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王玄策
有些事不能想得太细。
否则容易细思极恐。
就此次上官仪废后之事,死的人又岂止是文官。
高阳公主才回长安,便莫名身殒。
真的是郭行真想要那本《大唐西域记》?
其实高阳公主死了,当年房遗爱的谋返案,才算真正画上句号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满天星斗。
没有回答安文生的话,而是陷入深思。
“阿弥。”
安文生侧脸看了一眼苏大为。
篝火的光芒下,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庞。
虽然年过三十,但这张脸依旧如十多年前一样,充满年青的朝气与锐气。
只是脸庞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些。
目光更加深邃了一些。
还有就是他的肤色比过去更加黝黑了。
好像自从辽东回来以后,便一直没白回来过。
在大唐以白胖为美的前提下,苏大为这副模样,是难以挤进上流贵族圈了。
近来也确实听人说过,说苏大为一介黑汉,又无出身,又不是考了科举,缘何可以得占高位。
言语中,不乏影射苏大为,暗指他是靠了武后的裙带关系。
安文生从侧面看着沉思的苏大为,忽然笑道:“你这副模样,倒真有些下棋之人的风骨。”
“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什么下棋?陛下那才是真下棋,朝堂这局棋,他隐忍到最后,无论是门阀贵族、武后,还是寒门、包括秘阁和都察寺,各部的成色,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感概:“这天下就没有比陛下更聪明的人,道德经上说,抟气致柔,以柔克刚,陛下可谓至矣。”
安文生忍不住拍了拍腿:“你至少是看出来了,摸到了门槛,亏我平日自诩聪明,但这些大事,居然没你看得明白。”
用后世的话说,安文生以为苏大为在第一层,自己在第十层。
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李治在九十九层,苏大为至少也有个五六十层,只有自己还在地面上仰望。
“都说了,是信息不对称,你若执掌都察寺,可以阅遍秘档,也会有所发现。”
“算了,我也只是说说。”
安文生摆摆手:“比起情报那种伤脑筋的事,我更愿意尝遍美食,阅遍天下山水。”
刚说了一句? 安文生摸着脸颊怪道:“怎么又被你带偏了? 我方才想问? 太子那边你打算如何做?”
“太子……我还要看一看,不急,孙仙翁也到长安了,我正好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太子。”
“嗬,你跟着陛下,看来也学到了些本事。”
“什么?”
“隐忍和下棋……”
安文生眯着眼睛,提起一壶酒,轻轻晃动:“这次朝堂上? 陛下是在钓鱼,看门阀和武后,也在看你。
其实阿弥你何尝不是在观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左右逢源未可知?
苏大为抬头看向安文生,看着这白胖子越来越油腻的脸:“老安? 你的脸越发大了。”
“滚。”
“我终究还是嫩了点……若早看破陛下心意? 这次就该忍到最后,不该将底牌亮出来。这下? 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只怕彻底将我归入武后一党了吧。”
“但陛下还用你管着都察寺。”
“那是看中我的信息整合能力,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各交给一名空降的少卿,从此以后,人事任免和管理与我无关,我只能处理少卿们交上来的信息做最后整合……还是陛下厉害啊。”
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绝不给武后一党真正掌权壮大的机会。
高明之处在于,还能人尽其能。
压榨每一个人的价值。
“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
苏大为站立在后院演武场上。
他的双手持着一根铁棍,轻轻转动着手腕,感受着铁棍重心的变化。
昨夜与安文生一番交心,也算是将积郁在心中的话都吐露出来。
人有话一直憋着,不利身心,总算还有安文生这等朋友,可以毫无顾忌的吐露心声。
来大唐后,朋友交了不少,如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周良等人。
但是朋友也分层级,分圈子。
高大龙和李博他们虽然也能无话不说,但涉及朝堂之事,唯一能一起讨论一二的,也只有安文生了。
“文生还没起来吗?”
苏大为向伫立在一旁,抱着小玉的聂苏问。
“安大兄一早就走了,他还说帮你去问问李淳风,如果李淳风不肯,他安家愿意收我做女儿。”
聂苏脸颊涌起一丝晕红。
虽然没有寻常女子那种扭捏态,但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依然有几分羞涩。
“这个安文生,以前只是闷骚,现在都明骚了,越来越无耻。”
苏大为笑骂道。
“阿兄,什么是明骚?”
“咳咳,女孩子家不要问这么多。”
“师父。”
一旁传来喊声,提着一把横刀的李客兴冲冲的跑了上来。
“今天能提点客儿一下吗?”
“来来,我先看看你练的怎么样。”
苏大为难得有闲遐,也有心情,便向李客招了招手。
李客闻言大喜,走入场中,先向着苏大为一礼,然后学着大人的模样,举横刀在手:“我这把横刀,长三尺,重……”
可惜,李客这次依旧要失望了。
府中奴仆高舍鸡从外面大步赶来,远远的冲着苏大为道:“郎君,有客人求见。”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脸失望的李客,冲他歉意的笑道:“先等会,待我接待了客人。”
说着,又转脸向气喘吁吁的高舍鸡问:“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个贵人,衣着华贵。”
高舍鸡挠头道:“对了,他说是散朝大夫,好像叫王……。”
朝廷中朝散大夫有数位。
但苏大为知道的,只有那么一位。
散朝大夫,王玄策。
中年人,身材胖大健硕。
面貌威严,颔下生着虬须,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个意志坚定,胆大勇毅之人。
这是王玄策给予苏大为的第一眼感觉。
他的年纪大概五十上下,身上的衣服果然如高舍鸡所说,异常华美。
不过却不是官服,而是常服。
这说明王玄策此来,不是为了公事。
“散朝大夫,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能见到。”
“还请苏郎君不要怪我唐突。”
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之前刘仁愿向我提及你,一直想着要见一见故人之后,但诸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我也是,渴见王大夫久矣。”
苏大为伸手示意:“请王大夫入书房叙话。”
“不急。”
王玄策眸光一闪,左右顾盼道:“苏三郎……先带我去看看三郎吧。”
提起父亲,苏大为面容一肃,以晚辈礼道:“有劳王大夫挂念,这边请。”
宅中有一处偏房,就在柳娘子房间旁边。
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刀,一弩,一个牌位。
祭祀的乃是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
当年三郎应王玄策征召,随同一起出使中天竺。
但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时,苏三郎和无数袍泽,一起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王玄策回长安后,派人送来苏三郎的刀、弩,并及钱千贯。
而苏大为和柳娘子的生活,也正是从那时起,跌落谷底。
直到数年后,苏大为得到周良举荐,加入不良人,才有了今日。
王玄策站在牌位前,默然良久,然后点燃香烛,拜了三拜,这才随苏大为走出来。
“当年若非三郎,我只怕也会葬身在天竺,也就没有后来之事。”
王玄策转脸看向苏大为,虎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
“王大夫不必道歉。”
苏大为抿了抿唇:“父亲是为了王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现在也有军人身份,若国家有征召,也会百死不辞。”
“好个忠山处处埋忠骨,好个何须马革裹尸还。”
王玄策不禁动容。
从他那张刚毅的脸上,涌起一丝激荡,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大唐国势如日中天。
纵横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
横贯东西。
但为了这份伟业,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异乡。
这是府兵的责任,是军人的职责所在。
苏大为接着道:“何况王大夫一直颇为照顾我家,这些我都铭感在心。”
“你知道了?”
王玄策脸上现出一抹尴尬:“我没出什么大力,实在无颜提及。”
苏大为向他郑重道:“力不在大小,在于一心。”
当年王玄策回长安,送还苏三郎遗物和赠钱后,从未在苏家露面。
年轻时苏大为还是有些疑虑,甚至多少心里有些替苏三郎不值。
可是后来他知道,实情是王玄策一直受到排挤和打压。
对苏家,他非不为,实不能也。
不过在暗中,王玄策还是和裴行俭打过招呼,让他照拂苏家一二。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进入不良人的事。
提起过去之事,王玄策多少心中还有些歉然。
“只怪我人微言轻。”
他颇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过去的事不提了,王大夫,此次来?”
“一为祭拜一下三郎,二为了玄奘法师的事。”
第九十四章 孙思邈
“玄奘法师?”
“当年我在天竺,与法师也有一面之缘,这次回长安后,听说法师圆寂,还听说法师托付你将他的《大唐西域记》交给高昌国的后人。”
“是有这么件事。”
“高昌国的后人,我恰好知道在哪。”
王玄策哈哈笑道。
苏大为闻言大喜:“此话当真?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当年的卷宗散秩……”
“其实高昌国主后人便在长安,你这是灯下黑了。”
王玄策摸着虬髯道:“我知道此事,便想成人之美。”
“如此,多谢王大夫!”
苏大为向着王玄策郑重一礼。
《大唐西域记》在得到郭行真指点后,在他的丹房密藏中,已经找到。
苏大为一直头疼,没有高昌国主后人的线索。
如今王玄策主动上门提供,无异于瞌睡送来枕头,帮了苏大为的大忙。
“对了,苏郎君,有一件事……”
王玄策的面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大夫请讲。”
“你知道,《大唐西域记》里的秘密吗?”
“呃……这书还有秘密?”
王玄策负手沉吟道:“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本来也不愿多提,不过玄奘法师将书交给你,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在苏大为的目视下,王玄策道:“此书里记录玄奘法师西行大小一百余国,此书里,许多国家现在已经不在了。”
西域诸邦国,皆依沙漠绿洲而建。
但是绿洲随着气候而存。
一但风沙变迁,河水干涸,原本富饶的国家,瞬间便会消亡。
比如传说中的楼兰、精绝古城等。
还有的是遭到了变灾。
比如小月氏。
还有高昌、龟兹等。
王玄策踱了几步,转首看向苏大为道:“这些西土邦国,许多国家在覆灭之前,还存了复国之念,许多带不走的财宝,会就地掩埋……你明白我的意思。”
苏大为张了张嘴,有些意外,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许多事物,其实都是极简单。
只是思维没有照见,便存在盲区。
有时候一句话,打通了关节,便是豁然开朗。
苏大为先惊,后是叹,最后是百般滋味上心头的摇头失笑:“难怪,难怪郭行真会觊觎《大唐西域记》,我当时对他夺此书的目地,一直疑惑,问他,他却不肯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若得了此书,依着书上记载,花数年之功,未必不能找到那些财富,有了财富,就有了谋逆建国的基业……”
王玄策也是极精明厉害之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
郭行真做为陈硕真的师兄,想要颠覆大唐? 独立建国的念头? 也是一脉相承。
苏大为叹息再三? 忽然向王玄策道:“王大夫为何要此事告诉我?”
在大唐,可以说除了玄奘,便以王玄策最熟知西行之事。
但凡有私心的人,完全可以密而不宣,偷偷去寻找那些古国遗址。
“你把我当何人了?我王玄策是唐人? 是大唐散朝大夫。”
这一瞬间? 一直感觉比较温和的王玄策? 须发皆张,不怒自威。
从他身上,涌出强烈的傲气与豪迈。
这才是一人灭一国的王玄策。
这才是使团全灭? 敢于借外蕃之兵,灭掉中天竺的大唐王玄策。
苏大为肃然叉手道:“是我失言了。”
“无妨。”
王玄策摆手道:“你是三郎的儿子,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我相信你的为人? 所以将此事告知你? 为的是让你明白此书的份量? 慎重为之。”
说完,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心愿已了,这就告辞了。”
“散朝大夫慢走。”
苏大为忙回礼。
抬头时,见王玄策已经转身,在高舍鸡的引路下,大步离去。
苏大为心中一时概然。
王玄策,人杰也。
观他的言行举止,还有借兵灭中天竺的壮举,此人若能上战场,也定是不世出的名将。
可惜……
可惜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包括王玄策自己,他来,真就是祭拜苏三郎,还有告知《大唐西域记》的内情?
恐怕不止。
言语之外,还有些未竟之意。
苏大为察觉到了。
但是直到离开,王玄策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要脸面。
而苏大为也不敢提,因为他要脑袋。
任何王朝,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
大唐也是如此。
王玄策此生唯一的错,便是不该将天竺妖僧那迩娑婆寐引入朝,并举荐给太宗。
太宗病重,轻信了妖僧之言,吃药不但没能治好病,反而驾崩。
此事,大唐顾着颜面,不好去诛那迩娑婆寐,否则实损太宗英明。
但对于王玄策,整个唐廷上下,视其为罪人,如何还能大用此人?
何况,王玄策还有一个比较坑的点。
苏大为也是后来才知道,王玄策这个王,是王皇后那个王,王方翼那个王。
这也就注定了,哪怕李治朝以后,武媚娘掌权,也绝不会用此人。
他的仕途注定无望。
这一点,苏大为知道,王玄策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他唯一的机会,也就是能令武后改变心意,以期未来。
这一点上,唯一的机会,又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虽然被视做武后一党,但他同时又有唐军将领的身份。
在军中口碑颇佳。
王方翼和裴行俭,应该也有对王玄策提及。
王玄策这次来,多少应该是存了点希望。
视其为救命稻草。
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开口。
这就是王玄策。
“太要脸的人,在朝堂上是混不下去的。”
苏大为感概道。
“阿兄,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王大夫这人太要脸面,但他也很可爱……宁可牺牲自己的仕途,也不想失节。”
换个人,如果仕途不通,只怕就会打那些财宝的主意了。
可王玄策也没有。
坦然将秘密交给苏大为。
聂苏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懵懂的哦了一声。
李客手举着横刀,再次兴冲冲的跑上来。
“师父会完客了,是否可以教客儿武艺?”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李客的脑袋。
这娃儿近年来身体长得飞快,脑袋已经快到苏大为的下巴。
“呃,还不行,为师还有要事,今天不能陪你了,改日吧。”
“师父……”
李客小脸一垮:“我觉得你说的不是好话。”
“咳咳,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长大你就懂了。”
……
现在都察寺挂个寺卿的名,实权已经不在手上。
不良人的职也解了。
大理寺少卿还挂着,不过最近也没什么大案。
所以苏大为好像清闲下来了。
但,其实并没有轻松多少。
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为太子李弘医病。
苏大为之前和武媚娘说的,并不是虚言。
孙思邈真的被都察寺的人找到,并且接来了长安。
时已八月末,天气炎热。
长安西市卖冰的铺子生意异常火爆。
苏大为在西市转了一圈,吩咐冰铺给家里送些冰,制冰的铺子,也是他的产业。
然后又马不停蹄,站在宫门前等候。
除了他之外,武媚娘和李治派出的内侍也在门前严整以待。
半个时辰后,一辆驴车拉着大唐最负盛名的名医,神医,孙思邈孙老神仙,自北门而来。
孙思邈,京兆华原人。
相传为楚大夫屈原后人。
唐代医药家、道士,被后人尊为药王。
西魏大统七年,孙思邈出生于贫农家庭,他从小聪明,喜爱道家老庄之说。
隋开皇元年,见国事多端,孙思邈隐居终南山中,求医问药之人,络绎不绝,渐渐有了名望。
大唐建立后,孙思邈受朝廷邀请,与朝廷里的医家一起搜集整理医学,于显庆四年,完成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本草》。
此后,他便飘然归隐。
也正是他离开后,李治也李弘的身体健康开始急转直下。
此老在时,李治尚不觉得如何。
直到他离去后,才明白,何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勇名”。
像孙思邈这种厉害的医者,最厉害在于调理阴阳,治病于未发。
有他在,李治和李弘什么病也没有,也就不觉得孙老神仙如何。
等孙老神仙归隐,各种身体毛病都来了。
朝廷供奉的医家,还有民间搜罗得名医一大堆,各献丹方灵药。
每次服药,也确实能好一阵子。
但随后又发。
这能说明这些医者厉害吗?
