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变戏法
雪崩了。
有雪,自然便会有崩落的一天,这一点并不足为奇。
奇就奇在,这雪崩发生在雪谷中。
所有军营里的兵卒,听到动静下意识冲出军帐。
他们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奇景。
达延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从山顶向着山崖崩溃。
开始,只是一点,渐渐的,这崩落越来越大,逐渐化作铺天盖地的雪瀑,化作无边无岸的冰雪巨浪。
崩溃的雪峰,跌宕起伏,冰雾沸腾。
雪峰前端,如万马奔腾,呼啸坠下。
整个过程看着虽慢,实则快到不可思议。
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小半个时辰。
然后便是万籁俱寂。
雪山绝谷,如今真的变成了绝谷。
达延雪山的峰头整整矮去了一截。
大半个雪谷,俱被恒古不化的冰雪所掩埋,化为一片白地。
扬起半空的雪雾,经久不散,看上去蔚为奇观。
吐蕃军营里,还有近四万兵卒。
直到雪崩结束,站立在原地,仿佛失去了知觉,化为了石像。
天空纷扬洒落无数细小的冰粒。
悉多于直到此刻方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我的兵……”
“大将!”
“大将你千万不能有事!”
一旁的阿桑骨颤声道:“咱们进谷的那几万人固然凶多吉少,不过谷中上万唐军,还有好几万吐谷浑人想必也全都被掩埋下了。
这一仗,咱们……咱们不亏。”
说“不亏”两个字,阿桑骨差点把牙给咬碎了。
这一仗,他们前后死伤数万,连大将弓仁都折在里面。
如何不亏?
但想想唐军加上唐军的仆从,死伤的也约等于这个数字。
心里似乎又好受一些。
算是聊以**。
毕竟,唐军远道而来,想要集结这么多人马不容易。
而吐蕃离得近,补充一点比唐军要快一点。
这一点的差别,通常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折颜在一旁面如土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入谷的部落,是以他从乌海带来的援军打头阵。
也就是说,入谷的蕃兵,大部分是他的部下。
这一下,损失惨重,可以说此次手下援兵近乎全军覆没。
尽没于雪谷中。
惨!
他的唇在哆嗦,心在滴血。
但此时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唐军引入雪谷,是论钦陵大将的军略。
是弓仁具体施行。
自己驰援,是被大相禄东赞钦点。
自己乃是大相的人,也就是噶尔家族的狗。
他能说什么?
哪怕全军死光一个不剩,也只能他背这口锅。
只希望,大相念在自己跟随多年的份上,处罚能稍轻一点。
一想到折了数万人在眼前的冰雪下,折颜的眼圈都红了。
“先是没了弓仁,眼下又折了四万军马,我……我要如何和大相交代?不如杀了我算了!”
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抽出随身弯刀,要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却被悉多于及时出手,一把抓住手腕。
“够了!战斗还没结束,就算只剩下一半人手,我们还要去增援鄯州,去助论钦陵大将防备唐人,不要再增添无谓的死伤了。”
“是。”
折颜吞咽了一下口水,忙低头应下。
“收起你的刀。”
悉多于眼中闪过一抹痛惜。
哪怕将唐军全歼于此,折损了麾下一半人手,这仍是一场重挫。
眼下在雪谷西边谷口,吐蕃原本有八万人,入谷聚歼唐军,因雪崩被掩埋,这一部损失掉。
只余四万人。
在雪谷东面谷口,还有自己留下的三万余人。
两边合在一处,约莫有七万兵。
悉多于闭上眼睛,镇定一下心神,艰难的开口道:“整顿兵马,恢复各部建制,打扫战场,再派人与东面我留下的人联系上。
去信乌海,告诉大相,雪谷的唐军解决了。
我们整顿完毕,即刻东进,增援鄯州。”
“是。”
这声命令才下,身边围拢的一众将领还没来得及去下令。
所有人的动作突然停住。
因为这个时候,自东面,传来激烈的马蹄声。
东面?
那个方向,现在只有悉多于留下的三万人马。
不可能有唐军在那个方向出现。
吐蕃兵的斥候撒出数十里外,对这一点,悉多于还是很自信的。
那么,是自己人?
悉多于心中疑惑,副将此时应该是继续守住雪谷口,等待自己进一步的命令。
为何会率大军,从那个方向赶来?
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了解自己的副将,那是一个话虽不多,但却诚实可靠的人。
多年一起战场的经历证明,那是一个可靠的副手。
会忠实执行悉多于的命令。
“不……不对。”
折颜的脸色骇然,转头望向悉多于:“这蹄声,是大军……”
不用他再说下去,悉多于已经面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所有人上马!”
该死的,这蹄声动静,是有大量骑兵在接近。
人数从数千到上万都有可能。
多年战场磨炼出的本能,令所有将领都预感到一丝不妙。
得到悉多于的命令,慌忙寻找自己的战马。
但是方才进攻雪谷,又经历百年难遇的大雪崩。
整个营盘内至今仍是一片混乱,还不及整顿。
这个时候,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想要找自己的战马。
先得找到亲兵再说。
一番混乱,好不容易悉多于等人才找到战马,翻身跨上去。
连衣甲都不及穿上。
有些人甚至连马上的武器都没找到。
前方,雪雾奔腾。
大片烟尘随之扬起。
阿桑骨挥舞着马鞭,厉声喝叱部下斥候赶紧上前去打探,及时发回讯息。
十余骑吐蕃探马自军营中驰出。
各部将领还在焦急的聚集自己麾下人手,穿戴衣甲和兵器。
还没来得及整队。
咻咻咻~~
羽箭穿空。
那十几骑骑士还没跑到一半,便被迎面而来的羽箭射穿了喉咙,先后坠落马下。
无主的战马在战场上悲嘶着,绕圈奔逃。
“敌袭!”
悉多于面色大变。
身边的亲兵慌忙打着旗语,远处的号手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吹响号角。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在整个营垒间回荡。
无数吐蕃兵仿佛忙碌的兵蚁般,慌忙冲出营帐。
寻找自己的上官。
一些整好队伍的将领大声喝叱着,令部下兵马列出队型,在营前结阵,尽力做好交战准备。
混乱,依旧是混乱。
前一波的混乱还没过去,新一波的混乱再次发生。
嗡~
天空先是一暗,接着是一亮。
悉多于抬头看去,只见一片火箭,自天上射来。
他厉声大喝:“盾!”
来不及了!
除了前面少数人见机得快,竖起盾牌,又或者翻滚着寻找遮蔽物,大部份吐蕃兵猝不及防。
被这一波箭雨射得惨叫不已。
不少火箭落入吐蕃人的帐蓬间,立刻将帐蓬点着了。
悉多于甚至顾不上回头看一眼。
他慌忙拨开一枚落向自己的火箭,定睛看去,只见在前方三百余步远,一面唐军大旗,陡然飘起。
迎着凌厉的风,上下飞扬,如同一团烈火。
悉多于在马上身子一晃,险些跌落马去。
“唐兵?哪来的唐兵!”
阿桑骨也在一旁失声尖叫:“不可能!”
整个大非川南部草原,就只有唐人总管苏大为一支大军。
人数不过万余。
唐军若在这里还有援兵,何至于此。
堂堂总管,部下也不过万人,如此寒酸。
而苏大为的兵马,被困于雪谷中,方才雪崩,也随着吐蕃的四万兵马,一齐被掩埋。
这个时候,哪里又变出来唐军?
而且人数也在万人上下!
阿桑骨、折颜和悉多于等吐蕃将领,老于战阵,极有经验,看是看着骑兵掀起的烟尘,就能大致判断出人数。
他们判断出,这支唐军人数恰好也在一万人上下。
“整队!”
“列阵!”
“准备接敌!”
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当前最重要的是从这支唐军骑军的冲击下活下来。
再谈别的。
什么增援鄯州,什么增援论钦陵,传捷报给乌海大相禄东赞,一切都顾不上了。
摆在悉多于这支吐蕃军面前的,只有一道题。
生,或者死。
“准备迎敌!披甲,所有人快披甲!”
悉多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脖颈和额头上的血管呯呯跳动着,一涨一缩,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开来。
越是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反而出奇的冷静。
厉声大喝,将自己的命令一道接一道的下达。
做最后的挣扎。
“悉多于大将,来不及了啊!”
折颜在一旁哭喊:“我们的建制还在混乱,人手不及组织起来,许多将士都找不到战马和衣甲,没法打啊!”啪!
悉多于狠狠一鞭抽在折颜的脸上,不顾他鬼哭狼嚎式的惨叫,厉声吼道:“放肆!我为大将!所有人都得听我的,我们没有输!没有输!”
他的双眼赤红,用长鞭指着前方奔腾呼啸而来的唐骑厉喝:“这些人,必是唐军中的辅兵!他们没有一万人,最多三五千!我们有四万人!不要乱,只要顶住第一波冲击,我们就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视线里看到,唐军为首一人,一身明光铠,身下一匹黑色龙马。
不是总管苏大为,还能有谁?
活见鬼了!
悉多于手里的马鞭,陡然坠地。
第五十五章 巧妙
战争,有时候就是变戏法。
戏法人人会变。
巧妙各有不同。
从见到唐军旗帜,见到苏大为亲自领兵的一瞬,悉多于心气已折。
他并非庸将,而是吐蕃一流将领。
曾创造数万人征服五部天竺的战绩。
替吐蕃拓地万里,获得源源不断的资源、人才,支持着吐蕃的疯狂扩张。
但以他的见识,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唐军明明在雪谷中,应该和入谷的几万吐蕃兵卒,一齐被掩埋在雪谷中,为何又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想不明白!
他也没时间想明白了。
随着大唐冲锋的战鼓与号角。
代表唐蕃两国在大非川南麓最强的两支武力,狠狠碰撞在一起。
结果毫无悬念。
准备不足的吐蕃军被大唐重骑一冲即溃。
吐蕃军一溃千里。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溃败。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个时辰。
剩下的全都是追击,不断追击。
开始是唐军在追击。
后来是唐军的越骑。
再后来是唐军的吐谷浑仆从军。
这些吐谷浑人,过去不过是给吐蕃人牧羊放马的贱种,但此时也像是疯了一样,一个个发出亢奋的吼叫声,追击着溃不成军的吐蕃人。
完了,一切都完了。
悉多于甚至都来不及逃跑。
他便一名唐军骑将用长槊抽中心口,直坠马下。
摔得天昏地暗。
这是他从军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还没等恢复清醒,便被唐军仆从一拥而上,绑了个结实。
之后的事,便不是他所能知的了。
视线余光所及,隐隐看到阿桑骨在和唐军中的异人交战。
吐蕃乱军中,偶有爆发的诡异,但唐军中却有道士出来,联手将诡异镇压。
输了!
这是悉多于最后一个念头。
然后,他的后脑挨了重重一击。
整个世界黑暗下来。
……
雪山谷前,天色已经暗沉。
又是一日过去。
大战过后的战场,依旧一片狼籍。
倒处都是战马和散碎的兵器,倒在地上奇形怪状的尸体。
还有那些燃烧怠尽的吐蕃人的军帐。
一些火星余烬,还在不断的冒着烟。
唐军步卒以十人为一队,在战场四处游戈,寻找是否有漏网之鱼。
另一批由郭待封手下的仆从兵,则在挖坑填埋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唐军自己的。
关路迢迢,无法将每一位兵卒的尸身都运回去。
只有先寻一个地方一起掩埋了,取身上一件信物,再加身份铭牌回去。
回长安后,家人可立衣冠冢,也可寻机将亲人遗骨运回去,葬入祖坟。
当然,大部份战死的兵卒,都是埋骨它乡,永远回不去了。
唐军临时行营前,各式将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苏大为高坐于军帐上首,帐内燃着硕大的鲸油灯,灯火通明。
在他左手,坐着安文生,右手则是李博。
此时两人正在替他做着战情记录,之后要依据这些信息,递交给朝廷的奏折,同时拟给苏定方军报。
“见过总管。”
帘帐掀开,郭待封匆匆从外面快步奔进来,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珠,向苏大为叉手道:“堵在谷口东面的那支吐蕃军,被惊走后,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不知在何处,已经派斥骑出巡五十里,未见踪迹。”
“唔,留着这支人马,始终是个隐患。”
苏大为低头看着面前案上的地图沉声道:“再多派斥候,方圆百里,都找一遍,不要让这支人马,坏了我们的大事。”
“喏!”
郭待封匆匆行礼退下去。
安文生停下手里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怎么,连郭待封的辎重营,都要担负起斥候的责任?”
“人生奇缺,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此时又见帘帐掀开,抱着头盔的薛仁贵,及身后的李谨行二人一起,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仁贵脸上涌现喜色,进来就道:“大捷,此次大捷,朝廷少不了我们的功劳,阿弥,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跟在他身后的李谨行倒是衣甲齐整,昂首挺胸,一丝不苟的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接着道:“薛将军率骑兵追出六十余里,马力用尽才回来,一共追得吐蕃一万二千三百余人,再加上战场上杀伤的六千余人,还有谷中雪崩的那数万人……”
李谨行看了苏大为一眼,继续道:“这支十余万的吐蕃人大军,已经折损过六成,不足为惧了。”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向李谨行微笑道:“这算什么,总管曾在攻高句丽时,筑坝蓄水,以大同江水倒灌平壤,一战灭高句丽八万余人,那才叫一个风卷残云。”
“末将佩服。”
李谨行由衷的道。
是人都知道水火无情,可敌人也不是傻子,都会防着这一手。
在对方严防死守下,能出奇致胜。
擅于借用天地之力,此乃名将之姿。
李谨行心下暗自将苏大为与裴行俭还有王方翼、薛仁贵等将做比较。
王方翼与薛仁贵都是勇猛过人,可为先锋或者一军之将。
但若统领全局,运筹帏幄,年青一辈,大概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二人。
或许还可以加一个刘仁轨。
听说刘仁轨在百济和高句丽也做得不错。
但刘仁轨毕竟年事以高,都六十余岁了,当算不得青年将领。
而裴行俭与苏大为,又同为苏定方的学生,可谓一时瑜亮。
待苏定方这一代的将星全数凋零后,新一代大唐军神,只怕就是苏大为与裴行俭二人。
再仔细想来,裴行俭的用兵风格,颇为稳重,擅长大战场,大兵团。
由他统驭安西都护府镇兵近十万人,守护着河西之地,这么广袤的土地,守得滴水不漏。
这是本事。
而苏大为的风格,其实更类似于苏定方。
他所率的兵,常在一万上下,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擅长在战场中征召仆从,从而转化敌我力量。
又有鬼神莫测的机谋。
直到现在,李谨行将自己带入到苏大为的角度,仍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
薛仁贵,也是同样的疑惑。
他大步上前,一屁股在苏大为侧边坐下来,手里捧着头盔,一边抹着汗一边追问:“快讲讲此次用兵,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你问我?”
苏大为刚拿起毛笔想要写军报,闻言停下来,看了一眼薛仁贵。
见他真是一脸渴求之色,不由笑道:“全程你不是都亲身参与了吗?还有哪里不清楚?”
“许多都不清楚!”
薛仁贵没了平日的威严稳重,急问道:“现在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你率军入谷,简单入得巧妙,将那些吐蕃人诱入谷中,再用雪崩将他们掩埋,是不是早就算计好的?”
“仁贵,雪崩乃是天灾,谁能预料到,你这越说越没谱了。”
“呸,少糊弄我,我看到安文生他带的人,是最后从谷里出来的吧?他带着那帮道士做什么去了?难不成在谷里起坛做法?”
“哎,你说对了,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你说不说!”
