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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不过如此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搞出这么大动静!”

    “究竟是什么诡异,难不成还想把几千人全给吞噬下去!”

    苏大为与安文生几乎同时怒喝一声。

    安文生从战马背上腾身跃起。

    他身材虽然胖大,但身形即灵活到不可思议。

    如大鸟般跃起到高出,双足凌空在前方战士的马背上轻轻一点,再次腾身而起。

    快如鬼魅。

    他快,苏大为却更快。

    右手一拍龙子背,背上大筋发出崩崩响声。

    脊柱一拧。

    人在瞬间消失。

    风从虎,云从龙。

    龙形九变之法。

    人体有两处关窍,一为脊椎,又名龙骨、大龙。

    这条脊椎从侧面看,正和大弓一样,充满了弹性。

    纵向腾挪之力,全靠脊椎的曲折弹抖。

    高明的武者,可借助背上筋膜弹抖之力,跃起比常人高得多的高度。

    就如山中猿猴,看着骨瘦如柴,一跃,却能跃起数丈。

    另一处关窍则在胯,在武学里,称之为虎。

    所谓龙盘虎踞。

    胯骨是人体最大的关节。

    胯上的力量,来自于胯关节的开合。

    猛虎奔跑纵跃,除了腰椎,最重要的就是胯关节之力。

    腰的力直,胯的力横,一直一横,两力相争,即为龙虎交汇。

    只有将这二个关窍开发出来,才能超越常人,发挥出不亚于猛兽的凶猛力量。

    安文生自小随袁守诚修炼道家功法,早已举重若轻。

    看似轻轻一跃,便能飞出数丈。

    而苏大为通过秘法开法脊椎大龙,力量更加可怕。

    几乎眨眼间,便来到了步卒队列最前。

    崔器已经喝令身后唐军整队,严阵以待。

    他这支军队步卒,都带有大弓,能挽强弓,能使长槊,也能使陌刀。

    对上眼前可怕的场面,只能竭力稳定阵型,同时将命令传达,令诸兵卒换上大弓,准备黑雾中若有危险,以箭御敌。

    可惜,此次是为了追击吐蕃人,后勤辎重并没有完全跟上。

    他们这支三千人的步卒,并没有准备破魔弩箭。

    寻常的箭对上诡异,只怕作用有限。

    “总管!”

    见到苏大为突然出现在身边,崔器心中微微一震。

    过去曾不止一次见过苏大为出手,可每一次见到,都会有一种震撼感。

    人力,居然能做到如此。

    好像每一次,苏大为都比上一次显出更强的力量。

    “魑魅魍魉,不过一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真有本事,也就不用兴这种妖雾了。”

    苏大为冷笑着,活动了一下手指。

    安文生恰在这时跃下来,向他看了一眼:“我们合力把诡异的雾分开。”

    苏大为看向他,哈哈一笑,豪气顿生:“我正有此意,没有这些障眼的黑雾,就算诡异又有何惧。”

    从贞观末年,初遇诡异出行,直到如今,一转眼,竟已过去十几年。

    那次夺舍,他犹记得这具身体对诡异的恐惧,对诡异出行的震恐。

    究竟是怎样的大恐惧,令身体的主人死了,心灵依旧留有对诡异的深深铬印。

    幸好,自己终究是不同。

    这些年,从开灵以后,一直刻苦修炼体悟,从未稍有懈怠。

    走了好久,一直到现在,终于可以直面这些诡异。

    从心里,发出一声笑。

    说一声,无惧。

    “动手!”

    眼前的黑雾越发迫近。

    苏大为与安文生几乎同时出手。

    安文生双手一合,十指张开,每根手指微微颤抖,如莲花绽放。

    从他莹白的指尖,生出一种阴柔之气。

    这口气,乃是从丹自元炁而来。

    极纯极柔。

    天生万物,先天一炁。

    负阴抱阳。

    阴阳互根。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猛地张开。

    精芒四射。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低调沉默,不喜多言。

    可是此刻,身形背脊挺起,猛地拔高。

    给人的感觉,竟是威猛无铸。

    双拳一握,如古代挥舞金锤的绝世猛将。

    足尖一点,仿佛一缕轻烟般,迎向黑雾。

    极刚猛与极阴柔的身法混合在一起,予人一种古怪至极,却又并不矛盾的感觉。

    安文生的异人层次,终于突破了。

    见到这一幕,苏大为顾不上感概,而是深吸一口气。

    他的胸膛明光铠,受到莫名的力量,一下膨胀到极致,仿佛雄狮。

    鲸吸!

    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在苏大为面前,形成一个恐怖的黑洞。

    崔器站在苏大为身后,最直接能感受到一点。

    在总管苏大为身前,虽然看不见,但那虚空之中,仿佛藏着极可怕的事物。

    苏大为背后雪白披风,猛地扬起。

    双手一合,如狮子抱球。

    有收,就有放。

    长鲸吸水之后,是迸射云空的气浪与水箭。

    在苏大为这里,只见他双手一分。

    眼前的黑雾,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吸噬住,暴力的撕扯向两边。

    空气中传来可怕的裂帛声。

    似乎连空间都被大力扭曲了一下。

    安文生的双拳,同时重重击中黑雾。

    “开!”

    一声猛虎般的长啸。

    黑雾陡然一静。

    仿佛凝固住。

    继尔开始抖动,颤抖,跳跃。

    整个黑雾,像是被揉入了可怕的力量,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后翻涌着倒退。

    退至一半,这黑雾便开始炸裂分解。

    如同泡沫般,消散在空气里。

    雾雾之后,一名一身白衣宽氅大袖,头束高冠的少年人,脸色惨白,颇有些狼狈的立在前方,双眼如鹰隼般,恶狠狠的盯着苏大为。

    “你……用的什么法术?”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喉咙里掺了一把沙子。

    “你是谁?”

    苏大为手按横刀,大步向前:“诡异一族,若干年前,便由荧惑星君,与我大唐秘阁郎中李淳风,订下盟约,互不侵犯,你在这里帮助吐蕃人,是想重新开战吗?”

    苏大为并非无地放矢。

    眼前这人,看他的穿着,明显是唐人装扮,而非吐蕃人。

    结合之前冰山石窟的遭遇,苏大为怀疑此人就是当日震慑住茅山宗那些道士的人形诡异。

    真正的高阶诡异。

    甚至可能是不亚于荧惑星君的存在?

    他为何会在这里。

    如此明目张胆,帮助吐蕃!

    “荧惑星君?”

    鹤郎君脸上阵青阵白,仰头发出刺耳的笑音:“他是他,我是我,荧惑星君管不到我,我,是鹤郎君。”

    “管你是鹤郎君还是鸟人,现在滚开!挡住我去路者,就是我的敌人,皆可杀!”

    苏大为手按横刀,脚步加快。

    向着鹤郎君大步逼近。

    安文生在另一侧,与他如犄角之势,共同进退。

    后方崔器,也极时传令,唐军排出严整队型,在苏大为身后数十步,稳稳跟住,以为后盾。

    光凭这一点,就能看出唐军训练精良。

    安文生与崔器,皆眼光老辣。

    他们虽没有冲在最前,但却与苏大为,形成稳固的三角。

    若是与诡异动手,三者同时行动,就算鹤郎君也要头痛。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苏大为,已经对自己产生隐隐的威胁。

    鹤郎君厉声道:“此路不通!”

    “让开!”

    苏大为目光如电,从他身上掠过,看到在鹤郎君之后,隐隐有喊杀和烟尘卷起。

    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此必是吐蕃人正在设伏想要围歼阿史那道真的骑兵,以及吐谷浑仆从。

    这诡异是来拖住自己,好让吐蕃人能从容实现目地。

    “挡我者死!”

    苏大为最后一个“死”字说完,人在瞬间消失。

    鹤郎君猛地一惊,怪叫一声,身形拔地而起。

    一低头,发现那位一身明光铠的唐将,居然已经出现在脚下。

    若是慢了半分,只怕现在已经被对方一刀枭首。

    鹤郎君心中一凛。

    方才这两人能破掉自己施放的妖雾结界,已经令他大为惊讶。

    现在这位唐将,又展现出不亚于诡异的身体素质。

    身上穿戴数十斤重的铁甲,还有如此鬼魅速度。

    若是脱了铁甲,那还了得?

    这个念头才起,他的心中突然闪过警兆。

    双脚一缩,双袖一扬,瞬间化作一对白翼,向空中急速升起。

    一道刀光,堪堪闪过。

    若鹤郎君反应慢半分,现在只怕已做侏儒。

    自膝以下,要被苏大为的横刀给斩断。

    “好个不知好歹的狂徒!”

    鹤郎君迎风而化,化作一只巨大白鹤,俯视着下方的苏大为,一双红眼闪烁,巨喙开合,口吐人言。

    “本君念你修行不易,想留你一命,你却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白之鹤双翼一展,空中发出凄厉啸音。

    无数白色的电光,自它双翼射出。

    那不是电,而是鹤翎。

    激射的白色鹤翎,胜过世上最厉害的弓弩,疯狂射向苏大为与安文生。

    轰隆~~

    地面绽裂崩塌。

    碎石激溅。

    被鹤翎射中的地方,简直如爆炸般恐怖。

    同一时间,白鹤巨喙张开,向着崔器等唐军方向猛地发出啸音。

    袅~~

    黑色的波纹,随着啸音,涌向地面唐军。

    一时间,自崔器以下,所有人感觉自己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眼耳口鼻嗡嗡作响,有不知明的液体,从鼻间喷涌而出。

    有些人,甚至直接仆倒在地。

    呕吐不止。

    鹤郎君双翼舒展,仰头大笑。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这些脆弱的人,真不明白,荧惑这老东西究竟在怕什么?”

    “死!”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鹤郎君本能的一侧头。

    骇然发现,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高高跃起,在自己身后,与自己平齐。

    他双手握着横刀,以一种劈开昆仑的气势,一刀斩落。

    “你,不过如此。”

第四十章 另一个战场

    天空中陡然降下一片紫色血雨。

    血雨浇落地面,顿时腾起阵阵白烟。

    诡异之血!

    苏大为自空中落下,抬头向天上看去。

    却见那只诡异化形的白鹤猛地振翅逃遁。

    数根零乱的断羽自空中飘落下来。

    安文生伸手夹起一根,看了看:“这妖鹤品级不低,但是在《百诡夜行录》上却不见记载。”

    苏大为手执横刀,翻腕一振,将刀尖上的紫血抖落。

    随手一旋,翻腕入鞘。

    “《百诡夜行录》上虽然记有九百九十九种,但天下诡异何其多,似那荧惑星君,在上面就没有记载。”

    说完这句话,苏大为神色一变,提气喝道:“崔器何在?”

    “末将在!”

    崔器已经勉强稳住心神,带领身后唐卒向这边大步迈来。

    “整队,前行,准备接敌。”

    苏大为打了声忽哨,听得踢声得得,龙子自队伍后面冲上来,大头凑上来,在苏大为肩上身上又挨又擦,颇为亲热。

    苏大为伸手抚了抚龙子的鬓毛,一个翻身跨上去。

    回顾身后,崔器已经将命令传达。

    三千唐军士卒大至为三个折冲府的兵力。

    每折冲府摆出一个大阵,每个大阵里,按队、团、营,又分若干小阵。

    排列均匀,齐整。

    “前进!”

    呜~~

    早有掌旗和掌令的兵卒挥舞令旗。

    号角声吹响。

    这是进攻的序曲。

    山谷中央,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说也奇怪,明明看着不远,但那边的声音却极其微弱。

    以致于以苏大为和安文生的五感之灵,都听不太清。

    “小心这谷中有古怪。”

    苏大为向着骑马追上来,与自己并行的安文生道。

    “小心提防吧。”

    安文生眉头微蹙,两眼眯着,似醒非醒。

    “我总觉得,吐蕃人有什么阴谋,但愿只是我多想。”

    “管他什么阴谋阳谋,一力降十会。”

    苏大为目视前方,面容平静。

    声音也格外清冷道:“大唐铁骑之下,除非他们准备十倍二十倍的兵力,否则只会被我们摧毁。”

    “但愿如此。”

    咚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仿佛是回应苏大为这边的兵势,前方混乱的战场,响起了唐军的号角声。

    ……

    阳光灼目。

    地面上的雪峰和冰川,一个个如同镜子,折射着太阳的亮芒,明晃晃的几乎让人失明。

    天空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可怒也!”

    一团黑影自空中坠下,狠狠砸在雪峰之上,发出呯的一声响。

    “该死!”

    崩裂的冰块碎砾中,猛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紫色的妖血。

    鹤郎君从冰层中,狼狈的爬出。

    他头上的高冠仿佛被利器所断,齐中折为两半。

    身上的衣袍破裂,大袖也碎了半边,露出一截光溜溜的胳膊,胳膊上血液流淌。

    一滴滴紫血落在地上,伴随着“嗤嗤”声响,腾起一股白烟。

    “人族中,也有这种厉害的修炼者,本以为,长安里那个李淳风已经够难缠了……”

    鹤郎君站在山峰上,辨认了一下方向,回首看向自己来的那片雪谷。

    谷中烟气氤氲,一时看不分明。

    只依稀看到阵阵杀气透谷而出。

    “还好还好,这次之后,这人应该出不来了。”

    这话才脱口出来,突然心有所感。

    他猛地一回头,一眼看到,在自己身后的阴影中,突然有一团黑色的物体,蠕动着从地下升起。

    鹤郎君眼瞳陡然收缩如针。

    身上的毛发倒立,犹如受惊的白鹤,发出刺耳的鸣叫声:“鸠婆!”

    “郎君别来无恙。”

    鹤发鸡皮的鸠婆,手拄拐杖,自阴影中渐渐浮现。

    斗蓬的阴影下,那张干瘪的嘴角,向上挑起,露出邪魅的笑容。

    “你……”

    鹤郎君心中暗呼不妙。

    若是平时,自己只惧她身后的荧惑星君,也不用太怕她。

    真要动手,大家半斤八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坏就坏在,方才大意之下,被那唐将一刀斩中,受创不轻。

    这时候要被鸠婆缠上,可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郎君为何在此?”

    鸠婆阴侧侧的笑问。

    这话令鹤郎君心中一动,再次上下打量眼前的鸠婆:“你又为何在此?”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鹤郎君脸上露出将信将疑之色:“荧惑不是不愿与人族冲突吗?”

    鸠婆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脸微微仰起,皱纹堆叠的老脸,在明晃晃的冰光映照下,露出阴冷的笑:“你太小看星君了……星君所谋,乃我族百年大计,又岂止眼前得失。”

    “什么意思?”

    “若势在大唐,星君自不愿与他们开战,但若时运在我,星君也不惧杀伐。”

    鸠婆幽幽道:“星君寿元数百年,他所经历的血火,又岂是你我能揣测。”

    鹤郎君细长的双眸,先是猛地睁大,再缓缓收缩。

    他捂着手上的伤口,侧脸盯着鸠婆,眼神阴狠,仿佛要一直看到鸠婆的骨子里。

    “你在说谎!荧惑一向畏手畏尾,他有与大唐开战的勇气?”

    鸠婆顿了顿拐杖:“老身今天来,并非要取信于你,而是告诉你,在对付这伙唐军上,我们至少暂时有了一致目标,如何选择在你……顺便告诉你身后的那位,要以大局为重,不要伸手过界。”

    “你说过界是什么意思?”

    ……

    悉多于手里把玩着银刀,若有所思的抬头。

    刚好看到前方的雪谷。

    他的身后刀枪如林,吐蕃骑兵结成军阵,迅速向前推进。

    “是时候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

    将银刀插回腰畔,伸手入怀,摸出自己的鬼面,覆在面上。

    血漆彩面,上绘本教原始神灵。

    似佛,又似魔。

    青面獠牙。

    戴上这面具,内心倏忽安宁。

    哪怕身在地狱中,也如闲庭信步。

    他突然想起一名本教老僧对他说过的话,地狱不空,我便杀到它空。

    呜~~

    牦牛号角的声音吹响在苍穹之下。

    “冲锋!堵住谷口!”

    悉多于的声音,从鬼面下传出。

    万马奔腾,仿佛要将大地踏碎。

    ……

    噗哧!

    狠狠一刀斩下,阿史那道真身子一晃,险些跪倒在地。

    “将军!”

    身边的亲卫伸手将他扶住,却冷不防一支箭飞来,正钉中他的面门。

    亲卫闷哼一声,仰倒在地。

    钉在面门上的白羽兀自巍巍颤抖。

    “杀~~~”

    吐蕃人再一次冲上来,如山崩海啸一般。

    直到此刻,阿史那道真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一丝懊恼。

    他恨,恨这些吐蕃人如此狡猾,居然在谷里真的设有埋伏。

    那些吐蕃重骑,不是才大败过一场,怎么会这么快集结起来。

    他更恨,恨身边那些吐谷浑仆从,居然有人反叛。

    十余个部落里,至少有两支部落参与到叛乱。

    突然暴起,杀向身边其他部落。

    将整个战场搅成了一锅稀泥。

    阿史那道真和一千唐骑,原本在谷中就难以展开阵型,还被这些吐谷浑人裹挟在混乱里。

    骑在战马上,失去了速度,反而成为被敌人偷袭的目标。

    不得已之下,只能弃马步战。

    放弃了突厥人最擅长的骑射。

    勉强靠着手里的弓箭和马槊,才将四周的魑魅魍魉隔绝在外面。

    吐谷浑人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哪些人是忠于大唐,哪些人是临阵倒戈向吐蕃。

    混乱仍在继续。

    阿史那道真只能竭力护住自己本阵。

    以重甲和长槊,勉强维持住阵脚。

    尽管如此,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吐蕃人已经发动了不下于五次冲击。

    有用骑兵,有同样用步卒。

    都被阿史那道真的人给打退回去。

    万幸,山谷里的地形不利于唐骑施展,也同样不利于吐蕃人大规模展开。

    双方变成了添油战术,反复拉锯。

    为了争夺一个有利的地形,常常是将兵卒一个一个的派出,一刀一枪的争夺。

    吐蕃人对此十分愤怒,但一时又无可奈何。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并不后悔冲入谷中。

    赵胡儿的仇,他一定要报。

    哪怕重来一次,他也只会提刀第一个冲上来。

    “将军小心!”

