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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王玄策

    有些事不能想得太细。

    否则容易细思极恐。

    就此次上官仪废后之事,死的人又岂止是文官。

    高阳公主才回长安,便莫名身殒。

    真的是郭行真想要那本《大唐西域记》?

    其实高阳公主死了,当年房遗爱的谋返案,才算真正画上句号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满天星斗。

    没有回答安文生的话,而是陷入深思。

    “阿弥。”

    安文生侧脸看了一眼苏大为。

    篝火的光芒下,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庞。

    虽然年过三十,但这张脸依旧如十多年前一样,充满年青的朝气与锐气。

    只是脸庞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些。

    目光更加深邃了一些。

    还有就是他的肤色比过去更加黝黑了。

    好像自从辽东回来以后,便一直没白回来过。

    在大唐以白胖为美的前提下,苏大为这副模样,是难以挤进上流贵族圈了。

    近来也确实听人说过,说苏大为一介黑汉,又无出身,又不是考了科举,缘何可以得占高位。

    言语中,不乏影射苏大为,暗指他是靠了武后的裙带关系。

    安文生从侧面看着沉思的苏大为,忽然笑道:“你这副模样,倒真有些下棋之人的风骨。”

    “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什么下棋?陛下那才是真下棋,朝堂这局棋,他隐忍到最后,无论是门阀贵族、武后,还是寒门、包括秘阁和都察寺,各部的成色,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感概:“这天下就没有比陛下更聪明的人,道德经上说,抟气致柔,以柔克刚,陛下可谓至矣。”

    安文生忍不住拍了拍腿:“你至少是看出来了,摸到了门槛,亏我平日自诩聪明,但这些大事,居然没你看得明白。”

    用后世的话说,安文生以为苏大为在第一层,自己在第十层。

    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李治在九十九层,苏大为至少也有个五六十层,只有自己还在地面上仰望。

    “都说了,是信息不对称,你若执掌都察寺,可以阅遍秘档,也会有所发现。”

    “算了,我也只是说说。”

    安文生摆摆手:“比起情报那种伤脑筋的事,我更愿意尝遍美食,阅遍天下山水。”

    刚说了一句? 安文生摸着脸颊怪道:“怎么又被你带偏了? 我方才想问? 太子那边你打算如何做?”

    “太子……我还要看一看,不急,孙仙翁也到长安了,我正好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太子。”

    “嗬,你跟着陛下,看来也学到了些本事。”

    “什么?”

    “隐忍和下棋……”

    安文生眯着眼睛,提起一壶酒,轻轻晃动:“这次朝堂上? 陛下是在钓鱼,看门阀和武后,也在看你。

    其实阿弥你何尝不是在观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左右逢源未可知?

    苏大为抬头看向安文生,看着这白胖子越来越油腻的脸:“老安? 你的脸越发大了。”

    “滚。”

    “我终究还是嫩了点……若早看破陛下心意? 这次就该忍到最后,不该将底牌亮出来。这下? 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只怕彻底将我归入武后一党了吧。”

    “但陛下还用你管着都察寺。”

    “那是看中我的信息整合能力,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各交给一名空降的少卿,从此以后,人事任免和管理与我无关,我只能处理少卿们交上来的信息做最后整合……还是陛下厉害啊。”

    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绝不给武后一党真正掌权壮大的机会。

    高明之处在于,还能人尽其能。

    压榨每一个人的价值。

    “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

    苏大为站立在后院演武场上。

    他的双手持着一根铁棍,轻轻转动着手腕,感受着铁棍重心的变化。

    昨夜与安文生一番交心,也算是将积郁在心中的话都吐露出来。

    人有话一直憋着,不利身心,总算还有安文生这等朋友,可以毫无顾忌的吐露心声。

    来大唐后,朋友交了不少,如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周良等人。

    但是朋友也分层级,分圈子。

    高大龙和李博他们虽然也能无话不说,但涉及朝堂之事,唯一能一起讨论一二的,也只有安文生了。

    “文生还没起来吗?”

    苏大为向伫立在一旁,抱着小玉的聂苏问。

    “安大兄一早就走了,他还说帮你去问问李淳风,如果李淳风不肯,他安家愿意收我做女儿。”

    聂苏脸颊涌起一丝晕红。

    虽然没有寻常女子那种扭捏态,但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依然有几分羞涩。

    “这个安文生,以前只是闷骚,现在都明骚了,越来越无耻。”

    苏大为笑骂道。

    “阿兄,什么是明骚?”

    “咳咳,女孩子家不要问这么多。”

    “师父。”

    一旁传来喊声,提着一把横刀的李客兴冲冲的跑了上来。

    “今天能提点客儿一下吗?”

    “来来,我先看看你练的怎么样。”

    苏大为难得有闲遐,也有心情,便向李客招了招手。

    李客闻言大喜,走入场中,先向着苏大为一礼,然后学着大人的模样,举横刀在手:“我这把横刀,长三尺,重……”

    可惜,李客这次依旧要失望了。

    府中奴仆高舍鸡从外面大步赶来,远远的冲着苏大为道:“郎君,有客人求见。”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脸失望的李客,冲他歉意的笑道:“先等会,待我接待了客人。”

    说着,又转脸向气喘吁吁的高舍鸡问:“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个贵人,衣着华贵。”

    高舍鸡挠头道:“对了,他说是散朝大夫,好像叫王……。”

    朝廷中朝散大夫有数位。

    但苏大为知道的,只有那么一位。

    散朝大夫,王玄策。

    中年人,身材胖大健硕。

    面貌威严,颔下生着虬须,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个意志坚定,胆大勇毅之人。

    这是王玄策给予苏大为的第一眼感觉。

    他的年纪大概五十上下,身上的衣服果然如高舍鸡所说,异常华美。

    不过却不是官服,而是常服。

    这说明王玄策此来,不是为了公事。

    “散朝大夫,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能见到。”

    “还请苏郎君不要怪我唐突。”

    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之前刘仁愿向我提及你,一直想着要见一见故人之后,但诸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我也是,渴见王大夫久矣。”

    苏大为伸手示意:“请王大夫入书房叙话。”

    “不急。”

    王玄策眸光一闪,左右顾盼道:“苏三郎……先带我去看看三郎吧。”

    提起父亲,苏大为面容一肃,以晚辈礼道:“有劳王大夫挂念,这边请。”

    宅中有一处偏房,就在柳娘子房间旁边。

    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刀,一弩,一个牌位。

    祭祀的乃是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

    当年三郎应王玄策征召,随同一起出使中天竺。

    但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时,苏三郎和无数袍泽,一起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王玄策回长安后,派人送来苏三郎的刀、弩,并及钱千贯。

    而苏大为和柳娘子的生活,也正是从那时起,跌落谷底。

    直到数年后,苏大为得到周良举荐,加入不良人,才有了今日。

    王玄策站在牌位前,默然良久,然后点燃香烛,拜了三拜,这才随苏大为走出来。

    “当年若非三郎,我只怕也会葬身在天竺,也就没有后来之事。”

    王玄策转脸看向苏大为,虎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

    “王大夫不必道歉。”

    苏大为抿了抿唇:“父亲是为了王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现在也有军人身份,若国家有征召,也会百死不辞。”

    “好个忠山处处埋忠骨,好个何须马革裹尸还。”

    王玄策不禁动容。

    从他那张刚毅的脸上,涌起一丝激荡,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大唐国势如日中天。

    纵横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

    横贯东西。

    但为了这份伟业,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异乡。

    这是府兵的责任,是军人的职责所在。

    苏大为接着道:“何况王大夫一直颇为照顾我家,这些我都铭感在心。”

    “你知道了?”

    王玄策脸上现出一抹尴尬:“我没出什么大力,实在无颜提及。”

    苏大为向他郑重道:“力不在大小,在于一心。”

    当年王玄策回长安,送还苏三郎遗物和赠钱后,从未在苏家露面。

    年轻时苏大为还是有些疑虑,甚至多少心里有些替苏三郎不值。

    可是后来他知道,实情是王玄策一直受到排挤和打压。

    对苏家,他非不为,实不能也。

    不过在暗中,王玄策还是和裴行俭打过招呼,让他照拂苏家一二。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进入不良人的事。

    提起过去之事,王玄策多少心中还有些歉然。

    “只怪我人微言轻。”

    他颇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过去的事不提了,王大夫,此次来?”

    “一为祭拜一下三郎,二为了玄奘法师的事。”

第九十四章 孙思邈

    “玄奘法师?”

    “当年我在天竺,与法师也有一面之缘,这次回长安后,听说法师圆寂,还听说法师托付你将他的《大唐西域记》交给高昌国的后人。”

    “是有这么件事。”

    “高昌国的后人,我恰好知道在哪。”

    王玄策哈哈笑道。

    苏大为闻言大喜:“此话当真?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当年的卷宗散秩……”

    “其实高昌国主后人便在长安,你这是灯下黑了。”

    王玄策摸着虬髯道:“我知道此事,便想成人之美。”

    “如此,多谢王大夫!”

    苏大为向着王玄策郑重一礼。

    《大唐西域记》在得到郭行真指点后,在他的丹房密藏中,已经找到。

    苏大为一直头疼,没有高昌国主后人的线索。

    如今王玄策主动上门提供,无异于瞌睡送来枕头,帮了苏大为的大忙。

    “对了,苏郎君,有一件事……”

    王玄策的面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大夫请讲。”

    “你知道,《大唐西域记》里的秘密吗?”

    “呃……这书还有秘密?”

    王玄策负手沉吟道:“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本来也不愿多提,不过玄奘法师将书交给你,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在苏大为的目视下,王玄策道:“此书里记录玄奘法师西行大小一百余国,此书里,许多国家现在已经不在了。”

    西域诸邦国,皆依沙漠绿洲而建。

    但是绿洲随着气候而存。

    一但风沙变迁,河水干涸,原本富饶的国家,瞬间便会消亡。

    比如传说中的楼兰、精绝古城等。

    还有的是遭到了变灾。

    比如小月氏。

    还有高昌、龟兹等。

    王玄策踱了几步,转首看向苏大为道:“这些西土邦国,许多国家在覆灭之前,还存了复国之念,许多带不走的财宝,会就地掩埋……你明白我的意思。”

    苏大为张了张嘴,有些意外,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许多事物,其实都是极简单。

    只是思维没有照见,便存在盲区。

    有时候一句话,打通了关节,便是豁然开朗。

    苏大为先惊,后是叹,最后是百般滋味上心头的摇头失笑:“难怪,难怪郭行真会觊觎《大唐西域记》,我当时对他夺此书的目地,一直疑惑,问他,他却不肯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若得了此书,依着书上记载,花数年之功,未必不能找到那些财富,有了财富,就有了谋逆建国的基业……”

    王玄策也是极精明厉害之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

    郭行真做为陈硕真的师兄,想要颠覆大唐? 独立建国的念头? 也是一脉相承。

    苏大为叹息再三? 忽然向王玄策道:“王大夫为何要此事告诉我?”

    在大唐,可以说除了玄奘,便以王玄策最熟知西行之事。

    但凡有私心的人,完全可以密而不宣,偷偷去寻找那些古国遗址。

    “你把我当何人了?我王玄策是唐人? 是大唐散朝大夫。”

    这一瞬间? 一直感觉比较温和的王玄策? 须发皆张,不怒自威。

    从他身上,涌出强烈的傲气与豪迈。

    这才是一人灭一国的王玄策。

    这才是使团全灭? 敢于借外蕃之兵,灭掉中天竺的大唐王玄策。

    苏大为肃然叉手道:“是我失言了。”

    “无妨。”

    王玄策摆手道:“你是三郎的儿子,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我相信你的为人? 所以将此事告知你? 为的是让你明白此书的份量? 慎重为之。”

    说完,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心愿已了,这就告辞了。”

    “散朝大夫慢走。”

    苏大为忙回礼。

    抬头时,见王玄策已经转身,在高舍鸡的引路下,大步离去。

    苏大为心中一时概然。

    王玄策,人杰也。

    观他的言行举止,还有借兵灭中天竺的壮举,此人若能上战场,也定是不世出的名将。

    可惜……

    可惜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包括王玄策自己,他来,真就是祭拜苏三郎,还有告知《大唐西域记》的内情?

    恐怕不止。

    言语之外,还有些未竟之意。

    苏大为察觉到了。

    但是直到离开,王玄策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要脸面。

    而苏大为也不敢提,因为他要脑袋。

    任何王朝,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

    大唐也是如此。

    王玄策此生唯一的错,便是不该将天竺妖僧那迩娑婆寐引入朝,并举荐给太宗。

    太宗病重,轻信了妖僧之言,吃药不但没能治好病,反而驾崩。

    此事,大唐顾着颜面,不好去诛那迩娑婆寐,否则实损太宗英明。

    但对于王玄策,整个唐廷上下,视其为罪人,如何还能大用此人?

    何况,王玄策还有一个比较坑的点。

    苏大为也是后来才知道,王玄策这个王,是王皇后那个王,王方翼那个王。

    这也就注定了,哪怕李治朝以后,武媚娘掌权,也绝不会用此人。

    他的仕途注定无望。

    这一点,苏大为知道,王玄策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他唯一的机会,也就是能令武后改变心意,以期未来。

    这一点上,唯一的机会,又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虽然被视做武后一党,但他同时又有唐军将领的身份。

    在军中口碑颇佳。

    王方翼和裴行俭,应该也有对王玄策提及。

    王玄策这次来,多少应该是存了点希望。

    视其为救命稻草。

    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开口。

    这就是王玄策。

    “太要脸的人,在朝堂上是混不下去的。”

    苏大为感概道。

    “阿兄,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王大夫这人太要脸面,但他也很可爱……宁可牺牲自己的仕途,也不想失节。”

    换个人,如果仕途不通,只怕就会打那些财宝的主意了。

    可王玄策也没有。

    坦然将秘密交给苏大为。

    聂苏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懵懂的哦了一声。

    李客手举着横刀,再次兴冲冲的跑上来。

    “师父会完客了,是否可以教客儿武艺?”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李客的脑袋。

    这娃儿近年来身体长得飞快,脑袋已经快到苏大为的下巴。

    “呃,还不行,为师还有要事,今天不能陪你了,改日吧。”

    “师父……”

    李客小脸一垮:“我觉得你说的不是好话。”

    “咳咳,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长大你就懂了。”

    ……

    现在都察寺挂个寺卿的名,实权已经不在手上。

    不良人的职也解了。

    大理寺少卿还挂着,不过最近也没什么大案。

    所以苏大为好像清闲下来了。

    但,其实并没有轻松多少。

    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为太子李弘医病。

    苏大为之前和武媚娘说的,并不是虚言。

    孙思邈真的被都察寺的人找到,并且接来了长安。

    时已八月末,天气炎热。

    长安西市卖冰的铺子生意异常火爆。

    苏大为在西市转了一圈,吩咐冰铺给家里送些冰,制冰的铺子,也是他的产业。

    然后又马不停蹄,站在宫门前等候。

    除了他之外,武媚娘和李治派出的内侍也在门前严整以待。

    半个时辰后,一辆驴车拉着大唐最负盛名的名医,神医,孙思邈孙老神仙,自北门而来。

    孙思邈,京兆华原人。

    相传为楚大夫屈原后人。

    唐代医药家、道士,被后人尊为药王。

    西魏大统七年,孙思邈出生于贫农家庭,他从小聪明,喜爱道家老庄之说。

    隋开皇元年,见国事多端,孙思邈隐居终南山中,求医问药之人,络绎不绝,渐渐有了名望。

    大唐建立后,孙思邈受朝廷邀请,与朝廷里的医家一起搜集整理医学,于显庆四年,完成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本草》。

    此后,他便飘然归隐。

    也正是他离开后,李治也李弘的身体健康开始急转直下。

    此老在时,李治尚不觉得如何。

    直到他离去后,才明白,何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勇名”。

    像孙思邈这种厉害的医者,最厉害在于调理阴阳,治病于未发。

    有他在,李治和李弘什么病也没有,也就不觉得孙老神仙如何。

    等孙老神仙归隐,各种身体毛病都来了。

    朝廷供奉的医家,还有民间搜罗得名医一大堆,各献丹方灵药。

    每次服药,也确实能好一阵子。

    但随后又发。

    这能说明这些医者厉害吗?