跟孙思邈相比,双方于医道,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也正是如此,李治越发渴望找到孙思邈。
同时也坚信自己与太子的病,还能医治。
只要找到孙思邈。
如今,孙老神仙真的被苏大为找来了。
紫宸殿中,李治不顾身体疲弱,拖着迟缓沉重的脚步,亲自下阶相迎。
伸手握住孙思邈的手掌,眼角闪动着泪光,动情的道:“朕盼孙翁,如盼日月,如今,可算把孙翁盼来了。”
“陛下言重了,老道当不得陛下如此挂念。”
孙思邈须发皆白,然而满面红光。
当真是鹤发童颜。
被李治如此礼遇,令他在意外的同时,也有些感动。
“陛下请上座,待老道替陛下诊脉。”
“朕的身体不急,不急,先看太了,先帮朕看看太子的身体。”
李治用力摇了摇孙思邈的手臂,又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苏大为。
“阿弥,你破案、破敌,朕不重赏,但你找来孙老神仙,朕一定要重重赏赐!”
第九十五章 帝王略论(上)
“陛下言重了,还是先请孙老神仙替太子诊病吧。”
苏大为态度谦虚道。
随着李治摆驾东宫,孙思邈和苏大为、武媚娘等人,在宫人太监、千牛卫的护送下,一起前往。
这一路上,苏大为都暗自在打量孙思邈。
这是一个传奇人物。
哪怕是数千年后,他的名字,依然与《肘后千金方》一起,被人铭记,被尊称为药王。
苏大为记得自己看过不少关于孙思邈的记录,此老在贞观年间,就曾被太宗征召过,而且他出生于西魏,历经西魏、隋、唐三朝,可谓活化石。
按年岁去推,此老已经年逾百岁,但苏大为暗自观察,发现孙思邈面如婴儿,牙齿整齐坚固,说话时中气自丹田而出,沉凝而稳定,完全不像是百岁高龄的老人。
这人养身之功,非同小可。
而且苏大为更隐隐在孙思邈身上感到元气流动。
只是这股气息并不强烈。
只能暗自猜测此老也是开灵异人,但究竟到哪一层次不好判断。
到了东宫,孙思邈先是看了一番太子殿内的摆设,让宫人将太子殿中窗格全数打开,令阳光和气流通。
给太子诊脉之后,他请来笔墨,不假思索写就一张药方,令人去抓了煮药。
然后又从随身药囊里,取银针九枚,或长或短,依次扎在太子右手上。
“我取针手太阴肺经,此经可以泄去太子肺中邪火。”
孙思邈慢条斯理的说着,右手二指拈着银针轻轻转动。
苏大为站在武媚娘后方,距离太了床榻不远,眼瞳微缩间,看到孙思邈手中有淡淡蓝色光点闪动。
那是元气,如丝如缕,自药王手指间,透过银针刺入太子手太阴肺经。
略留针片刻。
孙思邈将银针取下,动作如行云流水。
刚好内侍将药煎好端上来。
武媚娘忙上前,亲手侍奉太子喝下这碗浓浓的中药,看着太子眼神困倦,侧卧于床沉沉睡去。
孙思邈拈须道:“太子头三日,皆由老道给他用银疏通肺经邪气,再以药汤固本,待邪火散去,再用针炙之法,去尽沉疴,之后再调养月余,当可痊愈。”
李治和武媚娘俩人皆是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手紧握了一下? 随即分开。
李治向孙思邈道:“那依药老之见,弘儿的病两月便可痊愈?”
“不用不用,一月有余? 老道保证还陛下一个健康的太子。”
孙思邈面色红润,拈着白须微笑道:“今后只要注意寒凉? 温养肺经,可保身体安泰? 不会再有反复。”
“多谢药老!”
李治和武媚娘大喜,两人以帝王和帝后之尊,居然破天荒一起向孙思邈鞠躬行礼。
孙思邈哪里敢受两人大礼,忙侧身以示避让。
“太子乃国之储君,替太子医病? 也就是为大唐百姓福祉出力? 此乃老道份内之事。”
“药老功德无量,朕代太子和大唐千万百姓,谢过药老。”
李治感概的道:“药老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这话出来,武媚娘在下面? 借着大袖掩饰,轻拉了一下李治的衣襟。
李治一下子反应过来? 以手加额道:“却是朕糊涂了,药老高风亮节,民间俗物,多半不放在药老眼里。”
孙思邈轻拈白须谓叹道:“老道活了百余岁,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余愿继续精研医道,造福苍生。”
苏大为在一旁小声道:“既然孙仙翁想要多为百姓谋利,何不多设立医馆,助仙翁将医道发扬广大,令更多人学得孙仙翁的医术,造福百姓。”
这话一出,李治和武媚娘都是眼中一亮。
设立医馆,多召医者门徒向孙思邈学医道,如此一来,孙思邈短时间内,无法再借故隐遁,又为大唐多培养医官,此乃一举两得之便。
若在平时,李治和武媚娘未必想不到,只是眼下担心着太子的病情,关心则乱。
听了苏大为的“神补刀”,这帝后俩都大为满意,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也透着嘉许和勉励之意。
孙思邈拈须苦笑:“这个……老道倒是无法拒绝,我活了百来岁,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这身本事若带进土里,也是可惜。”
“孙仙翁修为高深,想来就算是活个两三百岁也是有的,如今正当壮年呢。”
苏大为在一旁笑着,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孙思邈的马屁。
说是马屁,也有大半真心。
按传说,孙思邈貌似活了一百五六十岁,活脱脱的人瑞。
“陛下还可替孙仙翁多多宣言医典,助孙仙翁将生平所学,著书立书,造福生民。”
“阿弥此言甚合朕意。”
李治连日来,少有这般高兴,忍不住哈哈一笑,似乎身体都轻便了许多。
“陛下,先让老道替你诊脉吧。”
“有劳药老了。”
李治的身体情况与李弘不同。
李弘是感染了肺疾。
而李治的身体,是因为家族遗传,头风和心血管病,在李唐六代帝王都有遗传。
这个遗传病是真没办法。
只能从饮食和生活习惯里去尽可能调理。
可惜李治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哪有那样的时间精力。
他的病,一是家族遗传,二是自己饮食无节,也是遗传性的爱吃高油脂的肉食。
最后就是朝政繁重,长期疲劳透支。
忙完繁重的公务,还要应付后宫的各嫔妃。
就算铁打的身子都会熬干。
针对他的身体状况,孙思邈沉思片刻,给出药石调理,饮食有节,食不过饱,多骑马散心,多步行踏歌等法子。
听起来并无玄奇之处。
“身体就像是房屋,平时的打理,胜过被虫蚀蚁蛀,风雨摧坏后,再去修补。”
孙思邈道:“老道这里还有一套五禽戏,是传自当年神医华陀,若陛下坚持去练,相信保住较好状态不难。”
“药老费心了。”
李治感激的道。
待一些事交代好,李治命武媚娘亲自送孙思邈去歇息。
就在宫里找一处偏殿安置,离东宫近一些,也方便随时为太子诊治。
处理完这件事,李治看了一眼苏大为,忽然道:“阿弥,你随我来。”
……
李治带着苏大为,来到东宫一处偏殿。
苏大为目光悄然打量,发现这里有些像是太子的书房,殿中摆满了书籍,桌上有笔墨等文房用具。
四壁洁净,只有几副字画,依然显得极简洁。
那些字龙飞凤舞,以苏大为的水平只知是好,至好是谁的墨宝却是不认识。
挂在壁上的画,看落款一副是本朝丹青大家阎立本的一副醉道士图。
说起此画,还有些典故,显庆元年,僧道两门多有摩擦,长安道人那一方,常以梁人张僧繇的《醉僧图》来嘲笑沙门僧人。
后来僧众不忿,于是凑了几十万钱,请阎立本画了这副《醉道士图》以做回击。
后世这两张图全都留传下来,颇有意趣。
苏大为看到阎立本的落款,立刻想起此老之前是朝中匠作大监,“昭陵六俊”和“凌烟阁”功臣图,都是他的手笔。
还曾监修翠微宫及大明宫。
如今此老应该已迁为工部尚书。
前两年还收到狄仁杰大兄的信,说受到阎立本的赏识,多次向朝廷举荐他。
四周的环境观察已毕,苏大为的目光,下一刻便落在太子日常学习的桌案上。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性格习好,从他的日常用品,特别是办工学习的桌面上,会透露出最多的信息。
喜欢用什么笔,什么墨,是好奢华,还是节俭。
桌上摆的什么书,是老庄,还是诸子儒法刑名?
桌上有无写字,字如何,是急是缓?
平日除了公务,还会读什么书,喜好如何。
苏大为之前和安文生说过的,他会多观察太子。
如今有了孙思邈,太子身体应当不会有大问题,剩下的,就是了解太子李弘的心性。
决定今后是继续抱紧武媚娘,还是向李弘靠拢。
这些,关系着未来的身家性命,不可轻忽。
只看了一眼,苏大为便自动滤过无用的信息,目光被摆在桌中的一本书牢牢吸引住。
李治走在前方,回头看了一眼:“你倒是有眼光。”
说着,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本书道:“这是先帝在时,命虞世南编著的《帝王略论》,先帝常读,后来赠给了我,如今,我将它也赠予太子。”
苏大为看着李治手里的这本书。
封皮有些残缺,显得有些发旧发黄。
显然曾被人无数遍翻看。
看到这本书,苏大为突然记起昨夜安文生的那句话。
“陛下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真不明白后世那些人,是怎么看出李治懦弱的。
李治乃千古一帝,大魔王级别的好么。
以二代论,上下数千年,几乎没有谁能真正比得上李治。
帝国二代目,依旧开疆拓土,东征西讨,拓地千万里。
这份功业,是实打实的。
忽然记起来,前世在一篇文里,看过模仿李治与李世民对话的一段。
李治:大。
李二:雉奴,何事?
李治:有人说我不像您。
李二:这话过份了,观音婢对我情深义重生死不渝,来人呐,把造谣的拖出去腰斩!
李治:不,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李二:那是什么意思?
李治:他们说你是老狼王,我是小绵羊。
李二:哦,这话没毛病。
第九十六章 帝王略论(下)
李治:大,为什么连您也打击我,我差哪了?
李二:你知道段志玄吗?
李治:辅国大将军?当年您称赞他是当世周亚夫。
李二:那小子当初是太原街头一霸,刚一来就把地头恶少混混全揍了一遍,仗着人高马大,成天在太原横着走。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跟他约了一架,他就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郑仁泰吗?
李治:左屯卫将军?知道,他跟随您讨伐高句丽,很是英勇。
李二:当年小子无所事事,瞧不上他爹的八品官,整天配个剑在街上晃荡,说什么“我是要成为季布的男人!”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一招呼,他也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公孙武达吗?
李治:您是说东莱郡公吗?前些天听长史讲过,当年打突厥时,朝廷大军还在集结,有一支突厥部数千骑打算借道肃州,南渡吐谷浑。当时肃州刺史公孙将军率领仅有的二千本部兵马,在张掖河半渡而击,把突厥打了个全军覆没。
李二:当初隋末大乱,遍地贼寇,有一次公孙武达走在路上,碰到一伙贼人拦路打劫,把他的钱财衣物都扒下来,又索要他的皮靴。公孙武达便抬脚让他们脱,那贼人刚一蹲下,公孙武达把人摁地上对脑袋就是一通暴捶,直接把贼人捶死了。
李治:我知道了……后来他也跟了您对吧?
李二:你知道丘行恭吗?
李治:知道,是黑吃黑魔头。
李二:我们还没入关那会,关中好几伙贼帅各自占山为王。当时行恭他们都在郿坞聚兵,刚好有一伙前隋的马奴从平凉牧监跑出来,被丘行恭知道,决定收了这批天赐宝马,于是找一天跟人约好,带上几百随从背着好酒好肉,来到奴贼的大本营。
李治:后来呢?
李二:一刀就把对面酋帅的脑袋给片下来。
李治:……
李二:雉奴啊!
李治:大,什么事?
李二:你今年十八了吧?
李治:是啊。
李二:该去黑道上历练历练了。
李治:大!
李二: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李治:大!!
李二:嗯?
李治:咩~~~
……
好吧,以上全是戏言。
李治确实比不上李世民。
因为一代目李世民是开创基业者,白手起家,统御群雄。
而李治是站在李世民留给他的遗产上。
就从帝国二代目来说,李治极为优秀。
“阿弥。”
李治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心猿意马。
他忙叉手道:“陛下,不知……”
“这本书上,有太宗题的字。”
李治没有回答,而是翻开书页,喃喃念道:“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他听过这句话,不过是在后世的史书里。
不知李治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吧?
是在暗示什么?
“坐吧。”
李治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他自己在太监的侍奉下,寻了张胡凳,垫了数层软垫后,方才坐下。
见李治坐了,苏大为才在一张胡凳上? 轻轻落坐。
只坐了半个屁股。
“陛下找阿弥来? 不知有何事?”
“最近? 你很不错。”
李治拍了拍扶手:“特别是替朕和太子找来了孙思邈,朕一定要厚赏你。”
苏大为忙道:“这都是臣份内之事,不敢求赏。”
“我听说王玄策找过你了?”
“是。”苏大为心中一惊。
没想到王玄策才登门,李治这么快就知道了。
看来李治现在对都察寺情报的掌握? 效率超乎自己的想像。
这有点像是后世大明皇帝手掌锦衣卫监察百官的感觉了。
好在他和王玄策也没谈什么犯忌讳的话? 所以倒也无惧。
“王玄策是否提到了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是。”
“说了些什么?”
“他说……”
苏大为暗自蠕动一下喉结? 定了定神:“他说法师西行一百余国? 有不少已经荒废? 那些小国不少在灭前,还想着复国,所以将财宝埋在地下? 以做复国之用。
还说玄奘法师的书,可能会藏有线索? 因为法师当年一一拜访过那些国家。”
“哦,你听了后如何感想?”
李治不动声色的问。
苏大为却是汗透衣背。
他敢肯定? 如果刚才自己说的话里,稍有隐瞒或者不实,李治定会变脸。
这是李治对自己的“考验”?
“臣对钱财没兴趣。”
苏大为抬头大胆的看向李治,迎着李治审视的目光:“臣自问生意做得不差,赚的钱,足够过上优渥生活,何况正如散朝大夫所说,臣是唐人,是大唐的臣子,何必贪恋胡人那点东西。”
李治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沉思片刻微微点头:“不错,王玄策还不算糊涂。”
看出苏大为有些紧张,李治接着道:“《大唐西域记》原本在你手上?你把他送入宫里来。”
“这……”
“放心,你都不在意,朕岂会在意那些东西,你既答应了玄奘法师,将书交给高昌国主后人,朕亦有成人之美,只用交到宫中,审阅一番,去掉一些不必要的文字,便即还给你。”
原来是要搞审阅,去掉可能透露宝藏信息的文字。
苏大为不由暗松一口气,同时庆幸自己对这些宝藏没有贪念。
他站起身,向李治叉手道:“我现在就回去拿书。”
“坐下,不急。”
李治圆润的脸庞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朕想与你闲谈一二。”
“是。”
苏大为在李治的示意下,再次坐下。
心里则是掀起波澜,不知李治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然而李治并没有很快开口说话,而是自顾自的翻着手里那本《帝王略论》。
旁边的太监和内侍点燃熏香,又烹了茶汤奉上。
李治接过喝了一口,又示意给苏大为一盏。
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知道虞世南吗?”
“臣不知。”
“虞世南初仕南陈,陈亡后入晋王杨广藩邸,隋大业任秘书郎、起居舍人,江都兵变后虞世南辗转从夏王窦建德手下,来到先皇身边,任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又授秘书监。”
苏大为听得连连颔首。
别的也不太懂,但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秘书监这些,他是懂的。
相当于大唐文化界领袖吧。
“这本《帝王略论》就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检点历代帝王得失之书。”
据后世历史学者考证《帝王略论》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通史性著作。
它以时代先后为顺序,以帝王为中心,通篇由“先生”和“公子”的问对所构成。
模式有就像是兵法书《唐李问对》。
而秦王李世民命虞世南作此书,目地当然是“商略古今,以论古帝王为政得失,追述往古兴亡之道”,寻找治世安邦良策。
再说直白点,就是如何做皇帝,如何提高帝王之术,和治政水平。
通过从古至今的帝王所做所为,以问对的方式,分析那些帝王做决定的思维模型,分析利弊得失,从而提升自己的思维层级。
苏大为在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了一番。
可惜《帝王略论》这本书,不在他前世所看过的书目里,对这本书只有模糊印象,不知里面写的究竟是何内容。
混合着龙诞香和麝香的香气从殿角升起。
薄烟如幕。
李治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大概是今日孙思邈之功,此时他的心情不错,精神也比平时要健旺一些。
此时圆润的脸上,少有的浮现一丝红润。
他略清了清嗓子道:“你可知当年先皇传这本书给朕,对朕说了什么?”
