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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变戏法

    雪崩了。

    有雪,自然便会有崩落的一天,这一点并不足为奇。

    奇就奇在,这雪崩发生在雪谷中。

    所有军营里的兵卒,听到动静下意识冲出军帐。

    他们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奇景。

    达延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从山顶向着山崖崩溃。

    开始,只是一点,渐渐的,这崩落越来越大,逐渐化作铺天盖地的雪瀑,化作无边无岸的冰雪巨浪。

    崩溃的雪峰,跌宕起伏,冰雾沸腾。

    雪峰前端,如万马奔腾,呼啸坠下。

    整个过程看着虽慢,实则快到不可思议。

    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小半个时辰。

    然后便是万籁俱寂。

    雪山绝谷,如今真的变成了绝谷。

    达延雪山的峰头整整矮去了一截。

    大半个雪谷,俱被恒古不化的冰雪所掩埋,化为一片白地。

    扬起半空的雪雾,经久不散,看上去蔚为奇观。

    吐蕃军营里,还有近四万兵卒。

    直到雪崩结束,站立在原地,仿佛失去了知觉,化为了石像。

    天空纷扬洒落无数细小的冰粒。

    悉多于直到此刻方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我的兵……”

    “大将!”

    “大将你千万不能有事!”

    一旁的阿桑骨颤声道:“咱们进谷的那几万人固然凶多吉少,不过谷中上万唐军,还有好几万吐谷浑人想必也全都被掩埋下了。

    这一仗,咱们……咱们不亏。”

    说“不亏”两个字,阿桑骨差点把牙给咬碎了。

    这一仗,他们前后死伤数万,连大将弓仁都折在里面。

    如何不亏?

    但想想唐军加上唐军的仆从,死伤的也约等于这个数字。

    心里似乎又好受一些。

    算是聊以**。

    毕竟,唐军远道而来,想要集结这么多人马不容易。

    而吐蕃离得近,补充一点比唐军要快一点。

    这一点的差别,通常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折颜在一旁面如土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入谷的部落,是以他从乌海带来的援军打头阵。

    也就是说,入谷的蕃兵,大部分是他的部下。

    这一下,损失惨重,可以说此次手下援兵近乎全军覆没。

    尽没于雪谷中。

    惨!

    他的唇在哆嗦,心在滴血。

    但此时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唐军引入雪谷,是论钦陵大将的军略。

    是弓仁具体施行。

    自己驰援,是被大相禄东赞钦点。

    自己乃是大相的人,也就是噶尔家族的狗。

    他能说什么?

    哪怕全军死光一个不剩,也只能他背这口锅。

    只希望,大相念在自己跟随多年的份上,处罚能稍轻一点。

    一想到折了数万人在眼前的冰雪下,折颜的眼圈都红了。

    “先是没了弓仁,眼下又折了四万军马,我……我要如何和大相交代?不如杀了我算了!”

    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抽出随身弯刀,要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却被悉多于及时出手,一把抓住手腕。

    “够了!战斗还没结束,就算只剩下一半人手,我们还要去增援鄯州,去助论钦陵大将防备唐人,不要再增添无谓的死伤了。”

    “是。”

    折颜吞咽了一下口水,忙低头应下。

    “收起你的刀。”

    悉多于眼中闪过一抹痛惜。

    哪怕将唐军全歼于此,折损了麾下一半人手,这仍是一场重挫。

    眼下在雪谷西边谷口,吐蕃原本有八万人,入谷聚歼唐军,因雪崩被掩埋,这一部损失掉。

    只余四万人。

    在雪谷东面谷口,还有自己留下的三万余人。

    两边合在一处,约莫有七万兵。

    悉多于闭上眼睛,镇定一下心神,艰难的开口道:“整顿兵马,恢复各部建制,打扫战场,再派人与东面我留下的人联系上。

    去信乌海,告诉大相,雪谷的唐军解决了。

    我们整顿完毕,即刻东进,增援鄯州。”

    “是。”

    这声命令才下,身边围拢的一众将领还没来得及去下令。

    所有人的动作突然停住。

    因为这个时候,自东面,传来激烈的马蹄声。

    东面?

    那个方向,现在只有悉多于留下的三万人马。

    不可能有唐军在那个方向出现。

    吐蕃兵的斥候撒出数十里外,对这一点,悉多于还是很自信的。

    那么,是自己人?

    悉多于心中疑惑,副将此时应该是继续守住雪谷口,等待自己进一步的命令。

    为何会率大军,从那个方向赶来?

    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了解自己的副将,那是一个话虽不多,但却诚实可靠的人。

    多年一起战场的经历证明,那是一个可靠的副手。

    会忠实执行悉多于的命令。

    “不……不对。”

    折颜的脸色骇然,转头望向悉多于:“这蹄声,是大军……”

    不用他再说下去,悉多于已经面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所有人上马!”

    该死的,这蹄声动静,是有大量骑兵在接近。

    人数从数千到上万都有可能。

    多年战场磨炼出的本能,令所有将领都预感到一丝不妙。

    得到悉多于的命令,慌忙寻找自己的战马。

    但是方才进攻雪谷,又经历百年难遇的大雪崩。

    整个营盘内至今仍是一片混乱,还不及整顿。

    这个时候,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想要找自己的战马。

    先得找到亲兵再说。

    一番混乱,好不容易悉多于等人才找到战马,翻身跨上去。

    连衣甲都不及穿上。

    有些人甚至连马上的武器都没找到。

    前方,雪雾奔腾。

    大片烟尘随之扬起。

    阿桑骨挥舞着马鞭,厉声喝叱部下斥候赶紧上前去打探,及时发回讯息。

    十余骑吐蕃探马自军营中驰出。

    各部将领还在焦急的聚集自己麾下人手,穿戴衣甲和兵器。

    还没来得及整队。

    咻咻咻~~

    羽箭穿空。

    那十几骑骑士还没跑到一半,便被迎面而来的羽箭射穿了喉咙,先后坠落马下。

    无主的战马在战场上悲嘶着,绕圈奔逃。

    “敌袭!”

    悉多于面色大变。

    身边的亲兵慌忙打着旗语,远处的号手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吹响号角。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在整个营垒间回荡。

    无数吐蕃兵仿佛忙碌的兵蚁般,慌忙冲出营帐。

    寻找自己的上官。

    一些整好队伍的将领大声喝叱着,令部下兵马列出队型,在营前结阵,尽力做好交战准备。

    混乱,依旧是混乱。

    前一波的混乱还没过去,新一波的混乱再次发生。

    嗡~

    天空先是一暗,接着是一亮。

    悉多于抬头看去,只见一片火箭,自天上射来。

    他厉声大喝:“盾!”

    来不及了!

    除了前面少数人见机得快,竖起盾牌,又或者翻滚着寻找遮蔽物,大部份吐蕃兵猝不及防。

    被这一波箭雨射得惨叫不已。

    不少火箭落入吐蕃人的帐蓬间,立刻将帐蓬点着了。

    悉多于甚至顾不上回头看一眼。

    他慌忙拨开一枚落向自己的火箭,定睛看去,只见在前方三百余步远,一面唐军大旗,陡然飘起。

    迎着凌厉的风,上下飞扬,如同一团烈火。

    悉多于在马上身子一晃,险些跌落马去。

    “唐兵?哪来的唐兵!”

    阿桑骨也在一旁失声尖叫:“不可能!”

    整个大非川南部草原,就只有唐人总管苏大为一支大军。

    人数不过万余。

    唐军若在这里还有援兵,何至于此。

    堂堂总管,部下也不过万人,如此寒酸。

    而苏大为的兵马,被困于雪谷中,方才雪崩,也随着吐蕃的四万兵马,一齐被掩埋。

    这个时候,哪里又变出来唐军?

    而且人数也在万人上下!

    阿桑骨、折颜和悉多于等吐蕃将领,老于战阵,极有经验,看是看着骑兵掀起的烟尘,就能大致判断出人数。

    他们判断出,这支唐军人数恰好也在一万人上下。

    “整队!”

    “列阵!”

    “准备接敌!”

    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当前最重要的是从这支唐军骑军的冲击下活下来。

    再谈别的。

    什么增援鄯州,什么增援论钦陵,传捷报给乌海大相禄东赞,一切都顾不上了。

    摆在悉多于这支吐蕃军面前的,只有一道题。

    生,或者死。

    “准备迎敌!披甲,所有人快披甲!”

    悉多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脖颈和额头上的血管呯呯跳动着,一涨一缩,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开来。

    越是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反而出奇的冷静。

    厉声大喝,将自己的命令一道接一道的下达。

    做最后的挣扎。

    “悉多于大将,来不及了啊!”

    折颜在一旁哭喊:“我们的建制还在混乱,人手不及组织起来,许多将士都找不到战马和衣甲,没法打啊!”啪!

    悉多于狠狠一鞭抽在折颜的脸上,不顾他鬼哭狼嚎式的惨叫,厉声吼道:“放肆!我为大将!所有人都得听我的,我们没有输!没有输!”

    他的双眼赤红,用长鞭指着前方奔腾呼啸而来的唐骑厉喝:“这些人,必是唐军中的辅兵!他们没有一万人,最多三五千!我们有四万人!不要乱,只要顶住第一波冲击,我们就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视线里看到,唐军为首一人,一身明光铠,身下一匹黑色龙马。

    不是总管苏大为,还能有谁?

    活见鬼了!

    悉多于手里的马鞭,陡然坠地。

第五十五章 巧妙

    战争,有时候就是变戏法。

    戏法人人会变。

    巧妙各有不同。

    从见到唐军旗帜,见到苏大为亲自领兵的一瞬,悉多于心气已折。

    他并非庸将,而是吐蕃一流将领。

    曾创造数万人征服五部天竺的战绩。

    替吐蕃拓地万里,获得源源不断的资源、人才,支持着吐蕃的疯狂扩张。

    但以他的见识,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唐军明明在雪谷中,应该和入谷的几万吐蕃兵卒,一齐被掩埋在雪谷中,为何又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想不明白!

    他也没时间想明白了。

    随着大唐冲锋的战鼓与号角。

    代表唐蕃两国在大非川南麓最强的两支武力,狠狠碰撞在一起。

    结果毫无悬念。

    准备不足的吐蕃军被大唐重骑一冲即溃。

    吐蕃军一溃千里。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溃败。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个时辰。

    剩下的全都是追击,不断追击。

    开始是唐军在追击。

    后来是唐军的越骑。

    再后来是唐军的吐谷浑仆从军。

    这些吐谷浑人,过去不过是给吐蕃人牧羊放马的贱种,但此时也像是疯了一样,一个个发出亢奋的吼叫声,追击着溃不成军的吐蕃人。

    完了,一切都完了。

    悉多于甚至都来不及逃跑。

    他便一名唐军骑将用长槊抽中心口,直坠马下。

    摔得天昏地暗。

    这是他从军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还没等恢复清醒,便被唐军仆从一拥而上,绑了个结实。

    之后的事,便不是他所能知的了。

    视线余光所及,隐隐看到阿桑骨在和唐军中的异人交战。

    吐蕃乱军中,偶有爆发的诡异,但唐军中却有道士出来,联手将诡异镇压。

    输了!

    这是悉多于最后一个念头。

    然后,他的后脑挨了重重一击。

    整个世界黑暗下来。

    ……

    雪山谷前,天色已经暗沉。

    又是一日过去。

    大战过后的战场,依旧一片狼籍。

    倒处都是战马和散碎的兵器,倒在地上奇形怪状的尸体。

    还有那些燃烧怠尽的吐蕃人的军帐。

    一些火星余烬,还在不断的冒着烟。

    唐军步卒以十人为一队,在战场四处游戈,寻找是否有漏网之鱼。

    另一批由郭待封手下的仆从兵,则在挖坑填埋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唐军自己的。

    关路迢迢,无法将每一位兵卒的尸身都运回去。

    只有先寻一个地方一起掩埋了,取身上一件信物,再加身份铭牌回去。

    回长安后,家人可立衣冠冢,也可寻机将亲人遗骨运回去,葬入祖坟。

    当然,大部份战死的兵卒,都是埋骨它乡,永远回不去了。

    唐军临时行营前,各式将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苏大为高坐于军帐上首,帐内燃着硕大的鲸油灯,灯火通明。

    在他左手,坐着安文生,右手则是李博。

    此时两人正在替他做着战情记录,之后要依据这些信息,递交给朝廷的奏折,同时拟给苏定方军报。

    “见过总管。”

    帘帐掀开,郭待封匆匆从外面快步奔进来,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珠,向苏大为叉手道:“堵在谷口东面的那支吐蕃军,被惊走后,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不知在何处,已经派斥骑出巡五十里,未见踪迹。”

    “唔,留着这支人马,始终是个隐患。”

    苏大为低头看着面前案上的地图沉声道:“再多派斥候,方圆百里,都找一遍,不要让这支人马,坏了我们的大事。”

    “喏!”

    郭待封匆匆行礼退下去。

    安文生停下手里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怎么,连郭待封的辎重营,都要担负起斥候的责任?”

    “人生奇缺,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此时又见帘帐掀开,抱着头盔的薛仁贵,及身后的李谨行二人一起,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仁贵脸上涌现喜色,进来就道:“大捷,此次大捷,朝廷少不了我们的功劳,阿弥,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跟在他身后的李谨行倒是衣甲齐整,昂首挺胸,一丝不苟的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接着道:“薛将军率骑兵追出六十余里,马力用尽才回来,一共追得吐蕃一万二千三百余人,再加上战场上杀伤的六千余人,还有谷中雪崩的那数万人……”

    李谨行看了苏大为一眼,继续道:“这支十余万的吐蕃人大军,已经折损过六成,不足为惧了。”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向李谨行微笑道:“这算什么,总管曾在攻高句丽时,筑坝蓄水,以大同江水倒灌平壤,一战灭高句丽八万余人,那才叫一个风卷残云。”

    “末将佩服。”

    李谨行由衷的道。

    是人都知道水火无情,可敌人也不是傻子,都会防着这一手。

    在对方严防死守下,能出奇致胜。

    擅于借用天地之力,此乃名将之姿。

    李谨行心下暗自将苏大为与裴行俭还有王方翼、薛仁贵等将做比较。

    王方翼与薛仁贵都是勇猛过人,可为先锋或者一军之将。

    但若统领全局,运筹帏幄,年青一辈,大概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二人。

    或许还可以加一个刘仁轨。

    听说刘仁轨在百济和高句丽也做得不错。

    但刘仁轨毕竟年事以高,都六十余岁了,当算不得青年将领。

    而裴行俭与苏大为,又同为苏定方的学生,可谓一时瑜亮。

    待苏定方这一代的将星全数凋零后,新一代大唐军神,只怕就是苏大为与裴行俭二人。

    再仔细想来,裴行俭的用兵风格,颇为稳重,擅长大战场,大兵团。

    由他统驭安西都护府镇兵近十万人,守护着河西之地,这么广袤的土地,守得滴水不漏。

    这是本事。

    而苏大为的风格,其实更类似于苏定方。

    他所率的兵,常在一万上下,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擅长在战场中征召仆从,从而转化敌我力量。

    又有鬼神莫测的机谋。

    直到现在,李谨行将自己带入到苏大为的角度,仍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

    薛仁贵,也是同样的疑惑。

    他大步上前,一屁股在苏大为侧边坐下来,手里捧着头盔,一边抹着汗一边追问:“快讲讲此次用兵,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你问我?”

    苏大为刚拿起毛笔想要写军报,闻言停下来,看了一眼薛仁贵。

    见他真是一脸渴求之色,不由笑道:“全程你不是都亲身参与了吗?还有哪里不清楚?”

    “许多都不清楚!”

    薛仁贵没了平日的威严稳重,急问道:“现在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你率军入谷,简单入得巧妙,将那些吐蕃人诱入谷中,再用雪崩将他们掩埋,是不是早就算计好的?”

    “仁贵,雪崩乃是天灾,谁能预料到,你这越说越没谱了。”

    “呸,少糊弄我,我看到安文生他带的人,是最后从谷里出来的吧?他带着那帮道士做什么去了?难不成在谷里起坛做法?”

