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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迁都之议

    苏大为心中微动:“大兄,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狄仁杰手抚着颔下黑须,目光四下看了一眼。

    此时两人正立在通往都督府官署的道中。

    四下无人。

    路边的绿植刚吐新芽,带着些许春意。

    狄仁杰一双带着沉稳的眸子重新落回苏大为身上:“阿弥,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想过什么?”

    苏大为反问。

    谁知狄仁杰却没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算了,不谈这个,还是快点去官署吧,王都督应该等得急了。”

    苏大为跟着狄仁杰向剑阁都督府公署走去,心里充满了疑问。

    狄仁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想问他究竟发什么了甚么事,但他却闭口不谈。

    难道是为了迁都之事?

    据苏大为知道的那个历史,迁都不太可能,那要到武周朝,武媚娘才会将政治中心转到洛阳。

    话虽如此,保不准因为蝴蝶效应,事情又会起什么变化?

    不过这与自己,与狄仁杰貌似关系不大。

    自有朝中诸公去操心。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都督府。

    首先入眼的是宽敞的大殿,摆设素净,透着一股雅致。

    特别是在对门的壁上,以飞白体龙飞凤舞题了首诗,乃是东汉蔡邕所作。

    “练余心兮浸太清。涤秽浊兮存正灵。和液畅兮神气宁。情志泊兮心亭亭。”

    都督王西岳出自晋阳王氏,也算是文人一脉。

    最喜蔡邕的飞白书法,平日与友人交谈,也会常提起蔡邕的诗作。

    不过若以为此公只是文士便错了。

    王西岳身兼剑阁都督与州刺史,在蜀地经营七载,手腕颇为了得。

    令苏大为印象深刻的是,当年朝廷大军征吐蕃,十余万府兵从蜀地过,沿路被剑阁都督府安排得明明白白,后勤供应流畅无阻。

    要知道这可是山高路险的蜀地。

    能做到这一点,可见王西岳的能力。

    而且吐蕃向着吐谷浑至蜀地一线扩张那些年,蜀中居然能保持大体平静。

    王西岳功不可没。

    若非这几年天灾频频,蜀地接连遇到地陷、山崩、洪灾、蝗灾,又发生疫毒之事。

    王西岳现在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不少。

    “见过都督。”狄仁杰见礼的声音,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现实。

    向着写满飞白诗的壁下看去,看到那张槐木桌案上,有一名中年文士,正提笔疾书。

    他的脸颊削瘦,鼻梁高挺。

    长眉微微低垂,双眸神光内敛。

    执笔的手特别稳。

    哪怕狄仁杰出声,依然没有打断他的书写。

    直到一气写完手里的公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毛笔搁下,向狄仁杰点点头,又向苏大为看过来。

    “见过王都督。”

    苏大为依样见礼。

    “黄安县令总算来了。”

    王西岳眉梢扬起,脸上瞬时露出笑意。

    他的笑很有特点,先是眉梢上扬,接着是两眼微微眯起,然后带动鼻子,带着嘴角一起上扬。

    鼻翼两边随之挤出笑纹。

    让人看了觉得特别和蔼可亲。

    “都督客气了。”

    苏大为见王西岳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忙上前几步,走到桌案前:“都督不必多礼,今天召见不知是……”

    王西岳显然也没有真正起身的意思,屁股往下挪了挪,拈须笑道:“苏县令快人快语,实不相瞒,确实有一件事。”

    在他说话的时候,苏大为注意到,在殿中还侍立着一些人。

    分别是都督府的署官。

    有掌文书的,有掌缉盗的,有掌钱粮器物的,有管农事的。

    看上去,在苏大为来之前,王西岳与这些官员正在议事。

    狄仁杰向苏大为递了个眼色,径自走到一侧站入署官行列中。

    都督府有自己的一套行政机构。

    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而且在唐时,常将管军的都督与管民的刺史合二为一,权力更大。

    只不过还缺了“假节”这一项,所以仍是流官,做不得“土皇帝”。

    “苏县令,你看如何?”

    王西岳柔和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令苏大为愣了一下,他略有些尴尬的抱拳道:“王都督刚才说的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这话说出来,立刻惹恼了旁边站着的一名官员。

    乃是都督府中司马,名许穆之。

    此人身高七尺余,双眉浓黑,双眼炯炯有神,唇上生着一圈虬髯。

    双肩雄阔,神情彪悍。

    他向苏大为冷冷道:“都督与你说话,你却心神不定,苏县令未免有些失礼。”

    随着他的声音,站在他身边的一些官吏,录事参军、司功、司仓等官员,一齐向苏大为看了过来。

    殿中空气霎时有些凝滞。

    狄仁杰轻咳一声道:“苏县令近几日在下面忙蝗灾的事,颇为辛劳。”

    “辛劳?这里谁不辛苦?”

    许穆之一指身边的录事参军牛大年道:“牛参军为了公务,已经两日夜没合眼,难道只有苏县令辛苦,大家都不辛苦?”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心里略微有些不快。

    他虽然在蜀中任黄安县令,但那是朝廷,具体来说,是天子的紧急任命。

    是为了扑灭蜀中疫毒。

    单以品级和履历而论,他也未必就比王西岳弱。

    区区一个司马,从五品上,距离苏大为的品秩还差着老远。

    居然也敢大言不惭,当堂质问。

    “大家都辛苦,但也没必要小题大作。”狄仁杰也有点脾气上来。

    一双眸子微微一眯,眸中透出锐利光芒:“都督与苏县令议事,我等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狄法曹还真是护着苏县令,听说你们私交不错,莫非……”

    “穆之!”

    王西岳提高声音喝了一声:“不得无礼。”

    “喏!”

    一句话喝退许穆之,王西岳转向苏大为,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下面的人不懂事,苏县令千万别往心里去。”

    “呵,许司马说得不错,大家都很辛苦,这话我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苏大为向着王西岳,微微一笑:“王都督有事尽管吩咐。”

    “哎呦,这话说的。”

    王西岳忙不迭的站起来,绕过槐木桌案,主动握上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一脸真诚的道:“若不是苏县令一肩担下黄安县的事,只怕我这都督都做到头了,苏县令与我有恩,咱们的交情,岂可用‘吩咐’二字。”

    说完,转头目视许穆之,厉声道:“还不快过来,向苏县令赔罪!”

    许穆之脸色微变。

    脸颊上的咬肌隐隐浮起。

    在王西岳的目视下,硬着头皮站出来,刚要上前赔罪,苏大为淡淡的道:“不必了。”

    一句话,把许穆之钉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到极点。

    苏大为看也不看,转向王西岳,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公务繁忙,王都督有事还请示下。”

    “哎!”

    王西岳长叹一声,袖手来回踱了几步,似乎鼓足了力气,向苏大为道:“听说苏县令与武后关系……”

    这句话,立刻引起全殿中所有官吏们的注意。

    哪怕正在处理公文的官吏也不自觉的停下手里的动作,向着苏大为投来惊羡的目光。

    谁不知道,如今“二圣临朝”。

    陛下龙体欠安,朝中大小事务,悉决于武后。

    没想到,这位苏县令居然抱有这么根粗大腿。

    难怪,难怪连王都督见了他,都有些气短,颇有些曲意讨好的味道。

    这么一想,殿中有不少官员,脸色不由微变。

    想起平日里对这位苏县令,好像并不怎么尊重。

    如今回想起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更有一些曲意钻营之辈,在心里不断回忆与苏大为有没有能攀上交情的地方。

    想起之前居然错过与这位“贵人”结交,心中悔恨如百虫噬心。

    苏大为目视王西岳,心中猜测着对方的意图。

    口中平静的问:“王都督此言何意?”

    “哦,没,没什么别的,就是为了蜀地的百姓。”

    王西岳抖了抖衣袖,长声叹息。

    脸上的神情,透着凄然之色。

    “这几年天灾太多了,幸得去岁有苏县令相助,才算略定,但都督府的府库早已空了,而现在百姓田地里才刚刚播种,距离收成,还不知要等多久,我是怕……”

    “都督还请直说。”

    “苏县令在长安人脉深厚,你看能不能,托人跟朝廷说一声,求朝廷拨点钱粮赈济灾民?”

    王西岳一直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

    见对方没表情,心里微微一紧,改口道:“若是没有钱粮,能否减免一些租赋?”

    苏大为还是没有回答。

    王西岳的笑容渐渐僵住,感觉自己这次有些失算了。

    没想到许穆之居然会和苏大为起了龌龊,导致出师不利。

    可千万别关系没攀上,倒是得罪了这位“贵人”。

    自己在这都督的位置上不知还能待多久,若是日后回长安,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更何况苏大为是“简在帝心”。

    等回长安,必然会受到武后重用!

    王西岳舔了舔唇,颇有些底气不足的道:“苏县令……若是我的请求太过唐突……”

    “王都督一心为民,我甚是钦佩。”

    苏大为终于开口了。

    听到他开口,王西岳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地。

    “我可以去信长安,托人问一声,但是成与不成,并不能保证。”

    苏大为当然有与长安联络的办法。

    不是走的传信驿站。

    更直白点说,他手里至今还有属于都察寺的最高通信权。

    必要的时候,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将秘报呈于李治和武媚娘的桌案上。

    当然,这些是他的秘密,自然没必要挂在嘴上炫耀。

    但他开口说向朝中去信,王西岳已是大喜过望。

    暗道苏大为果然手眼通天。

    而且他的信,很有可能会左右天后的判断。

    当下不顾自己身份,主动向苏大为行叉手礼:“不论成与不成,西岳,都替蜀地百姓,向苏县令致谢。”

    苏大为侧身避让:“王都督折煞我了。”

    “应该的,应该的!”

    王西岳猛一拍巴掌:“你瞧我,苏县令来这么久了,光顾着说话,居然连茶水都没备上,来人!”

    他转头向两旁的署官怒道:“人都死光了?没见我在与苏县令谈事情吗?还不快备茶!”

    “不用麻烦了。”

    “要的要的。”

    王西岳主动一伸手,双手捧着苏大为一只手,上下摇动道:“蜀地百姓就缺苏县令这样的官,我们盼苏县令如盼父母!”

    “呃……”

    不光苏大为惊讶,官署中一众官吏都是一脸懵逼。

    王西岳自号当世飞白,素以文人风骨自居。

    他什么时候,这样讨好过一个人?

    看他此时那副献媚的笑容,这还是平日里大家见到那位一身傲骨的王都督?

    这世界疯了吗!

    “当世飞白”王西岳可不知自己讨好苏大为的表现,在属下看来,有多么惊世骇俗,他笑得两眼眯成了月牙。

    脸上笑纹扬起,每一根毛孔都似在舒张。

    拉着苏大为的手,不由分手,请他在一旁的桌案前坐下。

    又催促着属下准备茶水点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在讨好朝中的“贵人”。

    “王都督,你这样……我有些不习惯。”苏大为有些汗颜,目光颇有些无助的投向狄仁杰:大兄,什么情况?

    狄仁杰比他还惊讶。

    他任剑阁都督府法曹时间也不短了,记忆里从未见过王西岳这副模样。

    甚至就连宫中来传旨的太监,王西岳都是一副不甩对方的清高孤傲。

    这人设,现在是崩了啊……

    阿弥到底有什么魔力?难道给王西岳下降头了吗?

    狄仁杰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对着苏大为投来的目光,只是微微摇头。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西岳拉着苏大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说的都是蜀地风物,还有官署中的趣事。

    他口才便给,又是有心结交,拉着苏大为聊了半晌,居然妙语如珠,丝毫不觉尴尬。

    又聊了一会,王西岳感觉火候差不多,压低声音向苏大为道:“苏县令,你可曾听说过?”

    “什么?”

    “据说,朝廷有……迁都之意。”

    “哦?”

    苏大为心中一震,表面却是不露。

    又是问迁都的事,难道这消息已经传得这么广了,先是狄仁杰,现在又是剑阁都督王西岳。

    慢着!

    苏大为突然心中一动,脑中仿佛一道电光划过。

    王西岳今天找自己,说救济蜀地百姓绝不是主要目地。

    最主要的,是想打探迁都之事。

    他是笃定自己与武后的关系……

    苏大为面色如常,心念电转。

    迁都的事,涉及这么广吗?怎么连远在蜀地的王西岳都如此关心?

    这其中,或许还有自己不清楚的缘由。

    ……

    从剑阁都督府辞别狄仁杰,出来后骑着一头大青驴,又花了半日功夫,才算回到黄安县。

    距离半年前,这里风貌已经大不相同。

    曾经被大火烧毁的民宅已经被推倒推平。

    在距离原址数里之外,又重新修起了新县。

    县中用土木制的房子,高低起伏,看上去还略有些粗糙,但整个县的规划已经做好,剩下的,就是依县中需要的功能,不断添置新的东西。

    比如苏大为在县中专设有公厕,还安排专人去舀粪堆肥。

    开始的时候,所有被招揽的流民看到这一幕,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县令,八成是脑子有问题。

    甚至私下还有人喊他是堆粪县令。

    但是半年过去,随着用过堆肥田地里的收成出来,所有人都感觉脸上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自觉闭上了嘴。

    这时看苏大为的眼神,就变成了“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们看不懂,看不懂那就对了!

    牛批的人能被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看懂吗?

    到现在,无论苏大为在县中一言一行,都被县中百姓所关注,不少人甚至还细心推敲,苏县令此举,必有深意。

    生怕错过下一次发家致富的机会。

    现在看不懂,是我们太笨,没跟上苏县令的思路。

    若是能提前想明白,那好处大大的。

    嗯,一定是这样。

    苏大为牵着青驴走入县中的时候,正好是午膳时间,县里各处飘起了炊烟。

    比起半年前,这里已经添了许多人气。

    想想半年前还跟鬼域一般的黄安县,经过自己与属下的努力,一点一点的将流民招揽回来,又安排组织生产,恢复种田。

    还要解决这么多人衣食住行问题。

    苏大为就忍不住有些感概。

    他现在回头想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这件事做成了。

    此事说来简单,在一片白地重新建县。

    但真的实行时,才知道筚路蓝缕,艰辛万分。

    “苏县令!”

    “苏县令回来了,到我家用膳吧,我家婆娘刚煮好饭食。”

    “苏县令来我家吧,刘老二家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我刚在山里打了只兔子,来我家吧!”

    “苏县令!”

    沿路不断有百姓从窗口、门前探出身子,殷切的向苏大为行礼,请他上家里吃饭。

    苏大为推说家里已经煮好了饭食,向这些热情的百姓一一回礼。

    好不容易走到自己家的宅院里,伸手推开小院半掩的柴门,向里面看了一眼。

    透过小院蜿蜒的小道,在一片郁郁青葱之中,隐约见到聂苏的身影,似在与另一人说话。

    苏大为不由一怔。

    聂苏是三个月前到蜀中黄安县的。

    也正因为她的到来,苏大为才能安心处理政务,履行他黄安县令的职责。

    说来有些愧疚,这几月来,苏大为都是披星戴月,能陪聂苏的时间极少。

    而且聂苏的性子并不喜欢与人结交,所以几个月下来,哪怕是左右邻舍,当地百姓有意亲近,聂苏也甚少出门。

    平日在家里,最常做的是……

    撸猫。

    宅子里一猫是黑猫小玉,一犬乃是黑三郎。

    再加上白头。

    拢共也就这三个动物陪着聂苏。

    所以今天回来,居然隐约见小苏在与人说话,而且是引入宅中。

    这种反常,让苏大为有些诧异。

    “小苏,家里有客人吗?”