“呃,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试探问。
李治颇有些不爽的瞥了他一眼。
苏大为忙改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治:“……”
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上了:我讨厌话多的人。
苏大为忙闭嘴。
人家天皇大帝提问,不是要你回答的。
只是为了抛个话头罢了。
李治略带不满的扫了苏大为一眼,这才继续道:“你知道,朕看这本书,想到了什么?”
苏大为摇头,不说话。
李治也没卖关子,幽幽一叹,拍了拍桌上的书,轻声道:“当年太宗的局面,不容易啊……站在刚立国的大唐,往前看,哪有顺顺利利继位的太子,哪有能安稳坐住的江山。”
“呃?”
“继位八年就八王之乱的晋惠帝?继位三年就大权旁落的周天元?继位二年就被四位托孤大臣‘联署弹劾下台’的刘义府?
为什么二百年来,所有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至高无上的皇帝,能得善终者,北朝一只手,南朝一只手,数都能数得过来。
而即便是这些善终的皇帝,大半都不‘善始’,上位之前要么诛权臣,要么就是掀起‘不忍言’之变,要么常年亲征死在路上。
若把死后继承人不出问题这一条算上,两百年来,能坚持下来的王朝,一个也没有。”
手抚着《帝王略论》,李治侧脸看向苏大为,轻声问:“苏大为,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一瞬间,苏大为只觉得汗毛倒立,背后被冷汗浸湿。
第九十七章 托付
大意了啊。
没想到大唐皇帝李治陛下,居然不讲武德。
拿这种帝王才会考虑的问题,来问自己。
这好嘛?
这不好。
但是苏大为能怎么办?
大概也只能提起精神,好自为之。
阵阵寒气从脚下升起。
这既因为话题太过敏感,又因为,李治的提问,如醍醐灌顶般,令苏大为脑中豁然开朗。
皇帝,具体来说,是李世民眼里的皇权是什么样子?
一般来说,后人无论怎么去猜测,都无法得知当事人的真实心理。
但恰好,这个问题有答案。
答案就在《帝王略论》里。
而通过刚才李治提及的八王之乱,苏大为便明白《帝王略论》是一本怎样的书。
自汉末到魏晋、五胡乱华,南北朝。
神州破碎,腥膻遍地。
隋朝成立不过数十年,后人觉得太短,但那才是那个时代真实的情况。
宋文帝刘义隆上位便诛杀拥立上登上皇位的四位托孤大臣。
周武帝宇文邕反杀了当初把他捧上皇位的宇文护。
文宣帝轻易的赐死了开国四贵之一的高岳。
更别说像元勰、兰陵王高长恭、宇文宪这些没有开国股份做背书的晚辈。
这些英雄死得没有一丝水花……
当然,也有如拓跋嗣这样被逐的皇子杀回京师,有萧道成这样的禁军将领改朝篡代,有陈蒨这样的军功宗室受军方拥立继位。
高长恭死后,北齐只活了四年;宇文宪死后,北周只活了三年。
李世民以“玄武门”之变,震惊后人,后世史学家都说大唐后来一系列宫中政变,都是李世民开了坏头。
然而却没去想,李世民之前,谋逆、政变、血腥杀戳,才是皇权的常态。
从魏晋到隋末,史书满纸皆是废、杀、弑、篡。
当李世民从虞世南手里接过这样的《帝王略论》,对于未来的前途,恐怕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不是天可汗,不是万邦来朝。
而是惊吓。
首先得能活下去,才能谈以后。
得到权力,然后就得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所以太宗皇帝对所有有威胁的敌人,展现异常的果决,狠辣。
但是对臣子,哪怕是敌人手下投靠而来的降臣,都极尽宽容,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在李世民手下打工的,都基本得到善终。
包括青史留名的“毒舌”魏征。
数次把李世民气得当面笑眯眯,背后麻买皮,恨到抽刀砍桌子,都这样了还要忍。
一直忍到魏征蹬腿。
这是李世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对抗无形的潜规则,对抗两百年来破碎山河的历史惯性。
他要为后世重塑“规则”。
“朕继承太宗传的《帝王略论》,所得甚厚,现在亦将此传给太子? 将太宗的这份苦心和财富? 传承下去。”
李治轻轻放下茶盏:“朕知,在你的位置? 能看到许多,有些事你看得比旁人更透? 所以和你说这番,望你明白,许多事,是不得不为。
我们辛苦一点,后世子孙便从容一些。
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苏大为心中凛然,向李治鞠躬道:“陛下一心为大唐社稷,为大唐百姓,臣……”
“坐在这个位置? 这些乃是必然。”李治摆了摆手:“今天朕说得有点多了,因为你和旁人不同。”
苏大为侧耳倾听,不敢胡乱表态。
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摸准李治的意思。
今天说得这些,实在有些太深了。
深到令苏大为毛骨悚然,受宠若惊。
这种话,在李治和太子之间发生,正常。
在李治和他之间发生? 恐怖。
皇帝与臣子这般交心,若非想杀,那便是异常信任,寄予厚望了。
“太宗皇帝为朕留下了许多财富,《帝王略论》只是其一,朕也想像太宗那样做个好皇帝……”
停了一停,李治双目凝视苏大为,眼中流露复杂之色,忽然道:“苏大为,你若能踏实磨练数年,未来太子那里,朕给你留一个位置。”
苏大为一个激灵。
他迅速起身,以大礼跪拜李治:“臣……臣谢陛下信任,一定忠心用事,好好侍奉太子。”
李治的话,已经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态度一定要正。
也不用玩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能力什么都抛一边,关键要突出一个“忠”字。
态度最重要。
这一瞬间,苏大为已经明白,李治铺垫了这么多,其实就有一个考验和托付之意。
每个人的品性不同。
有的人喜欢名利,有的喜欢权色,像苏大为这样的人,却有些无欲无求。
你说他爱财。
他取之有道。
你说权、色,这些苏大为一点都不沾边。
越是这种臣,一般帝王越是提防。
不怕臣子有弱点,就怕臣子无欲无求。
没有小欲,那就是有大欲。
你说你一个做官的,权也不想要、财色也不想要,你想要什么?
王莽未篡汉时,堪称东汉道德楷模。
当然,此前苏大为也没有特别大的权力,并没有让李治太关注。
但从苏大为创设都察寺,李治对他暗中的关注,与日俱增。
直到此次上官仪案。
李治才算看清苏大为这个人。
觉得此人确实有能力,也有忠心,能办事。
所以在孙思邈给太子看过病后,才特意拨一点时间,留给君臣二人来对话。
对苏大为,他不用前途、财富、美色这些。
而是晓以大义。
何谓大义?
就是太宗皇帝重立规则,打破和结束从魏晋到隋唐,两百多年权臣篡位的乱政,立万世之基,造福天下百姓。
初当皇帝时,何曾想过什么天可汗,想过做大唐之盛。
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像那个短命的隋朝一样,二代而亡。
太宗故去,如今这个选择题交到李治手上。
从做皇帝论,开疆拓土,使百姓安居乐业,扬大唐国威,这一切,李治都做得很好,甚至超乎预期的好。
接下来的泰山封禅,就是李治想在有生之年,对自己身为帝王的成绩,呈献给上天。
算是给自己,给太宗一个交代。
剩下的,就是为帝国继承人铺路。
太宗担心的事,李治同样担心。
要如何做,才能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才能将大唐,这么大的家业,给稳稳托住,不致于生出什么乱子,不至于中途夭折,不会再经历废、杀、弑、篡,这些不测之祸。
选中苏大为,一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是通过了层层考验。
但方才的局面,仍然万分凶险。
苏大为若有半分迟疑,一定会有杀身之祸。
这宫中藏龙卧虎,只要李治一个命令,必定血溅五步。
哪怕苏大为是异人。
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异人。
当年那些突厥狼卫能入宫中,全因李治另有计算,否则只怕连宫门都入不了。
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想到的也很多。
首先是自己的位置,确实比较敏感。
如果他像贺兰敏之一样,只是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自嗨。
哪怕他召集一些勇武之士,建立私人部曲,李治也不会正眼瞧一眼。
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是微小的。
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不值一提。
问题就出在,苏大为的能力太强。
论个人武力,他是异人。
长安能独自拦下他的人已经不多。
论统率力,他在军中的战绩,已经锋芒毕露。
无论是军中,还是李治都清楚,待苏定方等老一辈的名将故去。
大唐的新一代名将中,必然会有苏大为一席之地。
此外,苏大为还有极强的情报获取和整合能力。
都察寺、征倭、坐镇百济。
这一切,都足以引起李治的警惕和重视。
也正因为苏大为能力极强,李治绝不会允许他太向武媚娘靠拢,打压乃是必然。
但,若苏大为想向李治靠拢,也存在许多问题。
首先是他身上武媚娘的烙印,令李治无法全信。
此外苏大为对功名权势,财富美色,都没有强烈外露的**,令李治更加猜忌。
古之名将,如王翦外出带兵打仗,还要特地向秦王求田问舍,以求自污。
昔年萧何也故意强占百姓田宅。
不是要贪那点便宜,而是要留下污点,以便君王放心。
苏大为这边,差就差在这里了。
以致于回到长安后,李治还要绞尽脑汁,才能将他压一压,免得擢升太快,难以控制。
再说苏大为如果投向李治,武媚娘会怎么想?
李治最多再撑十年吧,未来数十年都是武媚娘得天下。
怎么选?
向武后,向李治靠拢,目前都不可行。
门阀贵族的圈子,苏大为更是不用想,那个圈子更加排外。
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太子。
苏大为投靠太子李弘,李治不但不会怪罪,反而会推上一把。
武媚娘也不会有意见。
李治对苏大为的安排,有点类似当年李世民对苏定方。
先验证了其能力,以及忠诚。
然后再让苏定方坐冷板凳,磨炼十几年。
待太子继位,前有苏定方,后有苏大为。
便是上代帝王留给太子的一笔宝贵军事财富。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后,苏大为便是心甘情愿的向李治大礼参拜,口中称谢。
心中同时明白,眼前这一关,他算是闯过了。
最近的杀身之祸暂时解决。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太子李弘那里。
跟着李弘,未来最大的挑战便是,按史书记载,李弘在李治封禅泰山后突然暴毙。
这特么……
自己上了李弘的船,但太子却死了,这简直比那啥建国前投**还惨。
首先要保证李弘活下来,其次还要保证李弘一直是太子。
最后还能顺利从武媚娘这种大魔王手中顺利登基。
正在心乱如麻,耳中听到李治清冷的声音:“大理寺那边你以后不用去了,朕,封你为左右典戎卫右典副卫率,秩从四品上。”
第九十八章 太子设宴
左右典戎卫,原名太子卫率。
是太子东宫府的官职之一。
这个职务自秦汉便设立,一直延用到隋唐。
唐龙朔年间,李治和武媚娘给朝廷中许多官职更名,左右卫率也改称为左右典戎卫。
名称虽变,但职能不变。
是掌太子府的兵仗仪卫。
与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分辖所属折冲府。
简单来说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实权,按着章程点卯,节庆或重要日子,安排一下太子的仪仗即可。
从品秩上说,苏大为现在军职为正四品下,品秩并没有提高。
然而看官职不能这么看,从朝廷的官,变成东宫太子的官,这可以视为天子的一种恩赏,是天子信任的表现。
虽然没实权,也没升官,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权当镀金。
从今以后,便是打上太子府人马的烙印,没法跳船了。
苏大为心中苦笑,百般滋味上心头。
看来李治是打定主意,藏他几年,好好磨一磨性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进入到一个平静期。
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来,在长安最清闲的一段时光。
都察寺那边,三位掌实权的少卿,所整理的卷宗和事务,每十日向苏大为请示一次。
若苏大为有事,他们也可自行决定。
大理寺的职务解了。
长安县不良帅的职务早就交还了。
苏大为身上,如今除了军中的散秩官,就是挂了太子府的典戎卫。
还是个副职。
头上还有个右卫率。
至于顶头上司右卫率,苏大为第一天去点卯,看到对方眼中忍笑促狭的模样,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站在面前的,一脸络腮大胡子,腆着个啤酒肚,身高体壮,一身铠甲的大将,赫然是程处嗣!
“处嗣,你……你是右卫率?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程处嗣向苏大为呵呵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可以一起共事了,放心,以后我罩着你。”
他的身高比苏大为还矮上半头,这一下仰着头拍打着苏大为肩膀,场面颇有些滑稽。
苏大为开始还有些惊讶。
转念一想,其实也算题中应有之意。
当初的那批军二代小伙伴? 尉迟宝琳已经袭封鄂国公的爵位? 右领卫大将军,正三品,掌宫禁宿卫。
苏庆节现在是左武邑县公? 尚辇奉御。
这个职务品秩正五品? 属殿中省尚辇局,主要负责皇帝出行的车乘仪仗。
算是一种荣誉职务。
程处嗣则被封明威将军? 折冲府都尉,并及太子府右卫率。
明威将军是武散官,从四品下。
右卫率的品秩稍高,正四品上。
至于薛仁贵? 则因功封右领卫大将军。
品秩同尉迟宝琳一样。
尉迟宝琳是实职? 每日要在大明宫中任事,而薛仁贵是虚职,主要是彰显荣耀。
另外,薛仁贵从辽东战场撤下来后,直接一纸调令? 匆匆赶去西北,填防备胡人及吐蕃那个大坑去了。
他目前任瓜州府长史,在瓜州刺史手下任事。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有程处嗣罩着,苏大为除了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一边教李客武艺,一边陪着聂苏和柳娘子,闲暇还看点书。
如此过了月余,这天他刚在卫率府点了卯,正想像往常一样翘班回家,不料却被程处嗣喊住。
“阿弥。”
“什么事?”
“你最近也太懒散了一点,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在太子面前多表现?”
“太子面前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前了,再说那种抛头露面的事,我也懒得做。”
“还是一个懒字。”
程处嗣拍了拍自己的大肚,斜瞥着苏大为,颇有一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你可知这月余,有多少人在我面前说你散漫?再如此下去……”
“当初谁说要罩着我的?”
“呃……”
一向外表粗犷,实则精明有余的程处嗣一时噎住。
他瞪了瞪眼,摸着下巴上的浓须道:“好吧好吧,我是说过……别说兄弟不罩着你,眼下机会来了,今日太子要设宴,需要一些帮手,你带几个人,替我过去应付一下场面。”
“那你呢?”
“把机会让给你,我自然就值守宫中罗。”
“呸,你少来,是不是约了宝琳去喝酒?”
