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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何人施蛊

    苏大为淡然一笑:“只是为了查案,我为陛下钦点的大理寺少卿,只管找线索就是了,至于具体事宜,可以传召大理寺的女仵作,或者宫中的女医,一看便知。”

    这话,把李辟玄刚要出口的话给堵住。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请陛下圣裁。”

    “陛下,高阳公主……”

    “朕知之。”

    李治抬手,打断了李辟玄的话,目光在郭行真脸上一扫。

    郭行真忙低下头。

    他虽然手段通玄,但在李治面前,依旧得低头。

    不敢与这位大唐雄主对视。

    自古以来,帝国开创者,开疆拓土。

    帝国二三代,武德必然衰弱,是为守成之主。

    但大唐自李世民,到李治,皆是不断向外扩张。

    甚至到李治朝,大唐的疆域扩张到极致。

    这位以柔软仁善著称的大唐帝王,绝非他外表那样和善。

    说他是雄主,恰如其份。

    李治目光落到苏大为身上:“你给朕过来。”

    苏大为乖乖走到李治身边,低头一副等待聆听圣训的模样。

    至于郭行真和李辟玄,都自觉的退到一边。

    李治脸上闪过一抹阴霾:“苏大为,你到底搞什么鬼?难道查此案,就一定要反复惊扰高阳公主吗?”

    “陛下,我这里有新发现……”

    苏大为压低声音,将案情进展详细向李治禀明。

    李治听到一半,脸色已然微变。

    “此言当真?高阳是被巫蛊……”

    “臣现在只是怀疑,所以还要验证一下,公主头发是否……”

    “好,你的请求,朕准了。”

    李治眼睛微眯,透出深思之色:“此案非同寻常,你放手查,朕就在这里等着结果。”

    “臣领旨。”

    既有李治发话,李辟玄等人也无话可说。

    祭礼的科仪被打断,以郭行真为首的一帮道人被请出去,其余的一些李氏宗族子弟也都被清场。

    原地只有少量的太监宫女,还有守护李治的千牛备身。

    苏大为和李辟玄像是两个冤家一样,各自站得远远的,在高台之下。

    高台上被宫女和太监们竖起屏风遮挡住。

    经由李治传旨召来的女医,在听了苏大为的叙述后,战战兢兢的起身,接过苏大为递上的人偶娃娃,小心端详了片刻,然后又跪于李治脚下磕头道:“陛下,那个人偶确是人发。”

    “朕不关心这些,朕只想知道,这头发,是否出自高阳身上。”

    李治一只手按住额头,另一手挥出:“快去查。”

    “喏。”

    女医不敢多话,忙爬起身,走向高台。

    在她身边,自有宫女陪着一起。

    既是陪同,也是监视。

    女医走入屏风,里面的棺椁还没盖上,原本是要做完仪式后,再盖上棺板,钉上长钉。

    棺椁四周的熏香,吐着香烟,掩盖了尸身散发出的古怪味道。

    女医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上去,验看高阳的头发。

    片刻之后,她脸色苍白,迈着小碎步跑下来,再次跪在李治面前:“回陛下,高阳公主的头发,果然少了一截。”

    “果然!”

    李治原本坐在太监搬来的胡凳上。

    这一瞬间,猛地站起。

    双手的指甲狠狠刺入掌肉里。

    他的脸上,呈现极度的愤怒。

    李治,是一个成熟的帝王,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将一切心事埋藏在心底。

    但是在这一刻,他仍然没有忍住。

    巫蛊,一向是大忌!

    汉武帝因巫蛊而杀卫子夫和太子。

    本朝也有巫蛊祸乱之事。

    前些年安定思公主,也受王皇后的巫蛊诅咒。

    这巫蛊,既能咒杀高阳,安知不能咒杀太子、皇后,以及皇帝?

    这种切身的威胁,恐惧,才是李治失去理智的原由。

    他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几乎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苏大为。”

    “臣在。”

    “这次查案,你办得不错,若不是你查出涉及巫蛊,连朕都被蒙在鼓里。”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身体晃了晃。

    一旁伺候的太监王伏胜忙上前将他的手扶住。

    “朕无事。”

    李治挥挥手,将王伏胜赶开。

    俯视着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的苏大为接着道:“接下来,你不可松懈,继续查此案,务必要找到幕后之人,将危机消灭在萌芽中,以免更大的祸患。”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不用多说,苏大为是聪明人,一定能听懂。

    苏大为果然听懂了。

    抱拳道:“只要陛下支持,臣定不负所托。”

    说完,略一犹豫接着又道:“陛下……”

    他想问,李治难道之前没听到关于巫蛊的事?为何反应如此大。

    李淳风上次不是说,已经将宫中出现巫蛊迹象的事,告知李治了。

    但是看李治现在的反应,有些不对。

    不过话到嘴边,苏大为还是忍住了。

    李治微皱眉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

    苏大为道:“要破此案,臣还需要更多的人手,稍后可能会抽调都察寺中的精锐。”

    “只要能破案,这些朕不限制,你可放手施为。”

    李治停顿了一下:“不过你查案的手法,还有进展,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朕。”

    这是给刚才的话打个补钉。

    避免苏大为拿他的话去乱来。

    “臣尊旨。”

    “此间事了,朕也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李治挥了下衣袖。

    后面的太监力士早已将软轿抬上来,将胡凳撤下去。

    王伏胜上来扶着李治坐上软轿。

    李治被太监们抬起,临行前又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今天做得很对,有不决之事,即刻让人通知朕,不要擅做主张。”

    “是。”

    苏大为低头应着,心里想的则是,刚才说不限制,现在又说不要擅做主张。

    这其中的度,叫人如何把握?

    李治用人,真是既用且防。

    “不要让朕失望,若成功破案,朕亦不吝封赏。”

    李治在力士的抬轿下,向着外面走去。

    在经过李辟玄身边时,他在轿上向李辟玄微微点头:“高阳可以入土为安了,朕保证,不会有人再打扰高阳。”

    李辟玄向李治佝偻着腰,低头道:“恭送陛下。”

    ……

    大理寺。

    大理寺寺卿裴廉看到苏大为和程道之他们进来时,脸上立刻浮起笑容。

    想要寒喧几句。

    但当他听到程道之说起先前之事时,一张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那是一种好像活吞了一枚鸡蛋并噎在喉咙里的古怪神色。

    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苏少卿,你这……”

    “寺卿何必慌张,这都是为了查案,而且你看,陛下也同意了。”

    “这不是陛下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而是你如此一来,等于同时得罪了郭行真和李辟玄啊。”

    “那又如何。”

    苏大为哈哈一笑:“我背后站着陛下,他们就算不高兴,也不能违了圣意。”

    “我是说不过你。”

    裴廉苦笑摇头:“那这个案子……”

    “案子现在已经查到死因是因为巫蛊,现在就可以解释,为何高阳公主在家中,却呈被水溺毙的情况。”

    苏大为沉吟道:“用公主的头发,制成人偶,以人偶施术,施以诅咒,人偶入水,公主也亦溺毙。”

    “这……”

    裴廉听了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真有这样的杀人手段?那……那为何公主又会颈骨折断?”

    “还记得我提过,我借给公主那本《大唐西域记》吗?后来在现场没找到,这说明当时杀人者,就在现场。

    至于他为何要抢去《大唐西域记》,又折断公主颈骨,同时还用了巫蛊咒术,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

    既然有咒术杀人的手段,再登门抢书,同时折断公主的脖颈,这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除非,诅咒者与抢书者,不是同一人?”

    苏大为喃喃自语。

    一旁的裴廉不断抬起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这种涉及到公主,又涉及到巫蛊的案子,还是如此诡异的死法,常人听到了就觉得害怕。

    就算是大理寺卿,都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而这苏大为,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侃侃而谈。

    “若真是两批人所为,那施咒的人会是谁?登门抢书,对公主下毒手的,又会是谁?”

    苏大为面对裴廉的疑问,两手一摊:“别这么看我,这些问题我现在还没查到。”

    “那就拜托少卿多多用心,尽快查明了。”

    裴廉苦笑:“否则我这里,实在是担心的紧,连处理别的案子,都有些神思不属。”

    “我会尽力的,也请寺卿放心,这件案子不光你急,我也是在陛下那里,立过军令状的。”

    “是啊,咱们可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裴廉苦笑:“大理寺公务繁重,我是没法具体去帮你查案了,但有所需要,我会鼎力相助。”

    “先谢过寺卿。”

    两人正说着,忽见程道之脸色古怪的匆匆走进公廨。

    “道之,何事?”

    “寺卿,少卿,那个,长安县的不良副帅钱八指来了,说是要找苏少卿。”

    “哦?”

    苏大为怔了一下:“那我先去见见他。”

    “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程道之提起衣襟下摆,颇有些激动道:“他说是昨天崔涣的事。”

    一提起此事,苏大为立刻懂了。

    昨天从崔涣家炉灰中提取到一些燃烧的余烬。

    当时钱八指是把炉灰都带走了,期待从这些灰烬中寻找线索。

    他现在过来,定是有新发现。

第四十九章 悟能

    钱八指走进大理寺寺卿的公廨,先是向着裴廉叉手见礼。

    接着又向苏大为行礼。

    这案子是由苏大为和大理寺联手侦办,所以有发现倒也不用避着大理寺这边。

    至于原本属地万年县,因为苏大为的介入,其存在感已经降到几乎没有。

    苏大为又不在万年县任职,倒也不用管他们的想法。

    万年县那边,原本对涉及高阳公主的案子,唯恐避之而不及。

    有苏大为包揽过去,也是乐得轻松。

    否则案子破了还好说,要是破不了,从县尊到下面的不良人,只怕都得吃挂落。

    “八爷,昨天那些证物?”

    “都带来了。”

    钱八指眸光一闪,接着苦笑起来,从身上摸出布包,轻拍了两下:“都在这了。”

    他那张布满苍桑感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

    这是个硬朗的汉子。

    然而他现在脸上每一丝表情,都似在苦笑。

    “什么意思?”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我是问从这些灰烬里有没有发现?”

    “没有。”

    钱八指将仅剩八指的双掌,两边一摊,一脸疲惫道:“碎头巴脑的灰烬残余倒是不少,昨夜我找了几个兄弟一起帮我,拚凑了一夜,结果没有任何发现,都是些没用的残灰。”

    这一下,苏大为大失所望。

    “这下麻烦了,崔涣这边的线索不好找,今天高阳公主那边倒是有发现。”

    他简单的将南九郎和高大虎发现的人偶娃娃,疑似巫蛊,娃娃用的乃是高阳的头发之事,与钱八指说了一下。

    “本来我想着崔涣这边若有进展,两下一合,便能断定两个案子是否同一批人做的,或者有新的线索。”

    苏大为看着钱八指手里装着炉灰的布包,无奈的摇头:“没想到崔涣烧得这么干净,这边一时只怕难有新发现。”

    钱八指摸了摸腰上的口袋,那里装着他常用的暗器,还有几颗提神用的土烟。

    苏大为见他神色极为疲倦,也不好多责怪。

    “这样八爷,你先下去休息,回头带几个兄弟,再帮我查一下崔涣平时和什么人往来,在他的关系里,有没有仇家或可疑之人。”

    “行,这事交给我。”

    钱八指点头答应下来。

    交代了钱八指,苏大为转身向大理寺卿裴廉约好有新线索再交换,然后和钱八指一起出去。

    “九郎回长安县衙了吗?”

    “还没,对了阿弥,上午的时候,有个僧人来长安县找你。”

    “僧人?”

    苏大为一边跟钱八指向外走,一边奇怪的问:“什么样的僧人?”

    “他说他是大慈恩寺的沙门,法名悟能。”

    “悟能?”

    一提这个名字,苏大为立刻想起来。

    当年去大慈恩寺大雁塔中拜会玄奘法师时,法师身边除了行者,还有一个僧人名叫悟能。

    那僧人生得胖大,颇有一种富态的喜感。

    当时苏大为还在心中暗想,此人会不会便是后世《西游记》中,八戒的原型。

    所以印象颇深。

    “他有没有说找我做甚?”

    “好像是说有一本书,是寺中众法师合力写成,叫什么三藏,什么慈恩传?”

    钱八指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这年纪大了,记忆力明显不如当年。

    “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对对,就是这个。”

    钱八指喜得一拍大腿:“还是阿弥你脑子灵光。”

    苏大为苦笑摇头,他这是后世的印象,和现在的记忆里没太大关系。

    不过一想到这本书,就想到失窃的那本《大唐西域记》,当初法师重病,特意将此书交给自己,让自己转呈高昌王麹氏后人。

    但现在书却在自己手上弄丢了。

    让自己如何面对这份承诺。

    这悟能法师专程找自己,又提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该不会是想把这本书也交给自己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颇有些愧疚。

    “那我现在去一趟慈恩寺,等去了之后,我再去长安县找你和九郎。”

    “等等。”

    钱八指突然一把将他拉住:“还有一件事。”

    “何事?”

    “昨夜的那堆炉灰……”

    钱八指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其实是有发现。”

    “那你……”

    苏大为刚说出两个字,立时反应过来。

    钱八指如此做,显然是为了保密。

    究竟发现了什么,当着大理寺卿裴廉的面,都需要密而不宣。

    钱八指伸手在腰间布囊中,摸索了片刻,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交到苏大为的手中。

    “找了一夜,就找到这个,上面只有一个字。”

    苏大为看了一眼,写的小篆。

    虽然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但仍可以看清,字迹写得极为漂亮。

    乃是一个“之”字。

    “这个字……”

    苏大为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字能看出什么,为何刚才不说?”

    “这个字是看不出什么,但是写字的人……却大有来头。”

    钱八指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苏大为心中一动,再看手中那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上,那个“之”字。

    抬头看向钱八指:“如何判断写字人的身份?”

    “长安县衙里,有朝廷往来的公文,我们昨夜花了一夜功夫,从高到低的比对,结果倒很顺利,这个字,乃是当朝中书令的手书。”

    钱八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嘿嘿笑道:“每个人的字迹,都有独特特点,就像这个字,你看它收尾时,一波三折,还带燕尾之型,这个字迹,只有中书令才有。”

    “李义府。”

    苏大为喃喃道。

    他的手心,悄然将那粒小纸片紧紧握住。

    “但是单凭李义夜的一个‘之’字,也不能说他与崔涣的案子便有关系。”

    “这我知道,所以刚才当着大理寺卿的面,我这不是没说嘛。”

    钱八指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反正这证物交给你了,剩下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八爷辛苦。”

    苏大为知道一夜的时间,要清出炉灰中的余烬,找到这个小小的纸片残余,还要比对出字绩,工作量一定十分惊人。

    钱八指确实是拚了性命在帮苏大为。

    想到此处,他有些感动的伸拳在钱八指肩膀上轻捶了一下:“我先去慈恩师见下悟能法师,等我回来再聊。”

    “好。”

    未时正。

    大致相当于后世下午三点。

    午后的斜阳照在大雁塔上,一片金灿辉煌。

    苏大为踏入慈恩寺时,稍微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记起多年前来到此处的情景。

    当时还有卢慧能一起来此处。

    那时玄奘法师身边除了行者,还有明崇俨,还有来此处治病的贺兰敏之。

    但是后来苏大为奉命征西突厥,离开了长安。

    再后来,玄奘法师也搬离了大慈恩寺,去往别寺译经。

    苏大为就再也没来这里。

    好多年了。

    现在走进屋里,感觉仿佛就在昨天。

    古刹的钟声响声。

    知客僧带着苏大为绕过大雁塔时,苏大为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塔,是当年玄奘法师的译经之场。

    也是承载苏大为对玄奘记忆的地方。

    心中感概,面上却很好的收起这些情绪。

    很快来到一间偏殿,知客僧站在殿前喊了一声:“悟能师兄,苏施主来了。”

    苏大为顺着声音,向殿内看了一眼,这殿,供的乃是弥勒佛。

    据传佛陀寂灭之时,曾言五百年后,当有新佛出世,即为弥勒佛。

    在梵文里,此佛名阿逸多,又叫无能胜。

    是未来佛。

    就在苏大为打量殿中佛像时,大腹便便的悟能,从殿中走出。

    他的体型和神态,倒和殿上供的弥勒有七分相似。

    同样笑容可掬,红光满面。

    一走起路来,全身的肉都随之跌宕起伏,如同波浪。

    苏大为于是笑道:“几年未见法师,法师的修为又精进了。”

    悟能先是一怔,接着双手抓起自己肚腹上的一圈肥肉,大笑道:“精进了精进了,小僧身上的肥肉,也一同精进了。”

    “法师说笑了。”

    苏大为向他抱拳为礼:“先前听县衙里的兄弟说,法师找过我,不知有何事?”

