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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府兵

    说朝中别的事,苏大为不太了解,也不感兴趣。

    但说起辽东半岛的事,那可就不困了啊。

    更何况现任熊津都督刘仁轨,正是苏大为的继任者。

    也是苏大为认为能力出众,有本事可以坐稳百济局势的能将。

    昨日在苏大为与众兄弟之间的私人聚会上,苏大为还特意问到了关于百济和辽东之事,听高大龙和周良、安文生他们说,百济那边刘仁轨做的不错。

    许多苏大为在任上留下的策略都在坚决执行。

    具体而言,就是继续分裂扰乱新罗。

    镇压住百济局面。

    外联倭国诸岛。

    同时也配合安东都护府高侃,向高句丽方向施压,维持住当地的局面。

    镇压那些心怀旧国的高句丽遗族。

    局面确实稳定得不错。

    刘仁轨并没有透过安文生和周良等人,向苏大为有任何抱怨或诉苦。

    一来安文生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倭国方向。

    二来,刘仁轨为人方正,换句话说,就是进退皆恪守为臣之道。

    苏大为只是前都督,大概让他知道如今的局面就可以了。

    具体的困难,是绝不会向苏大为这边提及的。

    而是以正规奏折的方式,向朝廷去说,向天子李治,请求支援。

    对这一点,苏大为隐隐也有所预料。

    之前他就曾在各场合,对兵部萧嗣业,和对安文生等人时说过,朝廷如今对立功府兵的奖励大不如前。

    如今府兵征召困难,长此以往,将会对唐军的战力,造成极大的破坏。

    其实通过数次对外的征战,苏大为已经明显感觉到兵员素质的下降。

    今天的大唐府兵,对外虽然仍维持着战无不胜的战绩,但只有这些领兵的将领,才能真切的感受到。

    唐军在外,已经越来越吃力了。

    军中大量混入了游侠,长安破落户,犯罪之人,戴罪立功者。

    过去的良家子,比例急速下降。

    作战的素质,已经大不如前了。

    就这种情况,朝廷的赏赐仍不能及时到位,而且超期的服役。

    过去打仗半年能解决。

    如今常常一打就是数年。

    就算是恶少年和犯罪立功之人,也无法忍受这么长久的征战,而且战后不得抚恤和奖励。

    迟早要出大事的!

    在历史上,唐军真正的出现大败,被几乎全歼,还要到未来大唐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

    一战戳破大唐不败的神话。

    之后,四夷动摇? 叛乱频发。

    直接震动了大唐的“天可汗”、“朝贡蕃属”体系。

    正是今天的这一切? 导致那样的恶果。

    并非只是单纯某一个将领失智? 导致大唐的大败。

    而是多种因素的集合。

    其中? 根源正源自今天大唐上下,对府兵制的奖惩越来越懈怠。

    有的崩坏,是制度根不上环境变化。

    有的崩坏,却是明明有好的制度? 却逐渐废弛。

    有法不依。

    苏大为还在低头思索着如今的府兵制度情况? 耳听殿上高宗咳嗽了几声? 喘息着道:“遣……遣右威卫将军刘仁愿率兵渡海以代旧兵? 并敕仁轨俱还。”

    这就是李治的答案。

    熊津都督刘仁轨说士兵疲惫了? 奖赏也不到位? 征役劳苦,而且朝廷说好可以回国的日期? 一拖再拖。

    朝廷无信义,将士们思归。

    再这么下去? 战斗力可就保不住了啊。

    李治很干脆,回? 都回来。

    朕派刘仁愿去接替你。

    至于所说的封赏……

    呵呵。

    李治的回应? 虽然解决一部份问题,但肯定没解决驻守百济那些将士所有的问题。

    甚至是回避了一些问题。

    派刘仁愿去接手? 也不过是重复刘仁轨所遇到的局面。

    而且从心里说,刘仁愿虽然不错? 但能力比刘仁轨还要略逊一筹,换他去,还能否稳住局面,还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沉吟犹豫再三,眼看着李治身边有书记官和起居郎开始记录,还有太监开始写旨,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扬声道:“陛下,臣有事请奏。”

    沙沙……

    毛笔书写的蚕音,微微一顿。

    殿上所有的声音,仿佛安静了一瞬。

    隐隐有数名官员向苏大为这边投来质疑的目光。

    还有高坐在殿上的李治,阴沉的目光看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明显透着不悦。

    苏大为低头垂首,心中既有自己一时冲动的忐忑,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如果仅为自保,那他不开口对自己最有利。

    但他非无情之人,刘仁轨和百济上的诸将士,皆与他有袍泽之情。

    如今李治调他们回来容易,但付出的血汗怎么计算?

    为国家流血流泪,安能不以重赏?

    朝廷无信,今后如何再说动大唐将士们戳力向前,去替天可汗开疆拓土。

    有些话,做猾贼的官僚,可以闭嘴。

    但有信义,有热血的人,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苏大为自认,自己心里的热血,仍未变凉。

    所有的冷静,沉稳,那只是经历带给他的成熟,并不代表他的灵魂也沉寂了。

    方才有些冲动了。

    但他并不后悔。

    沉默的等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李治开口:“你想说什么?”

    几乎凝固的气氛这才微微缓和一些。

    苏大为叉手道:“臣之前曾任熊津都督,熟知辽东的事,所以……”

    李治的目光变冷:“诸重臣在此,岂有你插话的道理?”

    这是实话。

    苏大为虽然是正四品下的爵,但实权远远不够份量。

    在这种朝议级别的奏对上,他只能算是小字辈,按礼仪,只能带着耳朵听。

    在李治没有发话前,妄自开口,便有不敬的嫌疑。

    何况李治明显是不想议这个话题。

    殿中,郝处俊轻咳了一声:“陛下息怒,苏少卿久在军中,而且之前便在百济,颇有功劳,他既然在,问问他的意见,似无不可。”

    说话的同时,郝处俊向苏大为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的情绪,让苏大为看懂了。

    那是一种“投桃报礼”的意味。

    上次你帮我对付了李义府,这次老夫替你说句话,人情还了,算是两清了。

    郝处俊即将接任东台侍中,成为新的“左相”。

    他的话,李治还是有些在意。

    沉默了片刻后,李治道:“说吧,朕听着。”

    这话里,还有些不悦的情绪。

    苏大为心知肚明,府兵现今问题的根子在哪里。

    明显是李治在回避,不想提。

    但话已经提起,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大为再次施礼,硬着头皮道:“谢陛下,去岁从辽东回长安,有些话就一直在臣心中,不吐不快……”

    殿上所有大臣,包括太监宫女,乃至大唐皇帝李治的目光,一齐落在走出班列,站在殿下的苏大为身上。

    只听他的声音在延英殿袅袅回荡。

    “臣年轻学浅,见识不如诸卿,所以有些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苏大为抬头,从他那张年轻但刚毅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灿若星辰。

    “臣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建信于府兵,为何不能重赏那些立功的将士,为何不能像在太宗朝时一样,对为国捐躯的兵卒予以抚恤和纪念,为何不能赐将士们以荣誉,赐有功将领以土地?

    还有废除马政,不多提拔年轻将领,还……”

    “够了!”

    李治猛地一声喝,声音在殿中震荡。

    所有人心头一跳。

    尔后听到李治撕心裂肺的咳喘声。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保重身体。”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单膝下跪请罪。

    他真怕李治被自己气得爆血管了,来个脑溢血。

    眼瞅着李治整张胖脸都涨成了紫红色,近乎猪肝色。

    那是一种病态得颜色。

    殿中群臣,以郝处俊和许敬宗为首,忙齐声向李治鞠躬道:“望陛下保重龙体。”

    殿上一群太监和侍从,好一番忙碌,给李治奉上参茶,又是抚胸顺气,好不容易让李治平服了怒火。

    脸色渐渐褪去潮红,恢复了正常。

    李治喘息着,挥手将身边的太监赶开一些。

    他双手撑着大椅扶手,身体略微前倾,用一种带着凛然之意的目光,如鹰隼般居高临下盯着苏大为。

    苏大为单膝跪着,双手抱拳。

    额头隐隐渗出汗水。

    空气里的安静,肃杀,令所有人,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国家大事,朕无须向所有人一一解释。”

    李治凝重,而缓慢的道:“然,此事你既提出,朕就与你议一议。”

    说完,他又喘息了片刻,挥手道:“许敬宗、郝处俊、上官仪、苏大为四人留下,其余臣子暂退。”

    “唯。”

    殿上其余的大臣不由面面相觑,但是这种事又不能问。

    心知李治有些话,只肯和这四人说。

    诸臣心中各怀滋味。

    向着李治见礼后,鱼贯而出。

    延英殿里,变得更加清冷起来。

    李治手抚着抚手,轻轻摩挲着,良久道:“苏大为,你且起来吧。”

    “谢陛下。”

    苏大为站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臣惶恐。”

    “你惶恐?”

    李治冷笑一声:“朕就没见过比你更大胆之人。”

第六十四章 兵制

    “臣惶恐,当不得陛下谬赞。”

    苏大为一脸诚恳的行礼道。

    这一下,李治反而被气乐了。

    “朕那是夸你吗?你这……恬不知耻。”

    李治怎么会不知道,苏大为这是故意的,故意摆出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反正李治不论说什么,就是一句谢陛下夸奖。

    李治实在是对苏大为这副模样给弄得没脾气。

    发火?

    气大伤身,哪有那么多火。

    何况他生气,倒有大半是装给人看的。

    殿中的许敬宗等人,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倒颇有几分复杂之意。

    说这苏大为少智吧,他这心态是当真好。

    多少人在李治一瞪眼之下,心态就崩了,丑态百出。

    苏大为这二皮脸和唾面自干的本事,倒颇有几分程咬金的浑不吝,装疯卖傻,假痴不颠的,让人火没处发。

    “东台侍郎,你与苏大为说说,朕为何要按住那些军士的封赏,朕是否是刻薄寡恩之人?”

    郝处俊本来还在嘴角带笑,被李治一点,脸色微变,嘴角抽搐了一下。

    心知自己方才替苏大为说话,没逃出李治的眼睛。

    这解释陛下对府兵的政令,可不是轻松的活啊。

    说得好,无功。

    说得不好,只怕还会惹陛下动怒,甚至被抓到把柄。

    不过已经被李治点名,他也无法托脱。

    能走到这个位置的,都不乏智慧。

    郝处俊站出列,先向李治行礼,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轻轻抖了抖衣袖,向苏大为道:“苏少卿之前在百济,久在军阵,所见所闻,自然都是军士们的难处,可你不知道……陛下和朝廷的难处。”

    “愿闻其详。”

    苏大为向郝处俊拱手,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管有理没理,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事掰扯清楚。

    弄清楚李治对唐军赏赐苛刻的之所以然,对自己,和军中的袍泽也有个交代。

    若能稍稍改变李治的主意,能稍微厚待一些兵卒,那便是善莫大焉。

    郝处俊,安州安陆人,滁州刺史郝相贵之子,前侍中许圉师外甥。

    早年失去父亲,知礼能让? 好读《汉书》。

    是贞观年间的进士,得吏部尚书高士廉看中,授著作佐郎? 袭封甑山县公,人称为郝甑山。

    李治即位后? 迁吏部侍郎。

    辅佐李勣讨灭高句丽有功,拜东台侍郎。

    也就是说? 郝处俊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文官? 他多少是知兵的。

    在李勣征高句丽的时候,他担任的便是后勤调度之工作? 熟悉府兵和大唐兵部、吏部情况。

    因此李治点他出来向苏大为说明? 眼光还是挺有一套的。

    这也是李治的本事? 会用人。

    “苏少卿先前说到兵卒的赏赐问题,那苏少卿知道现在我大唐有多少兵吗?”

    “这……”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只知有几十万兵卒,具体的人数我……不知。”

    郝处俊点点头,接着道:“我大唐以府兵为主? 同时还有北衙禁军、兵募、边军,以及不脱产的地方团练? 苏少卿可知?”

    苏大为:“……”

    知道个屁。

    府兵他是知道,禁军就是左右领左右府,知道一点。

    边军……

    嗯,应该有吧。

    至于其它所谓兵募? 团练,他就有些懵逼了。

    “就说府兵制本身,苏少卿应该清楚,全国折冲府最多时有六百三十四所,每所按上中下三等,为千二百人,至八百人不等。

    若按均数算,全国大致有兵员六十三万。

    这里还不算许多配套的机构,和后勤辅兵。

    若全数算上,只怕数字还要翻上一翻。

    而要提供这些折冲府的辅助和军事储备,全国同时将有数百万人,投入军事。

    我大唐如今人口近一千七百万,以户部和兵部计,若保持府兵的满员,全国上下,将有三百余万人,要投入脱产备战。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里,苏大为脸都绿了。

    按人口比例,也就是大约六分之一的国民,要投入军事机构,而且是高强度的备战。

    就算大唐府兵是采取轮换制,常年也保持一半的人在役。

    那也是上百万人,脱产为军事服务。

    随时有战事,随时就得上战场。

    还不算战损减员那些后续的事。

    这对农耕时代,任何大帝国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沉受的包袱。

    是,大唐富庶,万国来朝。

    可再富,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苏大为明白,郝处俊这是在以列数字的方式,提醒自己,大唐如今无法再保持开国时的重赏厚赐。

    “陛下,东台侍郎,道理我都懂,我相信军中的袍泽也都明白朝廷的难处,可是有些事,我以为不光是钱财,比如对兵卒的荣誉,对伤残病死后的抚恤,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这个问题很复杂,苏少卿,你看到的,只是兵卒待遇,但朝廷要考虑的,是万世之法,是长久。”

    郝处俊轻叹一声:“之前我负责后勤调度,支援英国公征高句丽,所以看到许多,有些事,并非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如果按过去的方略,先不说哪有那么多田地可封赏,就说战后的抚恤,你知道为数万人的抚恤,又需要动员多少人力物力吗?”

    郝处俊双眼凝视着苏大为:“我算过,若一战有五千人的损伤,为其后事和家人抚恤,安抚,需费钱粮将是募兵的数倍,负责此事的官员,需要两百人左右。而此后至少十年,都需要占用朝廷大量精力去完成这些工作。”

    停了一停,待苏大为消化后,接着道:“如今的朝廷,无力做到尽数安抚,若不能一碗水端平,不若全数作罢,只发抚恤钱,其余不论。”

    这话,听着就有些冷血了。

    意思很简单,大唐朝廷如今没有那么多钱和人手,去常年累月做这种没有“回报”的事。

    苏大为心绪一时难平。

    他深吸了口气道:“并不是没有好处,将士在前面杀敌,都希望能得到奖赏,无后顾之忧,如此才能奋勇。

    东台侍郎说朝廷的难处,我理解。

    但太宗时是如何办到的?”

    “时移世易,太宗时,我们还有足够的田亩,战事也不如现在频繁,而且一战灭东突厥后,缴获颇丰,且数年可以休养生息。”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苏大为还是听懂了。

    首先太宗时,天下还有无主之田。

    但是现在,基本能分的田,都分完了。

    在大唐境内膏腴之地,是找不到良田可赏赐给军功贵族了。

    至于偏僻角落,你说有没有田,那肯定是有。

    但苏大为不至于傻到提这种问题。

    换任何时代,大城市的房子,和十八线农村的破土坯房,价值天差地别。

    就唐代的生产力,给赐了犄角旮旯的地,也没人会去种。

    而且郝处俊之前的话说明了,与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令基层生出攀比和怨望。

    不如一刀切了,大家都没有,也就无话可说了。

    再则,太宗李世民时期,灭掉东突厥,属于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

    但是到了李治朝,大唐四面扩张,也四面轮战,府兵无日不战,永无休止。

    作战环境和强度不一样。

    不像以前,能抢到那么丰厚的战争红利。

    四周的敌人,富庶的,已经被大唐胖揍和搜刮过一轮了。

    以前大唐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现在四周人口不是穷,就是大唐的蕃属,这种战争财越来越难挣了。

    而且随着帝国摊子铺得越大,就越显现出边际效应。

    各项开支成本,呈几何数的上升。

    一句话,以前打仗是赚钱的。

    现在打仗是赔钱的。

    钱不够用,人手也不足,那就只能因陋就简。

    什么府兵荣耀,抚恤慰问,现在统统从简。

    站在国家得层面,这种做法,足够无情,但是很实用。

    国家的钱和资源总是有限的。

    另一头多了,这边就得少一点。

    再说太宗朝时朝廷简仆,太宗带头提倡节俭。

    到了如今李治朝,大明宫立起来了,大唐长安,万国来朝。

    你要它节俭,它也回不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看着苏大为站在那里默默无语的样子,郝处俊又加了一记暴击。

    “我再说一件事。”

    郝处俊轻咳一声,老眼微微眯起,轻拈胡须道:“以前府兵之所以百战无悔,皆因为立在均田之上,如今一来大唐已无那么多良田可赏,二来,当年的那些兵卒,还是兵卒吗?”