    苏大为喊了一声,进门来,先把手边的青驴儿在牲畜食槽旁栓住,让它自己对着草料大快朵颐。

    蜀地多山,比起马,其实是这种驴儿更适合行山路,力气也大,价格又比马便宜。

    难怪张果老出蜀,是骑着他那匹青驴。

    还有昔年老子西出秦关,骑的则是黄牛。

    苏大为将马栓上,不见聂苏回答,心下更是奇怪。

    脚步略微加快,穿过弯曲的小径,一眼看到聂苏正与一个男子站在门边说着话。

    聂苏现在越发长开,身材窈窕,眉目动人。

    特别是脸上的皮肤,玉靥粉嫩,吹弹得破。

    简直如少女一般。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眸子如青海湖的水,波光粼粼,极富神采。

    顾盼之间,仿佛天上星子坠入湖底。

    越长大,聂苏身上越是散发出惊人的吸引力。

    还好她深居简出,否则只怕会引来不少登徒子。

    此时站在聂苏对面的男子,正摸着自己的下巴,两眼微微眯着,嘴角挂着似笑非笑之色。

    苏大为一见此人,立刻大步上前。

    上去就是一拳,砸在此人突起的肚腹上。

    “文生!你怎么来了!”

    客人,正是苏大为的知交好友,生死兄弟,安文生。

    自从上次在巴山附近与安文生辞别,苏大为留在蜀地,对付疫毒。

    而安文生替他回长安打点一切。

    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面。

    此次再见,分外亲切。

    苏大为不顾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揉着肚子,大笑着上去,给他一个熊抱,又上下打量。

    “老安,你最近瘦了啊。”

    安文生一身风尘仆仆之色。

    那张白净圆润的脸上,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疲惫。

    不过一双细长的眼睛,依旧是神采奕奕。

    在开合间,透出精芒。

    比起半年前,安文生的肚腹小了一些,苏大为说的倒是没错。

    “恶贼!”

    一提起此事,安文生就百感交集,甚至有一些悲愤。

    他拍开苏大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一脸咬牙切齿状:“还不是为你的事累的,若不是你把事情全甩给我,我在长安本来应该是鲜衣怒马,诗词歌赋,赴赴酒会,有遐还可以会会花魁。”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不过我也是为你好。”

    苏大为大笑着道:“你看你瘦下来不知多精神,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

    “屁,原本我风流倜傥,人称‘城北安公’,走在街上,不知多少女子从窗口给我掷花,你可知为你的事,浪费我多少时间!”

    “行行我给你赔罪,来我们到里面坐,边坐边聊。”

    苏大为拉着安文生的手,向伫立在一旁正掩唇轻笑的聂苏使了个眼色:“安大兄来了,今晚多准备点菜,我与他不醉不归。”

    一旁的黑三郎摇了摇尾巴,发出“嗷”的一声,仿佛在大声附和。

第四章 回长安

    苏大为前头引路,带着安文生走进内宅。

    一进门,斜阳照在屋中的桌上,一眼便看到黑猫小玉正蜷缩在上面呼呼大睡。

    听到声响,它懒洋洋的抬起头,碧绿的眸子,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小玉,安大兄来了,我与安大兄谈点事。”

    苏大为冲它道。

    黑猫缓缓的从桌上站起身,先弓了一下腰,伸了一下爪,打了个哈欠。

    然后才优雅的跳下桌,迈着猫步,向门外走去。

    “小苏在厨房。”

    苏大为看着小玉的背影说了一声。

    却见那猫的长尾摇了摇,好似在说:知道了。

    安文生眼见这一幕不由啧啧称奇:“你家的动物都成精了,连这黑猫也越来越像人。”

    一边说,一边在苏大为的示意下,在桌旁落座。

    刚坐下,鬼鬼祟祟跟进来的黑三郎,便一溜小跑进来,先向苏大为摇了摇尾巴,又把脑袋凑到安文生面前。

    安文生伸出大手摸了摸黑三郎的头,哭笑不得道:“还有你家的黑三郎。”

    “我与大兄谈事,一会再玩。”

    苏大为向黑三郎说了一声。

    大黑犬点点头,径自走到门旁趴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门外,像是替二人看门放哨一般。

    安文生收回目光,向苏大为道:“我从长安出发前,见过柳娘子。”

    “我阿娘还好吧?”

    “我见她时,她嗓门比我还大,就是一个劲抱怨说养儿子跟没养一样,一出去就是许多年,不得见面。”

    “阿娘……”

    苏大为叹息一声,置在膝上的拳头微微缩紧,似是做了一个决定。

    “对了,我还见了李淳风。”

    安文生摸着圆润的双下巴,拿捏着道:“他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

    “他说你把他坑惨了,还让我替他给你带句话。”

    “什么?”

    “以后不要作死装逼。”

    “尼玛,这是李淳风说的话?”苏大为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一定跳动了一下。

    如果它有的话。

    装逼作死这些词,明明是自己惯用的口吻。

    “哦,我给处理了一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安文生细长的双眸微微张开,里面带着一抹戏谑之色。

    “贼你妈,吓我一跳。”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那你回长安也替我带句话给李淳风。”

    “带什么话?”

    “我这人装逼不会,作死倒是无师自通。”

    安文生的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可以想像,如果自己真的把这句话带给李淳风,说不定那老头会一记雷劈死自己。

    不用怀疑,他一定会这么干。

    “阿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次的事,为了保那几个诡异,你动用了多少关系,费了多少力气,值得吗?”

    安文生微叹一声,摸挲着自己的下巴道:“若是消息走漏……”

    他伸手向上指了指:“雷霆震怒之下,你这些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苏大为笑了笑,停了一会,才道:“老鬼与我有恩。”

    “什么样的恩情,值得你豁出身家性命?那么多下面兄弟为了这件事奔走。”

    “当年若不是鬼叔,我和阿娘未必能活下来。”

    苏大为缓慢,但却有力的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阿爷死在天竺,有不少人暗中觊觎我家的宅子和田产,是鬼叔暗中出手相助,后来我入不良人,鬼叔也有替我说话。”

    看着安文生,苏大为目光坚定的道:“有恩就一定要报。”

    “我劝不住你,只是太凶险了……若是李淳风不肯帮忙,你这事该如何收场?”

    “他李淳风怎么也是小苏认的阿爷,难道想让小苏变成寡妇不成?”

    “咳咳,你这是在算计李淳风,若他知道,一定恨不得一道雷劈死你!”

    “他舍不得。”

    苏大为老神在在的道。

    仿佛吃定了大唐秘阁郎中李淳风。

    安文生搓了搓自己的面颊,有些无力的道:“我说不过你。”

    “我这么做,并非一时意气。”

    苏大为看着他道:“鬼叔在,以荧惑星君的身份,尚可弹压住长安的诡异,若他不在,诡异会如何?难道真要再来一次长安诡异暴乱?”

    安文生微微一惊。

    当年长安乱诡异作乱时,他虽不在长安,但事后听人说起,那次十分惨烈。

    双方都死伤惨重。

    “荧惑星君已是诡异中,少有有理智,能克制,能弹压诡异一族的存在,若他在,两族尚可维持住,若他不在,少不了又是一番大乱。”

    苏大为缓缓道:“这些年,诡异与人大体相处的不错,没发生什么大的乱子,这全是因为鬼叔在。”

    “我明白了。”

    安文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苏大为的话。

    “对了文生,你怎么突然来蜀中了?”

    “我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找你。”

    安文生还没说完,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聂苏端着一个木盘,盘子里放着刚烹好的鹿肉和鸡脯、豆酱,还有一壶酒,走了进来。

    “弄了两样小菜,阿兄先和安大兄先喝,我再去做几个菜。”

    “小苏不要做太多,安大兄在减肥,吃不了那么多。”

    “滚!”

    虽知苏大为是开玩笑,安文生仍气得直翻白眼。

    被这恶贼恶心到了。

    “你没见我为阿弥的事给累瘦了?正需要补一补!再说好久没尝过小苏的手艺了,赶紧多做几样,我吃得完!”

    聂苏掩嘴轻笑:“我去去就来,安大兄先与我阿兄喝几杯。”

    “好好!”

    安文生连连点头,向苏大为扫了一眼:“看看,你还没小苏懂事,多跟小苏学学,我怎么也比你们大几岁。”

    苏大为伸手替他倒上一杯酒,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双手执杯向安文生敬道:“知道你辛苦,我敬你。”

    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安文生只觉一道火线,从喉咙里一直贯入肚腹,腹中顿时暖洋洋的。

    不由精神一振。

    “你这酒……”

    “又改良了一些法子,酒的度数更高更纯。”

    安文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在黄安县还有心思弄这些?”

    “黄安县贫,想着怎么能带动这里的经济,让此地百姓把日子过好一点。”

    “什么……什么经济?”

    “就是生意。”

    苏大为解释道:“若我在这里设制酒的作坊,就能创造就业,发给工人工钱,他们有钱了,就会消费,然后大家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停!”

    安文生摆摆手:“一堆我没听过的词,你一个一个来,什么叫……哦,就业,就是雇人做事吧?”

    安文生问了一番,才算完全弄清苏大为的话。

    “文生,你还没说来意呢。”

    “哦,差点忘了。”

    安文生双眸微微张开,旋即又眯起来,声音略微放低:“你听到最近的传闻吗?”

    “你是指?”

    “天皇天后,有意迁都之事。”

    嘶~!

    苏大为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这个话题。

    第一次是狄仁杰,第二次是剑阁都督王西岳。

    这是第三次。

    “文生,莫非你来蜀中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差不多。”

    安文生神秘道:“这件事掀起许多风波,现在朝中……有些乱。”

    听到他如此说,苏大为的眉头微微皱起。

    大唐从立国起,就不断在征战扩张。

    到李治朝,又是四面出击。

    东面的三韩和高句丽打过了。

    倭国打过了。

    西突厥灭了。

    吐蕃也推平了。

    还没顾得上喘息,皇帝和武后来个泰山封禅,接着这几年,便是天灾异象不断。

    好不容易才把蜀中的灾情稳定下来。

    这朝中又开始为迁都的事掀起风波。

    这特么不消停了。

    “迁都……为何?朝中是谁在反对?”

    “这事水颇深啊。”

    安文生斟酌着道:“前些年天灾,关中亦大旱,长安所需之粮,全靠江南筹集,经运河至洛阳,再转运至长安。”

    苏大为顿时懂了。

    关中之地,在秦时是富饶之地,再加上蜀地,可以说是沃野千里。

    强大的农业产出,支持着关中,成为王霸之基。

    但是随着历朝历代定都关中。

    特别是两晋之后,关中的土地越来越贫瘠。

    而江南也渐渐开发富饶起来。

    反倒是江产农业越来越发达,关中渐呈不支之象。

    早在前隋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便开发大运河,有改都洛阳的意思。

    可惜这事还没办事,就因征高句丽而天下鼎沸。

    大唐立国后,尚有前隋留下的库存。

    太宗皇帝又比较会赚钱,嗯,带兵出去向胡人抢钱抢牲畜。

    所以问题还不大。

    到了李治朝时,关中土地的问题便越来越明显了。

    若是在雨水充沛之年还好,但若像这两年一样,碰上旱情,那真叫一个完犊子。

    全靠江南粮食输送。

    “按这么说的话,迁都洛阳,似无不可。”

    洛阳背靠运河,粮食直接用大船沿河运至。

    省了再转运长安的陆路劳苦,能省下不少在路上的消耗。

    自然是有利于朝廷。

    “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安文生低声道:“朝中许多功臣宿将,还有一些门阀官员,都在上折子,坚决反对。”

    “这是为何?不是有利于朝廷吗?”

    “有利于朝廷,但无利于世家和功臣们。”

    安文生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苏大为立时恍然。

    如果这次真的迁都成功,那等于将长安一大帮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利益,全数铲平。

    到了洛阳,这些功臣宿将,世家门阀影响力会大为削弱。

    “原来如此,难怪会有人反对。”

    说白了是利益二字。

    “不止这么简单。”

    安文生道:“近年来陛下身体欠安,武后临朝越来越多,许多折子都是武后处理,朝中恐怕……”

    恐怕什么,他没说出来。

    但苏大为却明白未尽之意。

    所谓雌鸡司晨。

    不过做为穿越众,他自然明白,武则天的上位不可阻挡。

    哪怕这次不迁都,未来,武则天也会熬死李治。

    定都洛阳,号称武周朝。

    这是他所知道的历史大势。

    当然,那还得很久以后。

    “阿弥,阿弥,你在想什么?”

    安文生见苏大为似有出神之意,唤了几声。

    苏大为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对了文生,这事跟我们关系不大。”

    “不大?”

    安文生双眸陡然张开:“我安家,也是长安的军功世家……”

    “咳咳,就算如此,如果陛下和武后真要迁都,又岂是我们能阻止的?”

    苏大为举杯道:“你千里迢迢跑来蜀中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

    安文生没好气的伸手入袖,长叹一声,抽出一封秘旨,在苏大为瞪大双眼下,放在他面前。

    “我这次来,是奉陛下秘旨,召你回长安。”

    “啊……这!”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安文生脸上露出笑容:“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提迁都之事了吧?你在蜀中,当然可以置身事外,可你回长安,便是一头跳到大染缸里。

    纵然你不想,也会有一堆人,各种势力找上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岂能逃开?”

    “贼你妈……”

    苏大为一时无语,久久才道:“这是真的?我才把黄安县的公务理顺,这秘旨是?”

    “武后特意交代让我给你送来,我就公私两便了。”

    安文生介绍道:“托你的福,给我谋了份太子府上的差使,我这身份正好替武后送信。”

    听他如此说,苏大为品出一丝味道来。

    他没急着伸手去碰秘旨,而是试探问:“让我回长安是武后的意思?是我一人?还有谁?”

    “除了你,我知道的,还有明崇俨,据说狄仁杰也要被起用,他们那里另有人传信。”

    “我今早才去见过剑阁都督,他也跟我提及迁都之事,旁敲侧击想探我的口风。”

    苏大为缓缓拿起秘旨,一边检视印戳,捏开泥封,一边道:“莫非他提前知道了。”

    “他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是阿弥你……时间不多了,武后催促甚急。”

    安文生伸出筷箸,夹起一块鸡肉脯在嘴里,细细咀嚼。

    他眯起双眼,脸上一副享受的样子。

    “你越想清闲,朝中就有人越不让你清闲,你这闲散日子是到头了,回长安,少不得又有一番纠缠,你可准备好了。”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苏大为目光从秘旨上挪开,瞪了他一眼。

    守在门口的黑三郎,呼地一下子站起来,尾巴摇了摇,向苏大为张望。

    还以为是在叫它。

    ……

    “天使已经入蜀了?”

