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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八章 披甲

    夜幕四合,斗转星移。
    长安居德坊中,正在家中撰写《麟德历》的李淳风忽有所感。
    他放下手中狼毫,行至庭院。
    正好看到一颗硕大流星,拖着白色尾焰,隆隆有声,坠向西方。
    李淳风双眸大睁,袖中掐起指决,随心动念,起手占卦。
    数息之后,他脸色陡然大变,一口热血,“噗”的从喉中喷出。
    “天有异象……”
    几乎同一时间,龙首原上,一片高矗的山丘上,黑气涌动,一袭白衣的鹤郎君从中走出。
    他抬首上望。
    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上,无数流萤坠落,嗤嗤有声。
    鹤郎君双臂伸出,口里发出尖利啸音。
    “星斗动摇,天变在即,果然,北斗星君说的是对的,属于我族的机会来了!”
    说完此语,他狠狠一抖大袖:“诸位以为如何?”
    在他身后,一片黑气氲氤。
    那黑色,无边无岸,幽深如狱。
    从中,透出各种嘈杂之音。
    似人言,似兽语。
    各种诡异之音,汇聚成同一个声音:“愿尊北斗星君之令。”
    “荧惑,已经老了,我族的未来,将由我等自决。”
    杀杀杀!
    吃血食!吃血食!!
    嘈杂异响沸腾起来。
    各种光怪陆离,妖魅魍魉,在龙首原上,悄然集聚。
    ……
    大唐麟德元年,九月廿三,宜畋猎、祭祀、祈福。
    忌破土。
    在屋中端坐的苏大为,听得报时声响,陡然张开了双眼。
    屋内光线昏暗,他的双眸在暗室中,如两点星辰,光芒闪动。
    聂苏略带颤抖的声音自一旁响起:“郎。”
    郎即是丈夫的意思。
    新婚女子称丈夫为郎。
    丈夫称妻子为妻,或者彼此称呼老公老婆。
    和后似有些相类。
    苏大为伸手握住聂苏递过来的小手。
    入手冰凉而柔软。
    “我此次出征,家中都托付给你了。”
    “嗯。”
    “等我回来。”
    “嗯。”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聂苏的手,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双眼里,千万般柔情,化作莹莹泪点。
    静室一时无声。
    最后是聂苏催促道:“郎,时辰到了。”
    “为我披甲。”
    苏大为长身而起。
    门窗俱开。
    黎明的曙光,从前庭透入,白朦一片。
    由高舍鸡等家中健壮仆人,呼着节拍,将藏于库中的铠甲、兵器一一搬入房中。
    庭院外,李博、李客、高大龙、大虎、周良、沈元、柳娘子等人,正在等候。
    苏大为张开双臂。
    聂苏捧起衣甲具装,为苏大为着甲。
    依次戴护臂、护胫、掩膊、系好裙角、系上护裆前后。
    戴胸甲、戴肩吞兽、戴捍腰吞兽、佩横刀。
    戴护心镜恶瑕。
    戴头盔。
    站立于聂苏面前的,不再是熟悉的郎君,而是大唐武将。
    身披明光铠,重逾五十斤。
    全身四层重甲,精铁加铜牛皮,金甲闪烁震慑四方。
    胸前的护心镜,被精心擦拭锃亮,倒映出聂苏又是惊叹,又是痴怨的眼眸。
    苏大为张开臂,轻拥了一下聂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去了。”
    说完,他扶住横刀,在一片甲胄碰撞声中,跨出大门。
    庭院外,高舍鸡等一众苏府奴婢下人,单膝跪下,齐声贺:“愿阿郎得胜而归。”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从站在庭中的众人一一扫过。
    柳娘子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活着回来,娘和小苏都等着你。”
    她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多添了许多皱纹。
    眼角眉梢,都苍老憔悴了许多。
    苏大为更是惊讶的发现,阿娘的头上,不知何时凭添了许多白发。
    在风中,白发苍苍。
    苏大为喉头微紧,反握住柳娘子的手:“阿娘放心,我晓得。”
    “去吧。”
    苏大为郑重点头,长呼了口气,松开手,却发觉柳娘子的手又攥了自己一下。
    惊讶回头,却见柳娘子撇身背对着自己。
    “走吧,莫要恋家,家中一切有我。”
    苏大为心里一酸,后退两步,郑重行礼:“天子相召,儿不能推辞,待我杀尽敌人,再回来向阿娘进孝。”
    “走吧。”
    柳娘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但苏大为分明看到她另一只手在眼角擦拭。
    “阿弥,别误了时辰!”
    周良喊了一声。
    苏大为用力一顿脚,转身向着大门,大步而去。
    在他身后,高大虎、高大龙、李博、李客、周良、沈元,鱼贯相随。
    伴着锵铿脚步,走到宅门外。
    早有府中下人牵了龙子在外等候。
    苏大为接过疆绳,翻身上马。
    龙子仰天一声咆哮,犹如惊雷。
    “我走了。”
    苏大为向一帮兄弟抱拳轻喝。
    两腿轻轻一夹。
    龙子心意相通,顺着大道驰出。
    坊道间,早有武侯清出了道路,沿路还有金吾卫守护。
    “陛下令,宫前校兵,各将集结。”
    铁蹄敲打着青石路面。
    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
    起先是苏大为一骑,但是随即,有两骑、三骑,不断有骑马将领,从各坊中涌出,汇聚在一起。
    苏大为身边,是一身玄甲的苏庆节。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身上衣甲,说了声:“不赖!”
    苏庆节身穿大唐十三甲之一的龟背鱼鳞甲,三层重甲,精铁制成,全身重四十九斤有余。
    苏庆节拍马接近一些,低声道:“这玩意穿着可不舒服,若不是为了陛下令,平时可真不愿穿它。”
    铁甲刀枪难入,但穿着厚重,十分不方便。
    不但要有数层内衬做缓重,外面铁甲也常由数层组成。
    龟背鱼鳞甲是三层,苏大为的明光甲是四层。
    穿这玩意就像是一层厚棉衣,再套数层铁片,那滋味可想而知。
    作战的时候,全身汗都被憋在铁甲里,比桑拿要猛多了。
    一场大战下来,常有武将受不了这苦楚,忍不住立刻脱甲。
    但大汗淋漓下,受风一吹,十有**就会病倒。
    传说中武将的“卸甲风”就是指此。
    “这是扬我大唐军威的事,别抱怨了,走吧。”
    苏大为挺起胸膛,轻拍了一下龙子的脑袋。
    龙子甩了甩头颅,又是一声暴鸣。
    声如炸雷,震得苏庆节等四周将领的战马一片惊嘶。
    这些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而且与苏大为的龙子都是熟识,尚且如此。
    若在战场上,龙子一声吼,只怕敌马都会吓瘫软。
    朱雀大道上,道边两旁早就围满了好奇和助威的百姓,西域胡商,以及各属国使节,旌旗沿路招展。
    百姓们对着马上那些唐军将领忍不住指指点点,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听到苏大为龙子的吼声时,许多人都吓得后退。
    等看清苏大为一身明光甲,一马当先带着诸唐将驰向宫门时,惊呼化作了欢声雷动。
    明光甲!
    代表大唐武德巅峰的明光甲!
    阳光从东透下,此时,这一支由高级武将组成的队伍,甲光耀日,人马如龙。
    ……
    穿过丹凤门街,过丹凤门。
    前方御桥本来要解马,但有李治特许,这一支数十人的唐军将领,以苏大为为首,穿过御桥,径直而入。
    御桥两边分别是左右金吾仗院。
    过了长长的御桥,看到桥边的鼓楼。
    前方一片大大的广场。
    穿过广场,便能看到大明宫延绵不绝的雄伟建筑群。
    依次有昭庆门、棲凤阁、西朝堂、龙尾道,以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
    而李治早已带着文武百官,在含元殿前的龙尾道等候。
    在广场上,左右领左右府,大唐十六卫中左右千牛卫,及左右千牛备身,早已在此列队拱卫。
    天子仪仗,旌旗如火。
    仪刀如林。
    苏大为他们至此,人人下马。
    在金吾卫的指引下,大步向着大唐皇帝李治行去。
    但闻衣甲锵铿,金铁碰撞的清悦之声中,苏大为同时留意到了,在场中的除了大唐皇帝及文武百官,还有许多外邦使臣。
    看旗号,有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的使节和酋长。
    胃胄沉重。
    大军作战,一般由驮马负甲。
    到交战前,方才披甲御敌。
    这也是遭到突袭时,许多军队来不及反应的原因。
    光着膀子和披甲,那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但常时间穿着沉重的衣甲,没等接敌,自己先累趴了。
    这便对情报侦察,斥候提前预警,有极高的要求。
    此次以苏大为为首的一帮武将,为的是向各属国邦酋展示大唐的武德,算是特殊情况。
    咚咚咚咚~~
    鼓楼上,数通鼓响。
    羽扇开阖,天子仪驾展开。
    大唐皇帝李治,一身龙袍冕旒,在身边凤袍凤冠的武后搀扶下,双臂张开,大袖飘展。
    苏大为等走到距离李治五十步外,向着高高御台上的李治及武后,百官们,叉手行礼:“叩见天皇、天后,及诸大臣,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在扳倒上官仪后,李治已经明示武后与其并列,称天皇与天后,史称二圣临朝。
    虽然相隔遥远,但武将们的声音,却如隆隆巨雷,在广场上回荡,经久不息。
    这声齐喝,如虎啸猿啼。
    令站在台上那些属国使节和酋长不由变色。
    李治的声音,经由金吾卫的口传开:“众卿无须多礼,今次天子阅兵,为诸军助威,壮诸之志。”
    天可汗的声音,经过千百人的通传,同样在含元殿前,在数百属国使节前震荡。
    “报~~”
    就在整个阅兵按着即定流程行进时,突然,有金吾卫从外快步跑入。
    “陛下,吐蕃使节求见。”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投向声音的方向。
    吐蕃无礼,无视天可汗的命令,擅自吞并吐谷浑。
    大唐天兵如箭在弦,眼看要出发。
    在这个节骨眼上,吐蕃使节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吐蕃使者

    伴随着数通鼓声,大明宫宫门大开,一个身着异服的青年人,穿过御桥,走向含元殿前广场。
    在尾龙桥处,隐约可见大唐皇帝的羽保盖车,黄罗盖伞。
    大唐执金吾与千牛卫,威武雄壮。
    文武大臣在天子仪仗两旁分列。
    更有数十人身着唐甲,立于广场正中。
    整个场面,无声而寂静
    千万人的呼吸声,仿佛消失。
    只有如山岳一般沉重的压力,不断的压来。
    金珠陀罗正了正衣冠,在唐国金吾卫的指引下,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广场中,与那些唐将相邻,距离大唐皇帝的仪驾还有数十步远时,被人喝止。
    “站住,来者何人?”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向着皇帝的仪仗,微微鞠躬:“我,金珠陀罗是吐蕃国的使者,奉大相禄东赞之令,求见大唐皇帝。”
    这话出来,大唐朝臣中,传来一阵骚动。
    吐蕃的使节,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在贞观年间,大唐原本瞧不上吐蕃。
    经历过松州之战后,太宗才算对吐蕃的国力有些了解。
    最后双方约和,以吐蕃向大唐称臣,大唐赐下公主下嫁,成为翁婿关系,将吐蕃纳入大唐属国和朝贡体系内。
    是以,吐蕃来的使节,必然要以朝见宗主国的高规格,来见礼。
    但眼下,这吐蕃使者,摆出来的姿态,完全没有体现这层关系,这对大唐来说,就是挑衅。
    相当于见到爸爸不叫爸爸,喊了声老铁。
    文官只是议论,而武将里,早有性烈者站出,厉声喝道:“大胆,见到天可汗,为何不跪拜?”
    喊话者,左威卫将军,郭待封。
    左威卫,为大唐十六卫之一。
    后世知道郭待封,全是因为唐军大非川之败。
    后人只怪郭待封不听薛仁贵军令,以致大败,却从来没想过,郭待封并非无能之辈。
    郭待封乃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
    显庆四年二月,李治亲自策试举人,九百人中只有郭待封、张九龄等五人居上第,令待诏弘文馆,随仗供奉。
    此前在征高句丽时,郭待封受任积利道行军总管,归李勣节制,率舟师渡海直趋平壤。
    其后冯师本奉李勣之命,率水军载粮增援郭待封,船破失期,郭待封打算将此情报通告李勣,但又怕高句丽知道救兵不会来,于是作了首离合诗赠送李勣。
    李勣不解,大怒道:“军机如此急切,竟然还有心思作诗?一定要斩了他!”
    但其记室元万顷却看懂了诗中奥妙,解释给李勣听,李勣这才放了郭待封一马,并送粮支援。
    在整个征高句丽战场上来看,郭待封的表现不俗。
    而且李治朝派兵出征,有一个特点,通常是新老搭配。
    或以一员老成持重之将,搭配一员猛将组合。
    比如之前的程知节配苏定方。
    后来郑仁泰配薛仁贵。
    郭待封能从九百人中脱颖而出,自然非常聪明。
    吐蕃使者无礼,若是老将和重臣出来喝斥,未免抬高了吐蕃。
    由他喝这一声,刚好合适。
    果然,李治身边武后向他看过来,目光似有嘉许之意。
    李治轻抬了下手臂,武后道:“暂且退下。”
    “是。”
    郭待封目地达道,立刻退回武将行列。
    下方的吐蕃使者,一身高原怪异衣冠,面色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
    若抛去他那高原红的肤色,忽略他的奇装异服,倒有一种粗犷和野性之美。
    他向着李治和武媚娘遥拜道:“我是吐蕃人,只能跪拜吐蕃赞普,无法跪唐人皇帝。”
    “大胆!”
    这一下,文武朝臣集体怒了。
    吐蕃在大唐眼里,还是个弟弟。
    如今当着无数属国外蕃酋长使节的面,居然敢如此大逆不道。
    李治轻握了下武媚娘雪白的手掌。
    与他心意相通的武后立刻扬声道:“安静,今日陛下点将阅兵,何须骄躁。”
    朝臣逐渐平息下来。
    李治既然愿意在这个时候接见吐蕃使者,就是存着立威之念。
    既要立威,就绝不能急,更不能乱。
    就像一个大人对着小孩,任小孩张牙舞爪,我要正眼看你一下,算我输。
    在意,说明双方处在对等的位置。
    无视对方,用硬实力碾压,方是上策。
    “你即为吐蕃使者,来见天可汗,所为何事?”
    武媚娘继续吐声道。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好听,带着一种吸引人的磁性。
    而且中气十足,整个广场上文武大臣,外蕃使者,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楚。
    “我国大相禄东赞,谨代表吐蕃赞普,请与吐谷浑和亲,并求赤水地用以畜牧。”
    这话出来,整个唐廷都惊讶了。
    包括李治,脸色也变得无比古怪。
    朝臣,属国使者和酋长议论纷纷。
    吐蕃这要求,既无礼,又狂妄。
    与吐谷浑和亲,就是要法理上与吐谷浑成为血缘姻亲,为实际控制吐谷浑,得到法理上的支撑。
    比如娶个吐谷浑公主,然后占着吐谷浑的地,就可明正言顺打出旗号,说是女婿帮丈人守住家财。
    这样大唐再想插手,会更麻烦。
    而畜牧之地……
    这一点更加敏感。
    吐谷浑的畜牧之地,是从大唐翻跃大非川后大片广袤草场。
    若是大唐答应将这片草场给吐蕃畜牧,信不信人家下次就敢把牛羊赶上大非川?
    这都不是挑衅,简直是**裸的强取豪夺了。
    登鼻子上脸。
    无法无天!
    李治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他就算养气功夫再好,那也看什么事。
    对着想要泰山封禅,成为青史留名的天皇李治来说。
    吐蕃早不反,晚不反,这个时候吞并吐谷浑全境,已经是不给面子打他的脸。
    现在还派使臣来,提这些无礼要求,这就不是打脸这么简单。
    简直是想当着大唐属国的面,将天可汗的颜面踩在脚底下摩擦。
    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节。
    杀了,还嫌脏了刀。
    不杀,任其如此挑衅,雄踞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唐帝国,如何吞下这口气?
    大唐,是铁血而来。
    李治也是外柔内刚。
    他的手,用力抓住武媚娘的手掌,双眼俯视着在下方顾盼自若的吐蕃使节。
    李治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有趣,当真是有趣,吐蕃赞普让你来,提这些非份之请,难道真不怕,大唐天兵降临逻娑?”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异常果决。
    没人怀疑李治的决心。
    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唐的武德。
    从大唐立国以来,东征西讨,一个个强敌在其面前灰飞烟灭。
    强大的突厥帝国,亡了。
    强大的高句丽,亡了。
    百济、倭国,亡了。
    西域大小数十国,不是亡于唐骑铁蹄,便是向大唐称臣纳贡,服服贴贴。
    如今,吐蕃却突然跳出来,试图挑战大唐的威严。
    整个含元殿前,静默可怕。
    阳光从东破开云层,照在大明宫上。
    光芒璀璨。
    隐隐的号角鼓声,从远处响起。
    那是阵列于长安城外,等待苏大为等领兵开拨的大唐铁骑。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鞠躬道:“大唐皇帝,我国一向是敬重的,我吐蕃虽然是西边小国,也有雄兵百万,大相说了,我们国小民穷,百姓嗷嗷待哺,只能寻找合适的牧场。”
    说着,他直起身,两眼笔直的看向高台上的李治,坚声道:“若大唐皇帝不许,那我们只能自己去放牧。”
    “大胆!”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性烈,早已按捺不住,厉喝声中,大步上前。
    电光在他身周缭绕,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什么叫雄兵百万?
