后宫?

    “说你聪明,又犯糊涂了。”

    李淳风大笑一甩衣袖:“正因为老夫现在不受宫里待见,才需要你从旁协助,否则老夫太史局还愁没有人手?”

    苏大为苦笑摇头:“太史令,看来不是我坑你,反倒是被你架在火架上烤。”

    “哈哈,大丈夫千金一诺,老夫等你。”

    李淳风背着双手,带着李谚和李仙宗,颇有些得意洋洋的走掉。

    看他那神情,活像是偷到鸡的狐狸。

    这次苏大为确实是被李淳风绕进去了。

    宫里不待见李淳风?

    其实是武媚娘不太待见李淳风吧。

    李淳风和袁天罡的《推背图》和预言,掀起的巨浪差点就将当年做才人的武媚娘给吞了。

    幸亏有个李君羡。

    小名叫什么不好,叫五娘子,莫名其妙替武媚娘背了锅。

    武媚要是能喜欢李淳风才奇怪了。

    这种情况下,李淳风把自己拖进这趟浑水……

    你妹,这贼老道也不是好人。

    ……

    “阿翁,这苏大为,很厉害吗?”

    李仙宗双眼如琉璃般透明,这双眼里,折射着万物光彩。

    里面光芒闪动,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我大唐第一代那些不论,就一辈人里,异人里,我没见过比他更会带兵的;在军中,我没见比他更会断案的;在会断案的人里,就没见过比他身手更好的。

    你说厉不厉害?”

    李淳风心情不错,还有心与李仙宗侃侃而谈。

    “听你这么说,好像什么都会一点,但是阿耶说过,样样都会,就等于样样稀疏。”

    “稀疏个屁。”

    李淳风两眼一眯:“若我没看错,苏大为已经有异人四品的修为,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远不如他,只怕将来,他有机会一窥那天人之境。”

    “这么厉害!”

    李仙宗惊讶的张大嘴。

    李谚性格沉稳,但听到这番话,也是一脸惊讶。

    李氏一门,皆修行中人。

    除了李淳风,李谚与李仙宗,也有一身不俗的实力。

    正因如此,他们才更清楚,以三十上下的年纪,达到异人四品的境界,有多么惊人。

    “天人之境,天人之境……”

    “这还不算他与武后的那层关系,论眼光,我还是挺佩服这小子,有本事,会办事,眼光又好,他若不成事,反倒是奇了。”

    李淳风轻抚长须:“所以我就卖点老脸,让他多看顾一下我们李家。”

    “阿耶。”

    “阿翁。”

    “不说这些了。”

    李淳风挥了挥大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对了,他们家那个聂苏小娘子……”

    “什么?”

    “你们以后,见聂苏小娘子也要恭敬,也以晚辈礼见之。”

    “啊!”

    ……

    送别了李淳风一家子,苏大为向柳娘子和聂苏打了声招呼,急忙赶去都察寺。

    案情如火。

    明天要交案的,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高大虎何在?”

    坐上公廨大堂,苏大为一边翻看桌案上最新的案情卷宗,一边发问。

    李博匆匆赶来道:“大虎马上就到,他才从外面回来。”

    正说着,就见李大虎在几名都察寺探员的陪同下,大步走来。

    “寺卿。”

    来到面前,高大虎依着礼数,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苏大为看了他身后一眼:“你们几个先在一旁候着。”

    “喏。”

    清退了无关人等,苏大为招手让高大虎与李博靠近,压低声线道:“案情进展如何?”

    “我昨天带人去了西市的铺子,找到那人的一份记录,这是当时记录的……”

    高大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竹纸。

    苏大为接过摊开看了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按这个,身份可以确认,与行刺我那人,是同一人。”

    “是。”

    有后世刑侦和法医经验的人都知道,人身上,很多东西都会有独有的特征。

    比如指纹。

    瞳纹,耳廓纹。

    还有一项,便是牙齿。

    “据这份口供,此人是被人送去的,在牙上做了些修补。”

    “牙中所藏之毒呢?”

    “铺子里的游医说不是他们那做的,但确实是此人没错,口齿对得上。”

    “当日行诊所绘的口齿形状,已经让仵作辩认了,确认无误。”

    “那是谁送他去那里的?”

    “这个……”

    高大虎的脸上露出尴尬:“没查到,这条线索断了。”

    苏大为微微皱眉,却也没出他的意料。

    西市那般热闹,每天人流不知多少。

    哪怕是修牙的铺子,也是迎来送往,顾客络绎不绝。

    记不清对方的相貌很正常。

    “照这么说,此案陷入死胡同了?”

    苏大为拿起竹纸,翻来覆去的看着:“死者齿中所藏的是何毒?”

    “是一种蛇毒,见血封喉。”

    “蛇毒从哪来的?”

    “这……已经问过长安所有的药行铺子了,目前没有进展。”

    呯!

    苏大为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

    声音之大,令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包括远处候着的探员,还有都察寺中其余岗位的吏员。

    所有人目光看向苏大为,停了一瞬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继续手头的工作。

    都察寺早有章程,规矩森严,就像是上紧发条的机器,谁也不可懈怠。

    “大虎,我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此案是陛下的旨意,令我三天破案,今日已经是第二天,你不会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

    苏大为将竹纸捏起,抖了抖:“光是这点东西,不足以证明你的价值,你这样,对我也无法交代。”

    “寺卿。”

    高大虎额头冒汗,抱拳道:“其实还是有一些进展的,只是还未查明,所以……”

    “说吧。”

    “是。”

    高大虎挺起胸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虽然从毒上查不出来源,从看牙的牙医铺子也没查到进展,但,还有些东西可以挖掘。”

    “是什么?”

第十三章 顺藤摸瓜

    “是这牙医的铺子。”

    高大虎吞咽了一下口水道:“昨天我查到线索全断了之后,想了一夜,在今晨终于叫我抓到一点灵光。

    如果说,刺客是幕后之人安排的死士,那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给一个必死之人修补牙齿?

    目地是什么?