薛仁贵急了,一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胳膊:“再不说休怪哥哥我翻脸了!”
这番举动,直把站在帐中的李谨行看得目瞪口呆。
心说薛礼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在总管面前有些上下不分,没大没小。
这往小里说是失礼,往大里说,总管可以治罪的。
他是不懂巷仁贵和苏大为的交情。
苏大为胳膊一抖,从薛仁贵铁手里滑脱出来,看着他笑道:“真想知道?”
“想!”
“好,安远坊的胡辣汤饼,还有闻喜楼的一顿酒宴,再加上西市莱口胡同的鲜鲤烩,还有……”
“成交!”
薛仁贵伸手过去,捂住苏大为的嘴,哀求道:“求求你别念了,哥哥我就请这些吧,还得省点钱给家里娘子。”
“好了好了,这件事嘛……”
苏大为拨开他的手,一脸嫌弃的道:“手没洗过,又是血腥又是汗臭味。”
薛仁贵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苏大为想了想接着道:“雪崩,确实是我的安排,当年征西突厥时,我曾率阿史那道真他们翻跃金山,在最后追击狼卫时,被对方用牛角声音,引发雪崩,险些丧命。”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所以在看到地图,看到雪谷这个地方,我便留上了心。”
“你怎么知道吐蕃人会在此处设伏?”
“我并不确定,不过我用兵,习惯想得多一点,多算胜,少算不胜,仅此而已。”
苏大为回答着薛仁贵的问题,心中却想的是:不多做几个预案,如果遇到突发状况,那才会出大问题。
孙子兵法里,所谓的先为不可胜,而后求敌之可胜。
意思也无非是多做预案。
将自身可能遇到的问题,先想好了方案,再动手,便不致慌了手脚。
薛仁贵皱眉想了想:“本来觉得很神奇,但是听你这么一说,却又像是很简单?”
“本来就不复杂。”
“等等,我觉得不对。”
薛仁贵摆了摆手道:“你怎么清楚吐蕃人在两边谷口的虚实?”
昨夜苏大为借着吐蕃夜袭之机,玩的最大的一个戏法,就是一面与夜袭的吐蕃人轮战,一面悄然集结唐军敢死之士,与雪谷外的郭待封里应外合,将悉多于副将看守的东面雪谷攻破。
而由于布置得当,这消息始终不曾泄露。
甚至还假传消息给西面悉多于的部队,令悉多于做出错误判断。
以为唐军还被困在雪谷中。
而实际上,唐军主力在天亮以前,便由东面雪谷口撤离。
在谷中的,只有少量精锐及吐谷浑一部份仆从军。
第五十六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苏大为指了指薛礼,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十分畅快,又有一种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这笑令薛仁贵满头雾水,摸不清状况。
他左右看看。
发现安文生也搁下笔,看着自己在笑。
再看看右边的李博,双手拢在袖中,是一种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神情。
不觉道:“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还有我,我也不明白总管如何知道吐蕃人的虚实。”
李谨行在后方弱弱的道。
不过他的声音,被薛仁贵自动过滤掉了。
“可恶,别卖关子。”
他仿佛斗鸡一般,用力放下手里的头盔,冲苏大为恼道:“快揭开迷底。”
“仁贵,你莫不是忘了你曾帮阿弥寻找过鹰?”
安文生在一旁出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薛仁贵这才反应过来,口里忍不住发出“哎呀”一声。
还真是忘了。
当年苏大为在百济用兵时,曾派人去信给自己,让自己帮他寻鹰。
那时薛仁贵还在安西一带,与铁勒人作战。
后来专门寻了当地的驯鹰人,替苏大为找到一只不错的雏鹰,又经专人调教,最后连驯鹰人一起,送给了苏大为。
想到这里,薛仁贵忍不住以手加额:“原来是鹰,我却忘了这个。”
说完忍不住又道:“这鹰……真有这么神奇?”
虽然他曾帮苏大为找过鹰,但他自己,却没有玩鹰的兴趣,军中也有养鹰养犬的,但是好像也就是打打猎,从未听说能帮助判断敌情的。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薛仁贵的肩膀:“普通的鹰自然是不能,但是经过特别训练后,这鹰首先能发现敌情,在敌人头顶盘旋,再经过许多训练手段,能让鹰将看到的敌人多少,通过‘鹰舞’告知主人。”
鹰舞,便是雄鹰在上空盘旋的姿态。
驯熟的鹰不但能发现地面隐藏的敌人,还能依据敌人的多少,通过盘旋圈数的多少,来传递信息。
苏大为不禁想起在战前,他将鹰远远撒放出去的时候。
骑兵斥候累死,一天也不过百里。
而老鹰飞行,可远不止这个数。
有了鹰,等于替自己开了天空的眼睛。
这是上帝视觉。
而且他手里,远非一只雄鹰。
还有一只鹰中之神,海东青。
此外,还有一张最隐秘的底牌,便是那毕方。
把小红鸟放出,在一定距离内,苏大为可与此鸟,共享视觉。
这就是他能提前预判敌情,和判断敌人虚实的秘密。
薛仁贵不知此事,自然惊骇莫名。
震惊于苏大为对敌人行动的预判能力。
却不知道苏大为做出判断,都是建立在情报信息的预知上。
至于吐蕃人,直到死,怕是也想不到苏大为还有这一招。
“等等,你有鹰,所以知道谷口两端吐蕃人的虚实强弱,但是吐蕃人也有鹰啊,他们为何……”
“有两点,第一点,我在谷中时,你看到的许多动向,其实是故意迷惑敌人,比如我们打通雪谷东面的道路后,主力撤出,只留了少部分兵力拖住入谷的吐蕃人。
其实当时吐蕃人也放了猎鹰,不过当时谷中帐蓬还有营盘一如旧制,那鹰自是分辨不出真假。”
苏大为伸出两根指头:“第二点,就是他们有些鹰,被我的鹰狙击了,根本传不回讯息。”
薛仁贵两眼一眯:“截断他们的情报,并提供虚假的情报,嘿,好手段,阿弥,你不愧是斥候出身。”
一理通,百理明。
薛礼也非庸才,一点就透。
安文生在一旁插口道:“其实阿弥带崔器入谷前,早就知道了吐蕃人的算盘,他这是将计就计,迷惑吐蕃人,早就命郭待封和王孝杰在谷口做了安排。
所以当吐蕃大将悉多于带人堵住东面的谷口时,郭待封部抛下少量车阵,王孝杰部骑兵与对方缠斗片刻,即脱离战场,寻地藏匿。”
李谨行在一旁忍不住道:“昨夜吐蕃人来夜袭,总管也提前知道了?与郭待封部也提前做好了合击的准备?”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但是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夜间还有问题,那就是鹰在夜里,并不如白天那样方便侦察。
但苏大为手里还有红鸟毕方,可以达到侦察效果。
同时传递消息给郭待封部。
这才能做到妙到毫巅的配合。
吐蕃人在他面前,简直如同瞎子和聋子。
李博轻咳一声:“其实昨晚情势仍然十分危险,那些吐蕃人还放出了诡异和异人,幸亏总管早有准备,派出茅山宗的道士们,和军中异人,将其一一镇压,这才没让消息走漏。”
薛仁贵与李谨行心里俱是一凛。
对了,就算吐蕃人的鹰没法传回正确消息,若是昨晚那些诡异和异人,闯入谷中,瞧破唐军虚实。
只要有一个逃回去,整个战局就会被改写。
但苏大为却通过提前布置,将所有来犯的诡异和异人,俱都击杀。
这是绝对的实力。
容不得一点掺假。
“确实很险,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苏大为自己想来,也觉得有些惊险。
“万一有诡异逃出去,或者我打通东面山谷出口的消息漏出去,虽然我军不会有太大损失,但天亮后的吐蕃军就不会被吸引入山谷,这场仗,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薛仁贵此时低头思索着。
他发现,虽然苏大为将谜底揭开来。
但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仍有极大的风险。
涉及到大量的工作。
比如击破东面谷口,打穿驻守谷口的吐蕃人后,要如何保证消息不走漏,如何将所有传递消息的吐蕃军斥候击杀。
并且派人假冒东面吐蕃军,传递假消息给西面悉多于、阿桑骨这些人。
这并不简单。
还有在谷中的布置,如何用少量的兵马,顶住涌入谷中那数万吐蕃军。
要是一个不好,留守的唐军被吐蕃军打败,那吐蕃人就会及时反应过来,谷中的乃是偏军。
还有不让一只诡异能从谷中逃出去,传递消息。
更别提对吐蕃人猎鹰的狙杀。
以及在谷中做出伪装,给敌人猎鹰错误的判断。
最后,还有如何在准确的时间里,恰到好处的引发雪崩。
这里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是战场。
薛仁贵他们只在正面与吐蕃人厮杀。
但苏大为的谋划中,在许多看不见的战场,发生了斥候搏杀、天空中对敌人猎鹰的狙击、情报上的博弈、对敌方诡异和异人的击杀,最后甚至是与自然之力相搏。
“留守在谷中的那少量唐军和吐谷浑人,他们……”
“大部份都活了下来。”
苏大为向薛礼看过来:“昨夜让他们化冰水时,我就派人悄然凿了许多藏兵洞,并布置呼吸的气孔,他们藏于洞中,雪崩后,我花了千余人,历经三个时辰,将他们一一挖出来。
除了少数躲避不及的,大部都安然无恙。”
薛仁贵腾得一下站起身,令苏大为惊讶了一下。
“仁贵,你这是?”
“直到今天,方知总管用兵,百战百胜,并非侥幸。”
薛仁贵与一旁的李谨行同时肃容,向苏大为叉手礼道:“我们代军中将士,谢总管。”
这声谢,份量很重。
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苏大为听懂了。
打仗不容易,想打胜仗,更不容易。
而打胜仗,还能想办法保全自己麾下兵卒,重视他们的生命。
这就更加难能可贵。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下面的府兵兵卒,谁不想跟着一位能打胜仗的总管。
跟着一个,作战计划中,考虑到每一个环节,考虑到如何保护兵卒的总管。
薛仁贵感概道:“我这一拜,并非是拜你用兵如神,而是拜你心细如发,连兵卒的生死都考虑到了。”
按过去的惯例,留下垫后的偏军,基本是要被牺牲掉的。
也就是死士。
百死无一生。
但苏大为的作战计划里,连这些人的生命,甚至包括吐谷浑仆从的生命,都照顾到了。
这一战后,不光令苏大为的功劳薄再添一笔。
在那些吐谷浑人心里,苏大为赫赫武功,乃至对兵卒的仁爱,会永远铬刻下去。
哪怕吐蕃人再野蛮屠戳,也无法去改变人心。
“我有一种预感。”
薛仁贵站直身体,向苏大为看过来,目光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感概:“陛下这一朝的名将里,必定有你一席之地,日后名垂青史,当不在苏大总管之下,或许你与苏大总管将会并称……”
大唐二苏?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感觉有些古怪。
他摸了摸额头:“仁贵,你这话说的,你以为你就不会入青史?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你战功彪柄,大唐军功史册里,少不了你一份。”
“哈哈哈~”
薛仁贵一弯腰,拾起自己的头盔,笑容甚是欢畅,似乎被苏大为夸奖是极有面子之事。
“那就承你吉言了,对了,我方才见到道真,他的样子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吼。
“苏、大、为!”
营帐的帘幕猛地被人掀开。
由于用力太猛,帘幕甚至发出一声撕裂声响。
破烂的布帘随着一股北风,疯狂卷起。
帐内火光狂闪。
第五十七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帐内灯火摇动,影子在光芒照耀下,疯狂扭动,宛如妖魔。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帐门。
只见一位身穿龟背鱼鳞甲的胡将正立于帘幕下,双眼赤红。
被大力撕烂的帘幕一缕缕布条随着狂风飞舞着,在他的脑后,随着乱发飞起。
“道真,你做什么?”
薛仁贵惊愕道。
来者,正是骑兵将军阿史那道真。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清点伤兵,做着善后之事。
又或者是追击那些逃蹿的吐蕃溃兵。
但他却偏偏来到了中军大帐中。
来了也就算了,却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
不像是来叙功,倒像是来寻仇一样。
他站在那里,七尺余的身子,宛如黑塔。
一身鱼鳞甲在摇动的灯火下,散发出明灭不定的光芒。
见阿史那道真站在门口,即不说进来,又不开口说话,李谨行感觉气氛不对,上前几步向他道:“阿史那将军辛苦了,此次大捷,回长安后将军功劳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史那道真猛一伸手,将走近的李谨行狠狠推开。
“少在我面前聒噪!”
李谨行猝不及防,险些被他一把推倒,踉跄了几步才站住。
抬头惊愕的看向阿史那道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史那道真虽然是归化突厥将领,但已经两代侍奉大唐,比普通唐人对大唐更有认同,以唐人身份而自豪。
平时待人也是礼数周全。
这是吃错药了吗?
薛仁贵眼见阿史那道真大步走来,颇有一种兴师问罪之态。
他脚步一动,上前一步,挡在阿史那道真面前:“你做什么?这里是中军帐,这是军中!”
语气颇为严厉,实则是善意提醒。
哪知阿史那道真仿佛不认识他一样,狠狠用肩头撞过来:“这没你的事,闪开!”
嘭!
一声大响。
薛仁贵纹丝未动,阿史那道真自己却被撞退了数步。
阿史那道真是突厥族贵胄,力气自是不小。
但在天生神力的薛礼面前,未免不够看。
“你敢拦我!”
阿史那道真双眼赤红,伸手握住横刀刀柄。
薛仁贵将手里头盔拍了拍,冷笑一声戴上头盔:“怎么,在我面前还想动刀?”
他的手指动了动。
显然是动了怒。
论品阶,他是阿史那道真的上官。
论武力,他也远在阿史那道真之上。
若阿史那道真敢在他面前动刀,那他也顾不得情面。
不把这贼子打个卧床不起,也对不起阿弥送自己的宝弓。
李谨行在一旁吃惊的看着两人,不知该如何去劝。
安文生和李博对了一下眼色,却都诡异的缄默着。
眼看双方一触即发,便在这时,苏大为道:“仁贵,你让开。”
薛仁贵身子微晃,侧身看向苏大为。
侧身这个动作,仍是个防御动作,若阿史那道真动手,他随时可以做出反应。
“道真是冲着我来的,你让他过来吧。”
薛仁贵面上闪过疑惑之色,不过还是依言退开几步。
看着阿史那道真从面前走过,他提醒道:“莫要忘了这里是军营,莫要以为平日有交情,在军中就可肆意妄为。”
阿史那道真却没理他,只是走到苏大为的面前,呯的一声,将一堆东西,重重拍在苏大为的桌案上。
薛仁贵、李谨行、安文生和李博的眼睛,立刻被这东西所吸引。
借着油灯的光芒,看到那是几块身份铭牌。
军中规矩,每名士卒身上都带一块铭牌,写上姓名籍贯和番属,若是死在战场上,可以凭此相认。
战场中刀枪无眼,丛枪而来,丛枪而去,箭如飞蝗,万马奔腾践踏。
千奇百怪的死法实在太多了。
有太多人,找不到全尸,面孔稀烂,全靠着身份铭牌相认。
阿史那道真,拿着一堆身份铭牌,以这种气势来找总管苏大为,是何意?
他与苏大为,私下交情据说极佳。
李谨行在一旁暗自想到。
总不成是发现军法官记功不公,或者有克扣虐待士卒,所以找总管来讨个说法吧?
李谨行多看几眼,依稀认出那铭牌上有的名字,似是突厥名。
应该是阿史那道真麾下族人。
苏大为没说法,只是抬头看着对方。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上,因为太过用力咬牙,咬肌浮现,眼角微微抽搐一下,从唇里吐出两个字:“说话!”