    身旁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阿史那道真甩了甩头,透支体力而发黑的双眼还没看清眼前的景像,就感觉一股大力狠狠劈在自己的胸甲上。

    护心镜发出“铛”地一声大响。

    他站立不住,踉跄着后退。

    这下终于看清了。

    在面前的,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吐蕃巨汉,手中挥舞着一根狼牙棒,狞笑着扑上来。

    这身形,在唐军中,都是罕见的高大。

    那狼牙棒看着是精铁铸成,一定十分沉重。

    在这巨汉手里,挥舞却十分迅捷,带起一股呼啸狂风。

    眼看着狼牙棒照着自己头顶落下,阿史那道真只能勉强提起手里的横刀架去。

    马槊在战斗中早就不知落到哪了。

    用横刀挡种重兵器,凶多吉少。

    咚!

    一声沉闷声响。

    预料中的巨力却没有落下。

    阿史那道真半跪在地上,脸颊上感觉有热流涌下。

    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他勉强张目看去,只觉身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将那只狼牙棒牢牢定住。

    “阿弥!”

    阿史那道真发出嘶哑的喊声,心中激荡,难以自制。

    “哪是阿弥,是我。”

    安文生向他翻了记白眼,手腕一旋,一股阴柔之气,从掌心涌出。

    狼牙棒陡然倒卷回去,撞在吐蕃巨汉胸口。

第四十一章 天兵照雪

    咚!

    狼牙棒的木柄撞中巨汉胸膛,对方护心铁甲纹丝不动,背后却发出一声大响。

    一股狂暴的力量透体而出。

    巨汉发出一声大叫,仰面便倒。

    极柔软,才可以极坚刚。

    安文生所修阴阳互化之术,已臻化境。

    随手甩掉手里的狼牙棒,安文生一伸手,将阿史那道真从地上扶起:“你没事吧?”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他的手,这只手,又细又白,保养得宜。

    光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这只手居然如此厉害。

    方才狼牙棒上的尖刺,只在掌上皮肤留下几点红痕。

    “还是你们这些异人厉害……”

    阿史那道真苦笑自嘲。

    若是自己有异人的本事,或许,或许赵胡儿就不会死。

    “小心!”

    安文生将他往后猛地一攥,正要出手,早有一骑自身旁掠过。

    苏大为人在马上,马槊轻轻一搭。

    从前方刺向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的长矛仿佛被吸住了一样,随着苏大为的马槊滴溜转了半圈。

    两边枪锋一交,苏大为随手一抖腕,一股螺旋状的元炁自掌心随着槊杆,一直延伸。

    崩崩崩!

    电光火石杀那,敌人的长枪被无形的力量拧转如麻花。

    一圈圈的扭曲崩裂。

    苏大为龙子驰过,偷袭的那人早被折断而回的矛尖戳穿脖颈,仰面倒下。

    身后,崔器率领着重甲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墙而进。

    隆隆隆~

    千万人的甲叶碰撞,混杂成一种奇异的声响。

    一种坚如磐石,如山如岳的沉凝声。

    所有听到这声音的唐人,莫名安心。

    这是大唐最坚实的厚盾。

    骑兵为矛,步卒为盾。

    大唐武德,从来不止是骑兵,更是重装武卒。

    是长槊、是长弓,是陌刀!

    “槊!”

    崔器手执铁锤,厉声大喝。

    咚咚咚!

    鼓声一变,前排唐卒将扛在肩上的长槊举起。

    森寒的槊尖,在阳光下,在冰雪间,散发出刺目的光芒。

    整个战场,陡然安静。

    混乱冲杀的吐谷深人不自觉的停下了厮杀,呆呆的看着这支唐军。

    从灵魂,从骨子里,涌出一股战栗。

    大唐,那个可怕的战争凶兽,又回来了。

    从数十年开始,从大唐太宗皇帝征服吐谷浑开始,那股畏惧,便深深刻入吐谷浑人的骨子里。

    直到吐蕃从高原上崛起,吐谷浑人被吐蕃驯服,似乎也已经忘记了被唐人支配的恐惧。

    直到此刻。

    亲眼看着大唐重甲步卒列阵而来。

    看着那些明晃晃的精铁甲,看着如林的长槊。

    吐谷浑人畏惧了。

    “总管!将军,我们我们是忠于大唐的,方才寒拔部有人叛乱,我的人已经将他们杀了!”

    乌延达看着数十步远的苏大为,勒马不敢过去。

    他手里举着一个滴血的人头,用比哭还难听地声音大声向苏大为剖白自己。

    生怕被唐军当做逆臣第一个打击。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目不斜视,扬声道:“今日只诛吐蕃人,其他人等,既往不咎,若愿为大唐仆从,即刻散开,听从唐军调遣,战后必有重赏!”

    他并没有做势大吼,但中正平和的声音,却在整个山谷间回荡。

    掩盖了一切杂音。

    崔器在后方,随即大吼:“无关人等散开!”

    “散开!!”

    三千名唐军步卒齐声大喝。

    声如霹雳,震得四周的吐谷浑战马,惊嘶不已。

    一喝之威,能令数万吐谷浑人连同战马,为之神夺。

    “散开!快散开!”

    乌延达如蒙大赦,慌忙下令。

    各部酋长顾不上之前相互撕杀的仇恨,慌忙向四周散去,留出通路,供唐军通过。

    反叛者始终是少数。

    关键是混乱。

    这个时候,谁还敢乱?

    第一个跳出来的,必定成为大唐刀下祭品。

    “就让吐蕃人去挡唐人的兵锋吧!”

    不知多少吐谷浑人,在心中暗想。

    “弓!”

    “弓!!”

    崔器大喝。

    令旗官摇动青旗。

    唐军后队中,早有材官之士,将背上背负的大弓取下,暂驻脚步,取箭在手。

    “上弦!”

    喀吱~

    “放!!”

    随着令官一声大喝,上千支羽箭同时向着天空四十五度角抛射出去。

    唰唰唰~

    重达八两的铁箭头坠下,挟着巨大的势能。

    轻松的破开了吐蕃人的甲胄。

    一瞬间,地上就多出一片雪白的箭羽丛林。

    还有一堆或蠕动,或惨嘶,或僵直的身体。

    血水涂满了冰冷的山石。

    吐蕃人的队伍中,弓仁从马车上一下直起身,感觉浑身冰冷,呼吸几乎为之停滞。

    “大将,怎么办?”

    身边的副手焦急催问。

    从第一眼看到这支唐军的重甲步卒时,他们心里就有同一个念头——打不过。

    这并非是妄自菲薄。

    对上一千唐军,而且是失去速度的唐骑,他们尚有信心一战。

    可看到此时唐军步卒的阵容,还有出现在队伍最前端的苏大为时。

    包括弓仁在内,所有吐蕃将领都明白,战机已失。

    对上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纪律严明的唐军,除非集合吐蕃精锐,以十倍之上的力量,将其围住,慢慢消磨。

    否则没有任何胜算。

    “大将,要不先退?”

    “不可!”

    弓仁断然拒绝。

    “不是时候。”

    副将很想问,那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

    迟了,恐怕就走不了了。

    但他没敢问出来。

    “准备迎敌!”

    弓仁一脚踏在车辕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尖锐的喊声。

    嗡嗡~

    牦牛号角吹响。

    吐蕃人的箭陡然从队列中飞出,射向唐军阵形。

    噼啪~

    双方的箭支在半空中相遇。

    有的撞在一起。

    有的擦身而过。

    有的碰撞后改变了方向。

    恰如一场血雨,自空中洒落。

    噗噗噗~

    唐军箭雨落下,换来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吐蕃人铁甲装备不足,护具不如唐军精良的弱点,在这时暴露无遗。

    同一时间,吐蕃人的箭支也落在唐军头上。

    站在阵列最前的苏大为将马槊轻轻一摆,迎面而来的三两支箭被拨开。

    后面的唐军第一列举起牛皮大盾。

    后面的步卒只是低下头。

    耳中听到一声叮铛响声。

    稀疏的箭雨落在头上,也被铁甲弹开。

    除了少数倒霉蛋被射伤了手,几乎没有任何战果。

    倒是远远躲开的吐谷浑人,被流矢射杀不少。

    临敌不过三箭。

    前方吐蕃人的队形犹自散乱,看上去士气也不高。

    苏大为估摸着距离,大喝一声:“唐骑何在?随我冲阵!”

    在他身后,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匆匆找来战马,翻身作战的突厥骑,共计两百余骑,策马冲向吐蕃人的军阵。

    “疯了!”

    这是弓仁的第一个念头。

    吐蕃人阵型不如唐军严整,但吐蕃这边留下的大多都是重甲具装骑。

    反观唐军这两百余骑,除了带头的苏大为,其余人都是临时拚凑的战马。

    那些突厥人身上插满了箭支,疲惫至极。

    不少都带着伤。

    就这种状态,就这点人数,想冲我们上万人的军阵?

    就凭这点人?

    弓仁想笑,想骂唐军狂妄。

    然而,他很快笑不出来。

    苏大为一马当先,龙子怒吼一声,前排的吐蕃人战马,发出一片惊嘶,一齐瘫软在地。

    阵前一片倾覆和惨叫,烟尘滚滚。

    就在此刻,苏大为的龙子挟着狂飙突入吐蕃人阵中。

    巨大的前蹄踏下。

    喀嚓!

    当先一名吐蕃重甲骑还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被龙子连人带马踏碎成泥。

    破碎的铁甲叶四散飞溅。

    血雾迸发。

    龙子两眼闪烁血光,张开巨口,露出森白獠牙。

    宛如地狱中冲出的一头黑龙。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马槊向前一刺一挑。

    挡在他前方的一名吐蕃大将,连反抗都不及,被他一槊挑上半空。

    长槊一摆,轰!

    挡路的那匹具装战马,被狠狠抽飞出去。

    翻滚着一路不知压倒多少吐蕃骑兵。

    整个战场,陷入短暂失声。

    无数人的目光,追索着苏大为。

    仿佛他便是世界中心。

    如此神力,岂是人力所能为?

    “杀!”

    紧随苏大为的阿史那道真、安文生,以及两百唐骑见状,士气大增,血液为之沸腾。

    将为一军之胆。

    “挡我者死!”

    苏大为暴喝一声,长槊舞动,明光铠的光芒,刺痛每一位吐蕃人的眼睛。

    轰隆~

    几乎弹指之间,吐蕃骑阵脚大乱,前方数十骑被苏大为一人打得支离破碎。

    跟着苏大为的两百唐骑更是疯了一样,见人就砍,见人就杀!

    一时间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恐慌的情绪,连同不久前大败的恐惧,陡然爆发出来。

    吐蕃人无视身边将领的喝斥和军令,一个个大叫着,绝望的喊叫着,拨转马头,疯狂打马。

    远离!

    一定要远离这些唐军,这伙恶魔!

    他们比诡异还可怕!

    “追敌!”

    苏大为厉喝一声,率领二百唐骑、三千步卒奋力向前。

    仿佛挥舞着皮鞭的牧人,不断驱赶着濒临崩溃的吐蕃军,挤压对方的生存空间。

    “杀!”

    “杀杀杀!!”

    “胡无人!”

    “杀出个汉道昌!!!”

    两百唐骑齐声高呼。

    接着是三千唐军步卒。

    继而是数万心神为之所夺的吐谷浑人。

    随着唐军战歌,汇聚成一股洪流。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第四十二章 仁与严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秦王破阵乐》

    隆隆的鼓声,号角,余音袅袅。

    整个山谷的厮杀声,渐渐陷入沉寂。

    唐军步卒十人一伙,五十人一队,四面散开,打扫战场。

    吐谷浑人已经全部下了战马,跪伏在地上。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手提马槊,从这站在前排的一众吐谷浑酋长面前缓缓踱过。

    他的声音冷静,看在这些吐谷浑人眼里,颇有一种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之感。

    实际上,苏大为的脑海中,早已超过了这伙吐谷浑人,想起了当年征西突厥之事。

    当年征西突厥,与此次作战有相类之处。

    也是率领一支孤军翻跃大山,唐军也是人数不多。

    不过那次征召的胡人部族,战力相当可观。

    反观此次,这些吐谷浑人,着实有些令人失望。

    之前已经知道,他们不堪大用,只是没想到会拉胯到这种程度。

    本来想用打们做仆从,替唐军张张声势,打打顺风仗,谁知这些吐谷浑人的头领,连自己的部族也约束不住。

    就是追击战败的吐蕃人这么简单的事,还被对手抓到机会,设了个埋伏,打了一次反击。

    吐谷浑人里,居然还生出叛乱,自相残杀。

    苏大为久久不语,这些吐谷浑人心中越发恐惧。

    以乌延达为首,十来位部落酋长一齐向苏大为叩首乞求道:“总管,我等无能,有负总管所托,愿领责罚。”

    苏大为俯视着他们,目光越过这些酋长,看向他们身后。

    各部最精锐的那些骑士,都跪在空旷的山谷间,看上去黑鸦鸦的一片。

    还有更多人,在更远的地方,接受唐军的盘问,以及吐谷浑自己人的指认。

    将方才叛乱者,一一甄别出来。

    “总管。”

    崔器帐下副将崔弘,骑着战马,小心避过狼籍的战场,到了近前,下马行叉手礼道:“已经大致清点,死伤的吐谷浑人有三千四百余人。”

    “吐蕃人呢?”

    “吐蕃人在这山谷里,留下大约一千二百余具尸身。”

    苏大为点点头,这个数字与他心中想的差不多。

    吐蕃人之前占着绝对优势,阿史那道真被混乱的吐谷浑人所阻,未能形成有效杀伤。

    唐骑那边折了近两百骑,受伤的更多,现在完好能动的不足一半。

    这对唐军重甲精骑来说,已经是十分严重的打击。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做炮灰的吐谷浑人,死伤最为惨重。

    自相残杀、践踏,被唐骑和吐蕃人所杀。

    这再一次证明,做墙头草,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会被两边一齐收割。

    “吐蕃人伤了多少,有统计吗?”

    苏大为心中思索着,再次发问。

    “总管,阿史那将军率骑与崔将军一起去追击,现在还没有结果回报,所以……”

    “知道了。”

    苏大为暗想,亡一千余人,伤的人一般是亡者数倍,那么吐蕃人受损的至少也有二三千人。

    除去轻伤,这支吐蕃人手里,大概还有五六千可用的兵力。

    对唐军的威胁已经大为减少。

    从这处雪谷出去,距离乌海吐蕃人的防线重镇,只有不到百里距离。

    旦夕可至。

    真正的决战应该是在乌海一线。

    吐谷浑人比自己想像得更拉胯,不堪使用。

    唐军这几次大战,减员后,可用之兵也就一万出头。

    到时对上乌海的吐蕃大军,有几分胜算?

    “总管!”

    “总管呐~~”

    一片哀怨的哭号声,终于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他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的吐谷浑人,目光在那些酋长中扫过。

    之前在军帐中曾表现狗腿特质,亲吻苏大为足背的那位小酋长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壮起胆子膝行而前,伸手想要去捧苏大为的脚:“总管,我是您忠诚的鹰犬,我是总管您的犬……”

    话音未落,龙子闪电般撅起一蹄。

    这一脚,险些踹到这名叫梅里乌的酋长脸上。

    幸亏苏大为及时一拉疆绳,令龙子偏了数分。

    碗口大的蹄子擦着梅里乌的脸颊过去,发出可怕的呼啸声。

    空气里传出一声爆响。

    梅里乌整个人都呆住了。

    保持着跪立捧脚的动作,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继而是湿漉漉的。

    那是被疾风撕裂了脸庞,涌出来的血水。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伸手从腰间袋子里,抽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扔在梅里乌的脸上:“把脸擦了再说话。”

    “谢总管!谢总管!!”

    梅里乌身子一震,脸被那丝帕罩住,脑子里却是一片眩晕,幸福得像是要晕过去。

    方才这数万人求总管开恩,总管都不屑于看一眼。

    自己过来,总管不但与自己说话,还赐下一块丝帕与我擦面,这是多大的荣耀!

    梅里乌傻呵呵的乐着,感觉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用丝帕一角小心翼翼的在脸上擦拭,唯恐弄脏了主子赐下的手帕。

    苏大为的目光抬起,掠过跪在面前,惶惶不安的乌延达等部落。

    吐气开声:“我先前说过,今日只诛吐蕃人,只要吐谷浑人忠心待大唐,今天的误会,可以不追究。”

    这句话出来,前排的吐谷浑酋长们最先反应过来,身子一震,抬头时,眼中流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虽然苏大为方才在阵前曾说过此话。

    但说过,和做到,是两码事。

    现在得他亲口再次复述,至少这些部落酋长们,感到自己的头颅是安稳了,不必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乖乖,方才这位苏总管,当真是神勇,凶恶。

    一人独骑冲入吐蕃人的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唐骑跟着他都像是杀疯了一样。

    亲眼见过苏大为出手,看着吐蕃人如羊群般,被大唐天兵击碎,心中更确定了紧抱唐人大腿的念头。

    无数人在心中暗骂方才作乱的两个部落,简直不得好死。

    险些拖着大家一起陪葬。

    吐谷深人跪地的人丛中,传来阵阵议论之声,交头接耳之声。

    将方才苏大为的话传递出去。

    这阵骚动还没过去,苏大为在马上眼神微冷:“但是……不追究,不代表你们没有犯错,此次,叛乱的部族,男子全部斩杀,幼子与女,俱为官奴,你们可心服吗?”

    这声音传出,乌延达等人心中一震,喉结蠕动了一下,忙举手赞成:“总管仁慈,像这种叛徒,就依着我们草原人的规矩,也是要全部杀光的。”

    “好,再说尔等。”

    苏大为接下来一句,再次把一众部落酋长的心给提了起来。

    “按约定,诸位助我们征讨吐蕃,待战后,所有肥美的牧场,皆赐予对大唐有功的部落,但是……方才的乱子,我并没有看到你们的作用,你们甚至在给大唐添乱!”