    “苏大为果然是简在帝心。”

    “不光是苏大为,还有明崇俨。”

    “明崇俨是……哦。”

    “都督身边的狄仁杰,狄法曹,听闻这次也是征召之列。”

    “狄仁杰受宰相阎立本赏识举荐,飞入中枢也是应有之意。”

    静室中,傍晚的斜阳透窗而入。

    屋内恬静安宁。

    屋角的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香是通过河西,购入的天竺和大食的上好香料。

    王西岳甚爱之。

    此时在屋内,剑阁都督王西岳身着常服,手里拿着一柄玉扣,在指间翻转着,隐隐带着一丝焦虑感。

    “都督?”

    坐在王西岳对面的人,赫然便是才名满天下的才子卢照邻。

    他的眉宇间隐带忧郁之气。

    这并非是他对现状有何不满意,而纯是因为他天性如此。

    “都督是在为何事发愁?”

    “悔不听升之之言,以致错过与苏大为深交的时机。”

    王西岳长叹一声。

    对此,卢照邻也只能报以苦笑。

    卢照邻博学能文,起家为邓王李元裕府典签,后迁益州新都县尉。

    离职后逗留蜀中,放旷诗酒。

    随后因身染风疾,痛苦不堪。

    风疾就是后世的风痹、半身不遂,属于心血管和痛风一类疾病。

    李治也是身患此病。

    简单说一是遗传,二是吃得太好了,什么海鲜啤酒烧烤小龙一顿怼,堪称痛风三大件。

    在卢照邻最艰难的时候,是王西岳听说此事,为他延医问药,调理身体。

    此后卢照邻就留在王西岳身边,为王西岳多番招揽人才。

    像骆宾王、杨炯等人,都因为有这层关系,才入蜀。

    “当初我就与都督说过,苏大为此人有大才,但不知为何在他任黄安县令半年时间,都督始终……”

    “诸葛一生唯谨慎呐。”

    王西岳长叹一声:“我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七载,不知多少人眼红想取而代之,而我的世家身份……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我何尝不知苏大为非常人,但他征吐蕃得胜而回,居然不得回长安献俘夸功,我当时也是拿捏不准圣人对他的态度。

    只能谨慎唯上,保持不过份亲近,也不要太疏远。”

    说着,他将手里的玉扣掷在桌上,发出“叮铛”一声响。

    “苏县令平时也一直在黄安县忙于安抚百姓,重整黄安县,半年里一共只来都督府两回。

    蜀中消息闭塞,连那些官署中的吏员,大部份也只知道新来的黄安县苏县令,是从征吐蕃军中退下来的。

    连苏县令的真实身份都知之不详。

    这原本是都督你的机会……”

    “谁说不是呢?但是时机过了便是过了,现在后悔也无用。”

    王西岳苦笑起来。

    他苦笑的时候,鼻翼两旁的笑纹微微紧缩,让人有一种似哭似笑的感觉。

    “不光是苏大为,明崇俨和狄仁杰日后前途也不可限量。”

    “他二人……”

    王西岳斟酌了一下,对明崇俨他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是苏大为手边黄安县的主薄。

    但是狄仁杰他十分熟悉。

    “狄法曹我平日待他不薄,不过此人刚正不阿,真有什么事,也不会对我偏袒……罢了,这也是我的缘法,强求不得。

    虽没有与苏大为他们深交,但也算结了一段善缘。

    希望日后有机会弥补……”

    卢照邻有些诧异的看了王西岳一眼。

    从都督那张渐渐平静下来的脸庞上,却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他心中暗自奇道:以王都督的身份,能有什么事需要狄仁杰“偏袒”的?

    ……

    大唐总章元年,九月癸巳。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初晨的光芒下,长安古城雄壮而威严。

    盘踞在龙首原上,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金黄。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眺望长安,忍不住随口吟诗一首。

    诗名不记得了,谁作的也不记得了。

    管他的。

    凭兴而发,大爷自己高兴就行了。

    一旁的安文生一脸古怪的张长细长的眼眸,扫了苏大为一眼。

    “阿弥,每次问你,你都说诗不是你写的,你又没念过诗书,那这些诗从哪来的?”

    “哦,我家小时候门前有个和尚经过,他拿了几本书给我,上面写着易筋经、如来神掌还有九阳神功……”

    “你上次不是说是个道士!”

    “哦,上次是道士,这次经过的是和尚。”

    “贼你妈。”

    安文生胖大的脸上,额头上青筋浮现,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

    “那你说的那些书名也不对,一听就是修炼功法。”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我从里面挑了一本石头记,里面有很多诗,我随便记了一些。”

    我信你个鬼!

    安文生在心里骂了一声,知道在这事上和苏大为扯不清楚,干脆屏蔽掉。

    “长安到了,回长安后,你记得请我去最贵的明月楼,喝最好的酒。”

    “要喝花酒吗?”

    “那是最好不过。”

    “咳咳,文生,你怎么说也是长安世家子弟,注意点形像。”

    “呸,咱们读书人的事,怎么就不注意形像了?,那是风雅。”

    两人一路上斗嘴拌舌,也是习惯了。

    这让在后方马车上的聂苏,一边竖着耳朵偷听,一边掩嘴吃吃笑个不停。

    在马车一旁,同样骑马明崇俨。

    一副想笑又极力忍住的样子。

    他与苏大为都在武后秘旨征召之列,以最快速度交代了手中公务,驱马赶回长安。

    至于狄仁杰,是得了阎立本的举荐。

    据说已经定了要入大理寺。

    反倒不是那么急切。

    苏大为他们动身时,狄仁杰手里的公务都还没交接完。

第五章 陇右老兵

    开远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队伍,胡商们等着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

    厚重的城门边,站着身披甲衣的城门卫卒,其中还有几位西市署的署吏们一手持薄,一手持笔,站在两侧,面无表情的做着勘验。

    “你,从哪里来?”

    前方一名老吏为一队胡商做了登记,向后方的货车一指:“车上装的什么货,有多少?”

    一名穿着翻领青色短袍的胡商小跑着走上去,拍了拍一旁昂头咀嚼的商队骆驼,冲老吏笑眯眯的道:“我们从康国来,这车上,运的乃是波斯产的羊毛毡毯、各色皮货,还有一些鲸油,共七车。”

    “去,验验。”

    老吏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一边做着登记,一边头也不抬的道。

    在他身边的几名署吏上去,数了数车,然后抽查了一下货品。

    “看过了,五车鲸油,两车毛毡并皮货,无误。”

    老吏正要落笔签可,突然皱了一下眉,抬头扫过一眼面前略显紧张的胡商,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如鹰隼般审视的光芒。

    “你们随行有多少人?”

    “五十六人。”

    胡商陪着笑脸道。

    若是寻常人,听完也就放行了。

    但是老吏做这一行已经有数十年,本能的感觉一丝不对。

    这么多人手,就七车货?摊去来回万里的成本,这还怎么赚钱?

    鲸鱼油前些年行情倒是不错,但这几年随着东边鲸油供应的打通。

    来自倭国和三韩捕鲸船的鲸油,源源不断的供给长安。

    这价格早已下来了。

    相比较下来,来自波斯的鲸油价高,且旷日持久,远没有东海来的鲸油行情好。

    老吏眉头一皱,提笔打算在过所批上一个“未”字。

    意为存疑。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老丈,行个方便。”

    一只大手稳稳的抓住老吏提笔的手。

    老吏抬头看去,一眼看到一个国字脸庞的汉子,站在自己面前。

    此人衣着甚是奢华,手上戴着大大的玉扳指。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一双浓眉下,双目细长而有神。

    鹰勾UU小说,蓄着一口虬髯。

    说话间,带着浓浓的晋阳口音。

    “王二郎。”

    老吏认得此人是长安西市有名的牙行掮客,在西市一块甚是吃得开。

    西市胡商但凡走货押运,寻库租赁,诉讼关说,乃至买些奴仆,都是找的他。

    “老丈,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今儿初来长安,有些不懂规矩,有什么你多担待些,回头我请老丈吃酒。”

    说话间,手里早已不动声色的塞给老吏一点东西。

    老吏先是一怔,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再看一样胡商的骆队,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放行~”

    话声里,提笔在过所上画了个圈。

    苏大为就排在这队胡商之后。

    看着胡商们吆喝着,牵着疆绳,将不断咀嚼着草料,吐着白沫的骆驼慢吞吞的拉着前进。

    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异样。

    “阿弥,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那队胡商,他们车上装的好像是鲸油。”

    “不错,自从你弄出那个鲸油灯,现在鲸油已经是常用之物,胡商们见有利可图,便都会夹带一些。”

    安文生接口道。

    “你,你们,从哪里来?”

    前方的老吏扬头问道。

    看了下马的苏大为和安文生一眼,感觉不像是商人,又问了一句:“不是西域来的商人?”

    “我们是唐人,之前出去公务,这是凭验。”

    安文生伸手入袖,拿出公文凭验。

    但谁知那老吏只是扫了一眼便道:“办公务的?换个门,不能从开远门进。”

    安文生闻言诧异:“这是什么话,我数月前从长安离开时,并无这条规矩。”

    “这是近几日才定的新规矩,开远门只行胡商,其余一律人等,从别门走。”

    “还有这样的事?”

    安文生眉头一皱,欲待不信,但又不好与这城门吏去争辩。

    有道是小鬼难缠。

    或许,是真有这条规矩吧。

    这城门吏应当不会无缘无故乱说。

    安文生回头向苏大为看去,心中好奇他怎么一声不吭。

    一眼之下,发现苏大为微黑的脸庞上,一双浓眉微微皱起,目光一直盯着方才入城的那队胡商,似乎有些出神。

    “阿弥,这里不让通行,我们换个门入城。”

    “不。”

    出乎安文生的意料,苏大为一口拒绝。

    “我从小在长安长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矩。”

    “你这是何意?”

    老吏有些不高兴,向着城门内叉手道:“这可是圣人的旨意。”

    苏大为伸手拍了下有些懵逼的安文生的肩膀。

    上前去,靠向老吏,伸手道:“麻烦通融一下,我这里备了些茶水请,请老丈吃茶。”

    他过去就是长安县不良人,对于西市和城门吏的一些潜规则十分熟悉。

    方才那伙胡商就是这么混进去的。

    谁知那老吏却警惕的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大为的手一下僵在半空。

    神情闪过一丝尴尬。

    若是前些年在长安做不良帅时,三教九流无一不精,包括城门吏和金吾卫,上下苏大为都混了个脸熟,都能说上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征吐蕃用去数年,这城门前的全是生面孔。

    想来人都换过好几茬。

    没有熟人,纵是想行“规矩”,人家也不敢收。

    “阿弥,算了算了,我们换个门就是了。”

    安文生在一旁劝道。

    他是不愿多事。

    虽然从西面过来,从开远门最近最方便,绕别的城门会多耗一些时间。

    但是犯不着和城门吏去计较。

    若是闹开去,没得让别人看了笑话。

    按安文生的想法,苏大为最不计较这些,劝他一句也就是了。

    岂料这一次,苏大为却十分执拗。

    一口道:“不行,我有事,一定要从开远门走,谁也别拦着。”

    “吆喝!”

    老吏瞪大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口里讽刺道:“今日还真碰上不怕死的。”

    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管是不是以前见过,堵在这城门前成何提统。

    若是给这人进去,后面再公务从这里入,拦是不拦?

    捅到上面去,自己只怕就是一个失察之罪。

    苏大为扬首看到那支胡商的骆驼快要消失在城门尽头,不由有些着急:“老丈,我曾为长安不良帅,往日与西市官署也多有行走,还请行个方便。”

    “不行。”

    老吏下巴扬起,冷笑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圣人有令,非胡商一率从别门入城,此路不通!”

    “怎么了?怎么了?”

    其余的城门吏、西市的署吏,以及城门前的禁卫开始围了上来。

    苏大为他们后面的胡商也开始鼓躁起来。

    “前面的能不能走?不能走就让开,别耽误我们入城!”

    苏大为眉头微皱,向老吏和逼近的城门禁卫拱手道:“我是黄安县令苏大为,此次有要事回长安,还请各位通融。”

    他本来想说自己曾为征吐蕃前总管,还有从四品的品秩。

    但一来,长安勋贵满地走,单一个从四品,这些城门吏未必就认了。

    现官不如现管。

    二来,他此次回长安,是奉的武后秘旨。

    未得武后许可,当不能轻易透露身份。

    谁知武后此次急召他回来,是否另有重任。

    “黄安县令?”

    一名武候上来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嗤笑道:“莫说你是黄安县令,就算你是长安县令又如何?说了开远门不能进,就是不能进,办公务的请绕行,从旁的门走。”

    一旁的城门吏和禁卫们,跟着嘲笑起来。

    “哪里来的浑人,好不晓事,圣人律令下来,岂容你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胡来。”

    “你们谁知道黄安县在哪?”

    “不清楚,好像是哪里的小官……”

    苏大为还没如何反应,一旁的安文生眼眸张开,有些不爽。

    以苏大为的身份,以他为大唐所立功勋,居然会被几个小小的城门吏留难。

    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唉,若不是武后秘旨,此时抖出身份来……

    不过也未必,要真是圣人旨意,只怕再高身份也入不了开远门。

    安文生按住心头不爽,向苏大为扭头道:“阿弥,要不还是算了吧?”

    此时明崇俨也从后方挤了上来,小声道:“怎么回事?”

    “刚才的胡商……”

    苏大为扼腕长叹:“算了,看不见了,估计追不上了。”

    “胡商怎么了?”安文生警惕道。

    “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苏大为怔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直觉。”

    贼你妈。

    神特么的直觉。

    安文生和明崇俨几乎同时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浮起。

    好不容易才把这股情绪压下去。

    “阿弥,咱们可是有任务在身,别管你那劳什子直觉了,咱们就低调点,安安稳稳的回长安,行吗?”

    “算我们求你了。”

    能让明崇俨和安文生同时请求的人不多。

    眼下也只有苏大为这么一个。

    “罢了,罢了。”

    苏大为摇头:“我们换金光门入城吧。”

    金光门就在开远门右侧百十丈,距离西市更近。

    但开远门才是从西域来的胡商,入长安唯一正确的道路。

    本来苏大为是想追前面那行胡商,但是这么一耽搁,估计人早就走远了。

    “一会入了金光门,你们带小苏先行,我去西市看看,能不能截住那队胡商。”

    苏大为道。

    “还要追?你又没什么证据,就靠你那什么‘直觉’。”

    明崇俨瞅着眉头微拧,神色执拗的苏大为,忽然感觉有些牙酸。

    不是他自己吹,虽然自己才双十出头,比苏大为小上许多。

    但就算当着苏大为,他也敢说上一句,自己比他处事更加稳重。

    亏苏大为还是征过吐蕃,带过兵的行军总管。

    做事没头没尾的。

    “喂,你们走不走?再拦着道路,小心拿下治罪!”