“咳咳,看破不说破,还是好兄弟。”
“恶贼~”
……
苏大为还是乖乖去太子府帮忙去了。
一来是程处嗣开口了,二来,他也确实想近距离,多观察一下太子。
太子李弘,对苏大为来说不算太陌生。
当年去百济前,武媚娘曾专程向苏大为介绍诸子女。
并曾当着李弘等子女的面,要他们对苏大为以“叔”视之。
不过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生在皇家,亲情有时候都抛一边,他这个一出去就是多年,跟太子公主们几乎没见过几面的外人,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话虽如此,如今身为东宫臣属,为将来计,还须多解李弘的品性为人。
是否真的像朝中官员们传颂的一样仁德。
李治曾夸说李弘“仁爱类我”。
意思就是“和我一样善良”。
这话听在苏大为耳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钟鼓报时声响了数响。
东宫中,侍女婢嫔依次在席间摆上果蔬菜式,殿中香气缭绕。
殿角的香炉腾起阵阵香雾。
唐人爱香,拜河西走廊连通东西贸易所赐。
从西域的各种香料源源不绝的汇聚于长安,再分发天下。
唐人从皇室,到世家大族,乃至富户百姓,无不爱香。
日常除了衣物要用香熏。
屋中要用香炉。
就连随身都会带着香囊。
而且唐人的香囊并非后世的布袋香囊,而是金银所制,实为袖珍熏球。
无论主人如何行动,内里装香的机括都始终保持水平,香料不会洒出半分。
苏大为带了几名右卫率的将士,原本以为是要替太子打仪仗和撑门面,结果到了东宫才发现,值守和充门面的礼仪官早就安排好人了。
他带着将士只在殿门旁的偏厅候着。
苏大为也没等候多久,就被太子府内小太监传唤入内。
一进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席中的太子李弘。
比起过去,李弘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眼中多了些少年人应有的神采。
见到苏大为,李弘主动站起身,向苏大为行礼道:“弘儿见过叔叔。”
苏大为吃了一惊,忙侧身避让,口称不敢。
然后向太子叉手礼道:“当不得太子厚礼,我乃太子之臣。”
“母后曾言,‘苏大为与我亲如兄弟,尔等皆以叔视之’。”
李弘笑道:“还请叔叔入座,不然让母后知道了,定会怪罪弘儿无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大为只得一边称谢,一边按李弘的示意,在太监的引领下,在李弘左手边这一席坐下。
入座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打量一下全场,发现这次太子东宫的酒宴,请的人并不完全是东宫臣属。
首先,坐在离李弘最近位置的,乃是孙思邈孙仙翁。
此老鹤发童颜的脸上,眼中神光灿然,他手拈白须,正向自己微笑颔首。
一见到他,苏大为立刻明白,太子身体快要大好了。
这次是李弘私人的一次“答谢宴”。
主角应该便是李弘和孙思邈。
坐在苏大为身侧的,是一位年长的官员,身穿官服,坐姿挺拔。
看他的面容清峻,三缕黑须从颔下生出,一双丹凤眼微眯着。
气质像是位饱学大儒。
李治主动介绍道:“叔叔,这位是吾师郭瑜,现为崇贤馆学士。”
苏大为向对方叉手行礼道:“见过郭学士。”
郭瑜,原为太子洗马,在贞观年前,受诏助玄奘译经。
一身学问精湛。
李弘为太子后,李治令其教导李弘功课,曾向李弘讲解《春秋左氏传》。
郭瑜也轻轻回礼:“苏副卫率。”
苏大为暗自苦笑,在座的除了孙思邈地位超然,只怕自己的官职最低微了吧?
李弘依次介绍道:“叔叔,坐郭师旁边得是王及善,如今是左奉裕率。”
苏大为心中略一思索,记起此君的父亲是王君愕。
王君愕是唐初将领,随太宗征辽东时,大战高句丽于驻跸山,力屈而死。
太宗深痛悼念,追赠左卫大将军、都督六州军事、幽州都督、邢国公,陪葬昭陵。
王及善年纪大约四十有余,看上去面貌威严,目视前方,不苟言笑。
见苏大为向自己行礼,此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苏大为多看了他两眼,见他双耳极大,忽然记起来关于此人的一些事。
据说太子李弘居东宫时,曾有一次宴饮玩嗨了,命东宫臣属拿大顶,玩倒立。
轮到王及善时,他拒绝道:“殿下自有乐官司,臣只应当守自己的本职,这倒行而舞不是臣的任务,臣如奉命,恐怕不属对殿下辅佐之事。”
李弘闻言赧然道歉,此后越发敬重。
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后特别奖励了王及善,赐绢百匹,不久又授右千牛卫将军。
苏大为再次深看了王及善一眼,暗道这是个有底线,为人方正之人。
李弘再介绍道:“王及善坐旁的,是司尉少卿杨思俭。”
说完,李弘的面上微有些羞赧:“这位也是我未来岳父大人。”
苏大为忙向杨思俭叉手行礼。
司尉少卿只是从四品,苏大为品秩比对方还高,但架不住人家这身份。
太子岳父啊。
苏大为猛然记起,这位杨思俭据说有一位女儿极为美丽,李治知道后,特地为太子指婚,已经定下婚约。
不过这事后来有点糟心。
第九十九章 兰陵入阵曲
据史载,在太子与杨思俭之女成婚前,贺兰敏之突然狂性大发,将杨氏之女给那啥了。
这是桩皇室丑闻,史书轻轻带过。
只说后来将贺兰敏之流放,为太子另选太子妃。
苏大为多看了杨思俭两眼。
这个倒霉蛋,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大约四旬年纪,身高臂长,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甚是英伟。
难怪能生出美丽的女儿。
可惜了。
不过等等,他抬眼看到对面席位,也就是太子右手边坐着个熟人。
年纪二十上下,两眼微眯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弃之色,不是贺兰敏之还能是谁。
这特么,冤家路窄。
苏大为暗自腹诽。
想想后来贺兰敏之淫未来太子妃这档子破事,再想想身边坐着杨思俭,这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本来我还想请许敬宗和许圉师,不过许敬宗病笃,许圉师现在不在京城,只能作罢。”
龙朔元年,李弘召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和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李治赏赐绢帛三万段。
所以许敬宗和许圉师等人,于李弘有半师之谊。
如果可以,李弘大概是想把所有人都凑齐。
只不过……
上官仪那瓜货就不提了。
许圉师,在龙朔二年,因其子许自然打猎误射杀农人,圉师隐而不奏,被李义府趁机弹劾。
当年十一月下狱,次年三月贬官虔州刺史,后来又贬为相州刺史。
现在还在河南那边猫着呢。
李弘指了指贺兰敏之道:“敏之,叔叔认识的,我就不多介绍了,坐他一旁的是敏之的好友明崇俨,坐明崇俨后面的是百济扶余丰。”
好家伙,全都是熟人啊。
苏大为目光略有些古怪的看过去。
贺兰敏之能来正常,毕竟和太子是亲戚,这货又是个二皮脸? 大概也想明白要抱太子大腿。
不过这扶余丰是怎么回事?
当年辽东正是自己一手打破倭军,活抓了复国的扶余丰。
这家伙是个猾头? 没甚节操的。
而且做为降人? 身份略有些敏感吧?
留意到苏大为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扶余丰的脸色一变,条件反射般啪的站起来? 很快向苏大为行大礼参见:“丰? 见过都督。”
苏大为先是一愣? 接着失笑道:“我现在不是什么都督,只是太子府右副卫率。”
“是是,一时失言了,实在是当年都督的武勇……”
扶余丰伸手,做势在自己嘴上轻打了两下:“瞧我这张嘴。”
李弘笑着伸手道:“扶余丰你坐下吧。”
说着他向苏大为解释道:“扶余丰一心归化大唐? 现在也入了弘文馆? 与王子安相熟? 这次宴请? 我想多听听各地风俗,于是将他也请来。”
王子安?
那就是王勃了吧。
这扶余丰什么时候跟王勃混熟了?
李弘接着道:“本来我还想请那位叫高市的前倭王? 不过此人胆小,居然托病不出……对了? 叔叔之前镇百济? 征倭岛,对他们俩应该都熟悉了。”
没等苏大为说话,扶余丰用力点头:“熟!我等与苏郎君,熟到不能再熟。”
能不熟吗,就在此公手上,被生擒活捉,国也被破了。
如今成为大唐阶下之囚,皆拜苏大为所赐。
扶余丰笑着笑着,眼角都笑出来了。
李弘看了一眼殿外,向苏大为笑道:“叔叔你看,我说子安,子安便来了。”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向殿门,正好看到提起衣衫下摆的王勃,正快步走入殿中。
刚入殿走了几步,还不及向李弘行礼,王勃突然察觉有一道凛然的目光投向自己。
一转头,刚好与苏大为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脸上先是吃惊,接着是尴尬,最后略一迟疑,向苏大为微微颔首,然后站在殿中,向李治叉手行礼道:“子安,见过殿下。”
“就等你了,快入座吧。”
李弘抬起手里一柄玉如意,指了指贺兰敏之那边。
即太子右手的席位。
“殿下且慢。”
王勃向太子行礼道:“沛王也来了,不知……”
“二弟也来了?”
李弘霍然站起,伸颈顾盼:“人在哪呢?”
“大兄,我不请自来,不会怪我吧?”
一个略显尖锐的少年笑声响起。
沛王李贤在数名太监的陪同下,向着殿中走来。
李贤,初封潞王,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同时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加扬州大都督。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而他的年纪,到麟德二年的如今,不过才十一岁。
按正史,到大唐上元二年,太子李弘猝死后,李贤被册立为皇太子,期间三次监国,得到李治称赞,朝野拥戴,以及武媚娘猜忌。
后来因谋反罪名,被废为庶人。
又被酷吏丘神勣逼令自尽。
后被唐睿宗追谥为章怀太子。
对了,李贤还有首诗颇为有名,就是那首《黄瓜台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后世某岛有位首富大善人,曾以此诗隔空发话:“黄台之瓜,何堪再摘”,结果适得其反,掀起骂声一片。
苏大为默默注视着李贤,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郎,脸圆圆的,看上去颇为讨喜。
他的相貌,比清瘦的李弘,更像是李治。
两眼眯起,嘴角上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苏大为见李贤与王勃对视了一眼,又一齐给李弘见礼。
心中暗道:历史上,李贤招募王勃做王府修撰,没想到这么早两人便已经熟识了。
虽然成就一段佳话,但这份王府修撰的经历,对王勃并非是什么好事。
王勃入王府后,因过失被贬。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时记不清了。
就在他思索回忆的时间里,李贤已经被大他两岁的太子李弘,请入了席。
李贤自然坐在右手第一位,将神色颇有些郁闷的贺兰敏之挤为右手第二席。
接着又在李弘的示意下,李贤很自然的向苏大为遥遥拱手笑道:“贤,见过叔叔。”
“殿下客气了。”
苏大为忙起身避席。
李弘笑道:“叔叔请入座吧,人都来齐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苏大为坐入席中,目光在李弘和李贤两人间转了转。
太子李弘,十三岁。
沛王李贤,十一岁。
这才后世,大概就是小学五年级和初一的区别。
怎么看都是孩子。
但是在大唐,特别是皇室成员中,已经不算小了。
想想当年太宗李世民,十四岁便提刀砍人,咳,是兴兵起义。
李治每次跟武媚娘跑去东都洛阳度假,都是留下李弘这倒霉孩子监国。
这在后世,妥妥的童工。
但在大唐皇家,此乃正常操作。
李弘首先说了一番致词,大意是他的身体如今大好,首先感谢孙思邈老神仙,精妙的医术,有再造之恩。
所有人,在李弘的示意下,首先举杯向孙思邈遥祝,祝孙老仙翁,身体安康,谢孙老神仙妙手回春,医好太子。
喝过第一杯后,第二杯,李弘是感谢苏大为。
谢苏大为帮其找来孙仙翁,话里隐隐还有暗赞苏大为对武媚娘和李治忠诚之意。
同样的话,由另一人说,或许会觉得有些刻意。
但自李弘口里,话语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赞,不愧是皇家教育出来的皇子,李弘也好,李贤也好,待人接物,都予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尤为难得的是,李弘丝毫没有架子。
这一点,李贤还稍显稚嫩,举手投足间,多少流露一些天皇贵胄的自矜之色。
李弘的第三杯酒,把郭瑜、杨思俭和王及善等人,都囊括进去,包括没来的许敬宗和许圉师,谢众位师长悉心教导之恩。
三番酒过,李弦拍了拍手掌。
一队乐师走入殿中。
苏大为对乐礼不太熟悉,只看到这些乐师里,有琴,有鼓,有尺八,好像还有伽耶琴?
另有些乐器,他几乎都没见过。
一名太监出列道:“太子设宴,奏乐。”
先是鼓声,细如豆粒,密密如雨。
鼓声渐扬,如水之沸腾。
中间一声清越声响。
有琴音相合。
接着是尺八吹响。
音色苍凉而雄劲。
苏大为听得懵懂,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何曲。
一旁的杨思俭倒是个知趣之人,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此曲,乃是兰陵王入阵曲。”
苏大为这才恍然。
“兰陵王高长恭的曲子?”
“是。”
“这是……战阵之音吧?”
苏大为现在才发觉,乐中音调锵铿,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太子其实颇为喜欢战阵之事,过去身体好些的时候,曾细细研读辽东战事的奏报,阅读兵部的奏折。”
“原来如此。”
兰陵王入阵曲,也叫大面。
起源于北齐,盛于唐。
是为歌颂兰陵王高长恭的战功和美德而做的男子独舞。
随着乐声渐急,一名脸戴五彩鬼面,身着武将劲装的男子,从乐师身后,一跃而出,在殿中起舞,如搏斗状。
席间众人,都在欣赏着歌舞。
苏大为的注意力,却被两件事给吸引住了。
第一件是贺兰敏之。
虽在座中,贺兰敏之仍然频频向自己这边望来,眼神颇为不善。
第一百章 与太子论政
第二件,是李弘与李贤。
李贤虽然一边在看歌舞,但同时与身边的王勃低语,又暗指首席的李弘。
这给人的感觉,似乎在背后讨论太子,颇有些不礼貌。
多看几眼,苏大为突然记起来了。
王勃任李贤王府修撰后,某次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为助兴而写《檄英王鸡》。
李治得知大怒,认为挑拨二王相争。
其檄中有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虽然,王勃是以挑拨二王相争而被贬,但其檄文最后写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分明有影射武后之嫌。
对着二王说这些,王勃被贬不冤。
但同时,李贤与李显一个斗鸡事件,就被李治敏感察觉到有臣子在其中挑拨。
那么太子李弘和其余的皇子呢?
苏大为可是记得很清楚。
大唐从李渊一直到李隆基,这其中宗室斗争,皇子相残的政变不断。
由政变成功夺权的共有三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唐隆政变。
失败的也有三次:李承乾谋反、李贤谋反、太平公主谋反。
仅有两个例外,一是李治继位时,没有发生皇子相残。
二是李弘与其余皇子,没有发生相残之事。
李治的确是宽弘之人。
至少他的人设,便是以宽宏仁慈示人。
而李弘……
那是因为太短命了。
如果李弘活得久一点,和其余皇子之间,未必没有流血之争。
苏大为暗自思索着。
酒宴过程倒还算平静,苏大为本着少说多听,一直默默观察着其他人。
最多的是观察太子李弘。
一直到近两个时辰,这场酒宴才告结束。
孙思邈和杨思俭等宾客和臣属,均向太子致谢,然后各自告辞。
苏大为刚跟着郭瑜等人走出宫,准备和其余卫率武士一起离开,没想到自后方匆匆跑上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道:“苏副卫率请留步,太子有召。”
苏大为微微一愣,向身边的将士打了声招呼,跟着小太监走。
……
东宫又叫春宫,是一大片建筑群。
可以视为皇宫的微缩版。
这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同样有前庭,中庭和后庭。
后庭是太子的寝宫,前庭和中庭则是太子用来接见属臣,以及学习和议事的地方。
苏大为对别的地方都不太熟悉,唯独对太子的书房印象较深。
因为上次李治曾在这里,给他看那本《帝王略论》。
也是在太子书房里? 将他划到东宫臣属中。
这次太子李弘找他谈话的地方,同样是书房。
不知李弘是为了表示亲近? 还是父子俩心有灵犀。
“太子? 臣应召而来? 不知有何要事?”
苏大为踏入书房? 先对太子叉手行礼? 然后才有空略微打量一下。
和上次一样,书房并不奢华? 书架上堆了满满的书籍。
桌案上的摆设也和上次一样。
书房里除了侍奉的太监? 和记录太子日常言行的官吏,并无其他臣子。
看来太子是想与他单独谈话。
李弘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桌前摆着文房四宝,左右手堆了半尺高的书籍和竹简卷帛。
桌家的铜炉正燃着熏香。
这香也是孙仙翁特地调制的,据说对身体很有好处。
李弘闻着这香? 味道在冷香中,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味道,这让原本因酒劲上头有些昏沉的脑袋? 清醒不少。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苏大为,隔着白色飘缈的香气,这位被母后视之为兄弟的男人? 身形挺拔,身材异常高大。
就算在唐将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他的肤色黝黑,五官轮廓充满着坚毅。
特别是一双眼睛,黑中透着光彩? 眼神坚定? 予人一种值得信赖之感。
李弘起身拱手道:“叔叔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当在自家一样。”
苏大为连称不敢。
太子虽然没架子,但他可不能显得放肆。
“叔叔,请坐。”
“太子,召我来不知是?”