“说什么?”
“这些铭牌,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苏大为低头看看这些牌子:“什么解释?”
阿史那道真的话没头没尾的,不光苏大为,就连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等人,也是听得满头雾水。
只当阿史那道真疯了。
居然拿几个兵卒的铭牌,以这种语气与总管说话。
军中以下犯上,僭溢无礼,乃是重罪。
“道真……”
“阿史那将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都闭嘴!不关你们的事!”
阿史那道真转头向着劝自己的人怒道:“这是我与苏大为的事。”
他再次回头,直直的瞪向苏大为,两眼血丝满布,一字一句的道:“我一直拿你当兄弟。”
“我知道。”
“赵胡儿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也是我的兄弟。”
阿史那道真字字千钧:“你为何要害他!”
这句话出来,帐内所有人,从薛仁贵到李谨行,乃至李博,皆耸然动容。
简直如一记惊雷。
赵胡儿失手落于吐蕃人手中,最后惨遭吐蕃大将弓仁割颈而死。
当时阿史那道真为此失去理智,率麾下骑兵冲入雪谷追击弓仁,这才有了苏大为率主力迎救阿史那道真,全军被困雪谷之事。
后来赵胡儿的遗体,还是苏大为一箭射杀了弓仁,趁着吐蕃军大乱,抢回了遗体。
但是按阿史那道真的说法,显然认定是苏大为害的赵胡儿失陷敌手。
这怎么可能?
以苏大为的身份,与赵胡儿的关系,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不合常理。
李谨行愕然看向苏大为。
他以为苏大为会反驳,会喝斥阿史那道真。
然而没有。
苏大为只是沉默。
沉默,似乎也是一种默认。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史那道真指着那些身份铭牌,咬住牙齿,字字泣血道:“你名知他是我的兄弟,却陷他入绝境,如今他死了,跟着他的人,也差不多死绝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满意了!
三个字竟在帐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苏大为还是不说话。
只是微微低头,看着桌案上那几块唐卒的身份铭牌,似在发怔。
整个大帐中,充满诡异难明的气氛。
全军最高统率,总管苏大为,居然故意害阿史那道真的族人,害自己麾下的赵胡儿?
这说出去,岂能让人相信。
但阿史那道真却言之凿凿。
如此当面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质问。
苏大为却一个字也不说。
这……
薛仁贵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带兵虽然严酷,但实则极爱自己麾下健儿。
如今听到阿史那道真如此说,再看苏大为的态度,连一向了解苏大为的他,都忍不住内心动摇。
心中暗道:难道阿弥真做了这种事?
不,阿弥没有理由故意去对赵胡儿做这事,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身边李谨行已经忍不住道:“阿史那将军,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可否听总管解释一下。”
薛仁贵也沉声道:“阿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赵胡儿的事,我确有责任。”
这话出来,薛仁贵和李谨行两人都懵逼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为何?”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拍桌案:“你为了军功,为了打败吐蕃人,就牺牲自己的兄弟,你……”
他脸色涨红,猛地伸手,去揪苏大为的衣甲领口。
苏大为原本可以躲,但他却眼睁睁看着阿史那道真的手过来,不闪不避。
“够了!”
一只白净丰腴的大手从一旁伸过来,轻轻将阿史那道真的手扣住。
是安文生。
他横了一眼苏大为,皱眉道:“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也不用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安文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仁贵提声大喊。
阿史那道真同时大力挣扎着,厉声道:“放开我,我要找他要一个公道,我要替赵胡儿和死去的兄弟要一个公道!”
安文生手腕一抖。
啪!
阿史那道真立刻如喝醉一般,向后踉跄着退开。
安文生用的乃是一股巧劲,阴柔之劲将他推开,却不会伤了他。
“这件事,阿弥没对人说过,但是我知道。”
安文生站在场中,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我在这里只说一遍,所有人有什么意见,可以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薛仁贵从后面伸手,按住还要发作的阿史那道真。
“听他说,若真的是阿弥行事有亏,我替你讨这个公道。”
李谨行也在一旁道:“是非曲直,总得听完才能判断,阿史那将军,你既是来讨公道,便让安将军把话说完,我等皆可作证。”
呼哧,呼哧~
阿史那道真剧烈喘息着,双眼的血红稍稍消褪。
“你说,为何要害赵胡儿?”
第五十八章 裂痕
“我并没有要害赵胡儿。”
苏大为的声音沉重,但却坚定。
他说的声音不快,但给人的感觉每一个字都很有份量。
“这些铭牌……”阿史那道真向着桌案上的牌子指了指道:“我在检搜吐蕃溃兵时发现的,你做何解释?”
苏大为沉默以对。
“呵呵。”
阿史那道真冷笑两声:“被我戳中了吧,说不出话来了,你不讲,我来讲!”
他一摆肩膀,挣脱了薛仁贵的双手,上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我在吐蕃人的溃兵里,居然发现赵胡儿的麾下,亦是我的族人,他告诉我,在翻跃大非川前,你密令赵胡儿和他们去执行一个任务。”
任务两字,加重了语气。
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味道。
“是什么样的任务?”李谨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没忍住开口追问。
“那当然是……”
阿史那道真的话还没说完,一直插不上话的安文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来说吧,此事我知之甚详。”
薛仁贵、李谨行和阿史那道真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嘿嘿冷笑:“谁不知你和苏大为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你一份。”
“先让他说完。”
薛仁贵再次伸手,按在阿史那道真的肩上,安抚他的躁动。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
安文生道:“早在总管与大总管商议对吐蕃的军略时,便有意派出斥候去侦察吐蕃动静,总管麾下,斥候自然是出自突厥骑的赵胡儿为首。
赵胡儿领到任务主动向总管说,如果以斥候侦骑出动,恐目标太过明显,不如乔装潜伏,伺机混入吐蕃牧人中,再打探消息。
他的建议得到总管的认可,于是在总管率军翻跃大非川中途,赵胡儿便带着他那队人,执行任务去了。”
安文生看了一眼薛仁贵:“你们应当记得,在快离开大非川时,斥候报称不见了赵胡儿那队人,为的便是这件事。”
“你撒谎!”
阿史那道真突然激动道:“若真是赵胡儿主动请命,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的手里,他是天生的猎人,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手里!”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起先我与总管都以为赵胡儿是执行任务,暂时失去联系也是正常的,后来才知道他失陷于敌,至于其中的缘由……你不是找到了他队里的斥候吗,为何不问问他?”
“他死了!”
阿史那道真俊逸的脸上,咬肌根根浮现,强忍着悲痛道:“我找到他时,他的胸口已中了一箭,最可笑的是,这是我们唐军自己的箭,他是被自己人杀的!”
帐内一时沉默。
灭口?
薛仁贵和李谨行都想到了这个词,但是,却又不愿去深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虚言。
为了赢这场仗,除了正面的较量,战场上的拚杀。
在许多暗处,在无声的战场上,亦有无数人为此牺牲。
赵胡儿和他的斥候小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薛仁贵更想到,赵胡儿据他所知,曾在苏大为的都察寺下,任过密探,做过不少事。
或许赵胡儿此次带队潜入吐蕃人中,也是苏大为的授意。
只是不知为何赵胡儿竟会失手。
但要说苏大为要对那几个斥候小兵下手灭口,薛仁贵是不信的。
苏大为的器量不至于此。
更何况,他又没做错什么。
设若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为了赢这一仗,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斥候、潜伏,间谍,反奸计,都是正常操作。
安文生沉吟着,回身走回自己的案前。
他那张桌案上,摆着许多卷宗和战报。
他在苏大为身边,充当着是文书和主薄以及参谋的工作。
从那堆战报里,他翻了片刻:“你们等等,我这里有赵胡儿小队传回的情报,一看便知。”
安文生返身回来,手里已经拿了一支细小的笺纸。
“你自己看吧。”
他把这张情报递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
薛仁贵和李谨行虽知此事极为机密,但仍忍不住探头过去。
安文生在一旁道:“大非川南麓草原一战已结束,间谍之事,就算看了也无妨,你们看吧。”
薛仁贵两眼瞪大,看到上面写的乃是蝇头小字,似乎是用炭笔仓促写成。
乃是:大唐先锋军第三团,二队第七伙,我等五人已成功潜入吐蕃人中,吐蕃征兵甚急,原想做牧人,眼下即将被强征为兵。队正赵胡儿,为掩护我等潜入,留下断后,料已落入敌手,盼总管设法救~~
最后一个救字,末尾拖出长长一笔,显然是有什么突发之事,不及写完。
但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赵胡儿率队伺机潜入吐蕃人中,以为内应。
结果在一场意外遭遇时,为了掩护其他人,他选择断后,最后力尽被擒。
而整个斥候队,最终有五人成功潜入吐蕃人中。
起先准备做牧人,但随着战事升级,他们被征召入吐蕃军中。
想必也正是这几位潜伏在吐蕃人中的斥候,尽一切方法传回消息,才令苏大为的情报更为完整。
这场对吐蕃在大非川南麓的一仗,苏大为先后用了斥候,苍鹰,潜伏的暗谍,还有商人、牧人,多种方式,去获得吐蕃人的情报。
那又是另一种战场上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写着情报的纸死死攥在手里,眼眶赤红,向苏大为嘶哑的问:“他们让你救赵胡儿,你为何不救?”
苏大为默然。
“你为何不救?赵胡儿为你做事,两肋插刀,你为何不救他!”
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向苏大为吼出来。
李博站起来辩解道:“阿史那将军,总管不是不想救,而是真的没办法,况且,若是打草惊蛇,令吐蕃人发现有暗谍潜伏,非但会令之前的布局前功尽弃,说不定还会连累潜伏的那几位大好健儿。
吐蕃人只要意识到不对,稍微一想,就会发现他们,是不是?”
“狡辩!!”
阿史那道真勃然大怒,向着李勃吼道:“你说怕连累他们,可是他们活了吗?活了吗?这一仗,他们没死在吐蕃人手里,最后死在乱军之中,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扑了上来,扑在苏大为面前的桌案上,一把抓住那几块身份铭牌:“死了,全都死了!来之前,我说过要把他们完整的带回去,你叫我现在如何带他们回去?你要我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站起身,向着阿史那道真鞠躬:“是我做事不够周密,我欠赵胡儿,也欠那些斥候营的兄弟,此次回转长安,他们的家人,我会代为赡养,我……”
“不必!”
阿史那道真手里抓着那些身份铭牌,血红的眼眶里,一道泪水淌下。
他咬牙道:“总管的恩惠太重,我们高攀不起,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自会一力承担。”
“道真,你何必……”
“你是总管,我拿你没办法,但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阿史那道真猛一跺脚,转身冲了出去。
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还有安文生,想拦却都没能出手拦住。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外面传来狼一样的悲号声。
李谨行面色微变,向苏大为插手道:“我去追,我去看看他。”
说着匆匆追出帐。
安文生看看薛礼,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这事不怪你。”
薛仁贵一拳重重击在自己掌心上,长叹一声:“我能体会他的心情,痛失兄弟,那种感觉,简直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恨不能代死。”
“战场上总有牺牲的,总管已经尽力了,总会有意外牺牲的。”李博开口道:“战场哪里不死人?每一仗不知死去多少府兵,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总管是我见过,待那些兵卒最好的人,每一位战死沙场的兵卒,总管年节都会派人去探望,送些钱粮周济,还有……”
“够了。”
苏大为向他摆手:“别说了。”
李博把剩下的话强行吞回肚里,无奈摇头。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赵胡儿与道真是兄弟,他与我,何尝不是兄弟?”
苏大为仰起头。
脑海中回忆起昔年与阿史那道真、赵胡儿翻跃金山旧事。
回忆起在百济战场上,赵胡儿率领都察寺密探,以“飞行衣”飞入山城,替自己打开叛军城门。
又忆起赵胡儿在自己麾下的点点滴滴,记起他亲手教自己箭法。
他的眼眶中,不觉涌起泪光。
“阿弥,道真他只是一时悲痛,他会想开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安文生一手抱胸,一手抚摸自己脸颊,叹息道:“都是为了大唐盛世,为了守护大唐繁华,可怜不知多少健儿,埋骨边塞。”
薛礼拍了拍自己的胸甲道:“我也回去了,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理,这一仗还没完。”
“当然没完,陛下命总管为逻些道前总管,以邢国公为逻些道大总管,想的可是打破吐蕃人的都城,毕其功于一役。”李博在一旁道:“总管且勿为这些事,而影响了心境,影响了接下来的作战。”
“我没事。”
苏大为摆摆手,脸上罕见的浮现一丝疲惫:“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
“你要到哪去?”
安文生问道。
却见苏大为走出帐外,身处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他抬头望天,恰好看到天上残月。
“不知小苏是否与我一样,在看天上的月亮。”
第五十九章 关山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
“总管,你念的诗我从未听过,是总管所作吗?”
一个温和而淳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声音很好听,只是略带边地口音。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不是说不让你们跟来的吗?”
“呃,属下担心总管,故此出来看看,还请总管莫怪。”
说话的乃是李博。
他与苏大为名为下属,实为家臣。
不光李客拜苏大为为师,李博全家也一直住在苏大为家的宅子里,交情自然分外不同。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方才开口道:“这首诗不是我作的,是一位叫王昌龄的诗人。”
“王昌龄?”
李博微褐的眼睛微微一眯,心中却暗道:能作出此等诗来的,必有军旅经历,而且名气不会小,怎么从未听过此人。
他随即又想到:此必是总管假借托名。
实际上跟着苏大为这么久,经常能从苏大为的嘴里听到一些惊奇的话语。
有时是脑洞,想法天马行空。
有时,却是一两句诗,虽不全,却都是能流传后世的经典之作。
唯一令李博奇怪的是,这些诗的风格和心境截然不同,如果是同一个人写的,那可就太厉害了。
可要说不是苏大为作的,却也未曾在别处听过这些诗句。
李博本人饱览群经,见识不凡,几番推敲后,便认定是苏大为借故托词,想要藏拙。
“锥立囊中,其利自现,总管的才华,掩藏不住的。”
他心中暗暗想着。
至于苏大为为何明明有诗才,却要故意说成是别人所作,原因他却想不出。
“王昌龄出自太原王氏,自幼聪颖,曾赴河陇,出玉门,见识过边塞风光,所以才能作这等雄浑诗作。”
李博听得入神,下意识问:“世间竟有此等人物,却不知总管如何识得此人?”
“呃……”
苏大为舌头一突,想了想道:“我与骆宾王、卢照邻等人有旧,所以认识。”
见鬼了,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李博会刨根问底。
王昌龄还得几十年后再出世,再问下去,只怕就对不上了。
“不说这个了,你且去,让我静一静。”
苏大为仰头看着月色,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李博却没走,他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营帐巡守的兵卒,还有匆匆离去的薛仁贵等人,小声道:“总管是想聂苏小娘子了?”
苏大为不答。
看着月光,想着离家已经快一年了。
从麟德元年,到如今麟德二年。
说不想,那是假的。
才刚成婚,还未尽享鱼水之欢,天子一道旨,便披甲上阵。
相思相望不相见。
此情最是断人肠。
平日里忙于军务,没有一刻停歇,唯有到此刻,突然松懈下来,万般思念涌上心头。
难以自抑。
“总管,依你看,这仗还要打多久?”
“打多久?”
苏大为低头看向他。
“若按当年文成公主的路线,过了大非川,还有乌海,有那录驿、暖泉、烈谟海、过海、巴颜喀拉山,渡牦牛河,经玉树,过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再过羊八井,方到逻些。”
苏大为苦笑一声:“你说还要多久?”