    什么叫自己去放牧。
    这就是亮肌肉,等同于大唐不同意,我吐蕃提兵自取之。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挑衅和宣战的。
    若大唐同意,吐蕃就心安理得占住牧场,消化吐谷浑的国土和百姓。
    若大唐不许,既试探出了大唐心意,同时在大唐一众属国酋长前,展现吐蕃的姿态。
    吐蕃,有心取代大唐成为新的宗主国。
    对吐蕃人来说,整个世界的中心,都发自冈底斯山,冈仁波齐峰。
    吐蕃,天然就该当世界之王。
    过去他们没实力,只能暂时隐忍。
    但这些年,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吐蕃东征西讨,不但数次征服天竺,从天竺获得大量异人和诡异,还从古象雄,从吐谷浑,又吸纳大量异人。
    雄兵百万不是虚言。
    在这份兵力后,还有庞大的异人做支撑。
    这令吐蕃上下,信心空前膨胀。
    苏庆节想要上前,却被苏大为一把按住:“狮子,莫要中计。”
    苏庆节上去不要紧,就算把这使节电成烤鸡,都不打紧。
    但吐蕃人挑衅大唐,在属国间,折辱大唐的目地也就达到了。
    对吐蕃一个使节,还需要大唐出动一员身披龟背鱼鳞甲的高级武将?
    看上去还是个异人。
    大人打趴小孩,很好看吗?
    有面子吗?
    “阿弥,我……”
    苏大为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先向李治和武媚娘行礼,接着向那吐蕃使节扬声道:“吐蕃使者远道而来,别的先暂且放一边,可敢与我做一个游戏?”
    “哦?”
    金珠陀罗看了苏大为一眼,笑道:“不知这位将军,要做什么游戏?”
    他的语音重点咬中“将军”二字。
    苏大为心知对方在想什么,向着天空一指:“早就听说吐蕃人擅于养鹰,我见你头上飞着一只,可是你养的鹰?”
    所有人受苏大为提醒,抬头望天。
    果然见到大明宫之上的云层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盘旋。

第一百一十章 斗鹰

    发现有只鹰在大明宫上飞舞。
    武将之中,李勣和萧嗣业都是脸色微变。
    他们做为场中资格最老的武将,眼光毒辣,自然一眼看出,宫中宿卫有所疏忽。
    万一对方有歹意,令那只鹰凌空下击。
    就算没有伤到陛下,惊扰了圣驾也是死罪。
    而拱卫李治的千牛备身和金吾卫,本身只带有仪刀,并没有配备箭弩。
    配有弓弩的羽林和神策二军,若想调入宫,须有李治圣旨手令,需要时间。
    这是防卫上的一个漏洞。
    当然谁也没想到,吐蕃使者入宫,居然还有只鹰在头上飞。
    金珠陀罗心中微有些讶异,认真打量眼前的唐将。
    这人异常高大,极为罕见。
    身高九尺有余。
    站立面前同自己说话,就如一座山岳般。
    他身披明光甲,胸前两块护心镜光可鉴人。
    这身甲胄,令金珠陀罗羡慕不已。
    唐人真是富裕,像这样的甲胄,在吐蕃不多见,只有身份高贵的贵人,才配享有。
    吐蕃军中,目前仍以皮甲为盛。
    再看此人面庞,五官立体而深刻。
    在浓黑如刀锋般的双眉下。
    是一双清澈而深沉的眼睛。
    清澈如冈底斯山上融化的雪水。
    而深邃,却又像是一眼看不到底的象泉河。
    这两种矛盾的特质,统一和谐的出现在眼前的唐将眼中。
    这令金珠陀罗心中暗自警惕。
    不过多看两眼,发现这名武将除了高大,还有一个特点是肤色黝黑,有点像是吐蕃人,终日日照生出的肤色。
    这让他心中,有些莫名想笑。
    唐人中,以白胖为美,眼前这黑肤将军,颇为另类。
    想必不是贵族出身。
    这些念头自心中闪过后,金珠陀罗学着唐人礼节拱手道:“请问将军姓名。”
    “苏大为。”
    “苏大……”
    金珠陀罗隐隐有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接着向苏大为道:“苏将军好眼力,我们吐蕃人爱养鹰,也爱养獒,今日朝见大唐天子,我养的鹰便放它自己飞。”
    “久闻吐蕃人擅养鹰,帮助打猎,你这只鹰颇为神俊。”
    “还算不错,我这只不是寻常之鹰,而是金雕。”
    说起自己得意之事,金珠陀罗在故作矜持中,又不免有一丝得意。
    金雕,号称猛禽之王。
    翼展可达二米余。
    成年的金雕利爪可以轻松将野狼头颅洞穿。
    在吐蕃,常有羊被金雕叼走。
    有时连幼儿都不能幸免。
    此雕野性凶狠,非高明的驯鹰人,无法驯化。
    而要论到驯鹰,唐人自然无法和吐蕃人相比。
    “金雕?果然厉害。”
    苏大为向金珠陀罗竖起大拇指,接着话锋一转:“我恰好也驯了只鹰,不如我们就以鹰儿互搏,看谁的鹰更厉害。”
    说着,他转身向高台上的李治和武媚娘叉手道:“陛下,武后,臣愿以自己所驯之鹰,与这位吐蕃使者赌斗,请陛下应允。”
    “准。”
    李治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个字。
    他对苏大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但他同时,心里也颇为好奇,这苏大为真的驯了只鹰?
    这事他却不清楚。
    而且就算驯鹰,能比得过这吐蕃人的金雕吗?
    想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吐蕃人天生就会玩鸟和养獒。
    他以目视武媚娘,后者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李治微微颔首:“善。”
    苏大为请了李治旨意,转身向着吐蕃使者道:“陛下已经准许我以鹰向你挑战,吐蕃人以养鹰闻名,你这只金雕又神俊异常,不知你敢不敢与我玩这个游戏?”
    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挑。
    那是一抹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这个笑容,令金珠陀罗眼角跳了一下,他明白,自己遇到对手了。
    以他的卑微身份,只要激怒了大唐皇帝,激怒了大唐的臣子,就是赢。
    但现在对方发出挑战,却又不是以身份压人。
    而是提出以鹰做赌。
    这相当于熊孩子在一个大人面前骚首弄姿,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大人动手了,大人输。
    但现在大人不动手,说咱们把养的狗拉出来比一下吧。
    养狗养鹰是吐蕃人的强项。
    所有的大唐属国和酋长都在看着呢。
    不敢比,就是认怂。
    那就是承认不如大唐罗?
    比的话……
    金珠陀罗眼中光芒闪烁,右手抚在胸前:“不知将军的鹰何在?”
    “鹰在。”
    苏大为右手食指和拇指放于唇边,轻轻一吹。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地。
    天空中,传出一声微弱的鸟鸣。
    金珠陀罗抬首看去,看到一只像是鹰的禽鸟,从天空东面角飞来。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羽翼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这是什么鹰?我从未见过。”
    “哦,这是我在辽东时,托朋友帮我找的一只鹰,比不得你们吐蕃人的金雕雄壮。”
    苏大为平静道:“我的鹰来了,敢比吗?”
    “且慢。”
    金珠陀罗盘算一番道:“既是赌戏,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寻常的斗鹰。
    而是代表着两国。
    自己的金雕已经成年,在鹰龄中属于最强健的巅峰。
    而对方的鹰虽不知是何品种,但身姿瘦小。
    在金雕面前,简直如同幼儿一般。
    金珠陀罗心中,对斗鹰已经有了八分把握。
    但他还想多问几句。
    替吐蕃多捞点好处。
    最好是击败对方的鹰,同时让所有大唐属国的使节,都看到大唐是如何落败丢脸。
    苏大为平静的注视着他:“你的鹰若赢了,我这身甲胄就是你的。”
    “阿弥,不可!”
    苏庆节一直在关注着此事,眼见苏大为脱口而出,要以明光甲做赌注,不由急了。
    此事非同小可。
    明光甲乃是李治亲口御赐,做臣子的怎么能以它做赌注?
    不说对陛下不敬,万一输了,这明光甲你给还是不给?
    陛下会如何?
    输了明光甲予敌国,你还能活吗?
    苏大为转头,用目光向他摇了摇。
    苏庆节前冲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李治方向。
    黄罗盖伞下,皇帝的面容在冕旒之后,看不清楚。
    但在陛下身边的武后,则是面色平静。
    看来并没有为此事生气。
    似乎对苏大为,有着异乎寻常的信任。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后退半步。
    李治身边的文武大世,悄然议论,发出嗡嗡之声。
    蕃属国的使节和酋长看到此处,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金珠陀罗双眼扫过明光甲,眼中涌起贪婪之色。
    “赢了,这身甲给我?”
    “对。”
    金珠陀罗几乎要一口答应。
    明光甲,大唐十三甲中最厉害的甲胄吧?
    至今,大唐任何属国,敌国,都没能弄到一件明光甲,堪称唐军最高的军事机密。
    若能弄一件回国,那功劳大了去。
    话到嘴边,仅存的理智让他抿了抿唇,又抛出一个问题:“若我输了呢?”
    “你觉得呢?”
    苏大为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身衣服又不值钱,要是输了,就向我们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吧。”
    金珠陀罗面色变了变。
    若真要当着这么多属国面,对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怎么,不敢?”
    苏大为指了指天上:“如果不敢,就别提什么放牧了,吐蕃人若是没种,就回你们逻娑去奶孩子吧。”
    四周的唐军将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忍不住轰然大笑。
    就连远处的金吾卫和千牛卫,都笑出了大声。
    金珠陀罗抬头看看天,黑瘦的脸颊上,咬肌跳动了一下。
    虽然明知对方是激将法,但心中仍难忍怒火。
    向着苏大为,他嘿的冷笑,丢出一句硬话:“若你的小鹰,真能赢我的金雕,那我就算向大唐皇帝跪拜又何妨?”
    “这么说你是愿意赌了?”
    “对。”
    “好。”
    苏大为深邃的眼眸中,爆出一点亮芒。
    不知为何,金珠陀罗见他这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此时犹如箭在弦上,哪里还有犹豫的可能。
    两人大声将赌约复述一遍,又击掌盟誓。
    金珠陀罗退后几步,双眼牢牢盯着天上的金雕,撮唇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音。
    天空中,细小如黑点的金雕飞行速度猛地加快。
    一场空中的搏杀,就此爆发。
    高台上,李治忍不住抬首望天,看着天空两个细小的黑点在你追我赶。
    忍不住身边的武媚娘道:“媚娘,你看阿弥的鹰能赢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万一他输了,朕的脸可没处放了。”
    “那陛下刚才还准。”
    “他的鬼点子一向多,朕对他倒有些信心,只是没想到会是赌鹰……”
    话音未落,陡然听到身边群臣发出一片惊呼。
    李治与武媚,抬头向天。
    只见空中两只飞禽如中箭般,一齐下折,电射向地面。
    飞鹰下击的速度何等迅猛。
    所有人视线中,金雕从小黑点,一下子变大。
    直到凌空百米,李治不由发出吃惊的呼声:“这鹰……这么大?”
    金雕双翼展开,两米有余。
    这般巨大,如一片黑云当头罩下。
    恶风卷起。
    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降到十余丈的高度。
    金雕双翼扑扇,飞行姿态一个折身,一双铁爪猛抓向苏大为的雕。
    “阿弥!”
    “不好!”
    看台上的李治和众大臣,属国使者、酋长,以及金吾卫、金牛卫,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声。
    两米长的巨翅拍动,平地飞沙走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异变

    凌厉的劲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
    眼看着苏大为的雕要丧命在吐蕃人的金雕爪下。
    只听啪地一声。
    那金雕铁爪一下子将宫殿楼宇的望角抓断。
    而苏大为的雕,却神乎奇迹,闪电般自雕爪逃脱。
    金珠陀罗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为何会如此?”
    “金雕扑击的速度,快若虎豹,铁爪能洞穿金石,怎么会抓不住一只小雕?”
    苏大为眼角瞥了他一眼。
    很多话,没必要说。
    可怜的吐蕃人,这辈子都在西边,没去过辽东。
    自然不知,这世上有一种鸟,叫海东青。
    它有一个别名,称为-——
    万鹰之王。
    海东青自然不是雕,而是隼。
    肃慎语名“雄库鲁”,意为世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
    传说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
    《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最雄健的海东青,体型不输给金雕多少,身高一米余,两翼张开同样能达两米。
    只不过苏大为这只是托薛仁贵自辽东帮他弄来的雏鸟,去年底拿到,如今才一岁,翼展不过一米余。
    这在金珠陀罗眼里,自然算是“小雕”了。
    可哪怕是少年期的海东青,速度也已经超过金雕。
    金珠陀罗脸色剧变,手指放在口中,不断发出凄厉哨音,指挥着金雕扑向海东青。
    可无论金雕如何扑击,每次总是差上一线。
    苏大为一直冷眼旁观,他对自己的海东青极有信心。
    他手里除了海东青,还有之前驯的一只苍鹰。
    这两者,经常在空中扑击戏耍,这令苏大为十分清楚,鹰与海东青的能力分别。
    四周的大唐将领,还有远处的金吾卫,千牛备身。
    乃至高台上的李治、武媚娘,文武百官,和那些属国使者和酋长,都被这一幕所吸引。
    看着那金雕发出凌厉叫声,挟着恶风扑向体型只有它一半的海东青。
    而海东青总是游刃有余的及时从雕爪下飞走。
    武媚娘不禁露出笑容,在李治耳边道:“陛下,看来阿弥的鹰不会输了。”
    李治微微点头:“阿弥总能出人意表,吐蕃人的鹰,看似强健巨大,但速度不及阿弥的鹰,这飞行速度的差别,就如骑兵戏耍步卒一样。”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向着武媚娘道:“你说,阿弥养的这种鹰,若在军中中推广,是否有利于用兵?”
    武媚娘眉眼微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眸,如清澈的湖水,看向李治,钦佩道:“陛下睿智,若此计可行,必能使唐骑如虎添翼。”
    两人小声商量中,场中情势又变。
    金珠陀罗两指放入唇中,凄厉的吹响口哨。
    金雕一改策略,开始围绕着海东青盘旋起来。
    它的双翼翼展远超海东青,用力拍击之下,空中掀起阵阵狂风。
    海东青似是受到干扰,飞行姿态变得有些不稳。
    如是再三,金雕瞅准机会,猛地将翅一敛,如离弦之前般电射向海东青。
    “不好!”
    苏庆节等一帮唐将不由发出惊呼。
    高台上,文武大臣和属国使节们,也不由发出喊声。
    眼看金雕的铁喙即将啄穿海东青的身体。
    电光火石瞬间,只见那海东青凌空一个翻滚,神乎奇技般,避过金雕啄击,一双铁爪牢牢的踩在金雕背上。
    含元殿前的大广场上,数千唐军金吾卫、千牛卫,以及大唐皇帝李治、武后,还有数十属国使者酋长,共同见证这一幕。
    先前的惊呼,转为一片喝彩声。
    “好!”
    声浪掀上半空。
    欢声雷动。
    金珠陀罗浑身发抖,脸都绿了。
    他的食指放在口中,哨音凄厉刺耳。
    金雕虽是畜牲,也知到了生死关头,在半空中怪叫着,不住翻滚挣扎。
    想要将背上的海东青抛下背。
    两只禽鸟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半空中,巨翼扑击,断羽迸飞。
    “呱!”
    一声凄厉的惨叫。
    空中爆出一团血雾。
    这一幕,再次将所有人惊呆。
    不知究竟是金雕受伤,还是苏大为那只鹰受创。
    抑或是两败俱伤?
    两鸟从高达数百米的云空直坠而下。
    地面上,无数金吾卫和金牛卫死死盯着下坠的两鸟,下意识发出惊呼声。
    下坠速度太快。
    哪怕身为异人的苏大为和苏庆节等人,一时也无法确定。
    “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
    “不好!”
    啪!
    一团黑影,狠狠砸在广场上,血肉模糊。
    全场为之一静。
    高台上李治瞪大了眼睛,文武百官伸长了脖颈。
    外蕃属国的使节纷纷踮脚张望。
    御道两旁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一齐侧目。
    武媚娘忍不住道:“究竟是谁赢了?”