    城门前的武候中,一个豹眼燕髯,看上去像是队长的人,瞪眼吼道。

    “你,还有你们几个,耽误了胡商入城,上官怪责下来,你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吃罪得起吗?”

    这话音才落,明崇俨感觉太阳穴突地一跳。

    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

    白影一闪,他闪电般欺身上去,一巴掌抽在那武候的脸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啪!

    “狗嘴吐不出象牙。”

    明崇俨甩了甩手,冷酷的道。

    他这已经是掌下留情了,否则稍用一分力道,对方的脑袋非得被拍飞不可。

    谁叫这武候狗眼看人低。

    若苏大为是“小小的黄安县令”,那自己这个黄安县主薄,岂非连屁都算不上?

    这念头才起,就见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在苏大为脸上,是一种想笑又忍住的神色,双唇抿起,嘴角微微抽搐,忍了一会才道:“明主薄,果然是暴脾气,不愧是和我同肝共苦过的兄弟。”

    “谁和你同甘共苦过?”

    明崇俨有些牙酸的抽了一下脸颊:“这半年来,苦就是很苦,甘却从未有过。”

    “不,有的。”

    苏大为很认真的点头道:“我们一起爆肝过。”

    “什么?什么爆……什么甘?”

    明崇俨有点懵逼,总觉得苏大为说的不像是好话。

    安文生在一旁以手抚额:“你们两个,不要惹事后,当对方不存在啊。”

    被明崇俨抽了一巴掌的武候,在城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站起来。

    虽然只是被明崇俨“轻轻”扫了一巴掌,但半边脸已经肿得跟猪头一样。

    “反了反了!来人,把他们几个,全都铐起来!”

    “带去长安县……哎呦,我要去告……哎呦!”

    苏大为和安文生对视一眼,颇有默契的一同闪开。

    只露出站在中间的明崇俨。

    两人一指,几乎异口同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刚才动手的是他。”

    “就是,同我们无瓜,要抓就把他拿去。”

    明崇俨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一脸懵逼的左右看看:“你们……不丈义啊!还有你……”

    他冲上去揪住苏大的衣袖,想抓衣领的,想想没敢。

    “方才不是才说同甘共苦吗?”

    “哦,那是从前,现在不在黄安县了,有肝你自己去爆。”

    “恶贼!没义气啊,你们俩个恶贼!”

    他们几个在城门前跟说相声一样,逗得围观的一帮胡商忍俊不禁,轰然大笑。

    那城门老吏和城卫们,只觉面上无光,气得七窍生烟。

    “还愣着做什么,抓人啊!”

    脸肿成猪头的武候奋力一推身边的城卫,厉声道:“有什么事我担着!快抓人!”

    “喏!”

    城门卫防着有人扰乱,平时备得器具甚是齐全。

    像是什么镗耙,铁叉,铁链,盾牌、角弩,全都备有。

    镗耙和铁叉就像是后世民警对付一些闹事者用的工具一样,一个长长的铁棍前头一个叉型,可以将人控制住。

    一般遇到有人闹事,城门卫会一涌而上。

    对方若有武器,就盾手先行,镗耙铁叉随后。

    将人控制住后,再用铁链锁住拿下。

    若贼人厉害,甚至会出动弓弩,当场格杀。

    随着燕髯武候的吼声,十几名身材高壮的城卫卒子,拿了器械涌了上来。

    一旁的胡商眼见不对,吓得怪叫一声,轰然而散。

    逃出去数十步,又舍不得看这热闹,纷纷驻足回头观望。

    像这种头铁到敢在大唐长安城门闹事的人真不多。

    足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阿弥,你看这些人……”

    安文生眼见一帮城卫涌上来,不但不惊,反而摇了摇头。

    苏大为浓眉皱得更紧,脸上涌起一种失望之色:“越来越不像样子。”

    明崇俨看着两人,如看外星人一般:“你们在说什么?”

    苏大为黝黑刚毅的脸上,带起一抹感概:“难怪我看他们全都面生,这些人对敌,居然不知结阵,毫无章法,一看就疏于训练。”

    安文生道:“若是当年跟着我们征过吐蕃和西突厥的老兵,断不至如此,现在的折冲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样子货。”苏大为一锤定音。

    噗!明崇俨只觉得自己一口老血喷出来。

    现在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吗?

    人家都上来拿人了。

    你们反抗不?

    反抗这事就闹大了,到时武后会怎么想。

    不得被言官在朝堂上弹劾个几本。

    本来那些言官就闲得没事干,每天就想搞点大新闻。

    若不反抗,难道被这区区几个城卫给拿下,自己脸还要不要了?

    就在他一犹豫的功夫,那些城卫已经执着大盾,甩着铁链蜂涌而至。

    “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以免受皮肉之苦。”

    “居然敢打我们头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那名被打的燕髯武候此时豪气顿生,手里提着横刀大步上来,口里厉声道:“这几个人面生的很,怕不是奸细探子,给我统统拿下,下到长安狱里!”

    说完,又冷笑的补充一句:“老子我要细细的审!”

    最后几个字,几乎从齿缝里蹦出来,充满了威胁之意。

    这话才出来,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燕髯武候嗷的一声飞了出去。

    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一直撞到城门上的铜钉,才停了下来。

    一时间,整个城门前鸦雀无声。

    所有的城卫都仿佛被点了穴一样,看着那位动手的黑脸青年,好整以遐的弹了弹指头,浓黑的眉头舒展开,嘴角微撇,似乎带着不屑之意。

    苏大为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得所人都不及反应。

    直到燕髯武候满脸是血的爬坐起来,嘴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这些城卫才清醒过来。

    “头儿,头儿,你怎么样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燕髯武候捡起横刀,拔刀出鞘,整个脑袋血污满脸,面孔涨得紫红。

    双手举起横刀,如一头发怒的野猪般,跌跌撞撞的冲上来。

    安文生伸出肉手扶着自己的额头:“这事闹的……如何收场。”

    “啊啊,老子杀……”

    眼看燕髯武候要冲到近前。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大喝传来:“住手!”

    一个人影,快如奔马,冲入场中,一脚将那武候踢翻在地。

    下了对方的刀,然后返身向着苏大为,推金山倒玉足般,单膝重重跪下。

    呯!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

    这是一个年纪在三旬左右,一身黑衣玄甲的军人。

    看甲衣上的品阶,当是折冲府都尉。

    甚至很可能就是驻守延平门附近的驻军。

    “三……三郎,你,做甚么打我?”

    翻倒在地上的燕髯武候一脸懵逼。

    被唤作三郎的人,头也不回的恨声道:“打你,老子恨不得杀了你,有眼无珠的东西。”

    说完,三郎单膝跪着,朝着苏大为,伸出右拳,狠狠的在自己胸膛上捶了三下。

    “陇右老兵,见过总管!”

    声音慨慷激烈,透着金戈铁马之气。

    城门前,再一次寂静下来。

    城卫、城门吏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而先前那老吏,更是脸上微微变色,心中暗道:莫不是踢到铁板上了,这个黄安县令,真有些来头?以前是陇右的将领?

    在长安,得罪那些小官小吏不怕。

    怕的是两种人。

    一是哪位高官世家的子弟。

    二便是征西域,征吐蕃的那些老兵。

    而眼前这位三郎,老吏自是识得,乃是在陇右驻守六年的老兵。

    回来因功得授折冲都尉,是一个狠辣的角色。

    平日里守城的那些个武候,见了他都跟乖猫儿一样,点头哈腰,极尽恭谦。

    像这位燕髯武候牛七郎。

    更是每月都请三郎喝酒,一心想要结交,甚至几次提出要结拜,都被三郎给拒绝了。

    一句话,人家瞧不上。

    但是这心高气傲的折冲府都尉,居然大礼参拜对方。

    这……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认识我?”

    苏大为俯视三郎,两眼微微眯起。

    他的记忆很好,每一个跟过他的老兵,都留有印象。

    “总管,我在陇右当了六年兵,若非总管,我现在可能还守在外面吃沙子!”

    三郎的喉咙微微蠕动,显得十分激动。

    “当年我部驻守石头城,吐蕃鼓动吐谷浑人入寇,我们抵挡了二十余天,死伤殆尽,若非总管带人来援,只怕我已随袍泽去了。

    后来我入总管先锋军,随总管的人入驻武威,可惜在武威时受重伤,便留在当地。

    直到半年后,总管得胜归来,我方才得以回长安。”

    三郎一字一句,包含深情。

    他的声音沙哑,却浓烈如酒,有极大的感染力。

    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那燕髯武候牛七郎,嘴唇颤抖了一下:“三……三郎,他,他究竟是何人?”

第六章 名动长安

    “什么人?”

    三郎的眼珠子一下变得赤红,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牛七郎一眼。

    那眼神,无声,却充满力量。

    仿佛在吼:你不配知道。

    三郎再也不看牛七郎,叉手向苏大为激动道:“末将,陇右老兵,延平折冲都尉,魏三郎,拜见逻些道行军前总管。”

    说着,用力振了振双手,声音锵铿道:“愿为总管效死力!”

    他的话里,透着铁血之气。

    赤红的眼珠,刀削般的脸庞,还有身上透出的煞气,从口中迸出的金石之音。

    让人仿佛看见陇右浴血的战场。

    看到手持横刀,红旗漫卷的大唐铁骑,咆哮着冲向敌人。

    那是经历过生死的老卒,才有的气势。

    整个城门口鸦雀无声。

    所有的百姓都吃惊的瞪大眼睛。

    他们虽没见过真正的战阵,但从这魏三郎身上,也看出来,这是一个真正浴血的老兵。

    而且身为长安的折冲府都尉,实权不小。

    像这样的铁血军人,居然大礼参拜,说愿为了眼前这个黑壮青年效死力。

    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总管?

    逻些道总管不是苏定方吗?

    不怪这些商人和百姓少见识,实在是此时消息远未有后世发达。

    更没有信息网络。

    此时的百姓想要知道朝廷的动向,全凭朝廷张榜布告。

    合着识字率也低,大部份都是文盲,只有少数读书人才能读懂朝廷放出的消息。

    而且还要看朝廷的消息放出了多少。

    像大唐对外用兵这种事,出兵前是绝对不可能张榜公告天下,告诉大家我们大唐出多少兵,谁为将,谁谁负责后勤。

    那不是脑残吗?

    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各国的耳目,光是西域的商人,转手把情报一卖。

    那出征的唐军岂非全露底了。

    基本上,长安百姓只会隐约听说朝廷又用兵了,至于打的谁,派谁为将,大概率都是事后得胜归来。

    才会由朝廷张榜公示一下。

    然后贩夫走卒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才多点谈资。

    这种情况下,大家能记住的也就是主将,大唐战神,总管苏定方。

    至于谁是前总管,谁是后总管,谁是行军总管,谁管后勤……

    谁特么要知道那些。

    百姓只想知道,这次又灭哪个国,杀了多少敌人,夺回多少牛羊牲口,多少奴隶和财宝。

    所以围着厚厚一圈的各国胡商,还有普通百姓,一时之间,脑子里都是懵逼的。

    逻些道总管除了苏定方,还有谁?

    这位黑脸汉子看着这么年轻,他,他也是总管?

    百姓们不清楚,不代表那些武候和城卫也不清楚。

    官家体制内的,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圈子。

    之前苏大为说黄安县令他们不知道。

    但此时魏三郎喊出“逻些道前总管”几个字,当场一帮城卫和西市署吏就吓尿了。

    呼啦啦,一下子跪倒一片。

    一个个以头触地,吓得浑身发抖。

    得罪了大唐的行军前总管……

    逻些道行军前总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武后视如亲弟的,名将苏大为!

    明崇俨看了一眼皱眉思索的苏大为,向安文生递了个无奈的眼神:“完了,漏底了,武后令我们秘密入长安,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安文生肥胖的手掌一摊:“凉拌呗!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高个子?

    明崇俨看了一眼安文生,再看一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苏大为。

    的确是高个子。

    这苏大为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就算在身高体壮的唐军中,都是罕见的高大。

    明崇俨站在他身边,堪比“最萌身高差”。

    仰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明崇俨嘴角抽搐了一下。

    自己这个子看来也不会长了,这身高,是自己永远的痛。

    贼你妈,应该离苏大为远一点,这参照物太恶心人了。

    “魏三郎,我记得你。”

    苏大为终于想起来了,微微点头道:“你跟过李辩,当时是前锋队的,我记得你。”

    “总管,你还记得我!”

    魏三郎喉结蠕动,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当时征吐蕃的大军十几万人,就算自己是前锋军,可前锋军也有几万人。

    总管居然还记得自己!

    这一刹那,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从他的心底涌起。

    赤红的眼中,亮起晶莹的雾气。

    “不光记得你,你那一队,萧归、胡十八、赵二郎、张敬之,每一个人,活着的,战死的,我都记得。”

    苏大为面容平静,声音里,却透着凝重之意。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大唐的脊梁。”

    “总管!”

    魏三郎大叫一声,另一只膝盖也跪下,双手撑地,头颅重重的磕在地上。

    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三郎,三郎替袍泽们,谢总管!谢总管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兵。”

    “起来,起来,不光是我,大唐上下,都不会忘记你们,我回来了,我会上书陛下,为每一位战死的老兵,立碑纪念,令大唐百姓香火祭之,还有他们的家人,我也会上书陛下,妥善安置。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谢总管!谢谢总管!”

    魏三郎跪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已。

    苏大为伸手,将他用力搀扶起来。

    “不许哭!你是我大唐的兵,可以流血,绝不流泪!要哭,也只能让我们的敌人哭!”

    “喏!”

    魏三郎用套着皮甲的胳膊狠狠抹了一把脸,用力叉手应喏。

    这一幕,将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先前的平静如压抑的火山,直到这一刻终于迸发出来。

    西域来的胡商,长安城路过的百姓,有的惊疑,有的大叫,有的想起了什么激动的向身边人倾述着。

    “是苏总管,苏总管回来了!”

    “苏总管不是殁于军中?哪来的苏总管?”

    “你……混帐东西,难道不知苏总管的弟子,小苏总管!”

    “是他!!”

    “苏大为!”

    “苏大为又回来了!”

    “他跟着苏大总管,北灭西突厥、东灭高句丽、百济、倭国,西灭吐蕃、天竺!”

    “苏大为总管回来了!”

    “这……朝廷终于记起小苏总管了!”

    “这次回来,定是要论功行赏!”

    “小苏总管……朝廷会有大用啊!”

    各种议论汹涌,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城门吏,市署吏还有武候,心中已经涌起绝望之感。

    先头想着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在长安只算个芝麻粒,蝼蚁一般。

    哪知……哪知他竟然是苏大为!