“是这样……”
李弘招呼着苏大为坐下,自己也随即入座。
他微微沉吟了一会道:“叔叔,母后常跟我说,叔叔是朝中少有的坦荡之人,而且为人正直,弘儿有些事不明白,想像叔叔请教。”
苏大为微微有些讶异,猜不透李弘是真有问题想请教,还是另有原因。
“太子请问,若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太好了。”
李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方才我在酒宴里,也曾向杨思俭和郭师他们请教,但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还有那个扶余丰,也是如此。”
苏大为脸上带笑,心中则是想:你是太子,那些问题,做臣下的哪敢随便开口。
方才在酒宴上,在《兰陵王破阵曲》之后,贺兰敏之犹未尽兴,向太子说再来个《秦王破阵乐》才好。
结果被郭瑜等人劝住。
《秦王破阵乐》属于大型歌舞,一是记录秦王李世民昔年起兵破敌的盛况,二是需要许多舞者和乐师配合,一般做为国宴和会见外国使节中的节目。
此乐在后世仍有流传。
苏大为也曾听过,一个据说是倭国正仓院收录的版本。
太子日常宴会,若用此乐,未免显得太过隆重。
李弘遂作罢。
不过顺势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太宗皇帝十四岁起兵,为何能每战必胜,所向披靡。
太宗皇帝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这种话题,别说郭瑜这种学者型的老师,就换苏大为,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答。
所以郭瑜方才只能含糊过去,说些仁者无敌之类的面汤话。
李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问完太宗的事,又向扶余丰问,他们百济为什么要攻伐新罗,又为何会输给大唐。
这种问题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涉及到深层的政治和利益博弈。
何况扶余丰这货也是个胆小贼猾之辈。
直接借口肚子痛,要出恭,借屎遁了。
他若真敢答,保不准明天李治一怒,能直接把这货发配到安西四镇去。
想起方才席间之事,苏大为暗自有些担心。
自己和李弘还不算太熟悉。
如果他问一些敏感问题,自己答还是不答?
正在思索着分寸问题。
李弘已经向他亲切微笑,一脸好奇宝宝充满求知欲的模样。
“叔叔,我常听老师说起大唐初创之事,一直很好奇,大唐因何而强,当时那么多割据一方的势力,为何独是我大唐能享有天下,叔叔可以教我吗?”
呃……
没有想得那么敏感,但也不是什么浅薄的问题。
李弘能提这个问题,显然有一定的思维深度。
苏大为看向李弘。
这个只有十三岁大的少年,因为过去常年生病,脸颊不像李治那样丰腴,显得有些削瘦。
可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上透着点红,两眼发亮。
不但亮,而且眼神清澈干净。
这双眼睛,就如白纸一般,充满着求知欲。
“太子,能告诉我,你为何想问这些问题吗?”
“因为……”
李弘的手下意识的抓起桌上的一柄灵芝。
那是一件由紫檀木雕刻的祥云状灵芝,拿在手里可以把玩,也可以充当镇纸,或者是挠痒痒。
李弘抓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眼中透着一抹忧虑:“叔叔,我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我是太子,我将来是要继承父皇的基业,掌握这个国家。
可是我自小生在宫里,从未远行过。
虽然很多老师教我经义,教我道理,但……我真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大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唯一熟悉的只有身边的人,那些太监,还有大臣……
父皇和母后去洛阳时,让我监国。
可我每日就是听郭师他们念折子,还有六部的人来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我……我有时,会觉得害怕。
害怕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害怕会令母后蒙羞,害怕会做错事……
我真的很害怕。”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李弘。
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太子,是武媚娘与李治的嫡长子。
从小就被定为大唐帝国的太子。
受到李治的喜爱,武媚娘全部的爱。
从小受到的就是帝国最好的教育,以储君来做培养。
按常人的想法,这样一位天子骄子,本应该自信。
本应该据有太宗和李治那样的大气魄。
但李弘在私下里,居然透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种柔弱感。
苏大为先是吃惊,接着是没来由有生出一丝欣慰。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站起身向李弘道:“太子能这样想,已经具备有未来当一位好皇帝的潜质?”
“叔叔,此言何意?”
李弘一呆。
看眼前的苏大为一副笃定的样子,脑子有些糊涂。
他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何优点来。
除了太子的身份,学识比不过郭瑜,带兵比不过苏大为。
处理政务,更比不上许敬宗这些人。
甚至每次说话,都会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笑话。
虽然是善意的。
但那也足以证明,他的见识,是多么得浅薄。
比起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他简直如一张白纸一样单纯。
这样的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何能管理诺大的大唐?
以前身体不好,许多问题,他实在没精力细想。
可是现在,经过孙思邈的医治,身体确实大为改善。
他也有精力,可以去想想以后,去想想未来。
“太子,我记得太宗曾对着朝臣说过一句话,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并不以自己九五之尊,天可汗的身份,便轻视天下百姓。
而太子方才能问出那些问题,以臣所见,太子已经具备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品质。”
“是什么?”
“那便是谦虚。”
“谦虚?”
李弘细细咀嚼着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词。
第一百零一章 何以教我?(上)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我听说过。”
李弘微微点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见苏大为眼神一片坦荡,甚至还有一丝欣喜和期许。
李弘心里微微一动,暗道:常听母后说苏大为乃坦荡之人,心性纯良,朝中少有。
居然会为我问这些问题而感到高兴,看来是真的关心我。
想到这里,李弘抱拳向苏大为继续请教道:“舅舅,你说的弘儿似懂非懂,能否细说?”
“你想做好太子,不负陛下和武后的期许,这是很好的。”
苏大为放轻声音,用一种略带鼓励的语气道:“先前听你在酒宴上,问郭瑜他们太宗何以强,何以胜,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舅舅请说。”
“军略上的事,暂不必细说,就说太宗用人之道。”
“请舅舅教我。”
李弘向苏大为深深一礼。
苏大为忙侧身避让:“太子,不必多礼,咱们说回正题吧。”
“好。”
“太宗是雄才大略之主,他的用人,我以为是胸怀广阔,唯才是举。”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前次陛下与我论及《帝王略论》,说太宗想要打破自魏晋以来两百年来的乱局,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大胸襟,大气魄做不到。
所以太宗理政时,无论之前有多少仇怨,只要肯为朝廷出力,太宗便能张开胸襟接纳。
使人为其用,人尽其才。
如魏征、薛万彻等,原来皆为仇敌,后来都为太宗,为大唐效死力。
甚至草原胡族蕃将,皆愿为太宗而死。
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李弘,见李弘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待他消化片刻,苏大为接着道:“太宗在世时,魏征屡屡进谏,丝毫不给太宗留情面,但太宗都坦然接受,并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以人为镜? 可以明得失’。”
深吸了一口气? 苏大为总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以为,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许多事情? 一时不懂不要紧? 但只要有谦虚的心态? 能够听见有用的声音,在施政的过程里,不断揣摩和提升自己。
如此? 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苏大为说完,李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眉思索片刻。
过了半晌,见他眉头渐渐舒展? 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弘儿懂了? 多谢舅舅。”
是啊? 不懂不要紧。
身边有的是懂的人。
但千万不能不懂装懂,而闭塞了言路。
谁也不是生而知之,只要在做事的过程里,不断学习和揣摩,一定是能得到提升。
李弘轻舒了口气,觉得苏大为说得比郭瑜等人要直白许多。
但偏偏是这样直白的话,更容易让他理解。
而且细细咀嚼,实操性颇强。
苏大为一直留意着太子的神色,见太子眉头展开,心中也松了口气。
自己对太子的脾性不太了解。
有许多话,不敢说太深,不知会不会踩雷。
目前来看,还算不错,比之前想的要容易接触。
“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李弘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苏大为心中暗觉奇怪,不过话都到这了,肯定不能拒绝对方。
“太子请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尽力为你解惑。”
“方才问了舅舅,如何才能做一位明君,现在弘儿想问,何为政?”
“嗯?”
“我掌听父母与母后说施政,论政,政事,政体,可是何为政?”
李弘仰着脸看向苏大为,清瘦的小脸上,又露出那副无辜而充满求知欲的表情。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避开视线,心中想的是:太子这神情……好像等待投食的猫啊。
待他拉回心神,集中精力后,发现李弘这问题,还真有些不好回答。
倒不是敏感。
而是苏大为本身对唐人的“政”字,就不知如何去理解。
不过看向李弘那仰着脸,可怜巴巴等待自己指点的样子,实在无法推托。
何况他心理也有借此机会,与太子拉近关系的念头。
略一思索道:“太子,你的问题……”
“舅舅。”李弘眼神闪动,一脸求知欲。
“咳咳,好问题,当真是好问题。”
苏大为忍住笑意:“我没有陛下和武后那种眼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来说一下,供太子参考,有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太子不要怪罪。”
“不会不会。”
李弘抬起大袖,用力摆着手,一脸认真:“舅舅是真的关心我,弘儿怎么会怪舅舅。”
“那我就说了。”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理解的政,是政治。”
“政治?”
“何谓政治?以我之见,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更大的利益,让大家都能享受到这份利益。”
苏大为这话出来,李弘呆了一呆:“郭师说,君子谈义,小人才谈利……”
“郭师说的是儒家的学问,但是这天下生民千万,儒生有多少呢?”
“这个……长安太学、弘文馆,还有……”
李弘这个实诚孩子,真的掰起手指头开始数了起来。
苏大为忙道:“太子不用细数,只用想一个问题,大唐如今差不多一千七百万人口,这些人里,是朝廷的官员多,还是百姓多?”
“自然是百姓多。”
“想要治理好大唐,是否需要人数最多的百姓,生活安宁?”
“是。”
“若民安,朝廷治理起来,是否更容易,征招劳役、府兵,百姓才会愿意配合朝廷?”
“是。”
“所以太子,我以为,所谓政治,便是给百姓安宁的生活,百姓有衣穿,能吃饱肚子,才会拥戴皇帝,这即是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弘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苏大为所说的“政”,是要团结国家中的大多数人,给大多数人以看得见的好处,满足他们的期许,如此,天下才能安宁。
“当皇帝是如此,那官员的‘政’,又是什么呢?”
“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般来说,考虑天下就够了,如果想知道官员的‘政’是什么,太子不妨把自己带到不同官员的位置,去想一想,他们需要团结的大多数是什么,他们需要向谁负责。”
“谨受教。”
李弘,双手合扣,向苏大为郑重行礼。
苏大为这番话,说的不如第一个问题那样直白,但是却更能启发李弘的思维。
让他第一次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苏大为的答案,令他觉得,值得反复琢磨。
百姓安宁,国家才安宁。
百姓若不安。
隋末乱世的景象,殷鉴不远。
这一点,李弘自然是清楚。
接受了苏大为这个逻辑之后。
后面的内容,便能理解。
团家国内最重要的人群,做为帝国的皇帝,要向大多数人的利益负责。
只有令多数人安居乐业,才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得到多数人支持,皇位便能稳固。
而团结大多数人,需要利。
这利从哪来?
按如今大唐的模式,可以向外扩张。
向四夷,向西域,向辽东,去袭卷那些敌国,掳掠财富和人口。
说来有些残忍。
但君王首要向自己的国民,向本国百姓负责。
圣母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
“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
李弘牵起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
这孩子,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
“太子,还想问什么?”
“舅舅是否不便,若是……”
“方便,必须方便。”
苏大为胸膛一挺,正气凛然道:“能解释太子的问题,那是我的光荣。”
李弘开心的笑了起来。
苏大为心中颇为无语:这真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儿子吗?这笑容咋这么傻白甜,活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算了,考虑到太子在深宫长大,又不像李治那样经历过一系列的险恶斗争。
苏大为换上一脸灿烂笑容。
毕竟,李治和武媚娘都希望他跟着太子混。
而且太子现在越单纯,就越容易建立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耐心,一定要有耐心。
“舅舅,我想问的是,如何看待世家?”
“嘶~”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可以供他随便发挥,李弘这第三个问题,可就十分敏感了啊。
说世家,大唐最大的世家,不就是皇帝得李氏吗。
“这个……”
迎着李弘期待的目光,苏大为有些为难的道:“太子,你知道,我出身良家子,先父是不良帅,我家连寒门都算不上,这世家之事,非我所能知。”
世家门阀这种话题,连皇帝都要闹头秃,谁碰谁死。
苏大为不想跳坑里。
信不信在这里和太子论世家,明天他的话就会摆在长安所有世家家主的桌案上?
这大明宫里的千牛卫,还有执金吾,谁不是功勋之后。
哪个不是军二代或世家门阀,五姓七家。
说宫里消息跟筛子一样,不算夸张。
李治和武媚娘那里,也许还能保密。
太子这里,苏大为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舅舅,你知道山东五姓吗?”
李弘拉着苏大为的衣袖,突然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何以教我?(下)
“不知。”
苏大为感觉颇为头秃。
他毕竟是后世人,对这时代的门阀世家,了解不太多。
之前对朝中事也是一头雾水。
还是在执掌都察寺后,通过大量阅读信息,才算摸清一些门道。
不过,在具体一些细节上,涉及世家门阀,若不求教安文生,他还是很懵逼。
李弘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山东五姓中荥泽郑氏,郑善果。”
停了一停,见苏大为没有打断的意思,他继续道:“其父诚,讨尉迟迥力战遇害,善果年九岁,以父死王事,诏令袭其官爵,受册悲恸,观者莫不为之流涕。
其母出自清河崔氏,贤明晓于政道。
每善良果理务,崔氏于阁内听之,若处事不公,母则不与之言。
善果伏于床前,终日不敢食。”
苏大为仔细听着,知道这说的是山东五姓中的郑善果。
他记得这郑善果好像做过大理寺卿。
甚有贤名。
对了,好像是太宗朝的事,贞观年前此人好像做到江州刺史。
不过人现在应该已经挂了,不知李弘提起这郑善果是什么意思?
继续听下去。
“隋末,治书御史韦云起冒死揭发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贼数实多,或减言少,官军失利,贼党日滋’。
大理卿郑善果称韦云起所言不实,底毁名臣,妄议朝政。
致韦云起被贬官,郑善果从幸江都。
江都兵变后,宇文化及署郑善果为民部尚书,随至聊城。
淮安王李神通围之,郑善果为宇文化及守城督战,为浪矢所中。
后窦建德攻克聊城,俘获郑善果,嘲之曰:公隋室大臣也,奈何为弑君之贼殉命苦战,而伤痍若此?”
虎牢之战后? 高祖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安抚窦建德故地。
结果河北二次反,郑善果坐选举不平除名。”
李弘说完? 一脸期待的看向苏大为。
等待苏大为的评价。
苏大为想了一会,才算理解他的意思。
方才李弘说的? 和史书上记载的半文言差不多。
大意是说郑善果少有贤名,但是长大后人就变了? 变得十分无耻。
韦云起是忠臣? 但郑善果却包庇奸臣。
在江都之变,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后? 郑善果又从贼。
以致于替宇文化及守城? 被窦建德给抓了嘲笑。
说他是隋朝的大臣? 却为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效力。
简直毫无臣节。
而在投奔大唐后,在高祖李渊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后,郑善果招抚不力,令山东再次反叛? 掀起刘黑闼之乱。
简单来说,这位山东郑氏门阀的贵族? 欺上满下,助贼附逆,公报私仇。
但居然还能留贤名于世。
仔细想想,这其中的门道。
会发现很多问题。
首先是世家掌握了舆论喉舌。
哪怕郑善果行为如此不堪? 在当代,乃至后世,居然都有贤臣之名。
但是观他的作为,说一句无耻也不为过。
第二层意思是,世家门阀勾连颇深,掌握了土地人口,掌握了地方基层舆论,皇权与其天然存在对立面。
如何是好。
第三层意思。
阿舅你方才说好皇帝要像太宗那样有胸襟,连敌人里的人才,都要放下仇恨,吸纳为我所用。
可像郑善果这样无耻之徒,也要收纳吗?