“这……”
李博先是一愕,继尔也是苦笑起来:“不光总管思念家人,我这心里,也想念客儿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咦,总管又是一句经典之语,不知此句出自……”
“别问了,让我安静一会吧。”
苏大为哭笑不得的道:“真的,我想静静,大非川的仗是打完了,但乌海的仗,才刚开始,此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乌海防线,吐蕃大相禄东赞,拥兵十五万,坐镇乌海。雪谷的战报,最快明日可能就会送到他的帐前。我们,松懈不得啊……”
李博脸色一肃,叉手道:“总管明见万里。”
苏大为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李博久历边外,对吐蕃和西域之事,只怕比自己还要熟悉许多。
不由失笑道:“你是怕我沉溺于方才的情绪里,故意引我说话的吧?”
李博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被人看破的尴尬,拱手道:“总管经历之多,心境之强,自然不需要我画蛇添足的。”
“有心了。”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没事,真的,就是有点思念长安,想小苏,真希望这场仗,能快些结束,想回到长安……”
“希望打完吐蕃后,大唐四夷能真正安宁。”
“我也希望。”
苏大为仰天叹息,再次凝望向月光,思念着聂苏。
口中不觉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总管,此诗是何人所作?诗名是什么?”
李博大惊失色,失态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绝作啊,绝作,此诗气魄,非同小可!莫非也是方才那王昌龄作的?”
“咳……就算是吧。”
“是就是,怎么还有就算是?”
李博在别的方面,都很灵活,唯独在这寻章摘句上,却异常执着。
拉着苏大为的手,一个劲的追问。
苏大为好不容易培养起一点情绪,被弄得荡然无存。
他总不好意思说,这首“关山月”,是我抄你儿子的儿子,你孙子李白的诗吧?
是的,与李博李客相处的这些年,他突然有一天一道灵光闪过,记起李白之父,正是李客。
而李客之父是李博。
自己是李客的师父,如今文抄公抄到李白头上,还被李博抓住追问。
这特么……
昏暗的地堡。
一名身披斗蓬的男人,跟着前方的兵卒,摇晃着走入地穴中。
四周的甬道石壁灯影闪烁。
隐隐可以见到,甬道中,每隔十步就站着一名兵卒,守备森严。
斗蓬男人并不言语,沉默着跟着领路人继续前行。
直到盏茶时间以后,他终于被带入到一间石室中。
“人带来了吗?”
从里面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
一如石室中的灯火在摇动。
又像是某种即将逝去的生命,脆弱得只需要一口气,便可吹灭。
“见过大相。”
斗蓬男子以手抚胸,以吐蕃人的礼见,参拜高坐在胡床上的吐蕃大相禄东赞。
烛光下,禄东赞的脸色很不好。
准确说,是一种病态的惨白。
看上去,仿佛壁上的烛火,时日无多。
斗蓬男人阴影下的双眼微微一闪,似乎有些意外:“大相,你的脸色……”
“摘下斗蓬,我不喜欢和看不见的人说话。”
禄东赞咳嗽了一声,声音沙哑。
但他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平静得好像是冬日纳措冰湖中的水,不见一丝波澜。
男子伸出手,轻轻将斗蓬摘下,露出一张年轻,并且俊美的脸庞。
鹤郎君。
石室内的气氛一时沉凝。
禄东赞眯着眼睛盯着他,目光中,有难言的复杂意味。
“你,还有北斗,你们失约了。”
鹤郎君无言以对。
禄东赞继续道:“按你我约定,原本应该在雪谷出手,替我们除掉唐军里的异人,但你们没有做到,以致我国在雪谷大败,这个损失太大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但一旁熟悉他的亲卫,却忍不住向他悄然看去。
大相的声音,就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那里面,有难以想像的怒火。
但大相仍然在忍耐。
从卫兵的角度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禄东赞眼角微微抽动,脸庞肌肉的每一丝颤动。
身为诡异的鹤郎君,自是将这一切看得更加仔细。
“大相,并不是我们不按约定行事,而是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
“是荧惑,荧惑星君的人,拦住了我们,我们甚至出手较量了一场,彼此都死伤惨重。”
鹤郎君抬头,那双幽深的眼眸里,闪过鸠婆的模样。
那该死的老妖婆,在关键时刻,居然阻止自己。
“我讨厌这该死的借口。”
禄东赞的声音冷冽如刀。
“无论有何理由,你们的失约,致失吐蕃在大非川南大败,损兵十万,这笔帐,我会跟你们北斗算一算。”
听到禄东赞的话,鹤郎君干笑了一下:“大相,其实雪谷的损失,未必不能找回来。”
“什么意思?”
禄东赞眼睛微微一张,旋即又眯起。
从他那张苍老又苍白的脸上,闪过狐疑之色。
“虽然荧惑与我们的人作过一场,但我们双方也达成了一个约定。”
“约定?”
“荧惑的意思是,不能在大非川动手,这里离唐军大营尚近,就算打掉大唐这一万人马,对大唐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不能打断他们的脊梁。”
“哦?”
这话,似乎引起了禄东赞的兴趣:“说下去。”
“荧惑并非不恨唐人,他的意思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一点。”
“如何大一点?”
鹤郎君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他说,若能将河西唐军,和唐军援兵主力一起引出来,他愿率麾下诸诡异,与大相围猎于雪域。”
“荒唐!”
禄东赞原本慵懒无力的靠着胡床,此时一下子坐起,犹如发怒的狮王。
第六十章 破乌海
禄东赞有理由动怒。
因为鹤郎君的话,相当于是说:放开大门,让唐军把主力开进吐蕃吧。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在一刻之前,禄东赞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个病恹恹的老人。
可是他这一下发怒,两眼灼灼有光,牢牢的盯着鹤郎君,仿佛丛林中的兽王盯住自己的猎物。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这一刻,鹤郎君才切身的体会到,从禄东赞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力。
不愧是执掌吐蕃帝国数十年的权臣。
耳中听到禄东赞毫不客气的继续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吐蕃敞开大门,让唐军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园?”
鹤郎君没回答。
没回答即是默认。
“让唐军进来,集结,然后消灭唐军主力?想法不错。”
禄东赞脸色缓和,突然笑起来,只是这笑,透着一种深刻入骨的怀疑:“但如果没能吃掉唐军主力,我吐蕃怎么办?你想过那个后果吗?
除了我吐蕃国,当世哪里还能容得下你们这么多诡异,大唐能容你们吗?”
“咳,大相何必动怒。”
鹤郎君向他微微欠身道:“唐军战线拉得越长,补给便越困难,而且雪域高原,天生不适合中原人。他们到了吐蕃,只怕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且荧惑星君答应我们,只要能将大唐的主力引入雪域,到那时,他非但不会为难我们,还会倾尽一切力量,来助我们灭唐。”
“嗯?”
从禄东赞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刹那间浮现慑人的亮芒。
但这光芒一闪即逝。
旋即合上眼皮,依旧是浮肿的双眼,松驰的脸颊,深刻的法令纹。
他的双眉微微扬起:“荧惑星君?你不是说过,他一向与北斗星君不合,诡异族一东一西,各自为营,他说的话能信吗?”
“能信。”
鹤郎君肃然道:“他为此发了血誓。”
“血誓?”
“诡异一族以血和魂为誓,若有违背,必受反噬,到时哪怕是荧惑星君,也会被阴火焚心而死,所以能信。”
禄东赞沉默不语,伸手捻着项间的一串骨珠。
这珠是由本教坐化的高僧眉心骨制成,颗颗莹白如玉。
传说本教僧侣一生精修,所有的修为都在眉骨之上,持之有不可思议之功德,能开智慧,除业力,逢凶化吉。
禄东赞的手指,在骨珠上缓缓的捻动着。
他捻得很慢。
以鹤郎君在诡异族中的身份,面对此人,却也不敢出声催促。
这些年,北斗星君麾下,多赖吐蕃人相助,给予他们棲身之地,再以大好血食供养。
某种方面来说,双方是一条蝇上的蜢蚱。
若吐蕃真被大唐灭了,诚如禄东赞所说,西方诡异一系,将丢掉最后的棲身之所。
再无根基。
而要阻挡大唐扩张的脚步,甚至打败大唐,单独吐蕃或者诡异,都难以办到。
必须双方通力合作。
这一点,无论是北斗星君,又或是禄东赞,都有默契在心。
许久之后,禄东赞抬头,他的神情疲惫,仿佛又变回方才那个病弱的老人。
“如果荧惑是骗我们?”
“那他会死。”
鹤郎君咬牙道:“荧惑与我们的主张虽然不同,但他确实是庇护东方诡异一族,当不至于出此昏招。”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会是什么后果?”
禄东赞摇摇头:“这个责任太大,哪怕是我,也无力承担。”
“可如果成了,那大唐精锐丧尽,这天下……岂不是吐蕃的?”
他险险把要出口的“诡异一族”四个字,给换掉。
“不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禄东赞倚靠在胡椅上,声音缓慢低沉道:“我会去信给钦陵,听听他的意见,看看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
鹤郎君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他狠狠一挥衣袖:“大相主意已定,我自然不好多劝,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传给北斗星君。”
“请便。”
禄东赞漠然的点头。
诡异虽然凶猛,虽然有种种异能,但他们的上层,始终是一些心机狡诈之辈,亦有**。
有**,就可以套上疆绳,就可以驾驭。
哪怕再桀骜不驯的诡异,也不敢在此时真的惹恼了吐蕃。
双方既相互利用,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防备。
不过这无伤大局。
只要大唐这个最强大的敌人在一天。
吐蕃与诡异,就能维持住“盟友”的局面。
“大相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对了大相……”
鹤郎君拱了拱手:“我看大相脸色不佳,千万保重身体。”
“死不了。”
禄东赞摆了摆手:“至少要看到吐蕃打败大唐那一天,放心好了,大唐的苏定方,一定会走在我前面。”
鹤郎君心中一动,隐隐捕捉到点什么。
他还想再追问一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响声。
“什么声音?”
鹤郎君眼神微变,身形一下子绷紧。
“有声音吗?”
禄东赞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此处地堡是吐蕃乌海防线的一部份。
深入地下,怎听得到外面的动静?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鹤郎君说得不错,外面确实有动静。
巨大的震动透地大地,产生一种共鸣。
地堡石室也带着嗡嗡颤响。
“这是……”
禄东赞一下子站起来。
由于动作太快,险些跌倒。
“骑兵!”
只有数以万计的战马奔腾,才有这样的动静。
而在乌海防线前,怎会有那样的场面?
隆隆~~
夜色。
黑暗中传出沉闷雷声。
整个天地无比压抑。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乌海防线,吐蕃人依着水势山势,修了无数石堡楼,如同汉人的坞堡。
又有些像是后世的筒子楼。
笔直的插在广袤的大地上。
这些石堡楼,均以山中岩石堆砌而成,高数丈甚至十余丈,藏在里面易守难攻。
在星罗棋布的石堡地下,又藏着许多地穴和地堡,与之相连。
一明一暗。
除了这些石堡,附近还有吐蕃人的马场。
有多达四十万头以上的战马。
此时此刻,听到动静的吐蕃军慌张的跑出石堡,在上官的命令下紧张的看向前方的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
耳中听到隆隆声了吗?
那不光是闷雷声,还夹杂着无数的马蹄声。
这声势,敌人来势凶猛。
是唐军吗?
一定是唐军!
才听说前方弓仁大将似乎吃了败战,战报白天才到,怎么入夜就有唐军来犯。
来得好快!
无尽的黑暗中,吐蕃人在将领的喝斥下,慌乱的想要将各堡垒的篝火点亮一些。
实在看不清前方黑暗中敌人的情状。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划破苍穹。
天地间一片亮白。
这道亮光,吓坏了刚刚结阵的吐蕃人。
白天的消息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已经在军中悄然传开。
有的说弓仁大将被唐人砍去了脑袋。
有的说从乌海前去增援的折颜也死了,去的五万人都被唐军杀光了。
还有传说唐军会妖术,引动天雷和雪崩,将所有吐蕃人都湮没。
前方手执狼牙棒和弯刀的吐蕃军一时心惊胆战。
借着这道闪电,他们努力的瞪大眼睛,却只看到起伏的山峦,什么也没有。
亮光一闪即逝。
天地重归入无边黑暗。
耳中依然听到持续不断的闷雷声。
隆隆隆~
不知在左,还是在右。
怎么整个世界都是这雷声。
听得人头皮发麻。
哗啦啦~~
滂沱的大雨突然落下,浇得吐蕃军措手不及。
全身的衣甲都湿透了,死死的贴在身上,犹如铁锁铁链。
那冰冷的滋味,令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漆黑的雨幕中。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
喀嚓!
吐蕃军又是一惊。
前方军将瞪大眼睛,努力看去。
莽莽群山。
起伏的丘陵。
视线境头只看到模糊的山棱,还是什么也没有。
“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
“看到了吗?”
吐蕃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有没有见到唐军?有没有敌人?”
“没看到,没看到!”
身下的战马,突然不安的嘶鸣起来。
它蹿跳着,甩着响鼻,似乎受到什么刺激。
“畜牲,安静!”
刚刚喊出这句,天空中,第三道闪电划破。
“大将!”
有人发出带着颤音的号叫。
“唐……唐……”
被闪电照亮的战线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样的唐军。
伴随着尖锐的号角与晦暗难明的鼓声。
数不尽的唐军仿佛凭空出现。
喀嚓!
天地间,一记惊雷炸响。
吐蕃军阵轰然大乱。
“唐军,唐军来了!”
“唐军来了啊!”
前方的吐蕃军举起手里被大雨浇得疲软的弓梢,惨叫一声,一箭未放,掉头奔逃。
上级军官试图阻止他们的撤退,直接被溃兵吞没。
整个战线瞬间崩溃,如同摧枯拉朽。
随后,呼啸而至的唐军重骑,马上的唐骑挥动着长槊,如同挥击着战锤,将少数残留在战线前,呆如木鸡的吐蕃人,如割麦子般,一一收割。
黑暗,暴雨。
无处不在的唐骑。
如同幽灵般咆哮奔腾的战马。
黑色的铁甲。
马上骑士妖魔般的面具。
这一切,成为吐蕃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六十一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七首.其四》
……
“吐蕃?”
一名唐兵步卒用手里的长槊轻蔑的挑起地面上一面残破的大旗。
随手将那旗掀在地上,扔在泥泞的水洼里,又稳狠踩上一脚。
“什么狗屁吐蕃,逃命起来,也没比突厥人好上多少。”
铛!
后方走上来一名伙长,伸手在他脑后头盔上重重敲了一记:“说什么屁话呢,战场都打扫干净了吗?”
“伙长!”
小兵年轻的脸上现出紧张之色,立正站好道:“刚发现一面吐蕃人的军旗,呃,我去前面看看,还有没有装死的。”
“等等。”
伙长按住他的肩膀。
就在小兵紧张时,走上前,替他扶了扶盔,又整了一下衣甲道:“你啊,新兵,运气好,跟着总管来捡这份泼天大功,不要小看吐蕃人。突厥人也好,吐蕃人也好,都很厉害。
光是为了对付我们,这吐蕃上下,在大非川南麓的草原,至少出动了十余万大军。
结果被总管用计,借雪崩掩埋了四万余人,又杀了他们一两万人,而我们的损失微乎其微。
古往今来,有几人用兵能如总管的?”