    她心中想的是:难道,阿弥的鹰与那吐蕃人一起摔死了?这倒是可惜了,如果是平局的话,还是助长了吐蕃气焰。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声。
    众人抬头上去,一眼看到,苏大为的那只鹰,正在百余米的高空中,骄傲的盘旋飞舞。
    原来海东青速度奇快,在坠地前冲上云空,快到连人眼都追不上。
    说也奇怪,明明是只畜牲,但所有人却从海东青飞舞的姿态中,看到一种名为“胜利”的得意之感。
    苏大为一招手。
    天空中的海东青发出一只欢愉的鸣叫,两翅一收,如流星般电射而下。
    几个呼吸间,便落在苏大为的肩头。
    苏大为一身明光甲,身高近两米,神威凛凛。
    再加上肩头这只身高近七十厘米,顾盼有神的海东青。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众人心头升起。
    仿佛苏大为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大唐战神。
    东方的阳光,透过含元殿的飞檐斗拱,琉璃瓦上,一片金碧辉煌。
    余光洒下,如千万缕光箭落在苏大为身上。
    明光甲光芒夺目。
    站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员大唐将领,几乎将大唐十三铠凑了大半。
    明光、光耀、细鳞、山文、乌锤、扎甲。
    他们以苏大为为首,站在那里,稳如山岳。
    苏大为抬手,轻抚着肩头的海东青,抬眼看向缩着身子,一脸失魂落魄的金珠陀罗。
    “你输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提气做势,但全场上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大为伸手向着地上一指:“愿赌服输,向我大唐皇帝行稽首礼。”
    稽首就是三跪九叩之礼。
    为古代跪拜礼,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
    是臣子拜见君主所用。
    可以就,这件事到此,无论吐蕃如何以小搏大,都输得干干净净。
    想在大唐臣属和属国酋长面前,彰显吐蕃的地位,挑拨是非,结果却成了笑柄。
    全场皆静。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觉得,嗯,今天阿弥干得不错。
    难得让他在盛怒之后,找到一点开心的感觉。
    不错。
    而武媚娘,目光远眺着苏大为,脸上露出类似姨母笑般,与有荣焉的微笑。
    “阿弥,果然没让我失望。”
    文武百官低声议论着,再看向那吐蕃使者时,已经没有了焦躁,心态也变得十分放松,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与不屑。
    这事本来嘛,大唐若是对一个小小的吐蕃吏者出手,传出去需不好听。
    给人以大欺小之嫌。
    结果苏大为按你们吐蕃擅长的驯鹰做赌,划下道来。
    吐蕃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输了,当着大唐无数属国和外蕃酋长的面。
    这还有何话可说?
    太提气了。
    简直大长大唐的威风。
    所有人都等着看吐蕃使者的笑话。
    输了。
    跪也是羞辱。
    不跪,更是羞辱。
    金珠陀罗脸上露出难堪之色。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眼中血丝满布。
    苏大为的目光依旧平静。
    他身材高大,看着这吐蕃使节,需得低头俯视。
    巨大的身影,压得金珠陀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跪也是死,不跪,亦是死……”
    他的嘴唇开合着,以吐蕃语喃喃道。
    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喝道:“你跪是不跪?”
    金珠陀罗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张开干裂的唇,怪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想不到唐人中,还有你这般人物。”
    苏大为肩上的海东青,猛地翎毛倒竖,发出一声警告的尖叫。
    “不好!”
    苏庆节神色一变,胸中元气化雷。
    手掌向着金珠陀罗抓去。
    苏大为比他更快。
    右手翻掌下压,如一座巨山罩向吐蕃使者。
    呯!
    地面沙尘涌动。
    苏大为心里一惊。
    他的手下,只有一摊破碎的衣物。
    金珠陀罗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蝉脱壳?”
    苏庆节怪异喊道。
    这种道术他听过,但还从未亲眼见过。
    “不,是诡异。”
    苏大为扬声向四周喝道:“这吐蕃使者,是诡异所化,大家提神戒备。”
    “贼他么的,诡异怎么混进来的?”
    “他必是用了某种秘法,压制了血脉,直到方才爆起。”
    “秘阁郎中呢?”
    “李淳风听说前日大病,这两日都抱病在家。”
    “靠!”
    苏大为听得身旁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由骂了一声。
    同一时间,李治身边武媚娘上前一步,厉声道:“金吾卫留神戒备,务必抓住此獠。”
    “今日谁当值,居然令诡异入宫,秘阁的人都死哪去了?”
    场面一时混乱。
    执金吾留神戒备。
    千牛卫护着李治和文武百官,打算暂且离开。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一种古怪的呼啸。
    在武媚娘鸾驾下方,一团幽影陡然扩张。
    那阴影如九幽之狱,无比阴冷。
    黑影中,隐隐可见无数怨魂,挣扎哭号。
    “大胆,什么妖魅,敢惊皇后凤驾!”
    从武后身后随员中,早有一名道人踏步而出。
    手中拂尘挥向地面。
    青色符印随着他的掐起的指决向地下印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獒

    这道人头戴子午冠,身披八卦袍。
    面容清俊,颔下三缕长须飘起,双眼灿若星辰。
    正是当年曾随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的叶法善。
    当年事后,叶法善一直留在长安传法,还参与了苏大为制冰的生意。
    只是不知何时,他居然与武后搭上了线。
    反过来看,这些年来,武媚娘果然也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
    青色符印落地。
    暗影陡然蠕动起来,仿佛油锅里滴入了水。
    发出噼啪炸响。
    金砖地面,涌起大片寒雾。
    附近的金吾卫只觉得寒意透入骨髓,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装神弄鬼!”
    叶法善拂尘一摆,身形如大鹤般飞起。
    地面上,有一团黑影飞快向外逃遁。
    就在叶法善追向黑影时。
    如开水般沸腾的雾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叫声。
    “不好!”
    站在龙尾桥上的李勣大惊失色。
    转头望去,只见在李治身前,雾气张开,从中陡然蹿出一头诡异!
    这只诡异遍体白毛,额宽嘴长。
    血盆大口中,獠牙颗颗如午门上的铜钉。
    双眼透着血芒,大若铜铃。
    背脊两旁生着鳞片,一直延伸到硕大的尾巴上。
    四爪肌肉虬结,鳞甲密布。
    看其身高,两米有余。
    仿佛一张嘴,就能将人生吞下去。
    “保护陛下!”
    李勣和萧嗣业等武勋贵族,因为上朝没有佩剑,可已经奋不顾身冲向李治。
    武媚娘已经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挡在李治身前:“护驾!”
    离得最近的金吾卫将军韦七怒吼一声,挥刀冲向诡异。
    他双臂肌肉卉起,奋不顾身,挥刀向着此诡异头颅斩去。
    铛!
    刀片碎裂。
    诡异的血红双眼中,透出一抹讥诮,轻轻一挥爪,韦七仿佛破布娃娃般被拍飞。
    “魔獒!”
    苏大为与苏庆节两人,向着数十步外的诡异冲去。
    这点距离对他们来说,呼吸可至。
    但能否抢在这魔獒前面,还需打一个问号。
    魔獒,全名雪域魔獒。
    《百诡夜行录》中记有诡异九百九十九种。
    此魔獒名列一百一十八。
    虽然排名不如黑三郎或鬼手等类。
    但排在榜中的诡异,各有其能力,排在后面,未必不强。
    像此种魔獒,终年生活在雪山之中。
    擅长拟态潜行。
    而且力大无穷,还有数种奇诡能力。
    令人防不胜防。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苏大为与苏庆节将要冲上龙尾桥。
    那头魔獒已经扑向李治。
    一只大如铜盘的巨爪,抓向李治的仪驾。
    这一下拍实了,哪怕是天可汗,只怕也会化做一团肉泥。
    就在此刻,从李治身后,早转出一员大将。
    身着文山甲,头戴凤翅盔。
    手中一根通体莹白大棒,脸上带着几分呆傻笑容。
    乐呵呵的举起大棒,以举火燎天之势,狠狠劈下。
    咚!
    侥是雪域魔獒一身铜皮铁骨,也被这一棒打得头骨开裂,惨叫声中,向后狠狠飞出。
    落地时,一个翻滚,将十几名千牛卫给碾压过去。
    一地血涂。
    持棒者,正是唐初名将,胡国公秦琼府二公子,秦怀玉。
    秦怀玉天生开灵异人,只是头脑有些不大灵光。
    之前一直跟着长孙无忌。
    自长孙无忌被贬后,便一直跟在李治身边。
    魔獒发出痛苦的吼叫声,在地上挣扎着,甩了甩脑袋。
    黑绿色的血液,自它的头颅伤口上被甩出。
    一落在地上,“嗤”地一声,立刻爆起数团黑火。
    袅袅的青烟升起。
    空气里,霎时弥漫出一股古怪的恶臭气息。
    那是独属于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与苏庆节,已至李治近前,早有千牛卫和金吾卫拦在前面。
    两人忙倒持横刀,拱手施礼。
    “我等为护驾而来,一时情急。”
    “无妨。”
    李治扶着武媚娘,自后方缓缓走来。
    他的脸上不见喜怒。
    但从眼眸里,隐隐能看出一丝煞气。
    这些吐蕃人,实在大胆,居然敢派诡异伪装使节。
    究竟想干什么?
    不论他们如何想,都是死罪。
    惊扰天可汗,甚至可能想行刺大唐皇帝。
    那么,就等待迎接大唐的怒火吧。
    至于眼前的那只诡异。
    从始至终,都没被李治正眼瞧过一眼。
    秦怀玉守在李治身边,寸步不离。
    李治身后有数名老太监,身形微动了一下,不过最后都稳稳站在原处。
    这些,才是大唐皇帝的底蕴所在。
    比诡异,比异人,大唐乃是横压当世,镇压天下诡异,远胜前朝,立于血火之中,才建立的强大帝国。
    其底蕴深厚,根本不是常人能想像的。
    以为一只小小的诡异能搅什么乱子,呵呵。
    叶法善早已折身扑上来,右手五指轻轻一压。
    一朵青莲自掌心绽放。
    雪域魔獒只来得及颤抖一下,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下一刻,全身发出爆豆般细密的声响。
    黑色的血雾爆起。
    被叶法善大袖一挥,以袖里乾坤之术,将其全部吸纳。
    雪域魔獒一双眼睛,最后看向苏大为。
    那眼睛里,有着太多的怨毒与不甘。
    下一秒,它的身形凝固,一粒粒崩解,化作飞灰,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叶法善轻甩拂尘,不屑道:“从气化来,归于虚无,这些诡异,最好的归宿便是化作尘土。”
    说完,他急步上前,向着李治行了一礼,然后自然的站到武媚娘身后十余步远。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可以护得武后周全。
    苏大为和苏庆节,这时已经得到李治开口,允许两人解了佩刀,走上帝前。
    混乱的朝臣已经重新整好队型。
    金吾卫和金牛卫正在收拾残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旁人看的只是大唐金吾卫忠心护主,千牛卫训练有素。
    大唐文武百官也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诡异,而太过慌乱。
    但苏大为却看到不同的东西。
    李治身边,还有武媚娘身边,叶法善和秦怀玉,一个是修行有成的高道,一个是先天开灵的异人。
    这个暂且不提。
    李治身后,站立的那数名老太监,连苏大为都看不出深浅来。
    这些人高深莫测。
    有他们在,别说刚才一只诡异。
    苏大为怀疑,就算来几十只,只怕也无法动李治分毫。
    何况在更远处。
    苏大为已经瞧见,属于原本太史局,如今秘阁的一些“星君”,已经现身。
    方才的情况,若场面失控,这些秘阁异人,会第一时间介入。
    若有异人或诡异,想要试图闯入皇宫,甚至想行刺李治,只会是一个笑话。
    这还是在秘阁郎中李淳风不在场的情况。
    再则,大唐武将序列里,如苏大为、苏庆节这样的异人,也有不少。
    只是平日里这些人隐而不发。
    在天可汗的脚下收起自己的爪牙。
    等待为大唐而战,为国尽忠。
    这还只是苏大为暗中观察的结果。
    不成体系。
    真正李治身边护卫的异人力量,照理应该像是护城河一样,会有数层。
    自己所看到的,只是零散的一鳞半爪。
    在这种李治身边,护卫实力深不可测的情况,就更衬托出,当年那几次针对李治的行刺,还有突厥人闯入皇宫那些事件,完全是一场“戏”。
    至于幕后操盘者,究竟是李治自己。
    还是另有缘由,就非苏大为所能知了。
    半个时辰后,终于一切整队完毕。
    李治坐上暖座,接过武媚娘递过的参茶喝了一口,强提了精神。
    他重新站起来,环视着全场。
    “方才,吐蕃使者妄图挑衅大唐的威严,更荒谬的是,这使者居然是诡异所扮,吐蕃人究竟想做什么?”
    李治停了停,环顾苏大为等将领:“尔等说,我们,该如何回应?”
    苏大为、苏庆节、李勣、郭待封、萧嗣业等武臣一同出列,抱拳齐喝:“杀上吐蕃,打破逻娑!生擒吐蕃赞普!!”
    “好!”
    李治鼓起气力,大喝了一个好字,随即一阵咳嗽。
    在武媚娘的抚胸之下,他喘息已定,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苏大为。
    “方才苏大为有功,朕,有功必赏,特赐苏大为横刀一口,黄千百镒。”
    “谢陛下隆恩!”
    苏大为忙站出列,向李治大声称谢。
    “尔须奋勇杀敌,以扬大唐军威。”
    “喏!”
    “传朕之令,封苏定方,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为副总苏管,苏大为,为婆娑道前总管,点兵已毕,即刻出征。”
    李治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奋起全身的力气。
    苏大为等武将,一齐抱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不破逻娑,誓不还!”
    逻娑,即后世拉萨。
    吐蕃国王都。
    这是存着一战灭其国的意志。
    这也是李治身为天可汗,大唐皇帝所立下的flag。
    虽然被吐蕃胆大妄为,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的行为所激怒。
    但唐军此次出兵,依旧是严肃和沉稳的。
    苏定方虽病,但依旧是大唐名将,一代军神。
    只要有他在,军心就乱不了。
    以苏定方做为定海神针,再搭配以裴行俭为副。
    苏大为为前总管。
    相当于整个西征兵团的先锋。
    这是当年征西突厥时,苏定方的那个位置。
    “苏大为,你是一口好刀,朕,期待你凯旋而归。”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星闪耀

    大唐长安外,三十余里地,大军安营扎寨。
    在中军大营内,苏大为等将领正在召开一场军事会议。
    仔细看营帐里的人,便会惊讶的发现,这场会议极不寻常。
    首先,在营帐里居然出现大唐兵部尚书萧嗣业,另外还有尉迟宝琳、程处嗣、李辩、程务挺、高崇文、郭待封等将领。
    这如果让熟知唐军内情的人看到,只怕会大吃一惊。
    高崇文之父高侃,为安东都护府都护,辽东道大总管。
    是大唐有数的大将。
    至于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妥妥的军二代,更不必多提。
    李辩,和高侃的高家一样,同样出自靺鞨族,并且家族世为靺鞨酋长。
    为人骁勇善战,且足智多谋。
    程务挺自不必说,乃是名将程名振之子,以果敢有力闻名,现为右领军卫中郎将。
    郭待封,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将门虎子,官至左豹韬卫将军。
    可以说,大唐的军功贵族二代,年青一辈能将,猛将,此刻都聚集于此。
    在他们面前,摆着一个沙盘。
    沙盘是按苏大为的指点而设,比起萧嗣业立在兵部的那个,精细程度上自然是差了许多。
    但也堪堪能看。
    比起过去平面的那种抽象派地图,已经好了太多。
    “从长安出发,每日行五十里,不能再多了,现在数万人里,大部要回转各折冲府,所以离长安十日之后,苏大为,你这一部先锋,只有兵马万人。”
    萧嗣业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花白的眉梢下,眼中微微露出笑意。
    “当日你与老夫定下的约定,现在算是还了。”
    这话说的,苏大为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萧尚书,不带这样的,当日咱们说好了,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奔赴战场,为国效力,现在情况可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当日苏大为初从辽东回长安,却遭人行刺,接着又卷入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嗅到危险,曾特意去兵部找过萧嗣业。
    凭着大家在辽东战场上打下来的交情,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若事情紧急,萧嗣业可以以边疆战场吃紧为由,拉苏大为一把。
    不过最后,并没有到那一步。
    现在萧嗣业旧事重提,未免有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不认帐之嫌。
    “萧尚书,当初我答应你的事,可都办到了,人情你是欠下了,不能这么给我糊弄事吧?”
    “呵呵,你说想上战场,这不,如你所愿,还有何好抱怨?”
    萧嗣业抚着长须,两眼一翻:“再说,你此次想要征调的人,老夫都帮你搞定了,还有何不满?年轻人可不能太贪心哦。”
    苏大为盯着他,嘿嘿一笑。
    不再多言。
    这个笑容,让萧嗣业有些莫名,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老实说,苏大为这人,他有些看不透。
    这人挺妖的。
    就说今日,谁能想到,和擅长养鹰的吐蕃人斗鹰,居然还能赢。
    苏大为身上,好像总能出人意表。
    想了想,萧嗣业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向苏大为道:“好好,就当老夫还欠着你人情,日后必还。”
    “呸,别提日后。”
    苏大为连声咳嗽,这个反应,令萧嗣业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又戳到了苏大为。
    他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你部先锋现在行军路是从这里,翻跃大非川,入吐谷浑境,寻机试探吐蕃虚实。
    等到了都护府,那边有裴行俭的人马,王方翼、薛仁贵、阿史那真都在那里等候。
    另外按你的要求,已经从辽东征调黑齿常之、沙咤忠义、娄师德、王孝杰等将,赶赴战场。”
    听完萧嗣业的安排,苏大为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说了声:“多谢。”
    这个阵容,可以说,集齐了大唐现今最豪华的阵容。
    堪称将星闪耀。
    苏大为点的人,可不是随便点的。
    要么是现在的年青能将,要么未来将成为大唐名将。
    若是站在时间的长纬度来看,这份豪华阵容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未来也很可能不会再有了。
    能集齐这么多将星,苏大为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
    也多亏了兵部这边萧嗣业和李勣都肯给予方便。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一直凝目观察着沙盘上大非川的地形图:“此等险恶环境,作战不容易啊,我们的战马需要翻山跃岭,大为降低我军骑兵的冲击力。”
    苏大为点点头:“这个待会再议。”
    说着他向萧嗣业问:“我手里一共就是万余人?”