    再设想一下,如果真要医治,他们会去什么样的地方。”

    听到这里,苏大为笑了,眼中多了几分期许。

    “我猜,那医牙的铺子没说实话,死士不需要医牙,除非为了牙中藏毒。

    何况,若我是刺客,绝不会随便找家铺子,只会去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去医治。”

    “说得不错。”

    李博在一旁接口道:“所以,这个铺子里的人,很可能和行刺者是认识的,又或者,和那幕后之人是认识的。”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早就安排人手去那医牙铺子守着,等待时机,将人抓到审问。”

    苏大为点点头:“大虎,这案子说到这里,还算有点东西。”

    看了看时辰,估摸着时间:“西市早已开市,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就见一名探员,小跑过来,向苏大为和高大虎等人,先叉手行礼:“西市那边,得手了。”

    西市乃是闹市,要想在那样的环境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个大活人掳来,这不是寻常人的手段。

    都察寺刑房。

    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在这里看到了这次的目标人物。

    “牙医铺子里的牙医,名叫徐清望。”

    高大虎上前,抓起此人的头发,将他的脸扬起,辩认了一下:“是此人没错了。”

    苏大为打量了一下,这位在西市开铺子替人修牙的游医。

    这可能算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牙医了。

    共大为看过他的履历,介绍说此人擅于拔牙,削去坏齿,还有一手用金银镶补牙齿的绝活。

    在西市算是独一份。

    此人年纪四十二,身形不高,头发花白,一双手倒是保养得很不错,看着细皮嫩肉的。

    “先给他松绑吧,再给他搬张凳子。”

    苏大为道。

    李博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探员,有人上前,替此人解开缚住双手的绳索。

    另一人搬来一张胡凳。

    绑手的绳子极有讲究,是在壁上有一铁环。

    犯人绑缚双手,高举过头,绳索另一头系于铁环上。

    铁环有好几个,按不同的需要来使用。

    目地只有一个,就是让被抓来的人犯不要那么舒服。

    像是方才的徐清望,被绑住双手后,双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有脚尖能微微踮住。

    这个姿势让人十分难受,对体力和意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都察寺所有的刑具,都以摧垮犯人的意志,问出口供为要。

    在苏大为来之前,这位徐清望,已经在此绑了有两盏茶的功夫。

    才一被解下来,他几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还是两旁的探员扶着他,才能坐对凳子。

    苏大为打量着此人,发现他头发蓬乱,衣衫倒是游医常穿的那种类似道袍的衣袍。

    头发上原本应该有发簪束着,但是现在发髻歪斜,发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他的头发,束发的发簪呢?”

    苏大为开口第一句,是谁也没想到,居然坐问一个嫌犯的发簪。

    高大虎目光一扫,刑房旁候着的,就有抓捕的人。

    立时有人上来叉手道:“回寺卿,抓捕时比较乱,不知落在哪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

    他端坐在椅上,略比人犯高半个身子。

    手指在膝上轻轻拍了拍。

    “这事做得有些差了,如果我是幕后之人,这游医突然失踪,便会起疑,若是在现场发现有遗失的发簪……”

    “寺卿,我现在立刻带人去……”

    “迟了。”

    苏大为摇头道:“先审吧,早点问出东西,还有机会,迟了,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是。”

    抓捕犯人的探员,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听了苏大为的话,这才知道自己的疏漏,一时额头冷汗涔涔。

    “寺卿,卑职这就用刑逼问。”

    “等等。”

    苏大为挥挥手,目视着眼前狼狈的徐清望。

    这个大唐的牙医,低着头。

    散乱的头发遮挡着眼睛,脸颊上淌着汗珠。

    胸膛微微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这人喜欢直接一点,昨天我的同伴已经去过你的铺子问过情况,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此人,缓缓道:“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可保你平安。”

    现场沉默。

    对方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大为接着道:“我的时间有限,耐心更少,你的选择,只有说,或者不说。说的话,我可以保你无事,不说,那便就在这里吧。”

    “咳咳~”

    徐清望抬起头,一双眼睛略微浮肿,眼神有些闪烁:“就在这里,是何意?”

    开口了。

    开口便是突破心防的第一道关。

    高大虎向苏大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博。

    心中暗想,阿弥虽然这几年在军中,不过不良帅的本事倒没放下。

    开口问话,直击对方的要害。

    做为不良人,要擅于判断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找出对方心里的破绽。

    只有找对这个,才能问出自己想问的东西。

    “在这里的意思,就是你不用回去了,在监牢里过一辈子吧。”

    苏大为的语气平淡,但却令对方受到极大的刺激。

    他仿佛受到侮辱一般,大声吼叫:“你们是什么人?有何权力抓我?我是徐清望,我是西市有名的牙医,我认识许多贵人,许多人都受过我的恩惠,你凭什么?”

    “就凭‘圣人’二字,够吗?”

    苏大为目光平静,他的灵魂,仿佛江底的磐石。

    波涛不惊。

    圣人,是对天可汗和大唐皇帝陛下的另一种尊称。

    徐清望身体一个颤抖,盯着苏大为,嘴唇颤抖了一下。

    从他的眼里,苏大为读到了一种恐惧。

    他的声音保持着平静,甚至有一种属于贵族的慢条斯理:“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应该知道,没有人可以在长安随意掳一个人,除了圣人允许。

    我是什么衙门,你不必知道,过了今天,你可能也没有以后了。

    你说与不说,与这件案子,关系并不太大。

    我完全可以通过你背后人的反应,推断出他们的身份。”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段,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血,异常强势的声音道:“在大唐,没人可以与陛下为敌。”

    “我……我愿说。”

    徐清望身体哆嗦着:“请……请饶我一命。”

    ……

    黑色的靴子在地上慢慢走着。

    小心的避开地上的碎片。

    窗口半开,有阳光透进来,将地面照得一片斑驳。

    地上散落的事物十分凌乱。

    有各种出诊的工具,还有散乱的医书和卷宗。

    一些破碎的瓷器。

    最后,靴子的主人蹲下来。

    他伸出精致的手,小心的拨开地上的碎片和纸张,拾起一枚象牙发簪。

    “出事了。”

    “照计划行事吧。”

    ……

    王家。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从都察寺出来时,心情颇有些复杂。

    刺杀自己的案子,居然牵到王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份?