说着,伙长又指了指身后那些泥泞中,伫立着如石柱一般的石堡。
这些大小的坞堡不少正在散发着袅袅的青烟,有些还有余火在燃烧。
“就说这些石堡,若是平时,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才能拔掉这些钉子?前面的兄弟可是说了,这石堡地下还有暗道相连,藏了不少吐蕃人。”
“这石堡确实挺麻烦的。”
小兵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石堡,颇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心中暗想,若不是总管用火攻将这些石堡烧毁,光凭咱们自己打的话,真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且恐怕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
伙长叉手向着行军大营方向行了一礼,语气透着自豪道:“若非总管运筹帏幄准备了黑火油,你道这暴雨后,这些石堡如何能烧起来?
若不是将这些石堡烧毁,这吐蕃人的乌海,我们能拿得下来吗?
说到底,不是吐蕃人弱,而是总管用兵如神。
你要换别的将领,在草原上对十万吐蕃人,对这乌海还有十万吐蕃镇军,让他们试试,能有这么容易拿下吗?”
伙长伸手在小兵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可不要小看了敌人。”
“知道了伙长。”
小兵嗫嚅了一下,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眼睛里,闪动着光。
他半是紧张,半是好奇的问:“伙长,你说咱们小苏总管,和苏大总管,哪个更厉害?”
小苏总管自然指的是指导此次战役的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
至于苏大总管,自是逻些道大总管苏定方。
这一问,却把伙长难住了。
他一张脸黑如锅底,此时却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在小兵好奇的目光下,飞起一脚,踢得小兵嗷嗷惨叫。
“多嘴,你活干完了吗,这么多屁话,继续打扫战场,快!”
……
“这黑火油,你是一早就备下的?”
薛仁贵骑在战马上,一边巡视着整个战场,一边向苏大为投以探寻的目光。
苏大为正骑在龙子上,距离他一臂远。
“早就准备了。”
苏大为感概道:“永徽年间,我随大总管程知节和邢国公等人,征讨西突厥,其中一次,被突厥人杀了我们几个斥候,摸到营中来打探消息。当时我斥候营队正,与道真他们,也是在那时结识。
后来大总管大怒,命斥候营追击那些西突厥的狼卫。
我与道真,还有他麾下的赵胡儿等人,翻越金山去追击……”
说起往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后来呢?”
薛仁贵的追问,让他回过神来。
微微一笑:“在追击西突厥狼卫时,我们经历了敌人的暗算,被他们以黑火油做的燃烧弹偷袭,还经历了一场雪崩,今日这些,可以说都是我在那一次追击中学到的。”
“雪崩,还有黑火油。”
薛仁贵摸着颔下短须,不禁佩服道:“真有你的,居然在一次追击战中,就学到这些,而且居然能凭此大破吐蕃,在草原上破了弓仁的十万人,再加上乌海防线,咱们这一万人,前后可打了吐蕃二十余万人,连乌海都丢了。
这次战报传回长安,陛下定然龙颜大悦。”
说到战报,薛仁贵一副“我不困了”的神情。
在马上搓了搓手道:“有此次战绩,回去也终于可以对陛下说一声,薛礼不负他当年赐马的期望,可惜啊,陛下赐我的照夜狮子……”
他喃喃自语着,神情忽而叹惋,忽而兴奋。
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苏大为居然已经驰到前面去了。
不由喊道:“阿弥,等等我,战场还没清点完,你身为一军不主,不可乱跑。”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冲他做了个手势。
薛仁贵见了一愣:“阿弥冲我竖起一根中指,是何意?夸奖吗?”
苏大为轻夹龙子腹部。
龙子轻快小跑着,和斜刺里穿过来的安文生恰好相遇。
安文生骑着一匹五花马,大腹便便,看上去肥硕可爱。
“文生,这马……”
“这马怎么了?”
安文生轻拍了拍身下战马的鬃毛:“你别笑它肥胖,它的力气可不小,是我从吐蕃人的马场里特意挑出来的。”
苏大为看了看他,再看看他身下的马,夸道:“不错,相得益彰。”
“滚你,恶贼。”
安文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双眸微眯:“现在长安以肥壮为美,懂吗?似我这样,一看就是王公贵胄,就是贵族风骨,你以为自己身材很好吗?一身健子肉,一看就是卖力气活的。”
这话,把苏大为怼得哑口无言。
确实,这些年,风气变了,长安流行肥美。
就像是后世,生活条件提高了,胖子也多了起来。
特别是当今天子,更是祖传胖大。
一身肥胖症是少不了的。
生活好了,从天子到诸臣都肥胖起来。
人人争相效仿。
慢慢的,大家都认为肥胖代表家世好,代表衣食优渥,代表着贵族。
好吧,像苏大为这样,与安文生一起出去,安文生的确会被人高看几眼。
一见这肚子,这身形,绝对是贵人。
苏大为这身肌肉,不是武人便是扛包的。
“这一仗可不轻松啊。”
知道在这个话题上,自己说不过安文生,苏大为明智的转开话题。
他左右看了一眼,远处是乌海。
此处防线,依着山棱,背山面湖,再加上吐蕃多年修建的石堡,可以说固若金汤。
若是平常来攻,大唐哪怕出兵十万,在此处不磨个一年半载,恐怕很难突破吐蕃人的乌海防线。
难以将石堡一一拔除。
“幸亏你想到用黑火油,如果换了别的燃料,这次咱们就糟了。”
安文生想起方才的战斗,以他的勇猛依旧心有余悸。
最后的时刻,吐蕃人通过石堡上的箭口,交叉射杀冲上去的唐军。
唐军最大的战损,便是在那个时候。
还有地穴与石堡配合。
唐军刚冲过去,身后突然有吐蕃兵从地穴里爬出来。
那些人,似乎是保护吐蕃大相禄东赞的亲卫。
别的吐蕃兵已无战心,但是从地穴里涌出来的兵,却很悍勇。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命郭待封将藏在辎重车里的火油车推出,以黑火油烧向那些吐蕃人,烧向那些石堡。
那这一仗的胜负,犹未可知。
而如果不是用黑火油,在暴雨之后,地面和石堡皆湿的情况下,普通的柴薪只能烧个寂寞。
黑火油一但烧起来,遇水不熄,会一直烧下去。
正是凭着此种利器,才将吐蕃人反攻的势头硬是摁了下去。
苏大为身边亲卫,还有一种利器,则是用瓷瓶装满黑火油,以麻绳棉线为引子。
一但点燃掷出,落地便爆炸,威力惊人。
好几处以暗箭射杀唐军的石堡,被苏大为身边亲卫,冒着箭矢上去,将那燃烧瓷瓶从箭口塞了进去。
随着一声炸响,暗箭立刻就停了。
“上次在雪谷,大家都说没有柴薪,你发下去的,也是这黑火油吧?亏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次用兵够大胆的,就算有黑火油这种利器,就算打垮了弓仁那部兵马,乌海这边,可是禄东赞在守着,还有十余万人。
咱们只有一万唐兵健儿,三万余吐谷浑仆从,你居然敢率兵攻打乌海,我都没想到。”
“你都想不到,敌人就更想不到了。”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目光在燃烧怠尽的石堡之间,来回巡梭着:“当年我师邢国公破东突厥那一战,还记得吗?”
“记得。”
安文生摸着肥胖的下巴喃喃道:“当时大总管李靖命他为先锋,追击逃遁的突厥人,时逢天降大雪,雪没及膝,行路困难,众将都言雪大,难以进兵,但是邢国公说不然,此时大雪,突厥人一定料不到我们会冒雪追击,可以收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第六十二章 摧枯拉朽
“正是如此。”
苏大为拍了拍龙子,回头望向他:“前日我们才击溃了封锁雪谷的那些吐蕃人,稍做休整,连夜进兵,一夜加一白天,百里奔袭,突袭乌海。
算算时间,乌海的吐蕃人可能才刚收到前线战报,知道弓仁被杀,吐蕃军大败的消息,人心正乱。
我们趁着夜色摸上来,再加上天降暴雨,吐蕃人措手不及。”
“不错。”
安文生思索道:“若是迟上一两日,乌海这边得知前线兵败的消息,必然加紧防备,积极备战,到那时,想要打破这里,就难了。”
“战机只有一瞬,时间窗口,稍纵即逝。”
说着,苏大为目光继续远眺。
安文生觉得奇怪:“阿弥你在看什么?”
“打破了乌海,一直没抓到守备此处的吐蕃大相禄东赞,我想亲眼见一见这位被太宗皇帝称赞,求贤若渴的吐蕃权臣,只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
“火……黑色的火!”
初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看着远处乌海还有起伏的山峦,鹤郎君的眼里,掠过一抹阴霾。
那一夜狂风暴雨,唐军劈开雨水,铁骑如潮水般的涌来。
给他的心灵留下太深刻的铬印。
哪怕他率着手下的诡异冲上去,也只顶住部份唐军,还未来得及扩大战果,从唐军中涌出的异人和道士,便缠斗上来。
随后,万弩齐发。
那种唐军太史局,如今叫秘阁所制的破邪弩……
鹤郎君下意识捂住胸口,那个位置传来烧灼般的痛感。
败了。
难怪荧惑不敢与唐人开战,那些异人加上大唐的铁骑,哪怕是诡异中的高阶存在,也难以抵挡。
就算能胜,诡异高阶才有多少?
以命换命,怎么拚得过人族。
“荧惑星君是对的。”
鹤郎君喃喃道:“知道天道运势,借着大势才能将这个敌人除掉。”
“你在说什么?”
旁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鹤郎君转头看去,一眼看到了那位老人。
吐蕃大相禄东赞。
他现在,看上去就真的没有半分威势,与普通的垂死老人差不多。
那一夜变起仓促,唐军攻上石堡,用黑火油将石堡整个点燃。
浓烟和众焰顺着地道一直蔓延向地下石室中,迫不得已,禄东赞命亲卫护着他突围。
但是唐军攻势太过凌厉,既有不惧雨水的黑火,又有一种能投掷爆炸的武器。
转瞬将禄东赞手下歼灭。
最后时刻,鹤郎君命手下诡异缠住唐军,自己带着禄东赞撤往安全的后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禄东赞艰难的爬起来,茫然四顾。
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距离乌海近百里的旷野中。
向着西边再走百里,将会到达吐蕃防备大唐的第二个战略防线,乌梭拉堡。
也是依山而建,仿造石堡。
不过比乌海防线要好的一点是,到乌梭拉堡,整个地势拔高,山有近千米。
到时不光唐军的骑兵用不上,只怕那种黑火油,也难以运上山。
只要守住乌梭拉堡,那吐蕃仍能拒敌于边境线上。
不会有太大的危害。
唯一可虑的是,从乌梭拉堡到大非川的吐蕃军被唐军一扫而光,那么,远在鄯州和武威一线的论钦陵所率大军,只怕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而且大军的补给线,会受到唐军威胁。
想到这里,禄东赞挣扎着爬起来:“鹤郎君,送我去……送我去,乌梭拉堡。”
说完,却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回应。
禄东赞错愕的抬头,却只看到鹤郎君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
他再看身边,除了鹤郎君,就只有十余名跟着逃出的亲卫,再无自己熟悉的将领和大军。
一种隐隐的不安感,从心头浮起。
是的,他是权倾吐蕃数十载的大相,是吐蕃第一权臣,是噶尔家族的家主。
可此时,他远离了自己的军队,远离了自己的属下,在这莽莽旷野中,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
他的头发早已斑白,脸上堆满了皱纹。
由于身体不好,腰身都有些佝偻。
身上华贵的衣衫早已破烂。
上面有雨水干涸后的痕迹,有血迹。
血迹是保护他的士兵和奴仆被唐军杀死时,溅上的。
他的发鬓都已散乱,被汗水和雨结一团团的凝结在一起,看上去蓬头垢面。
不像是吐蕃贵人,倒像是疯子。
而在他的眼中,也没有往日的沉稳,而是有一种掩藏不住的焦虑。
若细看,在眼底深处,还有一丝惊悸和忌惮。
他怕了。
人越老,胆子越小。
他早已不是数十年前,那个站在大唐皇宫御殿里,对着天可汗依旧谈吐自若,面不改色的青年英俊。
他已经是一个垂垂老朽的老人。
一个黄土埋了半脖子,像是护食的秃鹫一样,死死攥着手里权柄,不敢松开的权臣。
从与大唐交战,论钦陵初战的失利。
到唐军偏军苏大为翻跃大非川,先后在大非川南麓草原上,击败悉多于,击杀弓仁,接着又破乌海。
一连串的失败,吐蕃人没有讨到一次便宜。
将吐蕃多年来东征西讨,南下天竺,东吞吐谷浑,西伏象雄,北征西域,那种不可一世的骄横之心,撕扯得粉碎。
论钦陵、悉多于、弓仁,皆为吐蕃一流将领。
更别提禄东赞自己,乃是吐蕃最富有战略眼光之人。
在交手之前,无论是论钦陵还是禄东赞,对与唐军的博弈,都持有一份谨慎的乐观。
认为唐军虽强,但是不能集中全力。
既要关注西域、河西,又要被东面牵扯住精力。
就算唐军来了,吐蕃占有地利优势。
雪域高原,高达数千米。
这种环境下,唐军只要来,那就是送人头。
但现在,禄东赞不敢再这么想。
他甚至想到了某个最可怕的后果……
他这个年纪,心气没了,很难再找回来。
“鹤郎君,之前是我不对,向你致歉。”
见鹤郎君没理会自己,禄东赞向他郑重行礼道:“只要你送我去乌梭拉堡,老夫自有重谢。”
他必须去乌梭拉堡。
必须回到军中,才安全。
这些年东征西讨,军中大部都是噶尔家族的人。
他是吐蕃权臣,这没错。
如今的赞普正是他一手扶立起来的。
但赞普渐渐长大了,就不想夺回权柄吗?
熟知中原王朝历史,还有许多权臣典故的他,怎么会不清楚。
他现在怕只怕是自己脱离军中,被在逻些的赞普知道,直接认证他禄东赞阵亡。
若再见到有人自称禄东赞的,格杀勿论。
那么,可能等不到唐军攻入吐蕃腹地,他禄东赞和噶尔家族,要先亡了。
数十年苦心造诣,才令吐蕃从雪域高原上一个部落,变成独霸高原的庞大帝国。
让噶尔家族成为吐蕃第一家族。
他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雪山巅上的男人。
若是死在这里,那真是悔恨莫及。
怎能甘心?
所以,禄东赞审时度势,立刻对鹤郎君一改之前的强势,转而以利和情来打动对方。
“回到乌梭拉堡,郎君想要什么,我噶尔家一定全力支持。”
他很隐晦的提到噶尔家族,而不是吐蕃,不是赞普。
在胜利的时候,一切矛盾都不存在,吐蕃就是噶尔家,就是他禄东赞。
但是这场大败,会将许多隐藏的矛盾全都暴露出来,甚至激化出来。
他要让这些诡异明白,与他们订立盟约的乃是噶尔家族。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吐蕃与他们的盟约。
“去乌梭拉堡?唔,是应该去乌梭拉堡。”
鹤郎君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神色,带着某种讥诮之意。
这种神色,让老于事故的禄东赞心中大感不妙,不由惊问:“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带大相回乌梭拉堡。”
鹤郎君悠然道:“只可惜,大相无法亲眼见到了。”
“你!”
禄东赞怒目圆睁,陡然觉得心口一痛。
他看到,鹤郎君的一根手指,化作雪白的鹤羽,从自己胸口穿过。
为什么?
他怎么敢!
禄东赞的心在颤抖,但是因为剧痛,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能死死的瞪着鹤郎君,像是用灵魂发问:为何杀我?杀了我,谁来兑现与你们的承诺?
然而下一秒,禄东赞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看到,站在对面的鹤郎君逐渐化作了自己的模样。
而身边那十几名亲卫,从身上冒出袅袅黑气。
他们,全是诡异!