    “集齐九个折冲府的兵力,为一军之主,你就偷着乐吧。”
    萧嗣业补充道:“这里面,有三个折冲府的兵力,是兵募,你到时要注意一下。”
    苏大为微微一愣,点头道:“我知道了。”
    兵募,不同于府兵制,乃是朝廷出钱出装备,招募军功贵族和各家族中有志军功的青年。
    既不同于府兵那种靠着田地,自带干粮的义务兵。
    又不同于后来的募兵制。
    募兵制,是朝廷常备的职业兵。
    兵募,则属于短期征召。
    非战时,朝廷并不养着他们。
    算是李治和朝中诸位大佬,眼见府兵制已经不灵便后,想出来的一个折中之法。
    照理说,职业军人的素养,肯定是远超过半农半兵的府兵。
    只不过,如果把天下府兵全换成募兵,就算倾尽现在大唐府库,只怕也养不起。
    “后勤粮草准备如何?”
    苏大为又抛出一个问题。
    在他身边,李辩、程务挺和郭待封等青年将领,一边围着沙盘指指点点,推演着进兵路线,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苏大为与萧嗣业的谈话。
    “你一个前总管,关心后勤做甚?那是军中后总管管的事。”
    前总管相当于一军先锋。
    后总管,则统管后勤辎重和辅兵,炊事、战马驮马等杂务。
    “打仗就是打后勤,我这一军眼下还是孤军,若是后勤的事不弄清楚,我这心里始终不安。”
    萧嗣业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不错。”
    说着想了想道:“长运坊备有一定数量的官牛和车,有牛一百四十头,车一百三十七乘,备作牛车,每车可运粮五石,每名兵卒,按一月三十斤粮食算,则一万大军一年之需,共计需要发牛车一千余辆,还不包括战马的草料。
    不过你不用担心,沿路州府都有运坊,此次出兵,各府都会提供运力。
    至于粮草……”
    苏大为看着他不说话。
    长安府库里现在粮草也不多了,还要供着整个帝都。
    而且连连用兵,此次劳师远征吐蕃,只怕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粮草。
    在秦汉之际,长安曾是沃野千里,天府之国。
    但几百年下来,大兴土木以致水土流失,长安近郊的土地,已经无法供养庞大的帝都人口。
    所以自隋以来,炀帝就兴建大运河,方便南方漕粮运往长安。
    之前李治和武媚娘有数次去东都洛阳,也有“就食”之意。
    每到饥荒年,就连天子都不得不东巡。
    萧嗣业拈须道:“陛下已经下旨,今年秋粮除去运往长安的部份,剩余部分直接会运往军中,以供养士卒。
    除了运坊的牛车,陛下还令公交署全力配合,运力方面不用担心。
    粮草除了秋粮,另外还与长安一些粮商合作,他们会沿途送粮至军中。”
    苏大为心中计算了一番,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转头向身边的高崇文:“我们军中粮草、兵甲、驮马、药材,足够吗?”
    “足够大军一月之用,剩下的沿路各州府能补充。”
    “好。”
    苏大为这才放下心来。
    后勤没问题,至少在进入吐蕃人的领地前,没什么问题。
    剩下的,就是如何进兵和用兵。
    他是这一军的主帅,这些都是他的工作。
    萧嗣业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要回长安了,免得让人看了起疑。”
    “恭送萧尚书。”
    “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封你为逻娑道前总管,此次,你一定要多立军功。”
    萧嗣业向他颔首道:“我会在长安,等你大胜的捷报。”
    “谢萧尚书吉言,末将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
    萧嗣业白胡子翘起,两眼闪动着幽幽光芒:“若你再添一桩灭国之功,封候拜相不在话下,除非谋逆大罪,没人动得了你。”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神色,笑着点头:“我晓得了。”
    ……
    夜色深沉,星子隐现。
    龙首原上,除了延绵而雄浑的大明宫。
    远处隐隐见到一片灯火,比天空的星辰更明亮。
    武媚娘站在宫楼间,远眺向西,双手合什,嘴里喃喃的念了些什么。
    在她身旁,正趴在雕栏上好奇张望的安定思公主,向她好奇的问:“母后,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是度厄经文,你不懂。”
    武媚娘伸手轻抚小公主的脑袋:“你父皇是不是睡了,安定去看看?”
    “好,我去看看他。”
    安定发出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如飞翔的鸟儿般,转身投入殿中。
    清风徐来。
    挂在殿角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响声。
    武媚娘抬头,恰好看到一只白鹤,自月下飞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头万绪

    “你说吐蕃为何非要吞并吐谷浑?他们难道不惧怕我们大唐的铁骑吗?”
    提着灯笼的唐军将领,转头后望。
    灯笼中透出的烛火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
    赫然是苏庆节。
    他的五官原本就十分立体,此时被灯光映照,半明半暗,更显得鼻梁挺直,脸若刀削,唇若涂朱。
    一双带着威棱的眸子,隐隐倒映着火光,明亮异常。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敌人要打我们,还用管他们为何吗?不过若真要说起来,就是一个贪字。”
    “贪?”
    “这些年,天气越来越暖和,以前只有在北地才能盛开的梅花,在长安冬月居然也能盛开,还有白鹤,你注意过没有,城外的河边,来了很多白鹤。”
    苏庆节皱眉道:“这和贪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苏大为揽过他的肩膀,两人肩并肩的向前行去,身后跟着一队身穿皮甲,腰佩横刀的卫兵。
    “因为天气暖和,吐蕃人的粮食增多了,也才能增加人口,有余力去侵占土地,之前的象雄古国,还有雪山以南许多小邦国,都被吐蕃人侵吞了。
    人的**是会随着地位不断提高的,当他们拥有十亩地,立刻就想拥有一百顷。”
    “你这说的……”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笑道:“是这个道理,我现在从军,以前不敢想的,如今却也想争一争。”
    “想什么?”
    “和我阿耶一样,封公觅侯。”
    “哈哈,男儿何不带吴勾,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苏庆节停下脚步,灯光下一双眼瞳放大,略带惊异的看向苏大为:“这诗是你作的?以前没听过,倒也应景。”
    “呃,小时候有个道人从我家门前过,向我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就给他一勺凉水,还给他一个肉汤饼,道人见我聪明,就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小郎君,我看你骨骼精奇,我这里有几本书,你想学吗?”
    苏庆节听得入神:“难道他传你一身本事?”
    “咳,差不多吧,跟着他学过几本歪书,幼时也不懂是什么。”苏大为打了个哈哈想混过去。
    嘴瓢了,一不小心,就把中唐诗鬼李贺的诗给剽了。
    这不好。
    年轻人,还是要讲武德的。
    “刚才那诗……”
    “什么诗?没有诗,咳,也是那歪嘴道人教我的,不提这个了。”
    苏大为挥挥手:“我们去检查一下衣甲。”
    大军行进,后勤常需要十倍的人力才能跟上。
    除了粮草辎重,衣甲兵器也是很大一部份。
    好在现在大唐的畜牧业发达,骡马和牛车能解决很大一部份。
    就算这样,一日行军也走不太远。
    后世有人算过,宋朝时行军,一天差不多是三十里,如果极限速度,可以更快一点,但也快不了太多。
    很大原因,就是受后勤拖累。
    唐人要稍好一些,一天也不过四十余里。
    如果军情紧急,抛下辎重,倍道兼行也是有的。
    不过那种情况十分危险。
    龙朔二年,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和薛仁贵在天山讨伐九姓铁勒,听斥候说铁勒辎重在某地,遂率轻骑兵,昼夜北进。
    结果越过沙漠,循着仙萼河搜索,却不见铁勒兵。
    回来的时候,因为粮尽,所率一万四千骑,只剩八百人。
    可谓惨烈。
    虽然李治没有因此而降罪郑仁泰,甚至诏令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
    率将军独孤卿云等驻守鄯州,防备吐蕃。
    但郑仁泰在龙朔三年年底,便薨于凉州官舍。
    不能不说,和那次大败,有因果关系。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先检查了各营安营情况,军帐在广袤的地面上,排布如棋。
    每帐每营之间,都要有固定的间距。
    营与营之间,还要有营寨。
    大军最外围,四面都要挖堑沟,设下鹿角、栅栏和望楼、箭楼,明暗哨。
    数万大军,绵延十几里。
    巡过一遍,已经花去不少时间。
    但苏大为与苏庆节,却做得一丝不苟。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在征西突厥、征辽东时,他们上面都有主帅,有大总管。
    但此次从长安发兵,一直到吐蕃,相隔何止千万里。
    这一路上,都是以苏大为为主,苏庆节为副。
    他们要为这支军马负责。
    一万余人上下,人数不算太多,但加上后勤还有牲口,依然是一个极庞大的数字。
    苏大为忍不住叹道:“还是当年在天山南追击沙钵罗时轻松。”
    “那时候轻骑追击,沿路抢掠胡人的牛马羊群,自然不用发愁。”
    苏庆节扬了扬灯笼:“在辽东时背靠新罗还有大总管他们安排后勤,也不用咱们超心。”
    “一万人马全盘负责,居然有这么多事,你说汉初韩信那个点兵多多益善,怎么做到的?”
    “到了。”
    苏庆节灯笼提起,回了他一句:“我要知道,我就是兵仙韩信了。”
    苏大为看到前方就是存放衣甲的营帐区。
    执枪的兵卒守着入口,四周设了栅栏和箭楼、哨探,防备还算用心。
    “这次营寨防卫谁负责的?做得还算不错。”
    “李辩和程务挺。”
    “难怪。”
    光是唐军普通士卒的装备,就有铁胄、顿项、胸甲、披膊、裙甲、护臂、护胫、铁靴、蹀躞、水壶、水囊、火石、军工包、围巾、狐尾、横刀、内甲等等。
    此外还有战马,还有干粮袋。
    弓、弩、羽箭、旗,鼓、角号。
    两人对着营寨兵卒对了今夜的口令,又对了印信,这才进去巡视一番。
    过了小时个时辰,满意的走出来。
    “战马那边还要看吗?”苏庆节意犹未尽的问。
    “今晚不看了吧。”
    苏大为苦笑道:“再看,只怕天都要亮了,我们回去歇息一下,明天再召集众将商量进兵方略。”
    说着,压低声音道:“还要将虚张声势的那些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走。”
    出长安时,调拨的是三万五千余人马,诈称五万战兵。
    其中两万多人,只是撑场面的。
    出长安后,要悄然撤走。
    苏大为的先锋军,实则只有一万余人,先行增援吐谷浑。
    就这一万余人,其后勤也需要各州府一起配合才行。
    真正的大军,只怕要等到来年春耕之后。
    李治和朝中的那些军功重臣,自然也不指望靠苏大为这支人马能灭掉吐蕃。
    但求虚张声势,令吐蕃迟疑,迟滞吐蕃消化吐谷浑的土地、战略资源。
    为明年的决战做准备。
    大唐皇上下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一战灭掉吐蕃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弟。
    这样天皇李治才能风风光光的去泰山封禅,对神灵和祖先称功。
    “成,那我回自己营帐了,明日议事你再叫我。”
    苏庆节话音未落,陡然神色一变。
    脚下土地发出震颤。
    一大片泥土隆起,紧接着一头异兽从地下钻出。
    “不好!”
    “保护将军!”
    跟随苏大为和苏庆节的卫兵纷纷拔刀出鞘,同时大声示警。
    附近的箭楼上,箭手已经张弓搭箭,对准地面。
    苏庆节忙大声道:“别紧张,是白头,是我家的白头。”
    说着冲上几步,张开双臂护住。
    泥土中,只见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猛兽钻了出来。
    它身体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看不出耳朵。
    只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异常醒目。
    见到苏庆节,白头甩了甩脑袋,藏在灰白毛发里的细小眼睛,发出亮光,仰头发出一声略带欢快的鸣叫。
    苏大为做了个手势,四周哨塔和箭楼上的士兵这才放下警戒。
    拔刀的卫士,忙鞠躬行礼,退开几步。
    “狮子,你怎么把白头也带来了?”
    “我让它留家里的,谁知它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苏庆节亲热的抱了抱白头,又摸了摸它的鼻子。
    白头伸出粉红色的小嫩舌在他掌心舔了舔。
    “跟上就跟上吧,我听说吐蕃人也收集了不少诡异,到时你我都要注意一些。”
    苏大为说着,踏了踏脚下的土地,转头向身边的卫兵道:“通知程务挺他们,对地面和空中,也要增加暗哨和防务。”
    苏庆节搂着白头讶然道:“有必要吗?这里可是大唐的土地,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冲撞兵营?”
    “平时即战时。”
    苏大为缓缓道:“如果,吐蕃人有心,真的派诡异夜间偷营呢?”
    想想白天那个吐蕃使者,突然化身魔獒的情景,苏庆节心中一凛:“是这个道理,小心无大错。”
    “总管!”
    一名兵卒从营帐通道间快步跑上来,在十步外站定,向着苏大为叉手道:“营外有人求见,指名说要见总管。”
    兵卒身上戴着红色臂袖,背后还插着三角令旗,是用于各营之间传递消息的传令人员。
    “来者是谁?”
    “他说他叫叶法善。”
    “叶法善?”
    苏大为愣了一下。
    苏庆节忍不住道:“你约了这个叶道士?”
    “我是约了人,但是没约他。”
    苏大为摇摇头:“我先去见见,你去休息吧,有事我会通知你。”
    “成。”
    苏庆节拍拍白头的脑袋,带着它向自己营帐而去。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苏大为在自己中军大帐中,接见了来自长安的叶法善。
    “叶道长一向可好?”
    苏大为简单的寒喧后,便直奔主题。
    “叶道长从长安一路追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鲸吞

    帐内鲸油灯的光芒亮如白昼。
    苏大为看向叶法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能好好审视一番。
    这几年,他在辽东,直到回长安,还是第一次与叶法善相对而坐。
    他发现,叶法善有些不同了。
    叶法善如今年间五旬,已然不再年轻。
    他的相貌,比前几年多了一丝风霜之色,两鬓染上霜白。
    但这无减他的魅力,反而越发显得仙风道骨。
    当然,道长的额头也更高了一些,发际线后退看来是全人类通病。
    锃亮的脑门,像是画中的寿星。
    也似乎在显示“我变强了”。
    最大的变化,来自他的衣装。
    比之过去简单的道袍,如今的叶法鹤氅大袍,上绣八卦图,头束阴阳子午高冠。
    一派有道高士之感。
    似是注意到苏大为在看自己,叶法善微微一笑,眉头舒展,如柳叶升起:“贫道这身,并不是因为随侍武后身边,而是继承了天师位。”
    “天师?”
    苏大为有些诧异。
    听得叶法善解释,他才明白过来。
    叶法善,字道元,号罗浮真人。
    他是括州括苍县人,即后世浙江松阳县。
    歙州刺史叶慧明是其父。
    同时叶法善最近继承道统,是道家符箓派茅山宗天师。
    “原来叶道长……咳,叶天师是茅山宗。”
    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三山符箓,龙虎山天师、茅山派天师,这些他还是听过的。
    “只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主要还是传习符箓,造福苍生。”
    叶法善单手做稽,面色慈悲。
    历史上,叶法善师从天台茅君,青城赵元阳与嵩山韦善俊,传习符箓,厌劾鬼神。
    一生经历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五朝。
    发扬道教音乐,传承道家法脉,抑制沙门佛者。
    深得天子尊宠。
    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员外鸿胪卿、册封越国公,加号“元真护国天师”,建设“淳和仙府”。
    至开元十年去世时,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朝廷追赠越州都督。
    开元二十七年,唐玄宗亲撰《叶尊师碑》,以为祭奠。
    做为一名道家天师,被天子荣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登峰造极。
    苏大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他只是为叶法善来找自己感到奇怪。
    “叶天师,你还没说你的来意?”
    “这些年,我门能在长安站稳脚根,多亏了苏总管之力。”
    叶法善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转头说起了别的。
    “我?”
    “那年你让我助你制硝制冰,也亏得这门营生,使我派有一份收益,才能在长安立足,现在已经有道观二所,门徒百人,贫道也得武后信重,这些,全赖苏总管的面子。”
    “哦,原来是这个。”
    苏大为做恍然大悟状:“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叶师也助我良多,当年我征西突厥,叶师千里迢迢护送聂苏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惭愧惭愧。”
    叶法善颔首笑道:“都是陈年旧事,没想到苏总管还一直记得……贫道此次赶来,是想起一件事,需要特别提醒一下苏总管。”
    “请说。”
    “关于那吐蕃使者之事。”
    “嗯?”
    叶法善的话,令苏大为精神一振:“叶师有什么发现?”
    “我们茅山宗,精于符箓,专治鬼神,说明白点,身为天师,就是要帮助天下百姓镇压诡异,还百姓以平和生活,昔年龙虎山天师张道陵入蜀,共灭六大魔王、八大鬼帅,这些,实则皆为诡异。”
    “都是诡异?”