这才是李弘想问的。
苏大为皱眉苦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敏感了。
说世家无耻,这等话,太子能说,他苏大为不能。
就算李治那个位置,也是只做不说。
面上笑嘻嘻,背后掏刀子,把那些不对付的世家,一个个给打发回家。
权力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
这是李治的权谋之道。
这种活,李治能做,苏大为做不了。
李弘,也做不了。
“舅舅~”
“太子,你这个问题很复杂,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大为沉吟道:“世家之所以存在,有其必然,事物一体两面,存在,有它的道理,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舅舅,你这是在和稀泥吗?”
李弘拉着他的衣袖,有些不依道:“方才舅舅知无不言,怎么说到这里,便是支支唔唔?”
苏大为看着李弘仰起的清瘦小脸,真想苦笑一声。
这孩子,这是和稀泥的事吗?
老子这就是在和稀泥啊。
门阀贵族这玩意,从汉末,从魏晋南北朝兴起到如今,两百余年了。
直到现在,大唐朝廷上也依旧充满了世家的身影。
山东贵族,关陇军事贵族。
哪一家是好对付的?
就算李唐起家,本身是关陇一员,又是多靠了关陇军事贵族之力。
这也就决定了,唐室是无法完全与门阀贵族摆脱关系的。
我反我自己?
提着头发能把自己攥离地面吗?
李唐本身就是关陇门阀啊。
若说科举这玩意,从隋朝时就开始搞了。
但这玩意它还不发达啊。
朝廷高官其本还是那几姓几家,轮流坐庄。
寒门想上升都难。
到李治朝,科举虽然一直在搞,但取士的数量,真的……不够看。
那么几个人,跟庞大的门阀贵族官员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恐怕要到武周朝以后,武媚娘大刀阔斧的改革,大量提拔寒门,才将这个局面缓和一点。
不是替武媚娘洗地,从客观上来说,武周朝的一系列政治斗争,主要斗的就是李唐宗室和世家门阀。
对寒门升迁,算是利好。
问了几遍,见苏大为只是不说,李弘未免有些泄气。
他悻悻然的甩开苏大为的衣袖道:“舅舅,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的前提,是要我知,我不知的事,岂能乱说。”
苏大为冲李弘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李弘情绪才算好一点,点头道:“舅舅说的是,是弘儿强求了,对了……”
他想了想道:“舅舅和玄奘法师熟识?”
“是啊,怎么了?”
“说起来,这郑善果……”
李弘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善果曾让一个未及年龄的孩子,在幼年出家,那个孩子,便是玄奘法师。”
“还有这段因缘?”
苏大为有些讶然,又无语的摇摇头。
“因果难猜,如今郑善果和玄奘法师都已做古了。”
“舅舅,玄奘法师我有印象,他很慈祥。”
李弘踱了几步,叹了口气。
“太子见过法师?”
“嗯,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四岁的时候,刚被父皇册立为太子,结果当年就重病,父皇和母后怕我夭折,日夜陪伴在我身边,还请来玄奘大师为我祈福。
在许多个日夜,我一张开眼,便看到法师慈悲的面容。”
李弘的眉宇间笼上一丝忧愁。
“法师的面容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但是法师已经不在了,思之怅然。”
苏大为深深的看向李弘。
发现他身上,透着一种离索,一种孤独之意。
猛然想起来,虽然大唐太子,但李弘这些年,实在有些不容易。
比之寻常家庭的孩子,还要悲惨一些。
他是武媚娘的长子,可能武媚娘怀他时还在感业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李弘身下来,身子骨便有些柔弱。
四岁重病险些夭折。
病愈后,李治为他建造了一座寺庙还愿,就是长安城数座皇家寺院之一的大西明寺。
后来为了感谢父母,李弘又在东都洛阳修建了敬爱寺。
八岁那年,李治和武媚娘手拉手去了东都,留下八岁的李弘在长安监国。
初离父母的李弘日夜痛哭。
后来被父母带在身边,在新落成的洛阳合璧宫里,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极为快乐的夏天。
还在年幼时,他读《左传》,感概那些为了权力弑君之人的残忍,掩卷叹息。
最终向郭瑜说,不忍心看这些残忍之事,请求教授别的功课。
于是改读枯燥的《礼记》。
大部份孩子都喜欢故事多的《左传》,而李弘却不是。
在李弘心中,父母之情,是年幼多病的他,心中唯一的一抹温暖,他不忍有任何事物,去触碰心中的亲情。
尽和他出生在权力中心,尽管他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取胜,而沾满亲人的鲜血。
他的庶出长兄李忠,因为谋逆案,不久前被父亲李治赐死,无人敢收尸。
当时病重的李弘听说,上表乞求礼葬庶兄,李治准了。
这就是李弘,一个内心柔软多情得太子。
联系到历史上,他最后早早离世的结局,怎能不令人唏嘘。
“阿舅,你在想什么?”
“嗯?”
苏大为被李弘拉了拉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忙向李弘道:“刚才想到一些事,太子还有问题吗?”
“还有一个。”
李弘倒是毫不客气。
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仰头看向苏大为时,这双眼里,隐隐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种眼神,令苏大为心中一颤。
他太熟悉这眼神了。
当年的聂苏,也是如此。
那是一种在尘世中无比孤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眼神。
苏大为心中叹息,向李弘道:“太子想问什么?”
“舅舅,你方才说,你出身良家子,那应该未进过学?我听闻舅舅用兵很厉害,任熊津都督时,对政务也做很好,弘儿十分好奇,舅舅你怎会懂那么多东西?”
“呃……”
这真是个好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婚事
苏大为想了想才道:“太子,像苏定方将军,他也是良家子出身,幼时并没有念过书,开国初年的将领中,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是如何有后来的能力呢?”
“这个……”
李弘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苏大为接着道:“我以为,能力与个人的求知,以及实践分不开,在做事的过程里,开始不会,熟悉以后就会了。
在这个过程里,通过实践来不断检验,修正,自然就提升了。
如果太子觉得我知道的多,那大概是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比较多,想得也会多一些。”
“求知与实践?”
李弘咀嚼着苏大为的话,若有所思道:“舅舅说的,我定会多加揣摩。”
“一家之言罢了,比不得那些大儒。”
苏大为见李弘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总算松了口气,寻了个机会告辞离开。
走出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李弘站在门边,还向自己遥遥拱手致意。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莫名有些不舍之意。
这孩子。
苏大为心里竟觉得李弘有些可爱。
质仆,率直,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李弘本性是纯良的。
不过想做帝王,光凭这点远远不够。
想想自己所知的那个未来,武周天下,苏大为心里竟隐隐有一种冲动。
要不要试着,帮李弘登上那个位置?
改变历史?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如心中的野草般疯长。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
深吸了口气,他将心中这份冲动暂且压住,回身向李弘深深一礼,方才离开。
……
“秘阁郎中,近来可好,登门打扰,乃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苏大为对着李淳风家大开的宅门,向着站在门后,一脸古怪的老道叉手行礼,态度放得极低:“还请郎中能帮衬一二。”
“滚!”
李淳风回了他一个字。
“这里又没外人,你这般做给谁看?”
李淳风眯眼拈须道:“平常去你那,也没见你如此守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说吧,何事?”
“嘿嘿? 就知道瞒不过李郎中。”
苏大为一边移步跨过门槛,一边向李淳几凑上去道:“我与聂苏想寻个吉日把亲事订下。”
“咦? 好事啊。”
李淳风微眯的双眼打开? 闪过一抹惊讶:“老道还以为你们要一直拖下去,总算要成婚了。”
“但还有一个麻烦处,聂苏一直与我娘同住,这亲事礼节上……不能太亏了聂苏,所以我想? 要不李郎中你收聂苏做女儿,到时我上你府里来迎亲。”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他颇有些懵逼的看向苏大为? 额头的皱纹随着瞪眸? 都堆叠起来:“你……老夫这年纪? 做他祖爷爷都够了吧?你让小苏做我义女?”
“年龄算什么,关健您老德高望众? 辈份够? 你就说我这提议如何?”
李淳风被他一问,脑中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聂苏时的惊艳感。
那女娃,真是一块美玉。
只不过他不方便抢人? 只能表示羡慕。
如今苏大为的提议? 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 心中不免有些意动。
他多看了苏大为两眼,没有立刻答应。
伸手示意道:“门边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唐朝婚礼习俗是六礼。
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在迎亲过程里,还有催妆、障车、下婿等。
其复杂的程序礼节,比后世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对苏大为来说,最麻烦的还是于给聂苏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聂苏在大唐的礼仪下,可以抬头挺胸的以新妇过门。
之前想过许多家,最终,苏大为还是觉得,李淳风这里更合适。
现在就看李淳风的态度了。
若李淳风不愿意,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但是婚事,只怕会更加耽搁。
这事,苏大为和聂苏急,柳娘子更急。
每天回家都要问上几遍。
哪怕两人好得可以同吃同睡,但没拜过天地,没行过礼,便始终不算唐人眼里的夫妻。
这对聂苏也不公平不是。
“李郎中,你意下如何?”
一走进李淳风的书房,苏大为就急着向李淳风追问。
然后才有时间看了一眼李淳风书房的布置。
一般来说,书房是随着主人的性格走的。
喜好、气质、品味,全在里面。
李淳风的书房,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一个道人的丹室。
房间壁上摆着伏羲八卦图,周边还有生克变化。
另一面壁间是书架,装满了道经。
书桌边的香炉比寻常人家的要大,看着倒有点像是炼丹炉。
桌上摆着一个袖珍版的浑天仪,青铜所制,模样精美。
再一抬头,房顶上以黑白二色绘有星图,如置星空之下。
“李郎中,你这……”
“老夫这书房如何?”
“不错,不错,很有品味。”苏大为含笑道。
“品味?”李淳风念叨了一遍,摇摇头:“你嘴里总有新奇之词。”
“李郎中,方才我说的事?”
“你这事算是求我?”
李淳风伸手示意苏大为入座,自己也同时在桌前坐下。
苏大为双手摆在膝上,脸上堆起笑容,向他点头道:“是求李郎中,行个方便,毕竟之前李郎中也一直很喜欢我们家小苏。”
“什么你们家的?”
李淳风两眼一睁,眼中透出凛然之色。
他拈须义正辞严道:“若是拜我为义父,小苏就是我李家的人。”
“呃……这么说,李郎中是答应了?”
苏大为喜出望外。
“原则上老夫同意,但是……”
苏大为的笑容略微一僵。
一听但是这个转折,就知道事情还有变化。
“但是什么?”
“但是老夫收女,总不能草率吧?收女也得有个章程,还有,你苏大为求老道办事,就这么空着手来?”
李淳风拈着须,微微一笑:“礼数呢?”
“李郎中放心,稍后我一定备上重礼。”
“你啊,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难不成你求人办事,便是空着手来?”
李淳风冷哼一声:“就算你去友人家登门,也不可能两袖清风便来吧?”
“这……”
“看来小苏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丝毫也不上心。”
“李郎中,礼数我有的。”
苏大为忙挺起胸膛。
无欲则刚,他现在有求于李淳风,自然没法像过去那样,在李淳风面前保持超然。
整个人气都弱了几分。
摸了摸身上,钱自然是没有的。
大唐那五铢钱,不可能随身带多少。
而且寻常财物宝货,只怕李淳风也不放在眼里。
摸了摸身上,在李淳风略带促狭的目光下,苏大为伸手入袖,深吸了口气,取出一物,双手递到李淳风面前。
“这个东西,是我自倭国神道教那里得来的,据他们说,名为‘圣卵’,如果能破解孵化之法,能育出珍奇异兽,有些像是古之山海经中记载的兽类。”
“山海经?”
李淳风接过那枚卵:“山海经中记载的,大多为诡异。”
“啊!”
苏大为一愣,这个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正因为太反他的常识了,令他一时有些惊异。
“神道教的圣卵?”
李淳风五指拈着那枚卵,眯眼打量。
这枚卵,是当初神道教巫女雪子入长安时,亲手交给苏大为的。
神道教之前与苏大为的约定。
便是苏大为交出孵化圣卵之法。
为此,苏大为当时就向雪子讨要多一些圣卵。
之前雪子到长安,就是为了亲手将圣卵交给他。
不过,神道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圣卵,苏大为就这么随手拿出来,转送给李淳风了。
“李郎中,你看,这做为‘礼数’可好?”
“也好。”
李淳风不动声色,将那枚圣卵纳入袖中。
“这礼数,老道收下了。我与你定个日子,你把小苏送上来,我依礼收她为义女,再之后纳彩、问名、纳吉那些事,可以一并办了,老道愿意玉成你们俩的好事。”
“如此,多谢李郎中了!”
苏大为大喜。
站起身,向李淳风叉手礼致谢。
“慢着。”
李淳风摆手道:“你先别急。”
苏大为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抬起来,一脸错愕,又有些担心的问:“李郎中,还有何事?”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老道不为难你,更不会为难聂苏。”
李淳风站起身,笑眯眯的轻拈长须道:“老道第一眼看见聂苏时,就觉得这小娘子不得了,灵气之充沛,是我生平仅见。
跟她比起来,老夫那些儿孙们,简直上不得台面。
若老夫能有女如此,用心调教,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只可惜,她一心只愿跟着你。”
说到这里,李淳风斜眼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知你有何魅力。”
苏大为心里松了口气,笑道:“聂苏有她自己的想法,承蒙李郎中看中,以后她是您的女儿,你可以好好教导。”
让聂苏认李淳风为义父,心中未尝没有存着点别样的心思。
当今大唐异人之中,论及修为和见识。
少有如李淳风这般强者。
就算李客师,与李淳风各有千秋,但论及对诡异,还有见识上,只怕还是李淳风更高明些。
更难得的是,李淳风一直非常喜爱聂苏。
这些年,对苏大为颇多照顾。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其中大半也是冲着聂苏的面子。
想当年初遇聂苏,似秦镜那样的宝物,李淳风说送就送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性情中人。
李淳风实乃性情中人。
对他喜欢的,他可以一掷千金,倾囊相赠。
聂苏认在李家,绝对错不了。
“聂苏能认老道做义父,老道也颇为欣慰,到时你们新婚之日,老道也会送上大礼。”
李淳风拈须跺了几步,回头望向苏大为。
“老夫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何事?”