    “此言何意?”

    苏大为微微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当年的兵卒,现在应该都有田产。”

    “是啊,当年开国的府兵,都已经是军功贵族,他们的后人,还能如开国时,那样奋勇杀敌吗?”

    郝处俊及身边的上官仪、许敬宗对视了一下眼神,大家眼中都有一丝无奈。

    “其实纵观史书,开国都是武德最盛之时,皆因历经战乱,剩下的必是青壮,都要挣扎求存,或者挣一份前程。

    但国家安定下来后,这些人,有能者,都封公侯,成为贵族。

    在一二代后,哪怕再如何厚赏,也做不到开国那样精锐。

    战力每况愈下。”

    苏大为终于认同的点点头:“东台侍郎说得不错。”

第六十五章 募兵

    古往今来,不论任何强军,都难免遇到这样尴尬的局面。

    开始很猛,一直猛,可一但安定下来,战力迅速瓦解。

    大秦横扫六国,虎视何眈眈。

    可当刘邦挥军入咸阳,项羽火烧阿房宫,烧秦始皇封土堆时,当年那战无不胜的秦军在哪里?

    汉初十面埋伏,杀得霸王项羽乌江自刎的汉军。

    在刘邦白登之围时,在匈奴入寇边关时,又在哪里?

    大明龙飞九五,重开日月天,杀得蒙元屁滚尿流,滚回大草原吃土。

    但是在土木堡之变时,明英宗手下二十万禁军,被也先率领的瓦剌军砍瓜切菜杀光。

    当年恢复汉家衣冠的大明雄兵,又在哪里?

    不光中国如此。

    国外也一样,相同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不是人种或制度的问题。

    纯粹是人性。

    光脚时可以拚命,可以奋勇。

    等有田有产有财了,谁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

    封建时代的军队,都为了一个目标——

    封妻萌子。

    或者指着靠军功实现阶级跃迁。

    一但实现目标,哪有动力继续前进。

    迅速衰落,是必然的。

    古往今来,只有一支军队,开国数十年,依旧保持勇猛精进。

    因为这支军队,不光继承有戚家军似的高尚精神,“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还有崇高的精神信仰。

    人民子弟兵,为人民,为保家卫国而战。

    这支军队,才能称之为史上最强。

    但这样的军队,不可能在唐代出现。

    苏大为沉默片刻:“我非不知,但大唐有现在的局面,得来不易,若府兵不能保持战力……”

    “老夫很明白苏少卿的想法,觉得朝廷赏赐不如从前,令兵士无战心,战力衰减,但其实首先是如今兵卒不如从前精锐,战力衰减,这不是朝廷封赏的问题。

    哪怕朝廷依旧如太宗时厚赏,府兵的衰弱,也是必然。

    种种考虑权衡之下,才有现在的国策。

    它或许不是最完美,但却是现下最可行的方略。”

    郝处俊道:“有一件事,苏少卿或许不知,在高句丽之战中,其实朝廷已经换上大量兵募。”

    “兵募?”

    “是的? 兵募。”

    郝处俊眼里闪动着光,那是一种坚定的光:“兵募古以有之,我大唐其实也有,即募人、征人、募兵? 但之前并非主流做法。

    一般选取富户多丁、人材骁勇者充任,举荐前资官、勋官或有才能的人任各级将领。

    兵募的装备由当地州府供给,不足则由本人自备或亲邻互助。”

    苏大为呆了呆:“那这与府兵制有何不同?”

    募兵制、府兵制他知道。

    但这兵募是个什么鬼?

    坐在殿上首的李治? 接过太监递上的参汤,喝了几口,略微提了点精神? 出声道:“东台侍郎将兵募之事详细说与他听? 苏大为虽然浑不吝? 但未来咱们大唐的军威,恐怕还得落在他身上。”

    郝处俊与许敬宗、上官仪暗自碰了一下眼神? 彼此都看到眼里的吃惊。

    虽然早就清楚? 李治有意培养苏大为。

    但这还是李治第一次,把话直接说出来。

    做为优秀的帝王? 以及大唐的重臣,不可能不替万世计。

    实际上? 如今还挣扎在前线的大唐战神苏定方? 已经垂垂老矣。

    李勣也到了养老的年纪。

    萧嗣业、高侃、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刘仁愿、刘仁轨等? 皆已老迈。

    若这一批将领凋零? 大唐必须有新鲜血液承接上。

    苏大为并非是唯一进入李治视线的人。

    之前的王方翼、赵持满、裴行俭、薛仁贵、郭待封等一大批中青年将领,皆在李治的全盘计划中。

    在李治朝,若看从永徽年间至今的对外战例,很明显一般都是一员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老将为大总管。

    然后配一些中年将领,再搭一些青年将领,以做人才培养。

    老将的经验、中年将领的沉稳和年富力强。

    再加年青将领的冲劲,效果极佳。

    比如之前征西突厥,以程知节为大总管。

    苏定方为前总管。

    以刘仁愿、苏大为、阿史那道真、娄师德、王孝杰等一大批中层和基层将领充实其中。

    正是经历灭西突厥的战争,苏大为迅速成长。

    再比如显庆三年,李治命程名振征讨高句丽,以薛仁贵为其副将,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所以大唐军事上,从来没有人才断档一说,而是一直在持续的在培养和造血。

    这是唐军之所以强大的一大原因。

    苏大为现在得李治看重,并非是他和武媚娘的那份情义。

    也不完全是苏大为在情报侦察和断案上的能力。

    李治更看好的是苏大为的未来。

    那个能在军中大放异彩,成为大唐新一代名将,如苏定方般擎起大唐半壁的未来。

    也正是出于这一点,对苏大为方才一些言语无状,李治也没有真的发火,而是让郝处俊一一点出其中关窍。

    这也是一种“组织培养”。

    “咳咳~”

    郝处俊轻咳两声,将苏大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拈须道:“方才说到,府兵战力衰弱,是大势,是必然,并非朝廷舍不得钱粮厚赏。

    府兵与兵募相比较,府兵是半农半兵,男子二十成丁,每三年需要应征为府兵一次,点中的需要终身承担兵役。

    府兵制下,被征为府兵的家庭一般可以免除徭役,退役后可优先得到口分田,战死了口分田由子孙继承。

    府兵制下,各地府兵平时在家乡务农,农闲时集中于各地折冲府操练。

    二十至六十岁的府兵,还要轮番到长安或边地宿卫执守,战时参战。

    作战时,没有固定的服役期限。

    此外,府兵的战马、兵器、衣甲、部份口粮,需要自备,对财力要求甚大。

    若是作战胜利,赏赐颇厚,但若作战不利,将会有极大的负担和损失,甚至破家破产。”

    停了一停,待苏大为消化了这部份,他接着道:“至于募兵,则是完全职业军人,朝廷征召士卒,将给固定和明确的薪饷,且装备衣甲后勤,皆由各地州府和朝廷提供。

    阵亡有抚恤费,年老退出兵制,朝廷也会给养老钱。”

    说完这些,郝处俊又停了片刻,待苏大为将这部份理解后,才开口继续道:“以前府兵制,一则难以持续,二则国家有战,容易耽误农时,伤农,也伤农人家财。

    因此逃避征召者日多。

    现以募兵代之,重赏厚赐如太宗时的府兵,而招得终身的职业兵士,如此战力能得到保证,不伤农时,朝廷和应募之人,各有其得,岂不两便?

    对了,之前说的兵募,其实就是募兵,不过暂时朝廷还没有征召终身制的兵卒,所以兵募算是一个试行,先征召数年,试看成效。”

    苏大为微微颔首,心中思绪不断翻涌。

    募兵制,当然是未来的方向。

    知道历史大势的他,很清楚府兵制在李治朝走到了尽头。

    募兵,是未来大唐的主流趋势。

    府兵与募兵,其实各有优劣,很难说哪个更好。

    或者只能说,在不同的时期,帝国有不同的需要。

    一切都是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

    当然,郝处俊的话里,还是有不少隐藏的关窍,可以多加琢磨。

    比如之前说府兵的战力,必然一代代衰弱下去。

    这是事实。

    但府兵的衰弱,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大唐开国四十余载,原来的府兵已经跻身为军功贵族,大农庄主,大地主。

    全国各地,土地兼并已经越发严重。

    无田可赏,也是事实。

    各种缘由,共同推同府兵加速衰弱。

    募兵,从眼下看的确不错。

    但也意味着,帝国需要花更多的钱,去养着职业军人。

    府兵可是很省钱的,自耕农,农时耕田,闲时参军。

    自带干粮。

    大唐不费什么事,就能召集一帮可战之兵,而且开国的这批还相当的猛,打得四夷臣服。

    可惜,属于府兵辉煌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

    未来得募兵,从职业化来说,确定是更专业,更精锐。

    虽然朝廷多花了钱,但是省了田地,这么看,还是合算的买卖。

    但苏大为知道,日后这募兵,算是把大唐给坑得不轻。

    各恶少年、犯罪者、各蕃属胡人,皆能参加。

    龙蛇混杂,良萎不齐。

    间接催生日后的藩镇……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之后的事了。

    苏大为收回思虑,向着郝处俊郑重一礼:“谢东台侍郎为我解惑。”

    又向着高座上的李治叉手行礼:“谢陛下提点……”

    话音未落,苏大为再次开声道:“臣,还有一个疑问。”

    李治和郝处俊等人,正愉快的微笑着,或拈须,或摸着椅子扶手。

    那种愉快的神情,好像是看到一个迷途青年,被他们三言两语给拉回到了正道上。

    成就感满满。

    结果苏大为一句话,令李治措手不及,不由剧烈咳嗽了几声。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

    “臣想询问马政之事。”

    苏大为低眉顺眼,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之前臣在百济,觉得战马损失颇重,而军中补充不及,这次回长安,听说朝廷又要废除农人养马之策,一时不解,还望陛下和东台侍郎不嫌弃臣愚钝,替臣再点拨点拨。”

    “你……这浑不吝……”

    李治一脸嫌弃的指了指他,又忍不住向左右太监和郝处俊等人吐槽。

    “你们看看他,哪里像是苏定方的弟子,倒像是程知节教出来的一样。”

第六十六章 戏肉来了

    郝处俊向苏大为抚须道:“马政的事,让西台侍郎和你说吧,老夫也好歇一歇。”

    苏大为的目光向上官仪看过去。

    老实说,郝处俊他并不算熟悉,但上官仪,这个名字,苏大为印象深刻。

    因为他有一个很出名的女儿,上官婉儿。

    未来武则天身边的左膀右臂。

    上次在见到上官仪之后,苏大为还很有兴趣的,回到都察寺后调了这部份档案。

    结果一查,上官婉儿才刚出生,未及一岁。

    呃……

    对这么小的小萝莉,苏大为便只能死了心,不去想着能收服上官婉儿为己用。

    不过,话说回来,上官仪已经五十六岁了,居然老当益壮,老来得女,让人不得不服。

    上官仪年纪在这几个大臣里,算是年轻的。

    他的面容清瘦,眼眸却颇为犀利。

    向苏大为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道:“苏少卿在军中,自是关心军事,马政这件事,不算简单,可也不算复杂,说起我大唐养马的情况,就不得不提起张万岁。”

    “张……万岁?”

    苏大为舌头略有些打结,总觉得这名字有些太过嚣张了是不是。

    一个臣子,在天子面前自称万岁,有点那啥。

    不过转念一想,隋唐之际,还有个史万岁。

    似乎“万岁”这个词,在唐时还不算犯忌讳。

    上官仪一手持笏板负在身后,微微踱步,沉吟道:“我大唐在高祖晋阳起兵之时,缺马严重,后来得突厥马二千匹,得隋马三千,才勉强组起一支骑军。

    直到高祖建立大唐两年后,才有三万多匹战马。

    以当时的情况,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但是这一情况,在张万岁接手养马之后,开始得到改善。”

    上官仪眯眼看了一眼苏大为,眼中多少有些难以明状的东西。

    这苏大为,号称是军中冉冉上升的将星。

    但居然对马政无所知,对募兵和府兵也不甚了了,如此糊涂之人,真叫人怀疑,他在战场上那些仗,是怎么打的。

    心念一转? 上官仪轻拈颔下三缕长须,继续不紧不慢的道:“张万岁原本并非养马出身? 他与尉迟恭一样,都出自朔州边地,也都是高武周的部下。

    当年曾鼓动刘武周起兵。

    那是隋末时,他趁马邑太守王仁恭办公时? 将其斩杀,以此逼刘武周起事。”

    马邑大概是后世的山西朔州市。

    蒙恬曾在此筑城? 属雁门郡? 与草原胡人紧挨着? 是中原抵御胡族的前线。

    汉武帝光元二年? 曾在这里策划过一场针对匈奴的诱敌歼灭战。

    可惜消息泄露? 未能完成。

    至于王仁恭? 也非泛泛无名之辈。

    王仁恭? 字元实,天水上邽人。

    隋末名将? 鄯州刺史王猛之子。

    史称刚毅修谨,弓马娴熟? 曾追随杨素征战,屡立军功。

    深得隋文帝和炀帝信任和喜爱。

    东征辽东? 北抗突厥,颇有能名。

    拜为大将军? 左光禄大夫,后迁骠骑大将军,乃至迁马邑太守。

    这样一位名将,居然死于张万岁之手,颇有些可惜。

    苏大为想起这些,顿时肃然。

    对这张万岁不敢轻视。

    “张万岁后来跟尉迟恭一起投靠太宗,尉迟恭成了冲锋陷阵的猛将,但张万岁则全心投入育马选种,扩张马场之事。

    自张万岁管马政后,朝廷在陇西建立牧马场,划地千里以资,马场分八坊四十八监,开始马场只有马匹万余。

    时至今日,苏少卿可知我们大唐的马场,有良马几何?”

    “呃,不知。”

    苏大为的都察寺虽然属情报部门,但针对的主要是人。

    何时会有那闲情去关注大唐的马场。

    至于用兵,大唐有完备的后勤制度,苏大为也根本不用去考虑战马的问题。

    只用考虑如何作战,能击溃敌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军中自有制度,苏大为自问做不到大包大揽。

    他在军中提升的速度太快,在军中的时间还太短。

    “那老夫就告诉苏少卿这个数字。”

    上官仪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停了一停,又伸出二指。

    苏大为怔了一下,回他一个“v”字手势。

    “西台侍郎是说,我们大唐现有战马五十二万匹?”

    “非也,如今,我们有战马,七十万又六千匹。”

    上官仪说完,面上露出骄傲之色。

    而一旁的许敬宗和郝处俊,也是一副于有容焉的神色。

    这,当然值得骄傲。

    从开国凑不足几千匹马,到如今,四十年如弹指一挥间。

    大唐拥有战马七十万匹。

    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以农耕文明立国的大唐,拥有不亚于东西突厥的庞大战马基地。

    正因为有此强大的基地,才是大唐能拥有源源不断爆骑兵的根本。

    也是唐军之强的重要因素。

    在大唐四周的敌人,哪怕有一时凶顽,在拚消耗上,也远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光是战马这一项,一战死成千上万都不稀奇。

    但大唐有的是马,源源不断。

    损失了立刻可以补上。

    反观大唐的敌人,可能一战之后,便立刻拉胯,只能靠两条腿仓惶跑路。

    “打仗,拚得就是整体国力和后勤啊。”

    苏大为不由感概一句。

    上官仪稍微正色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话,说得倒是切中要害。

    略微颔首道:“苏少卿果然是知兵之人,这话不错的。”

    停了一停,他才总结道:“现在苏少卿知道朝廷为何要废除马政中,令农人皆养马的旧制了吧?过去有此令,皆因大唐战马不足。

    可如今,已经是麟德元年,我大唐有战马七十余万,在幅员千里的马场上,犹嫌太过狭窄,这么多的马,又何必令百姓另再养马?