    苏大为听着这些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不由毛骨悚然。
    张道陵,龙虎山张天师的故事,他当然听说过。
    但他所知道的版本,是张道陵入蜀后,用符、丹为当地百姓治病,同时还创立五斗米教。
    还听说张天师入蜀时,曾与八部鬼帅和鬼兵作战,消灭那引起鬼帅带来的瘟疫疾病。
    这些一直都当是故事听。
    可现在从叶法善的嘴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版本,更真实的版本。
    “道教是本土兴起的宗派,不似那些天竺沙门空谈性玄,我们道人只求今生,只讲务实,就是要为百姓安宁出力。”
    叶法善停了停接着道:“因为各派天师历年与诡异斗争,像我派茅山宗也积累了大量对诡异的论述和事迹,是以贫道见到那吐蕃诡异,居然在日间现形,大为震惊。”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他突然想起来了。
    一直以来,白天属于人,夜里属于诡异。
    当年长安诡异最盛的时候,诡异出行,也是选择夜间。
    此次吐蕃使者化作雪域魔獒,却是日间进行。
    确实有违常理。
    若是白天诡异也随时能现形,那后果……
    “贫道回去后,遍查门中记述,略有所得,因此特来告知苏总管。”
    叶法善两眼闪动幽深的光芒,轻摆拂尘道:“一者,愿大唐征吐蕃,能取得胜利,安定边境百姓,造福大唐子民。
    二者,希望继续镇压住诡异,不使这些异类,重新崛起,危及我人族亿兆子民。”
    听到叶法善这番话,苏大为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然站起身,双眼直视叶法善沉声道:“叶天师此言可意?诡异,重新崛起?”
    叶法善抬头,目光平静。
    “苏总管请坐,请听我细细道来。”
    苏大为定了定神,重新坐下:“让道长见笑了,这些年长安平静,乍听到诡异之事,未免有些失态。”
    “贫道看过教中典籍后,所受到的震动并不比苏总管少。”
    叶法善放下拂尘,从袖中取出一本古书,双手奉上:“此书名《天师伏魔记》,其中记录我茅山宗降伏诡异,与各部诡帅斗争之事。”
    “鬼帅?”
    “是诡帅,诡异之诡。”
    苏大为略有些迟疑的接过书,叶法善继续道:“诡异也是一种生灵,只是与人截然相反,以人为血食,其中,也分各部。”
    “那荧惑星君……”
    “那是长安十万诡异之主,也是名义上诡异中最大的一部,但诡异中有许多部,并不完全听从荧惑星君的。”
    “原来如此。”
    “我方才说诡异崛起,与天象和大运有关。”
    “叶天师,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我说你能懂的,阴阳消长,四季轮转,你懂吧?”
    “懂。”
    “诡异与人族,也是这么个关系,人族强盛,盛世,诡异便会被人族镇压。可一但人族生出乱相,战乱、瘟疫,天灾人害,诡异便会应运而生,卷土重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将叶法善所说的内容消化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叶天师的意思是,诡异将要卷土重来?”
    “它们一直没放弃过,何日不想重临大地。”
    叶法善道:“不过大唐强盛,一直没给它们机会罢了,但是……”
    苏大为精神一凛。
    一般说到但是,就是有变故,要转折了。
    “但是此次吐蕃使者化身诡异,十分反常,贫道查过后,知道三件事。”
    “哪三件?”
    “一是吐蕃那边的诡异,与长安不同,雪域长年冰雪皑皑,他们那里有时日间也会出现诡异。
    第二是,诡异并非日间就不存在了,而是蛰伏了,因为日光大盛,阳气充盈,对它们是一种压制,白日现形,诡异的力量,会被大为削弱。”
    “原来如此。”
    苏大为若有所思,点点头道:“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吐蕃国一直想要扩张,之前往东、南、北,三个方向,皆受大唐压制,所以一直不成功,但在贞观二十一年,情况起了变化。”
    “什么?”
    “贞观二十一年,长安以王玄策为正史,将师仁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
    叶法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苏大为,似乎想起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在此行中。
    不过见苏大为没打断,便接着说下去:“此行出了意外,中天等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并伏击了大唐使团。
    此后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泥婆罗征召兵卒。
    得吐蕃兵一万二千,泥婆罗兵七千。
    然后大破中天竺,俘获其王妃、王子、男女一万两千余人,各种牲畜三万,五百八十座城吧女投降。
    东天竺王尸鸠魔送牛马三万馈军,还送了弓、刀、宝璎络。
    迦没路国献异物,并送上地图,请求得到老子象。
    天竺一时震恐。”
    叶法善长吸一口气,拈须道:“贞观二十二年五月,王玄策将俘获的阿罗那顺及王妃、子等,俘虏男女万二千,牛马二万余,送长安献俘,获封朝散大夫。”
    “此事我知之。”
    苏大为皱眉道:“叶天师说这些,是何意?”
    “我要说的第三件事,便在此事中。”
    叶法善手按桌案上的拂尘,凝神看向苏大为:“正是此事,令吐蕃恍然大悟,看到了战机,其后向天竺进兵,先后用兵五次,大量掳获天竺财货、异人,甚至是诡异。”
    最后“诡异”二字,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吐蕃这些年来,南征北讨,无往而不利,正是因此,如今,他们又吞并了吐谷浑,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诡异,已经无法预料。”
    叶法善缓慢,但却沉凝的道:“贫道怀疑,吐蕃人中,或会大量‘诡异’化,若是任其扩张,只怕来的不光是吐蕃人,而是来自天竺、吐蕃、北方诸番,还有吐谷浑等地诡异,它们会借此机会,卷土重来,想要鲸吞大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征召

    “叶天师会不会有点太过危言耸听了?”
    苏大为端起手边一杯茶,沾到唇边,没喝,又重新放下。
    他抬头凝视叶法善,目中透出探询之色。
    听到叶法善说诡异将要卷土重来,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至于吐蕃如今集合了天竺、北方诸蕃、象雄、吐谷浑等地的诡异,更是匪夷所思。
    叶法善双目开阖间,隐隐透出幽光:“贫道也希望,这一切不存在,但透过我道门各方面的信息,此事**不离十,所以贫道才会连夜赶来,想告知苏总管此事。
    一定要小心提防。”
    苏大为沉默片刻后,向叶法善郑重抱拳:“谢过天师,我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还有一事。”
    叶法善似乎略有犹豫。
    “天师请说。”
    “此次朝廷征吐蕃,除了正面战场用兵,只怕还要与诡异较量,苏总管手上,不知有多少异人。”
    “哦,这个嘛,若实在不行,我会请陛下派秘阁之人协助。”
    “秘阁要镇守长安,只怕没有余力去万里之外的吐谷浑。”叶法善略停了停,接着道:“贫道的意思是,若是苏总管需要,我茅山宗的修士,可以随军出征,为苏总管效力。”
    苏大为大喜,向叶法善抱拳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既然叶天师主动提出,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呵呵,护佑大唐,本就是贫道份内之事,何需言谢。”
    叶法善站起身,向苏大为拱手道:“此间事了,贫道先回长安准备,到时会派门徒追上苏总管的队伍。”
    “多谢天师。”
    苏大为亲自将叶法善送出军营。
    站在辕门前,看着叶法善翩若惊鸿,转瞬远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似乎,叶天师一直比较积极与官府配合。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道家就是太过清净无为,只注重自己修为,不注重入世。
    这一点,比天竺来的佛教可要差远了。
    沙门僧众这些年,在长安和贵族门阀中,发展十分迅猛。
    连李治和李弘许愿还愿,都是建佛寺,兴佛塔。
    如今有叶法善这一支,相信会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一夜无话,第二日,行军途中,队伍里已经有小股兵卒以队为单位,脱离大队,化整为零,悄然回归长安折冲府。
    剩下的队伍继续前进,并且大张旗号,扎营时也会如五万人般,多立营寨,让人看不出虚实。
    这是为了瞒过吐蕃人。
    从贞观二十年到现在,吐蕃也不知往中原派了多少探子,虽然近几年经过都察寺的拉网排除,已经清除了不少,但必定还有漏网之鱼。
    数日之后,借来假做声势的两万余府兵,全都回归折冲府。
    苏大为的前锋军,只余一万二千人。
    加上后勤辎重和运粮民夫、辅兵,整个队伍仍有四万八千左右。
    这一路上,就是用民夫和辅兵,替换真正战兵的一个过程。
    在做好后勤和战争动员前,朝廷不会轻易再发起一场十万人以上的灭国之战。
    而对吐蕃这种大国,若不出兵十万以上,是绝对无法消灭的。
    这一点,李治和朝中武官重臣,还是清楚的。
    又过了数日,苏大为在军营中,终于迎来了他要等的客人。
    中军大帐,苏大为坐于主位,左边是苏庆节,右手是刚刚赶到的安文生。
    左右手往下,依次坐的是李辩、程务挺、高崇文等将。
    在军帐中间,朝散大夫王玄策,向着苏大为行叉手礼:“王玄策,见过总管。”
    “王大夫不必多礼,此次行军,多有依仗王大夫的地方。”
    “惭愧。”
    王玄策抬起头来,两眼透出灼热的光芒。
    他没料到,苏大为居然真的征召自己随军出征。
    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压制。
    虽然没有罢他的官,但也难有寸进。
    以致于他甚至想再试试出使天竺,看看有没有机会再立大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或者说追求。
    对于王玄策来说,他少有大志,为人豪雄而洒脱。
    功名之心颇重。
    如果让他在朝散大夫的位置终老,那简直是比死还可怕的惩罚。
    这次被苏大为征召随军参赞,是他唯一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为当初去苏大为府上求见的决定,而感到庆幸。
    若无那次求见,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机会。
    苦心人,天不负。
    “王大夫,咱们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你数次出使天竺,可以看看这副沙盘,给我们一些建议。”
    苏大为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
    营中早有兵卒伸手将立在营帐一侧的一面屏风上的罩布掀开。
    下面露出的,并非真的屏风,而是一个木制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副图。
    不是寻常的行军地图,而是用泥塑木雕,刻了一副立体的地图。
    不同的地方,还以不同的颜色标注。
    王玄策一眼之下,立刻发出惊叹。
    “何人想出这种制图法,当真是匪夷所思……”
    他忍不住抬步走上去,伸手去摸那些代表高山的蓝灰色木雕,还有代表唐军的红色箭头、小旗,代表河流的蓝色标识。
    “当年若是知道有这种地图,我们去天竺,不知可以少走多少弯路。”
    高崇文以一种略带夸赞炫耀的语气道:“这种地图,是总管所制,现在兵部都用它来代替原来的旧图,总管叫他沙盘。”
    王玄策讶然:“原来是苏总管所制,果真天纵之才。”
    “惭愧……”
    苏大为带着其余诸将,也走到沙盘前,一起商讨用兵之事。
    他摸了摸脸颊,还好面皮够厚。
    “此物既然用泥捏木雕,为何要叫沙盘?”
    “呃,因为我是在沙地里,用木枝随手比划时,想到此物的。”苏大为随口编了个理由。
    “原来如此。”
    “我们此次行军路线,在图上已经标出来了,王大夫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路线,或者有什么建议可以讨论一下。”
    王玄策点点头,手指摸着先锋军前进的箭头,喃喃道:“当下大唐在吐谷浑一线布置的兵马,主要有三处,分别为瓜州、甘州、凉州。
    我看标注的行军路线,大抵也是沿这条线去。
    这条线与河西重叠,沿路补给充足,而且有很多商旅、消息也畅通,是最理想的行军路线。”
    停了停,王玄策接着道:“当年我与玄奘法师去天竺,也都是从河西之地,过西域诸国,然后翻跃山岭,前过吐蕃和勃尼,才到天竺。”
    苏大为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掠过。
    看到大军从长安出发,沿着丝绸之路,过河西走廊,也就是后世的甘肃。
    过武威、酒泉、敦煌,至西域诸国,经过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等国,翻跃昆仑山脉,至喜玛拉雅山脉,有一个缺口,骑兵从那边下天竺,是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冲入天竺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适合骑兵展开。
    当年王玄策借吐蕃和勃尼兵,正是从这里冲向天竺。
    而这处豁口,苏大为也不陌生。
    正是后世中原与阿三冲突的边界西段,俗称,阿克赛钦地区。
    此时听着王玄策将路线的地理,和当年破天竺的情况一一说出。
    再想到千年之后,真有一种历史照进现实之感。
    “传统上,甘、凉和瓜州都可以对吐谷浑用兵,但是最好的,仍然是凉州至武威这一路,从这里继续向前,翻跃大非川,后面是一马平川的草场,而且有充足的水源补给。
    适合我们骑兵展开。
    对了,这旁边有一面大湖,宽及八百里,吐蕃人称之为‘措温布’,意为蓝色的海。”
    苏大为和苏庆节、安文生、李辩等人的目光随之落在沙盘上,一片象征蓝色湖泊的区域。
    苏大为心中暗道:这只怕就是后世的青海湖了。
    “此湖是咸水,对了,还有一个传说,据说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王松赞干布。
    临行前,太宗赐给她能够照出家乡景象的日月宝镜。
    途中,公主思念起家乡,便拿出日月宝镜,果然看见了久违的家乡长安。
    她泪如泉涌,将日月宝镜扔出手去,没想到那宝镜落地时闪出一道金光,变成了‘措温布’。”
    王玄策说着,手指在青海湖的位置重重指了指。
    “这里附近是吐谷浑最好的马场,而且动物颇多,我军从武威过来,一是容易补充水源,适合骑兵展开,二是容易因粮于敌,解决粮草问题。
    还有最重要的是,这个方向有伏俟城。
    是过去吐谷浑人的王城。
    若是我们夺下这里,宣布吐谷浑复国,将会对吐蕃的占领,制造不少麻烦,甚至可以争取忠于吐谷浑王的军民,来投靠。”
    苏庆节忍不住赞道:“临行前,英国公和萧尚书也是这般说,说翻跃大非川这一路线,如果打下来,好处极多,可以助吐谷浑王复国,以牵制吐蕃。
    如今王大夫只是看地图,便能说出这些。
    简直如掌上观纹一般。”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大夫当年凭着借来的一万余吐蕃兵,便能打破天竺,他的用兵水准,自然不差。”
    “苏总管谬赞了,我曾推敲过总管几次用兵之法,十分佩服。”
    王玄策谦虚道。
    苏大为看了一眼安文生,转向王玄策:“其实我想问王大夫,除了走凉州和武威,翻跃大非川这一路,还有没有别的适合进兵的路线?”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唐逻娑道前总管苏大为,统步骑兵一万二千五百,其中骑兵六千,辎重无算,战马两万匹,甲兵四千五百。
    这些甲兵中,弓弩并陌刀兵二千五百。
    每人配弓一把、箭三十,背后交插有长柄陌刀一柄,长枪一条。
    此外骑兵也各有弓一把,箭三十,枪一条,横刀一口。
    另外此军中所配弩,有伏远弩射程三百步,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射程二百步,单弓弩射程百六十步。”
    “据信,此军中还配有一种新型车弩,传有十二石之强,以轴转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支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支略小的箭矢,诸箭一发齐射,所中无不披靡。”
    夜幕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在呢喃。
    薄薄的烟雾中透着寒气。
    一身白衣的鹤郎君,立于黑雾中,向着远处一块巨石上的高大身形,一脸恭敬的鞠躬行礼。
    “这支唐军,倒是装备严整。”
    巨石上的黑影冷哼了一声。
    他的身高近十尺,身披黑白条纹的大氅,头戴平天冠,双手拢在大袖中。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脸。
    那张脸上,扣着一副青铜鬼面,青面獠牙。
    鬼面在月光下,绽放着冰冷的青光,令人惊惧。
    “北斗星君,我们想吃长安血食,何必在意那支人马?”
    “你懂什么。”
    巨石上的星君转过身来。
    这时才发现,他胸口的大氅上,绣着北斗星辰。
    “人道昌,则我族势弱,只有不断削弱他们的力量,我们才能壮大。唐人强,就强在他们的铁骑,若想吃血食,这些人,最好永远消失。”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族人……”
    “等等。”
    北斗星君大袖一挥,冷声道:“不需要我们直接出手,让他们和吐蕃斗,待两败俱伤,再一鼓荡平。”
    “星君高见!”鹤郎君发出古怪的笑音。
    黑烟滚滚,天地被黑暗遮蔽。
    混沌无边。
    ……
    “路线倒是还有几条,但都不如走大非川,攻伏俟城的收益大,若能攻下吐谷浑王都,就可以宣布吐谷浑复国,从其它路线可就达不到这个效果了。”
    王玄策有些奇怪的看向苏大为:“苏总管是觉得这条路线不好?”
    “唔……”
    该怎么和你解释,这条行军路线,堪称唐军军史上的“天坑”。
    历史上,薛仁贵和郭待封率五万唐军翻跃大非川攻吐蕃,结果郭待封的一个失误被吐蕃名将论钦领抓住,唐军粮草辎重和后备人员损失殆尽。
    薛仁贵当时率着一万多骑兵已经过了大非川,在草原上将吐蕃人的马场给打掉了,听说郭待封大败,大惊失色,立即回转。
    但在巨大的人数劣势下,薛仁贵只能率领残兵退回大非川,依山设立城寨,与数十万吐蕃军对峙。
    最后的结果,是薛仁贵和郭待封和论钦领约和,才能率领唐军残部返回长安。
    正是这一场唐军大败,将唐军不败的神话打破。
    从大非川以后,大唐花了数十年时间去平定四方叛乱,重新稳固被吐蕃撕得七零八落的防线。
    “总管,这条路线收益极大,若是我们打下伏俟城,那助吐谷浑复国就不成问题,可以说此战的目标,完成了一半。”
    “总管不认可这条进兵路线吗?”