“关于诡异。”
第一百零四章 关于诡异
苏大为有些讶然的看向李淳风。 比之十多年前,诡异似乎已经消声匿迹,成为了历史传说。 就连秘阁这样的机构,除了掌节气与星象,似乎也完全闲置了下来。 如今,李淳风却突然提起诡异。 “诡异怎么了?” “你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当知诡异的强绝和可怕,天下诡异,多如牛毛,据《百诡夜行录》记载,有九百九十九种之多,但依老夫之见,或许还不止名录上列的那些。” “李郎中,你此言何意?” 苏大为皱眉向李淳看去。 在这间充满道家神韵的书房内,他看到李淳风那张古拙而苍老的脸庞上,两眼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手拈须,一手用凝重的声音道:“苏大为,你莫非真的忘记诡异横行的那个时代?我听说当年你第一次做不良人,便遇上诡异出行,以致大病。” “是有此事。”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现出回忆之色。 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苏大为,但身体里的记忆依旧保留下来。 知道被那种诡异的大雾所吞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整个世界都像离你而去,如同溺水的人。 心中充满了大恐惧。 意识不断陷落。 浓稠如墨汁般的妖异雾气中,只有腾根之瞳的双眼,血红闪亮。 “其实你的命格,依老夫看,本应该是早夭之相,老道从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十分诧异。” 李淳风轻轻一拂大袖,身上蓝白相间的衣袍,随之鼓荡起波纹。 他示意苏大为继续坐下说话,自己也回到位置上接着道:“但你现在的命格,完全是‘破格’之相。” “何为破格?” “前太史令袁天罡有个‘称骨歌’传下,你听过没有?” “袁天罡?袁天罡传下的不是推背图吗?” 李淳风瞪了他一眼:“推背图是我当年与袁太史令一齐推演的,这称骨歌,则是袁天罡毕生修习的命格之学,以生辰八字,算出人的骨重,以骨重对应卦相,断人一生吉凶。” 解释完称骨歌后,李淳风眼神放空,脸上现出回忆之色。 他望着书房上空绘下的那副星图,缓缓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算了,说回你的事。 你的命格骨相,原本应该活不过二十,但老道看你,不但越活越久,这能耐也是一天大过一天。” “李郎中,你这话怎么有点酸?听着不像好话。” 心里却是有点打鼓,李淳风这双眼睛,有种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每当和李淳风面对面时,总有一种对方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皮囊,一直罩定自己灵魂的可怕感觉。 秘阁郎中,不愧是秘阁郎中。 “当年为了验证是否看错,我还曾找你家柳娘子,问过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你这……” 苏大为从来没听柳娘子说及,不由吃了一惊:“我阿娘怎么没和我说过?” 李淳风拈着长须,下巴微扬,得意道:“那是因为老道说帮你看八字,找合适的姑娘。” “贼……你个恶贼。”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贼你妈”三字经就蹿出来了。 难怪柳娘子不提,原来是为了替自己找媳妇吗? 那这事至少是在自己去辽东以前了,大概都是四五年前的事。 也真难为李淳风这牛鼻子,能一直忍着不说。 李淳风摆摆手,一脸正色:“不用谢老道,我也只是对你的命格感兴趣,研究一二。” “谁特么要谢你!” 苏大为双眼一眯,冷笑着。 如果对方不是李淳风,换一个人,他此刻只怕已经拳脚招呼上了。 李淳风看出苏大为不高兴,咳嗽几声,尴尬道:“你知我这种身份,财富地位都不算什么,最感兴趣的一是研究诡异,二就是看各种命格,你的命盘是我生平仅见唯二,命格与面相不符之人。” “还有一个是谁?” 李淳风看了他一眼:“聂苏。” “小苏?”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来:“小苏也是改过命了?” “她不是改命,而是她的命,老道根本看不透。” “你说聂苏的命格,你看不透?”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更甚。 李淳风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能看穿,居然看不透聂苏的命。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淳风清峻脸庞上,一双雪白的浓眉皱起,摇头道:“老道看来跟你苏家这两个命盘是有缘份,以后聂苏做寿我女儿,我就能再仔细看看,甚妙啊,甚妙。” “李郎中……请自重。” “咳咳,话题说远了,反正你的命格是改过了,以老道推算,一是有一种奇妙的缘法,令你的命盘发生变化,第二,则是因为诡异,那次诡异出行,原本该要了你的命,但,因为某种变化,你的命格,由此改变。 你也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苏大为站在那里,瞳孔微缩。 他盯着李淳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清瘦的老道人,这个大唐长安最强的秘阁之主,这双眼睛,居然有将人皮囊剥去,直指人心的恐怖。 如果不是苏大为坚信这种未来的穿越夺舍之事,不可能为他人所知。 这一刻,只怕要惊叫出来。 侥是如此。 他站在这里,背后也依然被冷汗所浸湿。 盯着李淳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这杀意,非为李淳风而来,而被人戳中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最自然的反应。 本能的反应。 李淳几两眼微微一眯,须发无风自动。 整个房间里的元气,仿佛陷入凝滞。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仿佛喃喃自语道:“果然,你很在意诡异,老道没看错……” 说着,轻轻向苏大为摆了摆手:“你不用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与秘密,你的为人,这些年老道已经看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孩子,今后护佑大唐,还有我们李家,还得靠你,毋须紧张。” 苏大为身上绷紧的肌肉,与体内的元气漩涡,一点点的散去。 他看着李淳风,声音变得异常沉凝:“太史令,今天跟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连太史令都说出来了,都不叫李淳风秘阁郎中了。 “你本身就是诡异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自然知道,那些诡异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蛰伏起来了。” “蛰伏?” “当年经历过诡异暴乱长安后,老道与荧惑星君做过一场,终于换来他答应约束诡异,不再生乱。这些年,虽然各州还偶尔听见诡异的事件,但是长安一直太平无事,但老道却有些担心。” “秘阁郎中担心什么?” “人的寿元,比之诡异太短了,哪怕似老道这样修行有成之人,也不过两百岁,身体日渐腐朽,异人之能,也渐渐削弱,反观诡异,它们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悠长。 几千年来,都与人族伴生。 眼下短暂的蛰伏,不代表诡异便消失了。 它们依然存在,而且力量日益强大。” 说着,李淳风指了指袖中:“你方才这枚圣卵,老道曾在一本道门的《博物志》里见过,乃是诡异的一脉,在中原已经少见,没想到在倭岛却还存有。” “李郎中,你的意思是……诡异还会回来?” 李淳风轻提长袖,双目笔直的看向苏大为,笃定道:“他们必然会回来,春秋战国,秦末楚汉之争,三国末的诸雄混战,魏晋南北朝,乃至五胡十六国,至前隋大业年间,处处都有诡异的影子。 它们影在岁月之中,在人族史书里,时隐时现,却从未远离过。” 室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很难描述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从心里来说,许多年没有再与诡异有过冲突了。 下意识,就想把这当做正常的历史,一个正常的大唐。 可是李淳风的话,分明在提醒他,这依然是一个魔幻版大唐。 诡异并没有远去。 情感上,他想回归正常,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理智上,他清楚,李淳风是对的。 “若它们有朝一日再回来……” “老道希望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下一次,就需要靠你了。” “靠我?” “老道我,包括袁守诚,李丹阳,我们都老了,我们的力量,随着岁月,在不断减弱,而你正当壮年,未来,终究需要你们这一代,能扛起大梁。” 李淳风拈须道:“本来老道也不想多提,不过方才你既拿出诡异之卵,这令我感到担忧,不得不提前和你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我明白了。”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向李淳风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当仁不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呵呵,你这小子,屡有惊人之语,不似唐人,但又不似胡人,细嚼,又颇有趣味。” 李淳风眯眼微笑。 苏大为心里一惊,在这种人老成精的太史令面前,真是说多错多。 “好了,看你也不想多待,你去吧,记得早日把日子订下来,想必聂苏和柳娘子都着急了。” “是。” 提起聂苏,苏大为老脸一红。
第一百零五章 进行时
李淳风亲自把苏大为送到宅门前,眼看着苏大为转身要走,他忽然喊住道:“苏大为,你与聂苏成婚后,有何打算?” “打算?” 苏大为止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望了李淳风一眼:“没什么具体的,就是侍奉娘亲,照顾好聂苏,然后做我的卫率官。” 李淳风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李郎中,这是何意?” “你的命格超脱了桎梏,理应是做一番大事业,听你说的,却有些小家子气。” “李郎中,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我开始的起点,不过一小小的不良人,但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武官,太子东宫副卫率,家里有不少生意,衣食富足。 最近又买了些田地,家中仆人帮闲也收了不少。 身为异人,自己修行具足。 马上又将娶妻。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李淳风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之色。 “修身,齐家,你是做得不错了,名望、财色,你也是双收,不过,老道还是觉得,你有这一身本事,若只止步于此,太俗。” “咳咳,那你倒是说个不俗的?” 苏大为被呛了一下,觉得李淳风这老道有些毒舌。 “李郎中这辈子,不也几十年待在秘阁,替陛下执掌星象,管着太史局,与我有何差别?” “那差别可大了。” 李淳风拈须微笑:“老夫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并非是太史令或秘阁郎中的职位,也不是替人族与荧惑星君定下盟约,而是写成《法象志》、《乙巳占》、撰写《晋书》、《天文》、《律历》、《五行》,并与王真儒一起注释《十部算经》,今年还打算完成《麟德历》。” “我……告辞。” 苏大为冲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太恶心人了。 简直是降维打击。 李淳风这老头忒不地道,他那种神童天才,几千年才出一个,能比吗?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 李淳风算是都占齐了吧,难怪能青史留名。 不过…… 苏大为心中暗想,如今自己生活富足,初入大唐时的那种惶恐,对安全感的追求,早已经实现。 如今哪怕就算是朝堂有些动荡,只要抱紧武媚娘,也很难被踩下去。 以前想要好日子,好奔头。 可是到了如今这一步,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好奔头? 更高的修为? 更多的财富? 权力? 还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做一些功业。 又或者,想办法改变大唐? 这魔幻的大唐,若自己真的抛出一些后世的思想来,是否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罢了,要真想改造整个大唐,自己怕不是得做大唐版王莽。 以一人之力,想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是螳臂当车。 也就心里想想罢了。 对未来目标的迷茫,只是一瞬的。 下一瞬,他的脑子里,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填充。 忙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事。 …… 残月如勾。 长安各坊的坊门早已关上,只有武侯铺子,才偶有灯火漏出。 月光照满华庭。 一株银杏树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咏叹:“金叶坠兰町,碧影拂香砌,本是千年孑遗木,长盛无衰谢。风催不足谓,霜欺愈高洁,流落亦有烂漫时,德岂孤行耶。” 随着吟诗之声,杏树下,忽然卷起一股黑气。 黑气来得蹊跷,如火焰喷薄。 转瞬即逝。 黑气过去,银杏树下,除了先前吟诗的一个弱冠少年,又多出一个黑衣拄拐的老妪。 老妪手拄粗木拐杖,一张脸半笼在斗蓬阴影下。 露出来的下巴部份,皮肤百沟千壑,皱纹堆叠。 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枯木。 “鹤郎君。” 老妪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如同小刀在凹凸不平的沙石间刮擦,异常难听。 被称为鹤郎君的少年原本正仰首看着这株千年银杏。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身,一张脸在月光下,丰神如玉,俊逸非凡。 但再多再几眼,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奇怪。 两眼狭长,眼角向鬓角斜飞。 单看不觉得什么。 一双摆在一起,越看越觉得像是禽鸟的眼睛。 在他的眉心,还有一抹朱红。 仿佛有人用手指沾了朱砂,在眉间自上往下一笔抹出。 “鸠婆,荧惑星君怎么没来?” “嘿嘿,星君说,老身来便够了,至于你说的事嘛……” “如何?”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鹤郎君双眸猛地大开。 血光在瞳中跳动。 “昨也说不是时候,今也说不是时候,如今人皇衰弱,龙气不稳,若我们放手施为,整个长安,不,整个东土大地,皆是我族囊中之物!所有人类,将为我族血食!” “星君说了,时候不到。” 鸠婆仿佛复读机一般,继续重复着方才的话。 这句话,激怒了鹤郎君,他嘴里尖啸一声,双袖一展。 两片大袖猛地向鸠婆卷过来。 定睛细看,那哪里是什么衣袖,分明是一对雪白的羽翼。 根根羽毛锋利如刃,在空气中,化出鬼魅般啸音。 庭院中的月光,被这一袖,截为两半。 鸠婆手中木杖一顿。 咚! 两片雪翼划过,陡然将她的身体化为三截。 鹤郎君一击得手,口中喝道:“晦气,晦气!懒得跟你这老乞婆计较!星君不许,我们便自取。” 骂声中,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空中涌出黑气,将他身子一卷,转瞬远去。 地面的碎尸不见了。 十几步外的阴影中,鸠婆缓缓抬起头颅。 她的斗蓬破碎,露出的脸异常诡异。 就像是有人将布娃娃剪碎,又用拙劣的手法,将碎块硬生生拚凑在一起一样。 歪歪扭抿,恐怖异常。 鸠婆抬头,一开口,露出满嘴尖牙利齿。 “得回报星君,有些族人……压不住了。” …… 九月初十,吉,宜开市,沐浴、嫁娶。 忌动土。 长安朱雀大道。 一骑疯狂打马冲过,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是唐时董秀才结婚,李商隐作傧相代之而成的诗歌。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离他出生还差着两百余年。 但不妨碍此时相似的情境发生。 随着台上和伴郎一声高喊:“新妇子出来。” 站在台下披红挂彩的苏大为,老脸微红,但仍一板一眼的向着一个方向,念着催妆诗:“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伴随着满院的欢笑声,穿着新娘子吉服,披着红盖头的聂苏,在一群妇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 一对新人一起走上红毯。 红毯是波斯所出,由苏大为的好友,胡商思莫尔相赠。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相伴而行。 充任金童的李客以及尉迟宝琳的女儿充任玉女,一对小儿女在道旁跟着新人,从腰上皮囊里取出五谷,向着苏大为和聂苏洒去。 这是取五谷丰登之意。 院中四周,从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李博、周良、南九郎、拐子爷等一帮不良人旧识,到高崇文、李谨行、李辩、郭待封等军中将领,跻跻一堂。 包括箫嗣业、李勣、李客师等,虽人没亲至,但礼也送到。 另外李淳风是亲自来了,做为女方家长。 连宫中李治和武媚娘,也派了李贤和安定思公主,并及宫中太监女官,代表帝后,来观礼。 宫中贺礼自不用细表。 “跨火盆!” 随着司仪的喊声,聂苏玉足轻抬,迈过盆火,代表凶神恶煞两边躲。 司仪在一旁说着吉庆的话:“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新人跨火盆~” “跨马鞍!” “新人迈过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马鞍喽~!” “跨米袋!”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上台转身。” “有请新郎上来,三箭定乾坤。” “一射天,天赐良缘,一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射洞房,新郎接新娘。” 无数铜钱金银,从四周洒向高台。 充任司仪的周良在一旁喊道:“各位宾朋,按规矩,新娘的盖头是到了洞房才挑开,今天来了这么多宾客,大家想不想看看新娘子的花容?” 高台四周,密集的人群顿时传出一片喊声:“想!” 其中,犹以李贤和安定思公主的喊声,最为响亮。 “那好,有请新郎揭盖头。” 周良运足丹田之气喊着。 台下早有侍女手捧红布盖的金盘上来。 揭开红布,稻米中有一个称杆。 是为喜杆。 坐在台上一旁的李淳风抚着胡须,一脸老怀大慰。 柳娘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在周良的示意下,取过喜杆,轻轻将盖头挑开。 盖头挑开,下方人群先是发出欢呼声,继尔又发出一片长叹声。 原来盖头之下,还有一面团团画扇,将新娘子聂苏的面庞遮挡住。 这是“却扇之礼”。 即使掀去盖头,却扇也不能轻易撤去。 要想撤下却扇,还须新郎吟却扇诗。
第一百零六章 朕意已决