    “进来说吧。”

    悟能伸手示意请入殿。

    又向知客僧道:“给苏郎君奉好茶。”

    “是。”

    苏大为嘴角微动了一下,露出一抹笑。

    他素知这院中,待客也很有讲究,比如说普通的客人,寺中僧人会说阿弥陀佛。

    若是比较重要的客人,一般会说“奉茶”。

    如果遇到身份更贵重的客人,方才会说“奉好茶”。

    悟能这小小的一句话,却显出极为看重苏大为。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

    殿内的光线,不如外边,略有些昏暗。

    阳光从窗缝透入。

    青石铺就的地板上,光影斑驳。

    几缕斜阳映在前方弥勒佛像的肚子上,留下一条光影。

    阳光在空气中照过的地方,隐隐有微尘飞舞。

    整个殿中,氛围宁静。

    香烟缭绕,予人一种安宁而庄重之感。

    悟能回头看了一眼,见知客僧走远了,伸手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苏郎君既然来了,不妨拜一下弥勒吧。”

    “法师,我比较信道。”

    “却是我失言了。”

    悟能双手合什,不再提此事。

    而是改口道:“我这次去县中找你,也是玄奘法师的嘱托。”

    “玄奘法师的嘱托?”

    “对,当时我们几个师兄弟,将平日里法师的言谈整理,希望成书,结果一直到法师故去,直到最近才完成,我们给它名为《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顿了一顿,悟能双手合什,笑眯眯的道:“书我们抄了数份,其中一份,是要交给你。”

    “法师说交给我?”

    苏大为有些疑惑问:“这书给我之后,我需要转交给谁吗?”

    “这个不需要,法师生前言明,此书,便是赠与你的。”

    “惭愧,怎劳玄奘法师如此。”

    苏大为忙向悟能抱拳行礼。

    其实是向早已故去的玄奘致谢。

第五十章 请旨

    苏大为双手接过悟能递过来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低头看了一眼,心知这是记录玄奘法师生前言行的记录,由寺中法师弟子记录并整理成书。

    心中一刹那不知涌起多少个念头。

    他想问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一事:“悟能法师,你久在玄奘法师身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悟能虽然生得胖大,而且五官面容因为富态极具喜感。

    不过他双手合什,却在这一刻,给人一种庄重之感。

    苏大为斟酌用词道:“当年玄奘法师身边,有明崇俨随法师修行,有贺兰敏之随法师治病,我有几年外出征战,最近回来,发现明崇俨与贺兰敏之,对我有些敌意,不知是为何。”

    悟能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他低头想了想道:“若说跟随法师身边,那一定是悟空师兄最久,其次才论到我,以我平日所见,明崇俨与贺兰敏之并没见到有何异常。

    他们平日里也没提起过你,所以,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苏大为原本也是想到随口一问。

    如今得到如此回答,倒也算不上失望。

    不过,悟能回答里“平日没提起过你”,这让苏大为感觉有些奇怪。

    以自己与贺兰敏之和玄奘法师的交情,他们平日言谈没提起自己,这才是最大的反常吧。

    刻意回避?

    时过境迁,这些事也无法知道究竟,只能在心里存疑。

    “对了,还有一事。”

    苏大为这时,才提起方才想问的问题。

    “前几年,我查案中得到一个宝枕,据说是高阳公主府中流出的,是太宗当年赐给公主,名金宝神枕,我将此物当时暂寄于玄奘法师处,不知……”

    “你说的这个宝枕,我好像有些印象。”

    悟能双手合什,思索了片刻:“我想起来了,此物后来贺兰敏之向法师讨要去了。”

    “贺兰敏之?”

    “对。”

    苏大为一时讶然。

    贺兰敏之讨要金宝神枕。

    这是为何?

    他是如何知道,又是如何讨要去的。

    玄奘法师和悟空师兄曾说过,金宝神枕上有诅咒之力的残余气息。

    苏大为当时交给玄奘法师,也是希望能找出线索。

    但法师说气息已经消失,后来此枕就一直存放于玄奘处。

    这枕头要说归属,那也是归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被贬巴州。

    这宝枕,无论如何也不该交给贺兰敏之。

    非要还,也应交还给当今大唐皇帝李治。

    按苏大为对玄奘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此等草率之事。

    此事有些反常。

    ……

    长安西市。

    苏大为坐在果品铺子里,看了一眼迎面走来的人。

    对方一言不发,沉默着坐下。

    看身形应该是年轻人,不过对方戴着斗笠,垂下的纱帘,将面孔遮住,无法看清真容。

    四周的人群依旧熙攘。

    热闹非常。

    但是对方坐下后,却一直没开口说话。

    只有一双清冷的目光,透过纱帘传过来,似乎在询问苏大为。

    两人间的气氛略有些尴尬。

    苏大为向他微微一笑:“你能来,我有些意外。”

    “你会找我,我也有些意外。”

    明崇俨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苏大为向他道:“要吃点什么,今天我请。”

    “免了,还是说你找我什么事吧。”

    明崇俨的声音平淡,既不显疏离,又不会过分热络。

    “那我就长话短说。”

    苏大为看了看他,收起笑容:“玄奘法师手里有一个金宝神枕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个宝枕,是我交给法师的,为了查一桩案子。”

    苏大为双目紧盯着明崇俨:“今天我听慈恩寺的法师说,金宝神枕,如今在贺兰敏之手中。”

    隔着面纱,无法看清明崇俨的脸,但苏大为还是留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动了一下。

    这说明,明崇俨知道。

    “那个宝枕……贺兰敏之向法师讨要过……”

    明崇俨的语速慢下来:“你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

    “对。”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枕是当初我交给法师的,为了查案。”

    苏大为向明崇俨道:“我有些奇怪,贺兰敏之,要金宝神枕做什么?”

    “他不是自己要。”

    明崇俨的语速越发缓慢:“他是替别人。”

    “谁要宝枕?如今宝枕在谁手里?”

    “李义府。”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李义府?”

    “是。”

    “他要宝枕做什么?”

    “不知。”

    明崇俨站起身:“你若问宝枕,这宝枕当初是李义府想要,只是让敏之替他向法师讨要,宝枕早就交给李义府了,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若没别的事,我先告辞。”

    停了一停,他又加了一句:“以后若无重要的事,还是不要找我了,我们并非朋友。”

    苏大为看着明崇俨的背影,久久无语。

    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理解,以自己当年和明崇俨、贺兰敏之的交情,为何会成为敌人。

    明崇俨上次说过,贺兰敏之对他的恨意,来自幼年见苏大为打晕武顺。

    真的是为了这件小事?

    或许,对苏大为是小事,对贺兰敏之,却是逆鳞吧。

    究其本来,那也是当年武顺中了人的邪术,向苏大为主动出手。

    但是事隔多年,纵然解释,也难以改变贺兰敏之心中的成见。

    也罢。

    只要他们不跟自己做对,自己也不屑于去做些什么。

    若他们真要动手,苏大为自然也有手段对付。

    目前来说,有明崇俨做沟通的缓冲区,似乎,双方的关系,似乎比过去有所缓和。

    至于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看。

    站起身,苏大为身边,如幽灵般浮现几个黑影。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出现后,身边的路人,包括果子铺的老板,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看不见他们。

    都察寺天字组的异人。

    “寺卿。”

    “继续盯住明崇俨和贺兰,还有武顺府,若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

    苏大为再不多言,在桌上留下铜钱,大步离开。

    天色,渐渐暗沉。

    他在朱雀大道上踌蹰着。

    终于,在报时的鼓声响起时,他的脚步坚定起来,向着宫中行去。

    他现在所面临的难题,首要是李义府和郭行真,对都察寺权柄的觊觎。

    这个问题还需要查证。

    在昨天听到王勃告知后,他已经通过李博开始组建都察寺的“内卫”。

    内卫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对内的监察,而是查证李义府事件的真假。

    这一条,相信很快便有结论。

    苏大为面临的第二个难题,便是高阳公主被杀之案,这个案子目前已经将疑点投在“巫蛊”案上。

    关于此案,苏大为需要与李淳风再行沟通。

    从他那里寻到更多的情报支撑。

    同时苏大为对李淳风说的话,也起了疑心。

    之前李淳风提到过,巫蛊之事,他已经禀报过了李治。

    但上午在宗正寺,苏大为提及高阳的案子涉及巫咒,李治的表情,明显是吃惊了。

    那是一种从没听到巫蛊之事,突然听到后的反应。

    本来按苏大为的计划,是应该去了长安县与钱八指南九郎他们再碰一下,将崔涣和高阳的案子的信息聚拢,再准备下一步的查证。

    但现在,从悟能和明崇俨那里得到的最新消息,令苏大为改了主意。

    金宝神枕,涉及到高阳和太宗李世民时的巫蛊之事。

    若真的落入到李义府手中,那就值得打一个问号。

    这宝枕,究竟是李治让李义府去做的,还是李义府自作主张?

    无论如何,苏大为需要入宫一趟。

    若在金宝神枕在李义府手中,能不能继续查?

    毕竟,那可是当朝的中书令。

    ……

    酉时正。

    天色已经黑下来。

    苏大为在殿外等了大概半顿饭的功夫,终于得到李治的接见。

    在走进大殿的时候,迎面有几位大臣走出。

    苏大为微微一愣,意识到方才李治在与朝臣议事。

    朝会并不是每天开,但李治想要掌握整个大唐机构的运转,却少不了两样。

    一是通过武媚娘,来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

    第二就是通过私下召重臣来紫宸殿,通过提前密议,将自己的意志传达下去,交由重臣先行成决议。

    待大朝会时,再行颁布。

    苏大为跟着引路的太监王伏胜,侧身站在道旁。

    看着昂首挺胸的上官仪走过。

    对方也不知是倨傲,还是眼神不好,在走过苏大为时,连正眼也没瞧一眼。

    接着上官仪后面的是许敬宗。

    许敬宗倒是眼神不错,一眼瞧见苏大为,手拈白须,向着苏大为笑眯眯的点点头。

    苏大为忙向他叉手行礼。

    不管后世对此人评价如何,在李治朝这个时候,许敬宗是不折不扣的位高权重,不可轻视。

    许敬宗之后,跟着迈步走出的便是李义府。

    他的眼睛一眯,目光似在隐藏着什么。

    对着苏大为,嘴角微动了动,停了一停,方才道:“苏少卿没去查案?怎么有空来宫里。”

    “正为案情的事,要求见陛下。”

    “苏少卿果然一心为公,陛下在里面,你去吧。”

    李义府微微一笑,向苏大为接着道:“若查案有需要老夫的地方,只管开口。”

    “谢过中书令。”

    苏大为向他抱拳称谢。

    但同时也注意到,李义府的眼神。

    那是一种略微得意,但又在掩饰的神色。

    虽然他隐藏极深,但苏大为还是察觉到了。

    李义府,他在得意什么?

    又在隐藏什么?

第五十一章 陪酒

    王伏胜是在李治身前行走的太监,正如王福来伺候着武媚娘。

    他站在殿门旁,向望着李义府背影出神的苏大为道:“少卿,请随我入殿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好。”

    苏大为放下心中猜测,随着王福来走入殿中。

    远远的看过去,见身材胖大的李治,正靠在椅上,似在闭目养神。

    待王伏胜开口通传后,李治张开双眼。

    在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细长的双眼中,闪过一抹精芒。

    显然他的内心思虑极为复杂。

    不过在看向苏大为的时候,略微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嘴角也微微翘起,似乎心情不错。

    “阿弥你来了。”

    他伸手招了招,示意苏大为近前说话。

    “刚接到安西都护府的军报,苏定方和裴行俭狠挫了吐番一次,扬我大唐雄威,也让吐蕃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呵呵。”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苏大为忙走上前,向李治行礼道:“臣为陛下贺,为我大唐军威贺。”

    “你来得正好,朕要用膳,你陪朕小酌几杯。”

    “是。”

    一时间,苏大为竟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一直以来,李治对武媚娘身边的人,是严防死守。

    对苏大为,是既用且防。

    苏大为在百济才打下倭国列岛,李治知道后,大惊之下,立刻将其召回。

    可见一斑。

    就算回长安后,苏大为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这位陛下的“关爱”。

    借着他被刺一事,最后以查案不利为由,居然将苏大为发回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

    此前在百丽和辽东半岛,浴血奋战,数次力挽狂澜,最后还助李勣平定高句丽,如此功勋,最后也只封了正四品下的武官散秩。

    但眼下,李治居然主动邀苏大为一起用膳。

    这是一个十分积极的信号。

    苏大为并不相信,以李治的精明,会做无用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

    苏大为按着臣子礼仪,向李治再三行礼,才在王伏胜的安排下? 在布起的小桌前站定。

    待李治被太监扶着,在桌前一张宽大柔软的胡椅上坐下后,才装做诚惶诚恐? 受宠若惊的模样,半个屁股入坐。

    没办法? 古往今来,打工人在领导面前? 都得装这副姿态。

    李治眯着眼睛,像是十分满意苏大为的态度。

    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赞了一声:“阿弥? 听媚娘说? 这逍遥椅? 是你发明,敬献宫中? 朕自从坐了以后,就喜欢上了。”

    他轻轻抚摸着椅子扶手,向苏大为笑道:“你这人? 头脑里天马行空,不知装了些什么,常能出人意表。”

    这话,就不知是夸奖还是提醒了。

    苏大为心中一刻不敢放松,想了想? 才向李治抱拳道:“些许小玩意? 主要为了生活便给,当不得陛下谬赞。”

    “你所作之物,可不止是小玩意。”

    李治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除了鲸油灯,听说近几年,京中流行一种‘烧刀子’酒,也是你所研制?”

    “啊,是有这么回事。”

    苏大为大脑急速运转。

    本来他入宫,是想提及李义府的事。

    却没想,还没找到机会开口,李治便接二连三的发招。

    李治现在提起酒的事,是何意?

    关于酒,大唐有一个“榷酤之制”,指的是政府对酒实行专卖制度。

    由朝廷,具体来说,是天子手下官署垄断酿酒技术。

    不仅设立一个专门管理酿酒的部门“良坛署”,而且还有专门的门店来卖酒。

    盖因为,酒在唐时,也属暴利行业。

    唐人获酒,有三个渠道。

    第一种渠道就是购买官酒,也就是良坛署所制。

    但这种酒,其实口感并不太好。

    最好的酒和酿酒师,各家都需要献给皇帝。

    这种好酒的产量有限,一来全手工制作,二来皇帝和后妃的饮用,赏赐有功的官员臣子。

    还有国家祭祀。

    基本就全消耗掉了。

    第二种获酒的渠道是私人作坊酿酒,这种坊的格局往往都是前店后作坊。

    也就是后世影视剧里常出现的酒楼、酒店、酒肆。

    苏大为的“烧刀子”酒,也是用的这种模式。

    在长安大受欢迎。

    而且他手下工坊所制之酒,通过商贸远销草原和辽东。

    可谓日进斗金。

    当初跟着苏大为投入制酒的几家,如李客师和安家,都是赚得盆满钵满。

    别看这种小酒坊在长安如蚂蚁铺般,开得倒处都是,竟引无数文人骚客为其折腰。

    比如后来的诗仙李白,就是这些店铺的常客。

    第三个渠道,便是家庭自酿酒。

    按唐人心目中的排名,官营垄断的酒,口感最差,其次就是酒肆,因为要量产,只能说比官酒要强点。

    最好的,当属家庭自酿酒。

    不会偷工减料,舍得用粮食,也不存在掺水问题。

    当然,苏大为改良的制酒工艺,烧刀子的酒精烈度和口感,已经完全打败了所谓自酿酒,在大唐权力辐射之处,都赢得极大的口碑。

    和鲸油灯一样,成为大唐向外贸易的名片之一。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过。

    他立时刻起来,叉手行礼道:“是阿弥疏忽了,待我回去,就把制酒的法子整理一下,交到宫里,若有需要,我家中也有熟练的制酒匠人。”

    “咳,阿弥坐下,坐下说话,你这说到哪里了,传到外面,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朕贪图你制酒法,不好。”

    “陛下说的是,不过这并不是臣子对陛下,而是阿弥对陛下的敬爱,就如这逍遥椅。”

    苏大为七情上面,一脸诚恳的道:“若非陛下不弃,给臣施展的机会,哪有臣的今天,臣但凡有尺寸之功,皆陛下所赐,有什么便给之事,也应该想着陛下。

    这几年在外征战,竟忘了将‘烧刀子’交给阿姊,这是我的疏忽。”

    一番话,说得虽不如朝中那些老狐狸圆滑,但意思也到了。

    明明是天子想要此物,但却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天子在与臣争利。

    像苏大为,就得递梯子上去,让李治满意。

    这便是为臣之道。

    李治笑眯眯的点头:“媚娘当初有你这么个兄弟,朕初时还觉得疑惑,现在越来越觉得,媚娘有眼光。”

    “陛下这么说,更让臣汗颜了,当初在寺中,臣莽撞,多有失礼处……”

    李治挥了挥手:“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一会陪朕多喝几杯,这事不许再提。”

    “谢陛下。”

    苏大为暗自擦了擦汗。

    终于,终于把这话给说开了。

    这么些年,虽然李治没有计较,但苏大为自己岂能不知。

    当初在救李治时,他的态度有多莽。

    完全没把当时的李治放在眼里。

    虽然那时长孙无忌当朝,天下人都以为李治懦弱。

    此后苏大为在李治面前战战兢兢,多少也因为此。

    今天总算是趁李治心情不错,借着献酒的事,把这事暗中说开了。

    “对了陛下,怎么不见阿姊?”