    王家,太原王。

    也是王皇后的那个王家。

    当年“废王立武”,王皇后及萧淑妃,先废后杀。

    连累她们身后的家族也受到重挫。

    武媚娘,正是踩着这些家族的尸体,登上六宫之主的后位。

    王家固然在此事中,受到极大的挫折。

    朝廷中枢重臣,几乎一扫而光。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家便在朝堂绝迹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太原王,祁县王氏,可追溯至东汉司徒王允。

    东晋末年,王慧龙入仕北魏。

    魏孝文帝分定姓族,太原王被确立为四姓之一。

    到了大唐,太原王仍为天下最显赫的七姓十家之一。

    就算连遭李治与武媚娘的打压,也只是从中枢权力上驱逐了。

    在中下层甚至基层,还是有大量的王氏残余。

    比如苏大为在初回长安时,在城外遇见的那位谏议大夫王茂叔。

    当时只道是平常。

    现在回想起来,城外遇王氏,城内遇刺。

    这两者,莫非有某种联系?

    苏大为会如此想,皆因为之前审讯的徐清望,招出他背后的金主,乃是王氏。

    萧清望远本只是一个乡间无名的游医,但是有一手祖传治牙的本事。

    后来偶然治好了某位王氏家族子弟的牙疾。

    从此便平步青云,得王家一掷千金,令他在长安西市盘下铺子,给人医牙赚钱。

    这种生意独一份,自然日进斗金。

    王家在背后占着干股,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当日送那逃奴到铺子里看医的,正是王家人。

    虽然事情有些奇怪,但萧清望却不敢多问。

    “王家人……假如幕后之手,真是王家人,太原王家,他们为何要派死士刺我?有仇吗?”

    苏大为骑马行在朱雀大道上,准备去那牙医的铺子实地看一下。

    路上,他的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王家之事。

    要说有仇,似乎也是有。

    毕竟,自己是武后的人。

    而武后,可是害得王皇后被废的“罪魁祸首”。

    自己做为武媚娘手里,为数不多,甚至可能独一份,在军中有影响力的青年将领,在可见的未来,必然会为武后,提供助力。

    以王家与武后的仇,对付自己,似乎合情合理。

    然而思路到这里,又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那便是,王家若真有心如此,为何不派一个更靠谱的人来?

    至少也得是武道高手甚至是异人吧?

    怎么也得做个陷阱,设计一个必杀之局吧?

    就让一个逃奴做死士,结果连自己的衣角都没沾到。

    这究竟是刺杀,还是提醒?

第十四章 太原王氏

    大唐共有两个集市。

    东市位于城东,离大明宫、太极宫等宫殿很近,主要服务达官显贵,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居住的也多是本土人士。

    西市位于城西,主要服务于平民百姓,也是唐人与外国商人进行商品交易的场所,是占地面积最大、辐射面最广的世界贸易市场。

    通过丝绸之路来唐朝的中亚、南亚、东南亚地区及百济、新罗、日本等国的商人多居于此。

    西市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各色人等自由贸易,无比热闹。

    唐人把到东、西市买物品称为“买东”或“买西”,久之便产生“东西”一词。

    西市除了药材肆、瓷器行、绢行、麸行、帛行等上千家商铺经营的商品外,四周还设有很多旅舍、旗亭酒肆及饮食摊点。

    其中比较有特色的,是各类舞蹈行,人员大都来自西域。

    西域的胡商们,穿过西域诸国,穿过广袤的沙漠,沿着古丝绸之路,过河西走廊,最后穿过长安开远门,进入大唐帝都,终点便是西市。

    若说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那西市,便是起点中的起点。

    午时正。

    苏大为一行人来到西市时,正见证西市最繁忙的一段时光。

    往常是三百声鼓响,宣告开市。

    但是此刻,西市虽开,但却被市署官员勒令不得靠近西市某处区域。

    因为那里不久前刚刚失火。

    虽然火情已经扑灭,但还有许多后续的工作要做。

    为了勘验现场,许多铺子的生意都被耽搁了,引来不少骂声。

    苏大为看了身边的高大虎一眼,见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牙医的铺子在失火处?”

    “是。”

    “看来被人抢先一步。”

    苏大为微微皱眉。

    “方才那个徐清望说是哪家王氏?还记得吗?”

    “记得。”

    太原王氏,也分许多房,若是不弄清这点,就无法继续查下去。

    苏大为站在西市被焚毁的那处建筑前,眼前一亮,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仿佛有察觉,猛一回头,一眼看到苏大为,发出惊喜至极的喊声。

    “阿弥!”

    “大白熊!”

    苏大为向他挥了挥手。

    沈元推开挡在面前的县衙差役,大步走到苏大为身前,一脸憨厚的摸着后脑:“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对了,八爷听说你回来了,先前吵着说要找你喝酒。”

    “帮我回八爷,这两天我手段有个案子,等处理完了,我去找他。”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沈元厚实的肩膀。

    他回来那天,为了被刺的事,曾佯装去县衙里闹过一回。

    不过当时钱八指在外面查案,还没碰上面。

    “行,我告诉八爷。”

    沈元点点头。

    这几年任不良人,他历练得多了,身上自有一股杀气,比过去显得凌厉了些,市集上也无人再敢欺负他。

    倒是一直住苏大为家的宅子,住久了,也都亲如一家人。

    “沈元,西市这么重要的地方,如何会失火?”

    “这事听说有些蹊跷,每间铺子旁都备了水缸,就是防着,听市署的人说,开始浇水都扑不灭,怀疑是有人倒了火油。”

    “有人故意放火?”

    “应该是。”

    苏大为点点头,又拍了拍沈元的肩:“行了,你先去忙吧,我也有事要忙一会。”

    “好。”

    沈元点点头,自去了。

    苏大为又多看了两眼,冲身边的高大虎道:“这边不用看了,都烧成白地了,什么线索都断了,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是王家?”

    “是王家,不过不是你说的那个王家。”

    高大虎被苏大为说得糊涂了:“寺卿,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一会你就知道了,对了,在外面叫我名字,记住保密条例。”

    “呃,好的阿弥。”

    ……

    大约半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高大虎和数名都察寺探员,来到一间宅子前。

    苏大为认了认门,确认无误后,伸手扣门。

    也有好几年没来了,还真怕找错了地方。

    “阿弥,这里好像是……”

    “是南城县男的宅子,少说多看。”

    “哦。”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步履之声。

    大门打开,露出一张透着憔悴与疲惫中年男人的脸。

    “怎么是你?”

    屋子的主人见到苏大为,怔了一下。

    苏大为大笑着张开双臂:“敬直,我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呵呵。”

    王敬直冷笑两声,猛地关门。

    幸亏苏大为眼疾手快,一伸手将门撑住:“敬直,你我多年未见,就这样对朋友?”