诗歌贯穿唐人整个婚礼。 这玩意提前可没打过招呼。 所有人都看着苏大为,周良更是在一旁眨眼笑道:“阿弥平日常有惊人之诗,今日可不能漏了怯,不然这新娘子,可没法送入洞房。” 这话又是引出一番笑声。 苏大为拍了拍额头,心中无数诗词闪过,张口吟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 “好诗!” 台下宾客一时欢声雷动。 苏大为暗自抹了把汗,心道把李商隐的诗给抄了过来,能不好吗? “下面有请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礼。” 这声喊,令苏大为精神一振。 总算到他熟悉的环节了。 三拜九叩之后,还有结发之礼,合卺之礼,完成这些,便送入洞房,正式完婚。 苏大为一时心中激荡。 耳中听到周良大声喊:“一拜天地日月星,请新人转身,整衣冠,拱手作揖,拜——” “风调雨顺,一鞠躬。 五谷丰登,再鞠躬。 家业兴旺,三鞠躬。 再拜高堂,老祖宗。 有请双方长辈上台入座。 整衣冠——” 就在苏大为与聂苏,整了衣衫,准备拜坐在台前的李淳风和柳娘子时,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声,自身后院中传来。 “陛下急诏,急诏~” 欢乐的气氛,喧闹的现场,仿佛一下子被按住了停止键。 苏大为惊讶回身,却见一名宫中太监,在千牛卫的护卫下,排开人群,匆匆走进婚礼现场。 四周的人都惊讶的闪避。 太监扯起脖颈喊道:“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苏大为、苏庆节入宫。” “会不会弄错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新人婚礼才进行一半。” 声音带着稚嫩之气。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安定思公主在那里踮起脚尖,瞪大眼睛不依的喊:“安定还要看舅舅礼成。” 太监向着安定思和李贤一个劲的作揖苦笑:“陛下金口玉言,怠慢不得啊。” “这……” 人群一片哗然。 以李治和武后对苏大为的亲善,不可能会故意打断苏大为的婚礼。 再说还特意让安定思和李贤观礼,本身就有代天子与武后来恭贺新人的意思。 莫非…… 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一时议论纷纷。 站在台上的苏大为只觉一只小手从聂苏的吉服袖下伸出,将自己的手捏了捏:“阿兄……” 传令的太监已经走到高台下,向着苏大为作揖拱手:“陛下口谕,请苏卫率莫要让我为难。” 李淳风已经站起身,走到苏大为身侧道:“宫中必有大事。” 苏大为心中百转千折,反手握着聂苏柔软并且突然变得冰凉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先入宫,你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安抚了聂苏,苏大为又向柳娘子道:“阿娘,帮我照顾一下小苏。” 说完,再向台上诸宾客拱手道:“今天招待不周,陛下相召,我先入宫,还请各位宾朋留下来吃喜酒。” …… 龙首原上,大明宫。 紫宸殿。 大唐皇帝李治,身穿龙袍,坐在大椅上,身上透着一股气。 那是一种余怒未消气。 他那张圆润的脸庞上,犹带着紫胀之色。 武媚娘同样盛装,身着绣满凤凰与星辰的皇后礼服,坐在李治手侧。 苏大为与苏庆节肩并肩走入紫宸殿时,正好看到武后在李治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以两人异人的视力,很容易看清李治和武媚娘细微的表情。 果然,是出了大事吧。 看看周围,苏大类发现,李勣、兵部尚书萧嗣业、侍郎李思文,还有因病久未出现的许敬宗,之前受上官仪牵连,最近才得李治宽宥的郝处俊等,皆赫然在列。 “臣苏大为。” “臣苏庆节,参见陛下。” 苏大为与苏庆节站到殿中,皆向李治和武后行礼。 李治略微抬手。 武媚娘道:“你们且站在一旁听着。” “是。” 苏大为与苏庆节暗自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一齐走向武官那边,在萧嗣业和李思文下首站立。 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这殿中,大部份皆是武官,可以推想,此事必然与军事有关。 耳中听到武媚娘的声音在大殿响彻。 “今日大朝会议陛下泰山封禅之事,诸多外番使臣皆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这置陛下颜面于何在?” 武媚娘说这番话,疾言厉色,罕见的透出怒火。 一时间,紫宸殿中,充满凛然之意。 从武媚娘身上透出的威仪,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大为心中越发惊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好,武媚娘将事情大致提了一遍,这才让苏大为和苏定方两个后来的,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 自征服高句丽后,李治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步太宗后尘。 借着此次开疆拓土之功,他想搞泰山封禅,告慰天地神灵。 百年之后,对太宗也有个交代。 今日大朝会,便是议具体的行程。 大致决定在本月启程,先前往东都,然后一路巡幸,在明年,到达泰山,完成封禅仪式。 届时,不光会携朝中重臣,并及礼部官员,饱学大儒,仪仗车马,祭品纷呈。 还会率领番邦酋长,以及归化诸王,并扶余丰、高句丽王,新罗金法敏,倭王高市,以及突厥归化可汗,西域诸外蕃代表等。 让天下一齐见证他的丰功伟迹。 可这样彰显荣耀的朝会,却被突然的军情给打破了。 “吐谷浑没了,众卿家说,该如何是好?” 武媚娘代替李治,遍视殿中群臣。 许敬宗看了一眼郝处俊。 两名文臣,一前宰相,一个现宰相,都没急着开口。 李勣摸着长须,眸光闪烁,似在沉思。 李思文不像李勣那样圆滑,不过他习惯冷着一张脸,一时沉默。 倒是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沉不住气,迈出一步道:“陛下,武后,老臣已经看过那份奏报,吐蕃人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以老臣之见,当速发兵,剿灭吐蕃。” “不然。” 一直没出声的郝处俊此时站出来道:“吐蕃地处西陲,地形难制,我军劳师远征,若去,贼势必遁走,追之不及,若我军退,则吐蕃故态复萌,此势难以破贼。 若留重兵驻扎,久则师老疲弊。 战,则顿兵挫锐,实非良谋。 依臣之见,还是扶立吐谷浑王,令吐谷浑复国,以此牵制吐蕃。” 李治登基之后,一共打了两场大战。 第一是在葱岭外,对西突厥之战。 一战灭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 二战,则是在辽东战场。 先后征百济与高句丽,倭国。 花费了数年时间。 这令帝国的精力,大量被牵扯在这些战场上。 这对高原崛起的吐蕃来说,是天赐的战略机遇。 一个大帝国的崛起,势必要向外扩张。 而且是向富饶之地扩张。 如此,吐谷浑就成了吐蕃必然要攻取之地。 也是吞噬大唐的前进基地和跳板。 这些年,吐蕃先是出兵十二万,击白兰氏,后来不断攻略吐谷浑。 最后吐谷浑实在是受不了了,国王幕容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引残落走凉州,向李治上表请求内附。 这还了得? 当时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正到了关键时候,哪有空管吐蕃的事。 于是便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独孤卿云等屯凉、鄯州。 后来又以开武候大将国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制诸将,稳定局面。 这等于是大唐在吐谷浑方向,上了双保险。 一是郑仁泰,二是苏定方。 有这两员大将坐镇,再加上手里有幕容诺曷钵这张牌,随时可以助吐谷浑复国。 待大唐从东面腾出手来。 可以集中精力,将吐蕃给打得满地找牙。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大概是老天眷顾此时的吐蕃,大唐的布置,双保险,居然先后出了问题。 先是郑仁泰突然死于任上。 以致青海道大总管空悬。 接下来,统管大局的苏定方,终于受不了数年来东征西讨的奔波,再加上年岁已高,在前线病倒。 苏定方这一病,延绵有半年之久,时好时坏。 苏庆节之前都要打算去吐谷浑那边,在苏定方身边照料。 郝处俊的话才刚落下,李思文站出来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武后,以臣之见,吐谷浑此次王俱灭,若待吐蕃数年时间,只怕吐谷浑彻底变为吐蕃国土,到那时,我们想要收拾局面,会更加困难,不若趁现在,一鼓作气,抢回吐谷浑,做战略缓冲。”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这时才听出味道来。 吐谷浑王,完了? 这是没于军中了? 之前听说苏定方打下了吐谷浑与唐军接壤方向一片土地,将吐谷浑王送回去复国。 主要作用是以吐谷浑王这块招牌,招集旧部,令吐谷浑奋起反抗吐蕃人的统治,延缓吐蕃消化吸收吐谷浑。 但现在,吐蕃抓住苏定方病重的消息,大肆攻伐,一举将吐谷浑王从世上抹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吐谷浑。 “不仅吐谷浑王,连弘化公主,一并没于军中。” 许敬宗声音沙哑,显然病体未愈,说话中气不足。 “老臣以为,必有一战,迟打不如早打,而现在,更是不得不打。” 郝处俊在一旁深深看了许敬宗一眼,拱手道:“敢问右仆射这是为何?莫非右仆射不知国库正吃紧?须得明年粮食收入,才有余力。” “东台侍郎考虑的是钱财帐,但老夫算的,却是另一笔帐。”
第一百零七章 赐甲
“哦?不知是怎样的帐?” “陛下今日大朝会,那么多外蕃臣子看着呢,都听到吐蕃吞并吐谷浑,杀了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 许敬宗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吐谷浑王,大唐蕃属之国,天可汗的臣属,弘化公主,太宗之女,如今俱亡于吐蕃,此仇若不报,只怕诸多外蕃会疑虑,会动摇我大唐统御诸蕃的根基。” 最后一个字说完,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李治强撑着身体,在武媚娘的扶持下,站起身。 “右仆射,咳咳……所言,咳,极是!” 李治的脸庞憋涨得通红。 对他而言,一时受辱可以忍得。 但有些底线,绝不容触碰。 天可汗与朝供体系,是大唐所以统御四方的根本。 吐蕃妄图改变这一格局,做挑衅大唐规则的人。 大唐,必须做出回应。 必须以雷霆般酷烈的军事行动,来“回应”。 否则,根基动摇。 大唐四周的外蕃,胡人,只怕都会动荡起来。 到那个时候,就不提封禅泰山了,连能否稳住目前的疆土,都成问题。 将付出极大的治理成本,经济、军事、政治,数管齐下,才能重新稳住局面。 许敬宗算的不是经济帐,他算的是未来的政治帐。 哪怕大唐刚经历辽东之战。 哪怕府兵疲弊。 哪怕如今大唐唯二硕果仅存的名将苏定方病重,这一仗,都必须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朕意已决。” 李治在武媚娘的搀扶下,目光环视殿中文武诸臣,缓慢,但却坚定道:“无人不想安定,无人渴望战争,但若吐蕃非要一意孤行,侵吞我大唐蕃属。 那便雷霆并举,灭此朝食。 大唐非好战,只为惩罚不义而兴兵。 明日,朕要看到兵部的折子,此次出兵多少,粮草如何,战略若何,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治方才还是一副精力不济,咳喘的模样,但是说这番话时,居然一气呵成。 他的两眼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有鲸吞万里之气概。 直到此时,苏大为才看到了李治的另一面。 做为大唐雄主的一面。 “方略订好后,朕要在半月见到府兵出长安,击吐蕃。” 这话说出来,李勣、萧嗣业,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李思文,几名武臣一齐出列疾呼。 “陛下,征吐蕃路途遥远,而且兵甲、粮草、人员调动,恐非一日之功,半个月,绝无可能。” “陛下,若太过仓促,只怕准备不足,吐蕃和吐谷浑那边环境有异于中原,兵卒过去,大半水土不服。” “且地形多山,我军需要仰攻,攻山的话,重甲骑也不得施展。” “陛下……” “都住口。” 武媚娘厉声喝道:“军中有难处,难道陛下不知?此事非止军事,更关系到大唐国威,那么多蕃属国都看着,若大唐不能迅速反应,以天兵临吐蕃,今后大唐要如何坐镇西域? 此战,非争军胜,更要争人心。 兵可速发,绝不可耽搁。” 这话说出来,李勣和萧嗣业一时语塞。 道理我都懂,可真要那么玩,半个月的动员你想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岂非儿戏? “还有一事。” 李治喘息了一会,目光环顾李勣和萧嗣业:“朕以为,此战的目标不妨大一些,除了将吐蕃人赶出吐谷浑,朕,还要看到大唐的旗帜,插上逻娑。” 逻娑是吐蕃的都城,即后世拉萨。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不光李勣变了脸色,就连许敬宗和郝处俊,都是一脸冷汗。 陛下真的动怒了。 这是想要将吐蕃灭国啊! 李治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高原地形,但李勣、萧嗣业和许敬宗等人,多少有一些耳闻。 何况,吐蕃如今的国力,比之颠峰时的高句丽也不遑多让,想要一战灭其国,这…… 很有难度。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众人,主动站出一步,向李治和武媚娘叉手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殿上李勣、萧嗣业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李思文、苏庆节用眼角余光后望。 许敬宗向这边瞩目。 郝处俊看向他面色不善。 武媚娘扶着气喘急促的李治坐下,向苏大为道:“阿弥有何见地?” “陛下方才的要求,希望速速出兵,最好是半月出兵,就兵马调动来说,有难度。” 见李治目光变冷,苏大为接着道:“但有办法可以克服。” “什么办法?” “陛下所虑者,是如今云集长安的各国使节,若吐蕃吞并吐谷浑之事传开,大损国威,所以要立即反应,派大军出征,以定那些蕃属和酋长之心。 若为此,其实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做样子即可。 甚至可以多派兵马,出城后虚打旗号,入夜后悄然回城。 这样,既安定人心,又不会令大军仓促起行。 其后兵部可以制订军略,做好万全准备,再派真正大军出击。” “以一支偏军,虚张声势?” 武媚娘看了一眼李治。 见到皇帝陛下眉头皱起,手指在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推演利弊。 萧嗣业拱手道:“陛下,苏大为此计可行,半月之期府兵连粮草无法保障,以臣之见,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郝处俊在一旁道:“但此计可以瞒一时,却无法瞒太久,若是迟迟没有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消息,只怕终究会散了人心。” 苏大为立刻道:“可以把虚做实,派一支偏军先去增援,巩固吐谷浑至大唐边境一线的防御,同时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甚至可以使间,用各种手段去迟滞吐蕃对吐谷浑的占领,为后续大军到来做准备。 同时吐蕃也必然防备着我们的报复,短时间内,他们能保持警惕,但若稍长一点,必然会放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看向郝处俊道:“至于说外蕃属国的心,他们的酋长和使节现在长安,看到大军出征,便够了,等消息一来一回,后续大军,估计已经到达吐谷浑,与吐蕃开战了。” 李勣一直拈须思索,没有表态。 直到此刻,他才微微颔首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计可行。” 坐在椅中沉默的李治,深深看了李勣一眼。 他是怒。 怒的是即将出行泰山封禅,即被吐蕃此举悍然打脸。 怒的是吐蕃公然挑衅天可汗和宗主国的威严。 更怒的是,吐蕃对他的欺骗。 之前,针对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吞,李治以天可汗的身份,向吐蕃赞普去信,要求吐蕃退兵。 大唐与吐蕃既有姻亲关系,同样也是宗主国。 否则当年王玄策也不可能向吐蕃借兵,灭掉中天竺。 而吐蕃的回信,也极尽谦卑,说只是惩戒吐谷浑王对吐蕃的挑衅。 并派出大量使者,携带重宝美色,在朝中游说。 如今来看,这全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 怒归怒。 但李治是成熟的帝王,不会因怒而兴兵。 是实实在在被吐蕃碰到了底线。 想要毕其攻于一役。 想要一战,能如昔年太宗朝的松州之战一样,换来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无数念头,自李治脑中闪过。 他微微点头:“就依苏大为此计,三日后,先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可多立旗号,多造声势……” 说完,他侧脸与武媚娘小声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又道:“此偏师,便以苏大为为主将。” 这话一出来,苏大为的脸色一黑。 这特么,谁提出,谁干活吗? 自己和小苏才是新婚,这就被李治给派出去了。 心里虽苦,但也只能硬起头皮抱拳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李治这话出来,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好,李治又加了一句:“朕也知你才大婚,派你出去,实在无奈,朕左思右想,能以偏军,刺探敌情,分化敌人者,舍你苏大为还有何人。” 停了一停,李治提高音量道:“苏大为献计有功,着,赐明光甲一领,出城之日,披甲挂彩,耀武夸功。” …… 直到天色入夜,苏大为才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自家宅子。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件罩着红布的衣甲。 被数名太监和宫中千牛卫,带着羡慕的眼光,一齐送到苏大为家中。 铁甲,在唐时,属于禁物。 《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所以这年头,除非是军功贵族家传的铁甲,普通人家里再富,也不可能有铁甲。 这既是军功,也是身份的象征。 如李义府的案子,就是因为书房莫名发现七领铁甲,成为定他谋逆之罪的重要证物。 后世的人,包括苏大为,其实开始有些不理解,为何大唐把私藏铁甲定罪这么重。 但是试想一下,后世情景—— 你家里为什么私藏枪支? 为了狩猎。 那这把刀呢? 为了砍柴。 哦,好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等等!那辆装甲车是做什么的? 为了……干!没错,劳资就是想上街!大梅兴,串普王! 换为古人说法: 你家里为何私藏弓箭? 为了狩猎,班头。 那这把朴刀呢? 为了砍柴。 善,若无事,吾当归……且慢!这套甲胄是何用处? 谋反,我承认了,毁灭吧,赶紧的。 成套铁甲的价值很高,而且民间难以打造,对于穿戴者要求也很高,至少配马,而且最好是双马。 还要专门受训等等。 也只有军功贵族,家传才有一套铁甲。 绝不可能多。 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古代的铁甲,就如同后世的装甲战车,是个门槛颇高而用途单一的战争工具,异常敏感。 苏大为现在被御赐了一件明光甲,可以传给家族后世。 是相当牛逼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