    老一辈名将之下,大唐年青将领中,第一人。

    在唐军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掩盖他的光芒。

    难怪,难怪那骄傲的魏三,一见到他,便慌忙大礼参拜,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老子要是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只怕会哭得比他还大声。

    完了!

    得罪苏大为总管,咱们还有命在吗?

    所有的城门吏,城卫武候还有市署官员,吓得脸都绿了。

    绝望如黑洞般将心吞噬。

    “苏总管!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饶小人一命!”

    突然,一个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

    循着声音看去,正是方才被苏大为抽过一耳光的武候队长牛七郎。

    他现在才算完全反应过来。

    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

    一边惨叫,一边跪下连连磕头。

    额头几下子就鲜血迸溅。

    魏三郎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转身狠狠一脚踹在牛七郎的肩膀上。

    将他一下子踹倒在地。

    不等牛七郎反应,魏三郎揉身扑上,单膝跪在牛七郎的后背上,压得他动弹不得。

    同时手里“锵”的一声,腰畔横刀出鞘数寸。

    “军中视总管为神,你辱总管,便是辱我们大唐老兵,念在往日情份,我送你一个痛快!”

    “三郎!三哥,不要啊,我上有七岁老母,下有八十孩儿~~”

    牛七郎吓得口不择言,声音都变形了。

    一旁的城门吏、武候、市署吏看得心胆俱裂。

    杀武候?

    这魏三郎居然因为牛七郎对苏大为不敬,要在城门口杀人!

    按唐律,杀人者坐死。

    他这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替苏大为杀人!

    这苏大为,究竟有何等魔力?

    一旁的西域胡商、长安百姓,更是吓得目瞪口呆。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折冲府都尉,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

    杀的是守开远门的武候。

    为的是牛七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苏大为不敬。

    天爷爷!

    这是豁着掉脑袋,也要替苏总管出口恶气!

    有那胆小的百姓,已经吓得尖叫起来。

    有人用手捂住脸,却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看。

    看到“呛啷”一声,魏三郎横刀出鞘。

    好一口宝刀!

    上面血纹满布,不知饮过多少胡人的血,才染成这样。

    那刀口,寒光凛冽。

    只望一眼,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立起来。

    “怪只怪你辱我总管,你死后,你的老娘幼子,我替你养,若我抵命,便让我家人来料理。”

    魏三郎斩钉截铁的说完,手中横刀猛地向牛七的脖颈动脉划去。

    这一刀下去,牛七必死无疑。

    远处明崇俨眼神变了,先前还是一副看戏的轻松,此时神色为之一凝:“他来真的!”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撑开,闪过一抹精芒:“真出人命了。”

    叮~!

    一声清越的鸣响。

    魏三郎只觉虎口一震,一股巨力击在横刀上,带得他整个人腾身而起。

    噔噔噔,连退三步,才靠着腰胯之力,勉强将身子定住。

    横刀在双手间,仍在剧烈颤动,发出“嗡嗡”颤音。

    魏三郎大吃一惊,定睛看去,这才发现,是苏大为及时出手,用食指轻弹了一记在刀脊上。

    只是一根指头的力量,就险些令他整个人飞出去。

    魏三郎心中震撼:“总管!”

    “不要杀人。”

    苏大为走上去,拍了拍魏三郎的肩膀:“你手里的横刀,我记得当年穿过横断山,前锋队击溃一千吐蕃骑,是我亲手赠给你们的。”

    “是!”魏三郎喉结蠕动,声音里透着激荡。

    战场上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日。

    “这是英雄之刀,怎可斩向唐人。”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收起来吧。”

    “喏!”

    魏三郎想了想,纳刀入鞘,叉手向苏大为行礼。

    一旁的牛七郎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了,一张脸,露出不知是哭还是想笑的古怪之色。

    只是他的脸肿得跟猪头一般,带着两腿间一片湿热。

    只怕日后也没脸见人。

    四周的胡商轰然大笑,冲着牛七郎指指点点。

    长安城的百姓也交头接耳,冲牛七郎发出嘲笑声。

    跪了满地的城门吏冲苏大为磕头惨声道:“我等有眼无珠,不知是苏总管归来,还请苏总管入城!”

    一边磕头,一边膝行让开通向城门的道路。

    谦卑到极点。

    有那起哄的百姓跟着喊道:“合该苏总管入城!”

    “入城!入城!入城!!”

    “请苏总管入城!”

    “就是,看这些署吏还狗眼看人低!”

    “也只有苏总管这样的人,才能大摇大摆的入开远门!”

    四周一时群情汹汹,气氛热烈至极。

    安文生摸着下巴,向苏大为叹气道:“这事情闹得大了,若是陛下和武后责怪,不知你顶不顶得住啊?”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天:“我特么也不想闹大啊……”

    明崇俨走上来,眼见那些城门吏一副前踞后躬的献媚嘴脸,忍不住嘲笑道:“这开远门能走了?”

    “能走能走!”

    “不怕圣人怪罪?”

    “咳咳……圣人,圣人有言,如有特殊情况,朝中官员,亦可走开远门。”

    “哈哈哈~”

    明崇俨仰天大笑,甩了甩衣袖。

    他生性聪明,一听城门吏如此说,立刻明白过来。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圣上的旨意原本就是留了活路,但到这些城门吏这里,欺你官小,当你是蝼蚁,便硬是不让过。

    若换一个人,只能忍气吞声。

    但谁知今天遇到的是苏大为。

    “阿弥,这里也闹半天了,真闹大了,武后那里不好交代。”

    安文生凑上来小声道:“走吧。”

    “走走。”

    明崇俨拂了拂衣袖:“早点入长安,我要沐浴更衣,再好好歇息一天。”

    “请请,几位贵人,请!”

    跪在地上的老吏不敢起身,就那么跪着,弓着腰,一脸献媚笑容,伸手请苏大为他们入城。

    “这城门啊……”

    苏大为摇摇头:“不入也罢。”

    啊?!

    这一下,城门吏们,还有围观的那些胡商,正在起哄的百姓们大吃一惊。

    呼喊苏大为入城的声音,渐渐变小。

    方才为了入城的事,闹成这样,现在苏总管又不入城了?

    这苏总管,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就在跪在地上的城门吏,以及四周的胡商、百姓议论纷纷时,突然,从城门一侧扬起烟尘,有大量战马奔驰发出的闷雷声响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投向声音来的方向。

    立刻看到,那是一支骑兵。

    马上人人着甲,阵型严明。

    间中隐约有一面黑旗迎风飘扬,只是一时还看不分明。

    见状,魏三郎本能的就站在苏大为身前,挡在苏大为与骑兵之间。

    伸手按刀。

    他是苏大为的兵。

    哪怕只跟过总管一天,也是总管的兵。

    如果有人要危害总管,哪怕豁出性命,他也会挡在前面。

    除非,从他的尸体踏过。

    骑兵来得飞快,转瞬即至。

    当看清马上的将领时,魏三郎身子一震,流露出震惊之色。

    马上那员大将,身穿鱼鳞锁子甲,腰杆挺直,神情彪悍。

    正是曾任苏大为手下先锋将的李辩。

    也就是魏三郎曾经的头儿。

    这……

    李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可如何是好!

    李将军会不会对总管不利?

    还没等魏三郎想清楚,就见李辩大喝一声,从战马上直跃下来。

    身后的白色披风扬起。

    四周围观的百姓、胡商还有城门吏们,下意识发出惊呼声。

    却见李辩轻盈落地,双目灼灼的凝视着苏大为。

    他那张年青却坚毅的脸上,渐渐如寒冰融化。

    双眼透着浓烈的情感。

    伸出右拳,用力在自己胸前衣甲上捶击三下。

    然后向苏大为叉手,大声道:“李辩,拜见总管!”

    跟在李辩身后的骑士们,动作整齐划一的翻身下马。

    那一件件精铁战甲,无一不说明他们高级将领的身份。

    紧随李辩之后,数十名唐将,兼数百名唐军骑士,向苏大为共同行礼,声震天际。

    “参见总管!”

    “你们……”

    苏大为张了张嘴,颇有些无奈的看向李辩。

    目光越过他,又从后方那些将领中,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明崇俨,整个人都震惊了。

    一个魏三郎,他还觉得能接受。

    但是现在,一个个唐军大将。

    看那个带头行礼的,好像是李辩吧?

    据说已经被陛下封为乌蒙都督,将要独挡一面。

    还有高崇文!

    安东都督高侃之子。

    那也是将门虎子啊。

    还有程名振,名将程务挺之后。

    还有李谨行,刚被朝廷封为营州都督,据说马上要去镇守辽东。

    不光明崇俨吃惊。

    围观的那些胡商、百姓、城门吏、市署吏、武候们,包括方才的牛七郎,眼见这一幕,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将星璀璨。

    这绝对是将星璀璨。

    老一辈名将渐行渐远,这些年青的脊梁,将是今后大唐数十年里的铁壁。

    大唐新的名将、战神,只会从这些年轻将领里出来。

    现在,他们齐聚在此,共同参拜苏大为。

    如众星拱月一般。

    这些大唐最精锐的骑兵,最骄傲的骑兵将领,一身甲胄,纪律严明,武装到牙齿。

    在他们面前,只是一身常服,除了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苏大为。

    但偏偏就是这个看着普通的人,令所有年轻唐军骑将大礼参拜。

    如同无冕之王。

    全场静默无声。

    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

    “你们怎么都来了?”

    苏大为颇有些诧异。

    “是陛下和武后,得知总管即将回长安,已命我们在明德门守了半个月了。”

    李辩声音才落,大步上来的李谨行接口道:“我们在此,专为候总管,陛下有旨意,总管一回长安,便从明德门入,陛下明令百官登城,百姓登街,为苏总管夸功!”

    夸功的意思,便是献俘夸功。

    在唐军大胜之后,主将率领仪仗队,押着被灭国的那些国王和王族,从长街入皇城。

    沿路让长安百姓看看敌国酋长长什么样。

    同时也是对唐军主将最大的荣耀。

    那一刻,全长安的人,都关注着你一个。

    全长安,都会永远记住这辉煌的时刻。

    此前,享受这一待遇的,只有苏定方和李勣。

    现在,还要加上苏大为。

    众唐将上来,一齐拱手道:“薛将军还有娄将军他们在明德门等候多时了,若不是听说总管在开远门这边,我们险些要弄岔了,还好还好。”

    “事不宜迟,总管请上马,随我们来。”

    “总管你的明光铠,我们早就备好了,请总管换上。”

    “对了,一会我们都替总管做护卫,总管只管前行。”

    “长安百姓都能一睹总管的威武。”

    众将七嘴八舌的说着。

    然后也不等苏大为多问几句,共同簇拥着他上马,挟着苏大为,转头向明德门去了。

    明德门,正在朱雀大道与皇城的中轴线上。

    是长安的正大门。

    往日,只有身份极重的藩属国国王,朝拜天子的使节,又或者是取得灭国大胜的名将,才有资格如此隆重的从此门过。

    但今日,明德门只属于苏大为一人。

    眼看着苏大为被众唐骑大将裹挟着奔向明德门。

    被遗忘的明崇俨一脸发怔的看着那些骑兵远去,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要骚还是苏县令最骚啊!”

    安文生眼角抽了抽,心想这孩子也被阿弥带坏了,用些古怪的词。

    这能叫骚吗?

    这明明就是装逼犯!

    呸!

    “还愣着做啥,入城啊!”

    安文生推了一把发呆的明崇俨:“别想了,夸功没咱们的份,早点入城,找个好地方,居高临下看阿弥一会从朱雀长街走过,身后跟的都是大唐精骑,到时会有唱名报功,也是一大盛景。

    他妹的,我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安文生嘴里嘟囔着。

    “那还等什么,快走快快走!”

    明崇俨手忙脚乱道。

第七章 满城红袖招

    看着苏大为跟着一众唐军精骑远去。

    围观的胡商和百姓一时议论纷纷。

    那些跪在城门口的城门吏,第一次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

    往常他们在这些胡商和百姓眼里,就是一等一的大爷,但是此刻,居然无人关注。

    幸好没人关注!

    也就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狼狈。

    市署老吏在其他人的搀扶下,抖抖擞擞的战起来。

    那些城门吏,武候也跟着从跪地改为站起身,向着老吏诉苦道:“西老,你这次可把我们害惨了!”

    “嘘,我怎么知道他……他居然是军中贵人!”

    老吏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左右张望一圈,压低声音道:“莫要声张,你看他连牛七郎都没杀,怎么会为难我们这样的人?”

    “说得也是,贵人犯不着去和蝼蚁一般计较。”

    听得老吏如此说,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暗感庆幸。

    “咳,我现在还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你们看看,汗毛都立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以后眼睛可得放亮一点,别再冲撞了贵人……”

    “呸,像苏大为总管这样的贵人,满长安又有几个?咱们这辈子能遇见一次,已是祖上烧高香了!”

    众城门吏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语速极快。

    人在紧张焦虑时,都喜欢逼叨逼叨。

    这是一冲减压。

    “散开,都散开,现在还是当值时间……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都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老吏众冲人喊了一嗓子,咳嗽几声,扯了扯衣袖,挺了挺胸脯。

    踱步到城门一侧,冲那些犹自围观,指着唐骑驰去方向指指点点的胡商扯起脖子骂道:“贼特么的,还进不进城?不想去西市的就继续看,误了时辰,后果自付。”

    谁知他这声,不但没能令胡商们乖乖过来排队勘验凭证,反而是一阵轰笑。

    那些胡人说的也不知是波斯语还是大食语,向着城门这边指指点点,又指向苏大为去的方向。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还在兴奋的谈论着方才的事。

    对这些胡商来说,当真是大开眼界了。

    平日里他们能接触最高的官,也就是市署官员。

    不客气的说,这些署吏在胡人面前,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都翘上天了。

    在胡人面前做威做福,如土皇帝一般。

    谁能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居然会在城门前跪倒一片,疯狂的朝着那个唐人磕头。

    这岂非是说,方才那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的唐人,是比武候、市署吏还要厉害的官员?

    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贵人。

    大部份胡商,对大唐军方现在情况不是那么了解,唐语也欠佳。

    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弄清苏大为身份的大有人在。

    一时之间,对苏大为身份的猜测,成为了他们口中最感兴趣的话题。

    “我看你们是不想入城了!生意还做不做了?钱还赚不赚了!”

    老吏厉声喊着,用唐语和栗特语、突厥语各喊了一遍。

    那些胡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渐次停下议论。

    牵着骆驼队,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磨磨蹭蹭的重新到城门前排队,等候入城。

    嘶~

    牛七郎摸着自己肿胀如猪头的脸。

    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好疼啊!

    贼你妈,连牙都掉了两颗。

    另一边腮帮子里,后槽牙也松了。

    他满心郁闷,不过看到魏三郎手按横刀,笔直的站在那里,眺望着苏大为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的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

    嘿,全大唐,得罪了苏总管,还能活着的人,就老子一个吧?

    大难不死,洪福齐天!