    李辩和程务挺均好奇的问。
    他们都是老于军事的,苏大为若要说服这些将领,至少也要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咳,我们知道伏俟城的重要,那吐蕃人肯定也知道,如果我们就这么进兵,只怕会落入吐蕃人的算计中。”
    “此事不难,只要我们多派斥候,多设疑兵,到时实则虚之,令吐蕃人以为我们是虚张声势,趁敌不能专精,我们可再据具体情况,化虚为实,攻其必救。
    甚至可以以伏俟城为诱饵,以骑兵决战,大量消灭吐蕃人。”
    李辩双目光芒凌厉如鹰,说出这番话时,自信满满。
    他属于唐军里的少壮派,也就是所谓的鹰派,主动出击**强烈。
    程务挺则比他低调务实一些:“就算吐蕃人知道我军会走这条路线,但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具体的用兵时间,还有人兵力安排,可以诈作攻击伏俟城,再在路口设伏。
    只要吐蕃人来救,到时伏兵四合,将其围歼。
    此围魏救赵之计。”
    两个人说法虽然不一样,但大概意思都相同。
    就是不能放弃大非川这条进兵路线。
    因为这条线,属于“攻敌必救”。
    吐蕃人必然重兵防备,而唐军本就是要寻吐蕃人去决战的,反而可以利用此事,大作文章。
    要论玩兵法谋略,吐蕃人只能算是唐人的弟弟。
    大唐上下,均对吐蕃人都十分轻视。
    苏大为沉吟着,看向一旁的安文生。
    虽然不解苏大为为何对这条传统进兵线路不满意,但熟悉他的安文生还是立刻道:“翻跃大非川,进兵伏俟城的收益极大,但风险也同样大,可暂做备选。
    大家可以多想一些可能性,比较优劣,再做定论。”
    出兵时,李治和兵部给苏大为主要的任务是虚张声势,拖住和迟滞吐蕃消化吐谷浑的土地。
    却并没有要求苏大为具体如何用兵。
    唐朝的军事机制,一般都是如此,给个清晰的目标,然后前方的将领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王玄策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手抚着自己浓密的胡须道:“传统上,去吐蕃走武威,过大非川,距离最短,最节省粮草。
    其次便是经过河西走廊,按我们去天竺的路线,途经西域诸国……”
    经过王玄策一番解释,苏大为终于对吐蕃和吐谷浑的地形有了比较直观的了解。
    首先,大唐的地图类似后似的“雄鸡”但是鸡背多出一大块,是后世的外蒙古。
    大唐时原为突厥统御的草原诸部。
    如今这些都是大唐的土地。
    其次是鸡屁股部份,大唐的领土一直延伸到中亚。
    包括吐火罗的部份和大食接壤,甚至快要到呼罗珊。
    如果不考虑多出来的这两大块土地,大唐长安,基本处在“雄鸡”的中心位置。
    从地图上,去吐蕃有三条线路。
    向上,是走河西走廊,在雄鸡屁股那里划一条抛物线。
    要从后世甘肃到新疆,绕过广袤草原,途经西域诸国,才能进入吐蕃。
    那片土地,有大唐的安西四镇、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
    但,衙署虽然都设立了,实际情况,面对广袤的土地,大唐在当地的力量远远不足。
    都护府常备也就几千兵马。
    真有事,还得征召草原诸部胡人做仆从兵。
    而且这一条路线最远,真要从这里去吐蕃,只怕一年时间要在路上了。
    第二条路线,即从长安直线出发,向武威,翻跃大非川,进入青海湖,直插吐谷浑的王城伏俟城。
    至于第三条路线,同样从长安出发,但要抛一个下弧线。
    经由蜀中,翻跃莽莽崇山峻岭。
    咦吁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真要走这条路,大唐的骑兵基本就自废武功了。
    等翻山跃岭走到地方,不提战马折损,只怕路上的时间,会耗费的比第二条路更久。
    翻过群山后,才能从成都平原继续前进,经过后世的西宁,达到青海。
    也即是吐谷浑的地界。
    “所以苏总管你看,虽然看似广袤,但很多地方猿猴难渡,鸟雀难飞。
    实在难以供大军行走,要综合考虑后勤补给,水源,还有战马行动,路途长短,瘴疠,还有气候寒暑。”
    王玄策看向苏大为,眼神露出征询之色。
    “嗯,多亏有王大夫在,有你熟知那边的地形地脉,能帮我多多参谋。”
    苏大为点头道:“先按原计划继续进兵吧。”
    按计划,这支先锋军会先到武威。
    到时究竟是直接军事行动,还是先见裴行俭和苏定方,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照理来说,应该先去拜会一下苏定方,毕竟苏定方是逻娑道大总管。
    而且苏庆节也颇为牵挂苏定方的病情。
    不过也要看到时的局势。
    若有战机,苏大为也不会顾忌许多,必然先抓住战机,狠狠给吐蕃人身上划一道伤口。
    有便宜要上,没便宜,创造便宜也要上。
    务求给敌人多放血,直到将敌人彻底消灭。
    ……
    胡天八月即飞雪。
    苏大为率领的人马,才走到一小半路程,气候已经大寒。
    纵是苏大为和苏庆节这些异人无惧。
    下面的兵卒也受不了。
    每天都有人因为冻伤和疾病而减员。
    到了麟德元年底,苏大为不得不在地方暂时驻扎,一来准备冬衣,御寒之物。
    二来,他在等更多的情报。
    此次出长安,他请了李治的旨意,允许都察寺向他提供情报支持。
    只不过都察寺现在三位少卿手中,已经远不如他在位时灵便。
    好在苏大为自己手里,也有一支人马,当初是从都察寺拉出一些人,以私人部曲的形式继续保留。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非川之谋

    开春的时候,苏大为所率领的一万余前锋军,终于经过陇右,入驻武威。
    九月从长安出发,到了此时,历时已经近半年。
    直到这里,大军才算安顿下来。
    苏大为也才有机会,整理手中收集的情报资料。
    现在大唐在河西整个阵线安排大至是,裴行俭任安西都护,率军驻扎于龟兹。
    大唐龙朔元年,朝廷派遣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王名巡视葱岭以西。
    在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十六国,设置十六都督州府,统辖八十个州,一百一十个县,一百二十六个军府,并在吐火罗立碑记述此事。
    自那以后,安西大都护府的管辖地包括安西四镇、濛池、昆陵都护府(西突厥故地)、昭武九姓、吐火罗乃至波斯都督府,大体相当于后世新疆与中亚五国、阿富汗的总和。
    因为安西都护府掌握的地域急剧膨胀,裴行俭手中可用之兵,比苏大为记忆里的更强一些。
    镇兵二万四千人,其于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管镇兵万二千人,天山军管镇兵五千人,伊吾军镇兵三千人。
    这些兵马,共同构筑成了大唐掌控河西的兵力网。
    在后世历史中,北庭都护府要在武周长安二年才设立,距今还有数十年。
    但不知是否苏大为这只蝴蝶扇动翅膀。
    大唐征服辽东比原本历史提前了数年。
    对西域的控制,也大为增强。
    提前设立了北庭、昆陵等都护府,统一由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掌握。
    这一批镇军,可称大唐的西部军团。
    当然,对整个广袤的河西和西域来说,对幅员数十万里的广袤空间来说。
    这几万人,威慑的意义更大一些。
    除去裴行俭这部兵马,苏定方如今在酒泉郡。
    据说他的身体还是病势沉重。
    不过有他坐镇酒泉,可保敦煌、瓜州至酒泉和甘州这一片防线,不被吐蕃人渗透。
    至于如今的武威郡,则是苏大为生死至交,外出征战多年的薛礼镇守。
    “朝廷如今封我为右威卫大将,并及凉州刺史,当时情况危殆,我受命于苏定方大总管,率瓜州镇兵千骑昼夜疾行,终于赶在吐蕃人打破武威前赶到。”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薛仁贵,一身明光铠,脸上尽显风霜之色。
    俩人是今日午后,苏大为的先锋军到达武威郡,双方交换印信后,方才见面。
    一别数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时中军大帐中,苏大为与薛仁贵俱是一身明光铠,如支撑唐军的两根擎天巨柱。
    若要细说分别,则是苏大为的明光铠更加闪耀,胸前护心镜光芒闪烁,点尘不染。
    而薛仁贵看起来就要颓唐许多。
    身上的衣甲有多处明显的刀痕、箭创。
    甚至有锈迹和血迹在其中。
    这一切,无不说明,之前的战事惨烈且急迫,以致于薛仁贵连保养衣甲的时间也没有。
    苏庆节、郭待封、李辩、程务挺、娄师德、黑齿常之、安文生等将领分列于四周。
    整个军帐内,气氛沉凝。
    做为主帅的苏大为与薛仁贵,甚至来不及叙述别后之情。
    “打开地图!”
    随着薛仁贵一声喝,身边的卫兵将武威郡附近行军地图展开。
    “等等。”
    安文生开口道:“我们军中有更精细的地图。”
    看了一眼苏大为,见他没反对,安文生招了招手。
    有卫兵将之前做的沙盘抬了进来。
    薛仁贵看了眼前一亮,先赞了一声:“此图居然如微缩的武威,简直是军中利器,此必是阿弥想出来的。”
    “哈哈~”
    众人笑了几声。
    薛仁贵旋即将脸色一沉道:“军情紧急,苏总管,我还是将现在的情况与几位说明一下。”
    “薛刺史请。”
    苏大为抱拳道。
    薛仁贵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在武威点了一点:“这是我们如今的防线,但是比原本我们与吐谷浑边界,已经丢了不少地方。”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心头一沉。
    跟随苏大为从长安来的将领,如郭待封、高崇文、李辩等人还没有与吐蕃人交过手。
    心里很自然的觉得大唐战无不胜,吐蕃人只不过是趁大唐东进时,玩了一把偷鸡。
    悄悄吞并了吐谷浑。
    只要大唐调兵出击,就能将吐蕃人杀个片甲不留。
    但现在听到薛仁贵说大唐居然丢失了国土。
    这是心高气傲的众唐将,万万无法忍受的。
    “吐谷浑王原本在伏俟城,虽然地方剩下不大了,但占据着伏俟城,就仍占着大义。可惜,龙朔三年吐蕃突然大举进犯,一举拿下伏俟城。
    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只得出逃。
    他们逃到鄯州,在那里得到郑仁泰的庇佑。”
    薛仁贵将战事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吐蕃人吞并吐谷浑时,大唐并非什么也没做。
    至少做了以下几件事。
    首先是派秘谍,在吐蕃内部使离间之计,令新附的白马、羌零以及象雄一些部落叛乱。
    不过这些都被禄东赞迅速出兵镇压。
    第二件,是助吐谷浑王占住伏俟城,以彰显吐谷浑存在,同时令吐蕃人失去侵吞吐谷浑的法理。
    第三件,以天可汗的名义下旨斥责吐蕃赞普,并令吐蕃人收手。
    显然,吐蕃人膨胀了,并没有听。
    最后第四件,便是为吐谷浑打上了一个补丁。
    在鄯州、武威、凉州、瓜州等军略要地,都重点布防,并派郑仁泰统领。
    然后还派了苏定方这位战功赫赫,灭国无数的战神统御全局。
    这般安排,已经是极周详的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
    先是郑仁泰暴毙。
    接着苏定方重病。
    这两大要员接连出状况,给了吐蕃人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加上当时大唐还在高句丽方向用兵,一时无遐顾及西面。
    结果吐蕃兴兵四十万来犯。
    “鄯州丢了,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没逃出来……”
    薛仁贵的声音低沉下去,甚至有一些沙哑。
    他的脸颊本就瘦,这大半年来操持武威防务,令他疲惫不堪,两边脸颊也深深的凹陷下去。
    苏大为随着薛仁贵手指方向,去看地图。
    他现在早已非吴下阿蒙,一眼立刻看出问题。
    “鄯州是西宁!”
    “什么西宁?”
    薛仁贵好奇问。
    “咳,一时嘴瓢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占有鄯州?”
    “当然啊,很多年了。”
    这下,不光薛仁贵,其他将领也看过来。
    苏大为以手扶额:“让我想想。”
    尼玛,还是受习惯的影响,以为边境,就和后世差不多,甘肃是大唐的,青海是那啥吐谷浑的。
    但没想到,大唐居然一直握有鄯州。
    鄯州,即后世青海西宁市。
    当然,原本这里也不是唐人的。
    不过当年太宗朝时,吐谷浑人不太服气,李世民就带兄弟们过去把吐谷浑抽了一顿。
    之后,吐谷浑就成了大唐铁杆小弟了。
    而西宁这一片地,也成了大唐的。
    相当于,大唐伸出一只手,拿出一把刀,抵在了吐谷浑人的心口上。
    从西宁,到吐谷浑王城伏俟城没多用。
    唐骑旦夕可至。
    这是一种战略级别的巨大优势。
    正如后世和阿三,中原占住的那几个战略节点一样。
    分分钟钢铁洪流能开进王城,让某三迁都新星德里。
    就问你怕不怕。
    “太宗时努力开创的局面啊,在我们手里丢失了,这口气,我不服啊!”
    薛仁贵重重一拳击在一旁的桌案上。
    发出“咚”的一声响。
    薛仁贵当年是在太宗李世民征辽东时崭露头角。
    太宗回朝时,在路上以手抚其背说,不喜得辽东,喜得薛仁贵。
    这句话,是薛仁贵此生最高光时刻。
    他无时无刻不铭记。
    而此时,此地,太宗苦心造诣,为大唐谋的局面,居然在这里丢了一块。
    这令薛仁贵两眼血红,有一种奇耻大辱之感。
    苏大为伸手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丢了鄯州,我们就失去了打通吐谷浑的路口,还有前进基地,被动了啊。”
    “鄯州是丢了,不过我思前想后,觉得可以这样……”
    薛仁贵伸手在地图上轻轻一划。
    “从此地,沿大非川,翻山跃岭进入吐谷浑,待出山时,便是鄯州和伏俟城的侧翼,料想吐蕃人预料不到,到时我们奇兵出击,一击打掉吐蕃在此设的马场,再打破伏俟城。
    借此胜机,再围点打援,将吐蕃人的援军吃掉。
    待到此时,后续援军也该到了。
    我军势大,将成席卷之势,一举将吐蕃人除掉。”
    薛仁贵狠狠一记手刀劈落。
    空气中,发出一声凌厉的呼啸。
    “此计不错!”
    苏庆节在一旁点头。
    李辩更是一拳击在掌中:“在草原上与吐蕃人决战,大唐铁骑之下,从未有人能抵挡,吐蕃人会后悔招惹唐人。”
    程务挺沉吟道:“翻过大非川,从侧翼进兵,确实不错,还可以设疑兵,分兵以做犄角,哪怕万一战事不顺利,后退时可顺势拿下鄯州,到时我们后续援兵也到了。
    守住鄯州不成问题。
    有了鄯州,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在我。”
    “你们……”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都觉得翻跃大非川攻吐蕃不错?”
    “当然。”
    苏庆节向他好奇看来:“总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苏大为看向薛仁贵,居然是由他提出大非川的攻略。
    难道历史真有惯性。
    无论是另一时空的薛仁贵还是这个时空的他,都做出同样的选择。
    甚至所有的将领,都觉得这个战略是对的。
    那当时大唐为何会输给吐蕃,打破不败金身?
    收起这些杂念,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
    苏大为沉着道:“从地势环境看,丢失了鄯州,失去进攻吐谷浑的通道,翻跃大非川击敌侧翼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里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手按在地图上,在鄯州轻点了一下:“代州都督郑仁泰,因何暴毙,你们知道吗?”
    说话的同时,苏大为手指着地图上的鄯州,抬眼扫过众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知己知彼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心中凛然。
    包括薛仁贵,都一时沉默。
    “我能理解大家极欲扬大唐军威,将吐蕃人杀个片甲不留,但作战不是儿戏,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一点,不用我提醒大家。”
    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苏大为接着道:“大唐国土沦丧于吐蕃人之手,换谁都会愤怒,但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一定要知己知彼。
    不动则已,动则必胜。”
    苏大为的手指,在大非川的位置重重一戳:“现在薛刺史是站在大唐凉州刺史的位置,看着吐谷浑被吐蕃人吞并,看着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丧于敌手。
    看着鄯州沦陷,所以薛刺史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但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吐蕃人下一步的目标是哪里?
    他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
    他们的主力在哪?
    主帅是谁?
    吐番军中异人有多少?
    以及,若我们行动,在这凉州城内,有多少吐蕃人的探子,会不会走漏消息?”