    苏大为的声音逐渐凌厉起来:“我说过,今天的事,不追究,我乃大唐将军,言出必行,不过尔等须记住,你们的所做所为,我都看在眼里。

    谁有功,谁有过,在本总管这里,都有一本帐。

    待此战结束,能不能分到牧场,分到怎样的牧场,全要看尔等表现。

    我说的尔等可明白吗?”

    “明白!”

    “明白!”

    “总管仁义!”

    “我等心服口服!”

    一众部落酋长含泪叩首,有的甚至感动到涕泪横流。

    不管他们是真的如此想,还是影帝,苏大为的目地已经达到了。

    战前不追究兵乱的责任,是为了分化,减少唐军与吐蕃人作战的阻挠。

    战后必须兑现承诺,否则无以立信。

    有信,才能差动这些吐谷浑仆从。

    光有信,还不够,还得敲打,得立威。

    苏大为目光视往身侧。

    崔弘与军中折冲都尉、校尉官早有准备。

    一队队吐谷浑人被反绑着双手,从吐谷浑人的队列里被唐军拖了出来。

    他们被勒令向着东面跪下。

    由唐军中的武卒,处以斩刑。

    横刀出鞘,落下。

    斗大的头颅滚落。

    血水奔流,转瞬又被黑白色的大地给吸吮干净。

    好在着叛乱的部落人数并不算多。

    一共数百人。

    就当着三万余吐谷浑人,十余位部落酋长的面,全数斩首。

    宽恕他们,是仁。

    斩杀叛逆,是为严。

    没有任何道理,比血腥手段,更有说服力。

    更令人记忆深刻。

    “首恶即已服诛,尔等起来吧,一会服从唐军分配,仆从军各部必须重新整编!”

    苏大为盯着乌延达等人,和颜悦色道:“你们可有意见?”

    “没有没有!”

    “一切服从总管的军令。”

    “我等愿为总管效死力!”

    意见,哪有什么见。

    这么多人头和尸体在面前摆着呢。

    现在只要苏大为不是说立刻砍他们的脑袋,什么都可以答应。

    之前各部落苏大为的唐军只能稍微掺点沙子,但趁着此次机会,将其整编,之后,将完全处于唐军的掌控下。

    刚刚处理完这件事,陡然听到蹄声大作。

    苏大为诧异抬头。

    他以为是阿史那道真他们回来了。

    一抬头,却是入谷的方向,一支大军,正飞速赶来。

    马上骑士俱是精铁铠甲,手持长槊。

    当先一面大旗,一个唐字正迎风飞舞。

    唐军军旗?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军旗下方。

    一身明光铠的薛仁贵一脸焦急,正大声喝叱唐军骑兵,加快速度。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一把拉住一旁的崔弘道:“你快马过去,问问薛仁贵,他怎么带人进谷来了?”

    方才明明安排骑兵守住谷口。

    出了什么变故?

第四十三章 困境

    大队骑兵就地驻守,薛仁贵亲自率着亲卫骑马赶到苏大为身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传令让我进兵?”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目视薛仁贵:“我什么时候下过这种命令?”

    “没有?”

    “谁传的令,人呢?”

    苏大为向他肃然道:“如果你确实收到此令,而我又绝没有下过骑兵入谷的命令,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相同的事,之前在武威也发生过一次。

    有人假扮了李谨行,以苏定方的名义传了一封假信给苏大为,令他星夜赶去酒泉见苏定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吐蕃大将赞婆,对武威的援军发动奇袭。

    最后被薛仁贵和其余将领联手所破。

    那一场战斗,薛仁贵自己就是亲历者,自然知道事情的原委。

    先前只是关心则乱,待此时,方才醒悟,失声叫了声:“不对!”

    一边回顾左右,一边大喊:“方才那个传令的斥候呢?人在哪里?”

    左右亲卫相顾无言。

    苏大为眉头一皱:“好了,仁贵,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你我都清楚,若吐蕃人有意将你也诱入谷中,我们须提防他们还有后手。”

    说完看了一眼稍远处的骑兵阵型,心中估算道:“你带了多少人进来?六千?七千?”

    “七千骑。”

    薛仁贵道:“留了王孝杰率三千骑守住谷口,还有郭待封的人。”

    听了他这句话,苏大为心下稍宽,总算薛仁贵没有完全失智。

    谷口还有王孝杰与郭待封的人,就算吐蕃人要有动作,也有一个缓冲时间。

    心念电转间,苏大为目光向身边扫过:“安文生何在?”

    “总管,安将军与阿史那将军在追击吐蕃溃兵。”

    “派人召他们回来,我怀疑吐蕃人想……”

    话音未落,心头陡然一跳。

    仿佛有什么极可怕的事发生。

    苏大为看向薛仁贵,恰好他的目光也朝自己看过来。

    “你也感觉到了?”

    “去前方,去出口看看。”

    只用了极短的时间,苏大为与薛仁贵便取得共识。

    “我这些骑兵……”

    “带着!”

    苏大为厉声道:“若情况有变,少不得一场恶战。”

    当一件事可能变糟时,它就一定会变得更糟。

    仿佛要印证苏大为的预感,从雪谷出口的位置,隐隐传来厮杀之声。

    这山谷的构造十分奇怪。

    两头细窄,中间却宽大如葫芦肚。

    纵然拥进十余万骑,在中腹部位也不觉拥挤。

    而声音在这样的地形下,也会变得飘忽不定,十分模糊。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可以听到从出口位置传出的喊杀声,那说明,那里已经爆发了大战。

    “整队,随我来~!”

    薛仁贵向左右亲卫大声喊。

    数名亲兵得他军令,打马回头,调拨后方骑兵跟上。

    苏大为与身边崔弘等将,早已策马奔向谷口。

    乌延达与梅里乌等酋长慌忙翻身上马,一边追一边喊:“总管,需不需要我等相助?”

    “你们留一部在原地待命,带一些精锐随我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喊。

    得到他的命令,乌延达精神一振,慌忙打马回头,去调拨人手。

    跟唐军一起作战不怕,反正至今还没见唐军输过。

    怕就怕唐军根本就不屑于带着吐谷浑人,那问题就严重了。

    隆隆隆~

    千万骑战马蹄声汇聚如雷。

    伴随着烟尘与碎屑,前方蜿蜒的山路不断收窄。

    从能容数百骑展开,到只能容十余骑通过。

    骑在龙子背上,听着前方的阵阵杀声,苏大为的精神一下提到极点。

    有过,有过这种感觉。

    似曾相识。

    当年与西突厥人的一战中,自己曾带领阿史那道真等斥候营兄弟,翻跃阿尔泰山。

    在山道中,遇到突厥人的狙击。

    那时,也是同样地形险峻。

    突厥人在鹰嘴崖处设伏……

    他抬头看了看前方。

    山劈千仞,只有一线缝隙可以从山谷出去。

    这是“一线天”的地形。

    当年当日,正如今时今日。

    龙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咆哮。

    前方战马惊嘶。

    这声音令苏大为的神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一眼看到前方的情景,瞳孔微微收缩。

    阿史那道真的唐骑已经散乱,崔器的步卒阵型,长槊居然阵脚大乱。

    该死,崔器三千人阵,居然守不住山谷出口?

    苏大为的目跃过唐军阵型投向前方。

    那边的光芒,令他两眼下意识微微一眯,仿佛被某种强光所刺痛。

    此时日头向西微沉。

    大非川以北,广袤的共和切吉草原上,达延山雪峰怒起,延绵跌宕。

    一旁的东日措纳冰湖,如大地上一只最纯净的眼睛。

    冰笼霞蔚,烟气蒸腾。

    在冰层之下,隐隐透着绽蓝。

    纯净而湛蓝的天空画板上,苍鹰在飞翔,发出清越的鸣声。

    它好奇的侧过脑袋,盯着下方的雪山,看到山谷里密密麻麻的人流。

    这个异常的画面,令它稍微有些冰安。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苍鹰陡然飞低。

    一双琉璃般的眼瞳,倒映出下方的景像。

    雪谷中,穿着明晃晃铁甲的唐军想要涌出来,却受限于地形狭窄,阵型无法展开。

    在雪谷出口处,那些唐军的步卒阵型大乱。

    阵脚随时可能崩溃。

    这是因为,在他们的对面,那些高原的吐蕃人,正驱赶着牦牛、野牛等牲畜,冲击着唐军的防线。

    在这些牲畜之后,还有大量的吐蕃骑士正在集结。

    这些是弓仁的部队,先前溃散的吐蕃骑,已经被他重新聚拢起来。

    靠着那些牲畜的拖延,唐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发起有力的反击。

    反倒是被那些发狂的牦牛撞死撞翻不少兵卒。

    对上皮粗肉厚的牦牛,连唐军的长槊阵都没占到便宜。

    若是在平原上,能将部落有效展开,若是给崔器手下更多的人手,或许还有机会。

    但当下的地形,却将他限制住。

    前方的长槊兵被狂冲的牦牛不断冲撞,后面的陌刀兵被前队挤压着,无法上前相助。

    两边的山岩又堵住了路口,难以通行。

    苏大为他们带着人就算是赶过来,受地形所限,七千余唐军重骑,也无法飞跃过去。

    场面一时僵持。

    天空中的苍鹰扇动着翅膀,身形一下子拔高。

    飞到高处,它的鹰眼便看见,在那些吐蕃人身后数十里外,还有大量的烟尘腾起。

    这意味着还有大量的吐蕃军正在向这边快速移动。

    ……

    “大相派来的援兵,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大相说,请弓仁大将务必堵住出口,不得使唐军走脱一人。”

    “回报给大相,就说,弓仁在,唐军就走不了。”

    弓仁黝黑的脸庞上,充满坚毅之色。

    他的眼神凛冽,然而嘴角却在笑。

    左耳上,一只拇指大的金环,在粗糙肌肤的衬托下,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好久了,与唐军作战,真的憋屈好外了。

    总算,总算将他们引了进来。

    弓仁的脑海,回忆起当日论钦陵说过的话。

    “这伙唐军不可小视,苏大为是苏定方的兵法学生,也是大唐新一代崛起的名将,此战,不求你得胜,只求拖住他们,将他们诱入雪山绝谷,堵住出口。”

    “那里地形特殊,你应当知道,只要堵住路口,唐军决计无法走脱,到那时,便成了我们掌上之物……”

    “先饿他们几天,最后,生死便由不得他们了。”

    “断掉唐军这只手,以苏定方垂死之年,想必已无力再主持对吐谷浑一线的用兵,到时,局势将彻底倒向我们,我们在吐谷浑的地,也就牢牢占住了。”

    论钦陵那抑扬顿挫,带有独特磁性的嗓音,如潺潺泉水流入心间。

    弓仁心中此时充满了豪气。

    自己,终于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原本以为,这一仗会更艰苦,甚至在最后关头,连自己的生死,都在一念间。

    用那名唐将,还有自己身为论钦陵之子的身份,用财宝来诱使唐军深入雪谷,原本担心这一切仍不足,还准备了别的后手。

    谁知最后,唐军如此轻易就上当了。

    进入了雪谷,主动权,便掌在吐蕃人的手里。

    唯一可惜的是,未能在唐军主力到达前,先将他们那一千人吃掉。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也只是一闪念。

    只要将此时谷口守住,使唐军不能出来,待来自乌海防线的大军赶到,唐军便插翅难飞。

    这个计划,由论钦陵发起,由大相禄东赞配合。

    由禄东赞的孙子,论钦陵的儿子,吐蕃最年青一辈的大将弓仁操盘。

    到此时,方才显出峥嵘。

    从苏大为率领的唐军翻跃大非川,论钦陵得到这条情报后,便在布局。

    用草原各部吐谷浑人“投喂”给唐军。

    并在其中掺沙子,暗中混入忠于吐蕃的部落。

    得已完全掌握唐军的动态。

    在安西和河西、吐谷浑、甘州、肃州等防线,持续对唐军保持威压,甚至数次尝试冲突,以分唐军之势。

    在各防线大肆搜捕唐军渗透向吐谷浑的游骑,围点打援,以斥候对斥候。

    以游骑对游骑。

    在情报获取上,通过商队和细作,不断向唐军河西反向渗透,并以重利游说河西各国反叛大唐。

    来瓦解唐军在西域的兵势。

    同时令悉多于率军,在大非川以南蛰伏,随时准备做堵口收网。

    实际上,在唐军纵横大非川以南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悉多于的兵马,一直在距离唐军两日的距离,悄然跟随。

    先前悉多于也好,或者弓仁也罢,已经通过初战的试探,明白对唐军没有必胜的把握。

    或许能拖垮这支唐军,但却无法将其聚歼,消灭。

    论钦陵要的是彻底毁灭。

    贯彻的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之策。

    苏定方已经老了,身体也患重病。

    若是这个时候,痛失爱徒,得知唐军在大非川以北,被吐蕃全歼的消息,他还撑得住吗?

    会不会一命归西?

第四十四章 逆鳞

    聚歼这支唐军精锐,毁掉苏大为,间接击垮苏定方。

    若苏定方倒下,从名义上来说,大唐在西北的半壁便崩塌了。

    唐军不败的神化将成为历史。

    此后整个西域、河西,将在吐蕃人的掌握和引导下,掀起反唐的高峰。

    历史上,吐蕃人兵势极盛时,也正是如此。

    先倾吞吐谷浑,再诱使西域诸国和突厥人反叛大唐。

    吐蕃人趁机收渔翁之利。

    历史上安西四镇几度易手,都是吐蕃与大唐反复争夺的结果。

    在这个位面上。

    吐蕃人更加野心勃勃。

    战略眼光也更精准。

    并且吞并了天竺做后盾。

    以天竺的钱粮资源,来发动源源不断的侵唐战争。

    而此时的大唐,显然对这一点依然认识不足。

    大唐朝廷,从天皇李治而下,并没有真正把吐蕃当做同等的对手。

    李治怒的是在自己去泰山封禅前,吐蕃人吞并吐谷浑,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派苏大为率援军先锋出发,封苏定方和苏大为,为逻些道大总管,逻些道前总管。

    就是想着靠他们,一战定乾坤。

    一战,就灭掉吐蕃人的首都,将大唐的旗帜,插于逻些城城头。

    一次次胜利,早已让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不把这世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

    唐军取胜,灭敌国,乃是当然之事。

    也是必然之事。

    丝毫没有考虑,吐蕃也是大国。

    从地图上看,从吐谷浑到吐蕃,几乎占据了后世中国快一小半的版图。

    这么广袤的国土,有多少人口?

    有多少人杰,和谋臣猛将?

    吐蕃做为高原上第一次集权帝国,带甲数十万。

    控弦之士百万。

    何况高原地区,海拔一下子上去四五千米,真不是寻常唐人能受得住的。

    而这一切,全不在大唐朝廷的计算内。

    一个逻些道总管,凭着安西大都护数万镇兵。

    再加十余万援兵,以灭百济的兵力规模,便想一战灭吐蕃。

    ……

    牦牛号角声,在达延山雪谷前不断吹响。

    前方涌动的牦牛仿佛疯了一样,起伏如波浪,向着唐军步卒阵势不断冲击。

    阿史那道真手下那只残血的唐骑,早已经被这群疯牛冲溃得不成样子。

    零散的奔逃回步卒阵后。

    更多的唐骑则是被牦牛卷入,被无数牛蹄踩踏成泥。

    “顶住!都他娘的给我顶住!”

    崔器手持半人高的牛皮大盾,顶在第一线的位置。

    一边发出大吼,一边以眼角余光去看身边的情况。

    汗水如浆,不断从他的额头、两鬓流淌下来。

    全身早已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然而内衬的衣衫,还有垫衬的软皮子,再加上一身数十斤重的铁甲,活像是个大蒸笼,将全身的热量束缚在里面,密不透风。

    崔器知道此时自己的脸庞多半和熟虾差不多。

    那种难受的滋味,实在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但这种难受,他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咚!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撞中了大盾,令他的身子向后微微一晃,险些被撞翻。

    崔器大吼一声,沉腰坐马,将重心稳住,同时大吼:“陌刀队呢?后队他娘的让出通路,让出通路,让陌刀手上来!”

    “弓呢?射箭,阻断后续的敌军!”

    “打出一个阻断,让陌刀有机会上来!”

    崔器头脑已经开始眩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里充满对未知的恐惧。

    对上吐蕃人他不怕。

    对上那些胡人重甲骑,他也不怕。

    但是对这种高原上的牦牛,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到这种怪牛。

    这些牛不知吃错什么药了,居然会集中起来奔袭唐军。

    活见鬼了!

    崔器此时,脑海中想到的不是别的,居然是之前的战斗中,唐军在步卒后藏的“火牛阵”。

    用辎重转运车队里的老牛,冲击吐蕃人的时刻。

    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唐军的重甲步卒能扛重骑,能扛一切敌人,但在这群疯牛面前,仍然精疲力竭。

    轰!

    一声巨响,崔器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去。

    他眼睁睁看着,身边十余步,一名唐军重甲步卒手里的牛皮大盾,终于崩碎。

    蒙住厚木的坚韧牛皮被撕碎,木盾迸碎成无数块。

    藏身在大盾后的步卒甚至都来不及惨叫,便被一头突入阵中的牦牛一扬头,甩上了半空。

    有一个缺口,就会有第二个缺口。

    崔器心中一突,只觉得嗓子眼里冒火。

    那是急的,气的。

    长槊对这些厚牛皮的玩意很难一击致命,反而惹发他们的狂性。

    “封住,堵住缺口!”

    “后面的长槊兵,是做什么吃的!扎不穿牛皮,不会刺它们的腿吗?砍啊,砍它们的腿!”

    崔器疯了一样怒吼。

    声音咆哮如雷。

    他这也是气急的胡话,长槊能用刺,能用劈,但要如斩马刀一般,贴着地来砍腿,却未免有些不灵便。

    何况前排的唐军举盾拥族在一起,长槊要向砍牦牛的腿,非得先把前排袍泽的腿给御下来不可。

    啪喀!

    混乱中,巨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

    原本排成笔直一排的唐军阵线,早已歪七扭八,有的地方已经向后深深凹陷下去。

    崔器更是听到自己手中大盾,艰出不妙的声音。

    似乎大盾也快撑不住了。

    终于——

    轰!