    跟孙思邈相比,双方于医道,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也正是如此,李治越发渴望找到孙思邈。

    同时也坚信自己与太子的病,还能医治。

    只要找到孙思邈。

    如今,孙老神仙真的被苏大为找来了。

    紫宸殿中,李治不顾身体疲弱,拖着迟缓沉重的脚步,亲自下阶相迎。

    伸手握住孙思邈的手掌,眼角闪动着泪光,动情的道:“朕盼孙翁,如盼日月,如今,可算把孙翁盼来了。”

    “陛下言重了,老道当不得陛下如此挂念。”

    孙思邈须发皆白,然而满面红光。

    当真是鹤发童颜。

    被李治如此礼遇,令他在意外的同时,也有些感动。

    “陛下请上座,待老道替陛下诊脉。”

    “朕的身体不急,不急,先看太了,先帮朕看看太子的身体。”

    李治用力摇了摇孙思邈的手臂,又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苏大为。

    “阿弥,你破案、破敌,朕不重赏,但你找来孙老神仙,朕一定要重重赏赐!”

第九十五章 帝王略论(上)

    “陛下言重了,还是先请孙老神仙替太子诊病吧。”

    苏大为态度谦虚道。

    随着李治摆驾东宫,孙思邈和苏大为、武媚娘等人,在宫人太监、千牛卫的护送下,一起前往。

    这一路上,苏大为都暗自在打量孙思邈。

    这是一个传奇人物。

    哪怕是数千年后,他的名字,依然与《肘后千金方》一起,被人铭记,被尊称为药王。

    苏大为记得自己看过不少关于孙思邈的记录,此老在贞观年间,就曾被太宗征召过,而且他出生于西魏,历经西魏、隋、唐三朝,可谓活化石。

    按年岁去推,此老已经年逾百岁,但苏大为暗自观察,发现孙思邈面如婴儿,牙齿整齐坚固,说话时中气自丹田而出,沉凝而稳定,完全不像是百岁高龄的老人。

    这人养身之功,非同小可。

    而且苏大为更隐隐在孙思邈身上感到元气流动。

    只是这股气息并不强烈。

    只能暗自猜测此老也是开灵异人,但究竟到哪一层次不好判断。

    到了东宫,孙思邈先是看了一番太子殿内的摆设,让宫人将太子殿中窗格全数打开,令阳光和气流通。

    给太子诊脉之后,他请来笔墨,不假思索写就一张药方,令人去抓了煮药。

    然后又从随身药囊里,取银针九枚,或长或短,依次扎在太子右手上。

    “我取针手太阴肺经,此经可以泄去太子肺中邪火。”

    孙思邈慢条斯理的说着,右手二指拈着银针轻轻转动。

    苏大为站在武媚娘后方,距离太了床榻不远,眼瞳微缩间,看到孙思邈手中有淡淡蓝色光点闪动。

    那是元气,如丝如缕,自药王手指间,透过银针刺入太子手太阴肺经。

    略留针片刻。

    孙思邈将银针取下,动作如行云流水。

    刚好内侍将药煎好端上来。

    武媚娘忙上前,亲手侍奉太子喝下这碗浓浓的中药,看着太子眼神困倦,侧卧于床沉沉睡去。

    孙思邈拈须道:“太子头三日,皆由老道给他用银疏通肺经邪气,再以药汤固本,待邪火散去,再用针炙之法,去尽沉疴,之后再调养月余,当可痊愈。”

    李治和武媚娘俩人皆是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手紧握了一下? 随即分开。

    李治向孙思邈道:“那依药老之见,弘儿的病两月便可痊愈?”

    “不用不用,一月有余? 老道保证还陛下一个健康的太子。”

    孙思邈面色红润,拈着白须微笑道:“今后只要注意寒凉? 温养肺经,可保身体安泰? 不会再有反复。”

    “多谢药老!”

    李治和武媚娘大喜,两人以帝王和帝后之尊,居然破天荒一起向孙思邈鞠躬行礼。

    孙思邈哪里敢受两人大礼,忙侧身以示避让。

    “太子乃国之储君,替太子医病? 也就是为大唐百姓福祉出力? 此乃老道份内之事。”

    “药老功德无量,朕代太子和大唐千万百姓,谢过药老。”

    李治感概的道:“药老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这话出来,武媚娘在下面? 借着大袖掩饰,轻拉了一下李治的衣襟。

    李治一下子反应过来? 以手加额道:“却是朕糊涂了,药老高风亮节,民间俗物,多半不放在药老眼里。”

    孙思邈轻拈白须谓叹道:“老道活了百余岁,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余愿继续精研医道,造福苍生。”

    苏大为在一旁小声道:“既然孙仙翁想要多为百姓谋利,何不多设立医馆,助仙翁将医道发扬广大,令更多人学得孙仙翁的医术,造福百姓。”

    这话一出,李治和武媚娘都是眼中一亮。

    设立医馆,多召医者门徒向孙思邈学医道,如此一来,孙思邈短时间内,无法再借故隐遁,又为大唐多培养医官,此乃一举两得之便。

    若在平时,李治和武媚娘未必想不到,只是眼下担心着太子的病情,关心则乱。

    听了苏大为的“神补刀”,这帝后俩都大为满意,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也透着嘉许和勉励之意。

    孙思邈拈须苦笑:“这个……老道倒是无法拒绝,我活了百来岁,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这身本事若带进土里,也是可惜。”

    “孙仙翁修为高深,想来就算是活个两三百岁也是有的,如今正当壮年呢。”

    苏大为在一旁笑着,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孙思邈的马屁。

    说是马屁,也有大半真心。

    按传说,孙思邈貌似活了一百五六十岁,活脱脱的人瑞。

    “陛下还可替孙仙翁多多宣言医典,助孙仙翁将生平所学,著书立书,造福生民。”

    “阿弥此言甚合朕意。”

    李治连日来,少有这般高兴,忍不住哈哈一笑,似乎身体都轻便了许多。

    “陛下,先让老道替你诊脉吧。”

    “有劳药老了。”

    李治的身体情况与李弘不同。

    李弘是感染了肺疾。

    而李治的身体,是因为家族遗传,头风和心血管病,在李唐六代帝王都有遗传。

    这个遗传病是真没办法。

    只能从饮食和生活习惯里去尽可能调理。

    可惜李治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哪有那样的时间精力。

    他的病,一是家族遗传,二是自己饮食无节,也是遗传性的爱吃高油脂的肉食。

    最后就是朝政繁重,长期疲劳透支。

    忙完繁重的公务,还要应付后宫的各嫔妃。

    就算铁打的身子都会熬干。

    针对他的身体状况,孙思邈沉思片刻,给出药石调理,饮食有节,食不过饱,多骑马散心,多步行踏歌等法子。

    听起来并无玄奇之处。

    “身体就像是房屋,平时的打理,胜过被虫蚀蚁蛀,风雨摧坏后,再去修补。”

    孙思邈道:“老道这里还有一套五禽戏,是传自当年神医华陀,若陛下坚持去练,相信保住较好状态不难。”

    “药老费心了。”

    李治感激的道。

    待一些事交代好,李治命武媚娘亲自送孙思邈去歇息。

    就在宫里找一处偏殿安置,离东宫近一些,也方便随时为太子诊治。

    处理完这件事,李治看了一眼苏大为,忽然道:“阿弥,你随我来。”

    ……

    李治带着苏大为,来到东宫一处偏殿。

    苏大为目光悄然打量,发现这里有些像是太子的书房,殿中摆满了书籍,桌上有笔墨等文房用具。

    四壁洁净,只有几副字画,依然显得极简洁。

    那些字龙飞凤舞,以苏大为的水平只知是好,至好是谁的墨宝却是不认识。

    挂在壁上的画,看落款一副是本朝丹青大家阎立本的一副醉道士图。

    说起此画,还有些典故,显庆元年,僧道两门多有摩擦,长安道人那一方,常以梁人张僧繇的《醉僧图》来嘲笑沙门僧人。

    后来僧众不忿,于是凑了几十万钱,请阎立本画了这副《醉道士图》以做回击。

    后世这两张图全都留传下来,颇有意趣。

    苏大为看到阎立本的落款,立刻想起此老之前是朝中匠作大监,“昭陵六俊”和“凌烟阁”功臣图,都是他的手笔。

    还曾监修翠微宫及大明宫。

    如今此老应该已迁为工部尚书。

    前两年还收到狄仁杰大兄的信,说受到阎立本的赏识,多次向朝廷举荐他。

    四周的环境观察已毕,苏大为的目光,下一刻便落在太子日常学习的桌案上。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性格习好,从他的日常用品,特别是办工学习的桌面上,会透露出最多的信息。

    喜欢用什么笔,什么墨,是好奢华,还是节俭。

    桌上摆的什么书,是老庄,还是诸子儒法刑名?

    桌上有无写字,字如何,是急是缓?

    平日除了公务,还会读什么书,喜好如何。

    苏大为之前和安文生说过的,他会多观察太子。

    如今有了孙思邈,太子身体应当不会有大问题,剩下的,就是了解太子李弘的心性。

    决定今后是继续抱紧武媚娘,还是向李弘靠拢。

    这些,关系着未来的身家性命,不可轻忽。

    只看了一眼,苏大为便自动滤过无用的信息,目光被摆在桌中的一本书牢牢吸引住。

    李治走在前方,回头看了一眼:“你倒是有眼光。”

    说着,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本书道:“这是先帝在时,命虞世南编著的《帝王略论》,先帝常读,后来赠给了我,如今,我将它也赠予太子。”

    苏大为看着李治手里的这本书。

    封皮有些残缺,显得有些发旧发黄。

    显然曾被人无数遍翻看。

    看到这本书,苏大为突然记起昨夜安文生的那句话。

    “陛下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真不明白后世那些人,是怎么看出李治懦弱的。

    李治乃千古一帝,大魔王级别的好么。

    以二代论,上下数千年,几乎没有谁能真正比得上李治。

    帝国二代目,依旧开疆拓土,东征西讨,拓地千万里。

    这份功业,是实打实的。

    忽然记起来,前世在一篇文里,看过模仿李治与李世民对话的一段。

    李治:大。

    李二:雉奴,何事?

    李治:有人说我不像您。

    李二:这话过份了,观音婢对我情深义重生死不渝,来人呐,把造谣的拖出去腰斩!

    李治:不,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李二:那是什么意思?

    李治:他们说你是老狼王,我是小绵羊。

    李二:哦,这话没毛病。

第九十六章 帝王略论(下)

    李治:大,为什么连您也打击我,我差哪了?

    李二:你知道段志玄吗?

    李治:辅国大将军?当年您称赞他是当世周亚夫。

    李二:那小子当初是太原街头一霸,刚一来就把地头恶少混混全揍了一遍,仗着人高马大,成天在太原横着走。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跟他约了一架,他就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郑仁泰吗?

    李治:左屯卫将军?知道,他跟随您讨伐高句丽,很是英勇。

    李二:当年小子无所事事,瞧不上他爹的八品官,整天配个剑在街上晃荡,说什么“我是要成为季布的男人!”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一招呼,他也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公孙武达吗?

    李治:您是说东莱郡公吗?前些天听长史讲过,当年打突厥时,朝廷大军还在集结,有一支突厥部数千骑打算借道肃州,南渡吐谷浑。当时肃州刺史公孙将军率领仅有的二千本部兵马,在张掖河半渡而击,把突厥打了个全军覆没。

    李二:当初隋末大乱,遍地贼寇,有一次公孙武达走在路上,碰到一伙贼人拦路打劫,把他的钱财衣物都扒下来,又索要他的皮靴。公孙武达便抬脚让他们脱,那贼人刚一蹲下,公孙武达把人摁地上对脑袋就是一通暴捶,直接把贼人捶死了。

    李治:我知道了……后来他也跟了您对吧?

    李二:你知道丘行恭吗?

    李治:知道,是黑吃黑魔头。

    李二:我们还没入关那会,关中好几伙贼帅各自占山为王。当时行恭他们都在郿坞聚兵,刚好有一伙前隋的马奴从平凉牧监跑出来,被丘行恭知道,决定收了这批天赐宝马,于是找一天跟人约好,带上几百随从背着好酒好肉,来到奴贼的大本营。

    李治:后来呢?

    李二:一刀就把对面酋帅的脑袋给片下来。

    李治:……

    李二:雉奴啊!

    李治:大,什么事?

    李二:你今年十八了吧?

    李治:是啊。

    李二:该去黑道上历练历练了。

    李治:大!

    李二: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李治:大!!

    李二:嗯?

    李治:咩~~~

    ……

    好吧,以上全是戏言。

    李治确实比不上李世民。

    因为一代目李世民是开创基业者,白手起家,统御群雄。

    而李治是站在李世民留给他的遗产上。

    就从帝国二代目来说,李治极为优秀。

    “阿弥。”

    李治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心猿意马。

    他忙叉手道:“陛下,不知……”

    “这本书上,有太宗题的字。”

    李治没有回答,而是翻开书页,喃喃念道:“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他听过这句话,不过是在后世的史书里。

    不知李治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吧?

    是在暗示什么?

    “坐吧。”

    李治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他自己在太监的侍奉下,寻了张胡凳,垫了数层软垫后,方才坐下。

    见李治坐了,苏大为才在一张胡凳上? 轻轻落坐。

    只坐了半个屁股。

    “陛下找阿弥来? 不知有何事?”

    “最近? 你很不错。”

    李治拍了拍扶手:“特别是替朕和太子找来了孙思邈,朕一定要厚赏你。”

    苏大为忙道:“这都是臣份内之事,不敢求赏。”

    “我听说王玄策找过你了?”

    “是。”苏大为心中一惊。

    没想到王玄策才登门,李治这么快就知道了。

    看来李治现在对都察寺情报的掌握? 效率超乎自己的想像。

    这有点像是后世大明皇帝手掌锦衣卫监察百官的感觉了。

    好在他和王玄策也没谈什么犯忌讳的话? 所以倒也无惧。

    “王玄策是否提到了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是。”

    “说了些什么?”

    “他说……”

    苏大为暗自蠕动一下喉结? 定了定神:“他说法师西行一百余国? 有不少已经荒废? 那些小国不少在灭前,还想着复国,所以将财宝埋在地下? 以做复国之用。

    还说玄奘法师的书,可能会藏有线索? 因为法师当年一一拜访过那些国家。”

    “哦,你听了后如何感想?”

    李治不动声色的问。

    苏大为却是汗透衣背。

    他敢肯定? 如果刚才自己说的话里,稍有隐瞒或者不实,李治定会变脸。

    这是李治对自己的“考验”?

    “臣对钱财没兴趣。”

    苏大为抬头大胆的看向李治,迎着李治审视的目光:“臣自问生意做得不差,赚的钱,足够过上优渥生活,何况正如散朝大夫所说,臣是唐人,是大唐的臣子,何必贪恋胡人那点东西。”

    李治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沉思片刻微微点头:“不错,王玄策还不算糊涂。”

    看出苏大为有些紧张,李治接着道:“《大唐西域记》原本在你手上?你把他送入宫里来。”

    “这……”

    “放心,你都不在意,朕岂会在意那些东西,你既答应了玄奘法师,将书交给高昌国主后人,朕亦有成人之美,只用交到宫中,审阅一番,去掉一些不必要的文字,便即还给你。”

    原来是要搞审阅,去掉可能透露宝藏信息的文字。

    苏大为不由暗松一口气,同时庆幸自己对这些宝藏没有贪念。

    他站起身,向李治叉手道:“我现在就回去拿书。”

    “坐下,不急。”

    李治圆润的脸庞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朕想与你闲谈一二。”

    “是。”

    苏大为在李治的示意下,再次坐下。

    心里则是掀起波澜,不知李治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然而李治并没有很快开口说话,而是自顾自的翻着手里那本《帝王略论》。

    旁边的太监和内侍点燃熏香,又烹了茶汤奉上。

    李治接过喝了一口,又示意给苏大为一盏。

    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知道虞世南吗?”

    “臣不知。”

    “虞世南初仕南陈,陈亡后入晋王杨广藩邸,隋大业任秘书郎、起居舍人,江都兵变后虞世南辗转从夏王窦建德手下,来到先皇身边,任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又授秘书监。”

    苏大为听得连连颔首。

    别的也不太懂,但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秘书监这些,他是懂的。

    相当于大唐文化界领袖吧。

    “这本《帝王略论》就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检点历代帝王得失之书。”

    据后世历史学者考证《帝王略论》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通史性著作。

    它以时代先后为顺序,以帝王为中心,通篇由“先生”和“公子”的问对所构成。

    模式有就像是兵法书《唐李问对》。

    而秦王李世民命虞世南作此书,目地当然是“商略古今,以论古帝王为政得失,追述往古兴亡之道”,寻找治世安邦良策。

    再说直白点,就是如何做皇帝,如何提高帝王之术,和治政水平。

    通过从古至今的帝王所做所为,以问对的方式,分析那些帝王做决定的思维模型,分析利弊得失,从而提升自己的思维层级。

    苏大为在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了一番。

    可惜《帝王略论》这本书,不在他前世所看过的书目里,对这本书只有模糊印象,不知里面写的究竟是何内容。

    混合着龙诞香和麝香的香气从殿角升起。

    薄烟如幕。

    李治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大概是今日孙思邈之功,此时他的心情不错,精神也比平时要健旺一些。

    此时圆润的脸上,少有的浮现一丝红润。

    他略清了清嗓子道:“你可知当年先皇传这本书给朕,对朕说了什么?”