    “你没事不会到我这来,看你身后带着那些人,都带着公门气味,来这里,又是为了查案吧?”

    “就知道没什么能瞒过你。”

    苏大为哈哈一笑,脸上毫无愧色。

    双手一推,将门拍开,伸手给一脸无奈的王敬直一个拥抱。

    “你我的交情,啥也不说了,快请客人进门。”

    “你这恶贼。”

    南城县男王敬直。

    他的父亲是王珪,字叔玠,太原人氏,南梁尚书令王僧辩的孙子,初唐四大名相之一。

    隋开皇十三年,王珪入召秘书内省,授太常治礼郎。

    唐建立之后,历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

    后因杨文干事件被流放。

    李世民登基之后,王珪被再次召回长安,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侍中,礼部尚书,封永宁郡公。

    贞观十三年兵事,谥号为懿。

    听起来很牛逼。

    还有更牛逼的。

    王珪和太宗皇帝是亲家,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南平公主,就是王珪的儿媳妇。

    当时南平公主嫁到王家之后,王珪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坚持要南平公职对他夫妇行公婆跪拜之礼。

    要知道,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

    李唐皇室虽名为五姓七大家陇西李氏族人,但身体里实际上流淌有胡人的血脉。

    李世民一直想要恢复礼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王珪的坚持,让他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礼法,也非常高兴。

    他不但没有责怪王珪,反而对王珪大加赞赏。

    也就是这以后,李唐皇室家的闺女出嫁,都要对公婆行跪拜之礼,并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俗。

    王敬直,就是南平公主的夫君,也是王珪的小儿子。

    不过,王敬直很倒霉。

    他老爹王珪贞观十三年病逝,他自己则在在贞观十七年,因为太子李承乾造反的事情被牵连,不但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的婚姻也随之中断。

    太宗皇帝驾崩前,因念及王珪的贡献,加之王敬直此前的确无辜,于是就下旨赦免王敬直,让他返回长安。

    王敬直回到长安后,恢复了爵位,也就是南城县男。

    但,也仅止于此。

    南平公主早已香消玉陨。

    斯人已逝。

    他纵然回到长安,也行单影支。

    这处小小的院落,就像他与世隔绝的孤岛。

    “敬直,你这一向可好?”

    苏大为认真的观察了一下王敬直。

    确实越发憔悴和衰老。

    但至少还活着。

    他清楚王敬直的内心,因过去的经历倍受煎熬。

    来之前他真的怕敬直不在了。

    与公与私,都希望王敬直能好好活下去。

    可惜,心病只能心药医。

    而王敬直的药,永远也无法找到了。

    自己也无法帮他。

    “阿弥,我知道你的性子,说吧,这次又是何事?”

    王敬直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静的看向苏大为。

    “呃,敬直,你嘴里说着不要,但每次都愿意帮我,其实你心里也是很看中我这个朋友的吧?”

    “滚!”

    “你果然还是这么直率,我就看中你这一点,对了,这次是有件案子……我前日回长安,遇到一桩刺杀,然后……如此,所以,希望你帮我一个小忙。”

    听了苏大为的请求,王敬直略微皱眉。

    他不是很喜欢出去。

    已经习惯了在这宅子里,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株老枝,一天天枯萎,落叶枯黄。

    若要按苏大为的请求,那今天自己则非出去不可。

    “我要是不愿意呢?”

    王敬直抬起目光,平静看向苏大为:“我累了,在家里很好,不想出门。”

    “你个死宅男。”

    “什么?”

    “没什么,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若是不跟,我就一直在你旁边,我看你能忍受几时。”

    苏大为乐呵呵的:“中午吃什么?给我也添一副碗筷。”

    “你……”

    王敬直指了指他,恨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过奖过奖。”

    “走吧,我只帮你这一次,以后莫来烦我。”

    王敬直这一支,出自太原王氏。

    王皇后的那个王。

    王勃、王茂叔的那个王……

    时间紧急。

    破案之期近在眼前。

    没有时间去玩什么玄虚。

    眼下只有与王氏有关这一条线索,必须死死抓住。

    而这,就需要王敬直出面帮忙。

    有他在,许多事会方便一些,毕竟都是出自王氏。

    若苏大为自己冒昧前往,就没有转寰余地了。

    这个案子,开始是在回长安的城外,遇到谏议大夫王茂叔。

    不曾想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圆点。

    世事如棋。

    他们到王茂叔府上时,时间刚刚好。

    闻着从王家府上升起的炊烟。

    苏大为吸了吸鼻子,隐隐嗅到一股饭香。

    他转头,冲黑着一张脸的王敬直道:“敬直,我们这个时间来,正好可以蹭上谏议大夫家的午膳,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你别同我说话。”

    王敬直咬咬牙,主动上前扣门。

第十五章 世事如棋

    太原王氏传自战国时秦将王翦。

    累代显宦,为天下一流门阀。

    直到唐末方才衰落。

    中唐诗人刘禹锡曾有诗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此时才是初唐,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

    虽然因李治的朝堂平衡之策,对各家门阀有所打压,但王家的底蕴深厚,仍然不可小觑。

    太原王氏目前主要有两支,一是祁县王,二是晋阳王。

    谏议大夫王茂叔这一支,属祁县王。

    与之前被废的王皇后,份属同支。

    因此也不免受到牵连。

    听说苏大为登门拜访后,王家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家中下人请苏大为与王敬直在厅中等候,过了一会,听得有数人的脚步声过来。

    苏大为与王敬直都非常人。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从座间起身,向着大门。

    一眼看到,一位老者,身边跟着方才的下人,手中拄着拐杖,向这边走来。

    在老者身后,跟着一位中年人,正是王茂叔。

    王敬直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敬直拜见劭翁。”

    当先的老者,正是王茂叔的父亲,王劭。

    王劭之前官拜宰相,但因为“废王立武”的牵连,此时已致仕在家数年。

    “敬直,这位就是苏郎君吗?还不快为我引见。”

    王劭花白的眉梢微微蹙在一起,下面一双眼睛,微微浑浊,仿佛两口深潭。

    这是一个历经了武德、贞观和永徽年间的老臣,见惯了无数宦海风波。

    眼前这位苏大为,自然是武后一党。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王家与武后那是什么样的关系?