    随着一声句响。

    一头比崔器还要雄壮数倍的牦牛,红着眼睛,狠狠一头撞在崔器手里的大盾上。

    盾牌瞬间炸裂。

    崔器只觉得自己一只左手突然没有了知觉,像是被巨石砸中一样。

    左臂的护腕发出惨烈的叫声。

    铁甲叶变形崩碎。

    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撞得向后跌去。

    那头畜牲也跟了上来。

    血红的双眼,喷着白气的鼻翼,还有弯曲的牛角。

    追上来,如恶狗一样追上来。

    巨大如妖魔般的牛头,向着崔器的胸膛狠狠撞来。

    “糟了!没想到要死在这里!”

    带着愤怨、不甘和遗憾,崔器感觉身体所有的力量都离自己而去。

    他闭上眼睛,随着巨力向后仰倒,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咚!

    结束了?

    停了片刻,想像中的剧痛和停滞感没有出现。

    他又有些狐疑的张开眼。

    一眼看到,方才撞自己的那头巨牛的头颅,此时正插着一支粗大的羽箭。

    这不是寻常的箭。

    整个唐军中,只有一人用此箭。

    崔器先是呆滞,接着是狂喜,奋力挣扎坐起,回头看去,一眼看到唐军步卒后队如波分浪裂般分开两边。

    苏大为骑着高大神峻的龙子,从人群中走来。

    在他身侧,薛仁贵刚刚放下手里的巨弓。

    在两人身后,还有大量的唐军骑兵。

    只恨山谷出口狭窄,军阵无法展开,骑兵也不得不拖成一字长蛇,蜿蜒前行。

    崔器眼见这副画面,又是一呆,一句话脱口而出:“总管,小心!”

    受地形所限,唐军阵形无法展开,也就无法发挥骑兵冲锋的优势。

    何况此时敌人的驱赶的牦牛已经快要冲上来了。

    步卒的防线已经开始崩溃。

    “全都散开。”

    苏大为伸手一拍龙子脖颈,似乎在它耳后某种挠了一下。

    同时向崔器做了一个手势。

    那个手势,崔器没有看懂。

    他只看到从吐蕃人那边,源源不断涌来的疯狂牦牛,犹如黑色巨浪。

    完了!

    就在此刻,龙子双眸赤红,全身鳞毛翕张,鬃毛根根炸立,向着前方,发出一声暴吼!

    昂~~

    轰轰轰~~~

    一时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后方的唐骑战马惊嘶悲鸣,一个个屈蹄跪倒在地,骨酥身软,无法站立。

    而在龙子面前的唐军步卒,也一个个吓得心跳如擂,跌倒在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首面龙子冲击的,是那些疯狂的牦牛。

    原本疯狂冲向唐军阵势的势头,像是被无形的龙吼声给拍在心脏上。

    前排的牦牛惨叫着摔倒。

    从口鼻间鲜血狂喷。

    后排的牦牛瘫软在地,垂死挣扎。

    更后方的牦牛发出惊恐的叫声,争先恐后折身奔逃,反冲向吐蕃人的军阵。

    龙有逆鳞。

    触之必死。

    “不好!”

    吐蕃人的军阵中,原本面带笑容的弓仁,整个人都懵了。

    他听到苏大为身下那丑怪巨兽的吼声。

    看到阵前掀起龙卷风一样的烟尘。

    看到自己驱赶的牦牛突然崩溃,剩下的四散奔逃。

    许多牦牛冲向了自己的军阵。

    一时间瞠目结舌。

    此前虽然数次见苏大为的坐骑,但也不以为意。

    只以为异人配异兽,不过是头长得丑点的马罢了。

    此时方知,这异兽非同小可。

    这个念头刚起,龙子的吼声如巨石投入湖水,冲击涟漪扩散至吐蕃人的军阵里。

    无数战马失蹄。

    一片惨叫声。

    阵前战马瘫倒无数。

    而牦牛已经将上来了。

    “拦住它们!”

    弓仁挣扎着勒住战马缰绳。

    身下这头马已经是少有的神骏,但听到那黑色丑马的吼声,居然也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大将勿慌!”

    在他身后,突兀的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一员穿着黑色皮甲,身高瘦长的蕃将,大步跨出。

    手中长长的铁棒向地上一顿,怒喝一声:“开!”

    刚冲到近前的一头牦牛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被此人一铁棒自下而上,狠狠抽在下巴上。

    “轰”地一声巨响,近两千斤重的牦牛,被他一棒挑飞出去。

    一路翻滚,碰撞,在牦牛中间,拖出一条长长血路。

    整个战场,唐蕃两边军阵,无数军人,都被此人神力给惊住。

    场面一时寂静。

    那蕃将解决眼前的危险,方才好整以遐,转向弓仁行礼道:“见过弓仁大将,我奉论钦陵大将令,前来相助。”

    说话间,他抬起头,向着弓仁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第四十五章 前功尽弃

    “阿桑骨!”

    弓仁惊魂未定,上下打量眼前的将领。

    此人是父亲论钦陵帐下众将之一。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居然有如此神力。

    显然,他也是“异人”。

    难怪会被父亲派到自己身边。

    论钦陵还要多问,耳边听得马蹄激响,猛地回头,一眼看到唐军方向,那位唐军总管苏大为,居然单人独骑,飞踏而来。

    这一幕,看得弓仁又是一个激灵。

    “拦住他!”

    好家伙,单人独骑,万军中斩上将首级?

    多少年没有见到这种猛将了。

    听说唐军中薛仁贵属于这种天降猛男。

    但就算是苏定方,又或者大唐的天可汗李世民冲阵,身边都是带着一支玄甲精骑,很少有这种单挑的。

    毕竟,为将,你可以勇猛。

    但身为一军之帅,这么做实在有些鲁莽。

    “大将勿慌,有末将在。”

    阿桑骨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之音。

    他身高臂长,手指放到嘴里一声唿哨,听得一旁一声战马长嘶,一头青骢马,从斜刺里飞奔而来。

    说是马,也不全对。

    这匹青骢马的额头隐隐生着一个肉瘤。

    不,也不是肉瘤,而像是一截肉角。

    这马,也算是马中的异种。

    阿桑骨铁棒在地上一顿,身子猛地飞起,正好落在马背上,迎着苏大为的龙子冲上去。

    在他身后,一声呐喊,早有十几骑跟着一起冲出。

    唐军那边,从混乱的步卒军中,听得一声怒吼,浑身浴血的阿史那道真打马冲出。

    他一身血水,衣甲俱湿,活像是从血狱中钻出的恶鬼一般。

    今天这仗,阿史那道真憋屈啊。

    先是亲眼看到赵胡儿被弓仁所杀,接着又中了吐蕃人的埋伏。

    在这谷口,又被弓仁引动牦牛冲散了骑兵。

    一日三惊,这是从所未有过的耻辱!

    突厥人无论归化大唐多久,骨子里都有草原人那种野性不驯。

    此时此刻,看着对面吐蕃大将弓仁,眼珠子早红了,跟着苏大为冲上去。

    薛仁贵大喝一声,率领亲卫跟了上来。

    不是不想第一时间跟上,而是地形限制,后部的骑兵没法一次从狭小的谷口出来。

    再则苏大为的马快。

    龙子的速度,简直如风驰电掣。

    只是呼吸间,龙子已经踏过遍地牦牛和战马尸骸,高高跃起。

    马上的苏大为,长槊一震,向着迎面而来的阿桑骨狠狠刺去。

    马槊实非苏大为所长,他也没有访过名师专门练过,但是一理通百理通,以槊为枪,不外乎拦拿扎三个动作。

    这一个扎字决,将速度与力量用到极致。

    空气中发出一声刺耳裂帛声。

    一团白雾自槊尖炸开。

    这一槊仿佛已经突破了音障。

    “中!”

    苏大为目透寒星,双手一拧一旋,借着龙子飞跃而下的力量,速度更快三分。

    青骢马的阿桑骨,一身黑色皮甲,脖颈带着一串骨珠,蜷曲的头发下,一黑黝黑的脸庞,双眸透出刀锋般的锐意。

    那支铁棒自他双手中,猛地一旋一拧,仿佛一条怪蟒自下而上弹起。

    口里同时怪叫一声:“呔!”

    叮~~~

    火星迸溅。

    一点奇异的,极具穿透力的声响,仿佛一缕钢丝狠狠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声意不断上抛,直至完全消失。

    战场中心,苏大为与阿桑骨仿佛凝固住。

    槊尖与铁棒相击之处,一团白色的气雾炸开,徐徐扩散。

    轰隆!

    炸雷般的声响,随后才冲击开。

    苏大为长槊一颤,继续下刺。

    而阿桑骨的面色大变:“三品异人!”

    这声音,他是用吐蕃语喊出,苏大为不解其意。

    但也不在乎。

    长槊突地刺下。

    阿桑骨怪叫一声,翻滚落马。

    手中的铁棒被巨力弹开。

    人还未落,胯下青骢马已经发出一声悲鸣,四蹄向下一软,跪伏在地。

    背上发出一连串的骨爆之音。

    显然是阿桑骨承受不住苏大为的巨力,连累到身下战马。

    长槊贴着阿桑骨的身体擦过。

    空气中发出一声音啸。

    那身坚韧的黑色犀牛皮甲,仿佛如薄纸般的撕开,血雾迸现。

    阿桑骨却顾不上心疼皮甲。

    抱着铁棒一连串的翻滚,远远逃开。

    他的心中惊魂未定,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品异人!

    是三品异人!!

    传说异人九品二十七境。

    从九品到四品,尚算可修。

    但是到了四品上之后,那就不是靠苦修可得。

    而是机缘、天赋、奇遇,缺一不可。

    异人前三品,是为天地人三界。

    眼前这唐军,已经达到人界!

    也就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再上一步,便是地仙之境!

    至于最高层次的天境,以阿桑骨贫乏的想像力,怎么也想不出,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别说那么远的事,就是眼前苏大为的异人境界,对他也产生碾压之势。

    他连一合都撑不住。

    更别提其他。

    “拦住他!快拦住他!”

    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阿桑骨披头散发,状如厉鬼,黝黑的脸庞上流露出极度的惊恐。

    跟着他冲上来的十几骑亲卫下意识冲上去。

    但是连阿桑骨都不是对手,更别提这些骑士。

    苏大为长槊一圈一转。

    拦、拿、扎!

    槊锋刺过,绽放起一团团血雾。

    冲在最冲的三名蕃将,瞬间坠马。

    后面的蕃将发出呐喊,一起张弓搭箭。

    弓弦一响。

    十余支箭向着苏大为与龙子密密射来。

    后方的阿史那道真厉声喊:“阿弥小心!”

    却见苏大为不慌不忙,右手斜握马槊,左手五指一张一收。

    空气中,真炁乍现。

    隐隐见到苏大为身后,有一头巨鲸在吞吐天地。

    那些箭矢射至苏大为身前,诡异的停滞。

    随着苏大为手指一弹。

    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反射回去。

    只听“噗噗”连响。

    偷放冷箭的十余骑蕃将,被反射而回的箭射中,惨叫着翻落马下。

    无主的战马在山谷前四处奔跑,一声声悲嘶回荡。

    苏大为勒住疆绳,抬头看去。

    身边马蹄声得得,阿史那道真早已冲上来,却被苏大为猛地伸手过去,拉住马辔头。

    “道真,别冲!”

    “他们杀了赵胡儿!”

    阿史那道真红着双眼:“那个吐蕃崽子杀了赵胡儿!”

    他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替胡儿报仇!”

    “我知道,我知道的。”

    苏大为沉默了片刻,松开他的疆绳,又抬手隔着马探过去,轻轻在他肩甲上拍了两下:“赵胡儿也是我的兄弟,他的仇,也是我的仇。”

    说完,长槊抬起,指向对面的吐蕃军阵:“但现在不是以怒兴兵的时候,你看……”

    阿史那道真红着眼睛,随着他的槊尖所指看过去,只见吐蕃人军容鼎盛。

    已经渐渐从方才的混乱中恢复过来。

    以弓仁为首,狼狈逃回的大将阿桑骨,还有二十多员明显是吐蕃高级将领的大汉,俱是一身华丽甲胄簇拥着弓仁。

    吐蕃队列中,前排重甲具装,层垒分明。

    后方又有无数彩旗旗幡,旌旗招展。

    各色衣甲的骑士,步卒,在后方源源不断的集结。

    “援兵?”阿史那道真吃惊道。

    这个援兵,自然不是唐军的援兵,而是吐蕃人的。

    “明白了吧,吐蕃人有备而来,除了方才被咱们击溃的部份,至少还有相当的吐蕃援军赶过来了,情形对咱们不利。”

    许多话不用掰开了讲。

    阿史那道真本身也是唐军中优秀的骑兵将领,他自然明白,唐军大部处在雪谷中,被地形拉成长长一队,根本无法展开队形。

    也就无法施展大唐无双的重甲骑冲锋。

    而敌人现在堵住了路口,又有援兵,根本不会给唐军出谷集结的机会。

    若打,不知今天要牺牲多少大唐的健儿在此。

    这处雪谷,便是绝地。

    正和阿史那道真之前的判断一样。

    “怪我,怪我不该中了敌人的激将法。”

    阿史那道真痛苦的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水溢出。

    “可是胡儿……我亲眼看到赵胡儿被他们割断喉咙,我恨啊,我好恨呐!”

    他的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放心,有我,赵胡儿的仇,一定会报。”

    “阿弥,你要做什么?”

    “先保存实力,保住我军建制,再徐图之。”

    苏大为说着,回头向后方的薛仁贵压低声音道:“传令,让骑兵不可再妄动了,时机合适,便退回去。”

    “退回去?”

    薛仁贵一惊道:“咱们好不容易打到这个局面,要是退回去,吐蕃人守住谷口,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本来好好一场大胜,可以全歼了这伙吐蕃军,甚至抓到论钦陵的儿子,吐蕃人的大将弓仁。

    看眼前那片吐蕃军中华丽的衣甲,就知此次他们有多少贵族参与征战。

    若是将这些人一锅端了。

    吐蕃人一定会元气大伤。

    对大唐来说,也是一场值得庆贺的大胜。

    但现在退回去,退回谷中,那可就一切全没了。

    “仁贵,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吐蕃人的乌海防线,离这里并不远,他们的援兵随时可能到,到那时,就不是区区几万人了……”

    薛仁贵一个激灵,这才想到,乌海那片石堡,至少有十几万吐蕃军。

    便是再派个五六万兵马来支援弓仁,也不难。

    如果唐军向眼前的吐蕃军进攻,到那时,很可能战局呈现胶着之态。

    因为唐军后续部队无法从谷中出来,说不定还会遭受极大战损。

    若这时乌海的吐蕃援军杀到。

    唐军等于是被“半渡而击”。

    那会是一场覆灭性的大败。

第四十六章 报仇

    薛仁贵立刻明白,苏大为是对的。

    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与吐蕃军交战,会倒致极恶劣结果。

    他艰难的吐字道:“我去下令……”

    理智上,他虽然明白苏大为的意见是对的。

    但情感上,仍然感到万分惋惜与不甘。

    阿史那道真同样难以接受。

    他向苏大为低吼道:“这……就这么撤回去,那赵胡儿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

    这种感觉,就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兄弟,亲人,在面前被敌人杀死。

    而且是那种惨烈侮辱的死法。

    赵胡儿是多好的一名箭手,不但被弓仁斩断了右手,还割开喉咙放血而死。

    这是侮辱。

    对突厥人来说,是“折箭之辱”。

    眼看着仇人就在对面,而却无法报仇。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阿史那道真性烈,绝不是能忍下仇恨的人,瞪着对面的弓仁,他险些将满口的牙都咬碎。

    嘴角淌血道:“我知道,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可是……我宁可死在这里,也要替赵胡儿报仇,阿弥,你让我去,不论生死,我都感激你!”

    “道真,你冷静点!”

    “赵胡儿的眼睛就在那里,他在看着我啊!”

    阿史那道真声音呜咽,指着吐蕃人的军阵大喊:“他的尸体就在那马车上,还被钉在木架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的尸体落于敌手!”

    “我来!”

    苏大为伸掌按住他的肩膀:“交给我!”

    “你……”

    “相信我!”

    苏大为沉声道:“他们队里有许多异人,你看,在那队列后,还有数人样貌古怪,那必是吐蕃人的诡异,如果一头撞上去,正中了敌人的奸计。”

    “阿弥,你是一军之主,你不能……”

    安文生从后方赶上来道:“不如让我去。”

    他这番话,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

    他与赵胡儿并不熟,但眼前阿史那道真的悲愤,苏大为的痛惜之情,都能切身感受到。

    何况苏大为乃一军之主。

    若是让苏大为去涉险,有个万一,只怕全军都会崩盘,到时谁也无法回到长安。

    但同时,安文生也深知要从万军中,抢回赵胡儿尸体的难度。

    那可能比去杀掉吐蕃人的主将更困难十倍。

    毕竟杀人容易。

    想要带着一具尸体从万军中全身而退,简直是地狱难度。

    “谁都不要再争了!”

    苏大为厉声道:“在场所有异人里,谁的修为高过我?谁的军职有我高?”

    这话一出来,安文生没话说了。

    就连薛仁贵也是无言。

    “仁贵,你过来。”

    苏大为向他招手,低声道:“你的亲卫,集合五百骑,一会……”

    阿史那道真红眼道:“我,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替赵胡儿报仇我要亲自去。”

    苏大为暗中向安文生使了个眼色。

    安文生立时从马背上悄然跃起。

    落到阿史那道真马后时,身如轻絮,点尘不惊。

    连战马都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阿史那道真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安文生在脖颈轻轻一拍,身子瘫软下去。

    “他的情绪太激动,现在冲阵只能是送死。”

    “把他送回谷里,让人照料。”

    “阿史那道真平日里笑嘻嘻没个正形,但其实内心刚烈,只怕醒来会暴跳如雷。”

    “跳就跳吧,到那时,我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苏大为这边在商议的同时,对面的吐蕃军也没闲着。

    匆忙结阵,弓箭上弦,各兵冲准备,防备着唐军的冲击。

    结果没有等来预想的冲锋,却看到唐军的骑兵缓缓后撤,一点一点的缩回谷中。

    见到这一幕,弓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暗自遗憾。

    如果这伙唐军现在冲上来,他和部下一定会承受极大的压力,会很难受。

    可一但顶住了唐军的冲锋,拖上一些时候,乌海那边的援军就到了。

    到那时,局面完全改写。

    可能不用等到数天后,在今天就能将这伙唐军聚歼过半。

    很可惜,那个苏大为,显然是猜到了后果,并没有鲁莽行事。

    遗憾的同时,弓仁又想到。

    唐军唯一的机会,便是此时冲锋,将拦路的吐蕃军给击破。

    虽然这很困难,但却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过了这个时间窗,唐军只有被围困在谷里,冻饿而死的结局。

    “可惜了!”