    “呃,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试探问。

    李治颇有些不爽的瞥了他一眼。

    苏大为忙改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治:“……”

    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上了:我讨厌话多的人。

    苏大为忙闭嘴。

    人家天皇大帝提问,不是要你回答的。

    只是为了抛个话头罢了。

    李治略带不满的扫了苏大为一眼,这才继续道:“你知道,朕看这本书,想到了什么?”

    苏大为摇头,不说话。

    李治也没卖关子,幽幽一叹,拍了拍桌上的书,轻声道:“当年太宗的局面,不容易啊……站在刚立国的大唐,往前看,哪有顺顺利利继位的太子,哪有能安稳坐住的江山。”

    “呃?”

    “继位八年就八王之乱的晋惠帝?继位三年就大权旁落的周天元?继位二年就被四位托孤大臣‘联署弹劾下台’的刘义府?

    为什么二百年来,所有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至高无上的皇帝,能得善终者,北朝一只手,南朝一只手,数都能数得过来。

    而即便是这些善终的皇帝,大半都不‘善始’,上位之前要么诛权臣,要么就是掀起‘不忍言’之变,要么常年亲征死在路上。

    若把死后继承人不出问题这一条算上,两百年来,能坚持下来的王朝,一个也没有。”

    手抚着《帝王略论》,李治侧脸看向苏大为,轻声问:“苏大为,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一瞬间,苏大为只觉得汗毛倒立,背后被冷汗浸湿。

第九十七章 托付

    大意了啊。

    没想到大唐皇帝李治陛下,居然不讲武德。

    拿这种帝王才会考虑的问题,来问自己。

    这好嘛?

    这不好。

    但是苏大为能怎么办?

    大概也只能提起精神,好自为之。

    阵阵寒气从脚下升起。

    这既因为话题太过敏感,又因为,李治的提问,如醍醐灌顶般,令苏大为脑中豁然开朗。

    皇帝,具体来说,是李世民眼里的皇权是什么样子?

    一般来说,后人无论怎么去猜测,都无法得知当事人的真实心理。

    但恰好,这个问题有答案。

    答案就在《帝王略论》里。

    而通过刚才李治提及的八王之乱,苏大为便明白《帝王略论》是一本怎样的书。

    自汉末到魏晋、五胡乱华,南北朝。

    神州破碎,腥膻遍地。

    隋朝成立不过数十年,后人觉得太短,但那才是那个时代真实的情况。

    宋文帝刘义隆上位便诛杀拥立上登上皇位的四位托孤大臣。

    周武帝宇文邕反杀了当初把他捧上皇位的宇文护。

    文宣帝轻易的赐死了开国四贵之一的高岳。

    更别说像元勰、兰陵王高长恭、宇文宪这些没有开国股份做背书的晚辈。

    这些英雄死得没有一丝水花……

    当然,也有如拓跋嗣这样被逐的皇子杀回京师,有萧道成这样的禁军将领改朝篡代,有陈蒨这样的军功宗室受军方拥立继位。

    高长恭死后,北齐只活了四年;宇文宪死后,北周只活了三年。

    李世民以“玄武门”之变,震惊后人,后世史学家都说大唐后来一系列宫中政变,都是李世民开了坏头。

    然而却没去想,李世民之前,谋逆、政变、血腥杀戳,才是皇权的常态。

    从魏晋到隋末,史书满纸皆是废、杀、弑、篡。

    当李世民从虞世南手里接过这样的《帝王略论》,对于未来的前途,恐怕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不是天可汗,不是万邦来朝。

    而是惊吓。

    首先得能活下去,才能谈以后。

    得到权力,然后就得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所以太宗皇帝对所有有威胁的敌人,展现异常的果决,狠辣。

    但是对臣子,哪怕是敌人手下投靠而来的降臣,都极尽宽容,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在李世民手下打工的,都基本得到善终。

    包括青史留名的“毒舌”魏征。

    数次把李世民气得当面笑眯眯,背后麻买皮,恨到抽刀砍桌子,都这样了还要忍。

    一直忍到魏征蹬腿。

    这是李世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对抗无形的潜规则,对抗两百年来破碎山河的历史惯性。

    他要为后世重塑“规则”。

    “朕继承太宗传的《帝王略论》,所得甚厚,现在亦将此传给太子? 将太宗的这份苦心和财富? 传承下去。”

    李治轻轻放下茶盏:“朕知,在你的位置? 能看到许多,有些事你看得比旁人更透? 所以和你说这番,望你明白,许多事,是不得不为。

    我们辛苦一点,后世子孙便从容一些。

    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苏大为心中凛然,向李治鞠躬道:“陛下一心为大唐社稷,为大唐百姓,臣……”

    “坐在这个位置? 这些乃是必然。”李治摆了摆手:“今天朕说得有点多了,因为你和旁人不同。”

    苏大为侧耳倾听,不敢胡乱表态。

    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摸准李治的意思。

    今天说得这些,实在有些太深了。

    深到令苏大为毛骨悚然,受宠若惊。

    这种话,在李治和太子之间发生,正常。

    在李治和他之间发生? 恐怖。

    皇帝与臣子这般交心,若非想杀,那便是异常信任,寄予厚望了。

    “太宗皇帝为朕留下了许多财富,《帝王略论》只是其一,朕也想像太宗那样做个好皇帝……”

    停了一停,李治双目凝视苏大为,眼中流露复杂之色,忽然道:“苏大为,你若能踏实磨练数年,未来太子那里,朕给你留一个位置。”

    苏大为一个激灵。

    他迅速起身,以大礼跪拜李治:“臣……臣谢陛下信任,一定忠心用事,好好侍奉太子。”

    李治的话,已经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态度一定要正。

    也不用玩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能力什么都抛一边,关键要突出一个“忠”字。

    态度最重要。

    这一瞬间,苏大为已经明白,李治铺垫了这么多,其实就有一个考验和托付之意。

    每个人的品性不同。

    有的人喜欢名利,有的喜欢权色,像苏大为这样的人,却有些无欲无求。

    你说他爱财。

    他取之有道。

    你说权、色,这些苏大为一点都不沾边。

    越是这种臣,一般帝王越是提防。

    不怕臣子有弱点,就怕臣子无欲无求。

    没有小欲,那就是有大欲。

    你说你一个做官的,权也不想要、财色也不想要,你想要什么?

    王莽未篡汉时,堪称东汉道德楷模。

    当然,此前苏大为也没有特别大的权力,并没有让李治太关注。

    但从苏大为创设都察寺,李治对他暗中的关注,与日俱增。

    直到此次上官仪案。

    李治才算看清苏大为这个人。

    觉得此人确实有能力,也有忠心,能办事。

    所以在孙思邈给太子看过病后,才特意拨一点时间,留给君臣二人来对话。

    对苏大为,他不用前途、财富、美色这些。

    而是晓以大义。

    何谓大义?

    就是太宗皇帝重立规则,打破和结束从魏晋到隋唐,两百多年权臣篡位的乱政,立万世之基,造福天下百姓。

    初当皇帝时,何曾想过什么天可汗,想过做大唐之盛。

    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像那个短命的隋朝一样,二代而亡。

    太宗故去,如今这个选择题交到李治手上。

    从做皇帝论,开疆拓土,使百姓安居乐业,扬大唐国威,这一切,李治都做得很好,甚至超乎预期的好。

    接下来的泰山封禅,就是李治想在有生之年,对自己身为帝王的成绩,呈献给上天。

    算是给自己,给太宗一个交代。

    剩下的,就是为帝国继承人铺路。

    太宗担心的事,李治同样担心。

    要如何做,才能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才能将大唐,这么大的家业,给稳稳托住,不致于生出什么乱子,不至于中途夭折,不会再经历废、杀、弑、篡,这些不测之祸。

    选中苏大为,一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是通过了层层考验。

    但方才的局面,仍然万分凶险。

    苏大为若有半分迟疑,一定会有杀身之祸。

    这宫中藏龙卧虎,只要李治一个命令,必定血溅五步。

    哪怕苏大为是异人。

    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异人。

    当年那些突厥狼卫能入宫中,全因李治另有计算,否则只怕连宫门都入不了。

    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想到的也很多。

    首先是自己的位置,确实比较敏感。

    如果他像贺兰敏之一样,只是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自嗨。

    哪怕他召集一些勇武之士,建立私人部曲,李治也不会正眼瞧一眼。

    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是微小的。

    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不值一提。

    问题就出在,苏大为的能力太强。

    论个人武力,他是异人。

    长安能独自拦下他的人已经不多。

    论统率力,他在军中的战绩,已经锋芒毕露。

    无论是军中,还是李治都清楚,待苏定方等老一辈的名将故去。

    大唐的新一代名将中,必然会有苏大为一席之地。

    此外,苏大为还有极强的情报获取和整合能力。

    都察寺、征倭、坐镇百济。

    这一切,都足以引起李治的警惕和重视。

    也正因为苏大为能力极强,李治绝不会允许他太向武媚娘靠拢,打压乃是必然。

    但,若苏大为想向李治靠拢,也存在许多问题。

    首先是他身上武媚娘的烙印,令李治无法全信。

    此外苏大为对功名权势,财富美色,都没有强烈外露的**,令李治更加猜忌。

    古之名将,如王翦外出带兵打仗,还要特地向秦王求田问舍,以求自污。

    昔年萧何也故意强占百姓田宅。

    不是要贪那点便宜,而是要留下污点,以便君王放心。

    苏大为这边,差就差在这里了。

    以致于回到长安后,李治还要绞尽脑汁,才能将他压一压,免得擢升太快,难以控制。

    再说苏大为如果投向李治,武媚娘会怎么想?

    李治最多再撑十年吧,未来数十年都是武媚娘得天下。

    怎么选?

    向武后,向李治靠拢,目前都不可行。

    门阀贵族的圈子,苏大为更是不用想,那个圈子更加排外。

    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太子。

    苏大为投靠太子李弘,李治不但不会怪罪,反而会推上一把。

    武媚娘也不会有意见。

    李治对苏大为的安排,有点类似当年李世民对苏定方。

    先验证了其能力,以及忠诚。

    然后再让苏定方坐冷板凳,磨炼十几年。

    待太子继位,前有苏定方,后有苏大为。

    便是上代帝王留给太子的一笔宝贵军事财富。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后,苏大为便是心甘情愿的向李治大礼参拜,口中称谢。

    心中同时明白,眼前这一关,他算是闯过了。

    最近的杀身之祸暂时解决。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太子李弘那里。

    跟着李弘,未来最大的挑战便是,按史书记载,李弘在李治封禅泰山后突然暴毙。

    这特么……

    自己上了李弘的船,但太子却死了,这简直比那啥建国前投**还惨。

    首先要保证李弘活下来,其次还要保证李弘一直是太子。

    最后还能顺利从武媚娘这种大魔王手中顺利登基。

    正在心乱如麻,耳中听到李治清冷的声音:“大理寺那边你以后不用去了,朕,封你为左右典戎卫右典副卫率,秩从四品上。”

第九十八章 太子设宴

    左右典戎卫,原名太子卫率。

    是太子东宫府的官职之一。

    这个职务自秦汉便设立,一直延用到隋唐。

    唐龙朔年间,李治和武媚娘给朝廷中许多官职更名,左右卫率也改称为左右典戎卫。

    名称虽变,但职能不变。

    是掌太子府的兵仗仪卫。

    与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分辖所属折冲府。

    简单来说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实权,按着章程点卯,节庆或重要日子,安排一下太子的仪仗即可。

    从品秩上说,苏大为现在军职为正四品下,品秩并没有提高。

    然而看官职不能这么看,从朝廷的官,变成东宫太子的官,这可以视为天子的一种恩赏,是天子信任的表现。

    虽然没实权,也没升官,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权当镀金。

    从今以后,便是打上太子府人马的烙印,没法跳船了。

    苏大为心中苦笑,百般滋味上心头。

    看来李治是打定主意,藏他几年,好好磨一磨性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进入到一个平静期。

    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来,在长安最清闲的一段时光。

    都察寺那边,三位掌实权的少卿,所整理的卷宗和事务,每十日向苏大为请示一次。

    若苏大为有事,他们也可自行决定。

    大理寺的职务解了。

    长安县不良帅的职务早就交还了。

    苏大为身上,如今除了军中的散秩官,就是挂了太子府的典戎卫。

    还是个副职。

    头上还有个右卫率。

    至于顶头上司右卫率,苏大为第一天去点卯,看到对方眼中忍笑促狭的模样,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站在面前的,一脸络腮大胡子,腆着个啤酒肚,身高体壮,一身铠甲的大将,赫然是程处嗣!

    “处嗣,你……你是右卫率?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程处嗣向苏大为呵呵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可以一起共事了,放心,以后我罩着你。”

    他的身高比苏大为还矮上半头,这一下仰着头拍打着苏大为肩膀,场面颇有些滑稽。

    苏大为开始还有些惊讶。

    转念一想,其实也算题中应有之意。

    当初的那批军二代小伙伴? 尉迟宝琳已经袭封鄂国公的爵位? 右领卫大将军,正三品,掌宫禁宿卫。

    苏庆节现在是左武邑县公? 尚辇奉御。

    这个职务品秩正五品? 属殿中省尚辇局,主要负责皇帝出行的车乘仪仗。

    算是一种荣誉职务。

    程处嗣则被封明威将军? 折冲府都尉,并及太子府右卫率。

    明威将军是武散官,从四品下。

    右卫率的品秩稍高,正四品上。

    至于薛仁贵? 则因功封右领卫大将军。

    品秩同尉迟宝琳一样。

    尉迟宝琳是实职? 每日要在大明宫中任事,而薛仁贵是虚职,主要是彰显荣耀。

    另外,薛仁贵从辽东战场撤下来后,直接一纸调令? 匆匆赶去西北,填防备胡人及吐蕃那个大坑去了。

    他目前任瓜州府长史,在瓜州刺史手下任事。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有程处嗣罩着,苏大为除了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一边教李客武艺,一边陪着聂苏和柳娘子,闲暇还看点书。

    如此过了月余,这天他刚在卫率府点了卯,正想像往常一样翘班回家,不料却被程处嗣喊住。

    “阿弥。”

    “什么事?”

    “你最近也太懒散了一点,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在太子面前多表现?”

    “太子面前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前了,再说那种抛头露面的事,我也懒得做。”

    “还是一个懒字。”

    程处嗣拍了拍自己的大肚,斜瞥着苏大为,颇有一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你可知这月余,有多少人在我面前说你散漫?再如此下去……”

    “当初谁说要罩着我的?”

    “呃……”

    一向外表粗犷,实则精明有余的程处嗣一时噎住。

    他瞪了瞪眼,摸着下巴上的浓须道:“好吧好吧,我是说过……别说兄弟不罩着你,眼下机会来了,今日太子要设宴,需要一些帮手,你带几个人,替我过去应付一下场面。”

    “那你呢?”

    “把机会让给你,我自然就值守宫中罗。”

    “呸,你少来,是不是约了宝琳去喝酒?”