    “媚娘在太子那边。”

    李治一句话带过。

    苏大为看了看气氛,感觉现在不适合马上切入到李义府的事。

    酒菜陆续上桌。

    酒是烧刀子。

    菜则是琳琅满目。

    苏大为粗粗一看,竟有数种鱼。

    据说李治爱吃鱼,这桌上,有一道蒸鲈鱼,还有一道鱼脍。

    至于别的,苏大为则是不认识。

    李治似是看出苏大为的窘迫,提起金箸指着那道鱼脍道:“此乃金盘脍鲤鱼。”

    苏大为顿时有点懵。

    唐诗中,将鲤鱼称为“点额鱼”,典故来自《太平御览.鳞介部.卷八》:“鱼鲔,鲤也,出巩穴。三月则上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

    据说此鱼极有药用价值,但好像朝廷禁止民间私自捕杀。

    不过苏大为很快想起来,禁止捕鲤,说鲤与“李”谐音,那要到玄宗朝。

    现在自无此禁忌。

    鲤乃唐人餐桌上美味之一。

    白居易的《舟行》里就说:“船头有行灶,炊稻烹红鲤。”

    王维在《洛阳女儿行》写道:“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苏大为看看眼前的满桌鱼宴,再看看满面红光,面带喜气的李治,心里忍不住碎碎念:鱼虽好,但陛下不能贪杯啊。

    中医里据说许多鱼是有“发性”,不可随便轻吃。

    比如鲤鱼,就是大发之物。

    这个有没有道理不知道,但至少民间一直这么传。

    如后来的孟浩然,《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开元末,病疽背卒。

    据说就是病几乎好了,但在朋友聚会时,忍不住多吃了点鱼,回来后便背疽发作而死。

    像李治这身体,一看就是三高人群,吃大鱼大肉,真的是在作死路上疯狂摩擦吧。

    不过这些也只能在苏大为心里一闪而过。

    他是没有头铁到就饮食问题,和李治争一争长短。

    食不知味的陪着李治喝了几杯,苏大为颇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他心里有事,自然坐不安稳。

    但看李治兴致正浓,又不好这时候开口坏了李治的兴致。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李治吃得差不多,开始撤宴上茶。

    苏大为心里做了一番建设,正要开口把话题往李义府身上引,就在这时,忽见一名宫女匆匆跑上殿,被王伏胜拦住问了几句后,王伏胜面色亦是一变。

第五十二章 釜底抽薪

    “陛下,太子的病势又发作了……”

    王伏胜小碎步走到李治身边,看了一眼苏大为,压低声音在李治耳旁道。

    说话的同时,王伏胜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看向李治。

    这位大唐帝王,脸上的笑容凝固住,手里的茶碗有些失态的磕在桌上,茶水溢处,烫得李治叫了一声。

    一旁侍候的宫女和太监纷纷上前,又急忙喊传医官。

    但被李治挥手止住:“带朕去太子宫里。”

    说着,他看向苏大为,面色沉重道:“阿弥,今天就到这里,若有事,改日你再入宫找朕。”

    说完,停了停,又道:“今天的事,不要外传。”

    “喏。”

    苏大为忙站起身,叉手应诺。

    能得李治开**代,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首先,如果只是普通的小事,不可能引起李治这么大的反应。

    看那个宫女,应该是武媚娘贴身的女官。

    如此焦急赶来,说明李弘此次发病远比平常厉害。

    李治开口叮嘱苏大为,便是为此。

    太治患病,这不是小事。

    太子为皇储,下一任皇帝,乃大唐皇室未来的希望。

    若太子有事,大唐上下,必将引发震荡。

    所以李弘的身体,不是小事,关于他病情的一切,都是重要的“政治事件”。

    绝不能向外泄露半分。

    李治在王伏胜的搀扶下起身,先是向四周扫视一圈。

    眼中带着凛冽之意。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泄露半分。”

    “喏!”

    殿上的太监宫女,一齐应喏。

    李治犹不罢休,伸手指着那名报信的女官,喘息了口气:“此贱婢,在宫中言行无状,失臣礼,来人,拖下去,杖毙。”

    “是。”

    王伏胜躬身领命。

    那女官,吓得瘫软在地上,还不及发出悲鸣,王伏胜已经挑起双媚,厉声道:“来人? 堵上贱婢的嘴。”

    早有两名身材高大的太监上去? 将女官的嘴堵上。

    又有太监上去? 反剪女官双手? 在女官的呜咽下,将其粗暴的拖出。

    苏大为心中凛然。

    心知李治一来恨女官慌乱,一路上被人看到,难免会被人猜忌。

    二来是杀鸡骇猴? 给殿中众人看着。

    这比任何封口令都有效。

    苏大为心情沉重的走出去时? 看到躺在殿外道旁? 鲜血淋漓的女官尸体? 早已无半分气息。

    他的心里不由暗骂一声? 这都叫什么事。

    原本想给李义府还以颜色? 结果还没开口,就碰到李弘病情反复。

    对了? 李弘的身体是由郭行真在治。

    这郭道士,连李弘的身体都没治好? 还盯着自己的都察寺?

    莫不是疯了不成。

    ……

    夜已深。

    巡夜的金吾卫们已经在街上出现。

    苏大为有腰牌,自是无碍。

    他没有回家? 对他来说? 困扰他的难题一个没解释。

    而且今天遇到李义府,那个诡异的眼神? 总让他觉得难以心安。

    怀着重重心事,苏大为回到了都察寺。

    无论任何时候? 都察寺的灯都是亮的。

    情报工作,十二时辰轮转,全年无休。

    待遇优良。

    但也充满了危险。

    风险与权柄并存。

    行走于黑暗之下。

    李义府身为堂堂中书令,居然也会想伸手到都察寺里来。

    苏大为多少有些不能理解此人的内心想法。

    但不管什么理由,如果想动都察寺,苏大为绝不会答应。

    走进公廨的时候,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一眼看到高大虎带着十几名探员,正匆匆的从里面出来。

    双方迎面撞上。

    高大虎一眼看到苏大为,脸上先是一怔,接着是大喜:“寺卿,你回来了,我正想找你。”

    “进来说。”

    苏大为向高大虎招了招手。

    高大虎向身边左右交代了一声,独自跟着苏大为走进去。

    一直走到苏大为的桌前。

    “找我是有什么新发现?”

    “有。”

    高大虎压低声音,略显谨慎的道:“高阳公主的那个人偶,我们发现西市就有卖。”

    “西市?”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问:“谁的铺子?”

    “是太原王家。”

    “又是王家。”

    苏大为皱眉。

    总觉得,此事不应该有那么多巧合。

    王家一再出现,是否王家在其中,也扮演了某种角色。

    “我派了蛇头去那间铺子查过,铺子里像这么精美的人偶娃娃,一年也做不了几个,所以是有数的。”

    苏大为听了精神一振:“能查到买的人?”

    “能。”

    高大虎抿了抿唇:“是个道士买的。”

    “道士?”

    “什么样的道士?”

    “留的是假名字,不过我们让铺中的人做了画像拚图。”

    高大虎似乎有些亢奋:“你绝对想不到……”

    “你这么说,分明是提醒我,是我认识的?”

    “哈哈,是郭行真手下的道人。”

    “又是郭行真。”

    苏大为一惊。

    高阳公主的案子,莫非还能牵连到郭行真的头上?

    随即心中又是一喜。

    不论郭行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若真与此人有关。

    苏大为倒是不介意送他一程。

    搂草打兔子,既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也将这些觊觎都察寺权力的人,一并送走。

    这是最优解。

    苏大为手扶着桌案在沉思,高大虎看了看他道:“我还有许多案子要查,我先带队去查,等有新发现,再和你说。”

    “成,你去吧。”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

    目送高大虎大步离开,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拿过砚台,开始磨墨。

    这个时候,就有些怀念在家里,有聂苏替他磨墨,。

    人果然由俭入奢易。

    现在居然连自己磨墨都嫌麻烦了。

    苏大为自嘲的摇摇头,很快收慑心神,提起毛笔饱沾了墨汁,在纸上书写起来。

    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看看高阳公主的案子,有什么新的线索。

    金宝神枕,巫蛊,李义府,郭行真……

    郭行真那古怪的,用诡异炼丹的手段。

    太子李弘,治病。

    苏大为的毛笔略停了一停,总觉得,这些人和事,背后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只是他还没找到其中的关窍。

    “寺卿。”

    耳中听到声音。

    苏大为抬头看去。

    李博脸色凝重,从大门处走来。

    “怎么?”

    见李博的面色不对,苏大为搁下毛笔,伸手在桌上写满字迹的纸上一抹。

    “寺卿,出事了。”

    李博脸上罕见的严肃,甚至有一丝焦虑。

    “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苏大为看了看李博的神色。

    心中已经可以确定,确实是有重大的事发生。

    否则以李博的心性定力,不至于如此失态。

    “宫里的消息。”

    李博左右看了一眼,向苏大为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下午陛下召见了李义府等人。”

    “嗯。”

    苏大为点点头。

    他是看着许敬宗和李义府走出紫宸殿的。

    并不奇怪。

    “李义府向陛下进言,言及都察寺权柄太大,应该效仿惯例,分而治之。”

    “什么惯例?什么分而治之?”

    苏大为心里一突。

    没想到,居然是涉及都察寺之事。

    这几天,他一直翻来覆去的在想这件事。

    不料却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证实。

    李义府,果然是要对都察寺下手。

    但却和苏大为想像的有些不一样。

    “所谓仿旧制,便如相权,一分为三。”

    唐朝的相权,分别在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上。

    将相权一分为三,相互制衡。

    堪称最稳定的相权架构。

    而按李义府对李治的进言,那便是要将苏大为的都察寺卿权力,一分为三?

    苏大为先惊,后怒,接着是感觉毛骨悚然。

    昨天在听王勃说此事时,他虽然心中警惕。

    但在最深层处,却又有一种念头,觉得不可能。

    李治是雄主,怎么可能将都察寺这种权柄,交到李义府这个大阴人手里。

    但是现在听到李博带来的消息,他瞬间醒悟了。

    李义府,或许并不能得到都察寺,但他要将都察寺寺卿的职权,效仿相制一分为三,却很有可能实现。

    堪称釜底抽薪之计。

    都察寺的权力有多大,别人不知道,但李治肯定很清楚。

    以李治习惯,可以忍一时,但却不太可能一直容忍都察寺无限膨胀下去。

    一分为三,很符合李治的帝王心术。

    李义府,不愧是李义府。

    这一下,只要李治点头,苏大为的权力,瞬间就会缩水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再之后,李义府或者郭行真,可以从容安插自己人上位,占住权柄。

    一点一点挤压苏大为的生存空间。

    这些,都是极有可能发生得。

    “寺卿,怎么应对?”

    李博颇为担忧的看向苏大为。

    这件事,关键在当今天子李治身上。

    苏大为,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李义府这招,完全是阳谋。

    就算告诉苏大为又如何?

    李义府若在紫宸殿对苏大为提出,仿相权,将都察寺职权分立,难道苏大为还能反对不成?

    要做陛下的忠臣啊。

    这事李治自是乐见其成。

    李义府此计,实在是挠到李治的痒处。

    如何化解?

    李博拳头暗自捏紧。

    若真的按李义府的计划,去肢解都察寺,不光苏大为的位置变得极为危险,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只怕……

    “绝不能让李义府此计得逞。”

    苏大为手抚桌案,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第五十三章 相府

    更鼓数响。

    苏大为独坐在都察寺自己的桌案前,目光凝视着桌上一盏鲸油灯。

    心绪随着灯火,不住变幻。

    他吩咐公廨中其余值守的都察寺官吏,若无要事,不得打扰。

    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理清一个头绪。

    从来没有无缘由的爱恨。

    李义府盯上都察寺,究竟为什么?

    难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曾得罪过他?

    那郭行真呢?

    这个道人,虽说来历神秘,但之前一直忙着给太子李弘治病。

    苏大为查过关于道士的卷宗了,虽然与长安诸道走得不近,显得特立独行,但这人炼丹确实有几分本事。

    深得李治和武媚娘的信任。

    之前他也只是通过李治的权力,去收集一些珍稀药材,并没有听说对权力有任何过份的野心。

    但此次,为何也会盯上都察寺。

    一时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只能暂且放下。

    那么,高阳公主的案子,失窃的《大唐西域记》,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地?

    这件案子,目前已知是和巫蛊之术有关。

    怀疑高阳是被异人用巫蛊咒杀。

    这样,才解释她为何在自己的公主府上,竟会溺亡。

    但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已经被巫蛊咒杀,那究竟是谁闯入公主府,取走了《大唐西域记》?

    如果施巫蛊的人,与取走《大唐西域记》为同一人,有什么必要,再出手拧断高阳的脖颈?

    为了仇恨?泄愤?

    但是除了颈骨折断这一点,高阳的尸身并没有遭受虐待的痕迹,房间也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

    古怪。

    苏大为摇摇头。

    至少,从已知的线索,施蛊咒高阳之人,与拧断高阳脖子,取走《大唐西域记》,应该不是同一人。

    既已施咒,何必再用拧断脖颈这种粗暴方式来杀人。

    因此,此案,至少有两名犯人。

    一人是施巫蛊,一人,杀公主,取《大唐西域记》。

    同时,还有崔涣的案子,看起来,也是被巫蛊咒杀。

    而崔涣生前最后烧的东西里,有李义府手书的一个“之”字。

    还有,当年苏大为放在玄奘法师处的金宝神枕? 现在也落在李义府的手中。

    这一点? 已经从不同渠道证实了。

    虽然李义府做得隐蔽,但瞒不过都察寺的查探。

    所以这两条线索,从某方面来说? 都指向李义府。

    至少? 说明李义府可能与巫蛊之事,存在某种关联。

    另外? 今天高大虎查证,咒高阳公主的人偶,是郭行真手下道士,从西市王家的娃娃铺子里买的。

    王家与此案有无关联? 暂且不论。

    郭行真? 也有嫌疑。

    但目前证据不明显。

    继续查的话,还是先得从李义府身上着实。

    于公,为了查高阳公主的案子。

    于私,解决李义府,是为了苏大为自身的安全。

    既然李义府一而再? 再而三的在暗中对付苏大为。

    没理由一直挨打不还手。

    苏大为是战场厮杀出来的,并不因为对方是中书令,就有顾忌。

    当年面对权势滔天的长孙无忌,他都没怕过。

    何况如今的李义府。

    沉默中,苏大为提起毛笔,又放下。

    他本意是今天入宫时,向李治请旨,让都察寺去李义府府上,暗中查证。

    但被意外给打断了。

    苏大为此时在桌案前,想的就是这件事。

    沉思再三,他心中有了决断。

    抬起头,扬声道:“魏破延何在?”

    “属下在。”

    公廨中,灯火微微一闪,光线暗了一瞬。

    待灯火复明。

    在苏大为下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一身黑袍的男子。

    他的面容沉浸在灯影中,看不分明。

    正是天字组异人,魏破延。

    上次去盯韩国夫人武顺府上时,苏大为曾亲眼见过此人。

    后来感觉办事不错,便留在身边听用。

    “带几个得力的人手,随我出去一趟。”

    “是。”

    魏破延并不多话,低头应了一声,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在过去,都察寺虽有监察百官的权力,但一般对中下层官员,有查案需要时,才会实行监察。

    像对中书令这样的宰相高位,则从未有过。

    这也是苏大为想要告诉李治,并请旨的原因。

    监察宰相,是犯忌讳的,若没有天子许可,就算事成,也是做错了。

    但,苏大为思索了许久,还是决定,先斩后奏。

    只因为他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李义府的提案,李治现在是知道,知道以后,他会如何想?

    以李治的角度,多半是认可的。

    那今天去见李治时,他为何没有提及此事?

    不,或许并不是没有提。

    李治给出暗示了。

    那个献上酿酒配方的事。

    表面看,只是李治随口一说。

    但如果想深一层,会不会是李治的暗示呢?

    酿酒配方,臣子都主动献上。

    现在都察寺权力过大,臣子是否应该主动提出拆分,替天子分忧呢?

    这些,并不是苏大为胡乱猜测。

    因为宫中之事,李义府面见李治,所说的那些话,若没有李治点头,就算是都察寺,也没那么容易知道。

    毕竟犯忌讳。

    也就是说,今天李博带回的这些话,这些信息。

    基本可以判定,是李治想用这种方式,委婉的告知苏大为。

    再结合不久前,紫宸殿上,李治让苏大为陪酒时说的话,发生的事。

    基本**不离十。

    臣子酿酒的配方尚能主动献上。

    那么对于天子赐予的权柄,岂能不主动交还?