    “哎,你说对了,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你说不说!”

    薛仁贵急了,一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胳膊:“再不说休怪哥哥我翻脸了!”

    这番举动,直把站在帐中的李谨行看得目瞪口呆。

    心说薛礼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在总管面前有些上下不分,没大没小。

    这往小里说是失礼,往大里说,总管可以治罪的。

    他是不懂巷仁贵和苏大为的交情。

    苏大为胳膊一抖,从薛仁贵铁手里滑脱出来,看着他笑道:“真想知道?”

    “想!”

    “好,安远坊的胡辣汤饼,还有闻喜楼的一顿酒宴,再加上西市莱口胡同的鲜鲤烩,还有……”

    “成交!”

    薛仁贵伸手过去,捂住苏大为的嘴,哀求道:“求求你别念了,哥哥我就请这些吧,还得省点钱给家里娘子。”

    “好了好了,这件事嘛……”

    苏大为拨开他的手,一脸嫌弃的道:“手没洗过,又是血腥又是汗臭味。”

    薛仁贵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苏大为想了想接着道:“雪崩,确实是我的安排,当年征西突厥时,我曾率阿史那道真他们翻跃金山,在最后追击狼卫时,被对方用牛角声音,引发雪崩,险些丧命。”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所以在看到地图,看到雪谷这个地方,我便留上了心。”

    “你怎么知道吐蕃人会在此处设伏?”

    “我并不确定,不过我用兵,习惯想得多一点,多算胜,少算不胜,仅此而已。”

    苏大为回答着薛仁贵的问题,心中却想的是:不多做几个预案,如果遇到突发状况,那才会出大问题。

    孙子兵法里,所谓的先为不可胜,而后求敌之可胜。

    意思也无非是多做预案。

    将自身可能遇到的问题,先想好了方案,再动手,便不致慌了手脚。

    薛仁贵皱眉想了想:“本来觉得很神奇,但是听你这么一说,却又像是很简单?”

    “本来就不复杂。”

    “等等,我觉得不对。”

    薛仁贵摆了摆手道:“你怎么清楚吐蕃人在两边谷口的虚实?”

    昨夜苏大为借着吐蕃夜袭之机,玩的最大的一个戏法,就是一面与夜袭的吐蕃人轮战,一面悄然集结唐军敢死之士,与雪谷外的郭待封里应外合,将悉多于副将看守的东面雪谷攻破。

    而由于布置得当,这消息始终不曾泄露。

    甚至还假传消息给西面悉多于的部队,令悉多于做出错误判断。

    以为唐军还被困在雪谷中。

    而实际上,唐军主力在天亮以前,便由东面雪谷口撤离。

    在谷中的,只有少量精锐及吐谷浑一部份仆从军。

第五十六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苏大为指了指薛礼,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十分畅快,又有一种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这笑令薛仁贵满头雾水,摸不清状况。

    他左右看看。

    发现安文生也搁下笔,看着自己在笑。

    再看看右边的李博,双手拢在袖中,是一种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神情。

    不觉道:“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还有我,我也不明白总管如何知道吐蕃人的虚实。”

    李谨行在后方弱弱的道。

    不过他的声音,被薛仁贵自动过滤掉了。

    “可恶,别卖关子。”

    他仿佛斗鸡一般,用力放下手里的头盔,冲苏大为恼道:“快揭开迷底。”

    “仁贵,你莫不是忘了你曾帮阿弥寻找过鹰?”

    安文生在一旁出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薛仁贵这才反应过来,口里忍不住发出“哎呀”一声。

    还真是忘了。

    当年苏大为在百济用兵时,曾派人去信给自己,让自己帮他寻鹰。

    那时薛仁贵还在安西一带,与铁勒人作战。

    后来专门寻了当地的驯鹰人,替苏大为找到一只不错的雏鹰,又经专人调教,最后连驯鹰人一起,送给了苏大为。

    想到这里,薛仁贵忍不住以手加额:“原来是鹰,我却忘了这个。”

    说完忍不住又道:“这鹰……真有这么神奇?”

    虽然他曾帮苏大为找过鹰,但他自己,却没有玩鹰的兴趣,军中也有养鹰养犬的,但是好像也就是打打猎,从未听说能帮助判断敌情的。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薛仁贵的肩膀:“普通的鹰自然是不能,但是经过特别训练后,这鹰首先能发现敌情,在敌人头顶盘旋,再经过许多训练手段,能让鹰将看到的敌人多少,通过‘鹰舞’告知主人。”

    鹰舞,便是雄鹰在上空盘旋的姿态。

    驯熟的鹰不但能发现地面隐藏的敌人,还能依据敌人的多少,通过盘旋圈数的多少,来传递信息。

    苏大为不禁想起在战前,他将鹰远远撒放出去的时候。

    骑兵斥候累死,一天也不过百里。

    而老鹰飞行,可远不止这个数。

    有了鹰,等于替自己开了天空的眼睛。

    这是上帝视觉。

    而且他手里,远非一只雄鹰。

    还有一只鹰中之神,海东青。

    此外,还有一张最隐秘的底牌,便是那毕方。

    把小红鸟放出,在一定距离内,苏大为可与此鸟,共享视觉。

    这就是他能提前预判敌情,和判断敌人虚实的秘密。

    薛仁贵不知此事,自然惊骇莫名。

    震惊于苏大为对敌人行动的预判能力。

    却不知道苏大为做出判断,都是建立在情报信息的预知上。

    至于吐蕃人,直到死,怕是也想不到苏大为还有这一招。

    “等等,你有鹰,所以知道谷口两端吐蕃人的虚实强弱,但是吐蕃人也有鹰啊,他们为何……”

    “有两点,第一点,我在谷中时,你看到的许多动向,其实是故意迷惑敌人,比如我们打通雪谷东面的道路后,主力撤出,只留了少部分兵力拖住入谷的吐蕃人。

    其实当时吐蕃人也放了猎鹰,不过当时谷中帐蓬还有营盘一如旧制,那鹰自是分辨不出真假。”

    苏大为伸出两根指头:“第二点,就是他们有些鹰,被我的鹰狙击了,根本传不回讯息。”

    薛仁贵两眼一眯:“截断他们的情报,并提供虚假的情报,嘿,好手段,阿弥,你不愧是斥候出身。”

    一理通,百理明。

    薛礼也非庸才,一点就透。

    安文生在一旁插口道:“其实阿弥带崔器入谷前,早就知道了吐蕃人的算盘,他这是将计就计,迷惑吐蕃人,早就命郭待封和王孝杰在谷口做了安排。

    所以当吐蕃大将悉多于带人堵住东面的谷口时,郭待封部抛下少量车阵,王孝杰部骑兵与对方缠斗片刻,即脱离战场,寻地藏匿。”

    李谨行在一旁忍不住道:“昨夜吐蕃人来夜袭,总管也提前知道了?与郭待封部也提前做好了合击的准备?”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但是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夜间还有问题,那就是鹰在夜里,并不如白天那样方便侦察。

    但苏大为手里还有红鸟毕方,可以达到侦察效果。

    同时传递消息给郭待封部。

    这才能做到妙到毫巅的配合。

    吐蕃人在他面前,简直如同瞎子和聋子。

    李博轻咳一声:“其实昨晚情势仍然十分危险,那些吐蕃人还放出了诡异和异人,幸亏总管早有准备,派出茅山宗的道士们,和军中异人,将其一一镇压,这才没让消息走漏。”

    薛仁贵与李谨行心里俱是一凛。

    对了,就算吐蕃人的鹰没法传回正确消息,若是昨晚那些诡异和异人,闯入谷中,瞧破唐军虚实。

    只要有一个逃回去,整个战局就会被改写。

    但苏大为却通过提前布置,将所有来犯的诡异和异人,俱都击杀。

    这是绝对的实力。

    容不得一点掺假。

    “确实很险,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苏大为自己想来,也觉得有些惊险。

    “万一有诡异逃出去,或者我打通东面山谷出口的消息漏出去,虽然我军不会有太大损失,但天亮后的吐蕃军就不会被吸引入山谷,这场仗,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薛仁贵此时低头思索着。

    他发现,虽然苏大为将谜底揭开来。

    但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仍有极大的风险。

    涉及到大量的工作。

    比如击破东面谷口,打穿驻守谷口的吐蕃人后,要如何保证消息不走漏,如何将所有传递消息的吐蕃军斥候击杀。

    并且派人假冒东面吐蕃军,传递假消息给西面悉多于、阿桑骨这些人。

    这并不简单。

    还有在谷中的布置,如何用少量的兵马,顶住涌入谷中那数万吐蕃军。

    要是一个不好,留守的唐军被吐蕃军打败,那吐蕃人就会及时反应过来,谷中的乃是偏军。

    还有不让一只诡异能从谷中逃出去,传递消息。

    更别提对吐蕃人猎鹰的狙杀。

    以及在谷中做出伪装,给敌人猎鹰错误的判断。

    最后,还有如何在准确的时间里,恰到好处的引发雪崩。

    这里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是战场。

    薛仁贵他们只在正面与吐蕃人厮杀。

    但苏大为的谋划中,在许多看不见的战场,发生了斥候搏杀、天空中对敌人猎鹰的狙击、情报上的博弈、对敌方诡异和异人的击杀,最后甚至是与自然之力相搏。

    “留守在谷中的那少量唐军和吐谷浑人,他们……”

    “大部份都活了下来。”

    苏大为向薛礼看过来:“昨夜让他们化冰水时,我就派人悄然凿了许多藏兵洞,并布置呼吸的气孔,他们藏于洞中,雪崩后,我花了千余人,历经三个时辰,将他们一一挖出来。

    除了少数躲避不及的,大部都安然无恙。”

    薛仁贵腾得一下站起身,令苏大为惊讶了一下。

    “仁贵,你这是?”

    “直到今天,方知总管用兵,百战百胜,并非侥幸。”

    薛仁贵与一旁的李谨行同时肃容,向苏大为叉手礼道:“我们代军中将士,谢总管。”

    这声谢,份量很重。

    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苏大为听懂了。

    打仗不容易,想打胜仗,更不容易。

    而打胜仗,还能想办法保全自己麾下兵卒,重视他们的生命。

    这就更加难能可贵。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下面的府兵兵卒,谁不想跟着一位能打胜仗的总管。

    跟着一个,作战计划中,考虑到每一个环节,考虑到如何保护兵卒的总管。

    薛仁贵感概道:“我这一拜,并非是拜你用兵如神,而是拜你心细如发,连兵卒的生死都考虑到了。”

    按过去的惯例,留下垫后的偏军,基本是要被牺牲掉的。

    也就是死士。

    百死无一生。

    但苏大为的作战计划里,连这些人的生命,甚至包括吐谷浑仆从的生命,都照顾到了。

    这一战后,不光令苏大为的功劳薄再添一笔。

    在那些吐谷浑人心里,苏大为赫赫武功,乃至对兵卒的仁爱,会永远铬刻下去。

    哪怕吐蕃人再野蛮屠戳,也无法去改变人心。

    “我有一种预感。”

    薛仁贵站直身体,向苏大为看过来,目光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感概:“陛下这一朝的名将里,必定有你一席之地,日后名垂青史,当不在苏大总管之下,或许你与苏大总管将会并称……”

    大唐二苏?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感觉有些古怪。

    他摸了摸额头:“仁贵,你这话说的,你以为你就不会入青史?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你战功彪柄,大唐军功史册里,少不了你一份。”

    “哈哈哈~”

    薛仁贵一弯腰,拾起自己的头盔,笑容甚是欢畅,似乎被苏大为夸奖是极有面子之事。

    “那就承你吉言了,对了,我方才见到道真,他的样子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吼。

    “苏、大、为!”

    营帐的帘幕猛地被人掀开。

    由于用力太猛,帘幕甚至发出一声撕裂声响。

    破烂的布帘随着一股北风,疯狂卷起。

    帐内火光狂闪。

第五十七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帐内灯火摇动,影子在光芒照耀下,疯狂扭动,宛如妖魔。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帐门。

    只见一位身穿龟背鱼鳞甲的胡将正立于帘幕下,双眼赤红。

    被大力撕烂的帘幕一缕缕布条随着狂风飞舞着,在他的脑后,随着乱发飞起。

    “道真,你做什么?”

    薛仁贵惊愕道。

    来者,正是骑兵将军阿史那道真。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清点伤兵,做着善后之事。

    又或者是追击那些逃蹿的吐蕃溃兵。

    但他却偏偏来到了中军大帐中。

    来了也就算了,却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

    不像是来叙功,倒像是来寻仇一样。

    他站在那里,七尺余的身子,宛如黑塔。

    一身鱼鳞甲在摇动的灯火下,散发出明灭不定的光芒。

    见阿史那道真站在门口,即不说进来,又不开口说话,李谨行感觉气氛不对,上前几步向他道:“阿史那将军辛苦了,此次大捷,回长安后将军功劳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史那道真猛一伸手,将走近的李谨行狠狠推开。

    “少在我面前聒噪!”

    李谨行猝不及防,险些被他一把推倒,踉跄了几步才站住。

    抬头惊愕的看向阿史那道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史那道真虽然是归化突厥将领,但已经两代侍奉大唐,比普通唐人对大唐更有认同,以唐人身份而自豪。

    平时待人也是礼数周全。

    这是吃错药了吗?

    薛仁贵眼见阿史那道真大步走来,颇有一种兴师问罪之态。

    他脚步一动,上前一步,挡在阿史那道真面前:“你做什么?这里是中军帐,这是军中!”

    语气颇为严厉,实则是善意提醒。

    哪知阿史那道真仿佛不认识他一样,狠狠用肩头撞过来:“这没你的事,闪开!”

    嘭!

    一声大响。

    薛仁贵纹丝未动,阿史那道真自己却被撞退了数步。

    阿史那道真是突厥族贵胄,力气自是不小。

    但在天生神力的薛礼面前,未免不够看。

    “你敢拦我!”

    阿史那道真双眼赤红,伸手握住横刀刀柄。

    薛仁贵将手里头盔拍了拍,冷笑一声戴上头盔:“怎么,在我面前还想动刀?”

    他的手指动了动。

    显然是动了怒。

    论品阶,他是阿史那道真的上官。

    论武力,他也远在阿史那道真之上。

    若阿史那道真敢在他面前动刀,那他也顾不得情面。

    不把这贼子打个卧床不起,也对不起阿弥送自己的宝弓。

    李谨行在一旁吃惊的看着两人,不知该如何去劝。

    安文生和李博对了一下眼色,却都诡异的缄默着。

    眼看双方一触即发,便在这时,苏大为道:“仁贵,你让开。”

    薛仁贵身子微晃,侧身看向苏大为。

    侧身这个动作,仍是个防御动作,若阿史那道真动手,他随时可以做出反应。

    “道真是冲着我来的,你让他过来吧。”

    薛仁贵面上闪过疑惑之色,不过还是依言退开几步。

    看着阿史那道真从面前走过,他提醒道:“莫要忘了这里是军营,莫要以为平日有交情,在军中就可肆意妄为。”

    阿史那道真却没理他,只是走到苏大为的面前,呯的一声,将一堆东西,重重拍在苏大为的桌案上。

    薛仁贵、李谨行、安文生和李博的眼睛,立刻被这东西所吸引。

    借着油灯的光芒,看到那是几块身份铭牌。

    军中规矩,每名士卒身上都带一块铭牌,写上姓名籍贯和番属,若是死在战场上,可以凭此相认。

    战场中刀枪无眼,丛枪而来,丛枪而去,箭如飞蝗,万马奔腾践踏。

    千奇百怪的死法实在太多了。

    有太多人,找不到全尸,面孔稀烂,全靠着身份铭牌相认。

    阿史那道真,拿着一堆身份铭牌,以这种气势来找总管苏大为,是何意?

    他与苏大为,私下交情据说极佳。

    李谨行在一旁暗自想到。

    总不成是发现军法官记功不公,或者有克扣虐待士卒,所以找总管来讨个说法吧?

    李谨行多看几眼,依稀认出那铭牌上有的名字,似是突厥名。

    应该是阿史那道真麾下族人。

    苏大为没说法,只是抬头看着对方。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上,因为太过用力咬牙,咬肌浮现,眼角微微抽搐一下,从唇里吐出两个字:“说话!”