    如今这个苏大为,跑到王家来,为的又是什么?

    这不能不让王劭心中猜疑。

    但他养气功夫了得,心中纵然有千般疑问和警惕,也绝不会在面上露出半点。

    王敬直向他道:“劭翁,苏大为与我有旧,他今日找我,说让我代为引见,所以我便带他来了。”

    “哦。”

    王劭微微点头,心说敬直应该没问题,自己人。

    目光重新落在苏大为身上,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番。

    这个年轻人,实在年轻得过份了。

    听说在辽东战场上,此人协助李勣已经灭了大唐的宿敌高句丽。

    苏大为,当是这一辈中,军中新起的将星。

    听说还很得苏定方的看重。

    而且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据说在武后出家为尼时,便结下善缘,此后又一直是武后最信重的人之一。

    但是他他的面相,刚正果毅,像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将领,并不像印象中,李义府和许敬宗那般城府深沉的猾贼。

    “不知苏郎君,今日来我王氏府上,所为何事?”

    “见过劭翁,久闻王氏传自先秦,历来门庭显赫,在下心中仰慕已久。”

    苏大为叉手行礼,里客套着。

    王劭自然不会把他这番客气话当真。

    微微拈须,笑眯眯的道:“苏郎君太客气了,请坐吧,坐下说话。”

    王家的下人上来,奉上香茶及各色果点。

    王劭目光在王敬直与苏大为面上扫了一圈,轻咳了一声道:“苏郎君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要事,老朽久不在朝堂,不知……”

    苏大为心中暗笑,知道王劭心中忐忑,这是“盘道”来的。

    “是这样,前日我刚从百济那边回来,在长安城外,刚巧遇见谏议大夫,与之攀谈了几句,这几日想起当日他说过的话,觉得受益良多,因此登门致谢。”

    苏大为一脸认真的说着,目光同时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王茂叔。

    此时王茂叔已经是大脑当机,一脸懵逼。

    心中搜肠刮肚的,当日入城前,自己与这苏大为说过些什么?

    对了,当时只是记起有这么个人,看到他的旗帜好像是熊津都督,忍不住就出口问了一声,原本也只是出于对百济战场中唐军英勇的敬佩,也没别的意思。

    我说什么了,就让他受益良多?

    我怎么不记得?

    王茂叔留意到王劭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里透着威严和审视,仿佛在问:你怎么跟武后的人搅到一块了?

    王茂叔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若是换个心机狡诈的人,此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推托甩锅。

    偏偏王茂叔还是那种心思方正,一时竟不知如何做答。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王敬直在一旁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王茂叔,再看看身边的苏大为。

    总觉得苏大为的笑容里,透着些古怪。

    出于对苏大为的了解,王敬直轻哼一声:“阿弥,莫要开玩笑,你既让我引见,我已经做到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

    “别。”

    苏大为一把按住王敬直,转头向王劭和王茂叔道:“对了,我这次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王家。”

    “何事?”

    王劭心中微震,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肃容道:“今日西市那边有一处铺子失火,连累附近几家铺子都烧成了白地,时间大概是辰时左右,我刚好从那边路过,听旧日不良人的同僚说,那间铺子有王氏的干股。”

    停了一停,等微微变色的王劭和王茂叔稍微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后,苏大为继续道:“我还听说,这次失火,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既然我与谏议大夫有一面之缘,就顺便来问问,此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断案?

    若有,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大好事,不知谏议大夫以为呢?”

    嘴里提的是王茂叔,但苏大为的双眼,却一瞬不移的盯着王劭。

    很显然,虽然此时已不在朝中,但王家,仍是此老说了算。

    厅中沉默了片刻。

    房角的香炉缓缓升起清香。

    芬芳馥郁。

    王劭轻轻拈着胡须。

    王茂叔看看自己的父亲,喉结微微蠕动。

    再迟钝,也嗅到了空气里的紧张气息。

    而王敬直,微不可见的动动眉,将方才想离开的冲动,按下去。

    “苏郎君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来。”

    王劭的声音略微低沉,似乎还在沉吟。

    但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在判断苏大为究竟是抛出个“饵”,还是真的就是为了失火之事。

    苏大为嘴角含笑。

    这个表情,透过香雾,显得有些云深雾罩,高深莫测。

    以王劭的眼光老辣,一时也无法判断真伪。

    想了想,含蓄道:“失火之事,老夫还是刚从苏郎君嘴里得知,现在老夫实在是一头雾水,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

    “王家最近有没有惹到什么仇家?”

    苏大为有些近乎失礼的追问。

    王劭眉头微微一拧,缓缓道:“王家百年宗族,一向与人为善,不曾有仇家。”

    若说有仇家,不就是武后吗?

    你这小子,倒拿这话来消遣。

    亏得是王劭养气不错,若是换个人,只怕要发火。

    “苏郎君,若是没别的事……”

    “且慢。”

    苏大为见王劭伸手端茶,想玩个“端茶送客”那套。

    立时出言打断。

    “劭翁,我还有一事想问。”

    “何事?”

    “我听不良人说,查了铺子里残余的记录,发现前几日,有个逃奴曾在牙医铺子里诊过牙,这事劭翁知道吗?”

    “老夫不知。”

    王劭养气功夫再好,现在也有些作色了。

    以他的身份,家族的生意多了去了,怎么会事事知道。

    而且只不过是一个逃奴,与他又有何干?

    “劭翁,谏议大夫,不妨再仔细回想一下,这个逃奴,可是干系重大。”

    “苏郎君,你此言何意?”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茂叔此时终于忍不住,眼见老父脸色挂不住,他站起身低喝道:“难道怀疑我王家自己烧了自家的铺子不成?”

    “这个嘛,我说不好,所以才来问问。”

    “你……”

    苏大为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王劭,起身向王茂叔拱手道:“若有什么失礼之错,还望海涵,只因为,这逃奴前日在长安城中,欲行刺在下。”

    “什么?”

    这一瞬间,王劭、王茂叔与王敬直,三人一齐吃了一惊。

    王劭和王茂叔才明白过来,苏大为过来哪里是为了西市的失火。

    分明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

    而王敬直,也才知道,刺杀苏大为的那名死士,竟与王家有关。

    一时心中掀起波澜。

    “苏郎君,此言当真?”