    这,恐怕才是李治真正的用意,用潜台词。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就知道,自己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只有必定的结果。

    这个局,李义府的阳谋,已经通过李治,落到自己头上。

    现在的局面,看似平静,内里无比凶险。

    唯一破局的机会,只在李义府身上。

    若此人真的与巫蛊有关,那么关于他的一切提案,哪怕是对李治有利,都会被暂时搁置。

    所以,必得扳倒李义府。

    才能谈以后。

    哪怕这对苏大为和都察寺来说,只是延缓最终结局。

    不会根本性解决,都察寺权力膨胀太快,李治对其生出的警惕,这个天然难以调和的矛盾。

    但至少拖久一点,能多给苏大为一点时间,去做准备。

    至少布局擦屁股,谋后路的时间要有。

    ……

    夜色深沉。

    无风也无月。

    中书令李义府的府邸前。

    苏大为的身形出现在墙边的阴暗中。

    在他身边的,有魏破延等,共三名天字组的异人。

    从左往右,当先一人是魏破延。

    他的身形瘦长,全身笼罩在黑袍中,无论任何时候,给人的感觉都只有阴沉,阴郁。

    像是终年化不开的幽暗。

    第二位,则是一名朱衣女子。

    她的发饰特异,面上覆着黑纱。

    身形妖娆有致,是那种让人一眼便是忘不了的女子。

    如果美色是一种武器。

    那她的武器,尚封藏在鞘中,便已经令人感到咄咄逼人的锋芒。

    此女名碧姬丝。

    据她自述,来自西域吐火罗,祖上是波斯血统。

    因为太过美艳,即使面上覆着纱巾,身上有衣物阻挡,仍会让人沉迷其中,而忽视她的危险。

    第三名天字组异人,名叫黄肠。

    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

    他一身褐衣,头上发束随意的挽着一个拳头大的发髻。

    用一根铜簪斜着穿过。

    面容像是病态,透着腊黄色。

    他的唇极薄,像是抿起的两片柳叶。

    带着煞气的双眉下,一双黄澄澄的眸子里,透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此人全身上下,都极简单,朴素,身无长物。

    唯一能让人注意的,就是他的腰上,斜插着一把剑。

    剑柄有环首。

    形制类秦汉。

    据说是一柄铜剑。

    天字组,是都察寺这些年网罗的异人和能人。

    而眼前三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忠臣与能力,都毋庸置疑。

    “地图。”

    苏大为简短的道。

    碧姬丝眼眸流转,妩媚的眼睛,瞥向苏大为,眼中若有挑逗之意。

    这并非她有意为之,而是此女天然带着媚惑属性。

    她伸手入袖,取出一份地图,摊开。

    众人皆是异人,视力远超常人。

    在极黑暗下,仍能看见。

    这份地图,正是李义府的府邸地形图。

    与普通地形图不同的是,这份地图,不光标示出了各建筑的名字,从大门到后院的路径,沿路的假山池水等地标之物。

    最让人惊惊的是,图中还标示了许多红色记号。

    每一个记号,带表着守卫。

    堂堂相府,以李义府身份之尊,身家之富。

    他的府上,其防卫能力,也是一流的。

    这才是苏大为带上天字组三名异人的原因。

    他一个人,就算神通广大,要进入如此防卫森严得府邸,也得有人帮手,才能保万无一失。

    若是凭着几个异人,就能闯这等相府。

    那再多些异人,岂不是可以闯皇宫?

    实际上,无论是大明宫里,还是眼前的相府,要想不惊动府中人的情况下潜入,都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

    “按图上所示,这些巡逻,几乎没有死角,要想不惊动的进去,太难。”

    “我们今天的目标,应该是这里,这是李义府的寝室,还有这里,这是书房。”

    “通向这里的路,没有防卫死角,不可能……”

    “大家有什么主意?”

第五十四章 天道好轮回

    “此处花园池水,有一条暗道与外面的沟渠相通,如果从这里潜入……”

    “据说相府里多养有吐蕃敬奉的獒犬,花园那边,我记得是有这畜牲看守。”

    “犬总比人好对付,只要不令其发声,也就够了。”

    四人计议已定。

    由碧姬丝守住府外水渠入口,以做接应。

    苏大为则和魏破延、黄肠三人,换上潜水的鱼皮衣,悄然下水渠。

    都察寺针对不同的需要,有数种备案,各类装备也早有安排。

    包括从空中侵入的翼装飞行衣。

    视其需要而用。

    虽已是春季,河水依旧十分寒凉。

    好在三人都是异人,体内气血旺盛,不惧渠水冰冷。

    入目所见,渠水甚浊,只能看到数尺开外。

    魏破延对方向十分敏感,游在前面,伸手示意了一下。

    苏大为点点头,与黄肠等跟在他身后。

    向前游了数十米后,水流渐清。

    又游了百余米,魏破延在水里做了个手势。

    这是表明,气息不够了。

    虽然是异人,但他们还没到胎息之境,还是需要呼吸。

    从入水到现在,一口气早已耗尽。

    苏大为向上指了指,几人向上浮去,耳中听到潺潺水流声。

    魏破延悄然探了探头,只觉一片黑暗,伸手一摸,立刻发现了端倪。

    头顶有石板,此处,仍是在地下渠水中,还没到达预定目标。

    苏大为和黄肠也悄然浮起,各自换气。

    苏大为伸手示意了一下,黄肠与魏破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府中水道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是有源流之活水。

    苏大为等三人,顺着水道,一口气又潜了数百米。

    直到胸中一口气用尽,这才再次向上浮起。

    眼看快要浮到水面,忽觉头顶的光变得明亮。

    三人浮起的动作放缓。

    黄肠和魏破延以小竹管伸出水面换气。

    苏大为依法施为。

    同时凝神集中精力。

    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变作黑暗。

    虚空之中,以他为中心,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在蔓延。

    那是异人的感知,属于精神领域内的“触网”。

    每一根线,都代表着他对四周信息的收集。

    有人从附近桥上走过,步履带来的震动,透过石桥? 透过湖边大石? 传入湖水中? 带起淡淡的涟漪。

    另一边? 有几头獒犬? 沿着湖边,慢慢的踱过去。

    人的脚步和獒犬的脚步很好分辩。

    苏大为张开双眼? 刚好看到黄肠向自己看来。

    他那双黄澄澄的眸子里,现出一种跃跃欲试之意。

    苏大为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黄肠点了点头。

    他的手? 悄然从湖水中伸出。

    手中扣了两枚竹签,默默感知了片刻。

    待湖边巡逻的人走开? 黄肠手指轻弹,嗤嗤两声。

    两枚竹签精准的射中湖边两头獒犬。

    两只犬只发出一声呜咽? 夹着尾巴逃得不见踪影。

    苏大为和魏破延、黄肠三人,这才从湖水里钻出。

    “刚才我射中这两畜牲的咽喉? 不致命,但管叫它们再也喊叫不出声。”

    黄肠低声道。

    苏大为看了一眼,从这个位置? 要射中湖边,至少有个三十余米的距离。

    这个准头? 这个力度,绝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看来这个黄肠,有一手高明的以气驭器的本事。

    也就类似于传说中“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赶紧上岸,再做计较。”

    苏大为说了一声,三人排开湖水,如离弦之箭,迅速登岸。

    魏破延辨了一下方位:“那边,应该是书房,这边会是寝卧,人手如何安排?”

    “你和黄肠去书房,务必不要有任何遗漏,卧室交给我,无论是否得手,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是。”

    安排好任务后,苏大为向他们点了点头,向着寝卧的方向飞奔而去。

    潜入相府,只是第一步,要瞒过后面的守卫还需花费一番功夫。

    整个相府的地图,都记在脑海里,依着地图的指示,大约数盏茶的功夫,苏大为成功的来到李义府的府中寝卧。

    即使是深夜,在此室之外,依旧有数十名明火执仗的护院,其中不乏身手高明之辈。

    还有数头细犬,被人牵着,在外围巡视。

    苏大为见了不由心中冷笑,李义府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他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得罪的仇人太多。

    若不小心防备,只怕哪天会被人摘了脑袋。

    好在这些人里并没有异人。

    大唐对异人的管理似松实紧,普通的大臣很难招揽到异人。

    大部份的异人,不是效命于秘阁,就是入了都察寺,在朝廷里,都是有备案的。

    苏大为远远观察着巡视护卫的规律,心中默默计数。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绽,迅速飞跃而起,在空中时,脚下生出一股气团,连点数下,如登天梯。

    在下方护院们的注意力转过来以前,成功跃上寝卧的房顶。

    到了这里,仍不能算成功。

    如果是普通的民宅,那揭开瓦片,掀开房顶,就可以钻入了。

    可这里是相府。

    李义府府上的建筑构造,都按着极高的级别。

    光是房顶的琉璃瓦,就用了三千多片。

    层层叠加,牵一发而动全身。

    揭一两片不要紧,要是揭得多了,难保其他的瓦不会松弛,甚至从屋角跌落。

    就算能悄然揭开,下方还有细密的木料形成田字型的架格。

    要破开,还得花一番功夫。

    而且难保不发出声响。

    苏大为伏在屋顶,沉思再三,终于动了起来。

    他的身体如壁虎一般,顺着屋檐悄然滑下。

    以倒挂金勾的方式,挂在屋角的飞檐之上。

    不远处的护卫,双眼全盯着外面,全没想到,有人已经潜到了身后。

    所谓灯下黑。

    苏大为摒住了全身的气息,连毛孔都闭住,没有一丝气味外泄。

    他伸手轻轻一挥。

    寝卧的窗,悄无声息的开了一条缝。

    里面隐隐有灯光透出。

    李义府居然还没入睡?

    这下,有点棘手了。

    计划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义府对苏大为都察寺是步步紧逼。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

    他并不确定,今日之后,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信心和胆气,再探相府。

    所有的思绪在心中一闪而过。

    他终于下定决心。

    贴着房檐悄然爬下。

    一只眼睛贴在窗缝,向里面看了一眼。

    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好像盗梦空间一样。

    略有些不习惯。

    好消息是,灯光是从屋内深处透来,窗边没人。

    但坏消息是,卧室分内外。

    靠窗的外间,有侍女陪睡在外面,苏大为若想从窗进入,势必会惊动屋内的侍女。

    停了一息之后,苏大为鼓起腮帮,撮唇向窗缝内轻吹了一口气。

    屋内灯烛摇曳,嗤的一声熄灭。

    有人发出轻微惊呼声:“哪来的妖风。”

    “快把灯点上,莫要惊扰了大郎。”

    火石的光芒闪过,鲸油灯的灯光,重新照亮了寝室。

    不过这灯光远比普通的鲸油灯要柔和得多。

    外表有一个薄如蛋壳的琉璃罩做灯罩,将光线收拢,令其柔和,不会影响人睡眠。

    这是长安西市鲸油灯坊所制的灯。

    一只如玉般的妙手,在灯罩上轻抚了两下。

    手的主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二八年华,玉靥微红,抬手轻拍了两下酥胸。

    似是为没有惊动到屋内的人松了口气。

    她向着手边的床榻看去。

    半透明的纱幕后,李义府的身影翻了个身。

    女子的注意力全在床上,全没注意到,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房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苏大为的双眼,俯视着下方,双眸神光奕奕,一点一点的搜索着。

    寻找一切值得他怀疑的线索。

    如果有收获最好,若是没有收获,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有时候,成功除了靠实力,还要看运气是否站在他一边。

    就在苏大为心中略有些焦躁时,站在床榻边的女子,轻解罗裳,露出皎洁的肌肤。

    圆润的肩头,在油灯柔光之下,散发出如象牙般诱人的光泽。

    精美得好似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苏大为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但下一刻,他的呼吸微微一顿。

    下面的女人,轻轻掀开纱幕,爬上床榻。

    就在纱幕掀开瞬间,苏大为的目光穿了过去,一眼看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景象。

    金宝神枕。

    金宝神枕在李义府的脖颈下。

    太宗传给高阳的宝枕,如今在李义府的脖颈下,被他枕着睡眠。

    他想做什么?

    此乃违制!

    以苏大为的定力,此时也忍不住心头狂跳了两下。

    他没想到,这次潜入,居然有这样的发现。

    本来还在头痛,万一没有发现,或者发现的东西,不足以扳倒李义府。

    但是见到这宝枕得一瞬间,心中所有的石头落地。

    李治,绝不会允许手下的臣子有非份之想。

    不管李义府出于什么理由,李治都不可能将太宗的宝枕赐给他。

    此乃皇家之物。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将宝枕从李义府的脖颈下取回。

    想了想,苏大为打消这个念头。

    与其取出,不如暂时保持现状,免得打草惊蛇。

第五十五章 扳倒

    天色渐斩浮现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当钟鼓楼的报时钟声,敲响数下时,整个大唐长安,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紫宸殿中。

    大唐的皇帝李治,揉着疲倦的眼睛,在王伏胜的搀扶下,坐在自己的暖座上。

    今天不是朝会日,但依旧有看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国事。

    除了国事,更让他心焦的是太子的身体。

    太子李弘是他属意的下一任国君,这些年一直悉心培养。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太子,就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可现在,太子的身体却出了状况。

    若太子有事,则国本动摇。

    这江山,如何能安稳。

    想起昨日见到太子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咳得喘不过气来,李治心中不由一痛。

    连眼前的奏折都无心去看。

    武媚娘这些天,也因为太子的事,除了朝会,例行与李治一起参与,平日都守在太子李弘身边。

    李弘揉了揉眉心,暗自叹了口气。

    “陛下~”

    殿外,有太监进来行礼道:“大理寺少卿,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求见。”

    “嗯?”

    李治略微有些诧异:“这么早,他怎么来了。”

    转念一想,昨天好像苏大为是有事找自己,不过还没来得及说。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也是怪事一桩。

    平日里苏大为都像是躲着一般,等闲不愿入宫。

    若是旁人有与武媚的这层关系,不得把宫禁的门槛踏破才怪。

    偏偏苏大为与旁人不同。

    不是李治或武媚娘传召,他几乎很少主动入宫。

    这次一反常态,看来是真有事了。

    心里想着,李治集中精神翻开眼前的第一份奏折。

    这是他的习惯,多年的帝王生涯,翻看奏折,就是最好的沉静心神之方法。

    刚看了数行字,就听前方有太监通传声,然后是苏大为的声音传来。

    “臣,苏大为,见过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福寿绵长。”

    李治这才抬头,把视线从奏折拉到苏大为的身上。

    一眼看过去,李治略有些诧异。

    苏大为好像,有些憔悴啊。

    头发有些蓬乱,不像是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

    下颔的胡渣清晰可见。

    面色也有些差。

    “阿弥,朕虽责令你查案? 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是朕倚重的股肱之臣,未来太子如果登基,朕还需要你替大唐守卫边疆? 安抚四夷。”

    这也算是李治少有的肺腑之言了。

    但? 苏大为也同时从中听出另一种意味。

    都察寺,只字未提。

    李治是否在用这样一番看似勉励? 又像是吊根胡萝卜在前方的方式? 提醒苏大为? 要将都察寺的权柄交出来呢?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春秋鼎盛,大唐需要陛下? 而臣……是大唐的一块砖,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

    态度? 态度是第一位的。

    都察寺的权柄暂且不说,若是态度有问题? 以李治如今的杀伐果断。

    长孙无忌都不能保全。

    何况他苏大为。

    以退为进? 方是上策。

    苏大为的话? 明显是令李治十分满意。

    这位大唐皇帝? 手抚着桌案,哈哈笑了两声,又咳嗽气喘了片刻,指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猾头。”

    “阿弥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苏大为再奉承了一句,话锋一转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正因为遇上一桩难事,求陛下为臣做主。”

    “哦?”

    李治还有些诧异,在他印象里,苏大为可从来是不会提什么要求的。

    属于低头做事的那种人。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但态度放得极低,而且还说要求他做主?

    李治眸光闪动,收起了笑容点点头:“你且说给朕听听,朕自有决断。”

    “是。”

    苏大为抱了抱拳。

    “此事,与高阳公主的案子有关。”

    “与高阳有关?”

    李治的眼睛微微一眯:“是查到幕后之人的线索了?还是有人阻挠办案?”

    “是,也不是。”

    苏大为放慢语速,好像是逐字逐句的道:“臣的确又有了新线索,而这个人,是臣不敢动的,所以只能求到陛下这里。”

    “哈,还有什么人是你苏大为不敢动的,这朝堂上,除了朕和媚娘,你……”

    李治的声音突然收住。

    他反应过来,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沉声道:“你说的,是宰相?”