    一连串的发问,如疾风骤雨,问得一众将领哑口无言。
    众将不是不知兵法,不知轻重。
    而是这一路过来,特别是来到威武后,不断听到军中袍泽提起吐蕃人侵略唐土,杀弘化公主,焚烧鄯州城。
    如此仇恨,怎能不怒气上涌。
    现在全军上下,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向吐蕃人报仇血恨之意气。
    苏大为手掌在地图上,代表伏俟城的位置点了点:“我们的目标,可不止限于恢复吐谷浑,陛下封邢国公苏定方为逻娑道大总管,以安西大都护辈行俭为副总管,以为我前总管,代表了什么,大家应该都明白。
    今天这次军议,最大的目地乃是分享情报信息,在充分了解我们的敌人后,再因地制宜,制订后续军略。”
    将此次军议基调定下后,苏大为这才向着薛仁贵道:“薛刺史,先说一下目前吐蕃军的情况吧。”
    薛仁贵点点头,他现在也从情绪激荡中冷静下来。
    心知方才苏在为是让大家都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发泄出来。
    有道是士气可鼓不可泄。
    待斗志都提起来,再将众人的战意,凝聚在眼前之敌上。
    “吐蕃人有兵四十万,其中属于吐蕃赞普主力军团,有十二万人,其余则是各部拚凑的人马,包括勃尼、象雄、白兰羌、吐谷浑等,共计十五万,还有十几万,是吐蕃从天竺以及西域一些小国征调的仆从兵。”
    薛仁贵的话,让跟随苏大为远道而来的一帮唐军将领都陷入了沉思。
    十二万主力,代表精锐军有十二万人。
    这个数字,是超过武威一线唐军十倍的。
    就算将薛仁贵和苏大为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二万人。
    至于裴行俭和苏定方手里的人马,除非唐军不用看顾河西走廊和军镇要地,否则防则有余,攻则不足。
    王玄策在一旁开口道:“吐蕃人居然已经膨胀到如此程度了……”
    李博在帐中一角咳嗽一声问:“王大夫何意?”
    他与王玄策都是做为苏大为行军参赞加入,也就是作战参谋人员。
    “能征召仆从,是大国象征,能征召勃尼、天竺,代表吐蕃在南面渗透和掌控力极强。”
    王玄策伸手在后世阿三那一块版图圈了一下:“我当年去天竺时,知道这里有一大片平原,雨水充沛适合耕种,吐蕃若能统驭天竺,那作战潜力便极为可怕。”
    说完,他环视一圈,伸手摸着自己颔下浓须:“打不不恰当的比喻,吐蕃地势奇高,而且被群山高原环绕,他们就像是当年战国时的秦国,若是锁住山口关隘,我军想要进攻,须得仰攻,还得克服冰雪、群山危崖、极寒等环境,十分不易。
    同时吐蕃高原中,还有一种瘴气,如我们这些中原人去,常会头晕目眩,昏厥,甚至倒地毙命。
    这种环境,也限制了吐蕃,令其无法像中原那样,养活那么多人口。
    可一但他们掌握了天竺土地,就如秦国得到了蜀地,掌握天府之国,沃野千里,不但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得到更富饶的资源,作战的潜力,也将大大提升。”
    王玄策的这番话,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视。
    “如战国时的秦国,如果真是这样,吐蕃将变得极为可怕,不可轻视。”
    薛仁贵手扶腰间横刀,神色凝重。
    他是胆大勇猛,作战侵略如火,但绝不是没有头脑一味的莽将。
    虽然不如在座那些贵族门阀弟子出身的将领,读过那么多兵书策略,但关于大秦的故事,还是听过的。
    在得到蜀地之前,秦国不过战国七雄之一。
    得到了天府之国,大秦,才能称之为虎狼之秦。
    归根结底,一切的战争,最后比拚的是国力,而国力,又要抑仗人口规模,粮食、资源和生产力。
    高崇文在一旁道:“那种瘴气我曾听说过,不过我听说有些草药能解瘴气,不知……”
    安文生开口道:“这个军医有所准备,从出长安时,就在搜集消除瘴气的药物,现在已经收集不少,可解瘴气之苦。”
    李辩两眼一亮,一拳击在掌心:“要是没有瘴气困扰,那便不怕什么了,只要前总管给我一千府兵,末将可以领兵先去探一探吐蕃人的虚实。”
    程务挺在一旁咳嗽一声,一只手在下面拉了拉李辩的衣甲。
    结果李辩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两眼一瞪:“你拉我甲叶做甚?”
    “都静一静,听总管的。”
    郭待封微微一笑,向苏大为的方向,笑脸拱手。
    帐中众人的声音,这才静下来一些。
    苏大为心中思索,所谓瘴气,应当就是高原反应。
    好在出发前已经找李治要了些医官,听说里面还有孙思邈的弟子。
    他记得后世消除高原反应,比较好的中药材名红景天,也不知在这个时代,是否一样。
    出发前向医管和安文生都提过,听安文生方才所说,应该是找到了。
    “薛刺史,目前吐蕃人对我们的进攻方向,主要在哪个地方?”
    苏大为的手,从西域,到裴行俭的防区,划过河西经过苏定方的兵力区,又在武威点了点:“吐蕃人要攻唐,也只能在这片区域吧?但是四十万人,撒在这么广袤的地方,也不算什么,他们必然重点攻一个方向。”
    地图下面是后来的剑南道,也就是蜀中地区。
    吐蕃人如果想从蜀中通过去攻击关中腹地,也必须翻跃重重高山,行军艰难。
    唐军在这边只用布好节点和城防,就足以令吐蕃人头痛。
    薛仁贵摘下头盔,将其夹在腋下。
    他的头上汗渍未干,一揭下头盔,黑亮的脑门上和发髻上,居然隐隐升腾一丝白气。
    “这该死的西域天气。”
    薛仁贵抿了抿唇道:“吐蕃人在吞并了吐谷浑后,利用鄯州设防,守得十分严密,还曾一度向武威进兵,后来因为我及时带兵赶到,也多亏了娄师德和王孝杰部,才在吐蕃人的攻势下守住。
    这之后,双方互有来往,但我感觉吐蕃人的攻势不如以前。
    昨日收到裴大都护那边送来的书信,言及吐蕃在河西扩张兵力,大都护颇为担心。”
    “河西?”
    苏大为和诸将的目光一齐集中到地图上。
    河西走廊,从武威到酒泉、张掖、敦煌,直到西域诸国,通往大食方向,这一路,就是后世所说的丝绸之路,也是大唐通往西域的通道。
    大唐的富庶,除了不断向周边扩张,吸纳四周的财赋资源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通过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将大唐的货物与文明,与西方交换,不断获得财富和新奇技艺。
    吐蕃原本是无法伸手到河西走廊的。
    可是当吐蕃吞并吐谷浑后,便不一样了。
    吐蕃的疆域和实控区,已经延伸到了河西走廊,随时可以威胁,甚至切断丝绸之路这条大唐的黄金血脉。
    历史上,吐蕃与大唐相争时,安西四镇数度易手,河西走廊更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苏大为的手指在龟兹方向划了一划,一直延伸到瓜州。
    “河西有些危险,但有大都护裴行俭坐镇,以他的能力,相信不会给吐蕃人太多机会,稍后我会去信给裴都护,交换信息询问战事。
    瓜州到酒泉、张掖这一线,目前是苏大总管坐镇。
    不过大总管听说病势不轻,只怕没有精力做到面面俱到。
    另外,瓜州这里,是东西货物的集散站点,我听说安西等都护府不少军略物资都屯积于此,不可不防。”
    李辩此时开口道:“总管,瓜州防御要增强,可一时又变不出兵来,不如你派我带一千骑去瓜州……”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程务挺伸手捂住嘴:“闭嘴,听总管说完。”
    苏大为看了李辩一眼,接着道:“我会和苏大总管去信确认一下,如果眼下没有战机,我想先与大总管会面,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此次征吐蕃的兵团,乃是集合了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安集大使定方和苏大为这支新援军。
    不过就算三者加起来,可战之兵仍不满十万。
    而裴行俭和苏定方这两者,都要守护一片防区,轻易不能动。
    唯一机动的,反倒是苏大为这支新增援军。
    李辩用力掰开程务挺捂住自己的手,向苏大为道:“总管,后续大军不知何时才到,趁我们新到,吐蕃人还不清楚,何不先派一支人马打敌人措手不及,兵贵神速啊。”
    说话的同时,李辩的两眼亮起灼热的光芒。
    他天生渴望驰骋疆场。
    苏大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帐外有人喝道:“逻娑道大总管和副总管未下令,妄议进兵者,当斩之!”
    帐幕掀开,一股来自西北高原的冷空气,挟着风沙扑入军帐。

第一百二十章 李敬玄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帐门口。
    掀帘而入者,是一个年约四旬上下的中年文士。
    他的身高六尺余,颔下生着半尺长须,双眉细长入鬓。
    眉下一双眼睛,精芒闪烁,清澈中,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幽深之意。
    再看他的穿着,是文士青袍,头束高冠,腰上悬着鱼袋。
    显然是朝中贵人。
    只是一时不清楚此人身份来历。
    跟在中年文士之后的,却是苏大为等人的熟人,一身戎装,腰佩横刀的鞨靺族将领,李谨行。
    之前行军时,尉迟宝琳和程处嗣领虚张声势的府兵回长安。
    而李谨行则是领了军令,率领斥候轻骑疾行,倍道兼行,赶在大军之前,早早赶到瓜州,将李治和兵部的军令传递给苏定方和裴行俭。
    李谨行回来,自然是完成任务回来交令。
    “苏总管,薛刺史。”
    李谨行跟在文士身后,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我方从安西大都护处回转,带回大都护和大总管手书一封,这位是大都护府中长史,李敬玄。”
    李谨行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封信,捧于手中,大步走到苏大为面前,双手呈上。
    苏大为接过信,先不忙看。
    而是扫了一眼安文生,似在询问,这李敬玄是哪路神仙。
    手中同时向李敬玄拱手:“原来是李长史,失敬。”
    李敬玄一手负后,一手轻拈长须,神态颇有些踞傲。
    这让跟苏大为关系近的苏庆节和薛仁贵脸上闪过一丝不豫。
    不过薛仁贵还是凑上来小声道:“李敬玄来头不小,当心。”
    “嗯?”
    安文生几乎同时在他耳朵,以只有两人才能小声道:“李敬玄是谷州长史李孝卿之子,当年得到中书令马周的推荐,进入太子潜邸,历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尚书右丞、太子右庶子,郑仁泰去后任安西都护府长史。”
    听他这么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眼前此人的份量。
    这是当今天皇陛下李治做太子时,太子府的旧臣,当然属于李治的“自己人”和亲信。
    如今下放到河西,只怕是历炼镀金一番,待回到中枢,必有大用。
    苏大为还在猜测李敬玄的来意,而一旁的王玄策已经大步上去,向着李敬玄行叉手礼道:“好久不见李学士了,一向可好。”
    “我道是谁,原来是散朝大夫,怎么,你来武威是?”
    李敬玄的目光在苏大为和王玄策之间一转,嘴角微微一挑。
    王玄策略有些尴尬道:“惭愧,这些年李学士前程似锦,我却依旧是个小小从五品朝散大夫,今次是得苏总前管相召,在他帐下任事。”
    “原来如此。”
    李敬玄目光回到苏大为身上,浅浅一笑:“前总管,倒真是不拘一格任人才。”
    这话听在耳里,未免有些刺耳。
    王玄策脸色一变。
    帐中李博和王孝杰、李辩脸上微现怒容。
    苏庆节叱道:“李长史,总管如何用人,还需要你说?”
    “是下官失言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苏庆节,双手抱拳行礼道:“这位,可是武邑县公?”
    苏庆节态度和缓一些:“你既是从大都护那里来此,必有要事,请说。”
    李敬玄明显对苏庆节的态度要比苏大为更恭敬一些,不难猜出,此人极为看重门弟,大概满场将领,只有苏庆节能让他勉强高看一眼。
    “大都护让我亲自过来,看一看先锋军的情况,此次对吐蕃用兵,陛下之意,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此战,必须逻娑道大总管统筹,副总管裴行俭推动,有他们的许可,才可用兵。
    否则,擅开兵衅,一但战事不利,或者影响整个攻略大局,到时陛下震怒,只怕苏前总管,也担待不起吧?”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话里的味道,更有一种讽刺之意。
    苏大为脸色一沉。
    王玄策眼中也现出怒火,但他还是悄然走到苏大为身侧,压着沙哑嗓音道:“总管,不可与此人一般见识,朝中有传言,李敬玄再过几年,可能入朝为宰相。”
    朝廷那边最新的消息是,司列太掌伯刘祥道兼右相,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检校左相。
    郝处俊还是被贬了。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刘祥道和窦德玄大概也只是过渡人选。
    下任宰相,做为李治太子潜邸时的太子府侍读,李敬玄有很大机会一飞冲天。
    这个时候,也难怪李敬玄有如此傲气。
    苏大为得罪这样一位潜力股,无疑不明智。
    这也是现场如李辩等人,虽然怒,却不敢言的原因。
    苏大为目光落在李敬玄的脸上。
    他比李敬玄要高出许多,此时居高临下俯视,天然带着一股压势。
    “苏前总管,请你看好军卒,不要擅自……”
    “何为擅自?”
    苏大为突然一声冷喝。
    声音军帐内回荡,令所有人心头一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命我出征时,已经许我便宜行事,军情如火,战阵之间,变化万千,我即为前总管,统驭这一万二千余兵卒,若有战事需要,当自决。”
    苏大为冷冷道:“就不劳李长史费心了。”
    “你……”
    李敬玄原本十分悠然的抚着长须,听到苏大为的话,双眼一下子瞪大,狠狠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这些年,他很顺利,每一步都很顺利。
    以致于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有大气运在身。
    所有人都会顺着他,避让他。
    就连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都让他三分。
    来武威会一会这前总管,不是裴行俭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做为大都护府长史,统驭整个大都护府所有的幕僚,同时还有一层“陛下信任”的金衣,他的想法,无人敢阻拦。
    看一看这苏大为,不为别的。
    就是他听说苏大为许多事,令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嫉恨。
    凭什么。
    自己做为太子潜邸时的侍读,熬到如今,也不过是大都护府长史。
    而这苏大为,远比自己年轻,早早挂上了金鱼袋。
    靠着与武后的关系,几年时间,从一个无品无级的不良人,一下子跃为大唐逻娑道副总管。
    此次征吐蕃后,再回长安,只怕此人便要封候拜相了吧?
    以三十来岁的年纪,这份升迁,简直犹如冲天之鹤,太过耀眼。
    这让一向自诩有气运在身,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李敬玄,心中颇为不喜。
    结果见了苏大为本人,他就更不喜了。
    这一帮军汉,除了苏定方之子外,都是些什么人?
    归化鞨靺族将领,归化的胡人、高句丽人、百济人,要么就是良家子,寒门都算不上。
    泥垢如何与青天比高。
    这一瞬间,李敬玄心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抚须的手停住,深深的看向苏大为,冷冷笑道:“苏前总管,好威风,好大的威风。”
    “李长史懂军事吗?”
    苏大为平静的一句,眼里带着莫名笑意。
    这种眼神,令李敬玄眼皮一跳,心中有一种刺痛之感。
    “我幼年熟读经史,兵法也熟读。”
    “李长史上过战场吗?见过敌人吗?你有没有亲眼杀过敌?有没有见过敌人被斩杀在眼前,看过敌人的血飞溅出来的模样?”
    苏大为平静,但又隐带着一丝笑意的道:“读过几本兵书,那叫纸上谈兵,没亲自上过战场,算得什么懂军事。”
    看着李敬玄面皮变色,脸上涌起紫胀,苏大为再在他心头戳上一刀:“李长史既不懂军事,留在都护府帮裴都护看看文书,写写书信也就够了,就不必在我们面前多做饶舌。”
    “你……”
    “道不同,不相为盟,送客。”
    苏大为狠狠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地图、笔墨一齐跳动起来。
    “你你……你敢……”
    早有帐外亲兵进来,一左一右架着李敬玄的胳膊。
    “你们……”
    “总管,他可是……”
    “闭嘴。”
    苏大为向想说话的娄师德瞪了一眼。
    在他的示意下,亲兵将李敬玄倒拖了出去。
    “苏大为,你敢,竖子,你……”
    “好走不送!”
    苏大为冷笑一声。
    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性。
    这是哪里?
    这是自己身为逻娑道前总管的军帐。
    招集的人都是自己军中上下的将领。
    别说一个李敬玄,就算是裴行俭亲来,苏大为该顶还是会顶。
    一军之长,不是随便说说的。
    若是让一个外人,跑到自己军帐前大呼小叫,往轻了说是此人不知进退,重一点,乱我军心,杀了你又如何。
    “阿弥,你啊……”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光溜的下巴,摇了摇头,苦着脸,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也罢,若你能忍下去,我反倒要生疑了。”
    薛仁贵目光看过来,黑脸庞上嘴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
    下面的手,悄悄竖起大拇指。
    李辩可直率得多,哈哈大笑:“那个李长史,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居然敢指手划脚,大呼小叫,嘿嘿,要我说,得乱棒打出。”
    “你少说两句。”
    在他旁边的程务挺道。
    只不过,看程务挺那张脸,分明也有忍笑之意。
    不论军中等级,单论身份,大家都是军将,一个文臣跑来说不许战,这个不许,那个不许。
    大伙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些腻歪。
    苏大为将李敬玄赶出去,虽然有些冲动,但着实让人解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反常

    王玄策在苏大为面前低声道:“得罪了李敬玄,日后只怕……”
    “管什么日后,眼下这仗要是听他的瞎指挥,打输了,咱们都没有日后。”
    苏大为近乎冰冷无情的一句话,令王玄策不由凛然。
    他在这之前,从未想过大唐会输这件事。
    哪怕当年出使天竺,随行人员中伏,人几乎全死光了。
    那时的王玄策也只想着借兵,想着复仇,从来没考虑过会输。
    只有打不打的问题。
    若打,大唐必胜。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吐蕃和大唐之前的敌人不一样。”
    王玄策默默点头。
    他虽然为人胆魄奇大,但少有人知,他的眼光更准。
    擅于兵法。
    所以更能明白,拥有天竺做后方的吐蕃,将会获得怎样的资源和战争潜力。
    何况天竺多诡异、异人,当年天竺之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总管,你方才提到代州都督郑仁泰之死,莫非……”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扬声向其他将领道:“今天先到这里,诸将各自去整理本部人马,随时做好出征准备,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
    “喏!”