    何况养马所费不小,农人豢养多有吃力,而且马这种牲口和牛羊不一样,需要不停的吃草料,并不会反刍,而且其粪性酸。

    被马粪侵过的土地,农物难以生长,十分毁地。”

    说到这里,上官仪闭口不语,轻拈长须,微微自矜。

    他对帝国的各项政事,熟悉如掌上观纹。

    而且此人心气颇高,未来的仕途,是冲着右相这个位置去的。

    之前扳倒李义府,他也是出力甚多。

    苏大为此时在心悦诚服,先向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行弟子礼道:“是阿弥愚钝,多谢东台侍郎和西台侍郎为我解惑。”

    上官仪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他看到郝处俊微微侧身以示避让。

    这才醒悟过来,也随之侧身,表示不受苏大为的礼。

    “是陛下有命,所以才解释朝廷制度,苏少卿不必如此。”

    “要的,古人说一字之师,今天两位大臣的话,令我受益不少。”

    苏大为向上官仪和郝处俊叉手行礼道:“原来军事,并非只是军事,还涉及到政事、民生和诸多政策,历史源流,环境,这事比我想的复杂。

    之前是我眼界太窄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许敬宗此时微微点头,一双眼睛微眯着,脸带着笑意,似在赞许道:“苏少卿能有这番见识,便不止于术了,以你的器量,非寻常将才,将来或可为国之栋梁,勉之,勉之。”

    花花轿子人人抬。

    眼看着李治的态度,在场的人精都知道李治还是看中苏大为。

    此子未来必会大放异彩。

    所以众人都不吝多抬苏大为一下,也算结个善缘。

    否则以在场三位重臣的身份地位,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小字辈,浪费如此多的唇舌。

    谢过三人后,苏大为再次向李治行大礼,言辞恳切道:“阿弥读书少,没什么见识,让陛下见笑了,谢陛下爱护。”

    “你知道便好。”

    李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若你只盯着眼前,最多只是将才,若是你的眼界能放大放远,那才是如苏定方一般的名将,战神。”

    说完,李治似乎自觉有些说得太多。

    微微一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将茶盏递给一旁的王伏胜后,他微微喘了喘气,伸手捏了下自己的眉心。

    强自振作精神道:“今天既然说到这里,那就顺便议一议李义府的事吧,众卿,有何看法?”

    苏大为没想到,李治突然就把话题跳到李义府的事上。

    心中不由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今天谈话的场景不在紫宸殿,而是在延英殿了。

    皆因为,满朝都认为,李义府是武后的人。

    同一时间,苏大为还意识到另一件事。

    那就是,最近已经数次没看到武媚娘在李治身边了。

    这是十分反常的。

    刚开始,李治还说是为了照顾太子李弘。

    但现在这提起的话头,令苏大为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或许,可能……

    李治与武媚娘之间,有了某种间隙?

    没错,从永徽年间,到如今,这十来年,李治与武媚娘堪称世间最好的模范夫妻,夫唱妇随。

    他们俩联手,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将这大唐得权力,牢牢抓在李治手里。

    可是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红脸。

    哪怕李治与武媚娘皆自封天皇天后,李治允许武媚娘分润他的权力,与他一起处理朝政。

    可那也不是真的将权力让给武媚娘。

    而是让武媚娘做他的手套,他的影子。

    所谓二圣临朝。

    日月丽天。

    李治,才是太阳。

    武媚娘身上所有的光,都是李治带来的。

    而若一但李治觉得武媚娘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李治绝不会有任何仁慈。

    甚至不会带一丝情感。

    因为,他是帝王。

    他要做超过太宗的千古一帝。

    在温情和柔情之下,李治有着帝王那颗寂寞和冷酷的心。

第六十七章 郭行真案

    在苏大为的记忆里,在李治朝,确实一度曾与武媚娘产生矛盾,甚至动过废后之念。

    那应该是武媚娘当上皇后之后,最危险的时刻。

    接下来,郝处俊和上官仪两人向李治禀报了关于李义府案的审理情况。

    许敬宗在整个过程里,都是眯着双眼,缩着袖子,好像是年老精力不足,昏昏欲睡一般。

    只有偶然的时候,才从他的眼里闪露出一丝精光,显然此老内心绝不平静。

    但他有足够的城府,不露丝毫声色。

    苏大为在一旁听着,也保持沉默。

    方才在军事上,他已经有些出格了。

    在李义府的事上,最好就别掺合。

    反正以现在的局面,怎么看,李义府都是死路。

    绝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既然如此,苏大为的目地就达到了。

    没必要画蛇添足,去显示自己的存在。

    那样只会让李治起疑。

    是的,在这个事件中,苏大为扮演的是导火索的角色。

    或许开始的时候,他是大意被王家和郝处俊等人借了一把力。

    但若说他完全不知情,也不尽然。

    只是今日的苏大为,已经不是昨日的他。

    哪怕明知这件事,有可能是一场政争的阴谋,但在其中,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利益。

    虽不愿卷入漩涡,但假装被动,推上一把,倒是不脏手的好活。

    他甚至不用做任何事,只要手下都察寺配合大理寺去提供情报信息,就是对李义府最好的报复。

    无论李义府多牛多厉害,府里藏甲,请术士望气,偷用太宗宝枕,这三条他都没法解释。

    换苏大为自己在这种局面下,大概也只能求天子给个痛快了。

    就别想着还能活下来。

    不过听着上官仪和郝处俊提及此案,苏大为也略有些意外。

    在李勣的监督下,大理寺并刑部审了数日,此案证据确凿,唯一的疑点就是,任刑部如何审问,李义府都不开口,仿佛自从入天牢后,便变作了哑吧。

    既不否认那些指控,也不说缘由。

    这让案情进展有些缓慢。

    毕竟是当朝右相,如果有些事情没审明白,实在难堵天下人的嘴。

    也难以令李治满意。

    李治多少有些怀疑上官仪和郝处俊的用心。

    他倒不是舍不得一个李义府。

    只是不想被人利用。

    同时也在头疼,李义府若去? 接下来如何将动荡的朝局? 重新恢复到相互制衡的稳定状态。

    何人可以接替李义府,成为新右相?

    牵一发动全身。

    难呐。

    不论多难? 至少这个位置? 绝不能落入上官仪等人手中,否则整个朝局,会变成郝处俊和上官仪一家独大。

    平衡被打破? 是极危险的信号。

    延英殿中? 郝处俊的话停下? 向李治行礼道:“此案目前就是如此,臣想请陛下,准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参与审案? 久闻苏少卿断案如神? 颇……”

    苏大为立刻一个激灵。

    贼你妈。

    郝处俊这是要坑老子。

    手里高阳公主的案子还是一团乱麻? 眼看要无法交差,还不知李治会不会真拿“军令状”这个话头去治自己的罪。

    现在郝处俊又甩一口大锅过来。

    这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当真人在家中坐? 锅从天上来。

    不等郝处俊说完? 苏大为立刻抢前一步? 惨声道:“陛下? 万万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苏大为身上。

    自己替自己喊话卖惨? 这苏大为,这招倒是新鲜。

    李治面无表情,扬声道:“有何不可?”

    “陛下,臣要避嫌。”

    苏大为一脸诚挚的道:“人人都知道,我与李义府关系不好,若让我审他的案子,难免会惹人非议。”

    嗯,打死也不能说自己想做“不粘锅”。

    不想接李义府这口锅。

    他想要的好处,已经得到了。

    没必要再碰这淌浑水。

    上官仪在一旁开声,若有深意的道:“我只记得,苏少卿之前在查被刺案时,李义府曾配合过你,怎么能说与他关系不好?”

    “对啊,就因为之前有过配合,所以此时需要避嫌嘛。”

    苏大为微微一笑,借着上官仪的话头道:“谋逆之案非同小可,我既与他有旧,又是我手下查到他府中藏甲,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岂能去审李义府?”

    上官仪微微一滞,发现自己落入苏大为的语言陷阱里。

    无论说好还是说话,好像都无法将苏大为扯进来。

    此人,居然如此滑不溜手。

    先前问军事时,显得十分稚嫩,现在却如此圆滑。

    陛下说他像是程知节的浑不吝,倒真有些意味。

    也是个人精。

    上官仪深深看了一眼,在心中修正着对苏大为的印象。

    苏大为见上官仪不说话了,顿觉松了口气,看向李治。

    等着李治一锤定音。

    他是真的不想接这个锅。

    如今连查高阳公主的案子,都还焦头烂额,何必再去碰李义府这个大阴人。

    知道李义府完犊子了,也就够了。

    就在李治要开口时,郝处俊轻咳了一声:“苏少卿果然口才便给,这就证实老臣的推想没错,以苏少卿的口才,去套李义府的话,或许能打破僵局,令李义府交代兵甲和宝枕的来龙去脉,也未可知。”

    这话,立刻令李治快要出口的话,改了主意。

    他点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

    苏大为一见急了,心里直问候郝处俊家里的亲戚。

    “陛下,臣公务繁忙,手里还有高阳公主的案子。”

    “为国效力,岂有不忙之理。”

    李治扬声道:“朕意以决,也毋须你全程参与,就去亲审李义府一次,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审,看看能否橇开李义府的嘴。”

    皇帝陛下开口,那便是金口玉言。

    一旁的书记官和起居吏忙飞动毛笔,在书卷上记录。

    大殿中,再次响起沙沙之声。

    苏大为,整个人都懵逼了。

    有些心情复杂的看向郝处俊和上官仪。

    这两人就存心把自己拖下水。

    就这么急不可待?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郝处俊和上官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算计些什么?

    一想到此,苏大为的心情略微一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要的是将一切都放在掌心里,都牢牢掌握着。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诡谲莫测。

    这些朝中混迹的老狐狸,心思都太深了。

    以苏大为的道行,现在只能察觉他们有所谋划,但究竟是谋划些什么,目地是什么,仍看不清晰。

    一切都在云山雾罩中。

    李治的神情,明显露出了疲倦,他动了动手指。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伏胜忙上前两步:“诸位大臣,陛下乏了,若无别的事……”

    “陛下,老臣还有一事启奏。”

    就在此时,一直寡言少语的许敬宗,突然再次开口。

    这位之前昏昏欲睡的老臣,历经数朝的不倒翁,此时张开了双眼。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精芒毕露。

    这眼神,哪里有丝毫的老态,简直就是一个蛰伏许久的猎人,将藏在鞘里的刀,那抹锋芒一下子亮了出来。

    苏大为,有些惊异的看向许敬宗。

    现在许敬宗给他的感觉,气势和气场,皆强得不像话。

    完全不像是半边脖子埋黄土的老人。

    而像是仗剑于战场的剑手。

    苏大为还留意到,不光自己惊讶,就连上官仪和郝处俊,也露出一瞬间的惊容。

    显然,连他们也没料到,许敬宗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苏大为再看坐在殿上的李治。

    这位陛下,面色平静如湖。

    毫无异状。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

    苏大为的心中突然有一丝明悟。

    许敬宗此时开口,好像李治早就知道了。

    再看看神色微变的郝处俊。

    隐隐间,他好像品到了什么。

    扳倒李义府,郝处俊和上官仪可谓来势汹汹。

    而李治当前,并不担心李义府的谋逆问题。

    更担心郝处俊等人突然坐大。

    那么,现在便是李治的反击了?

    他要利用许敬宗做什么,才能化解来自郝处俊和上官仪的攻势?

    以前苏大为是个政治小白,但此刻站在延英殿中,看着李治与几位大臣的“表演”,隐隐中,也看出了一点东西。

    每个人的话语,主张,表现,无形,但有势。

    你看不见他的攻击,不清楚他的谋划,但双方的确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过招”。

    高手过招,无形无象。

    李治用略微低沉的声音道:“右仆射请说。”

    “谢陛下。”

    许敬宗昂首阔步,以一种威风凛凛之色,扫了一眼脸色微变的郝处俊。

    现在的他,实在无法让人将老狐狸和圆滑联系到一起。

    他简直就像是战场上的勇将。

    其威风气势,不可逼视。

    就在苏大为等人得注目下,许敬宗扬着花白的头颅,用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臣要弹劾郭行真,此道明为太子炼丹,暗中以巫蛊之术害人,此妖道祸国殃民,愿陛下杀之。”

    这番话出来,整个延英殿,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苏大为被惊得目瞪口呆。

    许敬宗这是……

    选择自爆了?

    郭行真是贺兰敏之通过武媚娘介绍给太子治病的。

    他后来与贺兰敏之那些争宠的事,暂且不提。

    但至少也算半个武后的人吧。

    许敬宗与武媚娘那关系,应该不至于在背后捅刀子吧。

    换句话说,弹劾郭行真这事正常。

    苏大为自己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但这事应该是上官仪和郝处俊来做才对。

    许敬宗算半个武后的人,这是自己捅自己一刀?

    看此刻郝处俊和上官仪脸上那微妙而古怪的表情。

    分明是一种台词被政敌抢去的尴尬。

    这是什么七伤拳打法?

    老臣实在猜不到啊。

第六十八章

    整个延英殿,此时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苏大为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卷入这种漩涡中。

    之前郝处俊突然发难,弹劾扳倒李义府,已经令他感到吃惊了。

    以李义府身居高位,那样不可一世。

    在政争失败下,也难逃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此刻发生的,比当日郝处俊弹劾李义府,更加危险,更加吊诡。

    许敬宗自从右相的位置退下来,成为右仆射,已经做“泥塑木偶”很久了。

    居然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弹劾郭行真?

    这是要对付郭行真吗?

    这分明是打武媚娘的脸。

    郭行真,怎么说也是武媚娘推荐入宫的。

    若郭行真在暗处行巫蛊之事,武后岂能逃脱干系?

    苏大为在这一刻,完全懵逼了。

    来之前,他本以为李治找自己是问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但现在事情的走向完全失控了。

    有如脱疆的野马。

    苏大为看得出来,殿中众人,就连郝处俊和上官仪,也都是措手不及。

    只有李治,大唐皇帝陛下,高高端坐于上。

    在殿角升起的香雾中,皇帝的眼神深邃得可怕。

    “右仆射,你说郭行真行巫蛊之事。”

    郝处俊很快镇定下来,向许敬宗拈须道:“那此案的审理……”

    许敬宗挺直腰身,双目露出奇异的神光,乐呵呵笑道:“既然李义府的案子是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一事不烦二主,郭行真的案子,也交由此二部去审,哦,对了,大理寺的苏少卿在这里,那此案不如就交给苏少卿去跟进。”

    郝处俊忍不住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却见苏大为脸色一黑。

    那是一种想骂人,想掀桌子,却又极力忍耐的神色。

    苏大为,是真的很懵逼。

    你们这些朝廷大佬,都姓赖的是不是?

    我只是来延英殿走个过场,你们别都拉上我啊!

    他看向许敬宗,只觉这个笑眯眯的老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可恶,可恶至极!

    再看看郝处俊和上官仪。

    这两老头? 也不是什么好人,眼里全是算计。

    恶贼? 全都是老狐狸,算计我一个年轻人? 你们来偷? 来骗,来坑人。

    这样好吗?

    这样不好!

    简直无德!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不应该上赶着入宫,找个由头避开,就没今天这些破事了。

    总觉得? 双方都把自己当背锅侠了。

    也不知他们算计来,算计去? 究竟在算计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武后的人。

    许敬宗拖他下水? 完全没道理。

    心里思绪电转? 苏大为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一口口大锅扣下来? 自己莫名其妙又会被人卖了。

    朝堂云波诡谲? 远非他这个政治小白和小菜鸟,能弄清门道的。

    城门失火,逃都来不及? 傻子才往上凑呢。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 向殿上的李治行礼道:“陛下? 臣惶恐,但许敬宗的案子,臣不能,也实在没有余力接下,臣手里既有都察寺的职司,还兼着长安不良帅,还有大理寺少卿的案子要审,高阳公主案、崔涣案,还有方才李义府的案子。

    臣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殿上的李治,沉默着,似在思索。

    下面的诸臣,虽然各怀心思,但都不敢出声打扰。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在郝处俊、上官仪和许敬宗这三人之间,不断扫过,心里分析着三人的意图。

    可惜不得要领,没弄明白究竟背后藏着什么阴谋算计。

    从明面上看,无论李义府倒台,还是郭行真被治罪,倒霉的首先就是武媚娘。

    她脱不了干系。

    李治为何会让许敬宗在这个时候弹劾郭行真?

    是郭行真真的在暗中施巫蛊之术诅咒,还是李治与武媚娘的矛盾已经大到了不可化开,需要用这种方式,去割裂?

    这些事件背后,究竟代表怎样的权力风暴?

    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背后博弈?

    这一切,苏大为现在丝毫没抓到头绪。

    李治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充满了疲惫。

    但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视他说话的份量。

    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李治说的话,便是法。

    “朕也觉得,你现在身上的职司有些太多,既是如此,先将长安不良帅的职司解掉,再把都察寺的事放下,全力助大理寺破案,你意下如何?”