    “说什么?”

    “这些铭牌,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苏大为低头看看这些牌子:“什么解释?”

    阿史那道真的话没头没尾的,不光苏大为,就连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等人,也是听得满头雾水。

    只当阿史那道真疯了。

    居然拿几个兵卒的铭牌,以这种语气与总管说话。

    军中以下犯上,僭溢无礼,乃是重罪。

    “道真……”

    “阿史那将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都闭嘴!不关你们的事!”

    阿史那道真转头向着劝自己的人怒道:“这是我与苏大为的事。”

    他再次回头,直直的瞪向苏大为,两眼血丝满布,一字一句的道:“我一直拿你当兄弟。”

    “我知道。”

    “赵胡儿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也是我的兄弟。”

    阿史那道真字字千钧:“你为何要害他!”

    这句话出来,帐内所有人,从薛仁贵到李谨行,乃至李博,皆耸然动容。

    简直如一记惊雷。

    赵胡儿失手落于吐蕃人手中,最后惨遭吐蕃大将弓仁割颈而死。

    当时阿史那道真为此失去理智,率麾下骑兵冲入雪谷追击弓仁,这才有了苏大为率主力迎救阿史那道真,全军被困雪谷之事。

    后来赵胡儿的遗体,还是苏大为一箭射杀了弓仁,趁着吐蕃军大乱,抢回了遗体。

    但是按阿史那道真的说法,显然认定是苏大为害的赵胡儿失陷敌手。

    这怎么可能?

    以苏大为的身份,与赵胡儿的关系,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不合常理。

    李谨行愕然看向苏大为。

    他以为苏大为会反驳,会喝斥阿史那道真。

    然而没有。

    苏大为只是沉默。

    沉默,似乎也是一种默认。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史那道真指着那些身份铭牌,咬住牙齿,字字泣血道:“你名知他是我的兄弟,却陷他入绝境,如今他死了,跟着他的人,也差不多死绝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满意了!

    三个字竟在帐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苏大为还是不说话。

    只是微微低头,看着桌案上那几块唐卒的身份铭牌,似在发怔。

    整个大帐中,充满诡异难明的气氛。

    全军最高统率,总管苏大为,居然故意害阿史那道真的族人,害自己麾下的赵胡儿?

    这说出去,岂能让人相信。

    但阿史那道真却言之凿凿。

    如此当面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质问。

    苏大为却一个字也不说。

    这……

    薛仁贵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带兵虽然严酷,但实则极爱自己麾下健儿。

    如今听到阿史那道真如此说,再看苏大为的态度,连一向了解苏大为的他,都忍不住内心动摇。

    心中暗道:难道阿弥真做了这种事?

    不,阿弥没有理由故意去对赵胡儿做这事,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身边李谨行已经忍不住道:“阿史那将军,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可否听总管解释一下。”

    薛仁贵也沉声道:“阿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赵胡儿的事,我确有责任。”

    这话出来,薛仁贵和李谨行两人都懵逼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为何?”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拍桌案:“你为了军功,为了打败吐蕃人,就牺牲自己的兄弟,你……”

    他脸色涨红,猛地伸手,去揪苏大为的衣甲领口。

    苏大为原本可以躲,但他却眼睁睁看着阿史那道真的手过来,不闪不避。

    “够了!”

    一只白净丰腴的大手从一旁伸过来,轻轻将阿史那道真的手扣住。

    是安文生。

    他横了一眼苏大为,皱眉道:“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也不用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安文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仁贵提声大喊。

    阿史那道真同时大力挣扎着,厉声道:“放开我,我要找他要一个公道,我要替赵胡儿和死去的兄弟要一个公道!”

    安文生手腕一抖。

    啪!

    阿史那道真立刻如喝醉一般,向后踉跄着退开。

    安文生用的乃是一股巧劲,阴柔之劲将他推开,却不会伤了他。

    “这件事,阿弥没对人说过,但是我知道。”

    安文生站在场中,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我在这里只说一遍,所有人有什么意见,可以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薛仁贵从后面伸手,按住还要发作的阿史那道真。

    “听他说,若真的是阿弥行事有亏,我替你讨这个公道。”

    李谨行也在一旁道:“是非曲直,总得听完才能判断,阿史那将军,你既是来讨公道,便让安将军把话说完,我等皆可作证。”

    呼哧,呼哧~

    阿史那道真剧烈喘息着,双眼的血红稍稍消褪。

    “你说,为何要害赵胡儿?”

第五十八章 裂痕

    “我并没有要害赵胡儿。”

    苏大为的声音沉重,但却坚定。

    他说的声音不快,但给人的感觉每一个字都很有份量。

    “这些铭牌……”阿史那道真向着桌案上的牌子指了指道:“我在检搜吐蕃溃兵时发现的,你做何解释?”

    苏大为沉默以对。

    “呵呵。”

    阿史那道真冷笑两声:“被我戳中了吧,说不出话来了,你不讲,我来讲!”

    他一摆肩膀,挣脱了薛仁贵的双手,上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我在吐蕃人的溃兵里,居然发现赵胡儿的麾下,亦是我的族人,他告诉我,在翻跃大非川前,你密令赵胡儿和他们去执行一个任务。”

    任务两字,加重了语气。

    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味道。

    “是什么样的任务?”李谨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没忍住开口追问。

    “那当然是……”

    阿史那道真的话还没说完,一直插不上话的安文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来说吧,此事我知之甚详。”

    薛仁贵、李谨行和阿史那道真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嘿嘿冷笑:“谁不知你和苏大为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你一份。”

    “先让他说完。”

    薛仁贵再次伸手,按在阿史那道真的肩上,安抚他的躁动。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

    安文生道:“早在总管与大总管商议对吐蕃的军略时,便有意派出斥候去侦察吐蕃动静,总管麾下,斥候自然是出自突厥骑的赵胡儿为首。

    赵胡儿领到任务主动向总管说,如果以斥候侦骑出动,恐目标太过明显,不如乔装潜伏,伺机混入吐蕃牧人中,再打探消息。

    他的建议得到总管的认可,于是在总管率军翻跃大非川中途,赵胡儿便带着他那队人,执行任务去了。”

    安文生看了一眼薛仁贵:“你们应当记得,在快离开大非川时,斥候报称不见了赵胡儿那队人,为的便是这件事。”

    “你撒谎!”

    阿史那道真突然激动道:“若真是赵胡儿主动请命,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的手里,他是天生的猎人,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手里!”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起先我与总管都以为赵胡儿是执行任务,暂时失去联系也是正常的,后来才知道他失陷于敌,至于其中的缘由……你不是找到了他队里的斥候吗,为何不问问他?”

    “他死了!”

    阿史那道真俊逸的脸上,咬肌根根浮现,强忍着悲痛道:“我找到他时,他的胸口已中了一箭,最可笑的是,这是我们唐军自己的箭,他是被自己人杀的!”

    帐内一时沉默。

    灭口?

    薛仁贵和李谨行都想到了这个词,但是,却又不愿去深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虚言。

    为了赢这场仗,除了正面的较量,战场上的拚杀。

    在许多暗处,在无声的战场上,亦有无数人为此牺牲。

    赵胡儿和他的斥候小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薛仁贵更想到,赵胡儿据他所知,曾在苏大为的都察寺下,任过密探,做过不少事。

    或许赵胡儿此次带队潜入吐蕃人中,也是苏大为的授意。

    只是不知为何赵胡儿竟会失手。

    但要说苏大为要对那几个斥候小兵下手灭口,薛仁贵是不信的。

    苏大为的器量不至于此。

    更何况,他又没做错什么。

    设若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为了赢这一仗,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斥候、潜伏,间谍,反奸计,都是正常操作。

    安文生沉吟着,回身走回自己的案前。

    他那张桌案上,摆着许多卷宗和战报。

    他在苏大为身边,充当着是文书和主薄以及参谋的工作。

    从那堆战报里,他翻了片刻:“你们等等,我这里有赵胡儿小队传回的情报,一看便知。”

    安文生返身回来,手里已经拿了一支细小的笺纸。

    “你自己看吧。”

    他把这张情报递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

    薛仁贵和李谨行虽知此事极为机密,但仍忍不住探头过去。

    安文生在一旁道:“大非川南麓草原一战已结束,间谍之事,就算看了也无妨,你们看吧。”

    薛仁贵两眼瞪大,看到上面写的乃是蝇头小字,似乎是用炭笔仓促写成。

    乃是:大唐先锋军第三团,二队第七伙,我等五人已成功潜入吐蕃人中,吐蕃征兵甚急,原想做牧人,眼下即将被强征为兵。队正赵胡儿,为掩护我等潜入,留下断后,料已落入敌手,盼总管设法救~~

    最后一个救字,末尾拖出长长一笔,显然是有什么突发之事,不及写完。

    但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赵胡儿率队伺机潜入吐蕃人中,以为内应。

    结果在一场意外遭遇时,为了掩护其他人,他选择断后,最后力尽被擒。

    而整个斥候队,最终有五人成功潜入吐蕃人中。

    起先准备做牧人,但随着战事升级,他们被征召入吐蕃军中。

    想必也正是这几位潜伏在吐蕃人中的斥候,尽一切方法传回消息,才令苏大为的情报更为完整。

    这场对吐蕃在大非川南麓的一仗,苏大为先后用了斥候,苍鹰,潜伏的暗谍,还有商人、牧人,多种方式,去获得吐蕃人的情报。

    那又是另一种战场上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写着情报的纸死死攥在手里,眼眶赤红,向苏大为嘶哑的问:“他们让你救赵胡儿,你为何不救?”

    苏大为默然。

    “你为何不救?赵胡儿为你做事,两肋插刀,你为何不救他!”

    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向苏大为吼出来。

    李博站起来辩解道:“阿史那将军,总管不是不想救,而是真的没办法,况且,若是打草惊蛇,令吐蕃人发现有暗谍潜伏,非但会令之前的布局前功尽弃,说不定还会连累潜伏的那几位大好健儿。

    吐蕃人只要意识到不对,稍微一想,就会发现他们,是不是?”

    “狡辩!!”

    阿史那道真勃然大怒,向着李勃吼道:“你说怕连累他们,可是他们活了吗?活了吗?这一仗,他们没死在吐蕃人手里,最后死在乱军之中,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扑了上来,扑在苏大为面前的桌案上,一把抓住那几块身份铭牌:“死了,全都死了!来之前,我说过要把他们完整的带回去,你叫我现在如何带他们回去?你要我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站起身,向着阿史那道真鞠躬:“是我做事不够周密,我欠赵胡儿,也欠那些斥候营的兄弟,此次回转长安,他们的家人,我会代为赡养,我……”

    “不必!”

    阿史那道真手里抓着那些身份铭牌,血红的眼眶里,一道泪水淌下。

    他咬牙道:“总管的恩惠太重,我们高攀不起,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自会一力承担。”

    “道真,你何必……”

    “你是总管,我拿你没办法,但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阿史那道真猛一跺脚,转身冲了出去。

    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还有安文生,想拦却都没能出手拦住。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外面传来狼一样的悲号声。

    李谨行面色微变,向苏大为插手道:“我去追,我去看看他。”

    说着匆匆追出帐。

    安文生看看薛礼,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这事不怪你。”

    薛仁贵一拳重重击在自己掌心上,长叹一声:“我能体会他的心情,痛失兄弟,那种感觉,简直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恨不能代死。”

    “战场上总有牺牲的,总管已经尽力了,总会有意外牺牲的。”李博开口道:“战场哪里不死人?每一仗不知死去多少府兵,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总管是我见过,待那些兵卒最好的人,每一位战死沙场的兵卒,总管年节都会派人去探望,送些钱粮周济,还有……”

    “够了。”

    苏大为向他摆手:“别说了。”

    李博把剩下的话强行吞回肚里,无奈摇头。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赵胡儿与道真是兄弟,他与我,何尝不是兄弟?”

    苏大为仰起头。

    脑海中回忆起昔年与阿史那道真、赵胡儿翻跃金山旧事。

    回忆起在百济战场上,赵胡儿率领都察寺密探,以“飞行衣”飞入山城,替自己打开叛军城门。

    又忆起赵胡儿在自己麾下的点点滴滴,记起他亲手教自己箭法。

    他的眼眶中,不觉涌起泪光。

    “阿弥,道真他只是一时悲痛,他会想开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安文生一手抱胸,一手抚摸自己脸颊,叹息道:“都是为了大唐盛世,为了守护大唐繁华,可怜不知多少健儿,埋骨边塞。”

    薛礼拍了拍自己的胸甲道:“我也回去了,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理,这一仗还没完。”

    “当然没完,陛下命总管为逻些道前总管,以邢国公为逻些道大总管,想的可是打破吐蕃人的都城,毕其功于一役。”李博在一旁道:“总管且勿为这些事,而影响了心境,影响了接下来的作战。”

    “我没事。”

    苏大为摆摆手,脸上罕见的浮现一丝疲惫:“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

    “你要到哪去?”

    安文生问道。

    却见苏大为走出帐外,身处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他抬头望天,恰好看到天上残月。

    “不知小苏是否与我一样,在看天上的月亮。”

第五十九章 关山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

    “总管,你念的诗我从未听过,是总管所作吗?”

    一个温和而淳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声音很好听,只是略带边地口音。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不是说不让你们跟来的吗?”

    “呃,属下担心总管,故此出来看看,还请总管莫怪。”

    说话的乃是李博。

    他与苏大为名为下属,实为家臣。

    不光李客拜苏大为为师,李博全家也一直住在苏大为家的宅子里,交情自然分外不同。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方才开口道:“这首诗不是我作的,是一位叫王昌龄的诗人。”

    “王昌龄?”

    李博微褐的眼睛微微一眯,心中却暗道:能作出此等诗来的,必有军旅经历,而且名气不会小,怎么从未听过此人。

    他随即又想到:此必是总管假借托名。

    实际上跟着苏大为这么久,经常能从苏大为的嘴里听到一些惊奇的话语。

    有时是脑洞,想法天马行空。

    有时,却是一两句诗,虽不全,却都是能流传后世的经典之作。

    唯一令李博奇怪的是,这些诗的风格和心境截然不同,如果是同一个人写的,那可就太厉害了。

    可要说不是苏大为作的,却也未曾在别处听过这些诗句。

    李博本人饱览群经,见识不凡,几番推敲后,便认定是苏大为借故托词,想要藏拙。

    “锥立囊中,其利自现,总管的才华,掩藏不住的。”

    他心中暗暗想着。

    至于苏大为为何明明有诗才,却要故意说成是别人所作,原因他却想不出。

    “王昌龄出自太原王氏,自幼聪颖,曾赴河陇,出玉门,见识过边塞风光,所以才能作这等雄浑诗作。”

    李博听得入神,下意识问:“世间竟有此等人物,却不知总管如何识得此人?”

    “呃……”

    苏大为舌头一突,想了想道:“我与骆宾王、卢照邻等人有旧,所以认识。”

    见鬼了,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李博会刨根问底。

    王昌龄还得几十年后再出世,再问下去,只怕就对不上了。

    “不说这个了,你且去,让我静一静。”

    苏大为仰头看着月色,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李博却没走,他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营帐巡守的兵卒,还有匆匆离去的薛仁贵等人,小声道:“总管是想聂苏小娘子了?”

    苏大为不答。

    看着月光,想着离家已经快一年了。

    从麟德元年,到如今麟德二年。

    说不想,那是假的。

    才刚成婚,还未尽享鱼水之欢,天子一道旨,便披甲上阵。

    相思相望不相见。

    此情最是断人肠。

    平日里忙于军务,没有一刻停歇,唯有到此刻,突然松懈下来,万般思念涌上心头。

    难以自抑。

    “总管,依你看,这仗还要打多久?”

    “打多久?”

    苏大为低头看向他。

    “若按当年文成公主的路线,过了大非川,还有乌海,有那录驿、暖泉、烈谟海、过海、巴颜喀拉山,渡牦牛河,经玉树,过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再过羊八井,方到逻些。”

    苏大为苦笑一声:“你说还要多久?”