    弓仁下意识的说了一句。

    阿桑骨寻了一匹新马,刚好骑到弓仁身边,闻言奇怪道:“弓仁大将,你说什么可惜了?”

    “哦,我说英雄应该配以英雄的死法,这批唐军非常勇猛,可惜最后不能死在战场上。”

    阿桑骨听了就笑了:“我常听论钦陵大将说过,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你的英雄我的仇人,能让他们死,不论是哪种方法,我们都会成为吐蕃人的英雄。”

    弓仁摇了摇头,耳上的金环随之晃动。

    “是‘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说完,他笑了起来:“不过你说得对,能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伙唐人,我们就是英雄!”

    阿桑骨在马上,扭头看向唐军方向,脸上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那名唐将,当真厉害,太危险了,幸好他也是血肉之躯,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会活活饿死。到那时,唐军里应该再没有这般有威胁的异人。”

    弓仁道:“唐军看来是打算撤回谷里。”

    “应该是要撤了。”

    “去把那具尸体拿来。”

    弓仁的话,令阿桑骨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

    弓仁指的是那名唐军细作的尸身。

    “大将,人已经死了,要尸身做什么?”

    “去拿来。”

    弓仁仰起脸庞,看着渐渐西斜的阳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不能叫这伙唐人那么轻松的退回去,我再激他们一下。”

    “呃,万一他们激怒了……”

    “那就更好,咱们再粘着他们打一会,我们的地势阵型可以展开,只要提防唐军里的异人冲阵,便不怕。”

    弓仁喃喃说着,伸手无意识摸到腰畔的腰刀上。

    那是论钦陵赐给他的刀:“如果敌人想做什么,绝不能让他们轻松得到,这是阿爸教我的。”

    这话,令阿桑骨沉默了一下,他点点头:“是。”

    数百步外,唐军从雪谷中涌出的骑兵,正按着秩序,逐步收拢回谷。

    看来唐将苏大为,无意在这种劣势地形下与吐蕃人再缠斗下去。

    弓仁心里却还有另一个想法。

    这个时候,悉多于的军队,应该已经赶到了另一端的谷口。

    但是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堵住,还是未知之数。

    自己必须在这里多拖住唐军一阵,免得唐军反应过来,从绝谷另一端逃走。

    这边多拖一分,唐军生还的可能便更小一分。

    时间,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

    唐军生存的机会,与双方的反应时间成正比。

    谁能更快做出正确反应,谁就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隆隆隆~~

    先前的马车,自吐蕃军阵后方被推了上来。

    弓仁眼睛一亮,从马背上轻松的跃过去,一脚跨上马车,向着正在收缩的唐军放声喊道:“这边~~”

    山谷前天地一片白茫,弓仁那带着口音的唐音在谷间回荡。

    “这具尸体,好像是你们那位将军的兄弟,真的不要了吗?”

    弓仁左右看了看,伸手拔下一支钉在车上的羽箭,用箭头对着赵胡儿的尸体比划道:“若是唐人不要了,那我便在他脸上身上刺几个字,就说这是一个傻子,白白为大唐死了,唐人却不要他了,他的兄弟也不要他了!”

    他每一个字,都是气沉丹田,用尽了全部力气吼出来。

    声音尖锐刺耳,却也远远传开。

    片刻之后,唐军队列中发生一阵骚动。

    正回头督促骑兵退回山谷的薛仁贵闻言大怒。

    他在照夜狮子的背上立起,厉声道:“大胆!你敢侮辱英雄的尸体!”

    无论按哪一族的习俗,人死之后,去刺字戳尸,都是大不敬,都是极大的羞辱。

    弓仁指挥着吐蕃阵前的将领,一起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以为你们唐人都是无胆鼠类,还有英雄吗?如果真是英雄你们会不管?你们都不在意,又装什么好人。”

    他接过阿桑骨默默递来的弯刀,唰地一刀,砍在赵胡儿的胸膛上。

    噗!

    惨白的皮肉翻卷,不见一丝血渍出来。

    赵胡儿身上的血,早就流干了。

    他被钉在木架上,毫无生气,仿佛是一个可怜的破布娃娃。

    赤着的胸膛上,胸前的狼头刺青,被方才一刀劈为两半。

    扭曲的图案,犹如破成两半的心脏。

    “天杀的吐蕃人!”

    “贼你妈,有什么冲我们来!”

    “替赵胡儿报仇!”

    唐军将要退回谷中的骑兵余部中,突然发生一阵骚动。

    有十几骑唐骑居然从队中脱队而出。

    向着吐蕃人冲去。

    要知唐军军法森严。

    这种莽撞的行动,就算能活着回来,也将面临严厉的军法。

    轻则丢官去职。

    重则是斩首送命。

    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

    只因为,这十几人,都是归化的突厥骑。

    更准确的说,他们都是阿史那道真的突厥族部将。

    曾与赵胡儿一起出生入死,结下深厚的友谊。

    赵胡儿为人爽朗大方。

    为兄弟两胁插刀。

    平时有危险总是自己先上,有好处总不忘分兄弟一份。

    但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尸体居然遭到吐蕃人如此侮辱。

    热血,冲破了军法。

    愤怒,掩过了对死亡的畏惧。

    这十几骑突厥骑,平日里都受过赵胡儿恩惠。

    就算是死,他们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要为赵胡儿报仇而死。

第四十七章 侮辱

    “你们回来!”

    薛仁贵在马上怒吼。

    又急又恼。

    苏大为低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吐蕃人。

    “不等了,就是现在!”

    “文生你安排后续撤军,仁贵你带亲卫随我冲一阵。”

    龙子一声咆哮,迈开四蹄,撒着欢般的奔出。

    四周的景物疯狂后掠。

    薛仁贵急道:“等我!”

    他猛夹马腹,一瞬间将战马催到狂奔之态,紧追苏大为而去。

    他一动,在他身后聚拢的五百余骑精锐唐骑,也随之而动。

    数百骑跨过狼籍的战场,如同一支利箭,向着吐蕃军前方,弓仁所在之处,狂飙突进。

    “大将!”

    阿桑骨大叫一声:“真的来了!”

    “来得太好了!”

    弓仁哈哈大笑着。

    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得意,隐隐还有一种计谋得逞的快感。

    唐军大将,未来的将星,结果也不出自己所料。

    被自己的计谋所调动。

    让他怎么做,都是自己说了算。

    这快感,令弓仁的眼睛微微眯起。

    嘴角带着快意笑容,心中有一切皆在掌握的兴奋感。

    他的刀在手,向着木架上的赵胡儿又砍了两刀,砍得碎骨崩飞。

    一边砍,一边向着迎面扑上来,仿佛疯了一样的唐骑挑衅大叫道:“来吧来吧,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把这位英雄接回去!还是让他,被我砍成碎肉喂獒!我们吐蕃的獒,最喜欢吃敌人的肉!”

    “杀!”

    人在龙子背上,苏大为额头青筋浮现。

    他不怒吗?

    他怎能不怒!

    但他没忘自己的身份,一直在告诫自己,为将不可因怒而兴兵。

    不可中敌人的奸计。

    但这特么孙子太会拉仇恨了。

    就连苏大为此时也已按捺不住。

    忍无可忍,就去特么的!

    “杀敌!报仇!!”

    伴随着苏大为的吼声,龙子一个纵跃,如腾云驾雾般,跨过十余丈的距离,一头撞向吐蕃军阵。

    在他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薛仁贵等唐军同时仰天抛出箭雨,一齐发出震天怒吼:“杀敌,报仇!!”

    “大将,退回阵中!”

    阿桑骨厉声喝道。

    他猛夹马腹,举着铁棒,硬着头皮冲上去。

    在他身后,吐蕃人占着地形之利,早已将重甲骑结成一个方阵,犹如蜷起的刺猬。

    吐谷浑战马在低嘶,从鼻翼里喷着白气。

    前蹄不安的刨着地面。

    似乎主人不安的情绪正在传染它们。

    “来了!”

    阿桑骨怪叫一声,当先冲出,手中铁棒飞舞,将地上数肯牦牛和战马、战士尸骸挑起,砸向苏大为。

    牦牛之重,何止千斤。

    在阿桑骨的铁棒下,却轻若灯草。

    真不敢想像,他那一棒,究竟有多可怕的力量。

    然而,苏大为更可怕。

    手中长槊发出恐怖的音啸声。

    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空气中划出弯曲的弧形残影。

    几乎让人误以为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条龙,而非马槊。

    残影飞舞。

    巨大的牦牛、战马,俱被长槊轻轻拍开。

    举重若轻。

    苏大为早已入化境。

    一支马槊在手,哪怕无招无式,也是天下间最可怕的神兵利器。

    龙子四蹄踏动,如缩地成寸般,陡然出现在阿桑骨身侧。

    此时此刻,阿桑骨刚刚挑飞数头牦牛尸骸,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

    一种惊悸的本能,令他怪叫一声,猛地自马背跃起。

    耳听得“嘶啦”一声怪响。

    身下的战马,诡异的分成两截,上半身甩向数十步外。

    下半截飞入吐蕃军阵中。

    那些热腾腾的内脏肚肠和马血,浇了吐蕃人满身满脸。

    不少吐蕃骑士平日里也亲自杀牛宰羊。

    战场上也见惯了生死。

    但还从未有过被马身上的零件,当场塞入嘴里的经历。

    措不及防下,许多未及拉下头盔挡板的吐蕃骑将,嘴里灌了一大口腥热的马血。

    还有一些不知明的碎块。

    巨大的冲力之下,这些零碎玩意全都咕嘟一声咽下去。

    不少人当场便吐了。

    阿桑骨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撑过下一击。

    能不能从这可怕的唐军异人手里,逃得一命。

    他的口里爆喝一声,像是念起某种梵文秘咒。

    脖子上的骨珠一齐发出亮芒。

    雪白的亮芒注入手里的铁棒,那铁棒隐隐发出金色毫光。

    迎空一摆,似是涨大了几分。

    向着苏大为身下的龙子砸去。

    对上苏大为,他没什么信心。

    但是打他骑的这黑色怪马,他还有几分把握。

    可惜,这一棒还没击中龙子,便被苏大为马槊后发先至,在空中拦住。

    喀嚓!

    一声脆响。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自己手里的马槊,也是从武库里寻来的上好兵器。

    经名匠所制。

    没想到居然没能承受住这吐蕃异人的巨力。

    槊与棒交击的瞬间,马槊被震断了。

    阿桑骨大喜过望。

    铁棒一个盘旋,空气里发出一声怪响。

    如怪蟒一般,向着苏大为劈头盖脸砸去。

    空间,随着他这一棒,凹陷扭曲。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知错位。

    苏大为眉头微皱,手中凌空一抓,在阿桑骨双眼外突之际,一柄像是沙门法器的器物,自他手中突然幻化变长,同样化为一根铁棒。

    降魔杵!

    或者说,天之丛云!

    与阿桑骨铁棒相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余音袅袅。

    方圆十丈之内,所有的战马和人,都发出惨叫声。

    被这声音波,刺得口鼻喷血。

    阿桑骨身不由己,向后连二十余步,最后是被后方的将士接住,方才稳定脚步。

    在他身后的那些吐蕃亲卫,纷纷惨叫着,被阿桑骨身上传来的巨力,撞折双臂,向后抛跌开去。

    阿桑骨手里的铁棒赫然变成了拐棍。

    从撞击处,弯折了三十度。

    阿桑骨吞咽着口水,用这“拐棍”拄地,一边气喘如牛,一边浑身颤抖。

    也不知是气还是怕。

    他一双眼睛血丝满布,恶狠狠的瞪着苏大为。

    苏大为却没急着追上来,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铁棒,问了一句令阿桑骨费解的话。

    “你与行者是什么关系?”

    “?”

    阿桑骨双眼眯起,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苏大为改口道:“你认识石磐陀?”

    阿桑骨眼珠乱转,仍不说话。

    苏大为猛一抬头,发现弓仁的旗帜连同车驾正在向后方撤去。

    而吐蕃人的骑兵,正向洪水般涌来。

    哪怕他是三品异人。

    要将数千重骑杀完,自己也差不多元力枯竭。

    如果再加上吐蕃人中的诡异和异人。

    那更是毫无胜算。

    战机稍纵即逝。

    苏大为暴喝一声:“不想死就闪开!”

    手中铁棒一舞,瞬时化作五道残影,左右一抡。

    五郎八卦棍。

    涌上近前的数名吐蕃重骑,被他铁棒击碎胸甲,惨叫着飞出。

    苏大为一夹龙子肚腹,厉喝向前。

    阿桑骨缩了缩脖子,猛一跺脚,悄然缩回军阵中,跟着弓仁向后撤去。

    疯子!

    竟想用一个人,挑战数万吐蕃精锐?

    真以为自己到达人境便无敌了不成?

    一会派异人组那些人,轮番出战,磨也将他磨死。

    还有那些诡异。

    该死的诡异。

    不是约好了来助阵吗?

    那位星君……

    居然言而无信?

    阿桑骨心中含恨想着。

    苏大为手里铁棒出蛟龙出水,翻滚跌宕,大杀四方。

    身边数丈之内,无一合之将。

    凡是接近这个距离,俱被他一棒打死。

    骨断筋折。

    他一人,便击杀上百骑。

    薛仁贵也率着五百唐骑冲上来。

    五百精骑左冲右突,稍沾即走。

    薛仁贵手中霹雳弦惊,出弓如闪电。

    每一箭,必射杀一名吐蕃将领。

    杀得吐蕃人心胆俱裂。

    但弓仁大旗已经撤到军阵后方压阵。

    有他在,吐蕃军阵始终不散。

    苏大为与薛仁贵左右冲突,轮战了近一个时辰。

    终究无法靠着这点人手,将数万大军杀透。

    几次要冲入阵中,但是顾忌着被合围,又不得不撤了出来。

    薛仁贵仰天长叹,愤愤不平骂道:“贼老天,假使我手里有两千骑,吐蕃人再多,也给他凿穿!”

    “不对!”

    苏大为激战半日,身上已经是血渍满布。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也是血点斑斑。

    此时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

    “什么不对?”

    “西边,有大股敌人接近。”

    薛仁贵忙向西边看去。

    只见夕阳落下的方向,突兀的掀起一股烟尘。

    大片野鸟疯狂飞蹿上半空。

    大军!

    吐蕃人的援兵来了!

    是乌海的吐蕃精锐。

    这一瞬间,无论是苏大为还是薛仁贵,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战机已失。

    身在军阵后方的弓仁听到动静,在马车上激动的跳了起来。

    成了!

    自己的计策又成功了!

    只要拖住这大唐总管苏大为。

    将他阵斩或者活捉,这份功劳,甚至不亚于歼灭那几万唐军。

    对大唐在河西威望,将造成巨大打击。

    苏大为此人,征过西突厥,活捉过沙钵罗可汗。

    征过百济、平过倭国。

    还和大唐的李勣一起将高句丽灭国。

    如此将星,要是死在这里,等于是替未来吐蕃,去一心腹大患。

    阿爸,一定会以为我荣!

    弓仁发出亢奋的尖笑声。

    手里的弯刀挥舞着,随手劈在一旁的赵胡儿尸身上。

    “来啊来啊!大唐不是很厉害吗?这唐人英雄,在我刀下就如猪犬一般,我要将他的头颅砍下来,亲手制成酒器,不,制成夜壶,你能拿我如何?”

    嗬嗬大笑声中,果然一刀斩向赵胡儿的脖颈。

    可惜歪了一点,一刀斩在尸体低垂的头颅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叮!

第四十八章 那一箭

    “赵胡儿!”

    “该死!该死!!”

    薛仁贵一张脸变得铁青。

    暴跳如雷。

    先前冲出来的十几骑突厥骑,俱已没在军阵中。

    自己带来的五百骑,也已经折损百人之多。

    但是数万军阵相隔,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吐蕃人侮辱赵胡儿的尸体。

    不,这不是侮辱赵胡儿,而是打所有大唐将士的脸!

    是踩着所有唐军将士的脸,一脚,又一脚。

    薛仁贵双手颤抖,险把银牙咬碎。

    “阿弥,你守着骑兵,我去冲他一阵!”

    苏大为一棒将冲来的吐蕃兵击飞,厉声道:“不要去!”

    薛仁贵挂起神弓,手持马槊仰天长啸:“昔年在辽东战场,我突入阵中,杀敌斩将,今日,难道还不如当日吗?”

    雪白的披风一下抖得笔直。

    身下雪白战马是照夜狮子死后,又寻来的一头,虽然名字一样,但并不如以前的照夜狮子那样通灵。

    可此刻,它仿佛也感受到了薛仁贵的战意,发出长嘶声。

    白马银枪,昔年在辽东战场拚死冲杀,震惊全军的绝世猛将,似乎又回来了。

    “仁贵我问你。”

    苏大为铁棒一旋,身边十余丈内,早已没有敢冲上来的敌军。

    只留下一片断体残肢。

    “如果从这个位置射箭,能射到敌人军阵后吗?”

    “这……”

    薛仁贵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军阵怕不有数里之地,若是平时也许我还行,但是杀了这一阵,放了数十箭,我现在双臂酸麻,只怕开不满这张弓。”

    “给我。”

    “什么?”

    “把弓给我。”

    苏大为在龙子背上,向他伸手道:“再给我一支箭。”

    “你要做甚?”

    薛仁贵嘴里在问,但还是解下背上巨弓,交到苏大为手里。

    这弓,本就是当年他找苏大为“借”的。

    这些年苏大为也没要,他也就一直留用。

    苏大为莫非现在要讨回去?