禄东赞突然明白了。
鹤郎君他们,要的只是他禄东赞的模样,他的名头,他的权力。
至于站在台上那人,是不是真的禄东赞?
谁在乎?
而诡异冒替自己的身份,自可窃取吐蕃权柄。
就如他把持吐蕃大权,架空赞普一样。
莫非……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整个世界渐渐昏暗。
禄东赞倒在地上。
随着血液的流出,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耳中听到最后的声音是鹤郎君带着讥诮的话语。
“要看到吐蕃打败大唐,唔,不错,吐蕃是会打败大唐,不过那时的吐蕃,已经是我西方诡异的天下,哈哈哈~~至于你,大相,你恐怕看不到苏定方走在你前面的那一日了。”
声音开头还是鹤郎君尖利的嗓音。
到最后,已完全化作了禄东赞说话的声音语气。
鹤郎君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已化作禄东赞身上的穿戴。
他得意的一笑,向着地上的禄东赞行了一礼,颇有几分嘲弄的道:“恭送大相,往生极乐。”
第六十三章 萤火不温风
岭街宵月桂,珠穿晓露丛。
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李世民
……
“臣苏大为,伏拜天皇陛下。臣与大总管苏定方商议进兵之事,大总管言:战役防守,战斗进攻,战略持久,战术速决。
臣领命率前军出,翻跃大非川,以击吐蕃。
凡历七战:首战大非川南麓,破蕃将悉多于,歼敌数千。
再战草原,破蕃将弓仁,歼敌过万。
三战雪谷,将计就计,一战灭吐蕃五万余众,斩杀大将弓仁。
四战乌海,抓住战机,奔袭百里破禄东赞,歼敌二万。
五战乌梭拉堡,步卒登先,火烧诸堡。
六战勃列,以小敌大,艰苦卓绝。
七战逻些,围点打援,集中兵力,先弱后强。”
泛青色的竹纸飘起,被苏大为吹了吹,待上面墨迹稍干,他抖了抖竹纸:“这纸真不错,比过去的蔡伦纸要强上许多。”
“知道你是在吹自己改进了良方,以速生竹代替过去木料,研制成竹纸。”
安文生在一旁放下手里的毛笔,一直微眯的双眼打开,像是不认识苏大为般,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意。
“这竹纸一出,又是好大一桩生意,阿弥,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何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麟德初年,我从百济归长安,当时家中用纸,是最差的麻纸,西市上好的白纸,一张便要十个大钱,寻常人如何用得起?便是我家自用,也嫌有些浪费。”
苏大为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纸:“我发明这种纸,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自己用着方便些,当然,如果推广开去,对天下学子,也有助益。”
“最可气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嘴里说的是‘我不爱钱,钱算是什么’,可做出来的,都是好大的生意。”
安文生摸摸脸颊:“还记得你当年卖画……”
“说起这事,我记得你还差我一贯钱。”
“滚!恶贼,你特么在我身上赚了不止千百倍了,还跟我提这事。”
“一码归一码,我跟你说,你若不还钱,回去长安我还念叨你。”
眼看两人跟斗鸡一样,一旁的李博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安将军,你莫是糊涂了,你看总管大人手里一直在抖竹纸,难道是为了让你看他新制的竹纸吗?非也,他是让你夸他写的军报漂亮。”
安文生嘿了一声,扭着脸道:“这写的也算军报?”
“怎么不算?”
苏大为用毛笔向着手里的军报指了指:“七战,七战大捷,现在已经兵临逻些,距离天皇陛下的心愿,只差半步之遥。”
如今,李治不称皇帝陛下,也不称天可汗,而称天皇。
盖因为泰山封禅之事,已传遍天下。
随着苏大为他们率军出征,长安的朝廷也随着李治和武媚娘,先移驾东都洛阳,再去泰山,开启封禅大典。
当时光是仪仗据说就绵延百里。
前头的车驾出去,到了第二日,队尾还没能尽数出城。
而随行的文武百官,骁卫宿骑,贵胄大臣,不可尽数。
各属国藩臣,参加观礼使团,便有数千人之多。
共计有一百余国,共同见证大唐皇帝,封禅大典。
据说封禅之中,还发生了许多事,不过那些,就非苏大为现在所能知晓的了。
“你这要算军报,简直丢我们前锋军的脸面。”
安文生毫不客气的道:“哪有这么写军报的,你至少要加上天地神灵、伏威并举,信赖陛下神明,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停!停!!”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摆手道,你知道我没念过太学,你这四骊六骈太为难我了,我能把事情用大白话说清楚,已经很不错了,你看,这战报,多漂亮,多工整,从一战到七战,堪称一夜七次……”
“可住口吧你,这么写,陛下不爱听。”
安文生放下笔,呵呵一笑。
“你再开嘲讽,信不信我……”
苏大为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将手里的毛笔往桌上一扔,竹纸随之拍在桌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是啊,陛下大概不爱听。”
从永徽年间,到如今,已过去十几年。
如今的天皇陛下,早不是当初刚登基时,那个对长孙无忌唯唯喏喏,被人称之为“仁善柔弱”的李治了。
天皇大帝。
踏在太宗皇帝的肩上,东征西讨,内平不臣,外征诸夷。
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之所至,皆大唐之臣妾。
再没有人敢质疑李治会不如太宗皇帝。
也再没有人敢当面对李治说,当年太宗如何如何,陛下你应该如何如何。
诚然,李治不是太宗那样的天可汗。
他是天皇。
他走得比太宗皇帝更远。
随之而来的,是膨胀。
如今的天皇大帝李治,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这一点,通过往来的信件,还有一件件大唐内发生的消息、故事,传遍天下。
“听闻陛下泰山封禅时,礼部侍郎萧长敬因一句用语不当,被陛下当众夺职去官,有官员替萧长敬求情,陛下不但没有宽宥,反而将求情之人,连贬三级。
还言,再有人敢为萧长敬求情者,贬去岭南。”
“呵呵,这件事你也听说了?”
安文生摸着下巴,细长的眼眸微微张开:“陛下如今的功业太大了,疆土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时。”
“一个人的功业,并非只看疆土,还要看治下百姓。”
苏大为道:“如今……”
“慎言。”
李博在一旁忙插话道:“总管,此非为人臣所能议论的,就此打住吧。”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许多话,在心中不吐不快。
变化是现在呈现的,但并非是今日才产生的。
早在征完高句丽,回长安时,苏大为曾为麾下健儿,为府兵待遇,向李治提过建言,希望将将士的封赏及时发放,还有种种兵制的疑问。
结果当堂遭到李义府等人的反驳。
斥他不懂朝堂大局。
当时苏大为只有唯唯而已。
但是现在看,也许,从那时起,李治的心态已经起了变化。
毕竟,太宗皇帝都没能征服的高句丽,在他手上被灭国了。
结束了自隋末以来,中原王朝在东方最强大的敌人。
设身处地去想。
若有人能将两个朝代,两代帝王未完成的事,在自己手上办成了,岂能不豪情万丈,生出一种宿命感,一种“天命在我、历史终结者”的豪迈?
这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简单,视为理所当然。
真当自己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说出来的话,便一定能办到。
就如这次征吐蕃,李治大手一挥,拔十万府兵远征。
封苏定方为逻些道大总管。
苏大为前总管。
就这么一句话,就要灭亡雪域高原上第一大帝国。
丝毫没有考虑吐蕃的国力,高原的环境,还有诸多困难。
虽然现在苏大为真的把唐军带上了高原,甚至兵临逻些城。
但这是一个意外。
苏大为自己清楚,若按原本的历史,大唐会在辽东拖延更久的时间,耗尽大唐元气。
真正发兵对付吐蕃,要到多年后的大非川之战。
而那一仗的败亡,正是大唐府兵由盛转衰的象征。
但是在这个位面,苏大为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许多事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辽东战事比原本历史更快结束。
而由于苏大为任熊津都督时,顺手打下了倭岛,威胁新罗后方。
又对新罗王金法敏多番敲打。
致使目前唐军还稳稳的钉在辽东地界上。
连熊津都督府,也在刘仁轨的统驭下,保持对百济和新罗的威慑。
致使新罗人,无法按原历史那样,煽动百济及高句丽的复国运动,耗死唐军。
但这些,都是意外。
按原本历史,唐军会迟数年才腾出手来,还是被新罗人逼着吐出百济与部份高句丽疆土,匆匆西归。
但是在这个位面,唐军更早的结束了辽东战争。
而且也没有为高句丽和百济的反叛而疲于奔命。
历史上的石堡城,此时还在唐军手中。
西域诸国,并没有被吐蕃煽动大规模的反叛。
换句话说,历史上大非川之战,唐军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整合和消化了吐谷浑,一个真正强大的高原帝国。
而现在唐军面对的,却是一个刚刚吞并吐谷浑,还在初生期的吐蕃帝国。
未来它很厉害,但现在,它还没有到自己的国力巅峰。
就算如此。
面对海拔五六千米,派来自中原的折冲府兵来征讨吐蕃。
还是仅用十万人的规模。
依旧是很不靠谱的事。
要知当年李治在征百济时,跨海远征,一次就出动了十万军队。
难不成,堂堂吐蕃帝国,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百济?
大意了,天皇陛下实在是大意了。
太轻视吐蕃了。
若非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成功。
只要有一场失败,就会将唐军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来一场像历史上“大非川之败”那样的败仗。
唐军威慑西域的武德,还有对河西,对吐谷浑各胡族的威压,只怕都会发生动摇。
但这一切,显然不是天皇大帝所去考虑的。
“陛下,变了啊。”
苏大为不禁在心中感叹。
比起当年征辽东,征百济时的谨慎筹谋,如今的天皇陛下,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不同的声音了。
第六十四章 一盘棋
“总管!”
外面传来脚步声,帐幕掀开,王玄策走在前面,在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捧着托盘,端着各式烤肉的亲兵。
“酒肉都备好了。”
“玄策辛苦了,来这边坐。”
苏大为回过神来,挥手示意亲卫帮助将桌椅挪开,在帐中设起大桌,将酒菜都摆上,他与安文生、王玄策和李博都坐在一起,边吃边谈。
“这一路奔忙着实辛苦,如何,还习惯吗?”
苏大为举起杯中酒,主动向王玄策示意。
王玄策忙举杯相迎。
“适应,十分之适应,颇有当年征天竺的感觉。”
王玄策一口饮尽杯中酒,摸了摸颔下浓密的胡须,声音豪迈的道。
他的眼睛本就又大又圆。
喝了酒后,眼中更是熠熠生光,显得精力旺盛。
“不愧是能带着仆从兵,打下中部天竺的王郎君。”
苏大为赞了一声。
“总管过奖了,和您与吐蕃作战的谋略相比,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王玄策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里生出由衷的佩服。
他当年仅借了数千吐蕃兵,再加几千勃尼兵,便打下中天竺。
世人只道他兵法出众。
却没想过,这也证明吐蕃人的悍勇。
勃尼,早已被吐蕃渗透,是看吐蕃眼色行事的,属于吐蕃的属国。
当年借兵,王玄策还是动过一番脑筋的,先去吐蕃借来了三千兵,再去勃尼,勃尼一看,老大都出兵了,自然不敢不听,乖乖奉上七千骑。
勃尼国小,出七千骑,那真相当倾国之力了。
消灭中天竺的主力,仍是那三千吐蕃精锐。
王玄策带领过他们,深知吐蕃骑兵的厉害。
但这样的吐蕃,在苏大为面前,不说被秋风扫落叶吧,却也是一败再败。
两相比较,苏大为用兵的厉害,那还用说吗。
“北路军这一路都还顺利吧?”
苏大为举起酒杯,又敬了王玄策一杯酒。
王玄策忙举杯道:“多亏大总管与总管的谋划,您这一路吸引了吐蕃的主力,我们北路,倒是顺利许多,只打了几场小仗,除了山路难走,倒还算顺利。”
早在酒泉之时,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数日,终于定下对吐蕃的整个战略。
就像是他军报里所说:战役上防守,战斗上进攻,战略上持久,战术上速决。
以苏定方和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坐镇河西防线。
牢牢挡住论钦陵的攻势。
双方的兵力加起来接近三十万人。
这叫战役上防守。
战斗上进攻,则是苏定方派出苏大为这支偏师西进,突然翻跃大非川,直插吐蕃人的后院。
这是攻其必救,正如高明的弈棋手,一子杀入敌人后方。
吐蕃必须应子。
所以论钦陵先后派出悉多于,派出弓仁,还派了阿桑骨等异人,还调拔数万精锐去阻截。
还定下在乌延雪山诱使唐军入绝谷的计策。
再加上乌海还有禄东赞坐镇,如此数路大军合围,以区区一万唐军,谅其插翅难逃。
但吐蕃人谁也没想到,苏大为率领的这一万唐军这么猛。
吐蕃人集合十余万大军都没能挡住。
不但没挡住,还被苏大为将计就计,把入谷的吐蕃人,借着雪崩一块埋了。
当年苏大为征西突厥一战,是他此生第一次参军,参加唐军对外的征讨。
那一战,他学到了很多。
学了突厥人的用间,潜伏,学了突厥人用黑火油,还学了借着环境,用雪崩来坑敌人。
几次大战下来,吐蕃丢了大非川至乌海大片土地。
论钦陵这边被苏定方和裴行俭牢牢钉在防线上,不敢稍退。
若稍露破绽,裴行俭与苏定方,都不是吃素的。
一为大唐战神,不世出的名将。
一为安西大都护,苏定方的兵法弟子,亦有名将之姿。
论钦陵面对这二人,动都不敢动。
不但不能动,还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怕被唐军抓住破绽,将他的防线击破。
若真到那一步,那吐蕃别说称霸雪域。
恐怕真的要落到亡国的下场。
论钦陵只盼着乌梭拉堡等后续的防线,能挡住苏大为,至少迟缓苏大为的攻势。
以拖待变。
拖住个鬼。
打破乌海第二天,苏大为便挥军直入。
急行百里,第三日到达战场。
以轻甲步卒攀上乌梭拉山,以轻便的“火雷”投掷,轰击吐蕃人的石堡。
前方以轻步卒开路,后方以大唐巧匠制成的投石机,将燃烧着黑火油的大火球,投向吐蕃人的阵地。
那一仗,天空被火雨所填满。
仅一日夜的功夫,乌梭拉堡告破。
第六战就是勃列。
在勃列,苏大为麾下唐军经历了最艰苦的一仗。
最艰难的不是吐蕃人带来的麻烦,而是高原反应。
海拔四五千米的勃列,令唐军大量非战斗减员。
情势对唐军极为不利。
哪怕早早配好了红景天等抗高原反应药物,唐军依然很难撑过缺氧反应。
这一仗,唐军开始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
最后竟有一半的唐军,因为高反,无法持续战斗,倒在战线上。
其中又有近千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成为此次征吐蕃,苏大为部,最大的战损。
勃列的吐蕃守将,抓住战机,发动了一次决死反扑。
眼看唐军即将大溃,危急时刻,一个意外情况挽救了此次苏大为的西征。
那是仆从兵。
苏大为为目前唐军中,最擅于转化敌人的大将。
从征西突厥时代,他就极为重视征召和转化胡人,将其变为大唐的仆从。
此次从翻跃大非川,再次强掳了十余支吐谷浑部落。
开始这些吐谷浑牧人并不堪用。
在雪谷一战,还险些坏了大事。
但随着一次次战斗,亲眼见到唐军的强大,这些吐谷浑人在战争中,终于被苏大为成功的转化,完成了收编改制。
从开始的不灵活,不懂唐军军令和旗号,做不出应有的反应。
到勃列时,这支吐谷浑仆从,已经初具战力。
而且心气也起来了。
打弓仁,打乌海,打得吐蕃大相禄东赞大败而逃。
吐谷浑人此时真的就当自己如唐军一样。
在苏大为的号令下,吐谷浑仆从在那一仗表现极其英勇。
生生挡住了吐蕃人的反扑。
吐谷浑人虽然也惧高原反应,但比中原来的唐军已经好得太多。
最后在唐军麾下的突厥骑,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绕到吐蕃人后方,前后合击,终于大破勃列守军。
赢得了这一仗。
在打下勃列后,唐军不得不做休整和重新整编。
将作战的主力从唐军,替换到吐谷浑仆从身上。
同时医治伤员,还有将高原反应严重的士卒留下,休整了半个月时间,方才重新上路。
然后一路过通天河,过玉树,过漫长而广袤的雪原,终于到达吐蕃人的国都逻些。
即为后世拉萨。
此时连番作战,苏大为手中兵马减员严重。
只有二万余人。
但这二万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要想凭此二万人,打下逻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逻些虽不比大唐长安,却也是吐蕃人防守最严密的帝国心脏。
但此时苏大为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率领二万人,绕着逻些不慌不忙兜起了圈子,时不时的做出攻城的威慑举动。
令逻些城中的吐蕃贵族们一日数惊。
这之后,便是围点打援。
将吐蕃人从各处抽调回来的勤王军队,一一吃掉。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先挑弱的,打了之后,再吸纳降卒,再分散打散到唐军中。
数月过后,苏大为麾下兵马,由二万,膨胀到七万余人。
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
不过这好办。
逻些是吐蕃国都,附近不缺牧场。
苏大为便慨他人之慷,带着麾下这些仆从,纵兵劫掠。
他们多吃一头羊,逻些城的吐蕃贵人们,就得少吃一头羊。
而那些降卒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渐渐的,跟着唐军劫掠牧场,每日吃羊肉吃得满嘴流油。
也就忘了自己原来的出身了。
吐蕃军中,除了少数贵族,大部份是牧民,以及奴隶。
苏大为重点吸纳奴隶和牧民,又设“诉苦大会”,令这些降卒揭发吐蕃贵人对他们的压迫和折磨。
这些吐蕃人,也都渐渐归心。
安心做大唐仆从。
到了这个时候,苏大为麾下实力雄厚,而且以吐蕃人为主,再也不惧高原反应。
对打下逻些更有信心。
而在苏大为从大非川插向吐蕃的同时,从大唐北路,安西都护府方向,也有一支兵马,悄然向吐蕃进发。
这支人马,集合了苏大为和安西所有能战的将领。
如李辩、程务挺、高崇文、娄师德、契必沙明,阿史那摸末,黑齿常之、沙吒忠义等人。
以王方翼为主将,绕过丛山峻岭,兜了一个大圈,从天竺方向,反攻向吐蕃。
自古疆藏只有一条古道相连。
即后世中原与阿三争夺之地。
北路大军走这条道,无疑是有风险的。
如果吐蕃人派兵埋伏在这里,有天险之利,难以攻克。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苏大为这支先锋军攻得太狠了,逻些城里的贵人下令四方勤王,居然把原本留守在古道看住天竺方向的吐蕃兵,全撤了回去。
结果就是让王方翼带着唐军,大摇大摆的从这里突入进来。
如入无人之境。
今天是两路大军相聚的日子,白天苏大为已经见过王方翼。
除了军务,也稍叙了一下当年在长安旧情。
现在入夜,苏大为召北路随军的王玄策过来喝酒,却是有一些别的缘由。
第六十五章 大唐 的魂
“王郎君,你随北路军一路过来,翻山跃岭,这一路,可没少吃苦头吧?”