    平静的声音,听在苏大为的耳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古语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苏大为的心态算是很好的了。

    但此刻,他仍无法掩饰面上的震惊。

    这延英殿中,明明是两股看不见的势力在交锋,在博弈,他苏大为只是看客,但万万想不到,最后这伤害,还是叫他承受了。

    放下都察寺的职司?

    这……

    虽然早知道李治有此意,但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苏大为,陛下还在等你回话。”

    许敬宗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苏大为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遥向李治行礼:“臣,领旨。”

    不领旨还能怎么办?

    李治既然开口了,便是定局。

    苏大为袖中手指暗自捏紧。

    太快了,快到他的后手布置,还有后续的安排,来不及起作用。

    但,纵有再多不甘,有千般想法,此时也只能隐忍。

    隐忍,才是人生的第一课。

    他必须忍。

    就在苏大为心神不宁,心绪难平时,隐隐听到李治的声音传来:“放下,并不是朕觉得你做得不好,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好。”

    李治的眼神透着复杂之色:“暂时放下,让你集中精力为朕分忧,不过这不是贬。

    李义府和高阳、郭行真之案,若你办得漂亮,朕自然不吝厚赏。

    都察寺一时也难找到谁有你这般能力,暂且拆分三部,你可以自行举荐人选,东西台侍郎、右仆射,也可以举荐,择能者居之。”

    “喏。”

    郝处俊和许敬宗,一齐行礼应下。

    朝中职位,代表着权力。

    苏大为被李治这个时候撤下来,谁都没有料到。

    但是能安插自己的人手,分润都察寺这种要害部门,那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相当于郝处俊和许敬宗正在暗中过招,结果路过的苏大为仆倒了,还掉出一身装备。

    苏大为笑起来。

    只是这笑容,透着几分苦涩。

    果然,还是要拆分。

    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都察寺,最后要为他人做嫁衣。

    一想到这里,便觉心灰意冷。

    深吸数口之后,他的头脑逐渐冷静,重新振作起来。

    越是这种不利的局面,反而越激起他的斗志。

    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战场,岂能被眼前的一点挫折所击败?

    苏大为向李治拱手道:“陛下,既让我审郭行真的案子,但郭行真身为异人,修为不俗,听说现在入宫给太子治病。”

    意思很明显。

    那就是一个身手高明的异人在宫里,而且可能就在太子身边。

    说要查案,但现在投鼠忌器,连人都摸不到。

    更别提能查案了。

    “此事你毋须担心,朕已交待秘阁郎中去办。”

    李治的话轻飘飘传来。

    苏大为心中却又是一沉。

    果然。

    李治早有安排。

    那么今天殿中的博弈,许敬宗对郭行真的弹劾,还有拖自己下水,以及剥去都察寺,这一切,应该都是陛下计划好的。

    “陛下英明,那若无别的事,臣先请告退,大理寺那边的任务繁重,臣还要回都察寺做些交代。”

    李治深深看了看苏大为,说了一个字:“准。”

    苏大为双手抱拳过头,倒退着退出去。

    直到跨出延英殿,他才转身大步离开。

    今天这场戏,亏了。

    想看戏,却不料,成了这些猎人口中之食。

    不过也罢,李治既然担心都察寺权力太大难制,这结果也是注定的。

    早点晚点分别不大。

    幼稚鬼才会哭天抢地,成年人,还是受着吧。

    想想后续怎么做,如何在这不利的局面下,将这局给盘活。

    怀着重重的心事,苏大为快步向外走去。

    延英殿上,许敬宗和郝处俊等人,目送着苏大为离开,看着苏大为那种被人追赶,像是逃一般的遁走,各人表情各异。

    但嘴角,都不自觉往上挑了挑。

    等收回目光,再看向眼前的对手,双方都是脸色一沉,眼中透出讥诮之意。

    这棋局,才刚开始。

    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苏大为这小子,虽然懵懂,但既然被卷入进来,那或许就能成为这天秤上的一枚子,或能影响胜负手。

    ……

    “寺卿!”

    苏大为颇有些灰头土脸的走进属于自己的都察寺公廨。

    伸手摸了摸数年下来,早已被自己摸到包浆的长桌,上面的笔墨纸砚。

    这一切都熟悉了,有感情。

    但似乎是到了分手的时候。

    听到有人叫自己,他抬起头,一眼看到李博,一脸关切得走过来。

    “寺卿,你的脸色不太对,出了什么事?”

    “李博你来得正好。”

    苏大为微微一沉吟,向他招手道:“上次内卫的事?”

    “人手已经聚齐,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好。”

    苏大为犹豫再三,又向他示意,待他走近些,才压低声音道:“那件事,已经落实了。”

    “何事?”

    “就是之前说,陛下有意将都察寺拆分,今日,已经确定了。”

    “啊?!”

    饶是李博为人冷静,此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那寺卿你,那我们……”

第六十九章 连锁反应

    “你放心,就算是要拆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都察寺短时间内无人可以完全接手,陛下也清楚,强行推动,只会出乱子,所以我们还有一个缓冲时间。”

    李治要将都察寺拆分,只是为了防止权力过大,又不是想毁掉这个机构。

    何况都察寺早已发展成八部三十二监,六十四卫。

    在长安、大唐各州,甚至边远辽东半岛倭国,都有都察寺的密探机构存在。

    要想将这般庞然大物肢解,这个拆分和交接,绝非那么简单。

    所以理论上,苏大为他们还有时间,只是这个时间也不会太长。

    “此事晚上在家里再详细议一议,先把手头的事给做了。”

    “是。”李博略定了定神道:“你吩咐我去查的,那个僧人的身份,已经核实过,是之前大慈恩寺的慧明法师,在去年圆寂,几乎与玄奘法师前后脚。”

    “这个恶贼。”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郭行真该不会真的是想动玄奘法师遗蜕的主意吧?

    这家伙究竟什么来路,用诡异和沙门的遗蜕炼丹?

    怎么看都是十足的妖道。

    还有他与诅咒巫蛊脱不开的干系。

    “郭行真已经完了,不会再回老君观了,你回头让大虎再带些能干之人,给我把老君观掘地三尺,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是。”

    “说起此事,我想起来了,我得去寻一趟李淳风,或者袁守诚。”

    “袁守诚上个月听说又出去云游了。”

    “这……”

    苏大为一时哑然。

    袁守诚当真是个闲不住的人,比徐霞客还能跑。

    这不,又出长安了。

    天知道他又会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也幸亏此老修行有术,身体健旺。

    又不像袁天罡,为了国事频频泄露天机,以致自损。

    看袁守诚这身子骨,活个一百岁毫无压力。

    摇摇头,苏大为道:“交代你的事,都小心办好,特别是内卫,一定要低调蛰伏,绝不能露了消息,我现在去大理寺和裴廉交代一下。”

    李义府和郭行真的案子,再加上高阳和崔涣的案子。

    苏大为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自己现在与大理寺纠缠在一起。

    当真有种抢了狄仁杰大兄角色的感觉。

    ……

    暖轿抬过延英殿,经过思政殿、含象殿? 若继续向前,便是内侍别省。

    这意味着李治将不顾疲惫,继续处理政务。

    在含象殿前停留了片刻后,轿上的李治? 终于还是挥了挥手。

    改道向含凉殿和紫宸殿北行去。

    那个方向? 应是后宫嫔妃之所。

    不远处即太液池。

    轿上的李治,一直眉头紧锁。

    谁也不知这位大唐皇帝? 心中在想些什么。

    ……

    郝处俊负手站立在院中。

    目光透过宫墙? 仿佛看到极远处的景物。

    “陛下不愧是陛下? 居然看破了我们的打算吗?不过……”

    “就算许敬宗抛出郭行真,也已经迟了,苏大为未必会帮他们。”

    “且行且看吧。”

    郝处俊转身向身后之人道:“先观望形势? 再决定是否进行下一步。”

    “王家人已经有些急了。”

    “呵,就让他们先急着吧。”

    ……

    苏大为准备去找李淳风,却没想到李淳风先找上门来。

    “何事劳秘阁郎中亲自跑一趟。”

    苏大为向李淳风叉手行礼:“我这里忙乱? 只能委屈秘阁郎中在我这里暂坐片刻。”

    说着,又命人去备茶。

    李淳风抚着白胡? 斜眼看向苏大为? 冷笑两声:“你这是埋汰谁呢?怪老夫来得太迟?还是对老夫有何意见?”

    “意见不敢有? 倒是有个问题。”

    苏大为伸手请李淳风在公廨桌前坐下? 这才继续道:“之前你说宫中有巫蛊之气,但是没寻到,对吗?”

    “确实如此。”

    “那郭行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看着眼前的李淳风,目光逐渐变得锐利。

    “郭行真现在人已经落在你手上了吧?”

    “陛下下旨,秘阁自然奉命行事。”

    “在宫中抓到的?”

    “是,这道人有点本事,不过他小瞧了秘阁,连同其弟子,已经尽数收押在秘阁牢中。”

    “秘阁也有牢?”

    “犯事的异人,还有半妖以及诡异,有不少都需要关押审问,秘阁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大唐的王权,不受到这些怪力乱神的影响。”

    苏大为心说,之前李治被人刺杀,被突厥人和倭国人掺沙子进长安,也没见秘阁有所行动。

    就连当日行刺时,那些刺客和异人出现,如入无人之境。

    在李治身边,秘阁就像是死了一样。

    不过苏大为随即想到,秘阁主要的精力不在这方面。

    而李治身边,据说也有一批神秘的“异人”太监。

    过去那些刺客和异人能入长安,不是李治身边没人,而是因为政争。

    因为李治要与长孙无忌斗,所以才故意示弱,放那些角色进来,利用他们,来分开长孙无忌的视线。

    否则光是李治身边太监里隐藏的高手,就足够扫平了。

    秘阁李淳风那边,都捞不着出手的机会。

    李治完全有能力搞定一切。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之前说没查到巫咒气息。今天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许敬宗弹劾郭行真,说他行巫蛊之术,以你的道行,怎么之前没发现是郭行真?”

    苏大为继续道:“还有,郭行真炼丹,甚至用诡异和沙门的遗蜕你知道吗?”

    “竟有此事?”

    李淳风脸上皱纹变得更深了。

    花白的长眉下,双眼微微眯着,露出深思之色。

    “少来,我不信你不清楚此事。”

    苏大为向他冷笑:“以你的本事,这些事,哪里逃得过您老法眼。”

    “这么说吧,老夫确实发现一些端倪,也怀疑郭行真,但一来,他是武后的人,二来,我如今去宫里的机会比较少,最后,是陛下令我不要声张。”

    “陛下?”

    苏大为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李淳风的话,更让他确信,这一切,都是李治在推动。

    李治早就怀疑郭行真有问题,甚至下令李淳风封口。

    为的自然不是要保护郭行真,而是揪出这妖道的破绽把柄。

    李治的网,早就撒下了。

    “陛下如此做,自有他的打算,我不太明白郭行真是怎么回事,他好好替太子看病,炼他的丹药不美吗?只要不是谋逆之罪,陛下和武后对他也会十分宽容。

    可这傻逼居然去搞巫蛊……

    图啥啊?”

    苏大为情绪上来,直接爆了句后世粗口。

    李淳风有些奇怪的看了看他:“你不清楚?这个郭行真,他的真正身份,并非终南山的道士,而是陈硕真的师兄。”

    “陈硕真,哪个……”

    苏大为话说到一半,猛地想起来。

    当年武媚娘出家为尼时,曾与陈硕真同在灵宝寺出家。

    那时陈硕真还是明真法师。

    但其实怀有不可告人之目地。

    后来更是造成诡异暴走,妖乱长安。

    事败后,陈硕真逃回了睦州,并自封“文佳皇帝”,起兵造反。

    后来被扬州刺史房仁裕和婺州刺史崔义玄等率兵剿灭。

    苏大为想起这一节,再看向李淳风:“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手下都察寺的秘探查了多次,都没查出郭行真的问题。”

    “陈硕真修行的这一支,原本是江南一位老天师,但那位天师遭逢大祸暴亡,这事与大唐还有些关系,这你不用管,总之这一脉的修法,老道还算是有点眼力,能看出来。”

    李淳风轻抚白须,微有些自得的道:“之前动手时,便瞧出了他的来路,拿话一套,便套出来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向李淳风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那是自然。”

    李淳风一挥衣袖:“老夫过来,也是履行陛下的旨意,人,我已经抓住了,但郭行真非常人,须得押在秘阁的牢里,才不怕他跑了,你若要审讯,随时可以来,还有……”

    他有些隐晦道:“最近少去看太子。”

    说完,李淳风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立在当场良久,才回过味来,明白李淳风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

    除了告诉自己关于郭行真的根脚,最重要的乃是后一句。

    太子……

    少去看太子,指的并非是太子,而是武后吧。

    看来李淳风也嗅到了气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

    “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

    苏大为仰首看了看天色。

    阴沉沉的天,暴风雨快来了。

    ……

    深宫中,武媚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仰头看着晦暗天空。

    身后,传来贴身使女关切得声音:“皇后,您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小心寒凉。”

    “你说……”

    武媚娘忽然回头,冲使女惨然一笑:“如果我在这里发愿,为弘儿祈福,弘儿的病会好吗?”

    “皇后……奴婢不知。”

    使女惶恐道:“太子是龙种,他一定会吉人天象的。”

    “是啊,太子定会没事的,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长大,从那么小的一个小肉团,长到如今,都快比我高了。”

    武后声音低婉,似在长长叹息。

    “回去吧,看看弘儿睡得怎样,对了,再召名医,宫中医生不行,就召外面的,若有能医太子身体的人医家,重赏。”

    “是。”

第七十章 围炉(上)

    夜色渐沉。

    院子里升起一炉火,炉上煮着热汤。

    一旁还摆着长桌,上面有各式切好的配菜。

    随着汤水翻滚,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起,香味很快传开。

    这是属于苏大为小圈子的聚会。

    安文生、李博、高大龙、高大虎、周良等人,都聚在炉火周围。

    众人以苏大为为首。

    尉迟宝琳今日有巡城的任务。

    薛仁贵还在西北和胡人玩着捉迷藏。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仍在辽东半岛猫着。

    至于其他人,和苏大为走得没那么近,还不足以进入这个小圈子。

    炉火光芒亮眼,将众人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还有一会就能吃了,一会把切好的羊肉放进去,先煮汤饼……”

    苏大为一手端起配菜盘子,用筷箸将菜扒拉进汤锅里,一边道:“周二哥,还有文生,大龙,你们都跟我一起共事多年,有道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这次的事,大家议一议,看如何破局。”

    说着又看向安文生:“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最熟悉官场,依你看,今天郝处俊和许敬宗,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安文生盘坐在炉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自己的双下巴,两眼微眯着,似乎正在出神。

    炉火的橘红光芒,照得他的脸庞白里透红。

    被苏大为踢了一脚,安文生才反应过来,先仰脖子“滋溜”喝了一口酒。

    “这局面错综复杂,我也如雾里看花。”

    安文生摸着下巴,砸摸着嘴道:“你能将最近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郭行真,李义府的事先梳理一遍,说与我听听吗?”