    手捂着腮帮子,一笑,牵动痛处,又换作嗷嗷杀猪惨叫。

    一边笑,一边叫着,挨摸到魏三郎身边,他看了看,壮起胆子道:“三郎,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人都走了,你恁得像个望夫石一样。”

    魏三郎按着横刀的手微微一紧。

    回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里一片冰冷。

    看了牛七郎一眼,他也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

    牛七郎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的武候,一跺脚,转身向魏三郎追去。

    “三郎,哎三郎,你方才那么捧苏总管,他怎么不带你走?”

    “再废话一句,信不信老子割下你的狗头!”

    魏三郎突然回头,一把抓住追上来的牛七的衣襟,恶狠狠的道。

    “不信。”

    牛七郎嘴角一抽,又变作杀猪般的惨叫:“哎呦,我的脸……疼!”

    “你还知道疼!”

    魏三郎狠狠将他推开:“知道疼就离远点。”

    “嘿嘿,三郎,别走,别走啊,我知道,你方才其实是为了救我。”

    牛七郎捧着脸颊,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后面。

    一边追,一边厚颜无耻的道:“咱们怎么说都是同乡,一起扛过枪嘛,我还不知道你嘛,方才你若不是那样做,只怕苏总管真的要斩了我。”

    “我方才就应该一刀割断你的喉咙,省得你这般聒躁。”

    魏三郎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暴跳。

    好想砍人。

    若不是苏总管说了,手里的横刀只用来杀敌,不能用来杀猪。

    现在就想一刀结果了这蠢货。

    “三郎,别这么说,别这么无情嘛……”

    牛七郎生得虽粗胚,一脸燕髯,跟个胡人似的。

    但是心思却极活络。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舔着脸笑道:“你方才那般表现,要我是苏总管,一定会记在心上,人家还记得你的名字呢。

    若是……若是苏总管将来有用到你的时候,记得拉我一把啊,咱们怎么说都是一起扛过枪的……”

    “滚!”

    魏三郎一脚将牛七郎踢了个跟斗。

    “莫挨老子!”

    ……

    朱雀长街。

    宽敞的街道,与皇城同在中轴线上。

    此时道路两旁的楼宇张灯结彩,鳞次栉比,高低起伏的延伸向远方。

    苏大为一身明光铠,骑在龙子背脊上。

    铁蹄敲击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

    发出锵铿之声。

    在苏大为身后,依次跟着随大唐诸将。

    李辩、薛仁贵、王孝杰、李谨行、高崇文、程务挺等。

    诸将之后,是多达五百骑的大唐铁骑。

    排成阵列,依次而行。

    在骑兵之后,又是五百唐军,以步卒为主,推着弩车马车,紧随其后。

    率队的唐将,乃是黑齿常之、沙吒忠义、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等人。

    在车阵之后,又是五百唐军,为重甲步卒,肩扛陌刀。

    由崔器带队。

    重甲步卒所过之处,脚步隆隆。

    陌刀如林,寒芒耀目。

    这个阵势,完全是按着苏大为征吐蕃时的阵势来排布。

    整个长安,一时失声。

    就算当日苏定方总管回长安,献俘夸功,也没有这般阵列森然的军阵。

    主要是仪仗队,和献俘的各国敌酋。

    哪比得上这支征过吐蕃的铁血老卒。

    隆隆的脚步声中。

    整个朱雀大街,整个长安,无数百姓的心脏,仿佛都随着那脚步,在震颤。

    长安百姓密密伫立在道路两旁,伫立于楼宇中,当看到苏大为为首的铁骑经过时,一时神气为之所夺。

    道路两旁,还有金吾卫和武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伫立着,维持着秩序。

    亦有不良人,站立在人群中。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从他们中,看到不少自己熟悉的面孔。

    远处有传令官和传旨太监,依次将声音传递。

    “天皇天后有旨,苏大为替大唐开疆拓土,攻破吐蕃逻些城。

    有功,必重赏!

    陛下赏黄金千两。

    上好蜀锦绸缎五车。

    各色香料五车。

    牛羊各五百只。

    长安西市大宅一所。

    长安城外良田百亩……

    特晋,苏大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

    赐爵,开国伯!

    受勋,上轻车都尉!”

    此时此刻,朱雀长街两侧,数以万计的百姓,摒住呼吸,听着传旨声音的回荡。

    看着骑在黑色巨马身上,一身明光铠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感觉心潮激荡,难以自已。

    开国伯!

    大唐自开国以后,便少有人能受封开国伯了,毕竟过了帝国初建的时机。

    这苏大为,居然能得开国伯!

    天皇天后如此爱护此人吗?

    看他的年纪正当壮年。

    若是再过些年,封公封王,只怕也不在话下!

    相比开国伯的身份,之前的那些黄金、蜀锦、香料、田宅又不算什么了。

    虽然那份赏赐也很夸张。

    但和开国伯一比,全都不值一提。

    数以万计的目光。

    或疯狂、或震惊、或羡慕、或嫉妒,一齐投注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灼热的目光,恨不得将苏大为拉下马来,取而代之。

    可惜,苏大为只有一个。

    今天在长安朱雀街,只有苏大为配享此荣耀。

    “天皇天后有旨,特赐苏大为赞名夸功!长安百姓齐贺之~~”

    余音袅袅,久久回荡。

    仿佛从九重天厥降下。

    传令的金吾卫、千牛卫们,运足丹田之气,齐声呐喊。

    “苏大为,一征西突厥,亲俘沙钵罗可汗;二为熊津都督,擒获百济伪王;三破高句丽,攻破平壤城;四灭倭国,生擒倭王;五破吐蕃,攻陷逻些城!”

    “赞名夸功!”

    “为开国伯贺~~~”

    压抑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

    长街两头的长安百姓,齐声大喝着。

    “彩~~”

    “开国伯神威!连破五国!”

    “大唐威武!开国伯威武!!”

    “百战百胜!百战百胜!!”

    数以万计的声音,汇聚如洪流。

    巨大的音浪,直上云霄。

    街道两头的百姓,用力将手中的鲜花掷出。

    更有两旁彩楼的女郎,推开窗棂,将手里的鲜花,向着苏大为的战马掷去。

    一时花落如雨。

    香满长街。

    喝彩声,欢呼声,尖叫声。

    此起彼伏。

    各家深闺的女郎,都争先恐后的从窗口探出身子。

    向着马上的苏大为疯狂的招着手,呼喊着,盼着苏大为能看自己一眼。

    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都疯狂了。

    苏大为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场面。

    心中不由暗道:这特么跟后世天王巨星出场一样!

    好在哥见过世面,还能镇定得住。

    对,哥们练过的,轻易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说是不笑,但是嘴角仍忍不住向两边翘起。

    这次,李治和武媚娘可是真舍得啊。

    正四品上,之前自己的品阶才是从四品下。

    这一下,连接跨过两个台阶。

    一下子就拿到开国伯的爵位。

    可以说,拿到这个,就算是拿到贵族的门票。

    不再是官吏,而和那些开国的大佬一样,可以做为军功贵族传家了。

    牛批!

    苏大为想到这个,想到今后自己与小苏的孩子,也可继承爵位。

    他可以对孩子自豪的说一声,这是爹给你挣下的家业!

    这感觉,爽!

    在苏大为身后,那些跟随苏大为征战的将领忍不住道。

    “这些都是总管应得的!”

    “就是,以总管的灭国大国,我看就是赏个三品也受得起!”

    “没错!”

    苏大为头也不回:“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别乱说话。”

    “嘿嘿,才没有乱说话,咱们哥几个,就服总管你,换别人,跟咱们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是,总管,你不知道,李辩和高崇文他们,本来是受命要出去领兵,但是听说总管要回来了,就死活求着多留些时日,就为了候着总管。”

    “咱们的胜利和功勋,都是总管带咱们拿下的,不亲眼看着总管受封,死都不瞑目!”

    “呸,什么死不死的!跟着总管,日后咱们也能捞个封伯封公的军功!”

    “跟着总管没有灭不掉的国!”

    “哇哈哈~”

    身后的诸将,越说越是激动,居然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苏大为骂道:“注意形像啊,长安百姓都看着呢!”

    “看就看,我们都是绿叶,正好衬托总管你威武不凡。”

    “贼你妈,一群马屁精。”

    苏大为嘴里骂着,心里倒是暖暖的。

    军中男儿没那么弯弯绕绕,大家是战场中的袍泽,过命的交情。

    苏大为是他们的头儿,带着他们打胜仗,得军功。

    他们就服苏大为。

    也只服苏大为。

    大唐如今年青一代的厉害将领,几乎大部份都有在苏大为麾下的经历。

    无形中,已经成为一股力量。

    它现在或许还不显山露水,或许还比不上朝堂上的诸位大佬。

    但这股力量,随着这些军人的地位攀升。

    足以改变许多事……

    ……

    皇城,承天门前。

    奢华浩大的车仗仪驾,像征着天子身份的千牛卫与文武百官,齐聚在此。

    站在城楼上,听着越来越浩大的欢呼声。

    听着长安百姓疯狂至极的吼叫声。

    武媚娘挽着李治,红润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不异察觉的微笑。

    这么多年了,终于走到这一步。

    阿弥,听着长安百姓都为你欢呼,阿姊也为你开心呢。

    在她身侧的李治,神情里有疲惫也有虚弱。

    但是双眸微微张开,里面却又透着与疲惫身体相反的精芒。

    似期待,似纠结。

    天皇天后,二圣临朝。

    他们是大唐最耀眼的太阳。

    而在今天,这对太阳的荣耀,分给了苏大为。

    听听这满长安百姓狂喜的欢呼声。

    就知道此时苏大为在数十万长安百姓眼中,有多受欢迎。

    距离李治和武媚娘稍远处的百官中。

    一名身着二品官袍的老者,扫了一眼身边的另一名官员。

    “左相,你觉不觉得,这苏大为受的荣宠有些过了?”

    老者幽幽的道。

    被他唤作左相的阎立本,悚然而惊。

    但是眉目间,却不透声色。

    低声道:“右相说的极是。”

    “年轻人,锋芒太露了不是好事……天皇天后爱护,但若他太膨胀了……”

    后面如何,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一双眼睛,却光芒灼灼的盯在阎立本的脸上。

    似乎等待着什么。

    阎立本忽然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

    大唐右相,关陇贵族如今在朝中最大的山头。

    不是自己能抗衡的。

    他暗自吞咽了一下唾沫,却感觉喉咙里干干的,没有一丝水份。

    “左相?”

    “右相……所言极是。”

    “呵呵。”

    被唤右相的老者目光在阎立本身上一转,才幽幽的收回去。

    他的目光盯着武媚娘的背影,幽深难测。

    仪仗队的百官中,不少人暗中注意着右相与左相。

    谁不知道,近年来随着天灾,朝中局势又起了变化。

    首先是关陇贵族为首的家族重新凝聚起来。

    而且借着天人感应,不断弹劾武后。

    其次寒门出身的官员大受打压和排斥。

    武后不得不断尾求生,不断将这些人舍弃。

    但另一个变故也同时发生。

    那就是陛下的龙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也就越来越依仗武后。

    甚至有人私下传言,朝中大小事务,悉决于武后。

    如今的陛下,成了泥样木偶。

    关陇贵族、山东士族,甚至开国的军功贵族,与武后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在这个紧要时刻,陛下突然在一次朝会透出迁都洛阳的意思。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今,为了迁都之事,已经争论了快半年了。

    两边人马,至今还没争出个头绪。

    结果又出了苏大为这件事。

    谁不知道,苏大为,是武后的人?

    阎立本眼露担忧的看向李治的背影。

    从这位陛下的背影,他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只看到他的疲弱、衰老。

    就那样倚靠在武后的肩上。

    仿佛没有武后的支撑,他随时会摔倒。

    唉!

    阎立本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只盼着狄仁杰赶快来长安。

    此人有宰辅之才。

    有他相助,老夫才不用支撑得那么辛苦。

    就在文武百官队列中,气氛诡异时。

    突然,从前方朱雀大道的方向,传来一股巨大的声浪。

    那是数以千计大唐军人,一齐怒吼的军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歌声嘹亮甚至一瞬间将全长安百姓的欢呼声都压下去。

    整个天地,仿佛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更加炽热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那是朱雀长街两旁数以万计的百姓在随歌应喝。

    起先是几百人,几千人。

    接着是几万人。

    乃至朱雀街外,西市的胡商,长安县、万年县,东市,一个个唐人下意识随着歌声唱唱。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是苏大为在征吐蕃时,于军阵中念过的诗句。

    当时只是由感而发,鼓励战阵中的袍泽。

    谁知身边的将士们就都记住了。

    为了迎接苏大为,还特意排练过了。

    上千军士带着上万百姓,最终引得长安内外,十几万人齐唱同一首歌。

    如此盛景,旷古未有。

    皇城承天门下,李治只觉汗毛倒竖。

    一股气从脚下冲起,令他一下子挺直了腰身,惊讶的道:“这歌……”

    “陛下,这是阿弥在征吐蕃时,于军阵中所作,将士们甚爱之。”

    武媚娘挽着他的胳膊,温柔的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阿弥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

    “哈哈哈~”

    李治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笑,牵动着胸膛,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武媚娘忙替他以手抚背顺气。

    李治艰难的摆着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捂着口,喘息了片刻,抬首向着前方,脸上露出欣然之色:“没想到苏大为除了领军之能,还有这般诗才!朕,过去真是小看了他。”

    站在李治和武媚娘身后稍远处,几位皇子和皇女们悄然竖起了耳朵。

    太子李弘此时已经成人,长得比李治还略高数分。

    听到李治夸奖苏大为。

    李弘的脸上,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父皇,果然很喜欢苏大为呢。

    太好了!

    “陛下!”

    右相一串小碎步上前:“陛下请保重龙体。”

    “右相?”

    李治扫了他一眼,脸上不见喜怒:“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

    “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不如先回转大明宫休息,待赞名夸功结束,再令苏大为等候陛下召见。”

    “唔……”

    李治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一旁的武媚娘眼尾扫向右相,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

    这个老东西,与自己做对不是一两天了。

    如今又想出什么妖娥子?

    今日本宫就是要给阿弥扬名。

    陛下都没说受不住,何时轮到你这老货夹缠不清。

    武媚娘殷红的嘴角挑起一抹冷笑。

第八章 暗流

    武媚娘豆蔻般的青葱玉指,轻轻扶着李治,向着右相深深看了一眼,正要开口。

    一旁的太子李弘和安定思公主,已经异口同声道:“父皇不如先回宫歇息,这里有我们呢。”

    “呵呵。”

    武媚娘眸光微闪,话到嘴边改口道:“还是弘儿有孝心,陛下,臣妾先陪你回宫,待你歇息片刻,再召苏大为觐见。”

    “也好。”

    李治点点头。

    身边早有太监备起软轿,扶着他上去。

    武媚娘登上鸾驾,回头向李弘和安定思低语道:“你们代替我和陛下,在此等候苏大为,再领他来紫宸殿。”

    “喏。”

    ……

    未时正。

    距离苏大为入长安已经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人流虽早已散去,但长安各坊间,依间议论纷纷。

    毕竟,像这样的夸功赞名,也并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事。

    随着苏定方的逝去,年青一辈,似乎还真就只有苏大为一人享此殊荣。

    长安百姓虽然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但也隐约感觉到,日后,恐怕这位年轻的小苏总管,将会长期“霸榜”了。

    正当壮年,便连续参与灭了五国。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有那些好事之徒,媒婆人等,已经开始私下打定苏总管的身世和家世。

    待听得苏大为已经娶亲后,无不跌足长叹。

    感觉错失了一个亿。

    如此年青有为的大唐名将,怎么就娶妻了呢?