安文生从一旁接过话头:“从天山南麓翻过雪山,要深入敌境,绕道逻些,光是路程就用去半年之久,还不算准备的时间,将军与诸将士风餐饥雪,以人力挑战自然,文生敬佩。”
说话间,安文生举起酒杯向王玄策敬酒。
“安将军太客气了。”
王玄策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他摸了一下自己颔下胡须道:“路虽难走,不过当年我去天竺出使时,也算是走过数遍,艰难是有一些,但比之总管这边,亲冒矢石,我们北路已经好得太多了。
我们的敌人只有天气,只有崇山,而总管不光同样面临这些,还要面对论钦陵、禄东赞,这些吐蕃名将。”
“对了,北路是由王方翼挂帅吧?王方翼用兵如何?”
“这个倒有些难为我了。”
王玄策放下酒杯,沉吟道:“我们途中主要是赶路,还有解决粮草后勤问题,大仗没有遇到,小仗打过一些,光凭这些,还无法完全看出王将军的用兵之道,不过我听说王将军在安西裴大都护帐下,一向以勇猛善战闻名,胡人闻之而丧胆。”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我看他一路上,用兵极为谨慎,每到一地,必先打探好地形,紧派斥候,前路探明清楚,再分兵为犄角,留出预备队,派出先锋前行,才肯让大军过去。”
“勇猛和谨慎?”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将军以前曾为长安县君,与我倒是有一段缘份,能将勇猛和谨慎都发挥到极致,那便是名将之姿了。”
王玄策笑道:“大概如此吧,我在总管和王将军面前论用兵,却有些班门弄斧了。”
“喝酒!”
苏大为举起杯,安文生和李博、王玄策等均一起举杯,共饮了一杯。
一旁的亲卫上来,用小刀将烤肉切割好,分到众人盘中。
“天气又冷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我看吐蕃这边也差不多。”
“这鬼天气,夜里冻死人,还是在帐中喝酒吃肉烤火暖和。”
一边闲谈,苏大为心里却将王方翼与薛仁贵用兵相比较。
二者同为猛将类型。
但听王玄策所说,王方翼还兼有谨慎。
相比之下,薛仁贵作战风格一向大胆。
他当年出头,便是在辽东战场上,单人独骑闯入万军之中,救出上官。
敢在千军万马中,玩斩将夺旗的猛将,可想而知。
他的心里,就不带怕的。
这是薛仁贵的特点,他虽然身形并不是传统猛将那种力士型。
但胆量奇大,箭法极精。
而且天生神力,武艺超群。
每战,必先身先士卒,单人突阵,经常玩出阵斩敌方大将的绝活。
这是薛仁贵独有的个人魅力。
他的麾下与他一样,都是亡命突阵的猛将风格。
冲击力极强。
优点是,经常能打出以弱胜强,斩杀敌酋的爆击效果。
缺点是,如果玩得不好,容易变成浪战,被敌人抓住破绽。
所以薛仁贵可以为将。
是唐军中顶级的骑兵战术大师。
但他的战略大局上,稍逊半筹,距离顶级名将的境界,还差了一线。
如今在大唐,除去老一辈名将,年青一代将领中,在大局观和战略上,玩得最好的首推裴行俭。
能主持安西都护府,保持对整个西域的大兵团震慑。
其次就要数苏大为。
无论是身为熊津都督府,还是为一军先锋,他都打出漂亮战绩。
属于给什么资源,都能搭台唱戏的智将。
甚至有人戏称,别看苏大为生得黑炭也似,又是身高八尺的猛将,但他用兵,却如绣花一般绵密。
惯于螺蛳壳里作道场。
你给他数千人也行,你给他万余人也行。
你给他数万,掌一地都督府,他也行。
苏大为现在唯一差的,就是独自执掌十万人以上的大兵团,消灭敌国的战绩。
从过往的战绩里,他执掌最多时是熊津都督府五万唐军。
这里的兵,指的是大唐府兵,胡人仆从不算在里面。
除去苏大为,王方翼大概也接近名将的层次。
裴行俭、苏大为与王方翼,都是拥有方面之帅,可以独领一军的能力。
而薛仁贵稍逊半筹。
再往下,程务挺似乎还不错,但尚缺战功。
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娄师德、王孝杰等不错,有为大将的实力,但也都缺乏独领一军的战绩。
还需要慢慢打熬资历。
再下面,则是郭待封、阿史那道真、李辩、高崇文、李谨行、崔器等人,又稍逊一筹,属于优秀将领,但还未到大将层次。
“总管,你在想什么?”苏大为不觉走神,被王玄策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
他借着举杯道:“刚才想起以前在百济作战之事,对了……”
苏大为话题一转,向王玄策道:“你们北路军,这一路兵卒状况如何?高原反应……呃,吐蕃瘴气厉害,中原人来这里,颇不适应。”
“可说呢。”
王玄策叹了一声:“昔年出使,我数次经过吐蕃,知道这边地势陡峭,气也比较稀薄,稍不留神便是喘不上气,此次行军一路上,最麻烦的就是出现瘴气症状。
好在军中多备了防疫的药丸,还有孙老神仙的弟子随行在军中,一路帮着不适的兵卒熬药诊治,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就是减员有些麻烦。
我们出来时带着五万余人,到逻些,沿路竟有上万人犯病,其中重者有数千人,无法再继续赶路,只有暂住在胡族牧民家中休养。”
见苏大为微微点头,王玄策想了想又道:“既然提及此事,就不能不提另一件事。”
“何事?”
“军心思归啊。”
王玄策叹道:“不知总管的前锋军如何,我跟着王将军这支军,路上花了半年时光,到了这边后,天寒地冻,士卒冬衣不足,常有巡守冻掉手指。
还有冻耳朵和冻烂脚趾者,不可胜数。
幸而肉食倒是不缺。
军中已多有怨言,我听到下面兵卒们都说想回家。”
“从长安出发,到如今,已经快一年半了,谁不想回家。”
苏大为苦笑起来。
“我方才还和文生他们说,想长安了,想长安的美酒,好食,也思念长安的亲人们,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王玄策轻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我倒是习惯了,当年出使天竺,一次就要花上数年时间,啊,我记得当时太宗在世,我们唐军对外征战,一般以半年为期,出动兵卒不过五万。
每次都是速战速决,抢掠大量的牛羊财富回长安。
那时大军每次回长安,必过朱雀大街,献俘夸功,沿路彩楼上的小娘子们,抛出鲜花与彩绸,欢声雷动。”
王玄策感概:“还是那时候好啊,折冲府的士卒也轻松些,现在一用兵,便是经年累月,士卒艰苦,不得还乡。”
苏大为一时不由沉默。
他是从基层斥候队正做起,又一手带兵,岂能不知底层辛劳。
只是……
安文生此时停下手里的筷箸,从袖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油渍,向着王玄策道:“王郎君见过太宗吧?我一直是闲散人,倒还未曾亲眼目睹天颜。”
“见过。”
一提起太宗李世民,王玄策精神一振,兴致勃勃的道:“当年出使天竺,是太宗皇帝亲口下令,我在大殿中,叩谢天子……”
下意识举杯喝了一口酒,王玄策显然谈兴起来了:“要说我大唐的魂魄,惧是由太宗而来。”
“哦?此话怎讲?”
“但凡开国,一国之精神魂魄,皆由立国者创造,大唐虽自高祖起兵,然而直到太宗登极,命李绩出兵,远征东突厥,一战灭了历经两朝,雄踞草原,对大唐最大的威胁东突厥。
正是这立国一战,才彻底奠定我大唐之魂。
太宗皇帝,也才被大唐万民,乃至草原万民所接受,称为天可汗。”
安文生与苏大为、李博对视一眼。
王玄策说得隐晦,但大家心里清楚,李世民刚登基时,因为是通过“玄武门”之变上位。
其时臣民皆疑,都怀疑这个新兴的大唐,会不会走前朝大隋的老路。
也是自晋末南北朝以来,两百余年前,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臣弑君,子弑父,二世而亡短命王朝的老路。
但是李世民派李绩打东突厥,一战灭了大唐宿敌。
这才使天下归心。
也使大唐,成为天下霸主。
“立国之战。”
苏大为手持酒杯,喃喃自语。
心里想的却是后世,那个从废墟中站起来的中原王朝,立国之战。
远赴辽东,御敌于国门之外。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从而才使天下,相信一个巨人重新站起来了。
历史总是在轮回。
“对了王郎君,你见过太宗皇帝,在你眼里,太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博在一旁小声问。
他对李世民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正因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博等建成的亲族,才不得不避祸远遁西域。
数十年不敢回中原。
另一方面,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已经是一个传奇。
当令天下人景仰和惊叹。
李博对大唐太宗皇帝其人,也是充满着好奇。
第六十六章 婉约派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胡须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荡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家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历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猛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杠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叹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著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征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杠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但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征围棋赌,魏征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征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家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征。
把魏征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叹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卷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恶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第六十六章婉约派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胡须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荡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家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历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猛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杠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叹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著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征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杠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但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征围棋赌,魏征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征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家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征。
把魏征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叹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卷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恶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
第六十六-六十七章 婉约派
喝酒误事啊……
昨天喝多了,结果出现了操作错误。
现把六十六和六十七两章一起发出,非常抱歉……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胡须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荡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家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历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猛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杠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叹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著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征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杠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但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征围棋赌,魏征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征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家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征。
把魏征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叹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卷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恶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
第六十七章至强(上)
“放下了,早放下了。”苏大为咳嗽了一声。
“呵呵。”
安文生向他冷笑:“你这人,过去的事熟透了,才能从你身上掉下来。”
“瞎说。”
苏大为刚想反讥,忽听营中军马长嘶,有人竟然策马向这边奔来。
所有人一齐向声音方向看去。
苏大为更是脸色一沉:“何人在营中骑马!”
军中,是有规定的。
在入夜后,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情,否则轻易不得骑马。
因为骑马驰过,容易造成误会。
更严重点,有可能会引发营啸。
“是道真!”
篝火光芒里,眼见到阿史那道真的马被远处执守的兵卒拦下,对了切口后,阿史那道真翻身下马,大步向这边走来。
苏大为看向他,阿史那道真的神色闪过一抹不自然,避开他的眼神,走上来叉手道:“见过总管。”
“何事?”
“刚刚收到大总管的信。”
大总管,自然是苏定方。
阿史那道真掌着斥候营,这些信息和重要军情要经过他的手。
“信呢?”
“信在此。”
阿史那道真伸手入怀,从甲衣缝隙里取出一封信,上前两步,双手呈给苏大为。
“大总管信里说的什么?”
安文生在一旁好奇的问。
苏大为摇了摇头,一目十行看完,眉头微微皱起。
这副凝重的模样,引得王玄策和李博紧张起来。
“莫非有什么变故?”
“大总管来了。”
“什么?”