    “正是。”

    苏大为叉手继续道:“是中书令李义府。”

    这话说完,整个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伺候着李治的王伏胜等太监、宫女,一个个暗自心惊。

    虽然站着不动,但眼神都不自觉的投向苏大为。

    而坐在上座上的李治,也一时安静。

    他的目光,带着冷冽和审视,盯在苏大为的身上,久久不发一言。

    似乎李治在判断,在思考,苏大为所说的,究竟是真有此事,还是因为嗅到关于都察寺自己的打算,所以提前对付李义府。

    如果是后者,那苏大为比自己想像的威胁更大。

    必须除去。

    李治眼中浮起一丝血红。

    良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大椅的扶手。

    这扶手被他习惯性的抚摸,早已包浆,光滑锃亮。

    李治开口道:“中书令,的确位高权重,你详细讲一下,他与此案,到底有何关系?”

    这句话,隐隐带着一丝怀疑。

    不是说李治就那么相信李义府。

    而是正常人,都会怀疑苏大为的用心和动机。

    李义府身为中书令,与高阳无冤无仇,有何必要自毁前程,卷到高阳的案子里?

    不合常理。

    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思路,缓慢且凝重道:“这件事,要从先帝的宝枕说起。”

    “先帝宝枕?”

    李治微微一愣,没想到此事会牵扯到太宗李世民身上。

    这让他产生一种追求真相的兴致,提高一些音量道:“说下去。”

    “是。”

    苏大为侧头思索着道:“那还是永徽年间的事,臣受武后所托,查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金宝神枕,据玄奘法师说,有诅咒的气息。

    臣后来将宝枕放于法师处。

    但法师说时间久远,已经无法追索。

    后来宝枕我也一直忘了向法师讨要。

    本来都快忘记此事了。

    直到昨日,大慈恩寺的一位法师来找臣……”

    苏大为将此事前因后果,向李治细细说了一遍。

    直到说到昨晚,潜入相府,在李义府的府中,见李义府枕着金宝神枕。

    李治的脸色,终于起了微妙的变化。

    苏大为一眼看到,心知自己赌对了。

    当着李治的面,毫无遮掩的说自己潜入相府,这是十分危险的事。

    很可能令李治提前结束苏大为都察寺寺卿的职权。

    但,从李治的反应看,证实了苏大为的猜测。

    李治并不知道宝枕在李义府手上,更不知道,李义府居然如此大逆不道,不但私自收藏金宝神枕,居然还自己枕用。

    此枕,是太宗赐给高阳公主的。

    乃皇家宝物。

    你一个做臣子的,哪怕位置再高,岂能用此宝物?

    还是说,李义府的野心,已经不甘心做区区宰相?所以才如此簪越!

    李治还在思考。

    就宝枕这件事,李义府死定了。

    但究竟要不要治罪,或者治多重的罪,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具体还是要看李义府对李治有没有用。

    此人还是颇有能力手腕的,有他在,许多脏活,可以由他之手去做。

    若武媚娘是李治在内朝的白手套。

    那么像李义府、许敬宗这种臣子,便是李治对付外朝的白手套。

    都有其作用。

    李治倒不怀疑苏大为所说的宝枕之事。

    这事很容易查证。

    以苏大为的智力,没有理由在此事上撒谎。

    站在殿中的苏大为,一直在悄然观察着李治的反应。

    见他没有立刻开口,心里知道,李治心中在犹豫权衡。

    归根到底,宝枕是前朝太宗之物。

    这并非李治的逆鳞,也不能直接扯到高阳公主的案子上。

    所以苏大为,决定再进一步。

    他清了清嗓子,引起殿上李治的注意后,开口道:“陛下,臣昨夜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中书令府中藏甲。”

    藏甲二字一出,整个紫宸殿的空气瞬间凝结。

    仿佛一刹那,空气进入极寒的地狱一般。

    李治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冰冷的传来:“当真?”

    苏大为感到从李治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如巨浪般得杀意。

    他一个激灵,忙单膝跪下,低头道:“臣不敢妄言,若有任何虚假,愿领死罪。”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又是长久的沉默。

    殿上如王伏胜等人,已经心胆俱裂。

    藏甲,其意指藏有铁甲,甲胄。

    大唐的制度,可以拥有横刀等利器,但有两件事物,绝对不可以碰。

    一种是军中用的弩。

    第二,便是铁甲。

    铁甲,等同后世的防弹衣,是禁物。

    这一点,后世的美利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玩枪,但不可以拥有防弹衣。

    当然,大唐更严重,私自藏甲,等同于谋逆。

    你一个正常的臣子,私藏兵甲,除了造反,还能是做什么?

    普通护院,准备横刀和盾,已经是够够的了。

    早在大唐武德年间,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为太子位争夺时,就曾出了一记昏招,派东宫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送一批盔甲给在庆州都督杨文干,让他好好武装军队,以备紧急之需。

    结果这事被李世民一竿子捅到李渊那里去了。

    掀起巨大的政治震荡。

    直接催生“玄武门”之事的爆发。

第五十六章 风暴

    明明是春月,但紫宸殿里的气氛,却像是数九严冬。

    冷得几乎令人灵魂为之冻结。

    而一切的寒冷源头,来自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陛下。

    这位看起来温和的帝王,肥胖的脸上,双眼微眯着,偶尔透出的精光,显示出他的内心正在激烈斗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苏大为以为,李治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

    他终于听到李治发声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陛下,臣昨夜查知此事,立刻便来回禀陛下,并无旁人知晓。”

    李治再一次沉默下去。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瑟瑟发抖。

    就连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官吏,在卷宗上落笔的时候,手腕都忍不住颤抖。

    苏大为此时与李治谈话的内容,非同小可。

    这很可能会在平稳的朝堂上再掀波澜,甚至一手改变李治朝在麟德年间的政治格局。

    不知多少人会人头落地,多少高官门阀会落入尘埃。

    还有,今天在紫宸殿里这些人,会有几人能活下去?

    灭口?

    一些不想传出外朝的话,选择性的将身边的太监宫女清除一批,这是惯例。

    就如同打扫屋子,换一批家俱般。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急促的呼吸声,狂乱的心跳声,被掩盖在一片死寂之下。

    “几具甲?”

    李治终于再一次开口。

    “七具。”

    苏大为的回答,令李治的手指微微一滞,在扶上抚摸的动作停住。

    七具,说少不少,说多又不算多。

    若二三具,那便没太大威胁。

    若是十具以上,定斩无赦。

    这七具,刚好卡在中间。

    而且李治还有一个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对李义府栽脏嫁祸?

    除去李义府,谁人可以得利?

    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又将有什么样的变化。

    他在思考。

    至于苏大为,他倒是没太怀疑其用心。

    甚至这番对话,一直没有提到的一个点就是“你苏大为为何要夜探中书令府上?”。

    这个问题,双方都心知肚明。

    若开口问了,反倒落了下乘。

    苏大为知道,李治透过都察寺的信息,告诉苏大为,天子想要重新划分都察寺的权力,要行削弱和再平衡。

    所以苏大为自然有对李义府的怨望。

    对李义府出手? 虽不合理? 但合情。

    而苏大为也知道李治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双方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这个话头。

    李治虽然防着苏大为,但这是基于帝王心术的考虑,并非真的怀疑苏大为对天子的忠心。

    否则就不会一再给苏大为机会? 让苏大为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

    而李义府这件事,苏大为有查的动机? 却没有嫁祸的动机。

    嫁祸当朝中书令,那不仅是小瞧了李义府? 也是污辱了李治的智商。

    但,这并不能排除,朝中是否有其他势力,或者个人,想要除去李义府。

    毕竟做为李治的白手套? 这些年? 李义府肆意妄为,得罪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这种臣子,属于孤臣? 一但失势,便会墙倒众人推? 破鼓万人捶,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朕知之。”

    李治缓慢,且凝重的道:“苏大为,你还有别的要事启奏吗?”

    苏大为心中一震。

    陛下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疏远,难道他对我起了疑心?

    但很快,苏大为反应过来。

    李治没有表态,就是最大的态度。

    这件案子,非同小可。

    李治一定会查,但绝不会让都察寺再介入。

    而且此次苏大为带着都察寺天字组,在没有取得李治旨意的情况下,擅自潜入李义府的府中,已经引起李治的警惕。

    所以接下来,李治对都察寺的后手安排,甚至可能会提前。

    防止都察寺的势力进一步膨胀。

    重点防止苏大为在其中的影响力扩大。

    而对李义府藏甲和金宝神枕之事,李治会按排其他的重臣去追查,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处。

    当今的天子,虽然给后世人留下“懦弱”、“仁善”的刻板印象。

    但身处在时代中,苏大为深知,李治的精明强悍。

    这位天子,可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大唐天下那么多事,有哪一件,能逃过陛下这双眼睛。

    “阿弥,你觉得,李义府与高阳的案子有关吗?”

    李治忽然开口,令苏大为一怔。

    他想了想道:“臣不敢妄言,但宝枕原本为公主贴身之物,而且也与巫咒之事有过牵连,这些事,大慈恩寺的几位法师都知道。”

    “朕知道了。”

    李治拍了拍扶手:“你继续追查高阳的案子,不要为别的事分心。”

    “是。”

    苏大为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想。

    只要能令李治对李义府起了疑心,自己今天这趟入宫,就不算白来。

    目地算是完成了大半。

    估摸着李治也该厌烦了,正当苏大为准备识相的,主动告辞离去。

    只听有小太监站在殿外传唱道:“启奏陛下,东台侍郎求见。”

    李治抬起的手,向旁挥了挥,本来要令苏大为退下,突然又改了主意:“苏大为,你且在一旁候着,耳朵竖着,嘴巴闭着。”

    “喏。”

    苏大为不知李治如何想的。

    不过既然命自己候着,他便乖乖走到殿中道旁,背对着一根红漆大柱,垂手侍立。

    就和殿上那些侍奉的太监宫女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出声。

    李治伸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他手边的王伏胜扬声道:“传东台侍郎入见。”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袖,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大殿外。

    东台侍郎郝处俊沉默站立。

    他的面容沉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显得精神健旺,让人不敢轻视。

    听得殿内传出传召之音,郝处俊整理了一下官服,双手执笏板,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入殿中。

    “臣,东台侍郎郝处俊,参见陛下。”

    郝处俊立于殿中,双手执笏板,向着李治郑重一礼。

    “免礼。”

    李治虚抬右手:“东台侍郎求见,可是有要事?”

    “确有一件事,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求见陛下。”

    郝处俊的话说完。

    李治便忍不住向立在大殿一侧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眼色有些复杂。

    既有一种,“和你一样”的意味。

    又有一种,“你都察寺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可知东台侍郎是为了何事”?

    这样几种情绪。

    苏大为站在那里,心中飞快盘算。

    但在面上,十分严肃,面无表情得好像当初的李思文一般。

    对于李治那个眼色,他看懂了。

    不过他更懂之前李治让自己带耳朵,闭嘴巴是什么意思。

    多看,不说。

    观其不语真君子。

    非大朝会的日子,朝中重臣突然求见,必然是有要紧事。

    果然,郝处俊在得到李治首肯后,郑重一礼道:“臣此次来,是接到几份重要奏折,这些折子,皆参中书令李义府贪脏枉法,民怨极大,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察之。”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几分奏折,双手奉上。

    太监王伏胜小心看了一眼李治的表情。

    这个时候,李治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在不久前,苏大为说李义府的事时,李治是反常的严肃,甚至是冷漠。

    但是到现在,却是平静。

    这依然是反常的。

    东台侍郎为过去门下省,负责审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有认为不当者,可以驳回,称“封驳”,是审议机构。

    所以郝处俊收到下面诸臣递上的折子,有审议之责,遇到重大问题的,可以直接向李治禀报。

    他此次来,属于职份之内。

    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时间节点这么好,刚好是苏大为说完李义府,东台侍郎便来递上弹劾李义府的折子。

    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按李治的性格,他肯定是起疑心的。

    可是他现在,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可怕。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熟知他的王伏胜,忙鞠躬点头,然后快步下去,走到郝处俊前,接过奏折,又小快步的上去,将奏折置于李治面前的桌案上。

    “陛下。”

    “念。”

    王伏胜忙点头,伸手揭开第一份奏折。

    一眼看过去,他的身体好似微震了一下,舔了舔唇,低声道:“右金吾仓曹参军杨行颖告发李义府,言:李义府向长孙无忌之孙长孙延索取七百贯,得授司津监一职。”

    “谏议大夫弹劾李义府,私占长安城外,百姓田亩两百顷……”

    “西台侍郎弹劾李义府,主持铨选,私相卖售……”

    铨选是指选官制度。

    唐五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任命,六品以下官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文官由吏部,武官由兵部,按规定审查合格后授官,称为铨选。

    如今,铨选之权,李治是交给李义府。

    也就是大唐官员中人事升降任命,李义府掌着方向,只用把结果呈报给李治即可。

    这里面有没有询私舞弊的空间?

    绝对有。

    在去年末得时候,李治就听到风声,私下与李义府谈话,提醒他注意收敛。

    但从眼下这些事来看,李义府非但没听,反而变本加厉。

    苏大为注意到,王伏胜每念一句,李治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一分。

    但是更可怕的一封弹劾奏折,随着王伏胜的口,念了出来。

    “西台侍郎弹劾中书令李义府,府中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咯噔!

    苏大为仿佛听到空气里,有某种平衡线被撕碎的声音。

第五十七章 暴怒

    《旧唐书·职官志一》:龙朔二年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改中书侍郎为西台侍郎。

    《新唐书·刘洎附乐彦玮传》:麟德元年,以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西台寺郎上官仪,是李义府的下属。

    西台,即之前的中书省。

    职能是就军国大事、重要官员的任免等事项,替皇帝起草诏旨,属决策机构。

    此时的中书令,也即西台令,李义府,不但执掌西台,成为大唐右相。

    同时还兼有“铨选”之权。

    也就是对后备官员的人事任免权。

    李治把这份权力都下放,摆明了告诉百官,李义府是李治信任的大臣。

    其权焰滔天,可见一斑。

    上官仪身为西台侍郎,居然上奏弹劾李义府。

    这是十分罕见的。

    虽然各部也会分派系,也有内部倾轧。

    但各省各部的官吏,很少有去弹劾自己主官的做法。

    有种东西叫做“官场潜规则”。

    一个不安份的下属,哪怕是顶走了上官,再换一任主官,也会对此人多加提防。

    以下克上,绝对是“刺头”,是不安定的因素,和隐性威胁。

    其仕途下场,可想而知。

    但上官仪偏偏这么做了。

    而他弹劾的内容,也如一块巨石,投入了湖面,掀起一片巨浪。

    “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这在大唐,是最触动帝王敏感神经的事。

    望气,也即星占之术,是帝王才有资格做的事。

    你一个臣子,请人望气,这是要做什么?

    昔年长孙无忌一手泡制房遗爱与高阳公主的谋逆大案,别的证据都无足轻重,最要命的一条,便是高阳公主让掖庭令陈玄运在禁宫之内伺候她向鬼神祈福问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此种行巫蛊、窥天象的举动,等同谋逆。

    苏大为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倾听。

    他真的像李治要求的一样,只带上一双耳朵,紧闭着嘴。

    但是此时,心中也不禁掀起巨大的涟漪。

    第一个念头:李义府死定了。

    哪怕自己举出李义府府中藏有甲胄,李义府仍不是必死。

    因为李治有理由怀疑这背后的动机,是否有人陷害大唐右相。

    甚至可能念在李义府过去的苦劳,赦李义府死罪。

    但,上官仪这份奏折一上,苏大为心里就知道,李义府死定了。

    涉及到巫蛊和窥天象,李治哪怕再信任李义府,此时也会大为震惊,并对李义府起疑。

    似李义府这种臣子,荣辱? 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一但失去天子信重? 那便只有一条路。

    绝路。

    殿上的气氛? 凝重的仿佛有无形的气压在挤压。

    犹如风暴来临前那片刻的死寂。

    良久? 坐在高台上的李治? 开口,以一种带着沙哑? 又极力忍住咳嗽喘息的声音问:“这些奏折,东台侍郎都看过了?”

    “臣皆看过。”

    “属实?”

    “臣以为? 此事牵连重大,必须派可信之臣? 详加查证,若属实? 则治李义府之罪,若不实? 则还右相一个清白。”

    郝处俊的声音锵铿有力,显得不卑不亢。

    李治再次沉默良久。

    终于他抬了抬手指道:“令,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此案。”

    沉重的声音说完? 整个大殿再次安静。

    只听到书记官和起居录的官吏,手中毛笔在纸上沙沙记录着。

    如春蚕噬叶。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勣回来没有?”