    “这个让李博来说吧。”

    苏大为看向李博,李博是他在都察寺的左膀右臂,全程参与了高阳公主的案子。

    李博的口才便给,稍一思忖开口道:“其实高阳公主的案子,有点像是之前苏郎君回长安时的刺杀案,也是莫名的将苏郎君牵连到里面。

    当时,高阳公主向他借阅《大唐西域记》,哦,别问《大唐西域记》的事,这事要说清楚? 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博目光一扫? 在场的安文生? 出身贵族门阀,身世自然不用说。

    没来的苏庆节,为大唐战神苏定方之子。

    而尉迟宝琳又是鄂国公尉迟恭的嫡子。

    还有程处嗣,那是卢国公程知节的嫡子。

    还有在边疆的薛仁贵? 是大唐新晋的勇将。

    而高侃、萧嗣业、苏定方、李客师、李勣? 这些人自不必提。

    实在很难想像,苏大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能结交这些权贵。

    而他的出身,不过是良家子。

    按正常轨迹,最多也就结识像周良、高大龙、高大虎这类人。

    注意到苏大为的目光看过来? 李博收回心中杂念? 清了清嗓子道:“高阳公主随后暴毙在府中,陛下令苏郎君自证清白,主持查案。

    苏郎君向陛下求了大理寺少卿的职务……

    就说高阳公主的案子,这几日来? 先是查出公主死于巫蛊。

    后来又在长安城外河中? 找到一个巫蛊人偶。

    据查,人偶的头发取自公主身上,所以怀疑公主是被人以巫术咒杀。

    同时? 长安城还有一个崔氏崔涣,死状也很诡异,似乎也是被人咒杀。

    目前怀疑的对象,落在道人郭行真身上。

    这郭行真是贺兰敏之等人从江湖招揽的异人,后推荐给武后,武后在征得陛下同意后,以此人炼丹,为太子调治身体。

    案情目前是到这一步。

    本来应该继续查这郭行真,但今日苏郎君在延英殿中发生的事,又横生枝节。

    先是之前东台侍郎郝处俊,和西台侍郎上官仪,弹劾李义府。

    而苏郎君查到李义府的府上,有藏甲。

    李义府现在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在联合审理,由英国公李勣督办此案。

    今日在延英殿,许敬宗突然弹劾郭行真。

    同时陛下又将审理郭行真的差事,指名由苏郎君来办。

    而且还借机要解掉苏郎君身上都察寺寺卿的职务。”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李博拿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

    安文生目光一直盯着杯子里的酒,听完李博的话,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阿弥,喝你这场酒,可不容易啊。”

    “容易就不用拿出来一起喝了。”

    苏大为举起酒杯,向他伸手示意,又向高大龙和周良等人扬了扬酒杯。

    众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然后一齐干了此杯。

    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

    能坐在一起,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苏大为稳固,对安文生的家族,对周良和高大龙等人,对长安县的公交署,对苏庆节和李客师、尉迟宝琳、程处嗣等家族共同参股的生意,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苏大为只要继续成长,必然也是各家的参天大树,能为众人遮风避雨。

    所以许多话便不用说了。

    没有什么危机来了,能否跳船这个说法,连想都不会去想。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困局。

    安文生仔细思量着:“先把眼前的局面剖析一番吧,高阳公主的案子,暂且可以不论,那件案子,你破了是锦上添花,就算没能真的交出凶手,陛下也不会因此而动你,所以,此事暂且可以不提。”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而且高阳的案子,怀疑到郭行真,而郭行真又被许敬宗弹劾治罪。

    这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至于都察寺的事,那又是另一件。”

    高大龙在那里低着头,目光闪动:“那郝处俊与许敬宗、李义府、郭行真是一件事,阿弥的都察寺又是一件事,至于高阳的案子,也许有些牵连,但不是主要的。”

    “不错。”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苏大为伸手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他继续道:“当今朝堂,已经被陛下治理的妥妥帖帖,但朝堂中仍有世家派系,像许敬宗、李义府这种,属于投靠陛下,替陛下办事的臣子。

    而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既有直臣之名,但同时,他们也是门阀贵族出身。

    在他们身后,可能还有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等族。”

    这话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暗吸了口冷气,目光诡异的看向安文生。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缓缓道:“郝处俊等人背后有门阀世家?”

    “不是他们背后,他们本身也就是门阀出身,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安文生拾起一根筷箸轻轻敲击着桌面,传出一种特异的打击韵律。

    他的声音,夹在这节奏里,不疾不缓的道:“虽然自陛下削去长孙后,朝堂中的门阀贵族,为之势颓,但不代表各家就真的甘心了。

    陛下在一日,他们不敢有大动作,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是不免的。

    就像是湖面下的暗流,一刻也不会停止。”

    “也就是说,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是以郝处俊为首的门阀世家进行的一次试探和反扑?”

    李博面露惊容:“那今日在延英殿上……”

    安文生目光投向苏大为:“阿弥你觉得呢?”

    “他们的目标不是李义府,而是李义府背后的陛下啊。”

    苏大为长叹一声。

    被安文生三言两语之后,眼前如拨云见月,赫然开朗。

    李博一时瞠目结舌,在他心里,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是那样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下面的门阀怎么敢如此行事。

    “他们怎么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权力面前,为了家族利益,这些百年门阀,绝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沉寂下去,总会用尽各种办法,去试探,特别是……陛下如今的身体。”

    苏大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

    虽然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了。

    李治的身体状况,实在有些堪忧。

    更关键是,如今太子李弘的身体,也同样病重。

    这给暗中的一些野心家门,看到了希望。

    李治若健康,或者李弘今后顺利继位,世家门阀便只能俯首蛰伏。

    可一但李治和李弘出了状况……

    那便是翻天覆地。

    所有被打压的世家门阀,必然反弹,想要篡夺权力。

    这个话题不能讲,甚至不能多想。

    实在太犯忌讳。

    但在场如高大龙、安文生和苏大为、李博等脑子转得快得,已经隐隐想到了这些关节。

    “所以,扳倒李义府,只是第一步试探,若顺利,他们第二步,必然是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沉重。

    “郭行真?”

    高大虎此时抬起头,诧异的道:“这道人和朝中的势力又有什么干系?为何扳倒李义府,下一个要对付的是郭行真?”

    “因为对付郭行真,实则不是为了对付郭行真。”

    高大龙手说完,一口气将酒喝干。

    随手掷下酒杯,任由它在酒上滴溜溜转着。

    “当年我们在坊间争地盘,也用了这等计策,有时候要对付的人一时够不着,就从身边人下手。”

    安文生手里的筷箸陡然一停。

第七十一章 围炉(下)

    苏大为赞同的点头:“大龙说得不错,如果我所料不差,郝处俊他们下一步,就是打倒郭行真,再借郭行真身上的巫蛊之事,把武后攀附进来。”

    “武后?”

    “不错,他们的目地,终究是为了权力,而李义府、许敬宗这些外臣,是陛下平衡朝政,放在外廷的一双手。

    先从外廷,再到内廷武后。

    若能奏效,陛下就失去了直接影响局面的‘手’,会变得极为被动。

    陛下退让一步,那些人就会前进一步。”

    “所以……今天延英殿上,陛下令许敬宗先行弹劾郭行真?”

    “这样就打乱了郝处俊他们的计划,算是断尾求生之策吧。”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苏大为则默默回想白天在延英殿上的事,越想,越觉得头脑清晰。

    “这事,我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放下酒杯,苦笑摇头。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安文生难得看到苏大为这种吃鳖的表情,沉吟道:“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是郝处俊还是陛下,都有意把你拉入局中。”

    “这是为何?”

    “因为你身份特殊。”

    安文生眯起眼睛,脸上挂起一种让苏大为觉得欠揍的笑容。

    “恶贼,有话快说,不要藏着掖着。”

    “如果说陛下、武后,和郝处俊等人,是一个三角,你刚好处在偏向陛下和武后的位置,又没有完全靠上去。”

    “什么意思?”

    “说你是武后的人吧,你与武后并非亲族,而且这些年来,也很少主动向武后靠拢,而且常年在外领兵,这在人看来,你并非武后身边最近的人。

    而且似乎还显得你这人有一些……矫情。”

    “你才矫情,你们全家都矫情。”

    苏大为冷笑着怼回去。

    黑三郎不知何时偷跑过来,偷偷趴在苏大为脚边,大耳朵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极具人性化的看了看苏大为? 又抬头看了看安文生。

    苏大为伸掌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向着安文生道:“说重点,不要搞人参攻鸡我跟你讲? 不然熟人我也会翻脸。”

    “那我换个词。”

    安文生晃了晃头:“就让人觉得你这人还有点骄傲,有点自己的规矩底线? 不是那种热衷权势之人。”

    李博在一旁连连点头:“安郎君说得不错,确实如此。”

    高大龙在一旁鄙夷的道:“越是这种人才越危险,这么严格律己,图的是什么?”

    “你闭嘴!”

    苏大为瞪眼怒道。

    这一下,把高大虎和周良等人都逗乐了。

    特别是高大虎,按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

    “阿弥他……好像不是有特别大的野心,他就是……比较懒。”

    “你懂个屁? 我这叫难得糊涂,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若每天都像今日一样,在朝堂政争漩涡里沉浮,那不如让我去边关领兵,开疆拓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大腿。

    这是他现在的真实想法。

    比起朝中这些老狐狸相互算计。

    去算计战场上的敌人,他觉得更轻松些。

    “好了? 说回正题。”

    安文生咳嗽一声,把话题拉回来。

    “在陛下看来,也正是阿弥这种难得的清醒,才让他能放心将都察寺这种要害,交在阿弥手上,当然,现在情况不一样,都察寺在辽东屡立奇功,对内外监察权柄太重,陛下也是未雨筹谋,算是对阿弥的爱护。”

    李博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心中暗叹了口气。

    君王权术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把心爱之臣,从高位上拉下来,这不是打压,反而是爱护。

    就如太宗时雪藏苏定方、薛仁贵等将领,不是太宗不欣赏他们。

    而是留着这些人才给李治。

    现在,李治因为身体原因,也开始为身后事在谋划,具体来说,便是在人才的培养上。

    对苏大为这种,同样也是在培养。

    “道理都明白……”

    苏大为喃喃自语,怔了一会,向安文生道:“你觉得这次,就算丢了都察寺,我也安全?”

    “安不安全,不能全寄托在外面,自己也得提前谋划。”

    安文生慢慢的喝着酒道:“别告诉我你没安排?”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他当然是有安排,而且一直在想这方面的事。

    与武媚娘的这层关系,是他的第一道保险。

    虽然现在与武媚娘显得并没有过份亲近。

    但这是顾虑李治的看法。

    在武后正式掌权前,如果与她太近,那便是作死。

    武后的老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

    哪个男人靠近武媚娘,都会被李治给捏死。

    退群保平安。

    而他与武媚娘是患难之交,并不会因为此刻的疏离,便会断掉关系。

    何况只要苏大为有用,有能力,到则天朝,武媚娘依然会重用他。

    第二层对身份的保险,就是都察寺的权力。

    这份权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给苏大为带来的好处,大到超出想像。

    首先是李治与苏大为的关系,拉近了。

    苏大为掌握情报喉舌,有权随时找李治,并且有递“秘折”之权。

    李治越倚重他的都察寺,就越离不开苏大为。

    其次,在苏大为历年来数次作战,都察寺提供的助力,功不可没。

    之前战场上,都察寺探员悄然混入草原,扮作商旅,以各种方式刺探情报,绘制地图,为苏大为行军,提供第一手资料。

    此外,还有潜伏、扰乱敌人后方,甚至如赵胡儿这样的特别行动队,曾在苏大为攻买召忽和周留城时,以情报支持,和利用飞行翼装突袭等方式,助苏大为破城。

    如今的都察寺,已经膨胀到一个类似于后世大明锦衣卫一般的存在。

    也难怪会引起李治的忌惮。

    今天在延英殿上,李治展现身为一代雄主的高明手腕。

    先是不动声色,打乱了郝处俊等人的计划。

    接着搂草打兔子,顺手将苏大为都察寺寺卿给撤下来。

    堪称举重若轻。

    安文生、李博和高大龙一直在留意苏大为的神色。

    见他脸上并无颓唐之色,众人心中都是大定。

    虽然前面说得轻松,但这毕竟是门阀贵族与皇权的一次冲突,苏大为毕竟被卷入里面了。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局面。

    这其中,苏大为首先自己不能露任何破绽和颓势,否则一定撑不下去。

    安文生放下酒杯道:“你与武后关系没有那么近,与陛下,也不像李义府和许敬宗那样,你这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底线,但是又与陛下和武后间,有着那么一层关系。

    这在郝处俊他们看来,是最好的‘抓手’。”

    “抓手?”

    “就像陛下要平衡朝局,需要许敬宗和武后等内外朝的助力,郝处俊他们,也需要一个借力的点,而你,正好是这个点。”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别停下,倒酒啊。”

    苏大为摇摇头,抓起手边的酒壶,替他满上。

    又伸手替李博倒了一杯。

    “那这个抓手,就相当于手套,也就是代言人了。”

    安文生侧脸想了想:“你这个说法,倒也贴切。”

    苏大为自己默默想了一下。

    就像是郝处俊和王家,要利用自己率先向李义府发难一样。

    虽然是阴谋,但也要披一层皮。

    不愿做得太露骨,就借苏大为的势。

    同样,李治钦点苏大为审理李义府和郭行真,就是相信苏大为不会令他失望。

    而对郝处俊他们来说,与其李治用别的‘抓手’,倒不如用苏大为。

    至少苏大为看起来,为人还有些守规矩,不是那种为了奉承,毫无底线之人。

    他们或许还有别的手段,可以牵制,或者向苏大为施加影响。

    就如同对李义府的那次。

    当然,天子李治也有自己的算盘。

    双方借着苏大为这个支点,在盘下过招。

    “应该就是如此了。”

    苏大为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呼了口气,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咽喉一直烧到胃里。

    “对了,这制酒的方子,我已经献到宫中了,以后咱们酒的生意,大概不能独享了。”

    “这是小事,少赚点也好,否则这生意太遭人忌了。”

    安文生道:“我早就想着,这酒方该献入宫中,能拖这么久,已经是意外之财。”

    苏大为点点头,又道:“其实都察寺没了就没了,我现在的根脚,得落在军中,倒也不怕这些,就是有些不甘,为他人做嫁衣。”

    “军中关系要维系,不过都察寺你深耕这么多年,也不会说放就放,陛下也不会如此,一个交接缓冲的时间,还是会有得,足够你保留一些。”

    安文生斟酌着道:“若完全不管,失去都察寺的情报,日后你再作战,就等于失去双眼双耳,可要吃亏了。”

    “这个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放心。”

    酒中这些话,既是帮着理清思路,把一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讲。

    更是为了让众人都振作起来,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患得患失。

    以苏大为为中心这个小圈子,已经有共同的利益。

    一荣俱荣。

    苏大为提起军中事,也是增强众人的信心。

    “对了,阿弥。”

    周良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忽然开口道:“你现在为何不组建自己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第七十二章 后续

    苏大为一愣,就听安文生和高大龙同时道:“这个法子可行。”

    “周二哥说得不错。”

    李博也在一旁赞道。

    私人部曲,自秦汉朝就有了。

    秦汉时为客卿。

    汉末三国时为客卿和部曲。

    简单来说,便是属于私人的谋臣和武装。

    高大龙在一旁添油加醋,向苏大为又说了一番话。

    大概是,大唐对外征战,掳掠了大量的人口和异族。

    这些人到了大唐,自然属于贱籍。

    贱籍又分官籍和私籍两种。

    以苏大为如今的身份,经历过辽东战场后,手里也掌有不少高句丽和百济奴。

    这些人,完全可以武装组建成苏大为自己的私人部曲。

    按唐时的习惯,这些被掳回的奴婢,属于苏大为的私有资产,可以任意买卖、私下馈赠。

    这些奴仆也都心甘情愿为苏大为效命。

    别说唐时了,就算到了后来的大明朝。

    大明攻打安南,掳了人口,男人阉了入宫做太监,女人做宫女,这些人也都死心踏地为大明主子效力。

    李博在一旁接着补充道:“苏郎君,除了你手中这些奴仆,都察寺接下来改组,必然会淘汰许多原来的老人,这些人无处可去,完全可以吸纳一些过来,组建私人班底。

    只不过,需要不少钱财养着他们。”

    “钱倒不是问题。”

    苏大为眼神闪亮。

    他现在富庶了。

    这些年经营生意,虽然平日里低调,但出钱养些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以阿弥你如今的身份和钱财,养些人应该不成问题,你现在已经是正四品下的官阶,我若是你,早就广置田宅,广纳奴仆,多招些奴婢下人。”

    高大龙冲苏大为举了举酒杯:“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迟迟不见动静,我都替你急。”

    苏大为只得苦笑以对。

    以他的身份身家,蓄养些奴仆,雇些护院甚至私人的部曲武力,早已绰绰有余。

    之所以一直没这样做,还是观念使然。

    毕竟是后世的灵魂,那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年代,从根子里,就没想过,要去牙人行买些奴婢,又或者在战场上多掳高句丽奴。

    另外就是柳娘子也是小门小户惯了,就算是苏大为父亲苏三郎那一辈,家里也从来没有宽裕到可以去赎买私奴。

    到现在? 家里宅子大了? 苏大为想雇几个下人? 柳娘子都一直不许。

    还是后来让沈元和周良还有李博他们住进来? 这宅子才有些人气。

    不然诺大的宅子? 只有柳娘子和聂苏、苏大为,外加一猫一狗? 实在太过冷清。

    “此计可行,都察寺不少老兄弟? 要是不能继续做下去,那就白费了他们一身本事? 阿弥就花点钱雇他们呗。”

    高大龙道:“若到时你这收不下,我也愿意雇佣一些。”

    “此事回头再议? 喝酒吧。”