    “这……”

    李博先是一愕,继尔也是苦笑起来:“不光总管思念家人,我这心里,也想念客儿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咦,总管又是一句经典之语,不知此句出自……”

    “别问了,让我安静一会吧。”

    苏大为哭笑不得的道:“真的,我想静静,大非川的仗是打完了,但乌海的仗,才刚开始,此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乌海防线,吐蕃大相禄东赞,拥兵十五万,坐镇乌海。雪谷的战报,最快明日可能就会送到他的帐前。我们,松懈不得啊……”

    李博脸色一肃,叉手道:“总管明见万里。”

    苏大为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李博久历边外,对吐蕃和西域之事,只怕比自己还要熟悉许多。

    不由失笑道:“你是怕我沉溺于方才的情绪里,故意引我说话的吧?”

    李博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被人看破的尴尬,拱手道:“总管经历之多,心境之强,自然不需要我画蛇添足的。”

    “有心了。”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没事,真的,就是有点思念长安,想小苏,真希望这场仗,能快些结束,想回到长安……”

    “希望打完吐蕃后,大唐四夷能真正安宁。”

    “我也希望。”

    苏大为仰天叹息,再次凝望向月光,思念着聂苏。

    口中不觉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总管,此诗是何人所作?诗名是什么?”

    李博大惊失色,失态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绝作啊,绝作,此诗气魄,非同小可!莫非也是方才那王昌龄作的?”

    “咳……就算是吧。”

    “是就是,怎么还有就算是?”

    李博在别的方面,都很灵活,唯独在这寻章摘句上,却异常执着。

    拉着苏大为的手,一个劲的追问。

    苏大为好不容易培养起一点情绪,被弄得荡然无存。

    他总不好意思说,这首“关山月”,是我抄你儿子的儿子,你孙子李白的诗吧?

    是的,与李博李客相处的这些年,他突然有一天一道灵光闪过,记起李白之父,正是李客。

    而李客之父是李博。

    自己是李客的师父,如今文抄公抄到李白头上,还被李博抓住追问。

    这特么……

    昏暗的地堡。

    一名身披斗蓬的男人,跟着前方的兵卒,摇晃着走入地穴中。

    四周的甬道石壁灯影闪烁。

    隐隐可以见到,甬道中,每隔十步就站着一名兵卒,守备森严。

    斗蓬男人并不言语,沉默着跟着领路人继续前行。

    直到盏茶时间以后,他终于被带入到一间石室中。

    “人带来了吗?”

    从里面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

    一如石室中的灯火在摇动。

    又像是某种即将逝去的生命,脆弱得只需要一口气,便可吹灭。

    “见过大相。”

    斗蓬男子以手抚胸,以吐蕃人的礼见,参拜高坐在胡床上的吐蕃大相禄东赞。

    烛光下,禄东赞的脸色很不好。

    准确说,是一种病态的惨白。

    看上去,仿佛壁上的烛火,时日无多。

    斗蓬男人阴影下的双眼微微一闪,似乎有些意外:“大相,你的脸色……”

    “摘下斗蓬,我不喜欢和看不见的人说话。”

    禄东赞咳嗽了一声,声音沙哑。

    但他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平静得好像是冬日纳措冰湖中的水,不见一丝波澜。

    男子伸出手,轻轻将斗蓬摘下,露出一张年轻,并且俊美的脸庞。

    鹤郎君。

    石室内的气氛一时沉凝。

    禄东赞眯着眼睛盯着他,目光中,有难言的复杂意味。

    “你,还有北斗,你们失约了。”

    鹤郎君无言以对。

    禄东赞继续道:“按你我约定,原本应该在雪谷出手,替我们除掉唐军里的异人,但你们没有做到,以致我国在雪谷大败,这个损失太大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但一旁熟悉他的亲卫,却忍不住向他悄然看去。

    大相的声音,就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那里面,有难以想像的怒火。

    但大相仍然在忍耐。

    从卫兵的角度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禄东赞眼角微微抽动,脸庞肌肉的每一丝颤动。

    身为诡异的鹤郎君,自是将这一切看得更加仔细。

    “大相,并不是我们不按约定行事,而是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

    “是荧惑,荧惑星君的人,拦住了我们,我们甚至出手较量了一场,彼此都死伤惨重。”

    鹤郎君抬头,那双幽深的眼眸里,闪过鸠婆的模样。

    那该死的老妖婆,在关键时刻,居然阻止自己。

    “我讨厌这该死的借口。”

    禄东赞的声音冷冽如刀。

    “无论有何理由,你们的失约,致失吐蕃在大非川南大败,损兵十万,这笔帐,我会跟你们北斗算一算。”

    听到禄东赞的话,鹤郎君干笑了一下:“大相,其实雪谷的损失,未必不能找回来。”

    “什么意思?”

    禄东赞眼睛微微一张,旋即又眯起。

    从他那张苍老又苍白的脸上,闪过狐疑之色。

    “虽然荧惑与我们的人作过一场,但我们双方也达成了一个约定。”

    “约定?”

    “荧惑的意思是,不能在大非川动手,这里离唐军大营尚近,就算打掉大唐这一万人马,对大唐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不能打断他们的脊梁。”

    “哦?”

    这话,似乎引起了禄东赞的兴趣:“说下去。”

    “荧惑并非不恨唐人,他的意思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一点。”

    “如何大一点?”

    鹤郎君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他说,若能将河西唐军,和唐军援兵主力一起引出来,他愿率麾下诸诡异,与大相围猎于雪域。”

    “荒唐!”

    禄东赞原本慵懒无力的靠着胡床,此时一下子坐起,犹如发怒的狮王。

第六十章 破乌海

    禄东赞有理由动怒。

    因为鹤郎君的话,相当于是说:放开大门,让唐军把主力开进吐蕃吧。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在一刻之前,禄东赞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个病恹恹的老人。

    可是他这一下发怒,两眼灼灼有光,牢牢的盯着鹤郎君,仿佛丛林中的兽王盯住自己的猎物。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这一刻,鹤郎君才切身的体会到,从禄东赞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力。

    不愧是执掌吐蕃帝国数十年的权臣。

    耳中听到禄东赞毫不客气的继续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吐蕃敞开大门,让唐军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园?”

    鹤郎君没回答。

    没回答即是默认。

    “让唐军进来,集结,然后消灭唐军主力?想法不错。”

    禄东赞脸色缓和,突然笑起来,只是这笑,透着一种深刻入骨的怀疑:“但如果没能吃掉唐军主力,我吐蕃怎么办?你想过那个后果吗?

    除了我吐蕃国,当世哪里还能容得下你们这么多诡异,大唐能容你们吗?”

    “咳,大相何必动怒。”

    鹤郎君向他微微欠身道:“唐军战线拉得越长,补给便越困难,而且雪域高原,天生不适合中原人。他们到了吐蕃,只怕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且荧惑星君答应我们,只要能将大唐的主力引入雪域,到那时,他非但不会为难我们,还会倾尽一切力量,来助我们灭唐。”

    “嗯?”

    从禄东赞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刹那间浮现慑人的亮芒。

    但这光芒一闪即逝。

    旋即合上眼皮,依旧是浮肿的双眼,松驰的脸颊,深刻的法令纹。

    他的双眉微微扬起:“荧惑星君?你不是说过,他一向与北斗星君不合,诡异族一东一西,各自为营,他说的话能信吗?”

    “能信。”

    鹤郎君肃然道:“他为此发了血誓。”

    “血誓?”

    “诡异一族以血和魂为誓,若有违背,必受反噬,到时哪怕是荧惑星君,也会被阴火焚心而死,所以能信。”

    禄东赞沉默不语,伸手捻着项间的一串骨珠。

    这珠是由本教坐化的高僧眉心骨制成,颗颗莹白如玉。

    传说本教僧侣一生精修,所有的修为都在眉骨之上,持之有不可思议之功德,能开智慧,除业力,逢凶化吉。

    禄东赞的手指,在骨珠上缓缓的捻动着。

    他捻得很慢。

    以鹤郎君在诡异族中的身份,面对此人,却也不敢出声催促。

    这些年,北斗星君麾下,多赖吐蕃人相助,给予他们棲身之地,再以大好血食供养。

    某种方面来说,双方是一条蝇上的蜢蚱。

    若吐蕃真被大唐灭了,诚如禄东赞所说,西方诡异一系,将丢掉最后的棲身之所。

    再无根基。

    而要阻挡大唐扩张的脚步,甚至打败大唐,单独吐蕃或者诡异,都难以办到。

    必须双方通力合作。

    这一点,无论是北斗星君,又或是禄东赞,都有默契在心。

    许久之后,禄东赞抬头,他的神情疲惫,仿佛又变回方才那个病弱的老人。

    “如果荧惑是骗我们?”

    “那他会死。”

    鹤郎君咬牙道:“荧惑与我们的主张虽然不同,但他确实是庇护东方诡异一族,当不至于出此昏招。”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会是什么后果?”

    禄东赞摇摇头:“这个责任太大,哪怕是我,也无力承担。”

    “可如果成了,那大唐精锐丧尽,这天下……岂不是吐蕃的?”

    他险险把要出口的“诡异一族”四个字,给换掉。

    “不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禄东赞倚靠在胡椅上,声音缓慢低沉道:“我会去信给钦陵,听听他的意见,看看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

    鹤郎君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他狠狠一挥衣袖:“大相主意已定,我自然不好多劝,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传给北斗星君。”

    “请便。”

    禄东赞漠然的点头。

    诡异虽然凶猛,虽然有种种异能,但他们的上层,始终是一些心机狡诈之辈,亦有**。

    有**,就可以套上疆绳,就可以驾驭。

    哪怕再桀骜不驯的诡异,也不敢在此时真的惹恼了吐蕃。

    双方既相互利用,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防备。

    不过这无伤大局。

    只要大唐这个最强大的敌人在一天。

    吐蕃与诡异,就能维持住“盟友”的局面。

    “大相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对了大相……”

    鹤郎君拱了拱手:“我看大相脸色不佳,千万保重身体。”

    “死不了。”

    禄东赞摆了摆手:“至少要看到吐蕃打败大唐那一天,放心好了,大唐的苏定方,一定会走在我前面。”

    鹤郎君心中一动,隐隐捕捉到点什么。

    他还想再追问一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响声。

    “什么声音?”

    鹤郎君眼神微变,身形一下子绷紧。

    “有声音吗?”

    禄东赞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此处地堡是吐蕃乌海防线的一部份。

    深入地下,怎听得到外面的动静?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鹤郎君说得不错,外面确实有动静。

    巨大的震动透地大地,产生一种共鸣。

    地堡石室也带着嗡嗡颤响。

    “这是……”

    禄东赞一下子站起来。

    由于动作太快,险些跌倒。

    “骑兵!”

    只有数以万计的战马奔腾,才有这样的动静。

    而在乌海防线前,怎会有那样的场面?

    隆隆~~

    夜色。

    黑暗中传出沉闷雷声。

    整个天地无比压抑。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乌海防线,吐蕃人依着水势山势,修了无数石堡楼,如同汉人的坞堡。

    又有些像是后世的筒子楼。

    笔直的插在广袤的大地上。

    这些石堡楼,均以山中岩石堆砌而成,高数丈甚至十余丈,藏在里面易守难攻。

    在星罗棋布的石堡地下,又藏着许多地穴和地堡,与之相连。

    一明一暗。

    除了这些石堡,附近还有吐蕃人的马场。

    有多达四十万头以上的战马。

    此时此刻,听到动静的吐蕃军慌张的跑出石堡,在上官的命令下紧张的看向前方的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

    耳中听到隆隆声了吗?

    那不光是闷雷声,还夹杂着无数的马蹄声。

    这声势,敌人来势凶猛。

    是唐军吗?

    一定是唐军!

    才听说前方弓仁大将似乎吃了败战,战报白天才到,怎么入夜就有唐军来犯。

    来得好快!

    无尽的黑暗中,吐蕃人在将领的喝斥下,慌乱的想要将各堡垒的篝火点亮一些。

    实在看不清前方黑暗中敌人的情状。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划破苍穹。

    天地间一片亮白。

    这道亮光,吓坏了刚刚结阵的吐蕃人。

    白天的消息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已经在军中悄然传开。

    有的说弓仁大将被唐人砍去了脑袋。

    有的说从乌海前去增援的折颜也死了,去的五万人都被唐军杀光了。

    还有传说唐军会妖术,引动天雷和雪崩,将所有吐蕃人都湮没。

    前方手执狼牙棒和弯刀的吐蕃军一时心惊胆战。

    借着这道闪电,他们努力的瞪大眼睛,却只看到起伏的山峦,什么也没有。

    亮光一闪即逝。

    天地重归入无边黑暗。

    耳中依然听到持续不断的闷雷声。

    隆隆隆~

    不知在左,还是在右。

    怎么整个世界都是这雷声。

    听得人头皮发麻。

    哗啦啦~~

    滂沱的大雨突然落下,浇得吐蕃军措手不及。

    全身的衣甲都湿透了,死死的贴在身上,犹如铁锁铁链。

    那冰冷的滋味,令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漆黑的雨幕中。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

    喀嚓!

    吐蕃军又是一惊。

    前方军将瞪大眼睛,努力看去。

    莽莽群山。

    起伏的丘陵。

    视线境头只看到模糊的山棱,还是什么也没有。

    “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

    “看到了吗?”

    吐蕃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有没有见到唐军?有没有敌人?”

    “没看到,没看到!”

    身下的战马,突然不安的嘶鸣起来。

    它蹿跳着,甩着响鼻,似乎受到什么刺激。

    “畜牲,安静!”

    刚刚喊出这句,天空中,第三道闪电划破。

    “大将!”

    有人发出带着颤音的号叫。

    “唐……唐……”

    被闪电照亮的战线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样的唐军。

    伴随着尖锐的号角与晦暗难明的鼓声。

    数不尽的唐军仿佛凭空出现。

    喀嚓!

    天地间,一记惊雷炸响。

    吐蕃军阵轰然大乱。

    “唐军,唐军来了!”

    “唐军来了啊!”

    前方的吐蕃军举起手里被大雨浇得疲软的弓梢,惨叫一声,一箭未放,掉头奔逃。

    上级军官试图阻止他们的撤退,直接被溃兵吞没。

    整个战线瞬间崩溃,如同摧枯拉朽。

    随后,呼啸而至的唐军重骑,马上的唐骑挥动着长槊,如同挥击着战锤,将少数残留在战线前,呆如木鸡的吐蕃人,如割麦子般,一一收割。

    黑暗,暴雨。

    无处不在的唐骑。

    如同幽灵般咆哮奔腾的战马。

    黑色的铁甲。

    马上骑士妖魔般的面具。

    这一切,成为吐蕃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六十一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七首.其四》

    ……

    “吐蕃?”

    一名唐兵步卒用手里的长槊轻蔑的挑起地面上一面残破的大旗。

    随手将那旗掀在地上,扔在泥泞的水洼里,又稳狠踩上一脚。

    “什么狗屁吐蕃,逃命起来,也没比突厥人好上多少。”

    铛!

    后方走上来一名伙长,伸手在他脑后头盔上重重敲了一记:“说什么屁话呢,战场都打扫干净了吗?”

    “伙长!”

    小兵年轻的脸上现出紧张之色,立正站好道:“刚发现一面吐蕃人的军旗,呃,我去前面看看,还有没有装死的。”

    “等等。”

    伙长按住他的肩膀。

    就在小兵紧张时,走上前,替他扶了扶盔,又整了一下衣甲道:“你啊,新兵,运气好,跟着总管来捡这份泼天大功,不要小看吐蕃人。突厥人也好,吐蕃人也好,都很厉害。

    光是为了对付我们,这吐蕃上下,在大非川南麓的草原,至少出动了十余万大军。

    结果被总管用计,借雪崩掩埋了四万余人,又杀了他们一两万人,而我们的损失微乎其微。

    古往今来,有几人用兵能如总管的?”