    王伏胜在一旁小声道:“陛下? 英国公按路程算,再有数日便可回长安。”

    苏大为站在角落,心中一动。

    这对他,却是个好消息。

    李勣回来,他的靠山就到了。

    李勣在李治一朝,都深受信任,有他在长安,自己又多了一层倚仗。

    那些躲在暗处想算计自己的人,只怕也得多一层顾忌。

    正想到这里,只听李治又道:“李勣回来,让他监督此案。”

    “是。”

    果然,李治果然还是信任李勣。

    这种涉及谋逆大案,还得让李勣看着才放心。

    不论李勣有多狡猾,但他始终是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宗和李治忠心耿耿。

    有他在,就有了定海神针。

    无论是哪一方,都休想轻易在李勣双眼下,玩出花样。

    郝处俊虽是出名的硬骨头,此时却也知趣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这话,听在李治耳朵里,却有一种别样的讽刺意味。

    英明?

    真英明岂会把一个谋逆之人,封在右相高位。

    这分明是打李治的脸,讽刺李治没有识人之明。

    雄心勃勃想要超越太宗,做一代雄主,做天可汗的李治,此时心情五味陈杂。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突然涌了上来。

    他吃力的抬起手,挥了挥:“都退下吧,朕乏了。”

    郝处俊和苏大为等殿中臣子,忙向李治行礼退下。

    走出紫宸殿,苏大为的心,还在方才那番动荡中,没有完全平复。

    方才紫宸殿上的一切,给予他一种别样之感。

    原来大唐天子与臣下过招,政坛风波,是这样的。

    值得反复砸摸。

    有道是风起于萍末……

    此前李义府一直打压着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

    但这次,凭着弹劾奏折,一下子便令李义府陷入万劫不复。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了一下。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迈步从身边走过的郝处俊,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意味难明,即又耐人寻味的笑容。

    苏大为心头一跳,头脑里,仿佛一道光照进来。

    心中霎时雪亮。

    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落到了上官仪、郝处俊和王氏等人布的局中,并送上了一记神助攻。

    这权力的游戏,果然云波诡谲。

    缓缓走出宫门,苏大为抬头看一眼天色,心头忽然涌起一种疲惫感。

    这种疲惫,并非身体的劳累。

    而是源自内心。

    查案他不怕。

    战阵之间,刀枪并举,血肉横飞,他也不惧。

    可是这人心啊。

    如何才能算得透,看得清复杂的人心呢?

    ……

    傍晚,经过永安渠,苏大为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终于推开了久别的家门。

    自从开始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他就不知什么叫做正常下班,什么叫做按时回家。

    当初看中不良人时间自由。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呢?

    全特么是扯淡。

    刚从高舍鸡的手里接过湿巾,抹了把脸,一阵熟悉的笑声,突然从前方传来。

    苏大为睁眼看去,一眼看到一个大白胖子,向自己大步走来。

    这厮是真胖啊。

    那肚子,走起路来都在颤抖,活像是肥猫一般。

    看那张脸,圆得眼睛显得越发细长,如两条眯缝。

    这张加菲猫的脸,颇具喜感。

    苏大为一时无法将脸的主人,与自己熟悉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好在,他的皮肤依旧是白皙干净,举手投足间,依然保持着贵族式的优雅。

    苏大为一伸手,拍上对上q弹十足的肚子,长叹一声:“老安,倭国的水土养人啊,你怎么又胖了?”

    “恶贼!”

    久别重逢的安文生,笑骂着,拍开他的手。

    两人双手相执,一齐大笑起来。

    “阿弥,我回来了。”

    大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

    已在倭国扫荡数年之久的安文生一行人,终于随着李勣的队伍,返回了长安。

    篝火自院中升起。

    明亮的橘红色火焰,照亮了安文生的脸庞。

    也不知这货是什么样的基因,在倭国那破海岛上风吹日晒雨淋,皮肤丝毫不见变色。

    反观苏大为,在百济待过一阵子回来后,柳娘子险些认不出来。

    皮肤黑得没法看。

    “倭国那破地方,饮食那么贫乏,你是怎么生出这些肉的?”

    苏大为转动着手里的烤羊,向安文生嘲笑道。

    “论饮食,的确没法跟大唐比,但那边也有特产。”

    “特产?”

    “海大鱼。”

    安文生脸上现出回忆之色,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听说昔年徐福出海,替始皇帝寻找海外仙山,最后道阻而回,理由便是海上有大鱼拦路,说的便是这种大鱼。

    后来始皇帝去泰山封禅,还特意绕道登莱出海,亲手用巨弩射杀此鱼。”

    “不就是鲸油嘛,不足为奇,之前尉迟宝琳帮我打通了关节,莱州那边渔民会猎杀鲸鱼,将鲸油源源不断运来长安,用来制鲸油灯。”

    “鲸鱼我知道,但我在倭国吃得好像不是那种,比那个体型还大。”

    安文生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倭国别的物产不丰富,但这种大鱼,当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海边渔边待到潮落的时候,成群结船出海,围杀大鱼,场面异常壮观。”

    他停了停,又道:“也很血腥。”

    苏大为呵呵一笑,想说鲸鱼也分很多种。

    想想算了。

    改口道:“你这身膘,就是吃大鱼吃出来的?”

    “阿弥。”

    安文生看向他,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光。

    半是无奈,半是认真的道:“咱们能不能不提这个?”

    “好好,说点别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篝火对面的周良和高大龙,还有高大虎。

    李博则是坐在篝火另一边。

    此次从半岛返回长安,安文生、高大龙和周良是撤回来了。

    但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娄师德这些人,还在当地,维持着局面。

    要回来,估计也要等到年末了。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则会更晚。

    虽然这些心腹将领还没回来,不过安文生回了,也给苏大为凭添不少助力。

    有些事,终于可以和他议一议,一起商量破局之法。

第五十八章 左相和右相

    “这次你们回来,倭国和百济、高句丽之事如何?”

    苏大为向着安文生问。

    “倭国的事现在主要交给娄师德和黑齿常之,他二人都有能力,不过……”

    安文生略停了停,接着道:“近来倭国那边,地方上颇不太平,有些叛军打着兴复倭国王室的名号。”

    “虽然我们打破了他们旧的贵族,连倭王也俘虏回了长安,但总有些漏网之鱼,会有沉滓泛起,这不奇怪。”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上次去过兵部,听兵部尚书萧嗣业提起过,朝廷接下来会抽调别部的将领,前往百济和倭国镇守新收之地,可能在倭国也会设一个新的都督府。

    不过还不清楚具体是如何安排。”

    高大龙此时嘿的一声冷笑:“不论如何安排,阿弥在那边的人手,都得撤回来了。”

    他的双眼,在篝火下,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场面一场安静。

    所有人都听出了一种别样的意味。

    苏大为摆摆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打下来倭国,那地方是我们的吗?不是,那里属于陛下,属于大唐,我们只是代天子牧之。

    如何安排,都要听陛下的。

    再则说,大伙征战数年,也该换回来享享清福,在长安好好醉上几回。”

    有些话,心里明白,但是绝不可以说出来。

    朝廷的安排,当然是弃满了权衡和权力博弈。

    但做为将领,不说心中如何,至少明面态度上,要牢记臣子本份,切不可露出任何不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

    所以高大龙也只是叫一下,表达一下心中些许怨念。

    毕竟在那边流血流血数年。

    功劳和苦劳都有。

    不过看目前朝廷的意思,恐怕不会像太宗朝一样大肆封赏了。

    李博在一旁也是叹道:“可惜生不逢时,若是在太宗朝,像几位郎君这样,替大唐开疆拓土,只怕封公觅侯皆不在话下。”

    “不说这些了。”苏大为截住话题,又问了周良等几句。

    知道留在百济的都督府将士,还有在倭国的将士近些年待遇不错,苏大为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刘仁轨任熊津都督还是不错的,阿弥你走前订下的一些章程,他都在照做,也算箫规曹随,此外刘仁轨也有些手腕,对新罗金法敏那边多有压制,不令其太过膨胀。”

    “但是听你这么说? 金法敏那边定是开始生出别样心思了。”

    “心思是有一些? 不过大多都被刘仁轨识破? 有他在? 百济那边局势应该能稳住? 所以我们都察寺的人手? 才能先调回来。”

    高大龙说了一句? 停了停又道:“下令让我们撤回的? 是陛下手诏,不是都察寺的秘令。”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

    “对了? 那个倭国的巫女? 说是要来长安找你,算算时间? 大概也快到了。”

    “雪子?”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之前九郎回来? 也提及此事,她找我何事?”

    “她没说,不过,我猜你应该知道? 你不是和他们神道,订过盟约吗?”

    “是有这么回事。”

    苏大为略一思忖? 心中有些了然。

    神道巫女这次来,大概还是为了“圣卵”的事。

    这本就是协议的一部份。

    安文生举起了手中酒碗:“难得回到大唐,不要老说这么沉重的事,喝酒。”

    数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锵的一声,酒花四溢。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只谈有趣之事,苏大为陪着一众兄弟,酒到杯干。

    喝得略有些醉意上头时,冷不防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钻过来。

    苏大为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黑三郎你也来凑热闹。”

    “周二哥,高大哥,二哥,安大兄,李郎君。”

    娇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怀里抱着黑猫小玉的聂苏从一旁走来,就挨着苏大为坐下。

    高大龙两根手指捏着酒碗,眼珠瞥过来,嘿嘿一笑。

    笑声里,充满促狭之意。

    苏大为老脸微红,聂苏倒是落落大方,主动给自己倒了杯酒,向在场众人敬了一杯。

    “你们先吃着,一会我再热几个菜,弄点热汤送来。”

    说完又向苏大为轻声道:“阿娘累了,我先服侍她睡下。”

    苏大为伸手捏了捏她的小手,聂苏眼神温柔的看向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酸好酸。”

    周良大笑着站起身:“见你们俩这样,我也想我家那婆娘了,不行了,我先告辞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行,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家的等久了。”

    周良向众人抱抱拳,先行离去。

    高大龙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唇,沉声道:“聊了大半夜了,不痛不痒的,阿弥,你如今在长安如何?”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大龙,见他眼神凛凛。

    心知必是高大虎跟他提到了一些。

    他抬手又灌了一碗酒,拍拍聂苏的手,目送她袅娜的身影走出小院。

    转脸向举着酒碗看向自己的众人,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水,微眯了下眼道:“今天酒喝多了,酒意已经上头,再聊下去,就是胡说八道了。”

    “哈哈,喝酒就是如此,胡说八道也好,醉话也好,都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高大龙灌了一口酒,眼中闪烁着一丝狠戾:“咱们在军阵中,干的那些事,早已不当做人了,说些胡话,又算个什么。”

    “那好,我说的都是酒话,醉话,胡话,大家听过,明天酒醒都须忘掉。”

    苏大为手指抚摩着酒碗,将回长安之事,简略提了提,重点说了一下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今日紫宸殿上所见所闻。

    “李义府完了。”

    安文生和李博,几乎同时做出判断。

    而高大龙,则是抚摸着下巴,眼中光芒闪烁:“那个郭行真,有点意思。”

    “文生,以你看,今日紫宸殿,真的这么巧吗?”

    安文生本来有所怀疑,此时听苏大为一提,肉乎乎的手指轻摸着自己脸颊,细长的双眼微微开阖,仿佛醉态可掬的道:“你既然如此说,必然已经有了判断,我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若看起来巧,多半是有心设计。”

    “是啊。”

    苏大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当日王勃找我,提到李义府的事,才会有我之后潜入相府中,去查他的事,也才有了今日我在紫宸殿去参他。”

    停了一停,苏大为举碗喝了一口,接着道:“我现在回头去想,便觉得,此事应该是王家与郝处俊、上官仪等人设的一个局,借了我的力。”

    当今朝堂上权力平衡,乃是李治一手设计。

    就以相位来说。

    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形成“三省”,三省的具体职责可以简单概括为:中书省出令、门下省审核、尚书省实施,三者相互制约,三权分立。

    尚书省的长官名为“尚书令”,中书省的长官名为“中书令”,门下省的长官名为“侍中”,三省的长官都被称为宰相。

    又因为“尚书令”这个官职比较特殊,唐高祖李渊时期,秦王李世民曾做过尚书令,后来李世民当了皇帝,其他官员为了不逾越李世民,所以尚书令这个职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缺的,因此尚书省的二把手“尚书仆射”就成了宰相。

    因为唐朝有个官衔名叫“知政事”,实际上三高官官都兼任“知政事”,但尚书仆射逐渐不再兼任“知政事”,因此,它的宰相有名无实,逐渐沦为“假宰相”。

    所以,长期掌管实际权力的是中书令和侍中这两位宰相。

    《通典》曰:“大唐侍中、中书令是真宰相。”

    渐渐地,大臣们习惯把侍中叫做“左相”,把中书令叫做“右相”。

    所以身为中书令,改名后叫西台令的李义府,为当朝右相。

    而左相,门下侍中,改名后为东台侍中,现为宇文节。

    但宇文节老迈,现在病重,东台之事,基本都由郝处俊在代行。

    明眼人看出,郝处俊就是李治属意的下一任东台侍中。

    也即左相。

    以派系来分,许敬宗、李义府等是一派。

    郝处俊和上官仪,则属另一派。

    李义府之前的中书令,是许敬宗。

    如今许敬宗被李治命为尚书右仆射,基本上是给荣誉养老。

    李义府接任了右相之位。

    如果李义府被除掉,右相之位空悬,原本势均力敌,维持平衡格局,可能因此失衡。

    正因为以上这些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

    如果是由郝处俊和上官仪这一派发动的弹劾。

    李治很有可能会怀疑动机,而采取观望。

    但今日在紫宸殿上,以苏大为率先弹劾李义府开始,再加上郝处俊的弹劾,其意义大不相同。

    这意味掌握情报秘谍机构的都察寺,以及左相一系,同时对李义府出手。

    就连李治也不能再保持平静,必须要有所回应。

    苏大为在无意中,被郝处俊等人,绑上了同一辆战车。

    尽管,他们此前从没有任何私交,也从没私下见过面。

    “王家……王家可不是什么小族,人家的道行深着呢。”

    安文生手里端着酒碗:“如果是我在长安,一定要劝你,先观望一下。”

    “谁特么知道,王勃那样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居然会给人挖坑?”

    “哈哈,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就是莫名好笑。”

    高大虎在一旁嘟囔一句:“那个王勃?我好像看过一眼,才十几岁吧?就能设计来坑阿弥?”

    “不是他,是背后的王家,他自己未必知道那么深。”

    苏大为苦笑一声:“不过这也是阳谋,李义府想动都察寺,我就必然和他站在对立面上。”

    “王家有何理由和郝处俊他们联手?”