    “咳咳,看破不说破,还是好兄弟。”

    “恶贼~”

    ……

    苏大为还是乖乖去太子府帮忙去了。

    一来是程处嗣开口了,二来,他也确实想近距离,多观察一下太子。

    太子李弘,对苏大为来说不算太陌生。

    当年去百济前,武媚娘曾专程向苏大为介绍诸子女。

    并曾当着李弘等子女的面,要他们对苏大为以“叔”视之。

    不过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生在皇家,亲情有时候都抛一边,他这个一出去就是多年,跟太子公主们几乎没见过几面的外人,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话虽如此,如今身为东宫臣属,为将来计,还须多解李弘的品性为人。

    是否真的像朝中官员们传颂的一样仁德。

    李治曾夸说李弘“仁爱类我”。

    意思就是“和我一样善良”。

    这话听在苏大为耳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钟鼓报时声响了数响。

    东宫中,侍女婢嫔依次在席间摆上果蔬菜式,殿中香气缭绕。

    殿角的香炉腾起阵阵香雾。

    唐人爱香,拜河西走廊连通东西贸易所赐。

    从西域的各种香料源源不绝的汇聚于长安,再分发天下。

    唐人从皇室,到世家大族,乃至富户百姓,无不爱香。

    日常除了衣物要用香熏。

    屋中要用香炉。

    就连随身都会带着香囊。

    而且唐人的香囊并非后世的布袋香囊,而是金银所制,实为袖珍熏球。

    无论主人如何行动,内里装香的机括都始终保持水平,香料不会洒出半分。

    苏大为带了几名右卫率的将士,原本以为是要替太子打仪仗和撑门面,结果到了东宫才发现,值守和充门面的礼仪官早就安排好人了。

    他带着将士只在殿门旁的偏厅候着。

    苏大为也没等候多久,就被太子府内小太监传唤入内。

    一进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席中的太子李弘。

    比起过去,李弘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眼中多了些少年人应有的神采。

    见到苏大为,李弘主动站起身,向苏大为行礼道:“弘儿见过叔叔。”

    苏大为吃了一惊,忙侧身避让,口称不敢。

    然后向太子叉手礼道:“当不得太子厚礼,我乃太子之臣。”

    “母后曾言,‘苏大为与我亲如兄弟,尔等皆以叔视之’。”

    李弘笑道:“还请叔叔入座,不然让母后知道了,定会怪罪弘儿无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大为只得一边称谢,一边按李弘的示意,在太监的引领下,在李弘左手边这一席坐下。

    入座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打量一下全场,发现这次太子东宫的酒宴,请的人并不完全是东宫臣属。

    首先,坐在离李弘最近位置的,乃是孙思邈孙仙翁。

    此老鹤发童颜的脸上,眼中神光灿然,他手拈白须,正向自己微笑颔首。

    一见到他,苏大为立刻明白,太子身体快要大好了。

    这次是李弘私人的一次“答谢宴”。

    主角应该便是李弘和孙思邈。

    坐在苏大为身侧的,是一位年长的官员,身穿官服,坐姿挺拔。

    看他的面容清峻,三缕黑须从颔下生出,一双丹凤眼微眯着。

    气质像是位饱学大儒。

    李治主动介绍道:“叔叔,这位是吾师郭瑜,现为崇贤馆学士。”

    苏大为向对方叉手行礼道:“见过郭学士。”

    郭瑜,原为太子洗马,在贞观年前,受诏助玄奘译经。

    一身学问精湛。

    李弘为太子后,李治令其教导李弘功课,曾向李弘讲解《春秋左氏传》。

    郭瑜也轻轻回礼:“苏副卫率。”

    苏大为暗自苦笑,在座的除了孙思邈地位超然,只怕自己的官职最低微了吧?

    李弘依次介绍道:“叔叔,坐郭师旁边得是王及善,如今是左奉裕率。”

    苏大为心中略一思索,记起此君的父亲是王君愕。

    王君愕是唐初将领,随太宗征辽东时,大战高句丽于驻跸山,力屈而死。

    太宗深痛悼念,追赠左卫大将军、都督六州军事、幽州都督、邢国公,陪葬昭陵。

    王及善年纪大约四十有余,看上去面貌威严,目视前方,不苟言笑。

    见苏大为向自己行礼,此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苏大为多看了他两眼,见他双耳极大,忽然记起来关于此人的一些事。

    据说太子李弘居东宫时,曾有一次宴饮玩嗨了,命东宫臣属拿大顶,玩倒立。

    轮到王及善时,他拒绝道:“殿下自有乐官司,臣只应当守自己的本职,这倒行而舞不是臣的任务,臣如奉命,恐怕不属对殿下辅佐之事。”

    李弘闻言赧然道歉,此后越发敬重。

    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后特别奖励了王及善,赐绢百匹,不久又授右千牛卫将军。

    苏大为再次深看了王及善一眼,暗道这是个有底线,为人方正之人。

    李弘再介绍道:“王及善坐旁的,是司尉少卿杨思俭。”

    说完,李弘的面上微有些羞赧:“这位也是我未来岳父大人。”

    苏大为忙向杨思俭叉手行礼。

    司尉少卿只是从四品,苏大为品秩比对方还高,但架不住人家这身份。

    太子岳父啊。

    苏大为猛然记起,这位杨思俭据说有一位女儿极为美丽,李治知道后,特地为太子指婚,已经定下婚约。

    不过这事后来有点糟心。

第九十九章 兰陵入阵曲

    据史载,在太子与杨思俭之女成婚前,贺兰敏之突然狂性大发,将杨氏之女给那啥了。

    这是桩皇室丑闻,史书轻轻带过。

    只说后来将贺兰敏之流放,为太子另选太子妃。

    苏大为多看了杨思俭两眼。

    这个倒霉蛋,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大约四旬年纪,身高臂长,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甚是英伟。

    难怪能生出美丽的女儿。

    可惜了。

    不过等等,他抬眼看到对面席位,也就是太子右手边坐着个熟人。

    年纪二十上下,两眼微眯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弃之色,不是贺兰敏之还能是谁。

    这特么,冤家路窄。

    苏大为暗自腹诽。

    想想后来贺兰敏之淫未来太子妃这档子破事,再想想身边坐着杨思俭,这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本来我还想请许敬宗和许圉师,不过许敬宗病笃,许圉师现在不在京城,只能作罢。”

    龙朔元年,李弘召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和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李治赏赐绢帛三万段。

    所以许敬宗和许圉师等人,于李弘有半师之谊。

    如果可以,李弘大概是想把所有人都凑齐。

    只不过……

    上官仪那瓜货就不提了。

    许圉师,在龙朔二年,因其子许自然打猎误射杀农人,圉师隐而不奏,被李义府趁机弹劾。

    当年十一月下狱,次年三月贬官虔州刺史,后来又贬为相州刺史。

    现在还在河南那边猫着呢。

    李弘指了指贺兰敏之道:“敏之,叔叔认识的,我就不多介绍了,坐他一旁的是敏之的好友明崇俨,坐明崇俨后面的是百济扶余丰。”

    好家伙,全都是熟人啊。

    苏大为目光略有些古怪的看过去。

    贺兰敏之能来正常,毕竟和太子是亲戚,这货又是个二皮脸? 大概也想明白要抱太子大腿。

    不过这扶余丰是怎么回事?

    当年辽东正是自己一手打破倭军,活抓了复国的扶余丰。

    这家伙是个猾头? 没甚节操的。

    而且做为降人? 身份略有些敏感吧?

    留意到苏大为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扶余丰的脸色一变,条件反射般啪的站起来? 很快向苏大为行大礼参见:“丰? 见过都督。”

    苏大为先是一愣? 接着失笑道:“我现在不是什么都督,只是太子府右副卫率。”

    “是是,一时失言了,实在是当年都督的武勇……”

    扶余丰伸手,做势在自己嘴上轻打了两下:“瞧我这张嘴。”

    李弘笑着伸手道:“扶余丰你坐下吧。”

    说着他向苏大为解释道:“扶余丰一心归化大唐? 现在也入了弘文馆? 与王子安相熟? 这次宴请? 我想多听听各地风俗,于是将他也请来。”

    王子安?

    那就是王勃了吧。

    这扶余丰什么时候跟王勃混熟了?

    李弘接着道:“本来我还想请那位叫高市的前倭王? 不过此人胆小,居然托病不出……对了? 叔叔之前镇百济? 征倭岛,对他们俩应该都熟悉了。”

    没等苏大为说话,扶余丰用力点头:“熟!我等与苏郎君,熟到不能再熟。”

    能不熟吗,就在此公手上,被生擒活捉,国也被破了。

    如今成为大唐阶下之囚,皆拜苏大为所赐。

    扶余丰笑着笑着,眼角都笑出来了。

    李弘看了一眼殿外,向苏大为笑道:“叔叔你看,我说子安,子安便来了。”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向殿门,正好看到提起衣衫下摆的王勃,正快步走入殿中。

    刚入殿走了几步,还不及向李弘行礼,王勃突然察觉有一道凛然的目光投向自己。

    一转头,刚好与苏大为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脸上先是吃惊,接着是尴尬,最后略一迟疑,向苏大为微微颔首,然后站在殿中,向李治叉手行礼道:“子安,见过殿下。”

    “就等你了,快入座吧。”

    李弘抬起手里一柄玉如意,指了指贺兰敏之那边。

    即太子右手的席位。

    “殿下且慢。”

    王勃向太子行礼道:“沛王也来了,不知……”

    “二弟也来了?”

    李弘霍然站起,伸颈顾盼:“人在哪呢?”

    “大兄,我不请自来,不会怪我吧?”

    一个略显尖锐的少年笑声响起。

    沛王李贤在数名太监的陪同下,向着殿中走来。

    李贤,初封潞王,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同时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加扬州大都督。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而他的年纪,到麟德二年的如今,不过才十一岁。

    按正史,到大唐上元二年,太子李弘猝死后,李贤被册立为皇太子,期间三次监国,得到李治称赞,朝野拥戴,以及武媚娘猜忌。

    后来因谋反罪名,被废为庶人。

    又被酷吏丘神勣逼令自尽。

    后被唐睿宗追谥为章怀太子。

    对了,李贤还有首诗颇为有名,就是那首《黄瓜台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后世某岛有位首富大善人,曾以此诗隔空发话:“黄台之瓜,何堪再摘”,结果适得其反,掀起骂声一片。

    苏大为默默注视着李贤,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郎,脸圆圆的,看上去颇为讨喜。

    他的相貌,比清瘦的李弘,更像是李治。

    两眼眯起,嘴角上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苏大为见李贤与王勃对视了一眼,又一齐给李弘见礼。

    心中暗道:历史上,李贤招募王勃做王府修撰,没想到这么早两人便已经熟识了。

    虽然成就一段佳话,但这份王府修撰的经历,对王勃并非是什么好事。

    王勃入王府后,因过失被贬。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时记不清了。

    就在他思索回忆的时间里,李贤已经被大他两岁的太子李弘,请入了席。

    李贤自然坐在右手第一位,将神色颇有些郁闷的贺兰敏之挤为右手第二席。

    接着又在李弘的示意下,李贤很自然的向苏大为遥遥拱手笑道:“贤,见过叔叔。”

    “殿下客气了。”

    苏大为忙起身避席。

    李弘笑道:“叔叔请入座吧,人都来齐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苏大为坐入席中,目光在李弘和李贤两人间转了转。

    太子李弘,十三岁。

    沛王李贤,十一岁。

    这才后世,大概就是小学五年级和初一的区别。

    怎么看都是孩子。

    但是在大唐,特别是皇室成员中,已经不算小了。

    想想当年太宗李世民,十四岁便提刀砍人,咳,是兴兵起义。

    李治每次跟武媚娘跑去东都洛阳度假,都是留下李弘这倒霉孩子监国。

    这在后世,妥妥的童工。

    但在大唐皇家,此乃正常操作。

    李弘首先说了一番致词,大意是他的身体如今大好,首先感谢孙思邈老神仙,精妙的医术,有再造之恩。

    所有人,在李弘的示意下,首先举杯向孙思邈遥祝,祝孙老仙翁,身体安康,谢孙老神仙妙手回春,医好太子。

    喝过第一杯后,第二杯,李弘是感谢苏大为。

    谢苏大为帮其找来孙仙翁,话里隐隐还有暗赞苏大为对武媚娘和李治忠诚之意。

    同样的话,由另一人说,或许会觉得有些刻意。

    但自李弘口里,话语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赞,不愧是皇家教育出来的皇子,李弘也好,李贤也好,待人接物,都予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尤为难得的是,李弘丝毫没有架子。

    这一点,李贤还稍显稚嫩,举手投足间,多少流露一些天皇贵胄的自矜之色。

    李弘的第三杯酒,把郭瑜、杨思俭和王及善等人,都囊括进去,包括没来的许敬宗和许圉师,谢众位师长悉心教导之恩。

    三番酒过,李弦拍了拍手掌。

    一队乐师走入殿中。

    苏大为对乐礼不太熟悉,只看到这些乐师里,有琴,有鼓,有尺八,好像还有伽耶琴?

    另有些乐器,他几乎都没见过。

    一名太监出列道:“太子设宴,奏乐。”

    先是鼓声,细如豆粒,密密如雨。

    鼓声渐扬,如水之沸腾。

    中间一声清越声响。

    有琴音相合。

    接着是尺八吹响。

    音色苍凉而雄劲。

    苏大为听得懵懂,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何曲。

    一旁的杨思俭倒是个知趣之人,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此曲,乃是兰陵王入阵曲。”

    苏大为这才恍然。

    “兰陵王高长恭的曲子?”

    “是。”

    “这是……战阵之音吧?”

    苏大为现在才发觉,乐中音调锵铿,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太子其实颇为喜欢战阵之事,过去身体好些的时候,曾细细研读辽东战事的奏报,阅读兵部的奏折。”

    “原来如此。”

    兰陵王入阵曲,也叫大面。

    起源于北齐,盛于唐。

    是为歌颂兰陵王高长恭的战功和美德而做的男子独舞。

    随着乐声渐急,一名脸戴五彩鬼面,身着武将劲装的男子,从乐师身后,一跃而出,在殿中起舞,如搏斗状。

    席间众人,都在欣赏着歌舞。

    苏大为的注意力,却被两件事给吸引住了。

    第一件是贺兰敏之。

    虽在座中,贺兰敏之仍然频频向自己这边望来,眼神颇为不善。

第一百章 与太子论政

    第二件,是李弘与李贤。

    李贤虽然一边在看歌舞,但同时与身边的王勃低语,又暗指首席的李弘。

    这给人的感觉,似乎在背后讨论太子,颇有些不礼貌。

    多看几眼,苏大为突然记起来了。

    王勃任李贤王府修撰后,某次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为助兴而写《檄英王鸡》。

    李治得知大怒,认为挑拨二王相争。

    其檄中有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虽然,王勃是以挑拨二王相争而被贬,但其檄文最后写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分明有影射武后之嫌。

    对着二王说这些,王勃被贬不冤。

    但同时,李贤与李显一个斗鸡事件,就被李治敏感察觉到有臣子在其中挑拨。

    那么太子李弘和其余的皇子呢?

    苏大为可是记得很清楚。

    大唐从李渊一直到李隆基,这其中宗室斗争,皇子相残的政变不断。

    由政变成功夺权的共有三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唐隆政变。

    失败的也有三次:李承乾谋反、李贤谋反、太平公主谋反。

    仅有两个例外,一是李治继位时,没有发生皇子相残。

    二是李弘与其余皇子,没有发生相残之事。

    李治的确是宽弘之人。

    至少他的人设,便是以宽宏仁慈示人。

    而李弘……

    那是因为太短命了。

    如果李弘活得久一点,和其余皇子之间,未必没有流血之争。

    苏大为暗自思索着。

    酒宴过程倒还算平静,苏大为本着少说多听,一直默默观察着其他人。

    最多的是观察太子李弘。

    一直到近两个时辰,这场酒宴才告结束。

    孙思邈和杨思俭等宾客和臣属,均向太子致谢,然后各自告辞。

    苏大为刚跟着郭瑜等人走出宫,准备和其余卫率武士一起离开,没想到自后方匆匆跑上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道:“苏副卫率请留步,太子有召。”

    苏大为微微一愣,向身边的将士打了声招呼,跟着小太监走。

    ……

    东宫又叫春宫,是一大片建筑群。

    可以视为皇宫的微缩版。

    这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同样有前庭,中庭和后庭。

    后庭是太子的寝宫,前庭和中庭则是太子用来接见属臣,以及学习和议事的地方。

    苏大为对别的地方都不太熟悉,唯独对太子的书房印象较深。

    因为上次李治曾在这里,给他看那本《帝王略论》。

    也是在太子书房里? 将他划到东宫臣属中。

    这次太子李弘找他谈话的地方,同样是书房。

    不知李弘是为了表示亲近? 还是父子俩心有灵犀。

    “太子? 臣应召而来? 不知有何要事?”

    苏大为踏入书房? 先对太子叉手行礼? 然后才有空略微打量一下。

    和上次一样,书房并不奢华? 书架上堆了满满的书籍。

    桌案上的摆设也和上次一样。

    书房里除了侍奉的太监? 和记录太子日常言行的官吏,并无其他臣子。

    看来太子是想与他单独谈话。

    李弘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桌前摆着文房四宝,左右手堆了半尺高的书籍和竹简卷帛。

    桌家的铜炉正燃着熏香。

    这香也是孙仙翁特地调制的,据说对身体很有好处。

    李弘闻着这香? 味道在冷香中,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味道,这让原本因酒劲上头有些昏沉的脑袋? 清醒不少。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苏大为,隔着白色飘缈的香气,这位被母后视之为兄弟的男人? 身形挺拔,身材异常高大。

    就算在唐将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他的肤色黝黑,五官轮廓充满着坚毅。

    特别是一双眼睛,黑中透着光彩? 眼神坚定? 予人一种值得信赖之感。

    李弘起身拱手道:“叔叔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当在自家一样。”

    苏大为连称不敢。

    太子虽然没架子,但他可不能显得放肆。

    “叔叔,请坐。”

    “太子,召我来不知是?”