    说着,伙长又指了指身后那些泥泞中,伫立着如石柱一般的石堡。

    这些大小的坞堡不少正在散发着袅袅的青烟,有些还有余火在燃烧。

    “就说这些石堡,若是平时,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才能拔掉这些钉子?前面的兄弟可是说了,这石堡地下还有暗道相连,藏了不少吐蕃人。”

    “这石堡确实挺麻烦的。”

    小兵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石堡,颇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心中暗想,若不是总管用火攻将这些石堡烧毁,光凭咱们自己打的话,真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且恐怕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

    伙长叉手向着行军大营方向行了一礼,语气透着自豪道:“若非总管运筹帏幄准备了黑火油,你道这暴雨后,这些石堡如何能烧起来?

    若不是将这些石堡烧毁,这吐蕃人的乌海,我们能拿得下来吗?

    说到底,不是吐蕃人弱,而是总管用兵如神。

    你要换别的将领,在草原上对十万吐蕃人,对这乌海还有十万吐蕃镇军,让他们试试,能有这么容易拿下吗?”

    伙长伸手在小兵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可不要小看了敌人。”

    “知道了伙长。”

    小兵嗫嚅了一下,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眼睛里,闪动着光。

    他半是紧张,半是好奇的问:“伙长,你说咱们小苏总管,和苏大总管,哪个更厉害?”

    小苏总管自然指的是指导此次战役的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

    至于苏大总管,自是逻些道大总管苏定方。

    这一问,却把伙长难住了。

    他一张脸黑如锅底,此时却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在小兵好奇的目光下,飞起一脚,踢得小兵嗷嗷惨叫。

    “多嘴,你活干完了吗,这么多屁话,继续打扫战场,快!”

    ……

    “这黑火油,你是一早就备下的?”

    薛仁贵骑在战马上,一边巡视着整个战场,一边向苏大为投以探寻的目光。

    苏大为正骑在龙子上,距离他一臂远。

    “早就准备了。”

    苏大为感概道:“永徽年间,我随大总管程知节和邢国公等人,征讨西突厥,其中一次,被突厥人杀了我们几个斥候,摸到营中来打探消息。当时我斥候营队正,与道真他们,也是在那时结识。

    后来大总管大怒,命斥候营追击那些西突厥的狼卫。

    我与道真,还有他麾下的赵胡儿等人,翻越金山去追击……”

    说起往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后来呢?”

    薛仁贵的追问,让他回过神来。

    微微一笑:“在追击西突厥狼卫时,我们经历了敌人的暗算,被他们以黑火油做的燃烧弹偷袭,还经历了一场雪崩,今日这些,可以说都是我在那一次追击中学到的。”

    “雪崩,还有黑火油。”

    薛仁贵摸着颔下短须,不禁佩服道:“真有你的,居然在一次追击战中,就学到这些,而且居然能凭此大破吐蕃,在草原上破了弓仁的十万人,再加上乌海防线,咱们这一万人,前后可打了吐蕃二十余万人,连乌海都丢了。

    这次战报传回长安,陛下定然龙颜大悦。”

    说到战报,薛仁贵一副“我不困了”的神情。

    在马上搓了搓手道:“有此次战绩,回去也终于可以对陛下说一声,薛礼不负他当年赐马的期望,可惜啊,陛下赐我的照夜狮子……”

    他喃喃自语着,神情忽而叹惋,忽而兴奋。

    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苏大为居然已经驰到前面去了。

    不由喊道:“阿弥,等等我,战场还没清点完,你身为一军不主,不可乱跑。”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冲他做了个手势。

    薛仁贵见了一愣:“阿弥冲我竖起一根中指,是何意?夸奖吗?”

    苏大为轻夹龙子腹部。

    龙子轻快小跑着,和斜刺里穿过来的安文生恰好相遇。

    安文生骑着一匹五花马,大腹便便,看上去肥硕可爱。

    “文生,这马……”

    “这马怎么了?”

    安文生轻拍了拍身下战马的鬃毛:“你别笑它肥胖,它的力气可不小,是我从吐蕃人的马场里特意挑出来的。”

    苏大为看了看他,再看看他身下的马,夸道:“不错,相得益彰。”

    “滚你,恶贼。”

    安文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双眸微眯:“现在长安以肥壮为美,懂吗?似我这样,一看就是王公贵胄,就是贵族风骨,你以为自己身材很好吗?一身健子肉,一看就是卖力气活的。”

    这话,把苏大为怼得哑口无言。

    确实,这些年,风气变了,长安流行肥美。

    就像是后世,生活条件提高了,胖子也多了起来。

    特别是当今天子,更是祖传胖大。

    一身肥胖症是少不了的。

    生活好了,从天子到诸臣都肥胖起来。

    人人争相效仿。

    慢慢的,大家都认为肥胖代表家世好,代表衣食优渥,代表着贵族。

    好吧,像苏大为这样,与安文生一起出去,安文生的确会被人高看几眼。

    一见这肚子,这身形,绝对是贵人。

    苏大为这身肌肉,不是武人便是扛包的。

    “这一仗可不轻松啊。”

    知道在这个话题上,自己说不过安文生,苏大为明智的转开话题。

    他左右看了一眼,远处是乌海。

    此处防线,依着山棱,背山面湖,再加上吐蕃多年修建的石堡,可以说固若金汤。

    若是平常来攻,大唐哪怕出兵十万,在此处不磨个一年半载,恐怕很难突破吐蕃人的乌海防线。

    难以将石堡一一拔除。

    “幸亏你想到用黑火油,如果换了别的燃料,这次咱们就糟了。”

    安文生想起方才的战斗,以他的勇猛依旧心有余悸。

    最后的时刻,吐蕃人通过石堡上的箭口,交叉射杀冲上去的唐军。

    唐军最大的战损,便是在那个时候。

    还有地穴与石堡配合。

    唐军刚冲过去,身后突然有吐蕃兵从地穴里爬出来。

    那些人,似乎是保护吐蕃大相禄东赞的亲卫。

    别的吐蕃兵已无战心,但是从地穴里涌出来的兵,却很悍勇。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命郭待封将藏在辎重车里的火油车推出,以黑火油烧向那些吐蕃人,烧向那些石堡。

    那这一仗的胜负,犹未可知。

    而如果不是用黑火油,在暴雨之后,地面和石堡皆湿的情况下,普通的柴薪只能烧个寂寞。

    黑火油一但烧起来,遇水不熄,会一直烧下去。

    正是凭着此种利器,才将吐蕃人反攻的势头硬是摁了下去。

    苏大为身边亲卫,还有一种利器,则是用瓷瓶装满黑火油,以麻绳棉线为引子。

    一但点燃掷出,落地便爆炸,威力惊人。

    好几处以暗箭射杀唐军的石堡,被苏大为身边亲卫,冒着箭矢上去,将那燃烧瓷瓶从箭口塞了进去。

    随着一声炸响,暗箭立刻就停了。

    “上次在雪谷,大家都说没有柴薪,你发下去的,也是这黑火油吧?亏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次用兵够大胆的,就算有黑火油这种利器,就算打垮了弓仁那部兵马,乌海这边,可是禄东赞在守着,还有十余万人。

    咱们只有一万唐兵健儿,三万余吐谷浑仆从,你居然敢率兵攻打乌海,我都没想到。”

    “你都想不到,敌人就更想不到了。”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目光在燃烧怠尽的石堡之间,来回巡梭着:“当年我师邢国公破东突厥那一战,还记得吗?”

    “记得。”

    安文生摸着肥胖的下巴喃喃道:“当时大总管李靖命他为先锋,追击逃遁的突厥人,时逢天降大雪,雪没及膝,行路困难,众将都言雪大,难以进兵,但是邢国公说不然,此时大雪,突厥人一定料不到我们会冒雪追击,可以收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第六十二章 摧枯拉朽

    “正是如此。”

    苏大为拍了拍龙子,回头望向他:“前日我们才击溃了封锁雪谷的那些吐蕃人,稍做休整,连夜进兵,一夜加一白天,百里奔袭,突袭乌海。

    算算时间,乌海的吐蕃人可能才刚收到前线战报,知道弓仁被杀,吐蕃军大败的消息,人心正乱。

    我们趁着夜色摸上来,再加上天降暴雨,吐蕃人措手不及。”

    “不错。”

    安文生思索道:“若是迟上一两日,乌海这边得知前线兵败的消息,必然加紧防备,积极备战,到那时,想要打破这里,就难了。”

    “战机只有一瞬,时间窗口,稍纵即逝。”

    说着,苏大为目光继续远眺。

    安文生觉得奇怪:“阿弥你在看什么?”

    “打破了乌海,一直没抓到守备此处的吐蕃大相禄东赞,我想亲眼见一见这位被太宗皇帝称赞,求贤若渴的吐蕃权臣,只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

    “火……黑色的火!”

    初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看着远处乌海还有起伏的山峦,鹤郎君的眼里,掠过一抹阴霾。

    那一夜狂风暴雨,唐军劈开雨水,铁骑如潮水般的涌来。

    给他的心灵留下太深刻的铬印。

    哪怕他率着手下的诡异冲上去,也只顶住部份唐军,还未来得及扩大战果,从唐军中涌出的异人和道士,便缠斗上来。

    随后,万弩齐发。

    那种唐军太史局,如今叫秘阁所制的破邪弩……

    鹤郎君下意识捂住胸口,那个位置传来烧灼般的痛感。

    败了。

    难怪荧惑不敢与唐人开战,那些异人加上大唐的铁骑,哪怕是诡异中的高阶存在,也难以抵挡。

    就算能胜,诡异高阶才有多少?

    以命换命,怎么拚得过人族。

    “荧惑星君是对的。”

    鹤郎君喃喃道:“知道天道运势,借着大势才能将这个敌人除掉。”

    “你在说什么?”

    旁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鹤郎君转头看去,一眼看到了那位老人。

    吐蕃大相禄东赞。

    他现在,看上去就真的没有半分威势,与普通的垂死老人差不多。

    那一夜变起仓促,唐军攻上石堡,用黑火油将石堡整个点燃。

    浓烟和众焰顺着地道一直蔓延向地下石室中,迫不得已,禄东赞命亲卫护着他突围。

    但是唐军攻势太过凌厉,既有不惧雨水的黑火,又有一种能投掷爆炸的武器。

    转瞬将禄东赞手下歼灭。

    最后时刻,鹤郎君命手下诡异缠住唐军,自己带着禄东赞撤往安全的后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禄东赞艰难的爬起来,茫然四顾。

    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距离乌海近百里的旷野中。

    向着西边再走百里,将会到达吐蕃防备大唐的第二个战略防线,乌梭拉堡。

    也是依山而建,仿造石堡。

    不过比乌海防线要好的一点是,到乌梭拉堡,整个地势拔高,山有近千米。

    到时不光唐军的骑兵用不上,只怕那种黑火油,也难以运上山。

    只要守住乌梭拉堡,那吐蕃仍能拒敌于边境线上。

    不会有太大的危害。

    唯一可虑的是,从乌梭拉堡到大非川的吐蕃军被唐军一扫而光,那么,远在鄯州和武威一线的论钦陵所率大军,只怕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而且大军的补给线,会受到唐军威胁。

    想到这里,禄东赞挣扎着爬起来:“鹤郎君,送我去……送我去,乌梭拉堡。”

    说完,却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回应。

    禄东赞错愕的抬头,却只看到鹤郎君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

    他再看身边,除了鹤郎君,就只有十余名跟着逃出的亲卫,再无自己熟悉的将领和大军。

    一种隐隐的不安感,从心头浮起。

    是的,他是权倾吐蕃数十载的大相,是吐蕃第一权臣,是噶尔家族的家主。

    可此时,他远离了自己的军队,远离了自己的属下,在这莽莽旷野中,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

    他的头发早已斑白,脸上堆满了皱纹。

    由于身体不好,腰身都有些佝偻。

    身上华贵的衣衫早已破烂。

    上面有雨水干涸后的痕迹,有血迹。

    血迹是保护他的士兵和奴仆被唐军杀死时,溅上的。

    他的发鬓都已散乱,被汗水和雨结一团团的凝结在一起,看上去蓬头垢面。

    不像是吐蕃贵人,倒像是疯子。

    而在他的眼中,也没有往日的沉稳,而是有一种掩藏不住的焦虑。

    若细看,在眼底深处,还有一丝惊悸和忌惮。

    他怕了。

    人越老,胆子越小。

    他早已不是数十年前,那个站在大唐皇宫御殿里,对着天可汗依旧谈吐自若,面不改色的青年英俊。

    他已经是一个垂垂老朽的老人。

    一个黄土埋了半脖子,像是护食的秃鹫一样,死死攥着手里权柄,不敢松开的权臣。

    从与大唐交战,论钦陵初战的失利。

    到唐军偏军苏大为翻跃大非川,先后在大非川南麓草原上,击败悉多于,击杀弓仁,接着又破乌海。

    一连串的失败,吐蕃人没有讨到一次便宜。

    将吐蕃多年来东征西讨,南下天竺,东吞吐谷浑,西伏象雄,北征西域,那种不可一世的骄横之心,撕扯得粉碎。

    论钦陵、悉多于、弓仁,皆为吐蕃一流将领。

    更别提禄东赞自己,乃是吐蕃最富有战略眼光之人。

    在交手之前,无论是论钦陵还是禄东赞,对与唐军的博弈,都持有一份谨慎的乐观。

    认为唐军虽强,但是不能集中全力。

    既要关注西域、河西,又要被东面牵扯住精力。

    就算唐军来了,吐蕃占有地利优势。

    雪域高原,高达数千米。

    这种环境下,唐军只要来,那就是送人头。

    但现在,禄东赞不敢再这么想。

    他甚至想到了某个最可怕的后果……

    他这个年纪,心气没了,很难再找回来。

    “鹤郎君,之前是我不对,向你致歉。”

    见鹤郎君没理会自己,禄东赞向他郑重行礼道:“只要你送我去乌梭拉堡,老夫自有重谢。”

    他必须去乌梭拉堡。

    必须回到军中,才安全。

    这些年东征西讨,军中大部都是噶尔家族的人。

    他是吐蕃权臣,这没错。

    如今的赞普正是他一手扶立起来的。

    但赞普渐渐长大了,就不想夺回权柄吗?

    熟知中原王朝历史,还有许多权臣典故的他,怎么会不清楚。

    他现在怕只怕是自己脱离军中,被在逻些的赞普知道,直接认证他禄东赞阵亡。

    若再见到有人自称禄东赞的,格杀勿论。

    那么,可能等不到唐军攻入吐蕃腹地,他禄东赞和噶尔家族,要先亡了。

    数十年苦心造诣,才令吐蕃从雪域高原上一个部落,变成独霸高原的庞大帝国。

    让噶尔家族成为吐蕃第一家族。

    他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雪山巅上的男人。

    若是死在这里,那真是悔恨莫及。

    怎能甘心?

    所以,禄东赞审时度势,立刻对鹤郎君一改之前的强势,转而以利和情来打动对方。

    “回到乌梭拉堡,郎君想要什么,我噶尔家一定全力支持。”

    他很隐晦的提到噶尔家族,而不是吐蕃,不是赞普。

    在胜利的时候,一切矛盾都不存在,吐蕃就是噶尔家,就是他禄东赞。

    但是这场大败,会将许多隐藏的矛盾全都暴露出来,甚至激化出来。

    他要让这些诡异明白,与他们订立盟约的乃是噶尔家族。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吐蕃与他们的盟约。

    “去乌梭拉堡?唔,是应该去乌梭拉堡。”

    鹤郎君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神色,带着某种讥诮之意。

    这种神色,让老于事故的禄东赞心中大感不妙,不由惊问:“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带大相回乌梭拉堡。”

    鹤郎君悠然道:“只可惜,大相无法亲眼见到了。”

    “你!”

    禄东赞怒目圆睁,陡然觉得心口一痛。

    他看到,鹤郎君的一根手指,化作雪白的鹤羽,从自己胸口穿过。

    为什么?

    他怎么敢!

    禄东赞的心在颤抖,但是因为剧痛,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能死死的瞪着鹤郎君,像是用灵魂发问:为何杀我?杀了我,谁来兑现与你们的承诺?

    然而下一秒,禄东赞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看到,站在对面的鹤郎君逐渐化作了自己的模样。

    而身边那十几名亲卫,从身上冒出袅袅黑气。

    他们,全是诡异!