    不过慢着,虽然正妻的位置定了,但哪个男儿不偷腥?

    或许这苏总管身边,还缺一些美妾之类的人?

    一想到此,各坊中那些媒婆和牙人,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

    西市。

    临街的一家铁匠铺。

    一个衣衫宽松的胡人,站在门前,用力扣了扣铁环。

    三长两短。

    一边扣着门,他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走过的人流。

    隐隐听到他们在念叨着“苏总管”什么的。

    今天听到这个名字无数遍,当真是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胡人摸着自己下巴上蜷曲的短须,眼里闪过一抹深思之色。

    吱呀。

    铁匠铺的门打开。

    也是一名胡人。

    赤着上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

    门只开了一条缝,胡人从里面警惕的看过来。

    “你找谁?”

    “胡力安在里面吗?我是他的朋友,我叫胡巴。”

    叫门的胡人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手悄然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两指合扣,其余三指竖起。

    宛如兰花。

    门缝后的胡人眼中亮了一下。

    侧身将门拉开只供一人通过,低声道:“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吧。”

    胡巴点点头,闪身进门。

    铁匠铺黑色的大门,呯地一声合上。

    胡巴跟着那赤着上身的胡人一路向前,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彼此间,似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阳光斜照下来,照在胡人的后背上。

    强健的背阔肌,随着走动,一条条的浮起,犹如狮子或猎豹一类的猛兽,透着雄浑的力量感。

    胡巴不由在心中感概,这些,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勇士啊。

    但是现在,不得不蛰伏在大唐,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就在里面,贵人自己进去吧。”

    那胡人力士侧身示意。

    前方,就是铁匠铺的主宅大门。

    “你叫什么名字?”

    胡巴看向他。

    “我?我叫萧三。”

    “你待在长安多久了,还习惯吗?”

    萧三纳闷的看向胡巴,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突厥族的贵人,居然对自己一个小小的力士如此感兴趣。

    自己的身份,就算在草原上,也是最低贱的狼奴。

    但是他还是恭敬的道:“呆了六年了,不习惯,也得习惯。”

    “很快了。”

    胡巴伸手拍了拍萧三道:“等这此事情结束,我带你,你们,一起回草原。”

    说起草原二字,胡巴的眼眸闪亮,涌出强烈的自豪感。

    他的手拍在萧三的肩膀上,感觉掌心温润而充满弹性。

    这年轻的狼奴身强骨健,发达的肌肉,就像是蒙了一层大象皮一样,坚韧而有力。

    这让胡巴对这次的行动,更多了几分信心。

    “能回草原?那是我一生的夙愿!”

    萧三右手抚胸,向着胡巴低下头颅。

    后者满意的笑了笑,转身走入室内。

    推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这是长安的九月,天气尚热,但是这屋子里,居然生了炉火。

    胡巴一只手掌捂住口鼻,一只手在鼻前挥了挥,驱散迎面飞来的星火和灰烬。

    他看到,与自己接头的人,那一群人,有男有女,有突厥人,有康国人、石国人,还有许多河西各国的人,聚在屋内。

    似乎正在开着会议。

    听到动静,所有人一齐抬头,带着警惕的目光,向胡巴投来。

    “是我,我来了。”

    “左狼王!”

    一名头发卷曲,两眼灰蓝的突厥壮汉激动的站了起来,向着胡巴迎上来:“您终于来了!”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胡巴一把扶住他。

    此人名胡力安,过去曾是突厥的商人,也是胡巴的生死兄弟。

    “差不多了,这半年来,我们前前后后运来了……如今……”

    胡力安简单的交代了一番,侧身抬手,指着盘坐在火堆般的那些各族人道:“这些都是各族的勇士,都存了复国之念,只盼着……”

    随着胡力安的介绍,围坐在火堆前的各族人,一一起身。

    以各族的礼节,向胡巴行礼。

    “你们聚在屋里,生着火,又不开窗,也不怕出问题。”

    胡巴手在鼻前扇了扇:“把窗推开,透透气吧,前两年,右刹便是隆冬在长安以木炭取暖,结果被人发现,死在宅子里。”

    他停了一停,补充道:“烟火有毒。”

    这番话,令原本热血澎湃,想着大干一场的众人,宛如被一头凉水浇下来。

    惊诧莫名。

    这是众人第一次亲眼见到左狼王。

    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本来想着会有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励。

    但没想,他一开口,就是说些大家不懂的话。

    虽然话听不懂,但那意思还是明白了。

    就是来挑刺吧。

    胡力安眼见胡巴的神色不对,压低声音道:“左狼王,可是事情有什么变故?”

    “你啊……”

    胡巴伸手拍上他的肩膀,五指用力抓紧:“什么都瞒不过你……苏大为听说过吗?”

    “苏大为?”

    胡力安想了想道:“我们今早入城时,曾遇见过此人。”

    嘶~

    话音刚落,胡力安感觉自己肩上的五指猛地收紧,仿佛铁勾一般,险些要嵌入骨头里。

    剧痛令他的脸颊微微一抽。

    然而他却一声不吭,仿佛那只肩膀,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胡巴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握他肩膀的手指缓缓放松:“这事怎么没早告诉我?”

    “今早在入城时意外遇上,时间仓促,一时来不及传消息。”

    “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正常。”

    这番话说完,胡巴陷入了沉默。

    胡力安试探着道:“左狼王,那苏大为有何出奇之处吗?”

    “这个人……不简单。”

    胡巴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指了一下火堆:“我们坐下聊吧。”

    “是。”

    两人来到火堆旁,周围的其他人忙腾出位置。

    又有人奉上马奶葡萄酒。

    捧着手里冰凉的牛角杯,嗅着熟悉的香气。

    胡巴两眼微眯:“真是怀念啊,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

    他眼前的火舌,舔动着木架上的烤肉。

    发出噼啪响声。

    肉香随着火悄然溢出,飘在室内。

    闭上眼睛,看不到屋子,几乎以为自己正坐在草原中,正放着羊,吃着烤肉,饮着酒。

    那种自由的感觉,自从家国被灭后,已经很多年不再有了。

    他长长的吐了口胸中浊气。

    张开双眼,喝了一口酒。

    冰冷的葡萄酒,入口先是苦涩,继尔在喉咙里,化作腥甜。

    就像是血。

    最后在胃里化为一团火热。

    就像是他多年未曾熄灭的心火。

    “当年我们突厥,就是苏大为和苏定方一起灭的。”

    “啊!”

    “沙钵罗可汗,也是苏大为抓的。”

    在场众人,显然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一时一片哗然。

    “先前长安城内的动静,你们听到了吧?”

    胡巴摇动着酒杯。

    看着杯中血液般的葡萄酒,荡起一圈圈波纹。

    “那是为了欢呼苏大为得胜归来,我听说……他此前率军打破了吐蕃国。”

    “这……”

    “我有一种感觉。”

    胡巴的眼里,亮起如鹰隼般凌厉的光芒。

    “这个人,是我们的一生之敌。”

    “这次的复仇,要将苏大为一并除去。”

    ……

    长安万年县,东市边上一处大宅。

    书房内,轻烟袅娜的升起。

    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

    大唐如今权势最高的右相,此时就坐于紫檀木几前。

    桌上放着茶具,原来正在烹茶。

    他的姿态娴熟,动作优雅,神情专注。

    保养极好的双手,翻动着茶花,双眼盯着茶水在火上渐渐沸腾。

    跪坐在右相对面的,是一名中年人。

    若认得他身上的官服,便可看出,此人是都察寺中极重要的官吏。

    “右相……”

    “怎么?坐不住了?”

    右相眼神都未曾动一下,仍专注于自己的茶道,淡淡的道:“每临大事有静气,若耐不住寂寞,便办不成事。”

    “右相,都察寺内,今日颇有些不安份。”

    “哦?”

    这句话,令右相手中的动作微微一停。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茶,取出木几上叠放整齐的白色丝帕,净了净手。

    抬眼看向对面的中年人。

    都察寺,是由苏大为一手创立的,专属于陛下的秘谍与情报组织。

    经过苏大为的精心设计,其架构之巧妙,对情报收集之擅长,早已盖过大唐许多其它机构。

    成为如今大唐最重要的机构之一。

    甚至朝中重臣里,私下传着一句话,都察寺,是大唐三省六部九寺之外的,第十寺。

    如此重要的机构,右相自然不能放过。

    眼前这位都察寺副卿,名曹敬汝,称得上是一员能吏。

    但是以他的资历,想要入都察寺,依然是千难万难。

    之所以现在能进去,还能成为副卿。

    这自然是右相的助力。

    曹敬汝生得极有特点。

    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双眉如弯月,两眼长年眯着,如同睡猫。

    也不知他是眼睛小,还是故意眯着眼。

    嘴角未笑都是上翘的。

    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白胖子。

    但是,这个白胖子的行事手段,是以阴险狠辣而著称。

    也只有在右相面前,他才会真的乖乖做一只猫奴。

    低眉顺眼,曲意奉迎。

    “是因为苏大为回来了?”

    “是。”

    曹敬汝承认道:“都察寺是苏大为一手创立,哪怕后来清洗了无数遍,始终有心向着他的,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有些人只怕是坐不住了。”

    “坐不住能如何?难道还敢私通苏大为不成?”

    右相平静道:“陛下当年免去他的职务,就是不想都察寺姓苏,有陛下的意志在,谁敢去冒这个险。”

    “人心难测啊右相。”

    曹敬汝拍着膝盖,一脸痛心道:“小臣入都察寺后,虽然百般用心,不耻下交,但总有些贱种不识好歹,心里念着苏大为的好。”

    说到这里,他眯起的眼睛微微张开一丝,偷看一眼右相的表情,接着道:“依小臣看,不如……”

    不如什么,他没说下去。

    但是右相显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冷哼一声道:“荒唐!我是大唐的右相,岂能做这种排除异己之事。”

    “是是是,右相您高风亮节,为我大唐楷模,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右相禀公直段,最是刚正不阿。”

    曹敬汝咧嘴笑着,两个嘴角高高翘起,险些要碰到自己的耳垂。

    “不过右相,苏大为此人是武后一手扶立起来的,跟咱们可不是一条心,有他在,只怕武后这次……”

    “慎言。”

    右相冷哼一声,打断了曹敬汝的话。

    不过曹敬汝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迁都!

    武后在朝中与山东贵族、关陇世家们角力。

    争的就是迁都之事。

    如今两方正相持不下,突然来了个苏大为。

    弄不好,就成了武后扭转局面的一记杀招,不可不防。

    “这苏大为……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右相居然见过此人?”

    “唔。”

    右相的手掌轻抚着桌案,双眼透过屋角飘起的香气看向屋顶,似乎陷入回忆中。

    “那是麟德年间的事,当时我为安西大都护府长史,得知陛下派出的征东军,已经到达武威,奉令去劳军,在军营里,见到了苏大为。”

    “苏大为此人一介武夫,居然能得右相亲至,简直是莫大的造化,便宜他了!”

    曹敬汝一脸忿忿不平,似乎对苏大为能得右相亲见,十分嫉妒。

    “敬汝,你觉得苏大为此人如何?”右相的目光落到曹敬汝身上,忽然问。

    曹敬汝本来想贬损一番,可是话到嘴边,一时居然词穷。

    停了一停才道:“此人,此人带兵打仗上,似乎还有两下子,不过他是武后的人,和咱们站不到一块,就算再有能力,也……”

    “你算是说了句实话。”

    右相呵呵笑道:“自从苏定方逝于军中,李勣与萧嗣业垂垂老朽,而刘仁轨又殁于倭奴之手,环顾如今大唐,比苏大为用兵厉害的,都死得差不多了。

    除了一个安东大都护裴行俭之外,我看满朝大将里,无人能出苏大为其右。”

    “右相,您这是否太抬举苏大为了?”

    曹敬汝愣了一下。

    他知道苏大为带兵有一手,但却不知,右相对此人如此推崇。

    “我大唐名将辈出,怎么可能令苏大为独大。”

    右相双手拢在袖中:“那你再给我找出一个来。”

    “呃……薛仁贵如何?”

    “此人刚猛有余,智略不足,可为一军之将,还做不了三军之帅。”

    “那程务挺?”

    “哦,此人有名将之姿,但却没有独领一军的资历,尚须历练数载。”

    “安东都护高侃呢?”

    “高侃有谋略,也可称一时名将,但是他守成有余,攻则不足,若论灭国之功,他不如苏大为。”

    “那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总不错了吧?”

    “我方才说过了,裴行俭的确不错,但一来他为大都护,是我大唐在西域的铁壁,不可轻东,二来辈行俭已经五十了。

    半百之年,其潜力,不如苏大为了。”

    “我想到了一人!”

    曹敬汝击掌道:“邢国公之子苏庆节,总该可以了吧?”

    “苏庆节?”

    右相笑道:“他若有用兵之才,苏定方也不会将兵法传与裴行俭和苏大为。”

    这一下,曹敬汝是彻底服气了。

    摇头叹息道:“这些人都不及,年轻一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右相的意思是?”

    “如此名将,还如此年轻,依我看,陛下恐怕是想将他留给太子啊。”

    “哎呦!”

    曹敬汝大惊失色,猛一拍大腿道:“右相慧眼如炬,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记得,苏大为身上确实有东宫的职司。”

    说到这里,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什么,然而一时又想不清晰。

    “我观武后的行止,她恐怕不甘于做太后吧……”

    右相气定神闲的笑道:“苏大为夹在武后与太子之间,我倒是想知道,他会如何选。”

    “右相……”

    曹敬汝心脏颤抖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右相,仿佛看到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

    这是何等样的心机与城府,居然能想这么远,看这么透。

    若不是听右相所说,自己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苏大为明面上是武后的人,实则陛下已经指定他的未来。

    那么,苏大为必然夹在武后与太子之间。

    妙啊!

    不用自己费一兵一卒,就可除掉……

    等等!

    曹敬汝忽然察觉不对。

    他看着右相,壮胆道:“右相,您说的虽然直指真相,但……要等到武后与太子相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当前迁都之事,恐怕是等不了了。”

    “等不了,也得等。”

    右相淡淡的道:“若无耐心,怎么把事情做成。”

    “可是苏大为。”

    “若真的与我为敌,那便……”

    右相的目光撇向木几上的茶壶,惋惜的叹道:“可惜了这一壶好茶,火候错了,茶汤味道便坏了。”

    ……

    午时末。

    苏大为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时,心里还沉浸在方才与李治和武媚娘的会面里。

    自己有多久没回长安,没见陛下和武媚娘阿姊了?