    苏大为举起酒杯,把话题代过。

    暂时? 这事就聊到这里。

    组建私人的部曲和武力,确实是一条路子。

    就苏大为所知,开国时那些军功贵族? 很多都是小农场主,慢慢积累军功? 扩大门阀。

    然后吸纳破产农户,还有战场上掳来的奴隶,赎买些贱籍工匠,逐渐跨过阶级门槛,成为大农场主,大地主。

    “哎不对……”

    苏大为一拍大腿:“钱宅我有,可我没地啊。”

    他忽然想起来,宅子是朝廷赐的,官爵是李治给的,钱是自己挣的,但土地好像自己还真的没去买过。

    再说现在长安附近哪还有闲地。

    那些有好田地的大族,一般也不会轻易卖。

    因此,苏大为严格来说,虽然有钱,有官身,但还不是地主。

    在这时代,没有大量的土地,不做个大地主,你蓄养奴婢贱籍,也养不了多少人口,腰杆子就不硬气。

    只有掌握大量土地的贵族,方能称一声地主,才有资本传家。

    拥有大量土地的武将,那叫军功贵族。

    拥有大量土地的文官儒门,那叫耕读传家。

    跟小门小户没什么关系。

    是否是贵族,还得看占有土地多少。

    农耕文明里,土地就是生产资料。

    拥有土地,就有资源,就是有产阶级。

    无土地,就是无产者。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想要地?我和尉迟家、程家可以卖点给你。”

    “让我想想。”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着:“有了地,我就得雇人吧?还得去牙人行。”

    “花不了几个大钱,再说你府上不是养了一批高句丽和百济奴吗?回头再让薛仁贵和阿史那道真,给你送些突厥和胡奴来,新罗那边,你要是打声招呼,金法敏也会乖乖奉上。

    再和黑齿常之他们说一声,倭人奴隶,你也不缺。”

    安文生放着酒杯,双手抱胸,颇有些自矜的道:“有了田还怕没人吗?再说以咱们的身份,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有这个意思,就会有许多人主动投靠。”

    这话的意思是,咱们现在都是贵族,贵族,就得有贵族的样子。

    架子得端起来。

    说是买,其实是顾及苏大为的面子,匀些田给他,帮他把家族架子搭起来。

    有了这份家业,日后苏家,也能成为传承百世的门阀贵族。

    若不是苏大为有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广阔人脉。

    普通人想要实现阶级跃迁,拥有自己的田地传家,着实不容易。

    大概只有从军立军功这条路。

    不过随着朝廷上层思路的变化,府兵渐渐转向募兵,这条路也渐渐堵上了。

    就像是后世普通打工人,要想靠打工在帝都买一套房,难度可想而知。

    “大唐立国四十六载,如今长安附近,哪还有闲地。”

    高大龙看了一眼高大虎,颇有些感概道:“若能买到好田,我这些年也颇有点积蓄,也想都换成田地。”

    “这事你要问阿弥,他要地,肯定就能弄到,你可以借他的风,也可以买到一些。”

    安文生指点道:“或者你钱够多,去市口找牙人行做中人,自有懂行的帮你去办,每年总有些破产的农户,出价高的话,应该还能买到点,不过如果想大量买,那便不容易了。”

    帝国中,依然有大量百姓没有田地,只能去替人耕种,做雇佣工,或者手艺匠人,再要不就去经商,做小生意。

    这些人里,大部份是没搭上开国那次顺风车,没能实现阶级跃迁。

    除非后代有人从军立军功,或者是几代人积累购买田地,慢慢过渡到小地主。

    大部份人,世代替人耕种,没有自己的土地。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不过相较而言,大唐的百姓,日子比前朝好得太多。

    大唐武德充沛,向北灭了突厥帝国,向东灭掉高句丽和百济、倭国。

    向南,征服南方诸蛮族。

    向西,打破吐谷浑、折服吐蕃和无数西域强国,打通丝绸之路。

    大唐丰富的货物,通过河西走廊源源不断的输向西域,带回西方香料和物产的同时,赚取大量的财富。

    按后世的话说,这叫打破内卷,向外输出我们的生产力。

    外贸、武德,令大唐无比富庶。

    巨量的财富,才能迸发出灿烂的文明。

    就这一点来说,身为大唐的子民,日子过得着实滋润,远超过去各朝代。

    正事聊完,接下来便是兄弟之间闲聊。

    酒管够,肉汤饼管够。

    边吃边聊,不觉月过柳梢。

    苏大为这边的宅子够大,安文生和周良等喝得迷糊了,也有客房可以安寝。

    等吩咐家中奴婢将他们都送去休息。

    苏大为被聂苏挽着手,一起走向卧室。

    到门边时,苏大为伸手撑着门,转头向乖巧跟着自己的聂苏道:“小苏,我没喝多。”

    “我知道,就是想多陪陪你,你公务这么忙,我又帮不上,只能空着急。”

    “男主外,女主内,我在外忙碌,你帮着操持家里,照顾阿娘,也很辛苦。”

    苏大为说着,伸手轻轻握住聂苏袖下的小手。

    月光下,只见聂苏面色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莹润清澈,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双眼睛里,有浓到化不开的浓情与依赖。

    “阿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什么时候?”苏大为诧异笑道:“难道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阿兄真聪明。”

    聂苏双手捧着苏大为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那时我被明真法师的式鬼追杀,几次险死还生,直到遇到阿兄。”

    少女手指柔软,皮肤光润如玉,豆蔻般的尾指指甲,随意在苏大为掌心里挠了挠。

    又酥又痒,好像一直酥到了心里。

    “阿兄,我见过许多人,他们有的居高临下,有的心怀鬼胎,还有的,对我有别想的邪念,我都能察觉到,只有阿兄你,第一次见你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

    “尔时八万三千界,尽是琉璃光明。”

    聂苏双眼闪动着光,颇为动情的道:“阿兄你与旁人不同,你的心,没有一丝杂念,你说帮我,就是真的帮我,保护我……我从没见过有任何人,心像你这样干净。

    在逃亡得路上,我也从未试过,能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睡得那样甘甜。”

    说到动情处,聂苏的神情越发柔媚,娇喘细细,身体不自觉的靠向苏大为。

    “从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跟着你,一直跟着你,只有在阿兄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傻姑娘。”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轻抚聂苏的鬓发。

    又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身体靠着门框。

    “小苏,今晚,要不就别走了?”

    苏大为在聂苏绯红滚烫的耳珠旁,轻声问。

第七十三章 审讯

    一夜匆匆。

    天还没亮,苏大为便悄然从床榻上起身。

    他轻手轻脚,将盘缠在自己身上的玉臂挪开,又小心的替爱人盖好被衾。

    然后又是蹑着手脚出门,反手将门带上。

    说来惭愧,做为穿越者,这些年却没想过要开后宫。

    也没有来个富可敌国。

    更没做什么权臣,野心家。

    实在是有些愧对穿越这莫大的机缘。

    可是人生,谁说就只有一条路呢。

    在这大唐盛世去经历,去历练,找到真心相爱的人。

    对他来说,有聂苏一人,便胜过世间一切风景。

    想起昨夜的欢娱和满足,苏大为不由心中感概。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一边洗漱,一边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心里就想回到房间,拥着佳人,再放任一回,纵马狂奔。

    但理智让他及时刹住车,开始思考眼下的局面。

    首先是,聂苏和他的婚事,已经如箭在弦上,不能再拖了。

    必须给聂苏一个交代。

    也得让柳娘子放心。

    柳娘子在苏大为耳边喊着传香火,已经不知喊过多少回。

    现在问题是,有约定俗成的礼法拦路。

    就算苏大为与聂苏不在意,但也总不能让聂苏以苏大为妹妹的身份成婚吧。

    那样就太不讲究了。

    柳娘子的想法是,看看身边亲眷,有没有隔得远一些的,收聂苏做女儿,如此一来,苏大为与聂苏,就无兄妹的名份。

    再按照婚事的流程,去投八字,定吉日,然后从对方家将聂苏接过门,完成婚事。

    事情就卡在这一步。

    苏大为不愿意聂苏随便认做人家的闺女。

    而柳娘子,其实也希望收聂苏做女的人家,出身好一些。

    一来聂苏有颜面,二来也能与苏大为如今的身份相配上。

    苏大为心里考虑着丹阳郡公,或者尉迟恭的夫人,再要不程咬金或李勣那边? 或也能试试。

    想法很好? 就是没时间。

    一切,得等眼前的案子和危机过去。

    都察寺被拆分? 他的寺卿职权被免去,已成定局。

    但是昨夜和安文生他们一番谈话? 颇有收获。

    就算人不在都察寺,还可以通过这些年深耕的布局和人手,间接掌握一部份权力。

    对都察寺保持一定的影响力。

    就算他安插的人手,被清除出来。

    正像高大龙和安文生所说,大不了就建立自己私人部曲,将这些人手招揽到身边办差。

    都是难得的人才,放跑了谁都是损失。

    有了人,才有一切。

    今后如果苏大为向军中发展? 这些情报人员和机构,亦十分重要。

    有了他们,才有属于自己的耳目。

    都察寺的事,也不是当前最紧急的。

    最要紧的是手头的案子,不光有高阳公主案,昨日在延英殿,李治还钦点他去审李义府和郭行真。

    这才是头等大事。

    各方博弈,他的位置极为敏感? 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

    洗漱完毕后,苏大为先去了长安县。

    向着县君交了令,将手头的差事交出去。

    昨天李治的令已经成明旨发下。

    新长安县君与苏大为虽无深交,但这数月来,也算相得。

    待苏大为将手中各杂案和事务交出去后,县尊还邀约苏大为一起用午膳,想与苏大为结个善缘。

    不过被苏大为婉拒,并言及改天由他做东。

    他这倒不是推托,而是实在压力太大。

    辞别了长安县,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都察寺。

    早有太监带着李治的圣旨来了。

    苏大为解去都察寺卿一旨,暂时由原来的副手高大龙任“代寺卿”。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苏大为走了,高大龙就失了靠山。

    他在这个代寺卿的位置上,坐不久。

    之后应该会有另外的人选,来接替寺卿一职。

    苏大为也不去理会都察寺内的人心浮动。

    只是招来一些心腹,将事务一一安排下去。

    又做了若干布置。

    找各要员和关键的探员谈话。

    这一下,就花了半天功夫。

    待这些事做完,又稍做交接,最后将代表着都察寺寺卿的印信,交到高大龙的手上。

    算是结束他这几年在都察寺的权印。

    忙完都察寺的事,苏大为仍不能停歇,直接去到大理寺,找大理寺寺卿裴廉。

    才走进公廨,就见得到通传的裴廉整了整官服,大步向他迎来。

    裴廉的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

    伸手握住苏大为将要行礼的双手,轻轻摇动:“太好了,大理寺盼苏少卿如久旱盼甘霖,刚刚接到圣上的旨意,苏少卿以后就留在我们大理寺,这真是好消息。”

    苏大为陪着笑了几声,心里却有些不爽。

    老子从从四品正的都察寺寺卿,到大理寺少卿。

    不说品秩,这权柄,可是大跳水。

    这算个屁的好消息。

    不过大概对裴廉来说,是利好。

    多了一个背锅侠可以甩锅。

    “少卿来得正好,距离陛下给出的高阳公主案的案期,可只剩下两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裴廉拉着苏大为的手,一脸苦涩:“还有李义府的审理,陛下今下的旨意,还有郭行真案,也要大理寺协助少卿审理,这些,都得仰仗少卿啊。”

    若不是顾忌着公廨里还有主薄和长史等官吏,苏大为要给裴廉留点面子,他听这话真想拂袖而去。

    妈个鸡,就知道李治的安排不简单。

    最后所有的锅,都落下来。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将裴廉的手抽开:“这些案子我都知晓了,陛下既然交代下来,我自会办妥。”

    裴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有苏少卿这句话,本官也就放心了。”

    这可能是历年来,最奇怪的寺卿与少卿的对话。

    主要是苏大为属于被皇帝空降下来。

    又有破案神探之名。

    而裴廉也希望有苏大为替自己顶锅,让他能安心在大理寺卿的位置渡过,不要在履历上添上不必要的污渍。

    “苏少卿,现在先办谁的案子?”

    裴廉招了招手,招来主薄,向苏大为接着道:“大理寺今后就是苏少卿的自家人,需要什么,只管跟主薄说。”

    “李义府现在还在大理寺的牢里吧?”

    苏大为道:“带上人手,我要去提审。”

    “马上安排。”

    裴廉向身边的主薄递了个眼色。

    苏大为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裴寺卿,你这个裴是河东裴?”

    “嗯,怎么了?”

    “没事,随口问问。”

    苏大为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

    大唐有两个裴。

    一为河东裴,二为闻喜县裴。

    皆为郡望士族。

    之前长安县君裴行俭,出自闻喜县裴。

    ……

    随着主薄和差役向牢房走去时,苏大为心中暗自思忖。

    魏晋时,士家门阀倍出。

    河东因经济发达,文化底蕴丰厚,在魏晋士族门阀政治形成时,也出了好些望族。

    其中有闻喜裴氏、解州柳氏、汾阴薛氏、安邑卫氏。

    天地钟情,日月宠幸。

    条山拔地托龙脉,大河顾我掉头东。

    裴氏既为世家门阀之一,那么此时的大理寺寺卿,在此次门阀与皇权的博弈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心中杂念纷呈。

    过得片刻,只觉光线渐暗。

    苏大为猛地记起来,当年自己因护着武媚娘,也就是明空法师,也曾陷于大理寺的天牢。

    后来脱困时,还放过一把火。

    已经数年没来这里,一时居然忘记了。

    抬头四看,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不过有许多地方又经过重新修缮,倒比过去要好一些。

    空气没有那么混浊,只是依旧有一股草木阴湿腐朽的味道。

    其中还夹着一种人体衰败,难以明状的气味。

    那是牢房里的犯人发出的。

    这里的犯人,大多非富则贵,普通的犯案,还没资格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但是任他们多高的身份,现在唯一的身份只是囚徒。

    在差役的引路下,苏大为终于走到牢房最深处。

    里面一间牢房,明显与其它的牢房不同。

    墙砖颜色更深,栅栏也是更粗。

    显然是加固过的。

    苏大为嘴角抽动了一下,忍住。

    这间牢房,正是他当年坐过的那间。

    不过那年他逃出时,一把火烧掉。

    现在,重修过后,大概是怕着再有人越狱,大理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来加固。

    昔年囚徒,如今为大理寺少卿。

    昨日大唐右相,如今身陷牢中成为阶下囚。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差役取出第一把铜钥匙,打开第一道牢门。

    主薄程道之用随身钥匙,打开第二道内门,这才算是完全打开牢门。

    “人犯就在里面。”

    程道之取出纸笔,既是在一旁参与审案,也是做卷宗文书记录。

    苏大为点点头,略一弯腰,走了进去。

    程道之和另两名吏员跟着进入。

    其余差役和牢头守在外面,一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样子。

    牢中这人身份非同小可。

    若是有任何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牢房中,光线尚可。

    有光线从墙上窗口透进来。

    窗口只为透气用,开口狭窄,且高。

    那个大小,连孩童都难以钻过。

    也正是有这个透气口,这间牢里的味道不算难闻。

    苏大为走进去的时候,耳中听到一阵铁链镣铐的拖响。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盘坐在牢房一角。

    听到牢门响动时,老人缓缓抬头。

    一双幽深的眸子,透过蓬乱得灰发,投向大门。

    苏大为的视线与之碰在一起。

    “右相。”

第七十四章 孤臣

    牢中安静了片刻。

    李义府似乎呆愣了片刻,眼珠子微微一动,这才活过来。

    “是你?”

    “是我。”

    苏大为平静的道。

    同时他的心里,却难忍思潮起伏。

    当初,可是李义府在李治面前推动罢免他的都察寺寺卿之议。

    而且提出将都察寺职权一分为三。

    如今,李义府虽然倒下了,但都察寺的结局,仍如李义府设计的那样推动。

    要说苏大为不怨吗?

    那多少还是有怨念的。

    但仔细一想,李义府如今这个局面,也拜他苏大为所赐。

    若非他带着都察寺的密探,暗查李义府,为郝处俊送上神助攻,单凭郝处俊和上官仪,想要扳倒当朝右相,绝没有这么容易。

    相爱相杀,诚如是。

    苏大为收起心的情绪,向李义府道:“陛下让我来审讯此案,我与右相也是旧相识,还请右相配合。”

    “我现在不是什么右相,不过一个囚徒罢了。”

    李义府的神色淡漠。

    这有点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此时一定是颠狂的。

    过去爬得有多高,现在摔得便有多重。

    以李义府的心性,那种狭窄的心胸,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所以一时间,苏大为都有些怀疑,自己见到的,当真是李义府?