    “我也不知能不能射那么远,试一试吧。”

    苏大为向薛仁贵伸手取箭。

    薛仁贵吃了一惊:“你……你要射吐蕃大将?”

    “试一试,放过他我不甘心,对赵胡儿也没法交代。”

    苏大为试了试手里的弓,把薛仁贵递过来的特制铁箭插入箭袋。

    “现在说要杀透敌阵,去取他的人头,夺回赵胡儿尸体,也办不到。”

    苏大为闭上双眼,定了定心神。

    “这一箭,请天地诸神都借力量与我,让我为赵胡儿报仇。”

    “你不是不信神佛?”

    苏大为看了一眼薛仁贵,却不答话。

    “替我掠阵!”

    一言喝出,他的双眼越过千军万马,牢牢锁定吐蕃军阵后方的弓仁。

    在这一瞬间,弓仁心里闪过一抹警兆,就像是被天敌盯住了一样。

    他吃力的将弯刀从深嵌入尸体骨骼中拔出,抬头看去。

    视线越过眼前的千军万马,仿佛宿命所归一样,一眼便看到,在那数百唐骑中,站在最前面的苏大为。

    那一身明光铠实在太过耀眼。

    而苏大为手里的巨大弓箭,更是引人瞩目。

    整个战场极为混乱,却奇异的在这一瞬,仿佛安静下来。

    听不见嘈杂的喧闹,听不见战马的嘶鸣和蹄声。

    也听不见兵器碰撞之声。

    无数兵卒的嘴唇在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

    而这一切,弓仁都听不见。

    好像在看一出无声的哑剧。

    然后他便笑了。

    普通的弓箭射百步,便失了准头。

    厉害的弓手可以射到二百步。

    最顶尖的射雕手,据说可以射到三百步。

    但那已经是人力的极致。

    唐军中,那位白马白袍的大将,之前执这把巨弓,倒是射程惊人。

    大约有个四五百步。

    也就是里许的距离。

    那已经是十分吓人的神力了。

    可现在,弓仁藏身于数万吐蕃军阵之中。

    数万人是个什么概念?

    全展开可以蔓延十几里。

    就算现在缩成密集的阵势,也有近十里方圆。

    弓仁大致能推测出,自己与苏大为的距离。

    绝对是超过了千步。

    也就是相距数里。

    就这个距离,哪怕自己站着一动不动,让他射,箭都未必能射到这么远。

    若这样还能射中,那都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阶非天神下凡,何人能射这么远?

    若还能射中,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更何况,千万军马中,人头蹿头,人喊马嘶,一刻不停的动着。

    这一箭射来,要能避开前面上万兵卒,准确的击中西瓜大小一个区域。

    这绝不可能!

    弓仁嘴角挑起笑意。

    他自己本身便是善射之人。

    虽然被苏大为那种凌厉的目光盯住十分不舒服。

    但理智告诉他,根本不用担心。

    他甚至还故意站起身,挥舞弯刀,耀武扬威。

    同时也是近一步挑衅。

    “来啊!你有本事射出千步远?这么远有本事射中我的话,那便是我的命,来吧,射啊!让所有人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着,弯刀向着身边木架上的赵胡儿又是一刀划去。

    “我便是侮辱你们唐人的英雄又如何?”

    “我就是戳他的尸体又如何?”

    “你能射到我吗?有本事,你便单人独骑冲上来啊,来啊!”

    弓仁发出尖利的笑声。

    虽然在笑,但他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的精神在高度集中。

    戴着金环的耳朵微微耸动。

    听到了。

    听到了奔雷般的蹄声。

    所有的声音如潮水般的涌来。

    弓仁回头看了一眼。

    在自己军阵尽头,来自乌海的吐蕃援军已经到了。

    领头的是大相禄东赞手下爱将,名叫折颜,也是一名擅扑戏,擅射雕的强人。

    在军中素有威望。

    由他率领的超过五万吐蕃铁骑,自乌海防线,急行了两日终于赶到了约定的战场。

    这也意味着,大唐这支军队,最后的生机已绝。

    路途更远的乌海援军都到了,那么,在附近的悉多于所率的三万余人,一定也已经到了。

    弓仁心中高兴的想着。

    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完美的实现了阿爸论钦陵和爷爷禄东赞的战略目标。

    拖住了唐军,以本部和援军将他们堵死在雪山绝谷之中。

    悉多于的大军,堵住了另一边出口。

    雪山壁立千仞,绝不可能徒手攀爬。

    堵住这两个出口,唐军只有等死这一个结果。

    “赢了!”

    弓仁高举起弯刀,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刀芒上,宛如新月。

    “丰饶佛祖保佑!”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霹雳声响。

    仿佛一记惊雷。

    弓仁错愕的转头,眼角看到一抹刺眼的亮芒,有如流星般,划过军阵,奔向自己。

    龙子腾空跃起,翩若惊龙。

    黑色的龙子四蹄生风,脚下腾起白色雾气,看上去仿佛踏空飞行一般。

    苏大为正是随着龙子跃起到最高顶时,开弓如满月。

    手里的箭随着弓弦拉到极致,“崩”地一声射出。

    口中一声爆喝:“中!”

    咻!

    空气被大箭划破,发出凄厉的气啸音。

    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向下坠落。

    这一幕,似曾相识。

    苏大为恍然记起,昔年在巴颜喀拉山,被吐蕃军团团围住雪峰,自己在悬崖峭壁上,也曾向着吐蕃军旗射出一箭。

    那一箭的轨迹,正如今时今日,如此时此刻。

    遥想昔年昔日。

    对比今时今日。

    有一种奇妙的宿命之感。

    龙子力尽,从空中落下。

    双踏击打着坚硬的石面,碎石迸裂。

    一些碎石溅起,撞击在苏大为的衣甲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苏大为却不为所动,双眼追着那支箭,不断向前飞去。

    这一瞬间,薛仁贵、数百唐骑,乃至战场上数万吐蕃军,还有未及时撤回谷中的吐谷浑仆从。

    更有从远处奔赴赶来的吐蕃援军,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被这支巨箭所吸引。

    数里的距离,箭就算飞过去,也要数息时间。

    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一片死寂之中,所有人看着那支巨箭越过吐蕃人的头顶,向着弓仁猛地一闪。

    “弓仁大将!”

    附近的阿桑骨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弓仁疯狂大叫:“不可能……”

    呯!

    箭光一闪。

    弓仁的身体蓦地定格。

    这一箭落下,恰好从他眉心射入。

    巨大的冲击力,令他整个头颅,连同上半身一起炸裂,掀飞。

    而他剩余的部分,自胸以下,诡异的还站立在原地。

    甚至执刀的右手,还保持着举刀的姿态。

    过了片刻,他的半身,才向后笔直倒下。

    咚!

    这一声响,像是丧钟般,吓得附近所有的蕃军一个激灵。

    “弓仁大将……”

    “大将死了!他被那唐人一箭射死了!”

    惨叫悲泣声中,代表弓仁的将旗徐徐飘落。

    吐蕃军阵顿时大乱。

    在战阵中,被敌人一箭射死大将,射落将旗,乃是从未有过之事。

    更何况这一箭,诡异到可怕。

    吐蕃军阵的心,仿佛随着这一箭土崩瓦解。

    之前数次被唐军击败,连同这一次,一齐化作了可怕的梦靥。

    吐谷浑人在一旁,呆愣了半晌,才在乌延达和梅里乌等部落酋长的带头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将军神箭!”

    “总管乃天神下凡!”

    “若非天神,何人能射出这样一箭!”

    “大唐万胜!大唐万胜!!”

    山崩海啸的呼声里,吐蕃军不战自溃。

第四十九章 回家

    有的吐蕃人想冲上来为弓仁报仇,有的转身奔逃。

    有的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数万人的军阵,被恐慌袭卷。

    失败的念头,如同瘟疫飞速传播。

    在数里之外,刚刚赶至的援军大将折颜,一边随马上下颠簸,一边目瞪口呆看着前方的吐蕃军陷入崩溃。

    他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只见前方光芒一闪,蕃军的雪山狮子旗坠落。

    军阵中大放悲声。

    出了什么事了,莫非……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薛仁贵策马奔到苏大为身边,难掩心中的震惊。

    这宝弓,在自己手里也屡立奇功。

    当年九姓铁勒叛唐,自己曾在阵前,以此弓接连射杀三员铁勒大将,以致铁勒人士气崩溃,唐军趁机进兵,大获全胜。

    在军中,后来还依此传出一段歌,叫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那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就了。

    但与今日苏大为的箭相比,却又显得黯然失色。

    “阿弥,你怎么能射这么远?”

    薛仁贵向着苏大为急问。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看到苏大为的侧面。

    他的眼睛仍牢牢盯住吐蕃人的军阵,神情平静,眼神里透出灼热的光芒。

    “这些年,我的箭术没落下,一直在提升,最早这弓箭,还是向阿史那道真和赵胡儿请教的,今天以赵胡儿所传的箭术要决替他报仇,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不是问你这个准头,我是问,如何能射这么远?”

    薛仁贵急道:“我自己试过无数回,最多射到你一半远,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因为这把弓……”

    苏大为将手里的巨弓递还给薛仁贵:“它并非寻常的弓,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炁附在弓身,对它的威力,有着增幅的效果。”

    “元炁?”

    “就是……”

    苏大为欲言又止,摇头道:“总之这弓上还有许多秘密,留待日后再研究吧。”

    “你要做什么?”

    薛仁贵见他夹了夹马腹,居然向着吐蕃的军阵小跑接近,不由失声问。

    “仁贵,战机到了,你若不怕,便随我来。”

    “你要做什么?”

    薛仁贵下意识问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

    现在吐蕃军阵已乱,建制混乱,确实是战机。

    当年自己射杀三员铁勒大将,都令铁勒大败。

    何况如今,苏大为一箭射死了吐蕃人的大将。

    眼前数万吐蕃大军,正自群龙无首的时候。

    而后方赶来的援军,要真正到达,只怕还需要一会。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给唐军的突击创造一个难得的时间窗口。

    薛仁贵心念电转。

    苏大为早已催动龙子,手中降魔杵化作马槊,向着混乱的吐蕃军冲去。

    “疯子!阿弥疯了。”

    薛仁贵喃喃说了一句。

    从他黑瘦的面庞上,两眼亮起慑人的精芒,忽然哈哈大笑道:“我恰巧也是一样的疯子!”

    “诸君,可还有力气吗?”

    他一手勒马,一手持槊,向身后数百骑大声喝问。

    “有!”

    “愿随将军冲阵!”

    “好!”

    薛仁贵一声爆喝:“我们随总管,杀透这些吐蕃人!”

    “杀!!”

    战马长嘶。

    仅剩的四百余骑唐骑,随着薛仁贵,随着苏大为,向吐蕃军冲去。

    战马狂啸奔腾。

    四蹄飞踏。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倒转。

    如同光阴。

    这一次,包括薛仁贵在内,所有的唐骑都感觉十分轻松,仿佛热刀插入牛油,毫无阻碍。

    这一方面是吐蕃人军心大乱,自相践踏。

    更因为,在他们前面,有苏大为这位绝世猛将。

    一直以来,苏大为在军中,很少单独冲阵,也很抛下大军,做这种莽撞的事。

    但这一次,他却爆发出比薛仁贵更霸道,更不讲礼的打法。

    以自己为箭锋,狂飙猛突。

    手中马槊爆开万点梨花。

    所过之处,吐蕃军一片人仰马翻。

    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敌人,皆被一槊戳穿咽喉。

    身下的龙子,更是咆哮如雷。

    蛮不讲理。

    一双铁蹄踹出,前方的吐蕃兵卒连人带马都被踹飞出去。

    苏大为一声大喝,手中长槊轮圆,仿佛铁棒一般,左右开弓,横扫千军。

    轰隆巨响声中。

    身边一圈吐蕃兵早被狠狠击飞。

    巨大的战马和兵卒,在半空中已是骨碎筋折,死得不能再死了。

    苏大为的前方,再没有成建制的敌人。

    整个战场都乱成了一锅粥。

    他纵马疾掠。

    数里的军阵,被他生生杀透。

    这一路闯过来,杀大小将领数十员,兵卒数百。

    居然无一合之敌。

    眼见前方那驾马车在望。

    马车上钉着木架,赵胡儿伤痕累累的尸体仍钉在木架上。

    说来弓仁之前想要斩掉赵胡儿的脑袋。

    结果反倒是自己的脑袋被苏大为一箭爆头,落个尸首不全。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薛仁贵与数百唐骑紧追在苏大为身后,眼见他便要夺回赵胡儿的尸身,一时热血沸腾。

    “总管万胜!万胜!!”

    苏大为早已奔至车旁,长槊一扫,将木柱扫断,左臂轻舒,将赵胡儿身子一托。

    那冰冷僵硬失去生机的感觉,令他心中一颤。

    最亲密的战友,兄弟,现在我带你回家!

    他此时心中悲恸,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轻轻一带,刚要将赵胡儿带到龙子背上,便在此刻,一串骨珠映入眼里。

    那黑瘦蕃将,不知何时悄悄潜至近前。

    趁着苏大为左手抓着赵胡儿,身手不便之际,突然一跃而起,双手举着弯折的铁棒,对着苏大为当头拍下。

    口中同时厉喝:“杀了你!杀了你替弓仁报仇!”

    该死的,弓仁可是论钦陵大将的儿子,是大相禄东赞的孙子。

    今日居然眼睁睁看着他被这唐将射杀,死状惨烈。

    这要如何向论钦陵大将和禄东赞大相交代?

    他熟悉论钦陵的习性,心知就这么回去,自己绝对会被袅首。

    心一横,竟是拚死也要偷袭击杀苏大为。

    薛仁贵等唐骑还未赶到,眼见这一幕,一齐发出惊叫:“总管小心!”

    “死!”

    铁棒呼啸而下。

    苏大为猛一抬头,眼中隐现血红光芒。

    右手一拧,手里马槊如怪蟒一般蹿起。

    叮!

    一声刺人耳膜的音啸。

    马槊与铁棒一碰,瞬息将铁棒拍断。

    阿桑骨手中一空,还保持着双手下劈的动作。

    只觉杀机扑面。

    他大骇之下,身子猛向后一仰。

    凄厉的风啸,从鼻尖擦过,带起一蓬血雾。

    虽然侥幸躲过被长槊爆头的危险,但一只突起的鼻子仍被风压削开。

    还没等他慘叫出声,龙子早飞起一蹄,正中胸口。

    轰~

    阿桑骨仿佛炮弹般射出。

    沿路不知撞了多少吐蕃兵卒和战马。

    一片血肉模糊。

    苏大为冷冷的看了一眼,左手一圈,终于将赵胡儿轻轻放置在龙子背上。

    “赵胡儿,我带你回家。”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

    混乱的吐蕃军溃兵,阻挡住了新来的援兵。‘

    那员吐蕃大将,终于看清了情况。

    两眼血红,表情狰狞的发出怒吼。

    仿佛受伤的野兽,透着一股疯狂和绝望。

    但无论他多愤怒,也没法一瞬间冲过来与苏大为较量。

    吐蕃人的溃兵反成了援兵的阻碍。

    苏大为迎着此人目光,冷哼一声,夹了下马腹。

    龙子与他心意相通,甩了甩头,转身向着来路小跑而回。

    薛仁贵等唐骑此时方才赶至。

    “这就回去了?”

    “不回去,还要杀散那批吐蕃援军吗?”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把赵胡儿带回去,这是我答应道真的事,我现在办到了。”

    薛仁贵与众唐骑目送着苏大为的背影,心中一时涌起复杂的情绪。

    若以普通士卒来看,苏大为不惜千金之躯犯险。

    为了抢回袍泽的尸身,他以总管的身份,居然亲冒矢石,率先冲入吐蕃军阵。

    而且在万军之中,居然一箭射杀敌人大将。

    又是这么远的距离。

    简直天神一般的人物。

    望着苏大为的背影,普通的唐卒眼中,已掩盖不住崇敬之情。

    薛仁贵却是长叹。

    阿弥什么都好,甚至具备做名将的一切条件。

    但他有时候太过感性。

    须知慈不掌兵。

    若内心太仁善,舍不得牺牲,那如何能攀上最巅峰,尝一尝名将的滋味?

    心中虽然感概,但薛仁贵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苏大为更有情义,也更让他敬佩。

    “走吧,咱们也回去。”

    薛仁贵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拚命冲开溃兵的那些吐蕃援兵,长槊在地上挑了挑:“把他也带回去。”

    当折颜率着援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冲开了那些溃兵,来到方才的战场。

    看到的,只有一辆染血的马车。

    车前的马儿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车夫也不见了。

    只有一些暗红近黑的血渍,留在上面。

    折颜跳下马,噗的跪在地上。

    他伸出粗砺的大手,颤抖着捧起一面旗。

    这是弓仁的将旗。

    只有噶尔家族的直系血脉,才能配得上这雪山狮子旗。

    在大旗上,沾着黑白色的血浆。

    折颜身子抖了一下,瞳孔猛地放大。

    他看到,军旗掀起后,在旗下一片破碎的骨片和血浆。

    里面还有许多模糊的碎片。

    其中,有半只耳朵,上面还戴有一枚金环。

    折颜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

    “弓仁,弓仁……我来迟了,我来迟了一步!我的弓仁啊!我要如何向大相交代!我要如何去见论钦陵!啊~~~”

    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吐蕃人的上空。

第五十章 什么都缺

    “堵住!封住谷口!”

    吐谷浑仆从军在唐军的喝斥下,一涌而上,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拚命在谷口堆起来。

    死去的战马、马车,吐蕃人的尸体,甚至是地面能找到的一切石头。

    以此来阻止吐蕃人的反扑。

    刚刚经历过一场冲突,大家都累了,天也快黑了。

    希望能渡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无数人在心中暗自祈祷。

    谷内,短暂的喧闹过后,唐军诸将聚集在一起,接到无数新的消息。

    有好有坏。

    苏大为坐在简易的营帐上首。

    在他下手的是王玄策、李博、安文生、阿史那道真、崔器、李谨行以及薛仁贵。

    篝火孤单的闪烁着。

    谷内几乎没有任何可燃之物,这还是从一些辎重车上拆下的木条做燃烧,才能升起一堆火。

    而在谷中三万吐谷浑仆从,以及上万唐军,许多人甚至没有这样的条件。

    这一晚,注定是个难捱的晚上。

    “我们出不去了。”

    薛仁贵的脸色本来就黑,此时却显得更黑。

    那是一种晦暗之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嘴边因为焦虑,生出一串撩泡。

    “来时的谷口被吐蕃人堵住了,我派了几拨斥候,只逃回来十余人。”

    “郭待封部呢?”