    王茂叔向苏大为拱手道:“那逃奴……”

    “陛下命我查此案,我目前追到的线索,就是那逃奴之前去过那间牙医铺子,做了一个齿中藏毒的小手术。

    牙医铺子,乃是王家的产业……”

    “我们……咳咳……我们王家没有做这等事!”

    王劭猛地站起,脸色涨红,双手撑着拐杖,发出剧烈咳嗽。

    王茂叔大惊,忙搀扶住他:“阿耶,不,不要动气!”

    “我死不了。”

    王劭挥了挥手。

    他须发戟张,从瘦弱的身向躯内,涌出凛然正气。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不惜顶撞天子的刚劲给拿了出来。

    之前的隐忍,只不过是一种保护伪装。

    王氏一门,刚烈者多,雌柔者少。

    “劭翁不要动怒,我本人,完全相信王氏不会做这样的事。”

    苏大为正了正衣冠,向王劭插手行礼。

    “不然,我也不会央敬直,带我来拜访劭翁。”

    “你……”

    苏大为的态度,令刚想发怒的王劭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第十六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苏郎君,如此前踞后恭,老夫真不知该信你哪一句。”

    王劭眼皮跳动,盯着苏大为,面色不豫。

    “都信,都信。”

    苏大为哈哈一笑:“在下可是一直十分尊敬劭翁的,不信我,也该信敬直,我与敬直那可是知己,还有谏议大夫,我与他,也是一见如故。”

    被他提到的王敬直,嘴角抽了抽。

    王茂叔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惫懒之人。

    自己只不过见过他一次,随口说了几句话,居然就可以算一见如故?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管怎么说,王劭刚憋出来的邪火,是没处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笑眯眯的苏大为,王劭哪怕是三朝老臣,此时也是颇为无语。

    “苏郎君,牙医铺的事,我王家真的毫不知情,我敢以性命发誓,若此事,是我王家子弟所为,老夫第一个会清理门户,给你一个交代。”

    王劭用拐杖重重戳了戳地砖,掷地有声的道。

    苏大为凝视着他,缓缓点头。

    “我信劭翁,不过,此事不光是我苏大为个人的事,还有陛下的旨意在……”

    “你要如何?”

    “劭翁且息怒,据我所知,那位带逃奴去牙医铺子的人,正是王家家奴,劭翁若能否为我解惑?”

    “这……这不可能!”

    王劭没说话,王茂叔已经忍不住道:“我王氏家规森严,下人断不会如此。”

    “请看看这个。”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衣袖,从中取出一张竹纸写就的便笺。

    这是在来的路上,高大虎手下的密探送上的关于那位王氏家奴的姓名和籍贯资料。

    “王十七郎?”

    王劭接过,看了看,发出诧异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身侧,同样一脸莫名的王茂叔。

    转头向苏大为道:“敢问苏郎君,这位王十七郎,是何时带那逃奴去的牙医铺子?”

    “七日前。”

    “那便奇了。”

    王劭与王茂叔父子脸上,同时露出古怪之色。

    “这王十七郎,我们府上仅有一位,但此人半月前因伤寒腹泻而死,此事,有许多人可以证明。”

    从进王府,到方才,苏大为脸上一直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

    但是这一瞬间,他的笑容瞬间僵住。

    “王十七郎,死了?”

    “死了,半月前就死了。”

    “敢问苏郎君,一个死人,如何带逃奴去牙医铺子?”

    苏大为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王家这条线,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新线索。

    若是这条线断了,接下来,此案还要如何推进?

    明日在李治面前,如何答复?

    他破案无数,难不成会栽在这件小案上。

    那简直是一种嘲讽。

    “我在破自己被刺案时失手,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是这种感觉。

    王家,与牙医铺子徐清望的供词,二者间,必有一假。

    以苏大为多年断案的经验,王劭与王茂叔的神色,不似做伪。

    而且关于王十七郎死的事,很容易就能查证。

    假设是王家设计的阴谋,就有一个悖论:王家如何能知后来之事,提前在半月前让王十七郎“死亡”?

    所以苏大为心里,已经接受了王劭的说词。

    至少他说的那些,应该都是真的。

    问题就在于……

    那徐清望,也不像是做伪证。

    他吐露时,也是赌咒发誓,字字泣血。

    徐清望那人,也不像是什么革命烈士,硬骨头细作。

    在都察寺的拷问下,不存在做伪证的可能。

    案情在这一刻,再次走入了死胡同。

    思路断了。

    “苏郎君,若无别的事,请回吧。”

    王劭终于端起了他那杯茶,向苏大为伸手示意。

    “送客。”

    苏大为苦笑着,在王茂叔的陪同下,与王敬直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老远,还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盯着自己。

    那是属于王劭的。

    这位王老爷子,看来对武媚娘真的有很大的敌意,以致于对苏大为,也抱有非常之警惕。

    明里暗里都是在警告,不要想轻易栽脏王家,否则……

    “今日打扰了,替我向劭翁道歉,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站在王家宅院的门前,苏大为转身向出于礼貌送行的王茂叔道。

    “再登门就不必了,苏郎君好自为之吧。”

    王茂叔脸上不见笑容,眼中藏着一丝敌视。

    苏大为心中苦笑,知道今天的冒然举动,让王家误会了。

    不过他也无意去解释。

    行了一礼,正要与王敬直一起离开,忽见院门被人撞开,两个半大小孩跟风一样冲进来,头前一个口里叫着:“今天考试我得了甲等~”

    话还没说完,便一头与苏大为撞上。

    幸好苏大为眼急手快,伸手将冒失的孩子给护住。

    “小心了。”

    “啊,对不住,咦……你是谁啊?”

    “仲辉,休要淘气,还不快跟苏郎君见礼,这位苏郎君,就是之前和你提过,曾任百济熊津都督,在白江杀败倭人,并大破八万高句丽军的苏大为。”

    “啊啊!你是苏大为!”

    孩子两眼一亮,指着苏大为王尖叫起来。

    才蹦跳起来,就被王茂叔一掌拍在脑门上。

    发出“哎呦”一声惨叫。

    “休得无礼!有这样失礼的吗?”

    “呜~”

    小孩抱着脑袋上被揍起的大包,吸了吸鼻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仲辉,见过苏郎君。”

    “这位是?”