    “是这样……”

    李弘招呼着苏大为坐下,自己也随即入座。

    他微微沉吟了一会道:“叔叔,母后常跟我说,叔叔是朝中少有的坦荡之人,而且为人正直,弘儿有些事不明白,想像叔叔请教。”

    苏大为微微有些讶异,猜不透李弘是真有问题想请教,还是另有原因。

    “太子请问,若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太好了。”

    李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方才我在酒宴里,也曾向杨思俭和郭师他们请教,但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还有那个扶余丰,也是如此。”

    苏大为脸上带笑,心中则是想:你是太子,那些问题,做臣下的哪敢随便开口。

    方才在酒宴上,在《兰陵王破阵曲》之后,贺兰敏之犹未尽兴,向太子说再来个《秦王破阵乐》才好。

    结果被郭瑜等人劝住。

    《秦王破阵乐》属于大型歌舞,一是记录秦王李世民昔年起兵破敌的盛况,二是需要许多舞者和乐师配合,一般做为国宴和会见外国使节中的节目。

    此乐在后世仍有流传。

    苏大为也曾听过,一个据说是倭国正仓院收录的版本。

    太子日常宴会,若用此乐,未免显得太过隆重。

    李弘遂作罢。

    不过顺势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太宗皇帝十四岁起兵,为何能每战必胜,所向披靡。

    太宗皇帝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这种话题,别说郭瑜这种学者型的老师,就换苏大为,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答。

    所以郭瑜方才只能含糊过去,说些仁者无敌之类的面汤话。

    李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问完太宗的事,又向扶余丰问,他们百济为什么要攻伐新罗,又为何会输给大唐。

    这种问题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涉及到深层的政治和利益博弈。

    何况扶余丰这货也是个胆小贼猾之辈。

    直接借口肚子痛,要出恭,借屎遁了。

    他若真敢答,保不准明天李治一怒,能直接把这货发配到安西四镇去。

    想起方才席间之事,苏大为暗自有些担心。

    自己和李弘还不算太熟悉。

    如果他问一些敏感问题,自己答还是不答?

    正在思索着分寸问题。

    李弘已经向他亲切微笑,一脸好奇宝宝充满求知欲的模样。

    “叔叔,我常听老师说起大唐初创之事,一直很好奇,大唐因何而强,当时那么多割据一方的势力,为何独是我大唐能享有天下,叔叔可以教我吗?”

    呃……

    没有想得那么敏感,但也不是什么浅薄的问题。

    李弘能提这个问题,显然有一定的思维深度。

    苏大为看向李弘。

    这个只有十三岁大的少年,因为过去常年生病,脸颊不像李治那样丰腴,显得有些削瘦。

    可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上透着点红,两眼发亮。

    不但亮,而且眼神清澈干净。

    这双眼睛,就如白纸一般,充满着求知欲。

    “太子,能告诉我,你为何想问这些问题吗?”

    “因为……”

    李弘的手下意识的抓起桌上的一柄灵芝。

    那是一件由紫檀木雕刻的祥云状灵芝,拿在手里可以把玩,也可以充当镇纸,或者是挠痒痒。

    李弘抓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眼中透着一抹忧虑:“叔叔,我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我是太子,我将来是要继承父皇的基业,掌握这个国家。

    可是我自小生在宫里,从未远行过。

    虽然很多老师教我经义,教我道理,但……我真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大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唯一熟悉的只有身边的人,那些太监,还有大臣……

    父皇和母后去洛阳时,让我监国。

    可我每日就是听郭师他们念折子,还有六部的人来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我……我有时,会觉得害怕。

    害怕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害怕会令母后蒙羞,害怕会做错事……

    我真的很害怕。”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李弘。

    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太子,是武媚娘与李治的嫡长子。

    从小就被定为大唐帝国的太子。

    受到李治的喜爱,武媚娘全部的爱。

    从小受到的就是帝国最好的教育,以储君来做培养。

    按常人的想法,这样一位天子骄子,本应该自信。

    本应该据有太宗和李治那样的大气魄。

    但李弘在私下里,居然透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种柔弱感。

    苏大为先是吃惊,接着是没来由有生出一丝欣慰。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站起身向李弘道:“太子能这样想,已经具备有未来当一位好皇帝的潜质?”

    “叔叔,此言何意?”

    李弘一呆。

    看眼前的苏大为一副笃定的样子,脑子有些糊涂。

    他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何优点来。

    除了太子的身份,学识比不过郭瑜,带兵比不过苏大为。

    处理政务,更比不上许敬宗这些人。

    甚至每次说话,都会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笑话。

    虽然是善意的。

    但那也足以证明,他的见识,是多么得浅薄。

    比起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他简直如一张白纸一样单纯。

    这样的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何能管理诺大的大唐?

    以前身体不好,许多问题,他实在没精力细想。

    可是现在,经过孙思邈的医治,身体确实大为改善。

    他也有精力,可以去想想以后,去想想未来。

    “太子,我记得太宗曾对着朝臣说过一句话,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并不以自己九五之尊,天可汗的身份,便轻视天下百姓。

    而太子方才能问出那些问题,以臣所见,太子已经具备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品质。”

    “是什么?”

    “那便是谦虚。”

    “谦虚?”

    李弘细细咀嚼着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词。

第一百零一章 何以教我?(上)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我听说过。”

    李弘微微点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见苏大为眼神一片坦荡,甚至还有一丝欣喜和期许。

    李弘心里微微一动,暗道:常听母后说苏大为乃坦荡之人,心性纯良,朝中少有。

    居然会为我问这些问题而感到高兴,看来是真的关心我。

    想到这里,李弘抱拳向苏大为继续请教道:“舅舅,你说的弘儿似懂非懂,能否细说?”

    “你想做好太子,不负陛下和武后的期许,这是很好的。”

    苏大为放轻声音,用一种略带鼓励的语气道:“先前听你在酒宴上,问郭瑜他们太宗何以强,何以胜,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舅舅请说。”

    “军略上的事,暂不必细说,就说太宗用人之道。”

    “请舅舅教我。”

    李弘向苏大为深深一礼。

    苏大为忙侧身避让:“太子,不必多礼,咱们说回正题吧。”

    “好。”

    “太宗是雄才大略之主,他的用人,我以为是胸怀广阔,唯才是举。”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前次陛下与我论及《帝王略论》,说太宗想要打破自魏晋以来两百年来的乱局,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大胸襟,大气魄做不到。

    所以太宗理政时,无论之前有多少仇怨,只要肯为朝廷出力,太宗便能张开胸襟接纳。

    使人为其用,人尽其才。

    如魏征、薛万彻等,原来皆为仇敌,后来都为太宗,为大唐效死力。

    甚至草原胡族蕃将,皆愿为太宗而死。

    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李弘,见李弘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待他消化片刻,苏大为接着道:“太宗在世时,魏征屡屡进谏,丝毫不给太宗留情面,但太宗都坦然接受,并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以人为镜? 可以明得失’。”

    深吸了一口气? 苏大为总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以为,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许多事情? 一时不懂不要紧? 但只要有谦虚的心态? 能够听见有用的声音,在施政的过程里,不断揣摩和提升自己。

    如此? 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苏大为说完,李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眉思索片刻。

    过了半晌,见他眉头渐渐舒展? 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弘儿懂了? 多谢舅舅。”

    是啊? 不懂不要紧。

    身边有的是懂的人。

    但千万不能不懂装懂,而闭塞了言路。

    谁也不是生而知之,只要在做事的过程里,不断学习和揣摩,一定是能得到提升。

    李弘轻舒了口气,觉得苏大为说得比郭瑜等人要直白许多。

    但偏偏是这样直白的话,更容易让他理解。

    而且细细咀嚼,实操性颇强。

    苏大为一直留意着太子的神色,见太子眉头展开,心中也松了口气。

    自己对太子的脾性不太了解。

    有许多话,不敢说太深,不知会不会踩雷。

    目前来看,还算不错,比之前想的要容易接触。

    “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李弘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苏大为心中暗觉奇怪,不过话都到这了,肯定不能拒绝对方。

    “太子请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尽力为你解惑。”

    “方才问了舅舅,如何才能做一位明君,现在弘儿想问,何为政?”

    “嗯?”

    “我掌听父母与母后说施政,论政,政事,政体,可是何为政?”

    李弘仰着脸看向苏大为,清瘦的小脸上,又露出那副无辜而充满求知欲的表情。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避开视线,心中想的是:太子这神情……好像等待投食的猫啊。

    待他拉回心神,集中精力后,发现李弘这问题,还真有些不好回答。

    倒不是敏感。

    而是苏大为本身对唐人的“政”字,就不知如何去理解。

    不过看向李弘那仰着脸,可怜巴巴等待自己指点的样子,实在无法推托。

    何况他心理也有借此机会,与太子拉近关系的念头。

    略一思索道:“太子,你的问题……”

    “舅舅。”李弘眼神闪动,一脸求知欲。

    “咳咳,好问题,当真是好问题。”

    苏大为忍住笑意:“我没有陛下和武后那种眼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来说一下,供太子参考,有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太子不要怪罪。”

    “不会不会。”

    李弘抬起大袖,用力摆着手,一脸认真:“舅舅是真的关心我,弘儿怎么会怪舅舅。”

    “那我就说了。”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理解的政,是政治。”

    “政治?”

    “何谓政治?以我之见,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更大的利益,让大家都能享受到这份利益。”

    苏大为这话出来,李弘呆了一呆:“郭师说,君子谈义,小人才谈利……”

    “郭师说的是儒家的学问,但是这天下生民千万,儒生有多少呢?”

    “这个……长安太学、弘文馆,还有……”

    李弘这个实诚孩子,真的掰起手指头开始数了起来。

    苏大为忙道:“太子不用细数,只用想一个问题,大唐如今差不多一千七百万人口,这些人里,是朝廷的官员多,还是百姓多?”

    “自然是百姓多。”

    “想要治理好大唐,是否需要人数最多的百姓,生活安宁?”

    “是。”

    “若民安,朝廷治理起来,是否更容易,征招劳役、府兵,百姓才会愿意配合朝廷?”

    “是。”

    “所以太子,我以为,所谓政治,便是给百姓安宁的生活,百姓有衣穿,能吃饱肚子,才会拥戴皇帝,这即是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弘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苏大为所说的“政”,是要团结国家中的大多数人,给大多数人以看得见的好处,满足他们的期许,如此,天下才能安宁。

    “当皇帝是如此,那官员的‘政’,又是什么呢?”

    “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般来说,考虑天下就够了,如果想知道官员的‘政’是什么,太子不妨把自己带到不同官员的位置,去想一想,他们需要团结的大多数是什么,他们需要向谁负责。”

    “谨受教。”

    李弘,双手合扣,向苏大为郑重行礼。

    苏大为这番话,说的不如第一个问题那样直白,但是却更能启发李弘的思维。

    让他第一次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苏大为的答案,令他觉得,值得反复琢磨。

    百姓安宁,国家才安宁。

    百姓若不安。

    隋末乱世的景象,殷鉴不远。

    这一点,李弘自然是清楚。

    接受了苏大为这个逻辑之后。

    后面的内容,便能理解。

    团家国内最重要的人群,做为帝国的皇帝,要向大多数人的利益负责。

    只有令多数人安居乐业,才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得到多数人支持,皇位便能稳固。

    而团结大多数人,需要利。

    这利从哪来?

    按如今大唐的模式,可以向外扩张。

    向四夷,向西域,向辽东,去袭卷那些敌国,掳掠财富和人口。

    说来有些残忍。

    但君王首要向自己的国民,向本国百姓负责。

    圣母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

    “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

    李弘牵起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

    这孩子,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

    “太子,还想问什么?”

    “舅舅是否不便,若是……”

    “方便,必须方便。”

    苏大为胸膛一挺,正气凛然道:“能解释太子的问题,那是我的光荣。”

    李弘开心的笑了起来。

    苏大为心中颇为无语:这真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儿子吗?这笑容咋这么傻白甜,活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算了,考虑到太子在深宫长大,又不像李治那样经历过一系列的险恶斗争。

    苏大为换上一脸灿烂笑容。

    毕竟,李治和武媚娘都希望他跟着太子混。

    而且太子现在越单纯,就越容易建立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耐心,一定要有耐心。

    “舅舅,我想问的是,如何看待世家?”

    “嘶~”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可以供他随便发挥,李弘这第三个问题,可就十分敏感了啊。

    说世家,大唐最大的世家,不就是皇帝得李氏吗。

    “这个……”

    迎着李弘期待的目光,苏大为有些为难的道:“太子,你知道,我出身良家子,先父是不良帅,我家连寒门都算不上,这世家之事,非我所能知。”

    世家门阀这种话题,连皇帝都要闹头秃,谁碰谁死。

    苏大为不想跳坑里。

    信不信在这里和太子论世家,明天他的话就会摆在长安所有世家家主的桌案上?

    这大明宫里的千牛卫,还有执金吾,谁不是功勋之后。

    哪个不是军二代或世家门阀,五姓七家。

    说宫里消息跟筛子一样,不算夸张。

    李治和武媚娘那里,也许还能保密。

    太子这里,苏大为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舅舅,你知道山东五姓吗?”

    李弘拉着苏大为的衣袖,突然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何以教我?(下)

    “不知。”

    苏大为感觉颇为头秃。

    他毕竟是后世人,对这时代的门阀世家,了解不太多。

    之前对朝中事也是一头雾水。

    还是在执掌都察寺后,通过大量阅读信息,才算摸清一些门道。

    不过,在具体一些细节上,涉及世家门阀,若不求教安文生,他还是很懵逼。

    李弘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山东五姓中荥泽郑氏,郑善果。”

    停了一停,见苏大为没有打断的意思,他继续道:“其父诚,讨尉迟迥力战遇害,善果年九岁,以父死王事,诏令袭其官爵,受册悲恸,观者莫不为之流涕。

    其母出自清河崔氏,贤明晓于政道。

    每善良果理务,崔氏于阁内听之,若处事不公,母则不与之言。

    善果伏于床前,终日不敢食。”

    苏大为仔细听着,知道这说的是山东五姓中的郑善果。

    他记得这郑善果好像做过大理寺卿。

    甚有贤名。

    对了,好像是太宗朝的事,贞观年前此人好像做到江州刺史。

    不过人现在应该已经挂了,不知李弘提起这郑善果是什么意思?

    继续听下去。

    “隋末,治书御史韦云起冒死揭发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贼数实多,或减言少,官军失利,贼党日滋’。

    大理卿郑善果称韦云起所言不实,底毁名臣,妄议朝政。

    致韦云起被贬官,郑善果从幸江都。

    江都兵变后,宇文化及署郑善果为民部尚书,随至聊城。

    淮安王李神通围之,郑善果为宇文化及守城督战,为浪矢所中。

    后窦建德攻克聊城,俘获郑善果,嘲之曰:公隋室大臣也,奈何为弑君之贼殉命苦战,而伤痍若此?”

    虎牢之战后? 高祖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安抚窦建德故地。

    结果河北二次反,郑善果坐选举不平除名。”

    李弘说完? 一脸期待的看向苏大为。

    等待苏大为的评价。

    苏大为想了一会,才算理解他的意思。

    方才李弘说的? 和史书上记载的半文言差不多。

    大意是说郑善果少有贤名,但是长大后人就变了? 变得十分无耻。

    韦云起是忠臣? 但郑善果却包庇奸臣。

    在江都之变,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后? 郑善果又从贼。

    以致于替宇文化及守城? 被窦建德给抓了嘲笑。

    说他是隋朝的大臣? 却为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效力。

    简直毫无臣节。

    而在投奔大唐后,在高祖李渊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后,郑善果招抚不力,令山东再次反叛? 掀起刘黑闼之乱。

    简单来说,这位山东郑氏门阀的贵族? 欺上满下,助贼附逆,公报私仇。

    但居然还能留贤名于世。

    仔细想想,这其中的门道。

    会发现很多问题。

    首先是世家掌握了舆论喉舌。

    哪怕郑善果行为如此不堪? 在当代,乃至后世,居然都有贤臣之名。

    但是观他的作为,说一句无耻也不为过。

    第二层意思是,世家门阀勾连颇深,掌握了土地人口,掌握了地方基层舆论,皇权与其天然存在对立面。

    如何是好。

    第三层意思。

    阿舅你方才说好皇帝要像太宗那样有胸襟,连敌人里的人才,都要放下仇恨,吸纳为我所用。

    可像郑善果这样无耻之徒,也要收纳吗?