    他怎么变得如此内敛。

    还是说,因为打击太大,已经彻底被打断了脊梁,打消了精气神,所以颓唐了?

    苏大为看了看李义府的眼睛。

    这双眼睛,虽然血丝满布,虽然有些呆滞,但并不游移。

    他的神还没散,他并没有崩溃。

    心中闪过奇怪的念头,苏大为走近几步,在李义府面前,如他一样盘膝坐下。

    从心理学上说,相同的动作,容易拉近双方的距离,减少心里的抵触情绪。

    程道之看了身边的长史卫长阶一眼,都觉得苏大为与李义府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不太像是审案的样子。

    就他们过去的经验,审案者,往往需要居高临下? 给犯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这样才利于击破疑犯心防,套取有用的证词。

    不过今天的审讯,是以苏大为为主? 天子钦点由他来做审讯,旁人纵然心中疑惑? 也不得开口打扰。

    苏大为与李义府相对而坐,静默了片刻率先开口道:“我不想兜圈子? 现在便开始吧。”

    说着,留意李义府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变化? 甚至身上连微小的肢体语言都不曾有。

    代表李义府此时心境十分沉静。

    这或许不利于审案? 更需要双方斗智斗勇。

    但苏大为现在没时间去多做铺垫? 只能硬着头皮上。

    “李义府,我看过你身上案件的卷宗? 现在府中藏甲,擅用先帝的金宝神枕,以及请术士望气? 这些都证据确凿,你对这些,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义府眼神不变,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空气,似乎当苏大为是透明人。

    “我其实为你觉得可惜? 你身居高位? 又不可能更进一步,何必做这些犯忌讳的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义府的神情,接着道:“你是太过膨胀了?”

    李义府的眼珠微动了一下,喉动蠕动,终于道:“藏甲的事,是你报给陛下的吧?”

    “是。”

    “那些甲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李义府眼神再次瞟向远处,似乎无意谈下去。

    在苏大为身后的程道之和卫长阶,以及其余差役,都暗自摇头。

    之前的审讯也都是这样,只要审到关键处,李义府就不说话了。

    按理说,证据确凿已经是铁案了。

    但天子没发话,下面的官员自然明白其中缺失了什么。

    以李义府的右相身份,他图什么?

    他的动机是什么?

    难不成他还想谋逆了自己当皇帝?

    绝对不可能啊。

    既然如此,那他做这些事,难道是神经错乱不成?

    藏甲、望气,动先帝御用之物,别人都有可能,只有李义府,绝不可能。

    因为他走的路子,就是“白手套”,是孤臣。

    把满朝官员几乎得罪光了,唯一的倚靠就只有大唐皇帝。

    这种情况下,他搞这些事,自断根基和靠山,是有多想作死?

    太宗朝压制朝臣,平衡朝中势力,除了靠李世民过人的胸怀、智慧。

    最重要的是大半的大唐天下,都是由李世民打下来的。

    他的军功威望无人能及。

    天然就能对日渐膨胀的官僚和门阀贵族进行压制。

    但是后世的帝王,没有李世民这样的武功,怎么办?

    怎么去压制那些膨胀的官僚门阀?

    不同的帝王有不同的策略。

    李治的策略便是任用“手套”,去替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

    后来武媚娘篡夺权柄,用的其实也还是李治的那一套。

    只不过在李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用一些狠毒酷吏,来维持对朝臣的高压。

    后世朝代,也有学李治和武后的,但只学了个皮毛罢了。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看着李义府,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于是压低声音,用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李义府依然沉默。

    只是眼睛忽然红了,不知是血丝还是涌上泪光。

    这个历经官场数十载,一直爬到大唐右相位置的老人,眼里隐隐闪动着光芒。

    “你是被人陷害的?”

    苏大为又问了一句。

    这句话,却令李义府刚刚攒起的一丝怨气,一下子破功了。

    李义府终于抬头,眼神复杂的看向苏大为。

    那神色,分明是说:陷害老夫,不是也有你一份?

    “我是陛下的人,我是个武人,除了查案,对外征讨,朝中事我一概不知。”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平静的道:“你应该知道,若非你先有意针对我,我也不会去查你的事。”

    李义府的眸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以一种近乎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低音道:“若我告诉你,老夫之前并不知道书房藏有兵甲,你信吗?”

    苏大为一时沉默。

    看着李义府,心中闪过各种念头。

    从逻辑上来说,他倒是愿意相信李义府。

    做右相的人,又是李治的人。

    脑子只要没有被门夹过,就不应该会去藏兵甲。

    要作死,也没有这样作法的。

    但要说李义府完全不知情,又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书房,每天都会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若不是李义府自己,谁有本事在那样防备森严的相府里,运进那些衣甲?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不惊动任何人,太难了。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我说的乃是事实。”

    李义府的声音越发低沉:“这是有人要设计老夫,至于是谁,也不必深究了。”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之色:“我是百口莫辩,从事发的时候,我的结局便已注定了。”

    “也未必,若你能配合我,能找到线索,也许能还你一个清白,陛下也希望看到真相。”

    “这种哄小孩的话,休要提了。”

    李义府背靠着墙壁,仰首望天:“我平日里得罪了那么多人,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我既做孤臣,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苏大为一时默然。

    他原本就在奇怪,李义府此时的表现,完全不像是那个众人口中,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奸臣”。

    直到现在,听到李义府自己亲口说出“孤臣”二字,苏大为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做孤臣的,不在朝中多树敌人,不抱紧皇帝大腿,皇帝如何能信,怎么能赐其权柄。

    但这种臣子,注定与所有人为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但失去君王信任,只有凄凉收场。

    李义府,显然已经想到了。

    苏大为暗自怀疑,这次政治事件背后的推手,目地并不只是扳倒一个李义府那么简单。

    乃是趁着李治病重,太子病重的时机,在反攻,在重新夺取权力。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次大唐内部的动荡,会比之前预料的,更加可怕。

    苏大为与李义府小声交谈,在后方的程道之和卫长阶已经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了。

    程道之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出声道:“苏少卿,你们能不能大点声,这个……审讯内容是要记录上卷宗的。”

    “好了,已经问完了。”

    苏大为拍了拍大腿上沾的草屑与尘土,站起来。

    他向一脸懵逼的程道之道:“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

    卫长阶在一旁急道:“苏少卿不多审一下?他为何要藏甲,望气,这些动机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别的内幕主使?我们如何写这卷宗,如何呈报陛下?

    再过几日,此人要移交到刑部大牢,苏少卿再想审,只怕没这么容易了。”

    “我说了,已经问完了。”

    苏大为加重了语气。

    程道之还算知道一点他得脾气,忙在底下暗自拉了一下卫长阶的官服衣袖。

    卫长阶这才闭上嘴。

    众人看着苏大为转身走出牢房,一时面面相觑,但也只能跟着出去。

    牢门重新锁上。

    李义府躺着牢房墙壁,身体沉浸在阴影中。

    光束从头顶的天窗透下,投在眼前的地面。

    虽然近在咫尺,但却仿佛无法抓住。

    李义府缓缓伸手,虚抓了一下。

    然后又颓然的放下。

    牢房外,值守的牢头,隐隐听到从深牢里,传出如野兽般的呜咽吼声。

第七十五章 风暴来袭

    “出事了!”

    才走出大理寺的牢房,迎面就看到高大虎,面露焦急这色,向这边大步走来。

    身后还跟着数名都察寺的秘探。

    高大虎曾在大理寺做过一段时间差役,对这边倒是轻车熟路。

    一眼见到苏大为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赶上来压低声音第一句便是:“出事了。”

    跟在苏大为身后追出的程道之和卫长阶,都听到高大话说的,两人脸上露出惊讶表情。

    苏大为伸手揽过高大虎的肩膀:“找个说话的地方。”

    找个说话的地方,也就意味着这里并不方便说话。

    “好。”

    高大虎应了一声。

    苏大为回头向程道之交代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先各自忙吧。”

    说完,他与高大虎肩并肩,在数名秘探的陪同下,大步离开。

    眼看着人走远。

    程道之身边的卫长阶冷哼一声:“居然如此轻慢我们,据说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

    “慎言。”

    程道之拉了他一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先回去。”

    ……

    苏大为自然不知那些人在背后如何编排他。

    拉着高大虎到了大理寺外的闾巷,在一家临街的果子铺里,高大龙和安文生早已在临窗找了个位置坐着,正不紧不慢的吃着果子甜品。

    苏大为跟着高大虎走进去,示意其余人在外面戒备着,防止有人偷听。

    他与高大虎在桌中坐下,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才压低声道:“大虎,刚才说出事了,究竟出了何事?”

    “是朝中。”

    高大虎有些坐立不安的道:“我们的探子回报,今日朝会,发生了一件大事。”

    具体的大事,是与苏大为现在要审理的案子有关。

    就在朝会上,以上官仪为首的一帮官员,发动李治朝以来,少有的强烈弹劾。

    而弹劾的内容,先是郭行真,说郭行真入宫后,暗用巫蛊之术,明为替太子治病,实则暗害太子。

    同时还有若干关于郭行真用邪术炼丹,及用巫蛊的证据。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

    但接下来,上官仪引导舆论转向,集火攻击当朝皇后武媚娘。

    称郭行真是由武媚娘引入宫中,武后与郭行真,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种事,李治自然不会信,他以一种看小丑表演的方式,看着上官仪掌握的言官们一一走出上奏弹劾。

    就像是看一群张牙舞爪的小丑。

    本来就听听就算了? 李治也不会太当真,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人弹劾,就去动武媚娘。

    他还算平静? 见惯了风浪。

    但是坐在李治身边,与李治一同临朝的武媚娘? 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时武后的肩膀颤抖,不知是气的? 还是怕的。

    这次事件,如果到这里,也不算什么。

    按正常的趋势? 最后会慢慢消停下去。

    但这次上官仪等人? 像是王八吃秤砣? 铁了心了。

    随着攀扯武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上官仪这边? 找出一个最有份量的证人。

    一直侍奉在李治身边的太监王伏胜,主动走出来,向李治告发? 称武后与郭行真暗中密谋,要用巫蛊之术害太子。

    事情到了这一步,远超过李治的预料。

    被朝臣逼到死角的李治,必须给出明确的说法。

    要么,承认武媚娘确实在其中负有责任? 甚至真的与郭行真做了大逆之事。

    要么? 就死保住武媚娘,亲自下场,与朝中群臣站在对立面上。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选择。

    最多是一个坏一点,一个更坏一点。

    “我们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拚死把消息传出来,我知道这事后,赶忙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

    高大虎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苏大为,此时头脑一片浆糊。

    “上官仪,弹劾武后?说牙后要郭行真用巫蛊之术害太子?”

    苏大为苦笑:“谁这么有创意,太子,乃是武后嫡长子,武后有什么理由去诅咒自己的孩子……”

    “理由是否合理不重要,关键是有人信,而陛下那边,必须对朝中掀起的舆论给予回应,陷入极被动的局面。”

    “等等,让我想想。”

    苏大为摆摆手,挥开被手下人远远隔开的果子铺老板,头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上官仪弹劾郭行真,又从郭行真扯上武后,这倒不出奇。”

    那日延英殿上,看到许敬宗率先站出来弹劾郭行真。

    原本苏大为还在奇怪,但是现在看,便合情合理了。

    这是李治知道对方的打算,命许敬宗站出来说的。

    知道你要砍我,我先自砍一刀,把有问题的人,当弃子舍掉,这样敌人总不能继续扩大打击面,把媚娘牵扯进去了吧。

    正应了一句话,敌人比想像得更无耻。

    谁料到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居然能令王伏胜出来作证。

    指证武媚娘和郭行真对太子行厌胜之事。

    这件事,对李治的打击之大,只怕超过了对武媚娘弹劾本身。

    王伏胜并非寻常太监,而是陪伴李治多年的贴身太监。

    这样的人,不动声色间,居然成为了上官仪那边的棋子。

    如何能令李治不震惊,不震恐和反思。

    王伏胜在他身边多年,若此人是站在世家门阀之上,做世家的卧底,眼睛看,耳朵听,那李治在这些世家门面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这才是最可怕的。

    现在,所担心的一切发生了。

    但吊诡之处在于,从朝会以后,宫里和宫外,反常的陷入沉默。

    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

    “宫里似乎有意封口,想将此事压住。”

    “弹劾当朝皇后,这些人真是疯了。”

    “还令陛下身边心腹太监站出来替此事背书,这些外臣的手已经伸到内廷了。”

    “陛下不会高兴的。”

    “这次就算陛下不高兴,也得先解决自己背后起炎的危险。”

    “关键不在武后有没有联合郭行真行巫蛊之事,关键是陛下如何看,群臣如何看?这事既然爆发出来,就得有一个说法。

    若陛下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强用手中权力去保下武后,今后,只怕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接下来局势会如何发展?”

    “上官仪即已经弹劾武后,而且是用巫蛊来指控,那便不是寻常的指责,这是冲着废后去的……”

    安文生摸着脸颊,缓缓道。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麻。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

    就像是看到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谁靠近都会被吞噬下去。

    就是这种可怕的感觉,令他都忍不住想逃离得远远的。

    “废后?”

    苏大为喃喃的重复了一下。

    他记起来了,按史书记载:大唐麟德元年,皇后武则天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

    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对她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仪商议。

    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

    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

    当然,这些史书上的记载,在现在苏大为想来,全都是狗屁。

    身处在历史洪流中,他清醒的知道,所谓李治与武媚娘的矛盾,并非根本矛盾。

    但舆论和书写历史的权力,掌握在文官集团的官僚手中。

    也同样掌握在世家门阀手中。

    至少就苏大为双眼看到的,这是以上官仪为代表的门阀贵族,对李治代表的皇权,发起的一次背刺。

    若是李治身体健康,他们绝计不敢。

    但李治的身体,实在是受家族遗传的痛风和心血管疾病太久了。

    天知道他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太子李弘现在看,身体比李治还差。

    这才助长了那些人的野心,令他们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没错了,就算是弹劾武后,也还是在试探李治,不断压缩李治的边界和生存空间。

    若李治连废后都忍了,下一步,只怕……

    “我们现在该如何?”

    周大龙喃喃道:“朝中这种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连李义府这种人,也说倒便倒了。”

    “我现在脑子还乱,让我再想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划动着,停了片刻,忽然抬头道:“什么是我们得根本利益?”

    “什么?”

    “这次事件里,我们的利益是什么?如何才能保住我们的利益?这才是本质。”

    “你想说……”

    “武后不能倒下。”

    苏大为斩钉截铁的道:“虽然如今我看似与武后走得不近,但我能有今天,全赖与武后相识,若武后倒了,我势必也会被那些人清算。

    救武后,就是救我自己。”

    “你这是要将自己的生死荣辱与武后绑在一起?”

    安文生微微抬眉,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缕不安。

    但他随即点头道:“不过你说得不差,无论怎么看,你身上武后的铬印是洗不掉的,无非是你看着还有点人性,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辈。

    但如果真是政争,真到了那种时候,好人或者坏人都不重要……”

    “屁股最重要。”

    “我们早就已经站好队了。”

    “既不是站武后,也不是站上官仪,站门阀,我们是站在陛下一边。”

    “那现在该怎么办?局势如此,我们能做些什么?”

第七十六章 博弈

    李治剧烈咳嗽着,缓步走入紫宸殿。

    他的气色不太好。

    准确说,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赤红。

    这是心血管病人的征兆。

    但他清楚自己还不能倒下,太子还太年轻,身体也不好。

    大唐才刚征服高句丽,还想征服更多,更广袤的土地。

    将来去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向太宗皇帝,骄傲的说一声,你生了个好儿子。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现在的一点斗争算什么?