    禄东赞突然明白了。

    鹤郎君他们,要的只是他禄东赞的模样,他的名头,他的权力。

    至于站在台上那人,是不是真的禄东赞?

    谁在乎?

    而诡异冒替自己的身份,自可窃取吐蕃权柄。

    就如他把持吐蕃大权,架空赞普一样。

    莫非……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整个世界渐渐昏暗。

    禄东赞倒在地上。

    随着血液的流出,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耳中听到最后的声音是鹤郎君带着讥诮的话语。

    “要看到吐蕃打败大唐,唔,不错,吐蕃是会打败大唐,不过那时的吐蕃,已经是我西方诡异的天下,哈哈哈~~至于你,大相,你恐怕看不到苏定方走在你前面的那一日了。”

    声音开头还是鹤郎君尖利的嗓音。

    到最后,已完全化作了禄东赞说话的声音语气。

    鹤郎君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已化作禄东赞身上的穿戴。

    他得意的一笑,向着地上的禄东赞行了一礼,颇有几分嘲弄的道:“恭送大相,往生极乐。”

第六十三章 萤火不温风

    岭街宵月桂,珠穿晓露丛。

    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李世民

    ……

    “臣苏大为,伏拜天皇陛下。臣与大总管苏定方商议进兵之事,大总管言:战役防守,战斗进攻,战略持久,战术速决。

    臣领命率前军出,翻跃大非川,以击吐蕃。

    凡历七战:首战大非川南麓,破蕃将悉多于,歼敌数千。

    再战草原,破蕃将弓仁,歼敌过万。

    三战雪谷,将计就计,一战灭吐蕃五万余众,斩杀大将弓仁。

    四战乌海,抓住战机,奔袭百里破禄东赞,歼敌二万。

    五战乌梭拉堡,步卒登先,火烧诸堡。

    六战勃列,以小敌大,艰苦卓绝。

    七战逻些,围点打援,集中兵力,先弱后强。”

    泛青色的竹纸飘起,被苏大为吹了吹,待上面墨迹稍干,他抖了抖竹纸:“这纸真不错,比过去的蔡伦纸要强上许多。”

    “知道你是在吹自己改进了良方,以速生竹代替过去木料,研制成竹纸。”

    安文生在一旁放下手里的毛笔,一直微眯的双眼打开,像是不认识苏大为般,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意。

    “这竹纸一出,又是好大一桩生意,阿弥,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何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麟德初年,我从百济归长安,当时家中用纸,是最差的麻纸,西市上好的白纸,一张便要十个大钱,寻常人如何用得起?便是我家自用,也嫌有些浪费。”

    苏大为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纸:“我发明这种纸,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自己用着方便些,当然,如果推广开去,对天下学子,也有助益。”

    “最可气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嘴里说的是‘我不爱钱,钱算是什么’,可做出来的,都是好大的生意。”

    安文生摸摸脸颊:“还记得你当年卖画……”

    “说起这事,我记得你还差我一贯钱。”

    “滚!恶贼,你特么在我身上赚了不止千百倍了,还跟我提这事。”

    “一码归一码,我跟你说,你若不还钱,回去长安我还念叨你。”

    眼看两人跟斗鸡一样,一旁的李博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安将军,你莫是糊涂了,你看总管大人手里一直在抖竹纸,难道是为了让你看他新制的竹纸吗?非也,他是让你夸他写的军报漂亮。”

    安文生嘿了一声,扭着脸道:“这写的也算军报?”

    “怎么不算?”

    苏大为用毛笔向着手里的军报指了指:“七战,七战大捷,现在已经兵临逻些,距离天皇陛下的心愿,只差半步之遥。”

    如今,李治不称皇帝陛下,也不称天可汗,而称天皇。

    盖因为泰山封禅之事,已传遍天下。

    随着苏大为他们率军出征,长安的朝廷也随着李治和武媚娘,先移驾东都洛阳,再去泰山,开启封禅大典。

    当时光是仪仗据说就绵延百里。

    前头的车驾出去,到了第二日,队尾还没能尽数出城。

    而随行的文武百官,骁卫宿骑,贵胄大臣,不可尽数。

    各属国藩臣,参加观礼使团,便有数千人之多。

    共计有一百余国,共同见证大唐皇帝,封禅大典。

    据说封禅之中,还发生了许多事,不过那些,就非苏大为现在所能知晓的了。

    “你这要算军报,简直丢我们前锋军的脸面。”

    安文生毫不客气的道:“哪有这么写军报的,你至少要加上天地神灵、伏威并举,信赖陛下神明,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停!停!!”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摆手道,你知道我没念过太学,你这四骊六骈太为难我了,我能把事情用大白话说清楚,已经很不错了,你看,这战报,多漂亮,多工整,从一战到七战,堪称一夜七次……”

    “可住口吧你,这么写,陛下不爱听。”

    安文生放下笔,呵呵一笑。

    “你再开嘲讽,信不信我……”

    苏大为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将手里的毛笔往桌上一扔,竹纸随之拍在桌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是啊,陛下大概不爱听。”

    从永徽年间,到如今,已过去十几年。

    如今的天皇陛下,早不是当初刚登基时,那个对长孙无忌唯唯喏喏,被人称之为“仁善柔弱”的李治了。

    天皇大帝。

    踏在太宗皇帝的肩上,东征西讨,内平不臣,外征诸夷。

    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之所至,皆大唐之臣妾。

    再没有人敢质疑李治会不如太宗皇帝。

    也再没有人敢当面对李治说,当年太宗如何如何,陛下你应该如何如何。

    诚然,李治不是太宗那样的天可汗。

    他是天皇。

    他走得比太宗皇帝更远。

    随之而来的,是膨胀。

    如今的天皇大帝李治,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这一点,通过往来的信件,还有一件件大唐内发生的消息、故事,传遍天下。

    “听闻陛下泰山封禅时,礼部侍郎萧长敬因一句用语不当,被陛下当众夺职去官,有官员替萧长敬求情,陛下不但没有宽宥,反而将求情之人,连贬三级。

    还言,再有人敢为萧长敬求情者,贬去岭南。”

    “呵呵,这件事你也听说了?”

    安文生摸着下巴,细长的眼眸微微张开:“陛下如今的功业太大了,疆土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时。”

    “一个人的功业,并非只看疆土,还要看治下百姓。”

    苏大为道:“如今……”

    “慎言。”

    李博在一旁忙插话道:“总管,此非为人臣所能议论的,就此打住吧。”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许多话,在心中不吐不快。

    变化是现在呈现的,但并非是今日才产生的。

    早在征完高句丽,回长安时,苏大为曾为麾下健儿,为府兵待遇,向李治提过建言,希望将将士的封赏及时发放,还有种种兵制的疑问。

    结果当堂遭到李义府等人的反驳。

    斥他不懂朝堂大局。

    当时苏大为只有唯唯而已。

    但是现在看,也许,从那时起,李治的心态已经起了变化。

    毕竟,太宗皇帝都没能征服的高句丽,在他手上被灭国了。

    结束了自隋末以来,中原王朝在东方最强大的敌人。

    设身处地去想。

    若有人能将两个朝代,两代帝王未完成的事,在自己手上办成了,岂能不豪情万丈,生出一种宿命感,一种“天命在我、历史终结者”的豪迈?

    这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简单,视为理所当然。

    真当自己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说出来的话,便一定能办到。

    就如这次征吐蕃,李治大手一挥,拔十万府兵远征。

    封苏定方为逻些道大总管。

    苏大为前总管。

    就这么一句话,就要灭亡雪域高原上第一大帝国。

    丝毫没有考虑吐蕃的国力,高原的环境,还有诸多困难。

    虽然现在苏大为真的把唐军带上了高原,甚至兵临逻些城。

    但这是一个意外。

    苏大为自己清楚,若按原本的历史,大唐会在辽东拖延更久的时间,耗尽大唐元气。

    真正发兵对付吐蕃,要到多年后的大非川之战。

    而那一仗的败亡,正是大唐府兵由盛转衰的象征。

    但是在这个位面,苏大为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许多事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辽东战事比原本历史更快结束。

    而由于苏大为任熊津都督时,顺手打下了倭岛,威胁新罗后方。

    又对新罗王金法敏多番敲打。

    致使目前唐军还稳稳的钉在辽东地界上。

    连熊津都督府,也在刘仁轨的统驭下,保持对百济和新罗的威慑。

    致使新罗人,无法按原历史那样,煽动百济及高句丽的复国运动,耗死唐军。

    但这些,都是意外。

    按原本历史,唐军会迟数年才腾出手来,还是被新罗人逼着吐出百济与部份高句丽疆土,匆匆西归。

    但是在这个位面,唐军更早的结束了辽东战争。

    而且也没有为高句丽和百济的反叛而疲于奔命。

    历史上的石堡城,此时还在唐军手中。

    西域诸国,并没有被吐蕃煽动大规模的反叛。

    换句话说,历史上大非川之战,唐军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整合和消化了吐谷浑,一个真正强大的高原帝国。

    而现在唐军面对的,却是一个刚刚吞并吐谷浑,还在初生期的吐蕃帝国。

    未来它很厉害,但现在,它还没有到自己的国力巅峰。

    就算如此。

    面对海拔五六千米,派来自中原的折冲府兵来征讨吐蕃。

    还是仅用十万人的规模。

    依旧是很不靠谱的事。

    要知当年李治在征百济时,跨海远征,一次就出动了十万军队。

    难不成,堂堂吐蕃帝国,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百济?

    大意了,天皇陛下实在是大意了。

    太轻视吐蕃了。

    若非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成功。

    只要有一场失败,就会将唐军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来一场像历史上“大非川之败”那样的败仗。

    唐军威慑西域的武德,还有对河西,对吐谷浑各胡族的威压,只怕都会发生动摇。

    但这一切,显然不是天皇大帝所去考虑的。

    “陛下,变了啊。”

    苏大为不禁在心中感叹。

    比起当年征辽东,征百济时的谨慎筹谋,如今的天皇陛下,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不同的声音了。

第六十四章 一盘棋

    “总管!”

    外面传来脚步声,帐幕掀开,王玄策走在前面,在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捧着托盘,端着各式烤肉的亲兵。

    “酒肉都备好了。”

    “玄策辛苦了,来这边坐。”

    苏大为回过神来,挥手示意亲卫帮助将桌椅挪开,在帐中设起大桌,将酒菜都摆上,他与安文生、王玄策和李博都坐在一起,边吃边谈。

    “这一路奔忙着实辛苦,如何,还习惯吗?”

    苏大为举起杯中酒,主动向王玄策示意。

    王玄策忙举杯相迎。

    “适应,十分之适应,颇有当年征天竺的感觉。”

    王玄策一口饮尽杯中酒,摸了摸颔下浓密的胡须,声音豪迈的道。

    他的眼睛本就又大又圆。

    喝了酒后,眼中更是熠熠生光,显得精力旺盛。

    “不愧是能带着仆从兵,打下中部天竺的王郎君。”

    苏大为赞了一声。

    “总管过奖了,和您与吐蕃作战的谋略相比,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王玄策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里生出由衷的佩服。

    他当年仅借了数千吐蕃兵,再加几千勃尼兵,便打下中天竺。

    世人只道他兵法出众。

    却没想过,这也证明吐蕃人的悍勇。

    勃尼,早已被吐蕃渗透,是看吐蕃眼色行事的,属于吐蕃的属国。

    当年借兵,王玄策还是动过一番脑筋的,先去吐蕃借来了三千兵,再去勃尼,勃尼一看,老大都出兵了,自然不敢不听,乖乖奉上七千骑。

    勃尼国小,出七千骑,那真相当倾国之力了。

    消灭中天竺的主力,仍是那三千吐蕃精锐。

    王玄策带领过他们,深知吐蕃骑兵的厉害。

    但这样的吐蕃,在苏大为面前,不说被秋风扫落叶吧,却也是一败再败。

    两相比较,苏大为用兵的厉害,那还用说吗。

    “北路军这一路都还顺利吧?”

    苏大为举起酒杯,又敬了王玄策一杯酒。

    王玄策忙举杯道:“多亏大总管与总管的谋划,您这一路吸引了吐蕃的主力,我们北路,倒是顺利许多,只打了几场小仗,除了山路难走,倒还算顺利。”

    早在酒泉之时,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数日,终于定下对吐蕃的整个战略。

    就像是他军报里所说:战役上防守,战斗上进攻,战略上持久,战术上速决。

    以苏定方和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坐镇河西防线。

    牢牢挡住论钦陵的攻势。

    双方的兵力加起来接近三十万人。

    这叫战役上防守。

    战斗上进攻,则是苏定方派出苏大为这支偏师西进,突然翻跃大非川,直插吐蕃人的后院。

    这是攻其必救,正如高明的弈棋手,一子杀入敌人后方。

    吐蕃必须应子。

    所以论钦陵先后派出悉多于,派出弓仁,还派了阿桑骨等异人,还调拔数万精锐去阻截。

    还定下在乌延雪山诱使唐军入绝谷的计策。

    再加上乌海还有禄东赞坐镇,如此数路大军合围,以区区一万唐军,谅其插翅难逃。

    但吐蕃人谁也没想到,苏大为率领的这一万唐军这么猛。

    吐蕃人集合十余万大军都没能挡住。

    不但没挡住,还被苏大为将计就计,把入谷的吐蕃人,借着雪崩一块埋了。

    当年苏大为征西突厥一战,是他此生第一次参军,参加唐军对外的征讨。

    那一战,他学到了很多。

    学了突厥人的用间,潜伏,学了突厥人用黑火油,还学了借着环境,用雪崩来坑敌人。

    几次大战下来,吐蕃丢了大非川至乌海大片土地。

    论钦陵这边被苏定方和裴行俭牢牢钉在防线上,不敢稍退。

    若稍露破绽,裴行俭与苏定方,都不是吃素的。

    一为大唐战神,不世出的名将。

    一为安西大都护,苏定方的兵法弟子,亦有名将之姿。

    论钦陵面对这二人,动都不敢动。

    不但不能动,还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怕被唐军抓住破绽,将他的防线击破。

    若真到那一步,那吐蕃别说称霸雪域。

    恐怕真的要落到亡国的下场。

    论钦陵只盼着乌梭拉堡等后续的防线,能挡住苏大为,至少迟缓苏大为的攻势。

    以拖待变。

    拖住个鬼。

    打破乌海第二天,苏大为便挥军直入。

    急行百里,第三日到达战场。

    以轻甲步卒攀上乌梭拉山,以轻便的“火雷”投掷,轰击吐蕃人的石堡。

    前方以轻步卒开路,后方以大唐巧匠制成的投石机,将燃烧着黑火油的大火球,投向吐蕃人的阵地。

    那一仗,天空被火雨所填满。

    仅一日夜的功夫,乌梭拉堡告破。

    第六战就是勃列。

    在勃列,苏大为麾下唐军经历了最艰苦的一仗。

    最艰难的不是吐蕃人带来的麻烦,而是高原反应。

    海拔四五千米的勃列,令唐军大量非战斗减员。

    情势对唐军极为不利。

    哪怕早早配好了红景天等抗高原反应药物,唐军依然很难撑过缺氧反应。

    这一仗,唐军开始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

    最后竟有一半的唐军,因为高反,无法持续战斗,倒在战线上。

    其中又有近千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成为此次征吐蕃,苏大为部,最大的战损。

    勃列的吐蕃守将,抓住战机,发动了一次决死反扑。

    眼看唐军即将大溃,危急时刻,一个意外情况挽救了此次苏大为的西征。

    那是仆从兵。

    苏大为为目前唐军中,最擅于转化敌人的大将。

    从征西突厥时代,他就极为重视征召和转化胡人,将其变为大唐的仆从。

    此次从翻跃大非川,再次强掳了十余支吐谷浑部落。

    开始这些吐谷浑牧人并不堪用。

    在雪谷一战,还险些坏了大事。

    但随着一次次战斗,亲眼见到唐军的强大,这些吐谷浑人在战争中,终于被苏大为成功的转化,完成了收编改制。

    从开始的不灵活,不懂唐军军令和旗号,做不出应有的反应。

    到勃列时,这支吐谷浑仆从,已经初具战力。

    而且心气也起来了。

    打弓仁,打乌海,打得吐蕃大相禄东赞大败而逃。

    吐谷浑人此时真的就当自己如唐军一样。

    在苏大为的号令下,吐谷浑仆从在那一仗表现极其英勇。

    生生挡住了吐蕃人的反扑。

    吐谷浑人虽然也惧高原反应,但比中原来的唐军已经好得太多。

    最后在唐军麾下的突厥骑,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绕到吐蕃人后方,前后合击,终于大破勃列守军。