“大总管亲自领兵,到逻些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像直到现在大家才想起来,此次征吐蕃,苏定方才是大总管。
而苏大为,属于征吐蕃的前总管,也就是前锋。
只不过,由于苏大为太能打,一直带军冲在最前面,打得吐蕃人节节败退,大家都快要忘记了这一事实。
“苏大总管来了,那说明酒泉至鄯州那边,防线稳住了。”
王玄策敏锐的道。
李博反应稍稍慢一拍,击掌喜道:“大总管来,那就是快要准备攻下逻些了吧?决战时机到了。”
苏定方到了,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里面的信息量却是巨大。
首先,这意味着在河西,在酒泉、甘州、肃州,乃至武威鄯州一带,唐军的防线已经稳固,不用担心论钦陵手里那支吐蕃大军的攻势。
其次,苏定方既然亲自领兵来,无疑是战机已经成熟。
唐军在吐蕃吞并吐谷浑及鄯州后,终于因苏大为先锋军的攻势,重新掌握了战略主动权。
苏大为现在还没收到关于酒泉那边传过来的军报。
路途遥远,这情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见到的。
但按苏定方亲自领兵的举动来看,应该是大唐后续援兵到了。
当初朝堂中诸位军部大佬和李治的定计,是由苏大为先率一万军,以快打快,火速驰援,不令吐蕃将吐谷浑彻底吞并。
大唐以一个封建帝国,能统制如此广袤的土地,靠的就是大唐武德充沛,百战百胜。
周边四夷,从没有一个国家,能占大唐的便宜。
无论是东西突厥,又或者是辽东高句丽。
或者西域诸国。
有的,已经被灭国。
有的成为大唐蕃属。
有的已经融入大唐,成为大唐一员。
这些年,虽偶有反叛,但那些反叛者,无一不悬头于城门上。
又或者身死国灭,又或者被押解回长安,献俘夸功。
他们的可汗,成为大唐的臣子。
被封为安乐公,在皇帝宴会下,为群臣献舞。
大唐就是这么霸道。
不,这不仅是霸道,而是内圣外王之道。
但吐蕃,是如今大唐秩序最大的挑战者。
当时大唐刚结束对辽东之战,刚刚灭掉高句丽,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若要教训吐蕃,须十万人以上的兵力动员,百万人级别后勤动员。
哪怕大唐是中原恒古未有的大帝国,以唐人的生产力,要迅速出兵平叛,仍有许多无法克服的困难。
而派苏大为为前锋,率的兵力不多,又可以迅速反应。
可以说是政治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
至少第一时间令吐谷浑各部落看到希望,不要倒入吐蕃人的怀抱。
让蠢蠢欲动的西域诸国,也看到大唐的意志坚决,不要再生乱子。
那几年,西域诸国在吐蕃使节的怂勇下,可是颇不安份,叛乱了数回。
虽然最后都被苏定方平定,但也严重分散了大唐的精力。
若是吞并吐谷浑这么大的事,并及杀了大唐属国吐谷浑国主,杀了大唐公主,如此恶劣的政治事件,大唐反应还迟缓,还拖个数年,大军迟迟不到。
那无疑是绝了许多心向大唐的蕃属民心。
也滋长许多野心家的野望。
所以在苏大为这支先锋之后,大唐真正的平叛大军十万人,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
只是出兵之前,包括天皇李治在内,大唐朝臣谁也没有想到,苏大为居然这么能打。
硬是凭着一万人,打出了十万人暴击的效果。
一路打到了吐蕃都城逻些城下。
而苏大为也没有想到,平叛主力军会这么迟缓。
他来吐蕃都打了快一年半了,后续援兵才姗姗来迟。
不过来了,总比不来要好。
若按原本历史,大唐发动对吐蕃人的“大非川之战”,要在四年后。
公元670年,大唐总章三年。
到那个时候,吐蕃已经从容的消化完吐谷浑的土地,并且煽动西域诸国叛乱,鼓动西突厥人再次起兵。
同时与裴行俭争夺安西四镇。
然后再在大非川南麓草原,集合四十万大军,以逸待劳,把薛仁贵打得大败。
真等四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与时机,有时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在苏大为眼里的大唐,此时仍是国力上升期。
府兵虽然开始衰落,但虎死架不倒,余威仍在。
大唐仍有余力,一次发动十万人级别的灭国大战。
而历史上四年后,李治封薛礼为逻些道大总管,定的是灭吐蕃级别的战役,给的兵力,一共只有五万人。
其中战兵一万五左右,后勤辎重辅兵大概三万五。
这是把薛仁贵当苏大为用了。
真以为苏大为那种征召仆从兵,思想改造,迅速转化为自己战力,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
就这种寒酸的兵力配置,可想而知,那时的大唐府兵,已经疲弱成什么样了。
薛仁贵大非川之战,败得不冤。
这是一场还没出国门,就注定必败的一仗。
大唐积累的武德和威望,在大非川一战后,轰然倒塌。
此后数十年,唐兵都忙着收拾残局。
天下汹汹,诸蕃属国叛乱四起,大唐四面救火,唐军战不旋踵。
待好不容易把大唐朝贡体系这一路的小弟们重新收拾下来,再看吐蕃,已经是不亚于大唐的庞大帝国。
大唐派一支大军,便打到逻些去,一战灭吐蕃,这种事想都不用想了。
再无半点可能。
此后两百年间,大唐与吐蕃相爱相杀,一直缠到双方崩溃。
吐蕃比大唐早死个几十年。
大唐也不过多撑了几十年,哥俩前后脚走了。
可以说,正是大唐在吐蕃崛起这个最关键节点上,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为自己的帝国,树立了一个争霸两百余年的大敌。
而大唐统御整个东北亚,横跨万里的庞大疆域,天可汗的荣光,也因与吐蕃争霸而动摇。
安西四镇数度易手,西域诸国,有时向吐蕃称臣,有时向大唐称臣,再难出现大唐独尊。
直到安史之乱后,彻底龟缩为一个偏安政权。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总管,总管,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发现是李博在喊自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自己脸上。
“一时走神了,各位勿怪。”
“不是,阿弥,我看你神色凝重,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文生两眼张开,精芒闪烁,目光中透着探询之色。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虽没开口,但看向苏大为的眼神,也带着狐疑。
王玄策更是直接抱拳道:“大总管既然快到了,消灭吐蕃,毕其功于一役,正当此时,总管何故愁闷?”
“愁闷?”
苏大为微微一怔:“我没有愁闷。”
“那总管为何愁眉不展?”
苏大为被王玄策一问,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额头,这才发现,眉头不知不觉竟然紧锁在一起。
也是,就算表面不说,这心里的事可是瞒不了自己。
苏大为微微一叹:“我是担心大总管的身体。”
“大总管他的身体?”
王玄策吃了一惊。
“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耳朵微动,确定自己低声不会传开,这才道:“在酒泉我见大总管时,他的气色极差,据大总管说是当年乌海之战,一千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八万人,之后中了高原瘴气,身体大不如前。”
停了一停,苏大为叹气道:“老师年事已高,多年征战又一身伤病,原本身体就病笃,此次不顾身体,居然亲自领兵来逻些与我们汇合,我担心……”
话不说尽,大家已是明白。
诸将都是叹息:“大总管为大唐军神,一人擎起大唐半壁,吐蕃未灭,他是不肯休息的了。”
“只盼这一战,能彻底平定西面,大总管也可以回长安,好好休养。”
苏大为仰首望天,默然不语。
有些话,无法对人说。
历史上,苏定方病逝于军中。
算算时间,离那个大限的日子已经……
第六十八章 至强(中)
“老师何苦要强撑病体上战场?”
大总管军帐内,香气缭绕。
身穿衣官服的侍从,在帐角细心的将香料洒入香炉。
阵阵青白烟气夹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升腾起来。
帐内宛如仙境。
一身明光铠的苏定方,缓缓伸手,向着帐内医官指了指。
“那年你替太子找来孙仙翁,后又建言陛下广设医馆,将孙老神仙的医术广传天下,还在军中设有医官,医治兵卒伤兵。此举推行以来,府兵莫不称善,许多原本在战场上受伤必死的人也得以救回,可以说,他们皆是受你的余泽。”
“此是我的本份,不敢居功。”
苏大为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着主位上的苏定方,微微鞠躬。
“这位医官,乃是得孙老神仙亲传的医术,有他给我调治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多了,这些香料不仅提神,对吐蕃这里的瘴气,也有功效。”
苏大为抿了抿唇。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苏定方虽然穿着衣甲,但身形极为削瘦,险些托起他这身明光铠。
虽然端坐在那里,腰杆依旧笔直。
但他的眼神比之过去,已经浑浊了许多,再也不复过去的神彩。
给人的感觉,已是垂垂老矣。
身上透着衰败之气。
“老师,何苦要强撑身体来此,对吐蕃的作战,有我。”
此时帐内只有苏定方与苏大为两人,因此苏大为也不以总管相称,而以老师称呼。
他的声音颇为动情。
是真的担心苏定方的情况。
于情,双方有师生之谊。
这些年,苏定方一指对他多有提携。
何况他与苏庆节也是过命的兄弟交情。
于理,苏定方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经不起战阵的消磨。
“荒唐。”
苏定方挺起胸膛,双眸一睁:“陛下封我为逻些道大总管,对吐蕃的战事,我能躲在后方吗?”
“可……”
“何况消灭吐蕃,这种快事,老夫怎可缺席!”
苏定方说着,突然手扶着桌案大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用力,一身衣甲随之颤抖,发出甲叶碰撞之声。
苏定方面露痛苦之色。
左手按着胸,似乎喘不过气来。
“老师!”
苏大为大惊站起,却见方才投香料的医官,迈着碎步上来,从袖里取出一瓷瓶,倒出拇指大的一粒朱丸递到苏定方面前。
“总管,请服药。”
苏定方点点头,张嘴将药丸吞下。
过了片刻,他的喘息声渐渐安定。
“老师,你吃的是什么药?”
“有医官在此,你不必管这些。”
苏定方挥了挥手,撑着桌案站起身。
他手扶着腰间横刀,虽然筋骨不比壮年,但是在帐内踱步,依然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那是百战名将,披肝沥胆,于万军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我一生征战无数,灭国无数,大唐的强敌,东西突厥被我灭了,高句丽,被我灭了,西域诸国,草原胡族,我也都灭了。
大唐四夷,如今只有一个吐蕃。
而且吐蕃胆敢违反陛下圣旨,杀吐谷浑国主及大唐公主。
老夫若不亲手灭掉吐蕃,有何面目去见太宗皇帝?”
苏定方脚下一个踉跄,一伸手扶住大帐一角的木柱,发出“呯”地一声响。
苏大为吓了一跳,差点冲上去。
冲出几步又站住。
只见苏定方回过头看向自己,掷地有声的道:“老夫便是死在战场上,也要看着逻些城,插上唐军大旗。”
他喘了口气,黄浊的双眼中,突然爆出慑人的光芒:“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诗是你作的?”
“是。”
“好诗!特别对我的胃口。”
苏定方哈哈一笑,声音嘶哑:“遵我军令,下去准备吧。”
苏大为嘴皮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在苏定方的目光中,他倒退两步,叉手行礼:“喏!”
……
“怎样,劝了吗?”
“我劝了,但是……”
迎着苏庆节透着期待的目光,苏大为苦笑摇头:“没能劝动。”
苏定方是中午到的。
麾下大唐铁骑二万。
比如今苏大为手里的兵力还少。
人数虽少,但苏定方手中乃是西域镇兵,一等一的精锐。
何况苏定方用兵,一向擅长以少胜多。
深合兵书所言,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大唐名将虽多,但能做到这四点兼备的,唯苏定方一人。
当年在李靖麾下为先锋,苏定方仅带了二百骑,纵马突袭,杀入颉利牙帐,逼得颉利狼狈逃蹿。
灭西突厥时,苏定方率唐军及回纥军共计一万人,在曳至河,大破阿史那贺鲁麾下十万狼骑。
而在与吐蕃的乌海之战时,苏定方更创下以一千,大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八万人的战绩。
苏定方只要来了,哪怕他只带着一千骑。
那也是大唐军神降临。
是中流砥柱和定海神针。
对唐军兵卒士气的鼓舞是难以想像的。
“中午到了后,阿耶水米未进,立刻召集前锋于西路军诸将议事,现在又召你单独议事,看来阿耶的心意无法动摇了,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在此灭掉吐蕃。”
苏庆节脸上,浮现担忧与骄傲混杂的神色。
“狮子,我尽力劝了,但是老师他……”
“他一向倔强,除了太宗和陛下,谁的话也不听。”
苏庆节喉头微微哽咽,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承你的情。”
苏大为唯有叹息。
他能感觉到,苏定方的寿元已经不多了。
他相信苏庆节也能察觉到。
这是身为异人的直觉。
异人专修真炁,对人体内的炁最是敏感不过。
苏定方的体内,这缕先天之炁已接近油尽灯枯。
这个时候,从身体考虑,应该是尽力休养,将这缕炁尽量延长一些。
但苏定方的选择却是战场。
要在此生灭国战绩中,再添吐蕃的名字。
方才在帐中劝苏定方时,苏大为数次感受到苏定方身体的疲弱,他在强撑着。
同时也从苏定方身周,看到剧烈燃烧的生命火花。
那缕支撑他的元炁,本就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此时还如此不顾后果的烧灼。
如何撑得住?
“阿弥,你先不忙回营吧?”
“嗯?”
“陪我走走吧。”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苏庆节一起在营盘间的通道走着。
此间营盘严整,四纵五横,如果从天空俯瞰,则如棋盘一般规整。
各营之间的间距,防御设施,还有防火,牛马牲畜,战马,兵器库,兵卒训练的操场,粮草仓库,一应俱全。
苏大为自问自己行军,营盘已经是十分用心了。
但与苏定方的营垒比较,顿觉自己的布置十分粗糙。
苏大为忍不住叹道:“老师不愧是世之名将,连安营扎寨这种事,都做到尽善尽美。”
“阿耶他其实很急。”
苏庆节抬起头,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一种紧迫感,一路都在催促,但是在军事上,他丝毫不会马虎,每当扎营,都要亲自过问,甚至巡视过一遍才放心。
夜里也不肯安歇,你送来的军报,他都要反复看过,还要召集众将商议。
不过一但他拿定主义,就谁也劝不动了。”
“倒有点民主集中制的味道。”
“何为民主集中制?”
“就是……事前民主,多听众将意见,待想法定了,便命众将集中听令,再不动摇。”
“是有点这个意思。”
苏庆节回望着中军大帐,眼中隐隐透着一丝孺慕之情。
“其实我自小就很崇拜阿耶,只是大了以后,总觉得阿耶好霸道,做什么都要管着我,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偏不听。”
“但你现在,还不是像老师期望的一样,加入府兵。”
“那是我长大了。”
苏庆节看着苏大为正色道:“阿弥,你我都长大了,再不能像少年那样任意胡为了。”
“嗯?”
“阿耶就是我苏家的擎天之柱,他现在一天天老了,若有那么一天……”
苏庆节面颊抽动了一下:“我将要代替阿耶,撑起苏家。”
苏大为默然。
“阿弥,这一仗,是阿耶最大的心愿,既然无法打消他的念头,你我都要好好作战,让阿耶不留遗憾。”
“放心。”
苏大为伸出拳头,轻轻在苏庆节的护心镜上敲击了一下:“是你说的,你我都长大了,到战场上,咱们兄弟俩真刀真枪的比一比,看谁的战功更厉害。”
“哈哈,一言为定。”
苏庆节伸出手掌,重重拍在苏大为的肩膀上。
发出“锵”地一声响。
“恶贼,这么用力,你特么真不吃亏。”
……
七日之后,唐军做好了战前准备。
西路王方翼,前锋苏大为,二将齐聚于苏定方大总管军帐内。
苏定方一身明光铠,手按横刀,立于帐中。
左手是同样明光铠,身高八尺,双眉浓黑,双眸明亮的苏大为。
右手是一身龟背鱼鳞甲,身披黑色披风,身形如一尊铁塔,眼神犀利的王方翼。
苏大为的肤色黝黑,穿着重达五十余斤的明光铠依旧给人感觉身形彪悍,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充满着爆发力。
而王方翼,肤色却极白皙。
这半年来的行军,只令他的双颊添上高原红色,肤色却丝毫不改。
这是基因,苏大为也羡慕不来。
两人站在苏定方身旁,肤色一黑一白,倒是相映成趣。
自两人下手,苏大为手下是薛仁贵、阿史那道真、李谨行、王孝杰、崔器等将。
王方翼手下将领更多。
程务挺、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娄师德、李辩、高崇文、阿史那摸末。
这是大唐最能打的一批青年将领,只怕今后很难有这般将星璀璨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