    “李义府被视做武后的人……”

    “行了,这事都烂在肚子里吧,朝堂这场风暴,才刚刚掀起,咱们看戏即可,以后可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铜钱。”

第五十九章 摸底

    朝堂上这场风波,代表背后又有新的权力博弈。

    无论其中多少云波诡谲,暂时来说,对众人都太遥远。

    就连苏大为,觉得自己也只是沾到一点边,有可能是被王家和郝处俊等人,借了一把力。

    所以今日从紫宸殿出来,郝处俊那老头才会向自己笑得那样暧昧。

    那表情,活像是偷了只鸡的老贼。

    比较起来,苏大为还是更喜欢跟李勣打交道。

    虽然都是老狐狸,但至少李勣很真诚,有什么都摆在台面上说。

    不论背后多少算计,至少给人的感觉,是堂堂正正。

    此时的苏大为还没预料到,今日紫宸殿所发生的事,不过是整个大风暴中的一角。

    他原本以为自己处在风暴边缘,只会做个看客。

    但不久之后,他便会明白。

    今日的判断,大错特错。

    ……

    时间匆匆过去三日。

    这几天,最令长安百姓关注的,乃是李勣一行,从高句丽战场回转大唐。

    不光安排有在朱雀大道上献俘的仪式,还有各种欢庆节目。

    对大唐百姓来说,这十几年来,见到蕃属国的国王及贵族被抓回长安,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太宗朝有突厥颉利可汗。

    来长安,也只能封个安乐公,为天子酒宴上跳舞助兴。

    到了如今李治朝,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回纥可汗,还有吐蕃、百济、西域诸国,简直都让人麻木了。

    但是李勣此次抓回了高句丽的王,这还是令大唐百姓,大感兴奋和刺激。

    高句丽在隋唐时,可不是小国,妥妥的东亚一霸。

    隋因征高句丽而亡。

    大唐太宗时,以百战百胜之兵临之,都不能令其灭国。

    对比同时期大唐对外的战绩。

    高句丽,绝对是一块硬石头。

    如今,李治奋三世之勇烈,居然将高句丽给征服了。

    这对李治的权力,其正统地位,甚至大唐远超前隋的正统地位,都是最强有力的证明。

    李治也因龙而龙颜大悦,宣布长安夜不闭户? 大庆三日。

    举国欢腾。

    临街的酒肆,苏大为坐在靠窗的坐位上。

    在他对面,坐着高大龙、高大虎? 以及安文生等三人。

    高大龙瞥了一眼窗外,嘿的一笑:“李勣这次可威风了? 陛下应该会有重赏。”

    “是。”

    苏大为记忆里,李勣此次回来? 应该会被封司空。

    不过手里的权力,也该渐渐交出去了,年纪也到了。

    他最后一次为大唐发光发热? 应该就是此次监督审理李义府的案子? 至于军权? 以后休想再碰了。

    李治也不会允许。

    看了一眼对面的高大龙,苏大为从他的话里? 又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现在朝廷对府兵的赏赐是不及从前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开国已四十余年? 不可能再有那么高的封赏……”

    停了一停,他又像是给自己解释道:“我也知道如今对将士的赏赐薄了些,本来想回长安,就向陛下进言,但一直被案子拖累? 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我上次去兵部见萧嗣业时? 也跟他略微提过,大家都是同样的意见。

    不可太寒了将士的心。

    待有机会,我会再向陛下言明此事。”

    这次回大唐的将士,按惯例,各将领都会升一级。

    而下面的士卒,大概就是发点薄财便结束。

    不会有过去的赐田,也不会有过去那样高规格的荣誉。

    在大唐当府兵,对大唐百姓,那些良家子,已经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了。

    府兵的兵源成为问题。

    兵卒的素质也成为问题。

    就苏大为自己,从第一闪翻跃金山山脉远击西突厥,到这一次征百济和高句丽,明显感觉,麾下府兵的军事素质,在减弱。

    过去凭几百人,唐军便敢面对数倍,甚至十倍之敌冲阵。

    如今,没有上千人,都无法完成战术目标。

    兵卒的问题不解释,大唐的扩张,将停滞,甚至开始衰减。

    苏大为一直想在这个问题上,替兵卒们说上一些话。

    毕竟是一起杀敌的袍泽。

    但是从回长安到现在,一直困于各种漩涡和动荡中,没有找到合适开口的机会。

    “对了,英国公回来了,你要不要去拜见一下?”李博在一旁问。

    “过几日吧,他刚回,一定诸务繁杂,这个时节不要去添乱。”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给解决。”

    高大龙和高大虎、李博等三人,抬头目光碰了一下,众人都心知肚明,苏大为所说的麻烦。

    明面上,是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与李治约定的破案之期已经接近了。

    而暗里,则是都察寺被“肢解”的危机。

    李义府如今虽被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但却不影响,陛下依旧按李义府提供的策略,在逐步施加力量。

    苏大为和高大龙等人,已经明显感觉到那股力量了。

    在都察寺内部。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起了那种气味。

    人心思动。

    变革即将来临。

    “我也在想,该怎么在不违陛下意志的前提下,尽量保全我们的心血。”

    苏大为含蓄的说了一句,目光一转,看到窗外时,眼中闪过一抹光。

    他伸手招呼了一下。

    外面,南九郎快步走来。

    等他进来后,还不及寒喧,先快步走到苏大为身边,压低声道:“那件事,没查出问题。”

    在座的众人,眼中都泛起古怪的光来。

    南九郎说的事,他们都清楚,指的是高阳公主案子,这几日,都察寺和大理寺重点在循着那个诅咒的人偶娃娃,在暗中查郭行真。

    许多陈年旧事都被挖出来。

    包括郭行真的来历,他修行道块,师承,还有一些过去的旧闻。

    以及郭行真和高阳公主是否相识。

    有无交集。

    郭行真与李义府,有无暗中来往。

    这些都察寺都是掰开了揉碎了再查。

    但直到现在,换来的,只是一句“没查出问题”。

    是没查出问题,不代表没有问题。

    “履历清楚,身家清白,师承清晰。”

    苏大为接过南九郎递过的记录,逐字逐句的看着。

    嘴里喃喃的道:“有问题。”

    “嗯?”

    南九郎刚捧起一碗茶汤,灌了一口。

    闻言差点没一口呛道,一边咳嗽一边艰难的问:“寺卿,什么问题?”

    高大龙抚摸着手中一粒玉珠,嘴角挑起,眼中闪过讥诮:“太过干净了,此人的过去,干净得毫无瑕疵,倒像是有人刻意做出来的。”

    南九郎顿时恍然。

    像郭行真这种道人,有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原本不应该这么干净,这么有条理。

    总会有些事,是想要遮掩,有些事是记忆模糊,甚至有些事是隐去,是难以查到的。

    但这郭行真,他的履历,再清晰干净不过。

    干净到不真实。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苏大为手指在郭行真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当日我曾查过他炼丹的情景,此人像是某派的妖道,炼丹之法绝不是正途。”

    能用诡异炼丹,这绝不是正派道人。

    包括袁守诚,还有李客师等人,都没听说有这种炼丹法。

    但这一切,在郭行真那干净的履历上,都看不到。

    “要不,再探一次?看看会不会有发现。”

    高大龙提议道。

    他对郭行真炼丹的事,颇有些兴趣。

    特别是听苏大为说,这郭行真,居然用诡异炼丹。

    高大龙倒也奇怪,完全没考虑过自己体内有一大半的诡异之血。

    反而对此事十分兴奋,想亲眼见一见。

    “探探,就探探。”

    苏大为叹了口气:“距离我与陛下定下的破案之日,只有数天了,现在手头除了一些零散的东西,线索只剩下人偶这一条,只有抓住郭行真这条线,希望能查出点东西来。”

    人偶,确实是郭行真手下道士所买。

    但苏大为到目前为止,卡在了这一层上。

    这里有一个矛盾。

    如果去查,一定会和郭行真的弟子有接触,难免会走漏消息,令郭行真警觉。

    所以不可轻易动手。

    要动,就得有万全的把握。

    如今时间紧迫,也只能再探一次老君观。

    实在不行,或许要考虑把买人偶的道人掳走,单独审问。

    但那样一来,若审出点东西还好说。

    若没审出来,郭行真这边得线索就又断了。

    “大龙,文生随我一起,大虎你和九郎先回都察寺。”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帮我跟李博知会一声,他那边要小心些。”

    内卫的事,那是属于苏大为与李博的暗中伏笔。

    必须小心。

    若是走漏消息,在都察寺接下来的变革下,苏大为会更加被动。

    “好。”

    “这个时间,郭行真应该入宫为太子诊病,咱们抓紧时间。”

    ……

    老君观。

    一只小红鸟飞入道观中。

    穿过半开的窗,飞上房梁,歪着头向下看去。

    下方,一片颓废,杂乱不堪。

    丹炉熄冷。

    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道观外。

    用心神与小毕方相通的苏大为,心中大吃一惊。

    就在不久前,他来此处查时,殿中的丹炉生着炉火。

    当时郭行真与另两位道人一起,开启丹炉,将一只诡异投入炉火中炼化。

    距离现在,没有几天时间。

    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章 初现端倪

    高句丽灭亡后,大唐在辽东共获五部、一百七十六座城、六十九万七千户口,将其划分九个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设安东都护府统管整个高句丽旧地。

    李勣率征高句丽的将士凯旋而归。

    李治让李勣先将高藏和泉男建等人先在昭陵举行献俘仪式。

    献俘礼仪结束后,李勣“具军容,奏凯歌”,整军入京,在太庙再次举行献俘仪式。

    李治又亲临含元殿,举行受俘仪式。

    同月,李治在南郊祭天,以宣告平定高句丽,李勣担任亚献。

    随着李治一系列封赏,还有一个消息大告天下。

    当今大唐皇帝,天可汗,决意“泰山封禅”。

    届时,李勣将为封禅大使。

    一时,天下沸腾。

    特别是那些儒学士子,皆口称今上为“尧舜”再世。

    ……

    一双脚踏足入老君观中。

    苏大为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

    这座道观已经空了。

    明显郭行真等人已经搬离了此处。

    如果在半个时辰前,苏大为绝对不会相信。

    但他亲眼看到这一切,不得不信。

    “碧姬丝。”

    苏大为压抑着怒意,向身边喊了一声。

    一头金发的异族女子,不知从何处突然闪现,向苏大为叉手行礼:“人走了,为何不报?”

    老君观这里,一直是有都察寺的人在盯着。

    若是郭行真已经离开,负责这里的碧姬丝,是严重失职。

    “寺卿……”

    碧姬丝的声音没有半点惊慌。

    她那双碧蓝如湖的眼睛,先是瞧了一眼苏大为身边的安文生和高大龙。

    这两人,对她而言,都有些陌生。

    接着,她用略带异族口音的磁性女低音道:“半个时辰前,道观里的人,的确出去了,但他们经常会出去,所以我以为他们还会回来。”

    苏大为指了指殿中的丹炉:“炉火都熄灭了,这里如此凌乱,可见是要废弃。”

    “妾身有些委屈。”

    碧姬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们出去毫无异状,这里面,我曾尝试过,但他们留有禁制,妾身只能在道观外守着……”

    安文生一直摸着下巴,眯着眼在四处打量。

    此时开口道:“阿弥你别急,也许真是一时出去了,会回来也未可知。”

    高大龙眼中闪过阴霾:“雁过留痕,总会有点线索留下? 先搜索一番看看。”

    碧姬丝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大为示意她开口。

    “这些道士颇有些手段,常用符纸贴在壁间? 若是大意,伤损是小? 就怕他们知道了。”

    “符纸?”

    苏大为抬头看看四周? 在殿上房梁隐秘处,果然看到隐隐透出一角黄符。

    不过这符早已被小毕方给啄得稀烂,烧得只剩下一点残片。

    “禁制我会破掉,让天字组守住外面,若有人接近? 马上示警。”

    苏大为令碧姬丝下去安排,自己则和安文生、高大龙做了个手势道:“不知会不会回? 先搜搜看。”

    若说他们会回来? 这丹室乱得跟被强.暴过一样。

    苏大为实在难以想像? 究竟什么样的道人,能容忍这种脏乱环境。

    按理来说? 道人都好洁? 特别是炼丹的丹室,更有一种近乎信仰加成的神圣感,更加注意清洁。

    眼前这殿中的情况? 说是废弃的垃圾场也差不多。

    但若说他们不会回来。

    这丹炉还在这里? 虽说炉火已经熄灭。

    是否哪里出了变故?

    苏大为已经无遐去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既然已经来了? 就绝不能空手。

    先搜过再说别的。

    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不知吉凶祸福。

    这种感觉,令他有些心神不宁。

    “先从这座主殿看起,这炼丹炉附近,还有些留下来的东西,不知会不会有发现。”

    “我去偏殿看看。”

    高大龙招呼了一声。

    苏大为点点头,和安文生小心开始搜索。

    安文生双手伸出,肥厚的手掌上,白皙的手指如蝴蝶翅膀般,轻轻开合抖动。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弹琴。

    虚空中,有看不见的气流,自他的指尖蔓延而出。

    每一道气,都是他感官的延伸。

    通过与墙壁的接触,缓缓渗透进去。

    墙内的情境,仿佛一下子出现在安文生的脑海中。

    这是在感知有没有夹壁或夹层。

    苏大为走到丹炉边,心中充满了疑惑。

    丹炉常温,是炼丹道人的常识。

    一般都会小心呵护。

    因为生一次丹炉之火不易,不光要用特殊的木柴和药引,而且要保持丹炉温热,才能随时开炉炼丹。

    在丹道中,许多材料会有时辰限制。

    有些甚至过了时辰,会药性大失。

    若在需要炼制的时候,丹炉火还没升起,那对道人来说,会是一场灾难。

    况且,太子的身体,一直在服用郭行真的丹药。

    他如何能熄灭丹炉的炉火?

    这事太过奇怪了。

    心里想着心事,苏大为伸指在炉壁上弹了弹。

    耳中听到清越的铜器之音。

    听声音,铜质挺纯的。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柴薪灰烬,伸手抚在丹炉之上。

    凭感觉,他断定灰烬里应该没藏什么东西。

    一会再翻翻看。

    至于丹炉里面,倒像是还放着丹丸。

    这也令苏大为觉得奇怪。

    明明一副废弃的样子,丹炉火熄灭,怎么里面还有丹丸?

    是炼制废了,还是不及取走。

    如果是后者,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令这些道人,连丹药都不要了。

    他伸手摸到丹炉鼎盖旁,双手用力。

    嗡地一声响。

    整座丹炉离地升起数寸。

    炉脚悬空。

    苏大为吃了一惊。

    他的力量,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丹炉,就算是人家镇宅的大石狮子,也能扛起来。

    但这小小的丹炉盖,居然没能揭开。

    这丹炉的沉重,也超过他心里的预判。

    对了,当日见郭行真炼丹时,他身边的道人,好像还念了什么法咒,这才将炉盖打开。

    苏大为留意看了看炉盖与炉身接缝处。

    只觉得严丝合缝。

    上面还用隐隐有金色的鸟篆写下印符。

    大概是有什么禁制?

    苏大为心念一动,一股元气透过去。

    没感觉到有任何威胁,这符上早已没有先天之气。

    用道家话来说,便是死符。

    没有任何威力。

    道家之符,不看其表,更要看内中蕴含的气。

    符本死物,有气则灵。

    既然这符已经无气,苏大为自然不用犹豫。

    一手按住丹炉,另一手托住炉盖,暗运神力,双臂一震,心中喊了一声:“开!”

    一力降十会。

    铜制的丹炉发出一声铿铿声响,终于被苏大为双手分开。

    随着炉盖升起,从里面涌出一股轻烟。

    青中透黑。

    一股温热而古怪的气味,随之散出。

    气味难以形容。

    有点腥气,也有一种酸臭。

    苏大为略微皱了下眉,怀疑是否诡异身体炼化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不过他也没炼过丹,更没炼过诡异,无法确定了。

    视线透过揭开的丹炉盖,向里面看了一眼。

    果然看到炉中,有一团团拇指盖大小的丹丸。

    有的还算圆润,但有的形状十分粗糙,看上去就像是泥团。

    苏大为伸手试了试,炉中还有热量。

    看来炉火就算熄灭,也不会是很久。

    也不知这炉丹是不是炼坏了。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抄起几枚在手心里。

    将炉盖重新压上后,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瓶,将丹丸放进去。

    这丹,究竟是什么成份药性,他不懂,但有人懂。

    回头问问袁守诚或郡公。

    看看这郭行真,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阿弥!”

    突然高大龙在外面发出喊声。

    “过来看看。”

    苏大为与正在墙角抚摸着墙壁,双手如演奏钢琴般的安文生对视一眼,两人都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顺着高大龙的声音一眼看去,只见这家伙在偏殿门前正在向这边招手。

    “有发现!”

    苏大为和安文生瞬间扑过去。

    “发现了什么?”

    “这里……嘿嘿,好家伙。”

    高大龙双手比划了一个圆。

    苏大为和安文生莫名其妙,走入偏殿才发现,青石地板被掀开了一些,隐隐露出里面一口圆缸。

    “这是什么?”

    “这里面……有人!”

    安文生一眼看过去,瞳孔顿时一缩。

    从他的角度,看到一个皮肤干瘜的老僧,盘坐于缸底。

    老僧面如金纸,身上毫无生机。

    “一个圆寂的沙门。”

    “贼你妈……”

    苏大为下意识捏了下眉心。

    刚才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心头狂跳,当真怕看到里面盘膝跌坐的是玄奘法师得法体。

    那就乐子大了。

    还好不是。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又疑惑,这僧人是谁。

    怎么会出现在道家的老君观里?

    “这东西,是新填入里面的。”

    高大龙在一旁,双手抱胸,眼中闪烁着讥讽的光。

    “砖块和痕迹都是新的,而且,这法蜕不完全……缺失了一部份。”

    苏大为和安文生此时已经注意到,缸中僧人右臂还有下腹部,一条腿,都不见了,只是维持着大概的形状,被僧衣遮蔽着,容易让人忽略。

    “僧人圆寂置于缸中我倒是听说过,可这法体怎么会残缺?”

    安文生喃喃自语,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惊疑。

    “该不会,这僧人是被那个郭行真给……”

第六十一章 太子病重

    安文生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之前苏大为曾见过郭行真用“诡异“炼丹,觉得那种方式已经匪夷所思,有些令人头皮发麻了。

    但现在,在偏殿发现这沙门法蜕,则更让人心惊。

    “暂且存疑吧,这处先原样复原,待确定郭行真不会回来,再详细追查。”

    苏大为思索着道。

    正想问问高大龙还有没有别的发现,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清悦的鸟鸣。

    抬头看去,只见小红鸟在上面拍打着翅膀,出声提醒。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外看去,只见碧姬丝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偏殿外。

    “寺卿。”

    “是郭行真回来了?”

    “不是郭行真,看装扮是宫中的。”

    苏大为略有些惊讶,向身边的安文生和高大龙做了个手势。

    就在四人隐去身形不久。

    老君观的大门被人匆匆推开。

    几名太监伴着执金吾快步涌入,占住院中。

    太监们认准主殿的丹室,进去很是搜罗了一番,看样子是取郭行真留在殿中的东西。

    过了盏茶时间后,这些太监和执金吾又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

    整个道观,再次冷清下来。

    日头夕斜。

    老君观外,苏大为的神色有些异样的走向高大龙和安文生。

    “这些宫中人,来老君观是做甚?”高大龙向他问道。

    方才苏大为说执金吾中有熟人,跟上去问问情况。

    如今看他脸上的神色,似乎事情并不简单。

    “我先回都察寺,再入宫一趟。”

    “怎么?”