    这才是李弘想问的。

    苏大为皱眉苦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敏感了。

    说世家无耻,这等话,太子能说,他苏大为不能。

    就算李治那个位置,也是只做不说。

    面上笑嘻嘻,背后掏刀子,把那些不对付的世家,一个个给打发回家。

    权力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

    这是李治的权谋之道。

    这种活,李治能做,苏大为做不了。

    李弘,也做不了。

    “舅舅~”

    “太子,你这个问题很复杂,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大为沉吟道:“世家之所以存在,有其必然,事物一体两面,存在,有它的道理,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舅舅,你这是在和稀泥吗?”

    李弘拉着他的衣袖,有些不依道:“方才舅舅知无不言,怎么说到这里,便是支支唔唔?”

    苏大为看着李弘仰起的清瘦小脸,真想苦笑一声。

    这孩子,这是和稀泥的事吗?

    老子这就是在和稀泥啊。

    门阀贵族这玩意,从汉末,从魏晋南北朝兴起到如今,两百余年了。

    直到现在,大唐朝廷上也依旧充满了世家的身影。

    山东贵族,关陇军事贵族。

    哪一家是好对付的?

    就算李唐起家,本身是关陇一员,又是多靠了关陇军事贵族之力。

    这也就决定了,唐室是无法完全与门阀贵族摆脱关系的。

    我反我自己?

    提着头发能把自己攥离地面吗?

    李唐本身就是关陇门阀啊。

    若说科举这玩意,从隋朝时就开始搞了。

    但这玩意它还不发达啊。

    朝廷高官其本还是那几姓几家,轮流坐庄。

    寒门想上升都难。

    到李治朝,科举虽然一直在搞,但取士的数量,真的……不够看。

    那么几个人,跟庞大的门阀贵族官员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恐怕要到武周朝以后,武媚娘大刀阔斧的改革,大量提拔寒门,才将这个局面缓和一点。

    不是替武媚娘洗地,从客观上来说,武周朝的一系列政治斗争,主要斗的就是李唐宗室和世家门阀。

    对寒门升迁,算是利好。

    问了几遍,见苏大为只是不说,李弘未免有些泄气。

    他悻悻然的甩开苏大为的衣袖道:“舅舅,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的前提,是要我知,我不知的事,岂能乱说。”

    苏大为冲李弘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李弘情绪才算好一点,点头道:“舅舅说的是,是弘儿强求了,对了……”

    他想了想道:“舅舅和玄奘法师熟识?”

    “是啊,怎么了?”

    “说起来,这郑善果……”

    李弘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善果曾让一个未及年龄的孩子,在幼年出家,那个孩子,便是玄奘法师。”

    “还有这段因缘?”

    苏大为有些讶然,又无语的摇摇头。

    “因果难猜,如今郑善果和玄奘法师都已做古了。”

    “舅舅,玄奘法师我有印象,他很慈祥。”

    李弘踱了几步,叹了口气。

    “太子见过法师?”

    “嗯,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四岁的时候,刚被父皇册立为太子,结果当年就重病,父皇和母后怕我夭折,日夜陪伴在我身边,还请来玄奘大师为我祈福。

    在许多个日夜,我一张开眼,便看到法师慈悲的面容。”

    李弘的眉宇间笼上一丝忧愁。

    “法师的面容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但是法师已经不在了,思之怅然。”

    苏大为深深的看向李弘。

    发现他身上,透着一种离索,一种孤独之意。

    猛然想起来,虽然大唐太子,但李弘这些年,实在有些不容易。

    比之寻常家庭的孩子,还要悲惨一些。

    他是武媚娘的长子,可能武媚娘怀他时还在感业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李弘身下来,身子骨便有些柔弱。

    四岁重病险些夭折。

    病愈后,李治为他建造了一座寺庙还愿,就是长安城数座皇家寺院之一的大西明寺。

    后来为了感谢父母,李弘又在东都洛阳修建了敬爱寺。

    八岁那年,李治和武媚娘手拉手去了东都,留下八岁的李弘在长安监国。

    初离父母的李弘日夜痛哭。

    后来被父母带在身边,在新落成的洛阳合璧宫里,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极为快乐的夏天。

    还在年幼时,他读《左传》,感概那些为了权力弑君之人的残忍,掩卷叹息。

    最终向郭瑜说,不忍心看这些残忍之事,请求教授别的功课。

    于是改读枯燥的《礼记》。

    大部份孩子都喜欢故事多的《左传》,而李弘却不是。

    在李弘心中,父母之情,是年幼多病的他,心中唯一的一抹温暖,他不忍有任何事物,去触碰心中的亲情。

    尽和他出生在权力中心,尽管他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取胜,而沾满亲人的鲜血。

    他的庶出长兄李忠,因为谋逆案,不久前被父亲李治赐死,无人敢收尸。

    当时病重的李弘听说,上表乞求礼葬庶兄,李治准了。

    这就是李弘,一个内心柔软多情得太子。

    联系到历史上,他最后早早离世的结局,怎能不令人唏嘘。

    “阿舅,你在想什么?”

    “嗯?”

    苏大为被李弘拉了拉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忙向李弘道:“刚才想到一些事,太子还有问题吗?”

    “还有一个。”

    李弘倒是毫不客气。

    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仰头看向苏大为时,这双眼里,隐隐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种眼神,令苏大为心中一颤。

    他太熟悉这眼神了。

    当年的聂苏,也是如此。

    那是一种在尘世中无比孤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眼神。

    苏大为心中叹息,向李弘道:“太子想问什么?”

    “舅舅,你方才说,你出身良家子,那应该未进过学?我听闻舅舅用兵很厉害,任熊津都督时,对政务也做很好,弘儿十分好奇,舅舅你怎会懂那么多东西?”

    “呃……”

    这真是个好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婚事

    苏大为想了想才道:“太子,像苏定方将军,他也是良家子出身,幼时并没有念过书,开国初年的将领中,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是如何有后来的能力呢?”

    “这个……”

    李弘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苏大为接着道:“我以为,能力与个人的求知,以及实践分不开,在做事的过程里,开始不会,熟悉以后就会了。

    在这个过程里,通过实践来不断检验,修正,自然就提升了。

    如果太子觉得我知道的多,那大概是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比较多,想得也会多一些。”

    “求知与实践?”

    李弘咀嚼着苏大为的话,若有所思道:“舅舅说的,我定会多加揣摩。”

    “一家之言罢了,比不得那些大儒。”

    苏大为见李弘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总算松了口气,寻了个机会告辞离开。

    走出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李弘站在门边,还向自己遥遥拱手致意。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莫名有些不舍之意。

    这孩子。

    苏大为心里竟觉得李弘有些可爱。

    质仆,率直,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李弘本性是纯良的。

    不过想做帝王,光凭这点远远不够。

    想想自己所知的那个未来,武周天下,苏大为心里竟隐隐有一种冲动。

    要不要试着,帮李弘登上那个位置?

    改变历史?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如心中的野草般疯长。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

    深吸了口气,他将心中这份冲动暂且压住,回身向李弘深深一礼,方才离开。

    ……

    “秘阁郎中,近来可好,登门打扰,乃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苏大为对着李淳风家大开的宅门,向着站在门后,一脸古怪的老道叉手行礼,态度放得极低:“还请郎中能帮衬一二。”

    “滚!”

    李淳风回了他一个字。

    “这里又没外人,你这般做给谁看?”

    李淳风眯眼拈须道:“平常去你那,也没见你如此守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说吧,何事?”

    “嘿嘿? 就知道瞒不过李郎中。”

    苏大为一边移步跨过门槛,一边向李淳几凑上去道:“我与聂苏想寻个吉日把亲事订下。”

    “咦? 好事啊。”

    李淳风微眯的双眼打开? 闪过一抹惊讶:“老道还以为你们要一直拖下去,总算要成婚了。”

    “但还有一个麻烦处,聂苏一直与我娘同住,这亲事礼节上……不能太亏了聂苏,所以我想? 要不李郎中你收聂苏做女儿,到时我上你府里来迎亲。”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他颇有些懵逼的看向苏大为? 额头的皱纹随着瞪眸? 都堆叠起来:“你……老夫这年纪? 做他祖爷爷都够了吧?你让小苏做我义女?”

    “年龄算什么,关健您老德高望众? 辈份够? 你就说我这提议如何?”

    李淳风被他一问,脑中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聂苏时的惊艳感。

    那女娃,真是一块美玉。

    只不过他不方便抢人? 只能表示羡慕。

    如今苏大为的提议? 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 心中不免有些意动。

    他多看了苏大为两眼,没有立刻答应。

    伸手示意道:“门边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唐朝婚礼习俗是六礼。

    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在迎亲过程里,还有催妆、障车、下婿等。

    其复杂的程序礼节,比后世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对苏大为来说,最麻烦的还是于给聂苏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聂苏在大唐的礼仪下,可以抬头挺胸的以新妇过门。

    之前想过许多家,最终,苏大为还是觉得,李淳风这里更合适。

    现在就看李淳风的态度了。

    若李淳风不愿意,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但是婚事,只怕会更加耽搁。

    这事,苏大为和聂苏急,柳娘子更急。

    每天回家都要问上几遍。

    哪怕两人好得可以同吃同睡,但没拜过天地,没行过礼,便始终不算唐人眼里的夫妻。

    这对聂苏也不公平不是。

    “李郎中,你意下如何?”

    一走进李淳风的书房,苏大为就急着向李淳风追问。

    然后才有时间看了一眼李淳风书房的布置。

    一般来说,书房是随着主人的性格走的。

    喜好、气质、品味,全在里面。

    李淳风的书房,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一个道人的丹室。

    房间壁上摆着伏羲八卦图,周边还有生克变化。

    另一面壁间是书架,装满了道经。

    书桌边的香炉比寻常人家的要大,看着倒有点像是炼丹炉。

    桌上摆着一个袖珍版的浑天仪,青铜所制,模样精美。

    再一抬头,房顶上以黑白二色绘有星图,如置星空之下。

    “李郎中,你这……”

    “老夫这书房如何?”

    “不错,不错,很有品味。”苏大为含笑道。

    “品味?”李淳风念叨了一遍,摇摇头:“你嘴里总有新奇之词。”

    “李郎中,方才我说的事?”

    “你这事算是求我?”

    李淳风伸手示意苏大为入座,自己也同时在桌前坐下。

    苏大为双手摆在膝上,脸上堆起笑容,向他点头道:“是求李郎中,行个方便,毕竟之前李郎中也一直很喜欢我们家小苏。”

    “什么你们家的?”

    李淳风两眼一睁,眼中透出凛然之色。

    他拈须义正辞严道:“若是拜我为义父,小苏就是我李家的人。”

    “呃……这么说,李郎中是答应了?”

    苏大为喜出望外。

    “原则上老夫同意,但是……”

    苏大为的笑容略微一僵。

    一听但是这个转折,就知道事情还有变化。

    “但是什么?”

    “但是老夫收女,总不能草率吧?收女也得有个章程,还有,你苏大为求老道办事,就这么空着手来?”

    李淳风拈着须,微微一笑:“礼数呢?”

    “李郎中放心,稍后我一定备上重礼。”

    “你啊,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难不成你求人办事,便是空着手来?”

    李淳风冷哼一声:“就算你去友人家登门,也不可能两袖清风便来吧?”

    “这……”

    “看来小苏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丝毫也不上心。”

    “李郎中,礼数我有的。”

    苏大为忙挺起胸膛。

    无欲则刚,他现在有求于李淳风,自然没法像过去那样,在李淳风面前保持超然。

    整个人气都弱了几分。

    摸了摸身上,钱自然是没有的。

    大唐那五铢钱,不可能随身带多少。

    而且寻常财物宝货,只怕李淳风也不放在眼里。

    摸了摸身上,在李淳风略带促狭的目光下,苏大为伸手入袖,深吸了口气,取出一物,双手递到李淳风面前。

    “这个东西,是我自倭国神道教那里得来的,据他们说,名为‘圣卵’,如果能破解孵化之法,能育出珍奇异兽,有些像是古之山海经中记载的兽类。”

    “山海经?”

    李淳风接过那枚卵:“山海经中记载的,大多为诡异。”

    “啊!”

    苏大为一愣,这个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正因为太反他的常识了,令他一时有些惊异。

    “神道教的圣卵?”

    李淳风五指拈着那枚卵,眯眼打量。

    这枚卵,是当初神道教巫女雪子入长安时,亲手交给苏大为的。

    神道教之前与苏大为的约定。

    便是苏大为交出孵化圣卵之法。

    为此,苏大为当时就向雪子讨要多一些圣卵。

    之前雪子到长安,就是为了亲手将圣卵交给他。

    不过,神道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圣卵,苏大为就这么随手拿出来,转送给李淳风了。

    “李郎中,你看,这做为‘礼数’可好?”

    “也好。”

    李淳风不动声色,将那枚圣卵纳入袖中。

    “这礼数,老道收下了。我与你定个日子,你把小苏送上来,我依礼收她为义女,再之后纳彩、问名、纳吉那些事,可以一并办了,老道愿意玉成你们俩的好事。”

    “如此,多谢李郎中了!”

    苏大为大喜。

    站起身,向李淳风叉手礼致谢。

    “慢着。”

    李淳风摆手道:“你先别急。”

    苏大为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抬起来,一脸错愕,又有些担心的问:“李郎中,还有何事?”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老道不为难你,更不会为难聂苏。”

    李淳风站起身,笑眯眯的轻拈长须道:“老道第一眼看见聂苏时,就觉得这小娘子不得了,灵气之充沛,是我生平仅见。

    跟她比起来,老夫那些儿孙们,简直上不得台面。

    若老夫能有女如此,用心调教,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只可惜,她一心只愿跟着你。”

    说到这里,李淳风斜眼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知你有何魅力。”

    苏大为心里松了口气,笑道:“聂苏有她自己的想法,承蒙李郎中看中,以后她是您的女儿,你可以好好教导。”

    让聂苏认李淳风为义父,心中未尝没有存着点别样的心思。

    当今大唐异人之中,论及修为和见识。

    少有如李淳风这般强者。

    就算李客师,与李淳风各有千秋,但论及对诡异,还有见识上,只怕还是李淳风更高明些。

    更难得的是,李淳风一直非常喜爱聂苏。

    这些年,对苏大为颇多照顾。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其中大半也是冲着聂苏的面子。

    想当年初遇聂苏,似秦镜那样的宝物,李淳风说送就送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性情中人。

    李淳风实乃性情中人。

    对他喜欢的,他可以一掷千金,倾囊相赠。

    聂苏认在李家,绝对错不了。

    “聂苏能认老道做义父,老道也颇为欣慰,到时你们新婚之日,老道也会送上大礼。”

    李淳风拈须跺了几步,回头望向苏大为。

    “老夫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何事?”