    比之他刚登基时的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山东世族,局势好太多了。

    李治头脑依旧清明,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他在一日,这大唐就乱不了。

    犹记太宗在世时,李治曾与太宗下盲棋。

    就是双方背对着棋盘,说出棋路,由一旁的宫人代他们执棋,最后等终盘,再算胜负。

    一局终了。

    太宗一面拾棋,一边意味深长的对他道:“朝堂就如下棋,这天下,便是棋盘,一日为皇帝,一日就要与群臣博弈。

    正如战国韩非子所说,君臣一日百战。

    有许多棋路,其实当时是看不清的。

    但是不用着急,可以先仔细观察对方的棋路,思虑周详,再做决定。

    这和战场不一样,战场瞬息万变,需要第一时间反应。

    但在朝堂上,皇帝手掌生杀之权,可徐徐图之。

    不要忘记自己的优势,不要被被乱局迷住眼睛。

    看清形势,谋定而后动,是名将最基本的素质。”

    太宗下棋如治国,而治国,则如用兵。

    自那以后,李治便很喜欢下棋。

    当时他与高阳、武媚娘,经常在太宗的暖阁间里下棋聊天。

    但,自太宗皇帝离去后,他再也没碰过棋。

    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

    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韩非子·主道》

    君主显露他的**? 臣下将自我粉饰;君主显露他的意图,臣下将自我伪装。所以说:君主隐藏自己的好恶,才会得见臣下的本来面目;抛去旧有的成见? 不显露自己的智慧,才会让臣下各守其职。

    李治? 深得其中三味。

    隐忍,静默? 观局不语。

    任棋局自我演化? 直到他看清形势,认准本质。

    就今天的朝局? 李义府请术士望气? 内藏兵甲? 还擅用太宗宝枕。

    这是夷三族之罪。

    但是否是有人设计陷害李义府?

    背后之人的目地究竟如何?

    他还要多看看。

    至少现在证明,郝处俊和上官仪的胃口,比他想的还要大。

    已经通过弹劾郭行真,牵扯出武后。

    那么武后是否冤枉?

    未必。

    李治并不相信武媚娘会用郭行真去诅咒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聪明的女人。

    也是个很懂分寸进退的女人。

    但是否有罪? 不在于武媚娘倚重了什么。

    而在于哪种选择对大唐的天下,对李治掌控权力更有利。

    是否顺水推舟? 就着上官仪的弹劾,废后?

    这是一个需要李治好好思考的问题。

    这些年,他越来越倚仗武媚娘。

    这个选择是一把双刃剑。

    武媚娘身边的势力,已经不可避免的膨胀起来。

    就算李治一直有意维持着平衡? 但有些东西,依然悄然在变化。

    如果再不压制住,若哪天身体支撑不住,突然有变故,只怕会祸起萧墙。

    而武后现在的势力,若他不在,谁能制之?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若他不在,武后是否能左右大唐局势?

    答案是肯定的。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有这个可能,就意味着未来有风险。

    或许,应该趁着这次机会,顺带将武后给废掉,替未来的皇帝铺落?

    李治面沉如水,吃力的在紫宸殿上踱步。

    许多念头在心中沉浮。

    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在琢磨着棋路,推想着后续的种种利弊。

    ……

    “陛下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陛下为人深沉,最喜观局势,再决定。”

    “那他会不会看出我等的图谋,然后……”

    “以陛下的聪明,我们这点小算计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那我们……”

    “我们这是阳谋,行得的堂堂正正之势,把足够多的条件摆在陛下面前,他做出任何选择,对我们都会有利。”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弈棋高手。”

    “过奖了,真正的智谋,是摸清对手的想法,**,将他无法拒绝的利益摆在面前,他自然会做选择。”

    “但我们毕竟在背后做了许多事,就算真的成事,陛下会不会……”

    “陛下并非好杀之人,他更喜欢借势,顺势而为,我们门阀贵族这些年已经衰弱不少,是时候增长门阀的实力了。”

    “此话怎讲?”

    “当年除掉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但你有见过陛下大兴诛连和诛杀吗?他只是借机将中枢的人换过一遍,同时借着废掉王皇后,将王氏等族,从中枢赶出,令其不掌重权。

    但这天下何时少过门阀?

    陛下并没有将世家贵族一棒打死,在朝堂中,仍有大量我们的人。

    陛下是真正冷静高明的帝王权术,他要的是平衡,而不是杀戳。

    武后的权柄日重,若陛下不想有主少臣疑,皇后独揽大权的局面,就得开始谋划了。

    这一局,陛下只有废后,或者增强门阀实力,与武后相争,这两种选择。”

    “妙啊。”

    “你说,现在武后在想些什么?那可是个精明的女人,应该不会束手待毙吧?”

    ……

    后宫中。

    绫绮殿里珠帘重重。

    隐隐的鞭鞑之声,一直穿过珠帘,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楚惨叫。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面色苍白,听着那叫声,仿佛就像是打在自己心头一样。

    无数人悄然望向珠帘,但却无人敢出声。

    被鞭打的是武后平日最宠信的女官,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错,居然被武后命人重鞭三十。

    啧啧,平日里身娇肉贵的美人儿,怎么抵得住这般鞭鞑。

    三十鞭下来,只怕肉都要抽烂了吧。

    武后对最宠信的女官都这样,他们这些奴婢们,岂不更加危险。

    能混迹在深宫中的,都是有眼力的。

    心知武后心情不好,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了武后的霉头。

    珠帘后,纱帘被宫人用如意拢起。

    帘后的美人,将长发拢了拢,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副白玉坠子,这是睡前忘记摘下来的东西,也是此刻唯一的装饰。

    武媚娘玉面微透红霞,两眼似睡非睡,带着一丝娇弱无力的慵懒风情,淡淡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后,午时刚过,膳房问皇后是否现在用膳?”

    “传膳吧。”

    武媚娘轻轻抬手。

    两名服侍她的使女轻手轻脚走上来。

    脚步轻柔如猫。

    她们的手里,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一人替武媚娘抬手,一人将衣披上。

    几乎不用武媚娘怎么动,衣饰便层层加上。

    将她的曼妙收在精美华贵的衣袍下。

    武媚娘终于起身。

    宫女替她牵着衣角裙角,小心的带她来到铜镜前。

    有使女上前替武后挽发髻。

    “皇后想梳什么发式?”

    “随便吧。”

    “梳个坠马髻可好?”

    “可。”

    心灵手巧的宫女,手脚轻快的替武媚娘梳理发髻。

    另有宫女上来,替武媚娘脸上补粉,贴花钿。

    待妆容定下,又有宫女上来替武媚娘披上云肩。

    “皇后真美。”

    身边有人说话。

    武媚娘抬眼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女官,冲其她的宫女太监道:“你们且退下吧。”

    “是。”

    一群奴婢将梳妆的工具收拾齐整,倒退着退出去。

    武媚娘向女官道:“如何?”

    “回皇后,外朝现在……风向对你不利。”

    “那些门阀还是不死心,以为弹劾我,就能得到想要的。”

    “皇后,要不要……”

    “不可。”

    武媚娘伸手抚向自己修长的脖颈。

    在那天鹅般的玉颈上,系着一枚玉弥勒佛像。

    她的手指在佛上轻轻抚摩着,岁月没有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依旧是那样美好。

    “外臣不足为虑,他们不过是一群废犬,除了叫几声,毫无用处,关键是陛下……

    陛下会怎么想,这才是关键。”

    “那咱们现在什么也不做吗?”

    “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先观形势。”

    武媚娘似乎并没有被眼前的困境所影响。

    她显得极有耐心,温和的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跟着陛下,也算是学到不少……越是这种局面,越不可妄动,许多事都是自乱阵脚,导致自败。

    这个时候,越是争着辩解,越是想做些什么,越是落入那些人的算计。

    若落入陛下眼中,那才是万劫不复。”

    “那皇后,我们要做些什么?”

    “等。”

    “等?”

    女官一双凤眸睁大,满脸都是疑惑。

    武媚娘却没有继续。

    而是话锋一转:“苏大为,现在哪里?”

    ……

    被风暴中心武媚娘所惦记得大理寺少卿苏大为。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午后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阳光之下,心中却难掩阴影。

    他深吸了口气,向着前方的建筑,一步步走去。

    古旧建筑群上,一个显得略新的牌匾立在门头——

    秘阁。

    大唐大部份衙门和机构中枢,都已经搬到大明宫中。

    只有这过去的太史局,如今的秘阁,一直没有动作。

第七十七章 话当年

    苏大为走进秘阁的时候,李淳风刚做为他每天例行的功课。

    在秘阁正中,有一处法坛。

    有点类似后世祭天的天坛。

    秘阁的职能,除了收罗异人,镇压诡异之外,还有观察天象,明历法,堪舆等任务。

    苏大为经由秘阁中的执金吾引路,来到法坛前,刚好看到李淳风手捧着厚重的书卷,右手执笔,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从高数重的天坛上一步步走下来。

    “秘阁郎中,你这是在做甚?”

    苏大为有些懵逼。

    如果说李淳风是在做法,但他手里捧着书卷和毛笔。

    说他在测绘天象吧,他走路的姿势又如此妖娆,就像是痔疮犯了。

    李淳风不知苏大为心里的想法。

    若知道,保不准就一记天雷劈过去。

    他略有些得意的将手里的毛笔和书卷交给身边人,一边在仆从捧上来的铜盆里净手,一边向苏大为笑道:“怎么,没见过?老夫刚才走的是禹步。”

    “禹步?踏罡步斗,祈禳之法?”

    苏大为下意识问。

    踏罡布斗他知道,上一世看三国演义,诸葛丞相最后以祈禳之法,向北斗星君祈寿,结果被魏延飞起一脚,踢爆了长命灯。

    “不是祈禳,是丈量太虚。”

    “秘阁郎中,说人话,说能听懂的。”

    李淳风就笑了。

    “我在测星。”

    “大白天……”

    “看太阳啊,就算是白天,也能根据阳光投射位置不同,推演出许多来。”

    李淳风指了指身后的高台:“这里就是长安最适合观测日光的所在,你看,坛上有一石盘,盘中有针,可以根据日影推测时辰,石盘上还刻有黄道十二星……”

    李淳风的父亲李播,在隋朝时曾任县衙小吏,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颇有学问,自号黄冠子,注《老子》、撰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

    从小被誉为“神童”的李淳风在其父的影响下? 博览群书? 尤钟情于天文、地理、道家、阴阳之学。

    隋大业七年,年方九岁的李淳风远赴南坨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

    唐高祖武德二年? 李淳风经人推荐成为李世民的记室参军。

    贞观元年? 二十五岁的李淳风上书? 对道士员外散骑郎傅仁均所著《戊寅元历》提出十八条意见,太宗纳其中七条? 授李淳风将仕郎? 入太史局。

    李淳风还是世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

    他的名著《乙巳占》? 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专著。

    还和袁天罡一起做出《推背图》? 一直预测到千年之后。

    李淳风,绝对是大唐星象术数中的奇人,异人中的大宗师,大成者。

    “停。”

    苏大为向谈兴正深的李淳风伸手道:“我今天来是……”

    “你可知我曾注《老子》? 还撰有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我这人? 就是闲不下来。”

    李淳风说着? 向苏大为笑道:“一会带你去见我改良的新浑仪。”

    新浑仪? 即铜铸浑天黄道仪。

    古已有之。

    李淳风改良后,将原来两重浑仪改为三重。

    最外为**仪,中间是三辰仪,最内是四游仪。

    此仪可测黄道经纬、赤道经纬、地平经纬。

    “贞观十五年,我在撰写《晋书》时还写出《天文》、《律历》、《五行》三志,总结前人研究成果? 以传后世,可悲啊,现在的精力大不如前,这些年,除了与梁述、王真儒等审定注释《十部算经》,就没有别的成就。

    只盼着今年能完备新历法,也算了老夫一桩心愿。”

    《十部算经》包括《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在后世仍有教学用途。

    “停!太史令,我真的有要事。”

    苏大为今天看李淳风,只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卖弄,李淳风纯属故意在卖弄。

    不,他是故意想带偏话题。

    “别玩虚的,你知道我今天来是要做什么?”

    苏大为一把抓住李淳风的衣袖,将准备转身遁走的他给留住。

    “阿弥,你这又是何必?何必赶这趟浑水?”

    “你以为我愿意?陛下钦点我来审李义府和郭行真,我能怎么办?”

    “你就算要审,也得带齐人手,按流程来吧?你这样一个人前来,我很为难的。”

    李淳风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但我不想深究。”

    说完,他轻轻一抖手,一股柔和之气从袖中发出。

    衣袖突然变得滑不溜手,一下子从苏大为手中脱出。

    “你现在走,老夫可以当你没来过。”

    “来不及了,你可以当我没来过,但今天见到我的这么多人,可不敢当我没来。”

    苏大为盯着李淳风的眼睛:“你信不信,我前脚到你这里,后脚陛下已经知道了。”

    “你个坑货,坑死老夫算了。”

    李淳风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一抖衣袖:“罢罢,随你,你要做什么就去做,记住,我今天因病没来过秘阁,你也没见过我。”

    见苏大为点头,他又加了一句:“还有,老夫从没跟你提过任何事,包括巫蛊,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老夫还想把历法的事弄完。”

    说完,李淳风就走了。

    真的走了。

    这老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大为看着李淳风消失的方向,也只能苦笑。

    李淳风,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学会避祸保身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

    如果李淳风没看风向的本事,那他那个测风力大小级数的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

    能从武德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老臣,哪个不是人精?

    摆明了这次的案子,或会成为李治朝,自长孙无忌和房遗爱谋逆案后,最大的一桩逆案。

    李淳风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微微摇头,向立在一旁,一脸木讷的秘阁中人道:“我要见郭行真。”

    郭行真,自事发后,便被秘阁诸异人制服,直接关押在了秘阁牢中。

    秘阁,既有镇压天下诡异,以及收罗异人,平衡各族异动的责任,在秘阁中,自然也有暗牢。

    当然,苏大为的要求,既合理,又不合理。

    李淳风自己是不想沾的。

    苏大为要审郭行真,那是对的。

    但他没带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摆明了是有些不方便的话想单独问郭行真。

    这事可大可小。

    就看李治怎么想了。

    总之除了苏大为,当今朝堂上,应该没人敢去赌天子的心情。

    绕过回廊,穿过数重测定星象的场所,又经过数重禁制,苏大为终于来到了如今秘阁的牢里。

    想想这几天,似乎都和牢房结下了不解之缘。

    之前大理寺的牢,现在秘阁的牢。

    说不准过阵子还要去刑部大牢。

    当真是,一言难尽。

    随着引路的异人推开一道石门,苏大为收慑心情,抬步进去。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明显感觉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力量,从身上扫过。

    有点像是视线审视,又像是某种测定危险级数的力量。

    这应该就是李淳风和诸异人,加持在秘阁石牢中的封禁之力。

    若没这些准备,关不住异人。

    穿过绘有星图和法阵的前堂,又前行百步,终于来到了一处牢门前。

    秘阁使者在一旁道:“就在这里说话,这门不能开。”

    苏大为点头表示知道。

    这牢门,应该也是某种禁法,专为囚住一些特殊的罪犯。

    他的目光穿过牢门的缝隙,看向牢中那个道人。

    比起第一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郭行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的道袍不再整洁,头上的束冠也早已散乱。

    单从外表,无论无何,也无法想像他是个有道高人。

    曾被天子和武后钦点,替太子炼丹治病。

    一个高高在上掌握帝国继承人的生死,一个跌落成泥,沦为待斩的囚徒。

    这其中的落差,如同鸿沟般巨大。

    “郭道长。”

    苏大为主动开口。

    背对着大门,面朝着墙壁的郭行真,头虽未回,但还是开口道:“苏大为?”

    “难为道长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

    郭行真终于转身。

    双眼投出凌厉光芒,直射向苏大为的脸庞。

    “若非拜你所赐,贫道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弹劾你的人叫许敬宗,不是我。”

    “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怪你?”

    郭行真又说了一句怪话。

    他的眼里甚至露出一抹讥诮之意。

    这种神情,令苏大为略微有些不适应。

    同时心里感到一丝诧异。

    李义府那边反常也就算了,毕竟李义府早就知道做孤臣的下场。

    心里早做好了翻车得准备。

    但郭行真这是为何,怎么把所有的锅都往自己头上扣。

    这实在有些没道理。

    “你觉得自己无辜,觉得贫道不该与你为敌?”

    郭行真冷笑:“那你怎么不想当日陈硕真之事,若非你和李淳风从中作梗,她又怎么会功败垂成。”

    “你此话何意?”

    苏大为心头一动。

    早前李淳风曾说过,这郭行真是陈硕真这一脉,同样师承江南某位天师的法统。

    昔年那位天师原本在萧铣治下。

    但卫国公李勣挥师唐军灭了萧铣。

    其中恩怨,委实复杂。

    “郭行真,你是否在耍心机?我听之前办案的人说,问你什么都不说,似乎打算顽抗到底。”

    苏大为缓缓道:“怎么,我一来,你就有这么强的表达**?吐露这么多信息,莫非有什么别的图谋?”

    “哈哈。”

    郭行真忍不住仰头笑起来。

    苏大为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到了这一步,自知必死,又何必多言。”

    郭行真收住大笑,低头冷冷的看向苏大为:“但你不同,你我有‘承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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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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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