    李辩、娄师德、黑齿常之、沙咤相如、王孝杰、李谨行、高崇文、程务挺、郭待封等将虽然满腹疑问,但都一齐抱拳,鱼贯退出。
    军帐内,只留下苏大为、苏庆节、薛仁贵、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六人。
    “阿弥,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吗?”
    苏庆节眉头一皱,看向他。
    “是关于诡异之事。”
    “诡异?”
    苏大为点点头,跺了跺脚:“这片地,现在叫武威,以前知道叫什么吗?”
    “什么?”
    “武狱。”
    苏大为冷静的道:“狱,通域,之前茅山宗天师叶法善曾给过我一本书,里面提到不少关于天师镇压诡异之事,其中就提到,关于河西之地,大漠之中,古之诡异盛行。
    后来人道渐昌,出了许多巫和道,逐渐将诡异压制下去。
    但这片地,原本就是诡异故地。
    据都察寺提供的情报,代州都督是突然暴毙,与身体无关。”
    与身体无关,自然是与诡异有关。
    苏大为这番话说完,军帐内久久无声。
    似乎大家都在消化这一切。
    过了半晌,薛仁贵开口道:“诡异,真有这么厉害?”
    做为唐军高层将领,而且镇守玄武门十几年,诡异的存在对他来说,并非秘密。
    太宗皇帝崩于含风殿的那晚,他甚至亲眼见到长安妖气弥漫,巨龙盘恒于空。
    但那些,只限于眼见,他还没有亲自与诡异交手过。
    “异人你知道的,诡异的威力,相当于异人,甚至论奇诡处,比异人有过之而不及。”
    苏大为的话,令薛仁贵沉闷片刻:“为何当年随太宗征高句丽时,没见过有什么诡异,这些年征战,也都是寻常战事。”
    苏庆节在一旁道:“听我阿耶讲过,人道盛,则诡异被压制,太宗文皇帝身上龙气之盛,旷绝当世,有太宗在,那些魑魅魍魉只会潜匿。”
    薛仁贵默默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苏庆节突然“哎呀”一声。
    所有人向他看去,只见他面色有异道:“郑仁泰如果死于诡异之手,那我阿耶……”
    “大总管身上气运之隆,寻常邪物也近不得身,何况大总管身边也有异人守护,照理来说,不应该会有事。”
    苏大为说着,取出方才李谨行呈上来的信道:“狮子你别急,看看这两封信,若有事,应该会提及。”
    苏庆节这才稍微镇定下来,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苏大为检视了一番泥封,将其捏碎后,取出里面的信。
    两封信,一封来自裴行俭,一封是苏定方。
    苏定方的信极简略,就是一句话,让苏大为暂驻武威,守住唐军防线,不令吐蕃寸进。
    而裴行俭的信先提公务,让苏大为安心在武威驻扎。
    另外提及,择日于大总管苏定方处会面,共议军情。
    最后就是简单几句叙旧问候的话。
    并无异样。
    苏大为看完,向苏定方展示道:“你看,大总管的信里没提及别的,应当无事。”
    “那就好……”
    苏庆节点点头,从苏大为手里接过苏定方的信,看了一遍,突然脸色大变。
    “这信,不是我阿耶写的。”
    “什么?”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我阿耶的笔迹。”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苏大为以手扶额:“或许是大总管让府中长史主薄他们代笔。”
    “不错。”王玄策在一旁点头道:“军务繁忙,实在顾不上亲笔写信,让府中长史代表乃常有之事。”
    “代笔我当然知道,可……”
    苏庆节脸色铁青,向众人抖一抖手中的信:“为何没有我阿耶的印信?”
    咯噔!
    军帐里仿佛跳闸一样,心头突兀一跳。
    印信?
    没错,如果是府中长史等代笔,在信的末处,一定会由主将用印,或亲笔落款,以证实确实是出自自己的意思。
    苏大为脸色微沉,拿过苏定方的信看了看,再拿起方才裴行俭的信。
    裴行俭的信末尾处有落款留名,同时用了印信。
    而且通篇下来,都是裴行俭亲笔书写。
    苏大为熟悉裴行俭的事,裴行俭当年在长安做县令,他为长安不良帅。
    有了裴行俭的信做对比,再看苏定方的信,就会觉得十分突兀。
    “伪信?”
    “谁会,谁敢伪造大总管的信?”
    “李谨行不是去见过大总管,喊他过来。”
    喊了传令兵去通传。
    帐中众人皆沉默下来。
    过了盏茶时间,听到帐外衣甲声响。
    李谨行掀帐而入。
    “总管召我?”
    他的额角,还有丝丝汗渍,可见方才正在忙碌,接到命令,从自己的兵卒中飞奔而来。
    “谨行,你这次见到苏大总管了吗?”
    “见了。”
    “当时情况如何?”
    “情况?”
    李谨行人如其名,行事十分谨慎,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脸上先闪过狐疑,接着是沉思。
    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脑子里将当日求见苏定方的整个过程,过了一遍。
    “大总管府中亲卫引我入内,我向大总管见礼,递交书信,然后说了前鏠军的事。”
    “大总管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是让我稍待,然后令长史写了信,交给我。”
    “这信,为何没有用印?”
    苏大为问着,将手中信的上部折起,将落款处朝向李谨行。
    李谨行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有些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两眼,整张脸色变得苍白:“前总管,我……我不知,当时苏大总管在纱幕后面躺着,听府中人说是病重见不得风,然后命长史……”
    “等等。”
    苏大为、安文生、苏庆节及薛仁贵,几乎同时喊出来:“你没亲眼见到大总管?”
    “见到了啊,就隔着帘幕……”
    李谨行说着,自己反应过来,脸色凝固道:“莫非……莫非我见到的不是苏大总管?”
    帐内诸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死寂。
    苏庆节反应过来,咬牙向着苏大为抱拳道:“阿弥,请你准我去一趟,我要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所有人都明白,苏庆节指的是什么。
    如果那帘幕后面,真的是个“冒牌货”,如果唐军擎天半壁,战神苏定方出了状况。
    那对唐军,将是灭顶之灾。
    而苏庆节做为苏定方的儿子,也无法接受自己父亲出任何意外。
    “狮子。”
    苏大为伸手按住苏庆节的肩膀:“这事,我和你一样疑惑,先别急,让我想一想。”
    “还想什么?”
    苏庆节挣开他按住自己肩膀的大手,怒道:“不是你的阿耶,所以你不紧张。”
    “狮子,贼你妈,大总管是我的兵法老师,待我如子侄,我与你亦是兄弟,你说我能不紧张?”
    苏大为伸过手,狠狠箍住苏庆节的脖颈,用命令的口吻道:“但我是主将,我得为你,为前锋军上下负责,去,一定要去,但必须有万全的准备,我跟你一块去。”
    “阿弥!”
    苏庆节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安文生和李博一先一后,在一旁劝道:“阿弥,你是一军之主,现在前锋军一万二千人,皆靠你指挥,你若跟着狮子去酒泉,这里谁能主持局面?”
    李博迟疑道:“如果这是一个阴谋呢?会不会是敌人想要调虎离山,行不可告人之事?总管,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王玄策看着苏大为,嘴皮微动,想劝,却又忍住。
    他早已不是当年,纵横捭阖,意气风发的唐使。
    而是一个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
    刚加入苏大为的总管府中,只是一个临时征召的赞画之职,出言相劝,未免不合身份。
    “苏定方是我的老师,也是狮子父亲,更是大唐的逻娑道大总管,他那里,不能有任何差池。”
    苏大为扫视一下众人,声音坚定道:“我意已决,但我会做好万全的安排,不会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阿弥……”
    苏庆节嘴唇颤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抹羞愧,为自己方才冲口而出伤人的话而无颜。
    “你我兄弟,不必多说,刀山火海我陪你趟。”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雨师妾

    天空突然阴暗,滚滚的乌云遮蔽了阳光。
    云层间隐隐电光闪动。
    过了片刻,又有隆隆雷音,由远及近。
    就在天有异象时。
    苏大为陡然发现,在毒龙旁,站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一身红衣,依稀看到长发及腰,银白色的发,遮挡住了面庞。
    腰身很窄,细长的红裙,闪烁着如同春江下锦鲤般的鳞光。
    天空中翻涌的阴云和这缈小的红衣女子,再加一旁巨大毒龙,这一切,交织成一副妖异的画面。
    龙子甩着脑袋,从鼻子里喷出强烈的气流。
    它似乎很生气,为方才的偷袭而感到愤怒。
    前蹄在冷硬的冻土层上刨着。
    践踏着杂草碎石。
    下一刻,明白它心意的苏大为一夹龙子腰腹。
    龙子仰头长嘶,发出巨龙般的咆哮声。
    毒龙吃了一惊,扭动的向躯猛地停下来,似是察觉到危险,斜斜对着狂奔的龙子,张开的獠牙血口中,发出示威般的咆哮。
    空气隐隐带起涟漪,一切画面都在扭曲。
    就像是有人投了一枚巨石到湖里,掀起巨浪将一切都打碎了。
    咣!
    一声巨响。
    镜像粉碎。
    龙子驮着苏大为,高高跃起,向着那毒龙。
    龙子张嘴便咬,奋蹄便踢。
    它胁下生的那些龙鳞,片片抖动,发出刺耳的鸣叫。
    一股玄之又玄的云气飞速集中在龙子的四蹄和胁下,形成白色的雾气,有如翅膀。
    毒龙惨叫一声,碎鳞和断牙飞迸,不知被龙子踢破了多少。
    它只是叫毒龙,实则本体是诡异中的一种爬虫属,距离真正的龙族,还差得远了。
    而龙子,是真龙。
    至少是有真龙的血脉。
    发怒起来,散发出的威压对毒龙生出上位生灵的压制。
    隆隆~
    地动山摇。
    十余米高的毒龙悲嘶着,身体重重的砸倒在附近的山峦上。
    将小山都压崩塌了一截。
    惨绿色的诡异之血,如喷泉般狂飙。
    苏大为与龙子落地,拨转马头,手中横刀出鞘,向着红衣丽人。
    他身周自然生出气流,将从天空洒落的诡异之血弹开。
    “什么人派你们来的?你为谁效力。”
    大白天,非诡异出巡之夜。
    哪有这么巧,突然遇到诡异的偷袭。
    苏大为大喝的同时,一夹龙子马腹,连人带龙子已经向那红衣女子冲上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苏大为左手一伸,身子斜出,打算将女人抓住。
    谁知这一捞,居然捞了个空。
    面前香风浮动,几缕银发拂过。
    唰!
    一直冲出数十丈远,龙子才停住脚步。
    苏大为眉头一跳,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盔护耳,皮制的甲衣上,多出几道深刻割口,仿佛刚才一瞬间,那女人的头发,锋利如刀。
    再仔细看红衣女人,苏大为不由一愣。
    这女人,肤色极黑。
    两手各抓一蛇。
    两耳的耳饰好像是活蛇在蠕动。
    而且,这女人……头上有角。
    他没有看错,这红衣女人披散的银发下,光洁的额庭两边,各有一个肉色的小突起。
    远距离容易忽视,但在数十丈之内,苏大为终于看清。
    这是一对肉角。
    有角的人,莫非是龙?
    身下的龙子似乎也傻眼了,发出不安的响鼻声。
    一副踌蹰不前的模样。
    苏大为忍不住拍了一下龙子的脖颈:“龙子,你不要见到敌人是女人就缩头缩脑,走,咱们抓住这女人,好好问一问她的来历。”
    龙子甩了甩脑袋,似是为自己壮胆的大吼了一声,迈开小步向红衣女子跑去。
    就在龙子加速的一瞬,那女人肉角下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
    里面什么也没有,乃是白茫茫一片。
    轰隆~
    天地间,恰好响起一记惊雷。
    亮白的光芒,刺透了一切。
    倾盆大雨疯狂拍打着地面,将一切都融入到雨幕中,天与地,再也看不分明。
    “阿弥!”
    “阿弥,你跑太快了,我们都要追不上了。”
    “总管你在哪里?”
    苏庆节和安文生,王玄策等人的声音,杂乱的交织在一起。
    他们此时才赶上来。
    却只看到雨幕里,苏大为单人独骑,对着一片獠籍的泥土地,似在皱眉沉思。
    狂乱的雨水,挟着风声呼啸,打在他的皮甲上,一些被弹开,一些,顺着衣甲缝隙滑落,形成无数细密的水线。
    “总管,出了什么事?”
    王玄策看了看现场环境,脸色微变。
    “方才,这里钻出一头诡异,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
    安文生拍马上来诧异道:“什么样的女人,和诡异在一起?”
    说话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样显得有些狼狈。
    这该死的雨,将贴身衣物都湿透了。
    还好大家没有穿上铁甲,否则雨水渗到铁甲缝隙里,灌满雨水的铁甲和贴身皮衣棉衣吸足了水,一齐膨胀起来,那种沉重而冰冷的滋味,只怕会毕生难忘。
    “说不上来,她手上抓着蛇,耳朵上也挂着蛇,很奇怪,我觉得她不像人。”
    “不像人?”
    苏庆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诧异道:“什么样的人又不像人?”
    “你们不知,她头上还长了一对角,出现后,天上就降下暴雨。”
    “人呢?”
    “不见了。”
    苏大为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很少见这种种类的诡异,《百诡夜行录》上好像都极少人形的诡异,可惜没能抓住。”
    “别提什么诡异了?离地方不远了,赶紧赶路吧,这该死的大雨。”苏庆节催促道。
    “走吧,大家提起精神,多加防备。”
    “这吐蕃和吐谷浑一来,就觉得怪怪的,这里的风物,与大唐,与突厥和西域诸国,都大不相同。”
    众人简单说了几句,拍了拍马,忍受雨水浇灌,认准方向继续赶路。
    说也奇怪,那片雨好像只罩着方圆一里许。
    待走出这个区域,万道金光从纯净的天空,化作无数道金箭射落。
    在半空中,画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影。
    “东边日出西边雨,咄咄怪事。”
    “我想起一事……”
    安文生在马背上,向身后来的方向,那片涌动的黑色雨云区域频频回首:“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
    苏大为讶然:“越说越玄虚了,刚才那女子绝对是诡异,怎么可能是山海经里的雨师。”
    “阿弥,你说错了,雨师妾不是雨师,是一个巫师国度,《海外西经》有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色,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安文生居然一本正经的在分析。
    “就算是山海经里的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跟她同时出现的是《百诡夜行录》里排名三百的毒龙。”
    “毒龙不是龙,最多算是蛇属。”
    “滚。”
    “总管,安长史,不要吵了,快到了。”
    王玄策在一旁忍笑道。
    苏庆节不等苏大为发话,早已狠狠抽了一鞭马臀,一骑当先冲向远处的城池。
    酒泉,古之肃州,到了。
    即将见到阿耶苏定方的兴奋之情,令苏庆节忘记了一切。
    ……
    肃州城。
    肃州刺史周雅相年纪在五旬上下,有着大唐官员的风骨,从容、自信,气质儒雅旷达。
    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时,他主动出迎出刺史府,在门前整了整衣冠,向苏大为拱手道:“见过前总管,见过武邑县公。”
    “刺史,我阿耶他……”
    苏庆节迫不及待的问:“他如今可安好?”
    周雅相脸上现出一丝为难之色,轻拈颔下长须道:“我带你们去。”
    安集大使的行营,从刺史府衙出,就在旁边一片宅子里。
    跟着神色凝重的周雅相,苏庆节的一颗心,越发悬起。
    他面无表情的跟在刺史周雅相的身后。
    然而胸膛里,却发出强烈的心跳声。
    “就是这间,这间宅子,就是安集大使,大总管的居所,我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去了,亲卫通传后,若大总管愿意相见,他就会让你们进去。”
    “愿意相见?”
    苏庆节一时忍不住,发作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阿耶连我这个亲儿子都不愿见?”
    “狮子。”
    苏大为伸手,按住苏庆节的肩膀。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令苏庆节心中的狂躁,渐渐压住。
    苏大为向周刺史道:“刺史有劳了,狮子他只是太担心大总管的身体。”
    “无妨,我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告辞,待晚间,我为几位设宴。”
    周雅相彬彬有礼的拱了拱手,在侍从的陪同下,匆匆离开。
    苏大为等人,在古旧宅前等了片刻,听不见宅里有人的声音传出,仿佛这屋子里,安静到没有活人。
    苏定方南征北战,还从没有因为身体状况不见客。
    难道,这位大唐军神,真的已经油尽灯枯,病势沉重到无法见客?
    房门打开。
    传令的兵卒神色憔悴的从里走出,先向苏大为等人叉手:“大总管在休息,不过他说让苏前总管,还有武邑县公进去,其余人在偏厢等待即可。”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又看向身后的安文生和王玄策。
    王玄策道:“总管放心,我与安长史在厢房等候。”
    “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迫不及待的他在兵卒侧身的一瞬,早已跨步迈进去。
    苏大为紧随其后。
    进入里间,绕过屏风,看到室内的第一眼,是震撼。
    一道光从半透明的窗棂透入。
    笔直的打在照壁间的一座明光铠武士身上。
    空气中的微尘在上下飞舞。
    安静得可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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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