    “关于诡异。”

第一百零四章 关于诡异

    苏大为有些讶然的看向李淳风。
    比之十多年前,诡异似乎已经消声匿迹,成为了历史传说。
    就连秘阁这样的机构,除了掌节气与星象,似乎也完全闲置了下来。
    如今,李淳风却突然提起诡异。
    “诡异怎么了?”
    “你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当知诡异的强绝和可怕,天下诡异,多如牛毛,据《百诡夜行录》记载,有九百九十九种之多,但依老夫之见,或许还不止名录上列的那些。”
    “李郎中,你此言何意?”
    苏大为皱眉向李淳看去。
    在这间充满道家神韵的书房内,他看到李淳风那张古拙而苍老的脸庞上,两眼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手拈须,一手用凝重的声音道:“苏大为,你莫非真的忘记诡异横行的那个时代?我听说当年你第一次做不良人,便遇上诡异出行,以致大病。”
    “是有此事。”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现出回忆之色。
    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苏大为,但身体里的记忆依旧保留下来。
    知道被那种诡异的大雾所吞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整个世界都像离你而去,如同溺水的人。
    心中充满了大恐惧。
    意识不断陷落。
    浓稠如墨汁般的妖异雾气中,只有腾根之瞳的双眼,血红闪亮。
    “其实你的命格,依老夫看,本应该是早夭之相,老道从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十分诧异。”
    李淳风轻轻一拂大袖,身上蓝白相间的衣袍,随之鼓荡起波纹。
    他示意苏大为继续坐下说话,自己也回到位置上接着道:“但你现在的命格,完全是‘破格’之相。”
    “何为破格?”
    “前太史令袁天罡有个‘称骨歌’传下,你听过没有?”
    “袁天罡?袁天罡传下的不是推背图吗?”
    李淳风瞪了他一眼:“推背图是我当年与袁太史令一齐推演的,这称骨歌,则是袁天罡毕生修习的命格之学,以生辰八字,算出人的骨重,以骨重对应卦相,断人一生吉凶。”
    解释完称骨歌后,李淳风眼神放空,脸上现出回忆之色。
    他望着书房上空绘下的那副星图,缓缓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算了,说回你的事。
    你的命格骨相,原本应该活不过二十,但老道看你,不但越活越久,这能耐也是一天大过一天。”
    “李郎中,你这话怎么有点酸?听着不像好话。”
    心里却是有点打鼓,李淳风这双眼睛,有种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每当和李淳风面对面时,总有一种对方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皮囊,一直罩定自己灵魂的可怕感觉。
    秘阁郎中,不愧是秘阁郎中。
    “当年为了验证是否看错,我还曾找你家柳娘子,问过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你这……”
    苏大为从来没听柳娘子说及,不由吃了一惊:“我阿娘怎么没和我说过?”
    李淳风拈着长须,下巴微扬,得意道:“那是因为老道说帮你看八字,找合适的姑娘。”
    “贼……你个恶贼。”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贼你妈”三字经就蹿出来了。
    难怪柳娘子不提,原来是为了替自己找媳妇吗?
    那这事至少是在自己去辽东以前了,大概都是四五年前的事。
    也真难为李淳风这牛鼻子,能一直忍着不说。
    李淳风摆摆手,一脸正色:“不用谢老道,我也只是对你的命格感兴趣,研究一二。”
    “谁特么要谢你!”
    苏大为双眼一眯,冷笑着。
    如果对方不是李淳风,换一个人,他此刻只怕已经拳脚招呼上了。
    李淳风看出苏大为不高兴,咳嗽几声,尴尬道:“你知我这种身份,财富地位都不算什么,最感兴趣的一是研究诡异,二就是看各种命格,你的命盘是我生平仅见唯二,命格与面相不符之人。”
    “还有一个是谁?”
    李淳风看了他一眼:“聂苏。”
    “小苏?”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来:“小苏也是改过命了?”
    “她不是改命,而是她的命,老道根本看不透。”
    “你说聂苏的命格,你看不透?”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更甚。
    李淳风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能看穿,居然看不透聂苏的命。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淳风清峻脸庞上,一双雪白的浓眉皱起,摇头道:“老道看来跟你苏家这两个命盘是有缘份,以后聂苏做寿我女儿,我就能再仔细看看,甚妙啊,甚妙。”
    “李郎中……请自重。”
    “咳咳,话题说远了,反正你的命格是改过了,以老道推算,一是有一种奇妙的缘法,令你的命盘发生变化,第二,则是因为诡异,那次诡异出行,原本该要了你的命,但,因为某种变化,你的命格,由此改变。
    你也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苏大为站在那里,瞳孔微缩。
    他盯着李淳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清瘦的老道人,这个大唐长安最强的秘阁之主,这双眼睛,居然有将人皮囊剥去,直指人心的恐怖。
    如果不是苏大为坚信这种未来的穿越夺舍之事,不可能为他人所知。
    这一刻,只怕要惊叫出来。
    侥是如此。
    他站在这里,背后也依然被冷汗所浸湿。
    盯着李淳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这杀意,非为李淳风而来,而被人戳中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最自然的反应。
    本能的反应。
    李淳几两眼微微一眯,须发无风自动。
    整个房间里的元气,仿佛陷入凝滞。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仿佛喃喃自语道:“果然,你很在意诡异,老道没看错……”
    说着,轻轻向苏大为摆了摆手:“你不用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与秘密,你的为人,这些年老道已经看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孩子,今后护佑大唐,还有我们李家,还得靠你,毋须紧张。”
    苏大为身上绷紧的肌肉,与体内的元气漩涡,一点点的散去。
    他看着李淳风,声音变得异常沉凝:“太史令,今天跟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连太史令都说出来了,都不叫李淳风秘阁郎中了。
    “你本身就是诡异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自然知道,那些诡异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蛰伏起来了。”
    “蛰伏?”
    “当年经历过诡异暴乱长安后,老道与荧惑星君做过一场,终于换来他答应约束诡异,不再生乱。这些年,虽然各州还偶尔听见诡异的事件,但是长安一直太平无事,但老道却有些担心。”
    “秘阁郎中担心什么?”
    “人的寿元,比之诡异太短了,哪怕似老道这样修行有成之人,也不过两百岁,身体日渐腐朽,异人之能,也渐渐削弱,反观诡异,它们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悠长。
    几千年来,都与人族伴生。
    眼下短暂的蛰伏,不代表诡异便消失了。
    它们依然存在,而且力量日益强大。”
    说着,李淳风指了指袖中:“你方才这枚圣卵,老道曾在一本道门的《博物志》里见过,乃是诡异的一脉,在中原已经少见,没想到在倭岛却还存有。”
    “李郎中,你的意思是……诡异还会回来?”
    李淳风轻提长袖,双目笔直的看向苏大为,笃定道:“他们必然会回来,春秋战国,秦末楚汉之争,三国末的诸雄混战,魏晋南北朝,乃至五胡十六国,至前隋大业年间,处处都有诡异的影子。
    它们影在岁月之中,在人族史书里,时隐时现,却从未远离过。”
    室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很难描述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从心里来说,许多年没有再与诡异有过冲突了。
    下意识,就想把这当做正常的历史,一个正常的大唐。
    可是李淳风的话,分明在提醒他,这依然是一个魔幻版大唐。
    诡异并没有远去。
    情感上,他想回归正常,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理智上,他清楚,李淳风是对的。
    “若它们有朝一日再回来……”
    “老道希望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下一次,就需要靠你了。”
    “靠我?”
    “老道我,包括袁守诚,李丹阳,我们都老了,我们的力量,随着岁月,在不断减弱,而你正当壮年,未来,终究需要你们这一代,能扛起大梁。”
    李淳风拈须道:“本来老道也不想多提,不过方才你既拿出诡异之卵,这令我感到担忧,不得不提前和你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我明白了。”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向李淳风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当仁不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呵呵,你这小子,屡有惊人之语,不似唐人,但又不似胡人,细嚼,又颇有趣味。”
    李淳风眯眼微笑。
    苏大为心里一惊,在这种人老成精的太史令面前,真是说多错多。
    “好了,看你也不想多待,你去吧,记得早日把日子订下来,想必聂苏和柳娘子都着急了。”
    “是。”
    提起聂苏,苏大为老脸一红。

第一百零五章 进行时

    李淳风亲自把苏大为送到宅门前,眼看着苏大为转身要走,他忽然喊住道:“苏大为,你与聂苏成婚后,有何打算?”
    “打算?”
    苏大为止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望了李淳风一眼:“没什么具体的,就是侍奉娘亲,照顾好聂苏,然后做我的卫率官。”
    李淳风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李郎中,这是何意?”
    “你的命格超脱了桎梏,理应是做一番大事业,听你说的,却有些小家子气。”
    “李郎中,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我开始的起点,不过一小小的不良人,但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武官,太子东宫副卫率,家里有不少生意,衣食富足。
    最近又买了些田地,家中仆人帮闲也收了不少。
    身为异人,自己修行具足。
    马上又将娶妻。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李淳风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之色。
    “修身,齐家,你是做得不错了,名望、财色,你也是双收,不过,老道还是觉得,你有这一身本事,若只止步于此,太俗。”
    “咳咳,那你倒是说个不俗的?”
    苏大为被呛了一下,觉得李淳风这老道有些毒舌。
    “李郎中这辈子,不也几十年待在秘阁,替陛下执掌星象,管着太史局,与我有何差别?”
    “那差别可大了。”
    李淳风拈须微笑:“老夫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并非是太史令或秘阁郎中的职位,也不是替人族与荧惑星君定下盟约,而是写成《法象志》、《乙巳占》、撰写《晋书》、《天文》、《律历》、《五行》,并与王真儒一起注释《十部算经》,今年还打算完成《麟德历》。”
    “我……告辞。”
    苏大为冲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太恶心人了。
    简直是降维打击。
    李淳风这老头忒不地道,他那种神童天才,几千年才出一个,能比吗?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
    李淳风算是都占齐了吧,难怪能青史留名。
    不过……
    苏大为心中暗想,如今自己生活富足,初入大唐时的那种惶恐,对安全感的追求,早已经实现。
    如今哪怕就算是朝堂有些动荡,只要抱紧武媚娘,也很难被踩下去。
    以前想要好日子,好奔头。
    可是到了如今这一步,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好奔头?
    更高的修为?
    更多的财富?
    权力?
    还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做一些功业。
    又或者,想办法改变大唐?
    这魔幻的大唐,若自己真的抛出一些后世的思想来,是否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罢了,要真想改造整个大唐,自己怕不是得做大唐版王莽。
    以一人之力,想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是螳臂当车。
    也就心里想想罢了。
    对未来目标的迷茫,只是一瞬的。
    下一瞬,他的脑子里,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填充。
    忙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事。
    ……
    残月如勾。
    长安各坊的坊门早已关上,只有武侯铺子,才偶有灯火漏出。
    月光照满华庭。
    一株银杏树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咏叹:“金叶坠兰町,碧影拂香砌,本是千年孑遗木,长盛无衰谢。风催不足谓,霜欺愈高洁,流落亦有烂漫时,德岂孤行耶。”
    随着吟诗之声,杏树下,忽然卷起一股黑气。
    黑气来得蹊跷,如火焰喷薄。
    转瞬即逝。
    黑气过去,银杏树下,除了先前吟诗的一个弱冠少年,又多出一个黑衣拄拐的老妪。
    老妪手拄粗木拐杖,一张脸半笼在斗蓬阴影下。
    露出来的下巴部份,皮肤百沟千壑,皱纹堆叠。
    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枯木。
    “鹤郎君。”
    老妪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如同小刀在凹凸不平的沙石间刮擦,异常难听。
    被称为鹤郎君的少年原本正仰首看着这株千年银杏。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身,一张脸在月光下,丰神如玉,俊逸非凡。
    但再多再几眼,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奇怪。
    两眼狭长,眼角向鬓角斜飞。
    单看不觉得什么。
    一双摆在一起,越看越觉得像是禽鸟的眼睛。
    在他的眉心,还有一抹朱红。
    仿佛有人用手指沾了朱砂,在眉间自上往下一笔抹出。
    “鸠婆,荧惑星君怎么没来?”
    “嘿嘿,星君说,老身来便够了,至于你说的事嘛……”
    “如何?”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鹤郎君双眸猛地大开。
    血光在瞳中跳动。
    “昨也说不是时候,今也说不是时候,如今人皇衰弱,龙气不稳,若我们放手施为,整个长安,不,整个东土大地,皆是我族囊中之物!所有人类,将为我族血食!”
    “星君说了,时候不到。”
    鸠婆仿佛复读机一般,继续重复着方才的话。
    这句话,激怒了鹤郎君,他嘴里尖啸一声,双袖一展。
    两片大袖猛地向鸠婆卷过来。
    定睛细看,那哪里是什么衣袖,分明是一对雪白的羽翼。
    根根羽毛锋利如刃,在空气中,化出鬼魅般啸音。
    庭院中的月光,被这一袖,截为两半。
    鸠婆手中木杖一顿。
    咚!
    两片雪翼划过,陡然将她的身体化为三截。
    鹤郎君一击得手,口中喝道:“晦气,晦气!懒得跟你这老乞婆计较!星君不许,我们便自取。”
    骂声中,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空中涌出黑气,将他身子一卷,转瞬远去。
    地面的碎尸不见了。
    十几步外的阴影中,鸠婆缓缓抬起头颅。
    她的斗蓬破碎,露出的脸异常诡异。
    就像是有人将布娃娃剪碎,又用拙劣的手法,将碎块硬生生拚凑在一起一样。
    歪歪扭抿,恐怖异常。
    鸠婆抬头,一开口,露出满嘴尖牙利齿。
    “得回报星君,有些族人……压不住了。”
    ……
    九月初十,吉,宜开市,沐浴、嫁娶。
    忌动土。
    长安朱雀大道。
    一骑疯狂打马冲过,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是唐时董秀才结婚,李商隐作傧相代之而成的诗歌。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离他出生还差着两百余年。
    但不妨碍此时相似的情境发生。
    随着台上和伴郎一声高喊:“新妇子出来。”
    站在台下披红挂彩的苏大为,老脸微红,但仍一板一眼的向着一个方向,念着催妆诗:“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伴随着满院的欢笑声,穿着新娘子吉服,披着红盖头的聂苏,在一群妇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
    一对新人一起走上红毯。
    红毯是波斯所出,由苏大为的好友,胡商思莫尔相赠。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相伴而行。
    充任金童的李客以及尉迟宝琳的女儿充任玉女,一对小儿女在道旁跟着新人,从腰上皮囊里取出五谷,向着苏大为和聂苏洒去。
    这是取五谷丰登之意。
    院中四周,从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李博、周良、南九郎、拐子爷等一帮不良人旧识,到高崇文、李谨行、李辩、郭待封等军中将领,跻跻一堂。
    包括箫嗣业、李勣、李客师等,虽人没亲至,但礼也送到。
    另外李淳风是亲自来了,做为女方家长。
    连宫中李治和武媚娘,也派了李贤和安定思公主,并及宫中太监女官,代表帝后,来观礼。
    宫中贺礼自不用细表。
    “跨火盆!”
    随着司仪的喊声,聂苏玉足轻抬,迈过盆火,代表凶神恶煞两边躲。
    司仪在一旁说着吉庆的话:“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新人跨火盆~”
    “跨马鞍!”
    “新人迈过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马鞍喽~!”
    “跨米袋!”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上台转身。”
    “有请新郎上来,三箭定乾坤。”
    “一射天,天赐良缘,一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射洞房,新郎接新娘。”
    无数铜钱金银,从四周洒向高台。
    充任司仪的周良在一旁喊道:“各位宾朋,按规矩,新娘的盖头是到了洞房才挑开,今天来了这么多宾客,大家想不想看看新娘子的花容?”
    高台四周,密集的人群顿时传出一片喊声:“想!”
    其中,犹以李贤和安定思公主的喊声,最为响亮。
    “那好,有请新郎揭盖头。”
    周良运足丹田之气喊着。
    台下早有侍女手捧红布盖的金盘上来。
    揭开红布,稻米中有一个称杆。
    是为喜杆。
    坐在台上一旁的李淳风抚着胡须,一脸老怀大慰。
    柳娘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在周良的示意下,取过喜杆,轻轻将盖头挑开。
    盖头挑开,下方人群先是发出欢呼声,继尔又发出一片长叹声。
    原来盖头之下,还有一面团团画扇,将新娘子聂苏的面庞遮挡住。
    这是“却扇之礼”。
    即使掀去盖头,却扇也不能轻易撤去。
    要想撤下却扇,还须新郎吟却扇诗。