    “这是犬子仲辉,平日里不喜学文,倒喜欢舞刀弄枪,之前常央我说唐军征百济和高句丽的战事与他听,因此知道苏郎君的名字。”

    “原来如此。”

    “苏,苏郎君,我叫王海宾,大海的海,宾客的宾,将来我若从军的话,你教我兵法好不发了?”

    王海宾兴奋的小脸潮红。

    孩子不懂大人那些城府和派系仇怨。

    听说是率领唐军大破高句丽和倭军的熊津都督苏大为,简直是往日童话里的大唐名将,从故事里走出来站到面前,一时都兴奋得要晕过去。

    可惜他的还没高兴上,便被王茂叔又是一巴掌抽上:“功课做完了吗?还不快滚回书房!”

    “是。”

    王海宾眼泪差点下来,抱头鼠蹿,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向苏大为道:“苏郎君,记得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个头啊!

    何时有答应过。

    这王茂叔的儿子,怕不是个逻辑鬼才。

    这么忠厚的家伙,也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可见性格遗传什么的,也不是绝对的。

    “方才见他时,我还想会不会遇到王勃,哈哈,原来是令公子,我见他也挺可爱的,将来若有志从军,兴许……”

    “没有,我王家诗书传家,从军,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王茂叔冷笑一声,冲苏大为和王敬直一拂衣袖:“恕不远送。”

    得了,这回是彻底恶了王家。

    连老实人王茂叔都得罪了。

    苏大为摇了摇头,再次向王茂叔拱手,与黑着一张脸的王敬直一齐走出王家大门。

    刚才迈出门槛。

    听到身后传出“嘭”的一声大响。

    厚重的大门狠狠被关上。

    苏大为一时无语。

    王敬直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阿弥,下次再有这种事,莫要拖上我,拜托了。”

    我谢谢你,得罪人的事,就别拉着兄弟一起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王敬直的肩膀:“咱俩的交情,谁跟谁啊,说什么拖不拖的,有事你还能不管我不成?”

    “我唯愿不认识你。”

    “嘿,气话气话,要不我请你喝酒?”

    “免了。”

    王敬直摇了摇头:“我回去了,记住你的话,没事别来找我,有事更不要来。”

    说着,立刻走了。

    而且走得甚快,仿佛背后有恶犬在追。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

    他看到守在王家巷口的高大虎带着一帮都察寺密探向自己大步走来。

    “情况如何?”

    “应该不是王家。”

    苏大为的笑容收起,眉头渐渐紧锁:“至少王劭和王茂叔不会知情,那个王十七郎……这个人有问题,此事一会再说,先回都察寺,我要再审一审徐清望。”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才走了百余步。

    忽然脚步越来越慢。

    直到完全停下来。

    “怎么了?”

    高大虎看着苏大为,迷惑问。

    苏大为猛地回头,看向方才的王家府宅。

    “不对,刚才那个小孩……”

    “小孩?”

    王海宾,王仲辉。

    谏议大夫王茂叔之子。

    骁勇善战,起家太子右卫率。

    后出任丰安军使,册封太谷县开国男,镇守陇右地区。

    苏大为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此节。

    联想到方才王茂叔说的话,忍不住笑了笑。

    王茂叔啊,你一心想儿子诗书传家,可惜王海宾最后还是从了军。

    不过……

    苏大为的笑容忽然收起。

    他记起来了。

    开元二年,王海宾联合陇右防御使薛讷、郭知运等人,率军抵抗吐蕃入侵,力战不屈,战死于阵中。

    被朝廷追赠左金吾卫大将军、安西都护,谥号为襄。

    这一瞬间,苏大为一种看透方才那孩子,今后数十年人生的沧桑错觉。

    王海宾最终的结局是死于抵抗吐蕃的战阵中?

    他还有一个儿子,比他更为有名。

    那便是大唐名将,王忠嗣。

    不过,那会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第十七章 都想甩锅

    “王家会不会是撒谎?”

    “听其言,察其行,不像是做伪。”

    都察寺内,苏大为召集了李博、高大虎两人,继续商议案情。

    苏大为做不良人多年,对于犯人吐露供辞真假,还有肢体语言,有相当的了解。

    这事奇就奇在,王家人,与那徐清望,都是真的。

    “岂有两者都是真的?必有一假。”

    “只能暂时存疑,派人盯着王家,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推翻王劭与徐清望的证词。”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略快的节奏,显示出心里无意识的焦虑感。

    方才去王家,一方面是时间不等人,他选择直面怀疑对象,近距离观察。

    其次,便是有“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的作用。

    如果对方心中有鬼,被苏大为这么上门一惊,自然会有所反应动作。

    这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都察寺会埋伏下人手,进行一段时间的盯梢和追踪。

    只不过,究竟何时会有突破进展,就只有天知道。

    一般来说,这种盯梢手段想要破案,需要的是时间和运气。

    但是苏大为遇刺的案子,只剩明天最后一天。

    从这个时间来看,破案的机会渺茫。

    “实在不行……要不就向陛下求求情?或者让武后帮你……”高大虎看了一眼愁眉紧锁的苏大为,建议道。

    “不成。”

    苏大为还没开口,李博便在一旁摇头道:“寺卿之所以能掌握都察寺,保持超然的身份,皆因寺卿过去积累下断案如神的口碑,若是在这件案子上栽了跟斗,只怕会引发后续一系列恶果。”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大虎立时脸色微变。

    此事看着是一桩刺杀案。

    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背后有相当大的利益博弈。

    如果真的有一天,苏大为无法保住都察寺卿的位置。

    不光苏大为本人的权势大为缩水。

    只怕这些跟随苏大为,受其庇佑的亲友,也会一损俱损。

    若是换个人当寺卿,像高大虎、高大龙、李博,还有都察寺中无数亲近苏大为的官吏、探员,只怕都会被一一清除。

    “退是不能退的。”

    苏大为手指轻敲桌面,喃喃自语:“我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如逆水行舟,只能进,不能退。”

    “可这个案子,目前陷入瓶颈,要想侦破,不是说不行,但至少不是明日能破案的。”

    高大虎苦笑起来。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

    对于苏大为断案手法,了然于胸。

    现今这种局面。

    按正常程序走,很难出现奇迹。

    “寺卿,汤饼来了。”

    一名探员嘴里招呼着,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漆盘上来。

    盘子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饼,还有几碟小菜。

    苏大为之前破案,忙得午膳都没吃。

    在王家差点没被王劭老爷子直接打上来,本来还想蹭个午膳,自然也就泡汤了。

    一直忙到现在,才能对付着吃几口热乎的。

    “先吃吧,边吃边想。”

    苏大为招呼着李博和高大虎一起,然后向守在一旁的几名高大虎手下探员道:“你们也先去吃,吃完了再回来,不吃饭可没力气做事。”

    “是,谢寺卿。”

    有了苏大为的话,他们忙叉手行礼,然后依次退下。

    苏大为这顿饭还没吃上几口,就见一名长史匆匆跑上来。

    “寺卿,外面有人找。”

    “谁?”