    “太子病重。”

    ……

    “弘儿,弘儿你觉得怎样了?”

    武媚娘守在太子李弘身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脸上堆满了焦急。

    李弘的手摸着无比骨感,入手冰凉。

    这绝不是一个健康少年人应有的样子。

    他靠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嘴角犹自有一丝血沫。

    两眼无神的望着房梁,眼中似乎没有焦距。

    “弘儿……”

    武媚哽咽着喊了一声,扭头向身边怒声道:“郭行真人呢?究竟来了没有!”

    “皇后,郭道长已经入宫了,不过他说丹药没有炼完,还有些药材不齐,又差人回道观取药。”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郭行真人在哪里?他的丹药,弘儿需要他炼制的丹药!”

    “郭道长在殿外,陛下正在和他谈话。”

    提到李弘,武媚娘眼中的狂怒稍熄:“陛下也来了?”

    “陛下早就来了? 正在向郭道长问话。”

    武媚娘张了张嘴,但又没发出声音。

    她的头脑冷静下来,一时想到了许多。

    再回头看向李弘时? 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一声哀婉的长叹。

    李弘是她第一个儿子? 在心理上? 那种感觉十分微妙。

    那代表她由一个女子? 真正变成女人,变成母亲。

    李弘还是大唐太子。

    若他有什么不测? 那对武媚娘将是天崩地裂般的撞击。

    “郭行真的药到底行不行,为何现在太子的病势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沉重。”

    武媚娘低声自语,眼里? 闪过一抹凛然。

    “皇后,苏大为求见。”

    身边使女的声音,打断了武媚娘的沉思。

    她先惊后喜。

    “这个阿弥? 现在不召他,他都不入宫见我,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低头看了看床榻上的李弘,见他情况暂时平稳? 武媚娘定了定神? 开口道:“让他进来。”

    过了片刻后,只见躬着身子,缩着脖子的王承恩,小心翼翼的前头领路。

    将步履沉稳,面色凝重的苏大为,带入殿中。

    武媚娘伸手替李弘掖好薄被,起身迎上去。

    “阿弥,你是听到消息,来看太子?”

    “阿姊。”

    苏大为看向眼前的武媚娘,心里有些感概。

    像这样独自入宫求见武媚娘,似乎近年来已经很少了。

    这一幕,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只不过,当年只有他和武媚娘,如今,在殿上,还多了一位太子李弘。

    光阴如白马过隙,毫不停歇。

    好在他和武媚娘,都属于驻颜有术之人。

    他是因为开灵异人,而且破突到异人四品,全身气血远胜常人。

    至于武媚娘,大概是天赋异禀。

    依旧保持着最美丽的模样。

    只是她的眼神,和过去已经不同了。

    很多年前,苏大为认识武媚娘时,她的眼神清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充满了断因果的菩提悟性。

    而现在的她,眼神比过去要沉淀了许多。

    那双眼睛,透出思虑、**、和一丝阴霾。

    这双眼睛里,写满了故事。

    苏大为已经不知道,武媚娘究是以做皇后来参悟佛法因由,还是已经沉迷其中,忘记了自己的初心本来。

    这种事,他不敢问,也没必要问。

    迅速收起这些杂念,苏大为向武媚娘道:“既为了太子的身体,也有事想请教阿姊。”

    “哦,行,那咱们去外边聊聊,别吵到弘儿休息。”

    武媚娘向外指了指,眉尖微蹙,像极了关心儿子的母亲。

    那种寻常人家的母亲。

    她脸上的担忧不是假的,实在无法让人将平日里威严的武皇后,和此刻担忧李弘的武媚娘给联系在一起。

    苏大为略微低头,看着武媚娘在太监和宫女开道下,在数名婢女在后面替她牵住裙角下,向外走去。

    他小心的跟在后面。

    外面的走廊和石板小路,穿过一处假山和小渠,来到花园。

    园中种着四季常开不败的各种花卉,景色极美。

    然而武媚娘此时无心欣赏,回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你对弘儿的身体,可有什么好法子?”

    “阿姊,我正为这件事想和你聊聊。”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武媚娘会意,略微抬了抬手指。

    四周陪伴的太监宫女散去大半。

    视线里,只有两名小宫女和太监王承恩在附近,陪在武媚身边。

    “无关人等已经退下了,你可以说了。”

    “阿姊,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不太好听,但我真心为阿姊和太子,还望阿姊不要怪罪。”

    “你我什么样的交情?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就矫情了,但说无妨。”

    武媚娘向他略微嗔怪的看了一眼。

    苏大为抱了抱拳:“那个郭行真,我觉得他有些可疑。”

    “什么意思?”

    “这几天我在查高阳公主的案子时,发现郭行真和他手下的道人,与案子有些牵连,也曾暗中查过,曾见过一次郭行真炼丹,发现他有抓诡异入药,这种手段……

    今天我又偷入了道观一次,在偏殿中,发现一名沙门的遗蜕,而且手脚有残缺。

    总之这郭行真身上迷雾重重,不可轻信。”

    “我非不知。”

    出乎苏大为的意料,武媚娘眼神冷冽道:“此道人亦正亦邪,行事古怪,但为了太子的病,只要他的丹药真的能治太子,只要不是太出格,我和陛下也都忍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心念电转,改口道:“我正是怀疑他并没有医治太子的能力,他炼的丹药,只能暂时压制,但并不能根治太子的病,只怕会越拖越重。”

    “你怎么知道?”

    武媚娘娘盯着苏大为,眼神中已经闪过一丝恼怒。

    苏大为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一种身为人母,为了自己孩子,哪怕是传销,哪怕是骗局,都要病急乱投医,都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

    武媚娘并不是生气苏大为说郭行真如何。

    她气的是,太子被说成是绝症,被苏大为认为无药可医。

    哪怕真的是这样,她也不愿意相信和接受。

    苏大为攻击郭行真,就是攻击她心中仅存的那丝希望。

    虽然不理智,但这亦是为人父母的执念。

    是人之常情。

    苏大为不知如何跟武媚娘解释。

    他没办法说,自己是通过后世的记忆,记起李弘得的是肺结核。

    这些统统没办法解释。

    只能沉吟道:“就眼前看,郭行真的丹药,并没有令太子的病真的好转,每次发作都比之前更重。阿姊,你应该知道孙仙翁得能耐,我手下都察寺最近找到关于孙仙翁的消息,若你愿意,我即刻命人将孙仙翁带回长安,替太子医治。”

    孙仙翁,即孙思邈。

    论名气,他比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郭行真可强太多了。

    之前李治和武媚娘也不是没有尝试广招天下名医。

    但像孙思邈,却一直未能寻到。

    苏大为这话出来,武媚娘不由转嗔为喜。

    “此话当真?若能找到孙仙翁,那自然极好,阿弥你快命人传孙仙翁入长安,有他替弘儿看病,那一定能保弘儿无事。”

    孙思邈,出生于西魏时代,大概是公元五八一年。

    历史记载卒于公元六八二年。

    寿元过百。

    他自己在《备急千金要方》中说他是在一百多岁时著下此书,造福百姓。

    隋大业年间,他游蜀中峨嵋。

    隋亡之后,隐于终南山,与高僧道宣相友善。

    太宗李世民即位时,曾召至今师,以其“有道”授予爵位。

    但孙思邈“固辞不受”,再入峨嵋炼“太一神精丹”。

    显庆三年,李治曾征召孙思邈入长安,居于鄱阳公主废府。

    第二年,李治召见,官拜谏议大夫,但孙思邈仍固辞不受。

    并再一次入峨嵋炼神丹。

第六十二章 军国大事

    在孙思邈在的那几年,李治的身体还是调理得不错的。

    自从孙仙翁又入峨嵋炼神丹后,李治和李弘的身体,交给其他的太医去调理,那明显就差了许多。

    只可惜,孙思邈在时,李治和武媚并没有这样觉得,直到他离开后,才恍然发觉,孙仙翁的不凡。

    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正因为高明,平日里李治和李弘都没有病症发作,都忘记了自己身体并非那么健康这件事。

    直到孙思邈辞官离开,李治和李弘才惊觉,不同的医家,水平差别那么大。

    只可惜,峨嵋山里雾霭苍茫,要找一位有心隐居的孙仙翁,没那么容易。

    “若能找到孙仙翁,那弘儿的身体就有救了。”

    武媚娘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

    “郭行真之事……”

    “郭行真暂时不要动,弘儿现在身体还得靠他的丹药,待孙仙翁来长安,再做计较。”

    “是。”

    苏大为颇有些无奈的点头,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

    说起这件事,苏大为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这是外朝的事。

    但想一想现在都快二圣临朝,李治经常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政务,好像也没有太忌讳。

    “高阳的案子怎么了?”

    “我查案时,发现这案子涉及到巫蛊之事,而高阳真正的死因,或由巫咒造成。”

    “竟有此事!”

    武媚面露惊讶。

    “诅咒高阳公主的人偶,是郭行真手下道士从西市买来,这事,或许与郭行真也有牵连。”

    “又是郭行真,这般凑巧?”

    武媚娘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是不是对郭行真,有些看法?”

    “阿姊,我是怕这案子最后牵连太广,现在和你说,也是让你知道此事。”

    苏大为心知武媚娘对自己的用心起疑了。

    郭行真与李义府觊觎都察寺之事? 武媚娘必然知道了。

    现在李义府被刑部和大理寺在查? 就剩一个郭行真。

    在武媚娘眼里,苏大为或有报复政敌的嫌疑。

    “阿姊,此事无论我心如何? 案情都在这里? 真的假不了,若郭行真果真清白,此事自于他无关。

    但若他真的有涉案,那……”

    苏大为话锋一转:“阿姊,我记得郭行真最早是通过贺兰敏之? 介绍给阿姊,又是经由阿姊你,推荐给陛下。”

    这话一出? 武媚娘的神情? 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是不懂其中的关窍? 只是之前关心太子李弘的病情,有些乱了方寸。

    此刻经由苏大为一点? 立刻反应过来。

    若郭行真真的牵涉到高阳公主的案子事小,但此人若真的暗中行巫蛊之事? 那就是大忌。

    李治可不是昏庸之人? 必然会有极大的反弹。

    到那时,做为保举郭行真之人,武媚娘难辞其咎。

    心中迅速思索着,武媚娘的眸光微垂,以此掩饰其中的震动。

    “此事,我会多思量,阿弥,若无别的事,你先去查案吧。”

    说完,她抬起头时,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仿佛随口说了一句:“若有新的进展,随时告诉我。”

    “是。”

    ……

    苏大为辞别武媚娘,还没来得及离开大明宫,眼见李治贴身太监王伏胜在道旁侍立,似有话对自己说。

    见到苏大为走过来,王伏胜忙快行几步,到了近前先行礼道:“苏少卿,陛下召见。”

    苏大为心中有些诧异,却也没多问,点点头道:“有劳,请为我引路。”

    跟着王伏胜沿着大明宫的廊道,经过无数金吾卫的巡视,还有数处千牛卫的守备,来到一处恢弘的宫门前。

    似乎看出苏大为的疑惑,王伏胜道:“从内朝出来,沿此道出去,就是中朝的宣政殿,苏少卿自是熟悉,我们一会要去的是延英门。”

    “哦,过了宣政,便是含元殿了吧?”

    “是。”

    大明宫的建造,是依着此前的长安朱雀大道南北朝向。

    紫宸殿属内朝。

    如果从紫宸殿出去,首先会是过紫宸门,到宣政殿,过了宣政门,就是大明宫的正殿,也即外朝含元殿。

    含元殿为三出阙宫殿结构,殿堂坐于三重高台上,台基高十五米,东西长七十七米,南北宽四十三米,总跨度与丹凤门近似约二百余米。

    殿前有水渠,渠上有五座桥梁。

    殿前至丹凤门间有广场和专供皇帝出入宫城的御道。

    这一建筑组群,构成了唐代大明宫内规模宏伟、礼制庄严的外朝听政区域。

    唐诗中的“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等诗句,就是描写含元殿大朝会的盛况。

    苏大为暗自寻思,不是去含元殿,说明不是正规政事。

    至于延英门……过了延英门,便是去延英殿。

    延英殿位于紫宸殿西。殿院外设有中书省、殿中内省等中枢机构。

    《唐六典·尚书·工部》:宣政之左曰东上阁﹐右曰西上阁﹐次西曰延英门﹐其内之左曰延英殿。

    据传,在唐肃宗时,宰相苗晋卿年老,行动不便,天子特地在延英殿召对,以示优礼。

    也就是说,延英殿属于一个可以供天子和臣子休息的建筑群。

    这种功能紫宸殿也有,如果李治今天召苏大为在延英殿召对,那就有些避开武媚娘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也不一定,王伏胜只说过延英门,也没说就在延英殿。

    若从延英殿穿过,继续向西,会遇到含象殿、明义殿,最后到麟德殿。

    麟德殿东临太液池、西近西宫墙。

    此殿坐落在一万多平方米的大台上,建造麟德殿共用了一百九十二根大柱,大小是后世故宫太和殿的三倍。

    麟德殿是皇帝宴饮群臣、观看杂技舞乐、作佛事及外事召见的地点。

    苏大为想,李治怎么也不可能召自己在麟德殿对话才是,去那边,那就是有国宴和杂技舞乐表演的盛会,不会一点风声也没有。

    对了,今年的年号也是麟德元年。

    被王伏胜引着,过延英门,在延英殿外小候了片刻。

    苏大为立刻明白,今天的对话场所,是在这延英殿。

    站在殿外,隐隐听到里面有人声传出。

    过了片刻,通传的太监小快步走出殿外,轻声细语的叮嘱苏大为觐见的礼仪,并再三强调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这才在王伏胜的带领下,进入延英殿。

    一进此殿,苏大为就听到巨大的声音。

    那是有一名中气十足的臣子,在向坐于殿上首的李治,奏报的声音。

    声音在大殿恢宏的悬梁与立柱间回荡,形成一种空旷回音的效果。

    有点像是后世的立体声音箱。

    “自灭突厥后,迁突厥三百帐于云中城,以阿史德氏为之长。至是去岁,部落渐众,阿史德氏诣阙,请依胡法立亲王为可汗以统之。”

    李治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竟比平时也多了数分肃杀和雄浑之意。

    “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大都护府,以殷王旭轮为单于大都护,遥领之。”

    苏大为立时明白过来。

    云中都护府,即瀚海都护,当年自己随程知节和苏定方征西突厥时,曾经过。

    过了云中都护,便是延绵的金山山脉,跨过金山,就是西突厥的地界。

    跨过广袤的草原,继续向前,就是天山山脉。

    李治和朝臣说的这件事,看来是当年征西突厥的后续处理。

    整个延英殿,充满一种威严肃穆之气。

    比之紫宸殿里的对话,更像是朝会议事。

    苏大为摒息静气,安静的跟着太监上前,看到前方殿中已立有十几位朝臣。

    他认识的有许敬宗、郝处俊、上官仪等人。

    至于其他的朝臣,对苏大为来说,都是生面孔,只是看官服,应该都是四品以上的大臣。

    在太监的示意下,苏大为遥遥向李治行礼。

    见李治微微颔首,忙随太监站在殿侧旁。

    明显李治正在与朝臣商议国家大事,此时带着一双耳朵听就足够。

    “陛下,孝协父叔良于高祖时击突厥,中流矢死,乃死于王事,孝协无兄弟,恐其绝嗣。”

    “画一之法,不可以亲疏异制,苟害百姓,虽皇太子亦所不赦。孝协有一子,何忧乏祀乎!”

    这是司宗卿王博秦说孝协父叔在高祖时中流箭而亡,死于王事,但他没有兄弟,恐怕会绝后。

    高宗的回答是不能以关系的远年,来改变制度,这样会遗祸百姓,何况孝协有一个儿子,怎么会担心绝后?

    这番对话,苏大为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他坐镇都察寺,往来情报甚多,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这个孝协,指得是李唐宗室,魏州刺史李孝协。

    此人是长平王李叔良之子。

    武德五年,封范阳郡王,贞观初,以属疏例降封郇国公,累迁魏州刺史。

    麟德中,坐受赃赐死。

    《唐律疏议》制定了“六赃”的赃罪体系。

    即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强盗、窃盗、坐赃。

    坐赃罪,简单来说,便是官员贪污**。

    “陛下,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上书,备言百济戍兵疲惫,征役劳苦,奖赏无信,西归无期。恐师众疲老,立效无日。”

    突然,殿中一个声音,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刘仁轨?

    熊津都督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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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