第一百零六章 朕意已决

    诗歌贯穿唐人整个婚礼。
    这玩意提前可没打过招呼。
    所有人都看着苏大为,周良更是在一旁眨眼笑道:“阿弥平日常有惊人之诗,今日可不能漏了怯,不然这新娘子,可没法送入洞房。”
    这话又是引出一番笑声。
    苏大为拍了拍额头,心中无数诗词闪过,张口吟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
    “好诗!”
    台下宾客一时欢声雷动。
    苏大为暗自抹了把汗,心道把李商隐的诗给抄了过来,能不好吗?
    “下面有请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礼。”
    这声喊,令苏大为精神一振。
    总算到他熟悉的环节了。
    三拜九叩之后,还有结发之礼,合卺之礼,完成这些,便送入洞房,正式完婚。
    苏大为一时心中激荡。
    耳中听到周良大声喊:“一拜天地日月星,请新人转身,整衣冠,拱手作揖,拜——”
    “风调雨顺,一鞠躬。
    五谷丰登,再鞠躬。
    家业兴旺,三鞠躬。
    再拜高堂,老祖宗。
    有请双方长辈上台入座。
    整衣冠——”
    就在苏大为与聂苏,整了衣衫,准备拜坐在台前的李淳风和柳娘子时,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声,自身后院中传来。
    “陛下急诏,急诏~”
    欢乐的气氛,喧闹的现场,仿佛一下子被按住了停止键。
    苏大为惊讶回身,却见一名宫中太监,在千牛卫的护卫下,排开人群,匆匆走进婚礼现场。
    四周的人都惊讶的闪避。
    太监扯起脖颈喊道:“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苏大为、苏庆节入宫。”
    “会不会弄错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新人婚礼才进行一半。”
    声音带着稚嫩之气。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安定思公主在那里踮起脚尖,瞪大眼睛不依的喊:“安定还要看舅舅礼成。”
    太监向着安定思和李贤一个劲的作揖苦笑:“陛下金口玉言,怠慢不得啊。”
    “这……”
    人群一片哗然。
    以李治和武后对苏大为的亲善,不可能会故意打断苏大为的婚礼。
    再说还特意让安定思和李贤观礼,本身就有代天子与武后来恭贺新人的意思。
    莫非……
    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一时议论纷纷。
    站在台上的苏大为只觉一只小手从聂苏的吉服袖下伸出,将自己的手捏了捏:“阿兄……”
    传令的太监已经走到高台下,向着苏大为作揖拱手:“陛下口谕,请苏卫率莫要让我为难。”
    李淳风已经站起身,走到苏大为身侧道:“宫中必有大事。”
    苏大为心中百转千折,反手握着聂苏柔软并且突然变得冰凉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先入宫,你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安抚了聂苏,苏大为又向柳娘子道:“阿娘,帮我照顾一下小苏。”
    说完,再向台上诸宾客拱手道:“今天招待不周,陛下相召,我先入宫,还请各位宾朋留下来吃喜酒。”
    ……
    龙首原上,大明宫。
    紫宸殿。
    大唐皇帝李治,身穿龙袍,坐在大椅上,身上透着一股气。
    那是一种余怒未消气。
    他那张圆润的脸庞上,犹带着紫胀之色。
    武媚娘同样盛装,身着绣满凤凰与星辰的皇后礼服,坐在李治手侧。
    苏大为与苏庆节肩并肩走入紫宸殿时,正好看到武后在李治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以两人异人的视力,很容易看清李治和武媚娘细微的表情。
    果然,是出了大事吧。
    看看周围,苏大类发现,李勣、兵部尚书萧嗣业、侍郎李思文,还有因病久未出现的许敬宗,之前受上官仪牵连,最近才得李治宽宥的郝处俊等,皆赫然在列。
    “臣苏大为。”
    “臣苏庆节,参见陛下。”
    苏大为与苏庆节站到殿中,皆向李治和武后行礼。
    李治略微抬手。
    武媚娘道:“你们且站在一旁听着。”
    “是。”
    苏大为与苏庆节暗自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一齐走向武官那边,在萧嗣业和李思文下首站立。
    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这殿中,大部份皆是武官,可以推想,此事必然与军事有关。
    耳中听到武媚娘的声音在大殿响彻。
    “今日大朝会议陛下泰山封禅之事,诸多外番使臣皆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这置陛下颜面于何在?”
    武媚娘说这番话,疾言厉色,罕见的透出怒火。
    一时间,紫宸殿中,充满凛然之意。
    从武媚娘身上透出的威仪,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大为心中越发惊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好,武媚娘将事情大致提了一遍,这才让苏大为和苏定方两个后来的,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
    自征服高句丽后,李治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步太宗后尘。
    借着此次开疆拓土之功,他想搞泰山封禅,告慰天地神灵。
    百年之后,对太宗也有个交代。
    今日大朝会,便是议具体的行程。
    大致决定在本月启程,先前往东都,然后一路巡幸,在明年,到达泰山,完成封禅仪式。
    届时,不光会携朝中重臣,并及礼部官员,饱学大儒,仪仗车马,祭品纷呈。
    还会率领番邦酋长,以及归化诸王,并扶余丰、高句丽王,新罗金法敏,倭王高市,以及突厥归化可汗,西域诸外蕃代表等。
    让天下一齐见证他的丰功伟迹。
    可这样彰显荣耀的朝会,却被突然的军情给打破了。
    “吐谷浑没了,众卿家说,该如何是好?”
    武媚娘代替李治,遍视殿中群臣。
    许敬宗看了一眼郝处俊。
    两名文臣,一前宰相,一个现宰相,都没急着开口。
    李勣摸着长须,眸光闪烁,似在沉思。
    李思文不像李勣那样圆滑,不过他习惯冷着一张脸,一时沉默。
    倒是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沉不住气,迈出一步道:“陛下,武后,老臣已经看过那份奏报,吐蕃人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以老臣之见,当速发兵,剿灭吐蕃。”
    “不然。”
    一直没出声的郝处俊此时站出来道:“吐蕃地处西陲,地形难制,我军劳师远征,若去,贼势必遁走,追之不及,若我军退,则吐蕃故态复萌,此势难以破贼。
    若留重兵驻扎,久则师老疲弊。
    战,则顿兵挫锐,实非良谋。
    依臣之见,还是扶立吐谷浑王,令吐谷浑复国,以此牵制吐蕃。”
    李治登基之后,一共打了两场大战。
    第一是在葱岭外,对西突厥之战。
    一战灭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
    二战,则是在辽东战场。
    先后征百济与高句丽,倭国。
    花费了数年时间。
    这令帝国的精力,大量被牵扯在这些战场上。
    这对高原崛起的吐蕃来说,是天赐的战略机遇。
    一个大帝国的崛起,势必要向外扩张。
    而且是向富饶之地扩张。
    如此,吐谷浑就成了吐蕃必然要攻取之地。
    也是吞噬大唐的前进基地和跳板。
    这些年,吐蕃先是出兵十二万,击白兰氏,后来不断攻略吐谷浑。
    最后吐谷浑实在是受不了了,国王幕容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引残落走凉州,向李治上表请求内附。
    这还了得?
    当时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正到了关键时候,哪有空管吐蕃的事。
    于是便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独孤卿云等屯凉、鄯州。
    后来又以开武候大将国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制诸将,稳定局面。
    这等于是大唐在吐谷浑方向,上了双保险。
    一是郑仁泰,二是苏定方。
    有这两员大将坐镇,再加上手里有幕容诺曷钵这张牌,随时可以助吐谷浑复国。
    待大唐从东面腾出手来。
    可以集中精力,将吐蕃给打得满地找牙。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大概是老天眷顾此时的吐蕃,大唐的布置,双保险,居然先后出了问题。
    先是郑仁泰突然死于任上。
    以致青海道大总管空悬。
    接下来,统管大局的苏定方,终于受不了数年来东征西讨的奔波,再加上年岁已高,在前线病倒。
    苏定方这一病,延绵有半年之久,时好时坏。
    苏庆节之前都要打算去吐谷浑那边,在苏定方身边照料。
    郝处俊的话才刚落下,李思文站出来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武后,以臣之见,吐谷浑此次王俱灭,若待吐蕃数年时间,只怕吐谷浑彻底变为吐蕃国土,到那时,我们想要收拾局面,会更加困难,不若趁现在,一鼓作气,抢回吐谷浑,做战略缓冲。”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这时才听出味道来。
    吐谷浑王,完了?
    这是没于军中了?
    之前听说苏定方打下了吐谷浑与唐军接壤方向一片土地,将吐谷浑王送回去复国。
    主要作用是以吐谷浑王这块招牌,招集旧部,令吐谷浑奋起反抗吐蕃人的统治,延缓吐蕃消化吸收吐谷浑。
    但现在,吐蕃抓住苏定方病重的消息,大肆攻伐,一举将吐谷浑王从世上抹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吐谷浑。
    “不仅吐谷浑王,连弘化公主,一并没于军中。”
    许敬宗声音沙哑,显然病体未愈,说话中气不足。
    “老臣以为,必有一战,迟打不如早打,而现在,更是不得不打。”
    郝处俊在一旁深深看了许敬宗一眼,拱手道:“敢问右仆射这是为何?莫非右仆射不知国库正吃紧?须得明年粮食收入,才有余力。”
    “东台侍郎考虑的是钱财帐,但老夫算的,却是另一笔帐。”

第一百零七章 赐甲

    “哦?不知是怎样的帐?”
    “陛下今日大朝会,那么多外蕃臣子看着呢,都听到吐蕃吞并吐谷浑,杀了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
    许敬宗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吐谷浑王,大唐蕃属之国,天可汗的臣属,弘化公主,太宗之女,如今俱亡于吐蕃,此仇若不报,只怕诸多外蕃会疑虑,会动摇我大唐统御诸蕃的根基。”
    最后一个字说完,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李治强撑着身体,在武媚娘的扶持下,站起身。
    “右仆射,咳咳……所言,咳,极是!”
    李治的脸庞憋涨得通红。
    对他而言,一时受辱可以忍得。
    但有些底线,绝不容触碰。
    天可汗与朝供体系,是大唐所以统御四方的根本。
    吐蕃妄图改变这一格局,做挑衅大唐规则的人。
    大唐,必须做出回应。
    必须以雷霆般酷烈的军事行动,来“回应”。
    否则,根基动摇。
    大唐四周的外蕃,胡人,只怕都会动荡起来。
    到那个时候,就不提封禅泰山了,连能否稳住目前的疆土,都成问题。
    将付出极大的治理成本,经济、军事、政治,数管齐下,才能重新稳住局面。
    许敬宗算的不是经济帐,他算的是未来的政治帐。
    哪怕大唐刚经历辽东之战。
    哪怕府兵疲弊。
    哪怕如今大唐唯二硕果仅存的名将苏定方病重,这一仗,都必须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朕意已决。”
    李治在武媚娘的搀扶下,目光环视殿中文武诸臣,缓慢,但却坚定道:“无人不想安定,无人渴望战争,但若吐蕃非要一意孤行,侵吞我大唐蕃属。
    那便雷霆并举,灭此朝食。
    大唐非好战,只为惩罚不义而兴兵。
    明日,朕要看到兵部的折子,此次出兵多少,粮草如何,战略若何,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治方才还是一副精力不济,咳喘的模样,但是说这番话时,居然一气呵成。
    他的两眼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有鲸吞万里之气概。
    直到此时,苏大为才看到了李治的另一面。
    做为大唐雄主的一面。
    “方略订好后,朕要在半月见到府兵出长安,击吐蕃。”
    这话说出来,李勣、萧嗣业,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李思文,几名武臣一齐出列疾呼。
    “陛下,征吐蕃路途遥远,而且兵甲、粮草、人员调动,恐非一日之功,半个月,绝无可能。”
    “陛下,若太过仓促,只怕准备不足,吐蕃和吐谷浑那边环境有异于中原,兵卒过去,大半水土不服。”
    “且地形多山,我军需要仰攻,攻山的话,重甲骑也不得施展。”
    “陛下……”
    “都住口。”
    武媚娘厉声喝道:“军中有难处,难道陛下不知?此事非止军事,更关系到大唐国威,那么多蕃属国都看着,若大唐不能迅速反应,以天兵临吐蕃,今后大唐要如何坐镇西域?
    此战,非争军胜,更要争人心。
    兵可速发,绝不可耽搁。”
    这话说出来,李勣和萧嗣业一时语塞。
    道理我都懂,可真要那么玩,半个月的动员你想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岂非儿戏?
    “还有一事。”
    李治喘息了一会,目光环顾李勣和萧嗣业:“朕以为,此战的目标不妨大一些,除了将吐蕃人赶出吐谷浑,朕,还要看到大唐的旗帜,插上逻娑。”
    逻娑是吐蕃的都城,即后世拉萨。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不光李勣变了脸色,就连许敬宗和郝处俊,都是一脸冷汗。
    陛下真的动怒了。
    这是想要将吐蕃灭国啊!
    李治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高原地形,但李勣、萧嗣业和许敬宗等人,多少有一些耳闻。
    何况,吐蕃如今的国力,比之颠峰时的高句丽也不遑多让,想要一战灭其国,这……
    很有难度。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众人,主动站出一步,向李治和武媚娘叉手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殿上李勣、萧嗣业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李思文、苏庆节用眼角余光后望。
    许敬宗向这边瞩目。
    郝处俊看向他面色不善。
    武媚娘扶着气喘急促的李治坐下,向苏大为道:“阿弥有何见地?”
    “陛下方才的要求,希望速速出兵,最好是半月出兵,就兵马调动来说,有难度。”
    见李治目光变冷,苏大为接着道:“但有办法可以克服。”
    “什么办法?”
    “陛下所虑者,是如今云集长安的各国使节,若吐蕃吞并吐谷浑之事传开,大损国威,所以要立即反应,派大军出征,以定那些蕃属和酋长之心。
    若为此,其实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做样子即可。
    甚至可以多派兵马,出城后虚打旗号,入夜后悄然回城。
    这样,既安定人心,又不会令大军仓促起行。
    其后兵部可以制订军略,做好万全准备,再派真正大军出击。”
    “以一支偏军,虚张声势?”
    武媚娘看了一眼李治。
    见到皇帝陛下眉头皱起,手指在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推演利弊。
    萧嗣业拱手道:“陛下,苏大为此计可行,半月之期府兵连粮草无法保障,以臣之见,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郝处俊在一旁道:“但此计可以瞒一时,却无法瞒太久,若是迟迟没有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消息,只怕终究会散了人心。”
    苏大为立刻道:“可以把虚做实,派一支偏军先去增援,巩固吐谷浑至大唐边境一线的防御,同时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甚至可以使间,用各种手段去迟滞吐蕃对吐谷浑的占领,为后续大军到来做准备。
    同时吐蕃也必然防备着我们的报复,短时间内,他们能保持警惕,但若稍长一点,必然会放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看向郝处俊道:“至于说外蕃属国的心,他们的酋长和使节现在长安,看到大军出征,便够了,等消息一来一回,后续大军,估计已经到达吐谷浑,与吐蕃开战了。”
    李勣一直拈须思索,没有表态。
    直到此刻,他才微微颔首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计可行。”
    坐在椅中沉默的李治,深深看了李勣一眼。
    他是怒。
    怒的是即将出行泰山封禅,即被吐蕃此举悍然打脸。
    怒的是吐蕃公然挑衅天可汗和宗主国的威严。
    更怒的是,吐蕃对他的欺骗。
    之前,针对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吞,李治以天可汗的身份,向吐蕃赞普去信,要求吐蕃退兵。
    大唐与吐蕃既有姻亲关系,同样也是宗主国。
    否则当年王玄策也不可能向吐蕃借兵,灭掉中天竺。
    而吐蕃的回信,也极尽谦卑,说只是惩戒吐谷浑王对吐蕃的挑衅。
    并派出大量使者,携带重宝美色,在朝中游说。
    如今来看,这全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
    怒归怒。
    但李治是成熟的帝王,不会因怒而兴兵。
    是实实在在被吐蕃碰到了底线。
    想要毕其攻于一役。
    想要一战,能如昔年太宗朝的松州之战一样,换来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无数念头,自李治脑中闪过。
    他微微点头:“就依苏大为此计,三日后,先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可多立旗号,多造声势……”
    说完,他侧脸与武媚娘小声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又道:“此偏师,便以苏大为为主将。”
    这话一出来,苏大为的脸色一黑。
    这特么,谁提出,谁干活吗?
    自己和小苏才是新婚,这就被李治给派出去了。
    心里虽苦,但也只能硬起头皮抱拳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李治这话出来,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好,李治又加了一句:“朕也知你才大婚,派你出去,实在无奈,朕左思右想,能以偏军,刺探敌情,分化敌人者,舍你苏大为还有何人。”
    停了一停,李治提高音量道:“苏大为献计有功,着,赐明光甲一领,出城之日,披甲挂彩,耀武夸功。”
    ……
    直到天色入夜,苏大为才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自家宅子。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件罩着红布的衣甲。
    被数名太监和宫中千牛卫,带着羡慕的眼光,一齐送到苏大为家中。
    铁甲,在唐时,属于禁物。
    《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所以这年头,除非是军功贵族家传的铁甲,普通人家里再富,也不可能有铁甲。
    这既是军功,也是身份的象征。
    如李义府的案子,就是因为书房莫名发现七领铁甲,成为定他谋逆之罪的重要证物。
    后世的人,包括苏大为,其实开始有些不理解,为何大唐把私藏铁甲定罪这么重。
    但是试想一下,后世情景——
    你家里为什么私藏枪支?
    为了狩猎。
    那这把刀呢?
    为了砍柴。
    哦,好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等等!那辆装甲车是做什么的?
    为了……干!没错,劳资就是想上街!大梅兴,串普王!
    换为古人说法:
    你家里为何私藏弓箭?
    为了狩猎,班头。
    那这把朴刀呢?
    为了砍柴。
    善,若无事,吾当归……且慢!这套甲胄是何用处?
    谋反,我承认了,毁灭吧,赶紧的。
    成套铁甲的价值很高,而且民间难以打造,对于穿戴者要求也很高,至少配马,而且最好是双马。
    还要专门受训等等。
    也只有军功贵族,家传才有一套铁甲。
    绝不可能多。
    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古代的铁甲,就如同后世的装甲战车,是个门槛颇高而用途单一的战争工具,异常敏感。
    苏大为现在被御赐了一件明光甲,可以传给家族后世。
    是相当牛逼的一件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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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