    “中书令,李义府。”

    原本手里拿着胡麻饼,正就着热汤饼大口吃的苏大为,动作一顿:“他怎么来了?”

    妈蛋,看来这顿饭是没法吃了。

    苏大为有些遗憾的摇头,将手里的胡麻饼放下。

    “寺卿,我们跟你一起。”

    “你们继续吃,李义府嘛,我得单独招呼他。”

    李义府并非单独前来,除了几名侍从,在他身边,还陪着大理寺的人。

    程道之,继李思文后的大理寺主薄。

    此外,还有一人,乃是现任大理寺卿裴廉。

    前任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调任别处。

    苏大为没记错的话,段宝玄已是洛州长史,后改越州都督。

    至于苏大为的好兄弟,狄仁杰,狄大兄,在通明经科中举后,授汴州判佐。

    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

    他在外面任职,按原本的历史,还得多打磨几年,至到十余年后,才有机会回到长安,任大理寺丞,开始自己的传奇之路。

    苏大为暗自打量厅中三人。

    李义府在裴廉和程道之的陪同下,立于厅中,显得气场很足,有一种久居人上之感。

    新任大理寺卿裴廉好像是裴氏出身,不知和裴行俭是什么关系。

    大约四旬上下,黑发黑须,双眸细长有神。

    他的身量长大,有着典型关东人的特点。

    至于那位程道之主薄,苏大为不太熟悉,不知他是何出身来历。

    不过站在李义府和裴廉面前,此人几乎没太大的存在感。

    “见过中书令、大理寺卿,主薄。”

    苏大为向三人叉手为礼。

    “苏寺卿,我是为了那件案子而来。”李义府手拈长须,嘴角带着含蓄的笑容。

    就算知道此人城府甚深,,光看他这副皮囊,也只觉赏心悦目,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帅哥,无法生出恶感来。

    “各位请坐,坐下聊。”

    苏大为伸手示意,待几人入座后,他才坐下来向李义府道:“中书令想问案情进展?”

    “正是。”

    李义府微微颔首:“前日在殿上,陛下定下三日破案之期,苏寺卿可是亲口应下了,为了支持苏寺卿,我今日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可出力的地方。”

    苏大为心中雪亮。

    别看李义府话说得漂亮,他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甩锅的。

    若是三日期过,案子破不了。

    苏大为被李治责难,他李义府也会被拖下水。

    毕竟当日应下三日之期的时候,苏大为可是说了“要是有中书令的协助”。

    苏大为破不了案,可以甩锅给李义府。

    以李义府的城府,自然是不用做背锅侠,特意过来就是表明,自己对这案子很上心,也确实鼎力相助了。

    到时在李治面前,也有话说。

    你看,堂堂中书令,当朝宰相,为了你苏大为一个小小的刺杀案,累得亲自跑过来过问。

    再要说中书令不支持,没助你破案,那可说不过去了。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李义府刚巧也看过来。

    双方眼神一碰,一齐大笑起来。

    彼此心里都是暗骂一声:“猾贼!”

    这就是所谓表面笑嘻嘻,心里妈买皮。

    “这个案情是这样……”

    苏大为将目前掌握的情况,细细向李义府说了一遍。

    做戏要做全套。

    李义府想甩锅,他苏大为同样想。

    就看谁的道行高了。

    所以在案情上,苏大为没什么好隐瞒的。

    目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中书令,你看你能为我做点什么?

    苏大为嘴上在笑,眼里却透着寒气。

    这种眼神,让李义府感觉颇不舒服。

    那是一种屠夫进场子里选猪的眼神。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恼:不过是一个幸进之臣,居然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拿大,难不成你还以为真能凭此案赖上老夫?

    心中冷笑着。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蔼慈祥,连连点头道:“人说苏寺卿以前做不良帅时,断案如神,老夫本来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颇有手段,能在两日内,查到这些,很不容易。”

    苏大为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你咬重“手段”二字何意?

    是暗讽我拖你下水的手段吗?

    来吧,继续斗下去,看谁的道行高。

    不是你李义府在李治面前给我挖坑,老子也懒得理会。

    既然你先发难,这次不让你脱层皮,怎么显我的手段?

    苏大为目光闪动。

    李义府直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他勉强笑了两声,指了指一旁的大理寺卿裴廉:“大理寺卿就在这,你看还需要什么帮助,只管开口,若有需要,老夫还可差刑部与之配合。”

    好,这锅甩大理寺和刑部了。

    李治让他协助破案,他跑过来表示已经跟大理寺卿和刑部打过招呼了。

    这事可怪不到我李义府头上。

    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裴廉在一旁,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刻听到提及自己,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然后,表情有点僵。

    老子放下公务跑过来,怎么就变背锅侠了?

    苏大为被刺杀的案子,如何甩得到本官头上?

    “苏郎君,不知有何要求?”

    虽然心里在骂,但面子上,裴廉还是强笑着,向苏大为拱手。

    苏大为论品级,是比他低一些,但论职权,已经丝毫不亚于大理寺卿。

    大理寺干的是明活,是维持法度,审理各地方案子的机构。

    而都察寺干的都是暗活,是监督、监察和情报搜集,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堪称李治手里的黑手套。

    若以实权论,甚至还在大理寺之上。

    裴廉心知这一点,自然不敢得罪。

    但他同样不能得罪李义府。

    夹在两人之间,堪称左右为男。

    “要求嘛,是有一点……”

    苏大为脸上笑着,脑子转得飞快,搜肠刮肚的想能有什么方法,或者什么样的话术,可以把李义府和大理寺都绑上,把连带责任给实锤了。

    到时李治若怪罪不能破案,李义府别想能脱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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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