    赢得了这一仗。

    在打下勃列后,唐军不得不做休整和重新整编。

    将作战的主力从唐军,替换到吐谷浑仆从身上。

    同时医治伤员,还有将高原反应严重的士卒留下,休整了半个月时间,方才重新上路。

    然后一路过通天河,过玉树,过漫长而广袤的雪原,终于到达吐蕃人的国都逻些。

    即为后世拉萨。

    此时连番作战,苏大为手中兵马减员严重。

    只有二万余人。

    但这二万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要想凭此二万人,打下逻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逻些虽不比大唐长安,却也是吐蕃人防守最严密的帝国心脏。

    但此时苏大为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率领二万人,绕着逻些不慌不忙兜起了圈子,时不时的做出攻城的威慑举动。

    令逻些城中的吐蕃贵族们一日数惊。

    这之后,便是围点打援。

    将吐蕃人从各处抽调回来的勤王军队,一一吃掉。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先挑弱的,打了之后,再吸纳降卒,再分散打散到唐军中。

    数月过后,苏大为麾下兵马,由二万,膨胀到七万余人。

    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

    不过这好办。

    逻些是吐蕃国都,附近不缺牧场。

    苏大为便慨他人之慷,带着麾下这些仆从,纵兵劫掠。

    他们多吃一头羊,逻些城的吐蕃贵人们,就得少吃一头羊。

    而那些降卒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渐渐的,跟着唐军劫掠牧场,每日吃羊肉吃得满嘴流油。

    也就忘了自己原来的出身了。

    吐蕃军中,除了少数贵族,大部份是牧民,以及奴隶。

    苏大为重点吸纳奴隶和牧民,又设“诉苦大会”,令这些降卒揭发吐蕃贵人对他们的压迫和折磨。

    这些吐蕃人,也都渐渐归心。

    安心做大唐仆从。

    到了这个时候,苏大为麾下实力雄厚,而且以吐蕃人为主,再也不惧高原反应。

    对打下逻些更有信心。

    而在苏大为从大非川插向吐蕃的同时,从大唐北路,安西都护府方向,也有一支兵马,悄然向吐蕃进发。

    这支人马,集合了苏大为和安西所有能战的将领。

    如李辩、程务挺、高崇文、娄师德、契必沙明,阿史那摸末,黑齿常之、沙吒忠义等人。

    以王方翼为主将,绕过丛山峻岭,兜了一个大圈,从天竺方向,反攻向吐蕃。

    自古疆藏只有一条古道相连。

    即后世中原与阿三争夺之地。

    北路大军走这条道,无疑是有风险的。

    如果吐蕃人派兵埋伏在这里,有天险之利,难以攻克。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苏大为这支先锋军攻得太狠了,逻些城里的贵人下令四方勤王,居然把原本留守在古道看住天竺方向的吐蕃兵,全撤了回去。

    结果就是让王方翼带着唐军,大摇大摆的从这里突入进来。

    如入无人之境。

    今天是两路大军相聚的日子,白天苏大为已经见过王方翼。

    除了军务,也稍叙了一下当年在长安旧情。

    现在入夜,苏大为召北路随军的王玄策过来喝酒,却是有一些别的缘由。

第六十五章 大唐 的魂

    “王郎君,你随北路军一路过来,翻山跃岭,这一路,可没少吃苦头吧?”

    安文生从一旁接过话头:“从天山南麓翻过雪山,要深入敌境,绕道逻些,光是路程就用去半年之久,还不算准备的时间,将军与诸将士风餐饥雪,以人力挑战自然,文生敬佩。”

    说话间,安文生举起酒杯向王玄策敬酒。

    “安将军太客气了。”

    王玄策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他摸了一下自己颔下胡须道:“路虽难走,不过当年我去天竺出使时,也算是走过数遍,艰难是有一些,但比之总管这边,亲冒矢石,我们北路已经好得太多了。

    我们的敌人只有天气,只有崇山,而总管不光同样面临这些,还要面对论钦陵、禄东赞,这些吐蕃名将。”

    “对了,北路是由王方翼挂帅吧?王方翼用兵如何?”

    “这个倒有些难为我了。”

    王玄策放下酒杯,沉吟道:“我们途中主要是赶路,还有解决粮草后勤问题,大仗没有遇到,小仗打过一些,光凭这些,还无法完全看出王将军的用兵之道,不过我听说王将军在安西裴大都护帐下,一向以勇猛善战闻名,胡人闻之而丧胆。”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我看他一路上,用兵极为谨慎,每到一地,必先打探好地形,紧派斥候,前路探明清楚,再分兵为犄角,留出预备队,派出先锋前行,才肯让大军过去。”

    “勇猛和谨慎?”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将军以前曾为长安县君,与我倒是有一段缘份,能将勇猛和谨慎都发挥到极致,那便是名将之姿了。”

    王玄策笑道:“大概如此吧,我在总管和王将军面前论用兵,却有些班门弄斧了。”

    “喝酒!”

    苏大为举起杯,安文生和李博、王玄策等均一起举杯,共饮了一杯。

    一旁的亲卫上来,用小刀将烤肉切割好,分到众人盘中。

    “天气又冷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我看吐蕃这边也差不多。”

    “这鬼天气,夜里冻死人,还是在帐中喝酒吃肉烤火暖和。”

    一边闲谈,苏大为心里却将王方翼与薛仁贵用兵相比较。

    二者同为猛将类型。

    但听王玄策所说,王方翼还兼有谨慎。

    相比之下,薛仁贵作战风格一向大胆。

    他当年出头,便是在辽东战场上,单人独骑闯入万军之中,救出上官。

    敢在千军万马中,玩斩将夺旗的猛将,可想而知。

    他的心里,就不带怕的。

    这是薛仁贵的特点,他虽然身形并不是传统猛将那种力士型。

    但胆量奇大,箭法极精。

    而且天生神力,武艺超群。

    每战,必先身先士卒,单人突阵,经常玩出阵斩敌方大将的绝活。

    这是薛仁贵独有的个人魅力。

    他的麾下与他一样,都是亡命突阵的猛将风格。

    冲击力极强。

    优点是,经常能打出以弱胜强,斩杀敌酋的爆击效果。

    缺点是,如果玩得不好,容易变成浪战,被敌人抓住破绽。

    所以薛仁贵可以为将。

    是唐军中顶级的骑兵战术大师。

    但他的战略大局上,稍逊半筹,距离顶级名将的境界,还差了一线。

    如今在大唐,除去老一辈名将,年青一代将领中,在大局观和战略上,玩得最好的首推裴行俭。

    能主持安西都护府,保持对整个西域的大兵团震慑。

    其次就要数苏大为。

    无论是身为熊津都督府,还是为一军先锋,他都打出漂亮战绩。

    属于给什么资源,都能搭台唱戏的智将。

    甚至有人戏称,别看苏大为生得黑炭也似,又是身高八尺的猛将,但他用兵,却如绣花一般绵密。

    惯于螺蛳壳里作道场。

    你给他数千人也行,你给他万余人也行。

    你给他数万,掌一地都督府,他也行。

    苏大为现在唯一差的,就是独自执掌十万人以上的大兵团,消灭敌国的战绩。

    从过往的战绩里,他执掌最多时是熊津都督府五万唐军。

    这里的兵,指的是大唐府兵,胡人仆从不算在里面。

    除去苏大为,王方翼大概也接近名将的层次。

    裴行俭、苏大为与王方翼,都是拥有方面之帅,可以独领一军的能力。

    而薛仁贵稍逊半筹。

    再往下,程务挺似乎还不错,但尚缺战功。

    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娄师德、王孝杰等不错,有为大将的实力,但也都缺乏独领一军的战绩。

    还需要慢慢打熬资历。

    再下面,则是郭待封、阿史那道真、李辩、高崇文、李谨行、崔器等人,又稍逊一筹,属于优秀将领,但还未到大将层次。

    “总管,你在想什么?”苏大为不觉走神,被王玄策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

    他借着举杯道:“刚才想起以前在百济作战之事,对了……”

    苏大为话题一转,向王玄策道:“你们北路军,这一路兵卒状况如何?高原反应……呃,吐蕃瘴气厉害,中原人来这里,颇不适应。”

    “可说呢。”

    王玄策叹了一声:“昔年出使,我数次经过吐蕃,知道这边地势陡峭,气也比较稀薄,稍不留神便是喘不上气,此次行军一路上,最麻烦的就是出现瘴气症状。

    好在军中多备了防疫的药丸,还有孙老神仙的弟子随行在军中,一路帮着不适的兵卒熬药诊治,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就是减员有些麻烦。

    我们出来时带着五万余人,到逻些,沿路竟有上万人犯病,其中重者有数千人,无法再继续赶路,只有暂住在胡族牧民家中休养。”

    见苏大为微微点头,王玄策想了想又道:“既然提及此事,就不能不提另一件事。”

    “何事?”

    “军心思归啊。”

    王玄策叹道:“不知总管的前锋军如何,我跟着王将军这支军,路上花了半年时光,到了这边后,天寒地冻,士卒冬衣不足,常有巡守冻掉手指。

    还有冻耳朵和冻烂脚趾者,不可胜数。

    幸而肉食倒是不缺。

    军中已多有怨言,我听到下面兵卒们都说想回家。”

    “从长安出发,到如今,已经快一年半了,谁不想回家。”

    苏大为苦笑起来。

    “我方才还和文生他们说,想长安了,想长安的美酒,好食,也思念长安的亲人们,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王玄策轻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我倒是习惯了,当年出使天竺,一次就要花上数年时间,啊,我记得当时太宗在世,我们唐军对外征战,一般以半年为期,出动兵卒不过五万。

    每次都是速战速决,抢掠大量的牛羊财富回长安。

    那时大军每次回长安,必过朱雀大街,献俘夸功,沿路彩楼上的小娘子们,抛出鲜花与彩绸,欢声雷动。”

    王玄策感概:“还是那时候好啊,折冲府的士卒也轻松些,现在一用兵,便是经年累月,士卒艰苦,不得还乡。”

    苏大为一时不由沉默。

    他是从基层斥候队正做起,又一手带兵,岂能不知底层辛劳。

    只是……

    安文生此时停下手里的筷箸,从袖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油渍,向着王玄策道:“王郎君见过太宗吧?我一直是闲散人,倒还未曾亲眼目睹天颜。”

    “见过。”

    一提起太宗李世民,王玄策精神一振,兴致勃勃的道:“当年出使天竺,是太宗皇帝亲口下令,我在大殿中,叩谢天子……”

    下意识举杯喝了一口酒,王玄策显然谈兴起来了:“要说我大唐的魂魄,惧是由太宗而来。”

    “哦?此话怎讲?”

    “但凡开国,一国之精神魂魄,皆由立国者创造,大唐虽自高祖起兵,然而直到太宗登极,命李绩出兵,远征东突厥,一战灭了历经两朝,雄踞草原,对大唐最大的威胁东突厥。

    正是这立国一战,才彻底奠定我大唐之魂。

    太宗皇帝,也才被大唐万民,乃至草原万民所接受,称为天可汗。”

    安文生与苏大为、李博对视一眼。

    王玄策说得隐晦,但大家心里清楚,李世民刚登基时,因为是通过“玄武门”之变上位。

    其时臣民皆疑,都怀疑这个新兴的大唐,会不会走前朝大隋的老路。

    也是自晋末南北朝以来,两百余年前,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臣弑君,子弑父,二世而亡短命王朝的老路。

    但是李世民派李绩打东突厥,一战灭了大唐宿敌。

    这才使天下归心。

    也使大唐,成为天下霸主。

    “立国之战。”

    苏大为手持酒杯,喃喃自语。

    心里想的却是后世,那个从废墟中站起来的中原王朝,立国之战。

    远赴辽东,御敌于国门之外。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从而才使天下,相信一个巨人重新站起来了。

    历史总是在轮回。

    “对了王郎君,你见过太宗皇帝,在你眼里,太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博在一旁小声问。

    他对李世民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正因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博等建成的亲族,才不得不避祸远遁西域。

    数十年不敢回中原。

    另一方面,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已经是一个传奇。

    当令天下人景仰和惊叹。

    李博对大唐太宗皇帝其人,也是充满着好奇。

第六十六章 婉约派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胡须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荡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家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历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猛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杠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叹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著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征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杠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但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征围棋赌,魏征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征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家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征。

    把魏征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叹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卷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恶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第六十六章婉约派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胡须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荡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家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历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猛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杠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叹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著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征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杠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但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征围棋赌,魏征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征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家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征。

    把魏征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叹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卷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恶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

第六十六-六十七章 婉约派

    喝酒误事啊……

    昨天喝多了,结果出现了操作错误。

    现把六十六和六十七两章一起发出,非常抱歉……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胡须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荡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家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历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猛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杠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叹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著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征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杠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但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征围棋赌,魏征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征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家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征。

    把魏征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叹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卷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恶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

    第六十七章至强(上)

    “放下了,早放下了。”苏大为咳嗽了一声。

    “呵呵。”

    安文生向他冷笑:“你这人,过去的事熟透了,才能从你身上掉下来。”

    “瞎说。”

    苏大为刚想反讥,忽听营中军马长嘶,有人竟然策马向这边奔来。

    所有人一齐向声音方向看去。

    苏大为更是脸色一沉:“何人在营中骑马!”

    军中,是有规定的。

    在入夜后,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情,否则轻易不得骑马。

    因为骑马驰过,容易造成误会。

    更严重点,有可能会引发营啸。

    “是道真!”

    篝火光芒里,眼见到阿史那道真的马被远处执守的兵卒拦下,对了切口后,阿史那道真翻身下马,大步向这边走来。

    苏大为看向他,阿史那道真的神色闪过一抹不自然,避开他的眼神,走上来叉手道:“见过总管。”

    “何事?”

    “刚刚收到大总管的信。”

    大总管,自然是苏定方。

    阿史那道真掌着斥候营,这些信息和重要军情要经过他的手。

    “信呢?”

    “信在此。”

    阿史那道真伸手入怀,从甲衣缝隙里取出一封信,上前两步,双手呈给苏大为。

    “大总管信里说的什么?”

    安文生在一旁好奇的问。

    苏大为摇了摇头,一目十行看完,眉头微微皱起。

    这副凝重的模样,引得王玄策和李博紧张起来。

    “莫非有什么变故?”

    “大总管来了。”

    “什么?”