    “联系不上。”

    薛仁贵道:“不光是他,王孝杰部也毫无动静,不知谷外究竟是什么情况。”

    “地图。”

    苏大为沉声道。

    早有亲卫匆匆过来,将行军地图摊开。

    苏大为手指在标注乌延山的大雪山点了点:“大概是在这个位置。”

    再看了看附近,左边有冰湖,点点头道:“是这里了。”

    手指从标注雪山的地方往前推:“从山谷出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乌海防线,我们要进入吐蕃,大军必须经过乌海,绕不过去。

    反过来说,这处绝谷也是吐蕃人绝佳的预设战场。

    他们只用少量的人守住谷口,我们的大军便飞不出去。”

    阿史那道真一直沉默着,此时突然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投向他。

    目光中充满探询之意。

    阿史那道真站出列,走到帐中,向着苏大为单膝跪下:“总管,今次是我违了军令,擅自带人闯入山谷,以致形成如此局面,此战,错皆在我,愿受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低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之感。

    大音希声,真正的痛苦,原来是哭不出来的。

    为救赵胡儿,阿史那道真失去了为将应有的理智,带人冲入雪谷,造成数百唐骑死伤。

    更严重的是引发后续一系列恶果。

    令苏大为不得不亲率三千步卒入谷解救。

    最后又有薛仁贵率七千骑入谷增援。

    入谷口仅留了王孝杰率三千骑,以及郭待封的辎重部队。

    苏大为的面容平静,不见任何恼怒和情绪波动,他凝视着阿史那道真:“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赏功罚过,那是大总管的责任,我这里,目前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摆脱不利困局,阿史那将军,请你留着有用之身,为我军多杀敌人。”

    这次是正式场合,阿史那道真不再称他为“阿弥”。

    他也改称道真为“阿史那将军”。

    得到苏大为的话,阿史那道真满面羞愧:“此次因我失误,不知死伤多少袍泽。”

    “到此为止,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多杀敌。”

    苏大为提声道:“军中休做妇人态,站起来,归队。”

    “喏!”

    阿史那道真不得不站起身,叉手应命。

    见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一眼:“王玄策与李博二人,现在有什么计策吗?”

    “乌海方向,距离敌人的防线越近,他们的增援力量便越强,只怕不好突破。之前也看到了,援军预计有数万,眼下的地形,我军无法展开,在谷口处,也许能突围少数,但大部人马,不可能出去。”

    “依我之见,反倒是来时的入口,蕃兵应该不会很多,可以尝试一下突围。”

    “若王孝杰部没有被敌人击溃,突围后,可以试着与所部联系,约好暗号,里应外合,或许可解围。”

    “只要大军从谷中脱困,吐蕃人哪怕人数是我们数倍,在野外交战,我们也不惧。”

    苏大为沉思片刻:“那今晚便试一试,趁着夜色,敌人可能不备,不过只能小规模试探,万一不顺利,人立刻便撤回。”

    “总管所言及是。”王玄策点头,也以为这样比较稳妥。

    “夜袭派谁人为将?”

    “总管,让我来。”

    阿史那道真再一次站起来。

    “你,坐下。”

    苏大为瞪了他一眼:“你先把你的脑子清醒清醒,再说别的。”

    他的目光扫了扫,一指薛仁贵之下的李谨行:“你做事还算稳妥,夜深后,你带五百骑去。”

    “喏!”

    李谨行早有预料,忙站起身叉手应命。

    “总管。”

    李博此时欲言又止。

    “何事?”

    “我们的辎重都留在谷外,军卒只带了随身的一日干粮,草料也不多,如果到明日还没有打通出谷的通道,便要断粮……”

    李博面上浮起忧虑:“士卒还能饿一顿,战马要是吃不上草料,便跑不动,到时哪怕敌人让开路,骑兵都无力再战了。”

    苏大为一时沉默。

    身边诸将,包括薛仁贵和王玄策等在内,都一时无言。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不行。

    普通军卒身上还带了点炒米干饼,能对付着一晚。

    可是明日怎么办?

    战马饿着肚子还怎么跑?

    所以苏大为首先问的第一件事,便是郭待封部何在。

    郭待封可是掌着全军辎重。

    “吃的还是一方面,最要命的是谷中无水,将士和马都口渴难耐,有些兵卒甚至趴在山壁间,用舌头去舔冰雪……”

    李博面露凄然之意:“有些兵士舌头竟冻在冰上,不得解脱,硬拽下来,半截舌头都血肉模糊。”

    “这……”

    薛仁贵忍不住站起来。

    骑兵部大部都是他的人马。

    他虽然作战时勇猛果敢,也比苏大为心要冷硬。

    可这非战时,听着自己手下的兵连水都喝不上,一时急了。

    他也不知一腔怒气向谁发。

    只是厉声道:“水壶呢?随军都带着水壶吧,怎么会喝不上水?”

    “谷中冰雪所覆,甚是寒冷,入夜后,水壶里的水都冻住了,再水除了普通士卒,还有战马,还有伤兵需要水,这么大量的水,谷中哪里去寻找。”

    “凿冰啊!两边山壁上不都是冰雪,凿下来化去便有水。”

    “薛将军,没有生火的柴薪。”

    李博的一句话,令薛仁贵呆在当场。

    是啊,掌握辎重的郭待封部在谷外。

    此时谷外被吐蕃人占据。

    辎重车队不像骑兵,进退如风,只怕大半都落入吐蕃人的手里。

    此时困在谷中的一万唐军,三万吐谷浑仆从,没有粮草,没有饮水,没有柴薪,甚至连盐巴、伤药都缺乏。

    这真是进退维谷。

    “总管……”

    薛仁贵下意识看向苏大为。

    他自己也是宿将,数次为先锋大将,可以独当一面。

    但眼前的困境却从未遇到过。

    而且有苏大为在,总是下意识会问苏大为的意见。

    似乎潜意识就觉得,苏大为身上奇思妙想颇多,没有能难住他的问题。

    苏大为站起身,环顾左右诸将道:“缺水的问题,可令兵卒凿两面冰壁上的冰雪,化后可得水。”

    “没有柴薪。”

    又回到老问题上。

    “柴薪我来想办法,保证今夜各营将士都能烤上篝火。”

    苏大为说着,又道:“至于食物……谷口两边,我见都有许多伤残和死去的战马,令各营结队出去,将那些马拖回来,今晚,大家吃马肉。”

    这话出来,在场众人均是一愣。

    战马是骑兵最好的伙伴。

    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意动马的主意。

    不过眼下,就是非常之时,事急从权。

    “马肉可以裹腹,但是战士无法吃生食。”

    王玄策在一旁道:“吐谷浑人或许可以少量吃生肉,但我们唐军士卒吃不惯。”

    “我来解决柴薪问题,解决此问题,生火取暖,以及烤肉,可以一并解决。”

    苏大为沉吟道:“我们唐军带的草料不多,不过吐谷浑人有游牧习惯,他们的随身行囊里,都有半日的豆料,向他们借,保证我军的战马吃饱,保证战力。”

    众将看了看,觉得这似乎可行。

    反正吐谷浑那些仆从,从现在看,依然是些打酱油的。

    让他们为战力最强的唐军提供支持,也是极为合理。

    “今夜或可对付过去,但是明日……”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苏大为目光落在李博身上:“今夜值守如何安排,你立个章程,还有军中口令,巡视。”

    说完,又向着阿史那道真道:“你今夜好好睡一觉,恢复一下精神,别的就别管了,明天你部人马,我有大用。”

    “喏!”

    阿史那道真忙叉手应命。

    他感觉从苏大为身上,那股上位大将的气势越发凛然,令他不假思索便应下。

    苏大为最后向崔器看了一眼:“崔器留一下,其余人有职司的按章去做,无事的就好好休整。”

    “喏!”

    众将不敢多问,依次退出军帐,按军令行事。

第五十一章 雪崩(上)

    夜色。

    苏大为带着崔器和安文生,依次从诸军营盘前巡视。

    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夜,或许不会太平静。

    更进一步来说,眼前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是虚假的。

    吐蕃人不会留给唐军太多时间。

    “你就那么确定,他们会打进来?”

    安文生在一旁道:“若我为吐蕃军,只要守住谷口,饿几天,被困谷中的唐军便会失去战斗力,何必做行险之事?”

    “因为时间。”

    苏大为道:“交战前,双方面前的都是一片迷雾,要通过信息情报,与交战,不断摸清对方的底牌。这个过程是相互的。

    我们在交战时,摸清了吐蕃人的主力动向,他们同样,也明白了我军的虚实。

    从战略上来说,将我们引入谷,是一步妙棋。

    吐蕃人应该已经准备许久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计策又是失败的。”

    “你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

    “我说了,是时间。”

    苏大为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安文生:“从我们离开长安,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这个……”

    “要知道,我所率的只是先锋,后续至少有十万大军,增援甘州、肃州一线,算算时日,他们也该到了。”

    “你是说……”

    安文生一惊道:“吐蕃人如果久拖不决,会面临更多的唐军?”

    “是有这个可能。”

    苏大为道:“援军具体哪一天到,或者到了何时行动,我仍无法确定,不过,其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相信,这个时候,吐蕃人那边,包括论钦陵,一定会收到有关我军援兵的消息。

    哪怕这消息只是大唐援兵在路上,论钦陵也不会坐等。

    他一定会让守住雪谷的吐蕃军马,尽量压缩我们,争取早日歼灭我们。

    在我军援兵到来后,才能腾出手来应付接下来的大战。”

    “若指挥堵截我们的吐蕃将领,不听将令,决心拖下去呢?”

    安文生看向他:“别说拖上十天半个月,照目前的形势,只要一两日不能出谷,我们便会大量减员,甚至会发生内乱……”

    “这一点,吐蕃人并不清楚。”

    苏大为沉吟道:“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尽可能的刺激吐蕃人,让他们主动攻进来。”

    “以逸待劳,伺机撕破他们的包围?”

    苏大为摇了摇头:“谷口地形用兵困难,不过只要能把他们引进来,双方就到同一起点上。”

    “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吐蕃将领是头猪。”

    安文生忍不住道:“换任何人,但凡有点脑子,哪怕论钦陵下令,当前的局面也得拖上几日,每拖一日唐军的力气便少几分。”

    苏大为沉默不语。

    似是默认了安文生说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鼻中嗅到了一阵肉香。

    转头看去,看到在右边的营盘中,唐军和吐谷浑人聚在一起,数百人围了一个大圈,中间生着一堆篝火,有切割好的牛肉和马肉,在火上烤着。

    留意到苏大为他们走过来,唐军队正第一时间站起来,叉手道:“见过总管,安将军,崔将军。”

    接着其他的军卒也纷纷站起,一片军令和问候声。

    最后反应的是那些吐谷浑牧人。

    愣了一下才忙不迭的吐掉嘴里的肉,跳起来向苏大为行礼。

    “如何,这些烤肉还吃得惯吗?”苏大为笑着向众人道。

    “都是肉有什么吃不惯的?”那队正咧嘴笑起来:“比咱们平日的伙食还好些。”

    苏大为笑了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岂料这个平常动作,却令队正激动起来,脸色微微涨红,结结巴巴的道:“总管,我们吃不完的马肉可以烤一烤,做成肉脯,留着慢慢吃,如此,就算多困几日都不怕,总管放心,眼前一点困难,难不住我们的。”

    “嗯?你叫什么名字?”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问。

    “在下斥候营第三旅七团,郝大正!”

    “斥候营?好样的,我也在斥候营待过。”

    苏大为又笑着看了看,点点头道:“你们继续吃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喏!”

    郝大正与一帮唐卒挺起胸膛,叉手相送。

    苏大为继续向前,安文生没说话,崔器道:“下面的兵卒都很尊敬总管。”

    “尊敬我?”

    苏大为摇头道:“这一战,我们陷入雪谷,终究是差了论钦陵一招,我有什么好被人羡慕的。”

    “这并非是总管之失,再说总管今日白天的神勇,下面兵卒都看在眼里,特别是那一箭,射中数里外的吐蕃大将,并且单骑冲阵,将我军赵胡儿尸身带回来。”

    “我虽带回了赵胡儿,但还有许多好健儿,都长眠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苏大为仰天长叹一声。

    “我于永徽年间参军,历经三战,皆是灭国大战,先西突厥,后百济、高句丽,现在是吐蕃……我只希望,这一战后,天下太平。”

    这番话,何尝不是崔器等人的心声。

    大唐立国到现在,几乎无日不战。

    纵是军人,也都累了,疲惫了。

    “希望此战过后,我们都能安享太平。”

    ……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大营。

    吐蕃人守在谷口的营垒,一片灯火通明,亮如天上繁星。

    中军大帐,折颜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酒狠狠泼出去。

    由青稞酿成的酒,泼了阿桑骨一脸。

    身材瘦削的阿桑骨连手都没抬一下,任由那些酒水从脸上一直流淌下来。

    他的模样狼狈到极点。

    但一双眼睛仍旧倔强的瞪大,怒瞪着坐在案上的折颜。

    “狗崽子,再瞪,信不信本将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折颜骂了一声,一甩手,手里的酒碗飞掷出去,在阿桑骨脚边“啪”地一声炸碎。

    他的身体跟着腾地一下站起,不顾帐中其余将领吃惊的目光,大步上去,一把提起阿桑骨的衣领:“你还敢瞪我?若不是你们无能,怎会被唐人杀了弓仁?你……阿桑骨,你是论钦陵大将亲自点的将,你如何向论钦陵交代?”

    越说,折颜的声音越是激愤。

    他狠狠一推,阿桑骨身形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折颜的大手又伸了过去,要掐阿桑骨的喉咙。

    但这一次,却被阿桑骨反手拿住。

    “好狗胆!”

    折颜双目一瞪,眼中爆发出强烈光芒:“你敢还手?”

    “还手又怎么了?”

    阿桑骨额头青筋浮现。

    他的鼻子白天在战阵间,被苏大为的槊锋所伤,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模糊的肉团。

    这使得阿桑面的模样狰狞而诡异。

    他的手臂虽瘦,却有神力,这一下反抓住折颜的手臂,双方一较劲,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肉眼可见,以两人为中心,一圈圈无形的气流螺旋扩散。

    帐内的帘幡不住起伏。

    连灯火都随之疯狂闪烁。

    两人的衣服仿佛波浪般抖动,长发飘起,两眼恶狠狠瞪着对方。

    “若不是你,折颜,你若早来半刻,事情何至如此?到禄东赞大相那里,你要如何向大相交代?”

    “你!”

    折颜面色一变,厉声道:“你敢威胁我?”

    “威胁你又如何?不是你先威胁我的吗?”

    “找死!”

    折颜大怒,空着的一只左拳猛地挥向阿桑骨的头颅。

    同一时间,阿桑骨也一拳打向他的肋部。

    轰!

    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如炮弹般飞出。

    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

    中军大帐瞬间破开两个人形大洞。

    其余的将领面面相觑,看着这两个人形大洞,一时不知该给什么反应才对。

    片刻之后,耳中听得咚咚声响。

    衣衫破烂的阿桑骨从一头闯进帐中。

    而身材雄壮如一头大灰熊的折颜几乎同时冲入帐中。

    两人血红着眼睛瞪着对方,似乎还要打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喝了一声:“够了!”

    整个大帐,仿佛被无形的大掌按了一下。

    空气急降,如同化为冰晶寒宫。

    正如斗鸡般互看对方的阿桑骨和折颜,一齐看向说话者。

    那个沉默的青年人,从席间站了起来。

    他没有多高壮,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只是腰间一柄银刀,手里摸着一枚金环。

    那是曾戴着弓仁耳上的金环。

    悉多于。

    当谷这边的战报,传到悉多于手上,惊闻弓仁死于阵中,悉多于立刻抛下一切军务,将封堵谷口的任何交给副将,亲自策马狂奔数个时辰,赶到了弓仁部的军中。

    幸亏他来得快,弓仁军的余部由阿桑骨率领。

    而从乌海来的折颜与阿桑骨,就像是仇人一般,随时可能翻脸。

    悉多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我可以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

    悉多于论身份,乃是论钦陵的兄弟。

    论战绩,有着亲自领兵,征服五部天竺的威望。

    阿桑骨与折颜向他一起鞠躬:“愿听悉多于大将调遣。”

    “弓仁的事,我已经派人快马回报论钦陵大将了,具体如何,要待他的意思,在这之前,我不希望看到吐蕃人自相残杀,哪怕你二人是异人,明白吗?”

    “是。”

    “我等明白。”

    “既然你们明白,那就说一下眼前最重要的事吧。”

    “最重要的事?”

    阿桑骨与折颜对视一眼,不明白悉多于所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是替弓仁报仇?

    可那伙唐军已经困在谷中了。

    是向论钦陵大将回报军情?

    已经派人去传军报了。

    包括乌海禄东赞大相那边,相信明日,最迟后日,也一定会收到这份军报。

    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第五十二章 雪崩(中)

    阿桑骨和折颜很快便知悉多于所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事了。

    “悉多于大将,您是说,趁夜突袭谷中的唐军?”

    折颜脸色微变。

    “山路狭窄,只能供数人并肩通行,在那里我军只怕难以展开。”

    “我们难展开,敌人就不难吗?那些唐人难道一个个都是神仙不成?”

    悉多于面容冷峻:“是,他们是被我们堵在雪谷里了,可是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粮草辎重吗?知道他们能撑多久吗?我不知道,或许你们能告诉我。”

    “这……”

    “我来之前,收到最新的军报,大唐的援军已经快到达武威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悉多于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意味着,若我们不能尽快结束这边的战斗,论钦陵大将那里,不光要面临原本的十余万大唐镇军,更可能会直面十余万大唐援兵。

    到那个时候,哪怕是论钦陵大将,也会面临极大的压力。

    我们现在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的围困唐军主力,皆因为大将在替我们守住防线。”

    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但所有帐中将领,都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股焦虑和怒火。

    身为方面大将,所掌握的情报信息不是折颜和阿桑骨这种中层将领所能知晓的。

    也就意味着,他将承受的压力会更可怕。

    “悉多于大将,那些大唐援军多久会到?”