    “大总管亲自领兵,到逻些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像直到现在大家才想起来,此次征吐蕃,苏定方才是大总管。

    而苏大为,属于征吐蕃的前总管,也就是前锋。

    只不过,由于苏大为太能打,一直带军冲在最前面,打得吐蕃人节节败退,大家都快要忘记了这一事实。

    “苏大总管来了,那说明酒泉至鄯州那边,防线稳住了。”

    王玄策敏锐的道。

    李博反应稍稍慢一拍,击掌喜道:“大总管来,那就是快要准备攻下逻些了吧?决战时机到了。”

    苏定方到了,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里面的信息量却是巨大。

    首先,这意味着在河西,在酒泉、甘州、肃州,乃至武威鄯州一带,唐军的防线已经稳固,不用担心论钦陵手里那支吐蕃大军的攻势。

    其次,苏定方既然亲自领兵来,无疑是战机已经成熟。

    唐军在吐蕃吞并吐谷浑及鄯州后,终于因苏大为先锋军的攻势,重新掌握了战略主动权。

    苏大为现在还没收到关于酒泉那边传过来的军报。

    路途遥远,这情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见到的。

    但按苏定方亲自领兵的举动来看,应该是大唐后续援兵到了。

    当初朝堂中诸位军部大佬和李治的定计,是由苏大为先率一万军,以快打快,火速驰援,不令吐蕃将吐谷浑彻底吞并。

    大唐以一个封建帝国,能统制如此广袤的土地,靠的就是大唐武德充沛,百战百胜。

    周边四夷,从没有一个国家,能占大唐的便宜。

    无论是东西突厥,又或者是辽东高句丽。

    或者西域诸国。

    有的,已经被灭国。

    有的成为大唐蕃属。

    有的已经融入大唐,成为大唐一员。

    这些年,虽偶有反叛,但那些反叛者,无一不悬头于城门上。

    又或者身死国灭,又或者被押解回长安,献俘夸功。

    他们的可汗,成为大唐的臣子。

    被封为安乐公,在皇帝宴会下,为群臣献舞。

    大唐就是这么霸道。

    不,这不仅是霸道,而是内圣外王之道。

    但吐蕃,是如今大唐秩序最大的挑战者。

    当时大唐刚结束对辽东之战,刚刚灭掉高句丽,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若要教训吐蕃,须十万人以上的兵力动员,百万人级别后勤动员。

    哪怕大唐是中原恒古未有的大帝国,以唐人的生产力,要迅速出兵平叛,仍有许多无法克服的困难。

    而派苏大为为前锋,率的兵力不多,又可以迅速反应。

    可以说是政治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

    至少第一时间令吐谷浑各部落看到希望,不要倒入吐蕃人的怀抱。

    让蠢蠢欲动的西域诸国,也看到大唐的意志坚决,不要再生乱子。

    那几年,西域诸国在吐蕃使节的怂勇下,可是颇不安份,叛乱了数回。

    虽然最后都被苏定方平定,但也严重分散了大唐的精力。

    若是吞并吐谷浑这么大的事,并及杀了大唐属国吐谷浑国主,杀了大唐公主,如此恶劣的政治事件,大唐反应还迟缓,还拖个数年,大军迟迟不到。

    那无疑是绝了许多心向大唐的蕃属民心。

    也滋长许多野心家的野望。

    所以在苏大为这支先锋之后,大唐真正的平叛大军十万人,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

    只是出兵之前,包括天皇李治在内,大唐朝臣谁也没有想到,苏大为居然这么能打。

    硬是凭着一万人,打出了十万人暴击的效果。

    一路打到了吐蕃都城逻些城下。

    而苏大为也没有想到,平叛主力军会这么迟缓。

    他来吐蕃都打了快一年半了,后续援兵才姗姗来迟。

    不过来了,总比不来要好。

    若按原本历史,大唐发动对吐蕃人的“大非川之战”,要在四年后。

    公元670年,大唐总章三年。

    到那个时候,吐蕃已经从容的消化完吐谷浑的土地,并且煽动西域诸国叛乱,鼓动西突厥人再次起兵。

    同时与裴行俭争夺安西四镇。

    然后再在大非川南麓草原,集合四十万大军,以逸待劳,把薛仁贵打得大败。

    真等四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与时机,有时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在苏大为眼里的大唐,此时仍是国力上升期。

    府兵虽然开始衰落,但虎死架不倒,余威仍在。

    大唐仍有余力,一次发动十万人级别的灭国大战。

    而历史上四年后,李治封薛礼为逻些道大总管,定的是灭吐蕃级别的战役,给的兵力,一共只有五万人。

    其中战兵一万五左右,后勤辎重辅兵大概三万五。

    这是把薛仁贵当苏大为用了。

    真以为苏大为那种征召仆从兵,思想改造,迅速转化为自己战力,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

    就这种寒酸的兵力配置,可想而知,那时的大唐府兵,已经疲弱成什么样了。

    薛仁贵大非川之战,败得不冤。

    这是一场还没出国门,就注定必败的一仗。

    大唐积累的武德和威望,在大非川一战后,轰然倒塌。

    此后数十年,唐兵都忙着收拾残局。

    天下汹汹,诸蕃属国叛乱四起,大唐四面救火,唐军战不旋踵。

    待好不容易把大唐朝贡体系这一路的小弟们重新收拾下来,再看吐蕃,已经是不亚于大唐的庞大帝国。

    大唐派一支大军,便打到逻些去,一战灭吐蕃,这种事想都不用想了。

    再无半点可能。

    此后两百年间,大唐与吐蕃相爱相杀,一直缠到双方崩溃。

    吐蕃比大唐早死个几十年。

    大唐也不过多撑了几十年,哥俩前后脚走了。

    可以说,正是大唐在吐蕃崛起这个最关键节点上,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为自己的帝国,树立了一个争霸两百余年的大敌。

    而大唐统御整个东北亚,横跨万里的庞大疆域,天可汗的荣光,也因与吐蕃争霸而动摇。

    安西四镇数度易手,西域诸国,有时向吐蕃称臣,有时向大唐称臣,再难出现大唐独尊。

    直到安史之乱后,彻底龟缩为一个偏安政权。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总管,总管,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发现是李博在喊自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自己脸上。

    “一时走神了,各位勿怪。”

    “不是,阿弥,我看你神色凝重,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文生两眼张开,精芒闪烁,目光中透着探询之色。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虽没开口,但看向苏大为的眼神,也带着狐疑。

    王玄策更是直接抱拳道:“大总管既然快到了,消灭吐蕃,毕其功于一役,正当此时,总管何故愁闷?”

    “愁闷?”

    苏大为微微一怔:“我没有愁闷。”

    “那总管为何愁眉不展?”

    苏大为被王玄策一问,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额头,这才发现,眉头不知不觉竟然紧锁在一起。

    也是,就算表面不说,这心里的事可是瞒不了自己。

    苏大为微微一叹:“我是担心大总管的身体。”

    “大总管他的身体?”

    王玄策吃了一惊。

    “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耳朵微动,确定自己低声不会传开,这才道:“在酒泉我见大总管时,他的气色极差,据大总管说是当年乌海之战,一千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八万人,之后中了高原瘴气,身体大不如前。”

    停了一停,苏大为叹气道:“老师年事已高,多年征战又一身伤病,原本身体就病笃,此次不顾身体,居然亲自领兵来逻些与我们汇合,我担心……”

    话不说尽,大家已是明白。

    诸将都是叹息:“大总管为大唐军神,一人擎起大唐半壁,吐蕃未灭,他是不肯休息的了。”

    “只盼这一战,能彻底平定西面,大总管也可以回长安,好好休养。”

    苏大为仰首望天,默然不语。

    有些话,无法对人说。

    历史上,苏定方病逝于军中。

    算算时间,离那个大限的日子已经……

第六十八章 至强(中)

    “老师何苦要强撑病体上战场?”

    大总管军帐内,香气缭绕。

    身穿衣官服的侍从,在帐角细心的将香料洒入香炉。

    阵阵青白烟气夹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升腾起来。

    帐内宛如仙境。

    一身明光铠的苏定方,缓缓伸手,向着帐内医官指了指。

    “那年你替太子找来孙仙翁,后又建言陛下广设医馆,将孙老神仙的医术广传天下,还在军中设有医官,医治兵卒伤兵。此举推行以来,府兵莫不称善,许多原本在战场上受伤必死的人也得以救回,可以说,他们皆是受你的余泽。”

    “此是我的本份,不敢居功。”

    苏大为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着主位上的苏定方,微微鞠躬。

    “这位医官,乃是得孙老神仙亲传的医术,有他给我调治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多了,这些香料不仅提神,对吐蕃这里的瘴气,也有功效。”

    苏大为抿了抿唇。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苏定方虽然穿着衣甲,但身形极为削瘦,险些托起他这身明光铠。

    虽然端坐在那里,腰杆依旧笔直。

    但他的眼神比之过去,已经浑浊了许多,再也不复过去的神彩。

    给人的感觉,已是垂垂老矣。

    身上透着衰败之气。

    “老师,何苦要强撑身体来此,对吐蕃的作战,有我。”

    此时帐内只有苏定方与苏大为两人,因此苏大为也不以总管相称,而以老师称呼。

    他的声音颇为动情。

    是真的担心苏定方的情况。

    于情,双方有师生之谊。

    这些年,苏定方一指对他多有提携。

    何况他与苏庆节也是过命的兄弟交情。

    于理,苏定方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经不起战阵的消磨。

    “荒唐。”

    苏定方挺起胸膛,双眸一睁:“陛下封我为逻些道大总管,对吐蕃的战事,我能躲在后方吗?”

    “可……”

    “何况消灭吐蕃,这种快事,老夫怎可缺席!”

    苏定方说着,突然手扶着桌案大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用力,一身衣甲随之颤抖,发出甲叶碰撞之声。

    苏定方面露痛苦之色。

    左手按着胸,似乎喘不过气来。

    “老师!”

    苏大为大惊站起,却见方才投香料的医官,迈着碎步上来,从袖里取出一瓷瓶,倒出拇指大的一粒朱丸递到苏定方面前。

    “总管,请服药。”

    苏定方点点头,张嘴将药丸吞下。

    过了片刻,他的喘息声渐渐安定。

    “老师,你吃的是什么药?”

    “有医官在此,你不必管这些。”

    苏定方挥了挥手,撑着桌案站起身。

    他手扶着腰间横刀,虽然筋骨不比壮年,但是在帐内踱步,依然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那是百战名将,披肝沥胆,于万军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我一生征战无数,灭国无数,大唐的强敌,东西突厥被我灭了,高句丽,被我灭了,西域诸国,草原胡族,我也都灭了。

    大唐四夷,如今只有一个吐蕃。

    而且吐蕃胆敢违反陛下圣旨,杀吐谷浑国主及大唐公主。

    老夫若不亲手灭掉吐蕃,有何面目去见太宗皇帝?”

    苏定方脚下一个踉跄,一伸手扶住大帐一角的木柱,发出“呯”地一声响。

    苏大为吓了一跳,差点冲上去。

    冲出几步又站住。

    只见苏定方回过头看向自己,掷地有声的道:“老夫便是死在战场上,也要看着逻些城,插上唐军大旗。”

    他喘了口气,黄浊的双眼中,突然爆出慑人的光芒:“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诗是你作的?”

    “是。”

    “好诗!特别对我的胃口。”

    苏定方哈哈一笑,声音嘶哑:“遵我军令,下去准备吧。”

    苏大为嘴皮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在苏定方的目光中,他倒退两步,叉手行礼:“喏!”

    ……

    “怎样,劝了吗?”

    “我劝了,但是……”

    迎着苏庆节透着期待的目光,苏大为苦笑摇头:“没能劝动。”

    苏定方是中午到的。

    麾下大唐铁骑二万。

    比如今苏大为手里的兵力还少。

    人数虽少,但苏定方手中乃是西域镇兵,一等一的精锐。

    何况苏定方用兵,一向擅长以少胜多。

    深合兵书所言,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大唐名将虽多,但能做到这四点兼备的,唯苏定方一人。

    当年在李靖麾下为先锋,苏定方仅带了二百骑,纵马突袭,杀入颉利牙帐,逼得颉利狼狈逃蹿。

    灭西突厥时,苏定方率唐军及回纥军共计一万人,在曳至河,大破阿史那贺鲁麾下十万狼骑。

    而在与吐蕃的乌海之战时,苏定方更创下以一千,大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八万人的战绩。

    苏定方只要来了,哪怕他只带着一千骑。

    那也是大唐军神降临。

    是中流砥柱和定海神针。

    对唐军兵卒士气的鼓舞是难以想像的。

    “中午到了后,阿耶水米未进,立刻召集前锋于西路军诸将议事,现在又召你单独议事,看来阿耶的心意无法动摇了,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在此灭掉吐蕃。”

    苏庆节脸上,浮现担忧与骄傲混杂的神色。

    “狮子,我尽力劝了,但是老师他……”

    “他一向倔强,除了太宗和陛下,谁的话也不听。”

    苏庆节喉头微微哽咽,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承你的情。”

    苏大为唯有叹息。

    他能感觉到,苏定方的寿元已经不多了。

    他相信苏庆节也能察觉到。

    这是身为异人的直觉。

    异人专修真炁,对人体内的炁最是敏感不过。

    苏定方的体内,这缕先天之炁已接近油尽灯枯。

    这个时候,从身体考虑,应该是尽力休养,将这缕炁尽量延长一些。

    但苏定方的选择却是战场。

    要在此生灭国战绩中,再添吐蕃的名字。

    方才在帐中劝苏定方时,苏大为数次感受到苏定方身体的疲弱,他在强撑着。

    同时也从苏定方身周,看到剧烈燃烧的生命火花。

    那缕支撑他的元炁,本就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此时还如此不顾后果的烧灼。

    如何撑得住?

    “阿弥,你先不忙回营吧?”

    “嗯?”

    “陪我走走吧。”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苏庆节一起在营盘间的通道走着。

    此间营盘严整,四纵五横,如果从天空俯瞰,则如棋盘一般规整。

    各营之间的间距,防御设施,还有防火,牛马牲畜,战马,兵器库,兵卒训练的操场,粮草仓库,一应俱全。

    苏大为自问自己行军,营盘已经是十分用心了。

    但与苏定方的营垒比较,顿觉自己的布置十分粗糙。

    苏大为忍不住叹道:“老师不愧是世之名将,连安营扎寨这种事,都做到尽善尽美。”

    “阿耶他其实很急。”

    苏庆节抬起头,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一种紧迫感,一路都在催促,但是在军事上,他丝毫不会马虎,每当扎营,都要亲自过问,甚至巡视过一遍才放心。

    夜里也不肯安歇,你送来的军报,他都要反复看过,还要召集众将商议。

    不过一但他拿定主义,就谁也劝不动了。”

    “倒有点民主集中制的味道。”

    “何为民主集中制?”

    “就是……事前民主,多听众将意见,待想法定了,便命众将集中听令,再不动摇。”

    “是有点这个意思。”

    苏庆节回望着中军大帐,眼中隐隐透着一丝孺慕之情。

    “其实我自小就很崇拜阿耶,只是大了以后,总觉得阿耶好霸道,做什么都要管着我,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偏不听。”

    “但你现在,还不是像老师期望的一样,加入府兵。”

    “那是我长大了。”

    苏庆节看着苏大为正色道:“阿弥,你我都长大了,再不能像少年那样任意胡为了。”

    “嗯?”

    “阿耶就是我苏家的擎天之柱,他现在一天天老了,若有那么一天……”

    苏庆节面颊抽动了一下:“我将要代替阿耶,撑起苏家。”

    苏大为默然。

    “阿弥,这一仗,是阿耶最大的心愿,既然无法打消他的念头,你我都要好好作战,让阿耶不留遗憾。”

    “放心。”

    苏大为伸出拳头,轻轻在苏庆节的护心镜上敲击了一下:“是你说的,你我都长大了,到战场上,咱们兄弟俩真刀真枪的比一比,看谁的战功更厉害。”

    “哈哈,一言为定。”

    苏庆节伸出手掌,重重拍在苏大为的肩膀上。

    发出“锵”地一声响。

    “恶贼,这么用力,你特么真不吃亏。”

    ……

    七日之后,唐军做好了战前准备。

    西路王方翼,前锋苏大为,二将齐聚于苏定方大总管军帐内。

    苏定方一身明光铠,手按横刀,立于帐中。

    左手是同样明光铠,身高八尺,双眉浓黑,双眸明亮的苏大为。

    右手是一身龟背鱼鳞甲,身披黑色披风,身形如一尊铁塔,眼神犀利的王方翼。

    苏大为的肤色黝黑,穿着重达五十余斤的明光铠依旧给人感觉身形彪悍,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充满着爆发力。

    而王方翼,肤色却极白皙。

    这半年来的行军,只令他的双颊添上高原红色,肤色却丝毫不改。

    这是基因,苏大为也羡慕不来。

    两人站在苏定方身旁,肤色一黑一白,倒是相映成趣。

    自两人下手,苏大为手下是薛仁贵、阿史那道真、李谨行、王孝杰、崔器等将。

    王方翼手下将领更多。

    程务挺、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娄师德、李辩、高崇文、阿史那摸末。

    这是大唐最能打的一批青年将领,只怕今后很难有这般将星璀璨的盛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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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