    “按军情显示,还有二十日。”

    阿桑骨神情一松:“那我们还有二……”

    “不。”

    折颜一口打断他。

    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结:“情报显示二十日,但从武威那边传过来,还得七八日,而我们率军赶过去增援,路上最少还有十几日,这么算,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出来,帐内气温陡然又是一寒。

    所有人感觉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感觉到大事不妙。

    明明占住了主动,将这部唐军主力围困在雪谷,但按最新的情报,反倒是吐蕃这边比较被动。

    悉多于环视诸人,沉声道:“今夜,我们与唐军必有一战,其目地有三,第一,是通过交战,打探这伙唐军还有多少力气,有多少粮草,这样我们便能判断出他们的潜力,还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时日,能彻底将他们消灭。”

    “不错!”折颜精神一振道:“如果唐军已经没力气了,咱们并不需要把所有大军都留在这里,只用一部盯住谷口,余部可以即刻起行,去增援论钦陵大将。”

    悉多于微微点头,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二,弓仁的仇不能不报……我兄长论钦陵,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包括你们,必须替弓仁报仇,才能给他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帐中气氛又是向下一沉。

    论钦陵原本有二子,长子莫论尊,次子弓仁。

    但长子早年随他征战象雄时,被象雄国主身边异人偷袭。

    当时那异人本要刺杀论钦陵,是莫论尊挺身替父挡了致命一击。

    由此而身殒。

    悲痛之下,论钦陵破了象雄后,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

    致今,无人敢在论钦陵面前提及这一段往事。

    正因为论钦陵只有弓仁一个儿子。

    极为看重,百般磨炼,一直带在身兵,从小兵做起,一步步升至大将。

    可以说是冀予厚望。

    也可以说是论钦陵这一支,唯一的传人。

    甚至有人传,若禄东赞退下后,下一任大相必是论钦陵。

    而论钦陵之后,则是弓仁。

    但现在,全没了。

    至于论钦陵自己,他的年纪虽才是中年,但……

    数年前在攻吐谷浑经由巴颜喀拉山雪峰时,在那里发生一桩异事。

    此事上层贵人皆缄口不谈,但仍有各种离奇的小道消息传出。

    其中最让人惊愕的一条就是,当年在大雪山,攻取本教圣地,想要抓住本教圣女的途中,被人从山峰射了一箭。

    当时大相禄东赞与论钦陵正在大旗下,那一箭后,大相受伤甚重,而论钦陵,被伤了大腿。

    虽然两人之后缄默不谈,但自那以后,大相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而论钦陵,则再也没有接纳任何女人……

    这种事,也只敢私下悄悄传一下,无人敢声张。

    但看论钦陵这几年的状态,确实是远离了女色。

    只怕弓仁之后,他也不会再纳女人。

    那子嗣,自然便绝了。

    绝后了。

    甚至帐中还有将领忍不住想到另一条消息。

    据说当年射箭之人,便是用的一张巨弓。

    今日射杀弓仁的那名唐将,用的也是一张巨弓。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联系?

    若真要如此。

    噶尔一家,与此人的仇恨,只怕倾尽巴颜喀拉的雪,和乌海的水,都无法清洗干净。

    “至于第三点。”

    悉多于的目光扫过帐中诸人,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那便是不能让这些唐人休息。”

    悉多于道:“我们毕竟人多,我们耗得起,轮番交战,让雪谷中唐人一直不得休息,最好是活活累死。多死一唐人,咱们也可以早点腾出手,去助论钦陵守住防线。”

    “大将说得对,我等服了。”

    “我等愿意听从悉多于大将调遣。”

    众人七嘴八舌的高声道。

    “既然没人有意见,那么就议一议,如何用兵,哪一部先行,如何轮流交战。”

    悉多于环顾左右道:“不瞒诸位,在雪谷另一头,我部人马,今夜也会持续轮战,骚扰唐军。”

    听得悉多于的话,所有人精神一振,喜道:“这样更好,还是悉多于大将深谋远虑。”

    ……

    雪山谷口。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封住谷口的那道墙。

    眼神冰冷晦暗。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越过那片用石头和尸骨堆积起来,冻得冰冷如铁的半人高的矮墙,不知看向何方。

    在他身边的突厥族亲卫,有些担心的向他道:“将军,总管让您今夜好好休息。”

    “我睡得着吗?”

    阿史那道真的嗓音沙哑。

    亲卫吞咽了一下口水,不敢答话。

    他从阿史那道真的声音里,听到一种极度压抑的愤怒。

    那愤怒的对象,肯定不是亲卫。

    但若亲卫不识趣再说下去,只怕就不一定了。

    阿史那道真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

    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沉痛之感。

    “我睡不着,我一闭眼,眼前就看到赵胡儿,除了赵胡儿,还有阿史那沁,摩云,赵意如他们的脸。”

    他说的都是原本斥候营的兵,也是突厥族的兄弟。

    为了抢回赵胡儿的尸骨,今日一战,阿史那沁他们,已经永远的倒在了路上。

    再也回不了长安。

    也回不了草原。

    阿史那道真低着头,沉默着,许久之后,才伸手在自己心口捶了几捶。

    “除了突厥族兄弟,还有我麾下骑兵营,两百余兄弟,他们都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还有……现在全军万余人,都被困在这雪谷绝境里,皆因为我的过失。”

    “将军……”

    亲卫搜肠刮肚,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词去劝。

    只能苦笑道:“咱们当兵的,总有那么一天,死去的兄弟我们怀念他们,若有一天,咱们死了,还不知有谁记得。”

    “贼你妈,少说两句。”

    旁边一名大胡子骑将推了他一把,斥道:“会不会说话?”

    “呃……”

    亲卫捂住口,一脸尴尬。

    这是他在世间最后的神情。

    咻!

    一支冷箭,突然从黑暗中穿出,一箭正中他的脖颈。

    亲卫的神色瞬间凝固,身体连着手上的火把,一齐重重跌倒。

    噗!

    “敌袭!!”

    黑暗中,传出刺耳的吼叫声。

    原本平静的唐军大营,瞬间被惊动。

    一片混乱。

    谷外的吐蕃人发出一声闷吼,似是怪那用箭之人,下手居然还留了活口。

    趁着谷中唐军混乱,吐蕃人隐在黑暗中,如潮水中的涌来。

    这一夜,注定难眠。

    天色微明。

    雄鹰飞翔在天际。

    寒风凛冽。

    雪谷两边一片狼籍。

    从高处看下去,可以看到在雪谷两头,各有大战后的痕迹。

    有尸体,有断箭,有散乱的兵器。

    有死去的战马。

    还有濒死伤员,绝望的哀号。

    昨夜两边谷口,连续发生数次争夺。

    吐蕃人一度攻入谷中。

    最后是被崔器领着陌刀营,列阵砍杀过去。

    才将那些吐蕃人杀退。

    在出动陌刀之前,唐军数次组织反攻,都被吐蕃人给打退回去。

    可见昨夜吐蕃人的凶悍。

    不过最终,在陌刀之下,这些凶悍的吐蕃人也被杀到胆寒了。

    毕竟,吐蕃人的甲,挡不住大唐陌刀。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和薛仁贵,在两处谷口巡视一番。

    众将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昨夜又折损了不少人手。”

    “这些恶贼,看来不弄死我们不会罢休。”

    “阿弥,今日只怕便要断粮了。”

    “昨夜我看各营都用牛马肉烤制了肉干,应该还能支撑一下。”

    “人可以支撑,咱们的战马可撑不住了。”

    薛仁贵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身下雪白的战马。

    昨夜只吃了很少的豆料。

    照夜狮子也没了精神,垂头蔫脑,显得没什么力气。

第五十三章 雪崩(下)

    苏大为轻拍了拍身下的龙子,目光扫过两侧高耸的雪峰道:“不会很久了,我们等不急,看来吐蕃人也一样。”

    “何以见得?”

    “不急的话,他们会大晚上不睡,轮番突袭?”

    “说得也是。”

    安文生摸着下巴,看了一眼身边的薛仁贵,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开,似笑非笑的道:“说起来,我倒是佩服仁贵,昨夜都打成那样了,他还照样睡得着。”

    薛仁贵在马上微微一怔,失笑道:“习惯了,别说在战场上,就算在疾驰的马上,我也能闭着眼睛打个盹。”

    安文生摸着白净无须的面颊,微微摇头:“这样能睡着,也是种本事。”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心里藏着那么多事?”

    苏大为笑了笑,转头看向身后唐军大营:“走吧,随我去大营,有些事该安排下去了。”

    “我琢磨着,被吐蕃人打不是你的性格,看你眼珠转的,一定憋了什么坏主意。”

    “滚!”

    ……

    吐蕃人的营帐,在雪谷西面连成大片白色,如同云朵。

    此时,中军大帐,悉多于与阿桑骨、折颜正聚在一起,看着一封新的军令。

    “这是乌海防线,大相传来的军令。”

    “大相下令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弓仁的事。”

    “大相的军令,各位也看到了。”

    悉多于举起手里的禄东赞手书的军令:“上面限我们七日内歼灭谷中唐军,我以为,这个时间还是太久,我计划最迟三到四日完成,在七日内,将捷报送予大相和论钦陵大将的桌前,诸位觉得呢?”

    阿桑骨与折颜悄然对视一眼,又彼此嫌恶的扭开头去。

    “悉多于大将说的,我等愿意遵守。”

    将领中,有一员蕃将道:“但是昨夜突袭大家都见到了,那些唐人仍有力气,还有那些吐谷浑人,跟吃错了药一样,居然敢同我们吐蕃人拚命。”

    这些年,吐蕃征服吐谷浑一步步蚕食,吐谷浑先后被大唐和吐蕃暴揍,早就没了军心士气。

    一副躺下任捶的模样。

    哪怕之前做为唐军仆从。

    遇到吐蕃的军阵,吐谷浑人也变做了软脚虾。

    这是常年以来,深刻到骨子里的畏惧。

    但不知为何,昨夜吐蕃夜袭雪山谷口时,除了唐军做战英勇,那些吐谷浑人的抵抗也很顽强。

    简直出乎了吐蕃人的意料。

    “若不是有那些吐谷浑人帮着唐人,昨晚我们已经杀入雪谷腹地了也不一定。”

    “说来昨夜如果出动诡异的话,没准就……”

    “嘘~”

    互相拉了一下衣角,这才闭上嘴。

    “谁说没出动诡异?”

    悉多于冷冷扫了一眼:“我做何事,需要向你们交代吗?”

    “咳咳。”

    被他目光扫到的将领,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忙借着咳嗽声掩饰。

    悉多于自然不会多解释。

    昨夜非旦出动了诡异,连异人,都派出了不少。

    但是这些人,至今没有回营。

    情况,似乎比预料中更险恶。

    藏在雪谷中的唐军里,莫非也有大量的诡异或异人?

    七日,四日,如何能将这支唐军,在这几天的时间歼灭?

    就守着谷口靠饥饿吗?

    恐怕不现实。

    那些战马固然是熬不过,但人,却可以通过吃马肉活下去。

    谷里没有河,但有暗河,还有雪山壁上的积雪和坚冰。

    恐怕几天时间也渴不死他们。

    若拖过七日,唐军援兵到达武威一线,论钦陵那边的压力就太大了。

    万一被唐军夺回鄯州,或者从别的方向突破了吐蕃防线。

    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战略上,便被动了。

    弄个不好,吞下去的吐谷浑得吐出来。

    悉多于脑中激烈思索着。

    此时对于雪谷处吐蕃一方,最大的优势一是背靠乌海防线,后勤可以保证。

    二是人数,远远占优。

    折颜的五万兵。

    阿桑果收拾弓仁余下的残部还有两万多,近三万人。

    而悉多于自己手里还有三万人。

    三者兵力合起来,便是十万大军。

    这十万军,一半是乌海防线抽调。

    另一半,则是从论钦陵手中抽调的精锐。

    正因如此,在鄯州面对大唐一线,吐蕃防线的兵力越发单薄。

    这是一个重大隐患。

    如果唐军援军此时到达。

    此消彼长,论钦陵守备的防线,会增添极大风险。

    就在悉多于脑中急转时,突然帐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悉多于大将,阿桑骨将军,有……有状况!”

    悉多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折颜和阿桑骨,扬声道:“进来说话。”

    一名脸颊带着高原红,皮肤黝黑的吐蕃兵小跑进来。

    右手抚胸,先向帐中悉多于行礼,再向其余将领鞠躬。

    “出了什么事?”

    “唐军,唐军那边……”

    小兵站起身,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们把……把弓仁大将的尸体挂了起来。”

    “什么?”

    悉多于一下子跳起来。

    他感觉自己头皮一炸。

    阿桑骨和折颜同时面色大变。

    “去看看去!”

    片刻之后,一帮心急火撩的吐蕃将领,已经策马奔到谷口。

    穿过吐蕃自己设立的营垒和堵住谷口的栅栏,来到了雪谷口,一眼便望见,在谷中,属于唐军那边,不知何时,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杆,此时有半截硬挺的东西,正悬挂在上面。

    见到这一幕,阿桑骨舔了舔唇,声音苦涩的道:“大将,那是……弓仁大将昨日穿的衣甲。”

    “真是弓仁?”

    “我不知道,但昨日弓仁大将就穿着这身衣甲。”

    “如何只剩半截?”

    悉多于怒道:“他们敢侮辱弓仁的遗体!”

    “大将,昨日,弓仁被那唐将隔着数里,一箭射中,他……他的上半身便碎了。”

    阿桑骨说得眼珠子都红了。

    折颜也在一旁作证,在这一点上,出奇的与阿桑骨保持了一致。

    “昨日我赶到时,正看到弓仁的旗帜掉落,我在旗下,捡到了弓仁的耳朵和金环。”

    他这么一说,悉多于想起来了。

    这枚弓仁的金环,上面刻有噶尔家族的印迹,每一位噶尔家的子孙都有一枚。

    昨日折颜确实亲手将弓仁的金环交给自己。

    但是,当时自己没有细问弓仁的死状。

    而折颜也有意回避了这一问题。

    直到此刻才知道,弓仁的死法居然如此凄惨。

    抬头看着被唐军挂在木杆上,暴露在阳光下的弓仁遗骨,悉多于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唐人,辱我太甚!”

    “大将,咱们杀过去,把弓仁的遗体抢回来吧!”

    “大将,请下令吧!”

    折颜也在一旁道:“若不做出反应,只怕军心士气,会大受影响。”

    “可恶的唐人!”

    悉多于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能感觉到那枚贴身收藏的金环上,散发的温度。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幼年的弓仁,咯咯笑着向自己跑来。

    “弓仁,我的弓仁,我兄长最后的儿子。”

    悉多于张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厉芒:“传我军令,聚将,准备作战。”

    这一下,真的出乎折颜和阿桑的预料。

    “大将,打多大?”

    “多大?”

    悉多于用手里的马鞭遥指谷口处弓仁被悬挂起来的尸身道:“弓仁在那里看着我们,你们说,打多大?”

    “是!不抢回弓仁的遗体,绝不罢兵!”

    折颜一个激灵。

    悉多于深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聚将,聚兵,准备吧。”

    “是!”

    没时间了。

    留给吐蕃人的时间不多了。

    大唐是大国,其国力和潜力,都不是新崛起的吐蕃可比的。

    必须比唐军更快。

    趁着全军上下,因弓仁的死而悲痛,借着哀兵之势,借着抢回弓仁遗体的念头,聚拢军心,先歼灭雪谷中的一部。

    转头再去巩固鄯州防线,助论钦陵抵御唐军。

    旗幡飞舞。

    初晨的阳光下。

    无数支粗大的牦牛号角吹响。

    在雪谷西面的吐蕃大军,加紧了动作。

    弥漫至数十里的大营,渐渐向着雪谷入口处收缩。

    战斗便突然打响。

    无数羽箭和飞石,在狭小的谷口处来回穿梭。

    这一次,唐军坚持抵御了一个时辰,便不得不换上吐谷浑仆从。

    退下去休整。

    短短一个时辰的战斗,比前几日的厮杀烈度更高,更加惨烈。

    便是山谷短短数十丈之地,双方已经留下几百条人命。

    吐蕃人的优势,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在扩大。

    吐蕃人多,可以将各部轮流出击,一点点拖垮疲惫饥渴的唐军。

    而吐谷浑人,相比唐军明显就差了一个档次。

    抵挡的力度各方面都不如。

    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吐谷浑人中有人大喊着向后逃去。

    像是传染一样。

    这个意外举动,令谷口处的唐军防线完全崩溃。

    无数人跟着掉头逃跑。

    唐军的监军在后方厉声喝斥,挥舞手里的陌刀,劈砍了数十名逃兵,但终究无法挽回颓势。

    越来越多的溃兵冲回去。

    吐谷浑人甚至与负责维持军纪的唐军自相厮杀。

    争一条活路。

    吐蕃人见状大喜,心里最后一丝疑虑抛开,顺着吐谷浑人的溃军,一路砍杀涌入谷中。

    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到千人,万人。

    中军帐中,阿桑骨和折颜听到军报,几乎同时跳起来。

    他们一齐回头向坐在案首的悉多于看去。

    “大将!成了!我们打破谷口了,大军正不断涌入雪谷中。”

    “唐军没力气了,按这个势头,今日日落前,定可全歼苏大为部!”

    阿桑骨激动得脸颊赤红。

    “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悉多于却没回答他们的话,而是侧耳皱眉,像是在听着什么。

    “没有吧?只有将士的厮杀声。”

    折颜也侧耳听了片刻,摇头道:“已经进去一半的人了,杀声大一点,也正常。”

    “已经进了一半的人?”

    悉多于眉头皱得更深。

    “从交战到现在,三个时辰不到,进了一半?不对……”

    隆隆隆~

    奇异的响声,由远及近。

    仿佛山崩海啸。

    悉多于面色大变,猛地站起身。

    他僵立在那里,喃喃道:“雪崩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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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