    差不多三年吧。

    这次回来,变化还是挺大的。

    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李治老了。

    是的,李治老了。

    虽然从年纪来说,李治不过四十岁,正当壮年。

    但对古代人来说,这个年纪已经是老者了。

    而且,在皇帝的位置上,衰老的速度更是远超想像。

    苏大为第一眼看到李治的时候,就感觉李治的精气神好像被掏空了。

    虚得不像样子。

    一旁的武媚娘倒是容光焕发,看上去岁月根本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嗯……从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陛下确实操劳了一些。

    看看武媚娘这些年生孩子跟生葫芦娃似的,一个接一个。

    就知道李治有多卖力了。

    被采那啥了?

    呃,虚一点是正常的。

    再说他们李唐家先天有家族遗传病,痛风、心血管之类的,也足够折磨了。

    还有繁重的政务处理。

    李治能挺到现在没倒下,已经算是医学奇迹。

    算是孙思邈医术逆天了。

    而且这次见李治还有一个异样的感觉。

    那就是李治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过去,虽然李治也用自己,但是苏大为能感觉到,李治是既用,也防。

    两人之间,始终还是隔了那么一层。

    同样是万年宫大水的救驾功臣,李治对薛仁贵的信任,明显就超过对苏大为。

    但是这次不同。

    这次见面,苏大为能明显的感觉到,李治的眼神,还有目光,许多微妙的感觉,像是在说明,这位严苛的,擅于帝王之术的天皇大帝,对苏大为改观了。

    两人间,似乎没有过去那隔着一层的感觉。

    李治的话虽然不多,但是方才颇有一种推心置腹之感。

    这感觉……

    心里有点不踏实啊。

    毕竟我们的陛下,将帝王之术点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

    他突然对我这么好,该不会是想玩捧杀吧?

第九章 君臣对话

    “开国伯。”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令苏大为回过神来。

    他看到,正在前面引路的太监突然回身,冲自己递了一个眼色。

    什么意思?

    苏大为微微一怔。

    就见太监垂首低声道:“开国伯请随我来。”

    说完,做了个手势,然后向左方走去。

    苏大为对大明宫十分熟悉,出宫是直走,他这转向是……

    莫非是阿姊要单独见我?

    唔,在陛下面前,的确有些话不太方便。

    这样想的话,方才那太监投来的眼神,便可以理解了。

    那是暗示。

    苏大为跟着太监身后,继续前行。

    前方的景色,渐渐从宽阔的大道,变成小径。

    绕过几重宫阙,穿过站岗轮值的禁军,前方人烟渐渐稀少,似是走入一处偏殿。

    这里十分僻静,与大明宫别处宫阙大相径庭。

    殿内院中,只依稀看到几位年老的太监在洒扫庭院。

    苏大为心中一动。

    他敏锐发现,这些老太监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相反,从他们衰老的皮相之下,隐隐透着元炁流动。

    异人?

    苏大为暗自异,想起自己在都察寺时看到的一份秘档。

    据说,宫中的异人,自高祖李渊时期就有了。

    当时隋末,天下大乱,群雄逐鹿。

    兵强马壮者,都想争一争天子之位。

    而群雄之间,屡有暗杀之事。

    这些刺客,并不只是武道高手,还有异人存在。

    甚至有一些野心者,还暗中招揽诡异和半妖。

    在李渊晋阳起兵成功后,准备前往晋祠主持祈雨仪式。

    就在那个时候,有名王威和高君雅者,暗中纠集人手,准备借机除掉李渊。

    幸好被一名叫刘世龙的晋阳豪强察觉,刘世龙将消息传给李渊身边刘文政,刘文政又告知刘文静。

    及时将消息知会李渊,方才令其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有鉴于此,李渊在秘密组建了一支属于李唐的异人组织。

    那便是大唐缇骑的前身。

    后来秦王李世民登基后,又将自己做为天策上将时网罗的异人,与高组手中的异人组做了整合,正式定名为缇骑。

    在太宗朝后期,因为天下承平,才将缇骑给撤消。

    明面上是不存在了。

    但这帮异人,不过是换个身份,继续隐藏在宫中。

    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世代守护皇帝的安全。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心中一闪而过。

    引路太监已经低声道:“开国伯,到了。”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向前看去。

    小院前方,一间朱红色偏殿。

    殿前两株翠绿的苍松,蜿蜒向天。

    如张牙舞爪的苍龙。

    整个院落,不在官方的记录里。

    似乎是一个隐秘的,被人遗忘的角落。

    然而方才看到那些隐藏的异人,令苏大为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

    他心中思索着,在太监再次催促后,终于迈步走入偏殿。

    殿里青色香烟缭绕,隐隐只见到一名老太监伫立在门旁。

    见到苏大为,老太监微微颔首,伸手示意。

    苏大为心中微微震动。

    这个老太监身上的元炁,比方才自己在外面见到的几个,更加浑厚。

    全长安,整个大明宫,还有谁配有这样豪华的护卫阵容?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走至殿中,隐隐只见一面屏风挡在中间。

    苏大为听到屏风后,有一个熟悉的呼吸声传出。

    他更不迟疑,叉手行礼道:“臣,苏大为,见过陛下。”

    这一瞬间,满殿的烟云,都似凝固住了一瞬。

    片刻之后,屏风后传来一个低沉的,透着疲惫的声音:“过来吧。”

    苏大为转过屏风,一眼看到李治正盘膝坐在云床上。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笔墨可以形容苏大为内心所受到的震撼。

    原因有三。

    第一,自己刚刚才见过李治,以李治的身体状况,怎么也不可能比自己更快,转瞬间就跑到这里,准备好与自己的会面。

    第二,眼前的李治与方才自己见到的李治,显然有所不同。

    他身上没穿龙袍,而是一身青色寻常的常服。

    给人感觉像是一散修的道士。

    头上发髻用一支玉簪束起。

    两袖宽大,交叠于小腹之上。

    看似如闲云野鹤般闲散。

    但双眸开合间,有深不可测的帝王威仪透出来。

    眼前的李治,比自己方才见过穿龙袍的李治,更像是大唐皇帝。

    方才穿龙袍的李治,与眼前之人比起来,便觉得像是穿着龙袍的富家翁一般。

    没有眼前沉静如渊的气度。

    第三点,也是最令苏大为震惊的,是眼前的李治身上,赫然有了元炁的波动。

    尽管这种感觉还很微弱。

    但足以证明,眼前的李治,已经开灵了。

    苏大为瞳孔微缩。

    心中有各种念头纷沓而来。

    李治长长呼了一口气,隐约可见,一道白色的气柱,从他的口鼻间冲出。

    他抬手向苏大为招了招:“到朕这里不用拘束,来人,给开国伯赐座。”

    没错了,能有这般气度的,舍天皇李治,还能有谁?

    “陛下。”

    苏大为在老太监移来的胡凳上,稍稍落坐,心中念头如潮水般,一个接一个生灭。

    “朕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李治双眸微阖,眼观鼻,鼻观心道:“先前你见到的那人,是朕的替身。”

    苏大为心头一跳:“陛下,为何?”

    虽然早就有所猜测,可是现在听李治说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在你率军征吐蕃不久,朕晕倒过一次。”

    李治张开双眼,怀里揣着一枚玉如意,平和的道:“那时孙神医断定,朕的精元枯竭,寿元已然不久。”

    “陛下!”

    “莫慌。”

    李治摆摆玉如意道:“孙神医给了朕一个办法,就是修炼真炁,清净无为,如此,方可延续寿元。”

    “啊这……”

    “可是朕国事繁重,政务劳神,怎么可能做到清净无为?但是朕,必须在死和活之间,做一个选择。”

    李治张开双眼,目视向苏大为:“所以,朕找了一个替身,代朕演给那些臣子看,而朕这几年,都在此院修身养性,调理身体。

    不知耗去多少灵丹妙药,经由孙神仙亲手调治,又耗费多少宫中库藏,以及各异人宗师的出手相助,总算是略补亏空。

    直到近几日,终于开灵成功。

    算是踏出修行的第一步。”

    苏大为听了默不作声,心中的巨浪丝毫没有减弱。

    李治居然……居然特么的隐居在这里修炼?

    这是哪个位面的历史?

    新旧唐书里都没这个记载,是本位面的特例,还是历史又改变了?

    不管怎么说,多了一个异人皇帝,那关于李治的历史,是不是得改写了?

    武媚娘还熬得死李治吗?

    日后的千古第一女帝武则天会出现吗?

    武周朝还能建立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既然李治在这里,那外面那个“影武者”,媚娘阿姊知不知道?

    平日里耕田者谁?

    这……细思极恐啊。

    不过想想应该不可能,李治只是想保命,应该不喜欢做绿帽男孩。

    至于武媚娘知不知道这个替身的故事,至少苏大为不会问李治。

    高情商,一定要做高情商。

    定了定神,苏大为知道不能在此问题上纠缠,主动开口道:“陛下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有些话,要和你单独说。”

    李治轻抚着玉如意。

    满室青烟忽浓忽淡,变幻莫测。

    苏大为摒息静气,并不出声。

    他对眼前的李治有些拿捏不准,一来是没想到李治居然过着隐居修道的生活。

    二来拿不准李治此时召见自己的目地。

    “苏大为,你我君臣相识,也有十几年了吧。”

    “回陛下,我们第一次相识,是永徽年间。”

    苏大忍不住想起初想识李治时的情境。

    那时有人布局要趁李治去寺庙进香时,利用被操纵的异人秦怀玉,暗杀李治。

    当时苏大为很是冒失,虽然出手救驾,但对李治毫无敬意,甚至有些冒犯。

    现在回头去想,方觉得那时自己的幼稚。

    很多事,当时看到的都只是浅浅的表象。

    就比如那次的杀局。

    表面上看,李治是被人暗算,秦怀玉被人操纵。

    但实际上,李治身边从始至终,都有那些“缇骑”存在。

    就是那些个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为异人的太监。

    每一个拿出来,都能独挡一面。

    当时的李治,看起来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所谓遇刺,更有可能是李治布局,引蛇出洞。

    还有当年突厥狼卫突袭皇宫一事。

    苏大为后来仔细查过,很多细微末节都指向,那是李治与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之子,咥运的一场交易。

    其目地,是为了对付长孙无忌。

    这些都是苏大为任都察寺寺卿后,通过不同秘档交叉比对后,推出的结论。

    随着时间久远,许多资料和证物散秩,并无实据。

    但苏大为心里认为,这应该是最接近事情真相的解释。

    不然堂堂九五至尊,大唐皇帝,身边又有自高祖李渊起,便建立的异人组织缇骑存在。

    怎么可能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十年一影帝,百年李治大帝。

    咱们的陛下,绝对是世上最出色的影帝。

    苏大为心里正想着各种念头,李治的声音,令他重新回到现实。

    “苏大为,朕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李治玉如意轻摆。

    苏大为瞬时想问一句:陛下您也看过那个脱口秀?

    夺笋啊。

    还好他忍住了。

    “朕其实一直关注着你。”

    李治不疾不徐的道:“你与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

    苏大为抬头看向李治,看到这位修炼中的皇帝,脸色依旧是圆润的,疲惫的。

    但是他那双眸子,却如猫眼一般,散发出慑人的光彩。

    他的鼻子极有特点,是那种挺直的,又很肉的鼻子。

    如果他瘦上几分,大概可以用鼻若悬胆来形容。

    在这肉乎乎的鼻子下面,略微宽厚的嘴唇,令人感觉他的话十分可信。

    苏大为一时猜不透李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随便接话。

    李治继续道:“别人若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会使劲一切力气往上爬,会对权力有更大的野心,但是朕从你身上,没看到这些。”

    “陛下,您直接说我没上进心就好了。”苏大为苦笑道。

    “可若说你没上进心,你那些灭国之功,又实打实的摆在那里,所以……朕有时候也觉得看不透你。”

    “陛下说笑了,臣很简单的,没有太多复杂的心思。”

    “一个简单的人,却能建立都察寺这样完备的组织。”

    “呃,那可能只是因为我责任心强,陛下交代的,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滑不溜手。”

    李治不置可否的说了一句,摇摇头道:“今天朕叫你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苏大为知道要说到正题了,不由挺直背脊,精神一振。

    李治手里轻轻摩擦着玉如意道:“朕若有什么不测之事,你好好辅佐太子。”

    “陛下!”

    苏大为大惊失色道:“陛下有孙神医调理身体,又在修炼异人之术,何出此言?”

    “朕这十几年,操心国事,劳损太甚,就算现在开灵了,也不知能走到哪一步,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看了苏大为一眼,眼中却隐带着一丝羡慕。

    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如苏大为这般,修炼晋升飞速。

    异人修炼这种事,可不讲究什么帝王身份,纯靠个人的根骨、天赋,以及机缘造化。

    按此前开灵的经历来说,李治觉得自己在修炼这一途上,恐怕不太有天赋的亚子。

    而若想能易骨洗髓,完全蜕去病体,至少得到异人八品之上。

    看得到,摸不着。

    好在他被病痛折磨多年,心境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强大。

    摇了摇头,李治道:“别的都不必多说,各有各的缘法,朕只是放心不下太子,召你来,是要你答应朕,日后好好辅佐太子,你可能办到?”

    这话出来,苏大为一瞬间感觉有十几道强横无匹的目光,从各个方向投来,牢牢锁定自己后背。

    冷汗微微渗出。

    倒不是怕了那些人,而是他意识到,今天这次与李治的会面,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李治这是……

    逼自己在武媚娘与李弘之间做选择?

    斗争激烈到这种程度了吗?

    “苏大为,朕在等你回话呢。”

    李治的声音幽幽的传来。

    与此同时,苏大为背后的汗毛倒竖,仿佛感觉到巨大的危险临近。

    没时间犹豫,他立刻起身叉手道:“陛下,臣本就是东宫的臣属,自然会心心辅助太子。”

    废话,选太子今天这关就能过去。

    至于之后武媚娘会不会因此做出激烈反应……反正那也是以后的事。

    若是不押注太子,只怕李治都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

    想通这一点,答案不言自明。

    而且苏大为早年被李治封为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所以严格算起来,这些年他一直都是太子的人。

    “甚好。”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欢喜。

    苏大为只觉得后背一松,那些盯着自己的目光徐徐撤去。

    李治又道:“一个副卫率不够了,去掉个副字吧,另外再加封你为太子左庶子。”

    太子左庶子是属于东宫属官。

    职能是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

    就是跟随太子身边,辅佐太子,有什么不正确的可以驳回纠正,将太子的言行好坏上奏天子。

    权力比之前的曲戎卫率自是大得多。

    看来这是李治打一巴掌,再给颗红枣,在给苏大为的权力加码了。

    旁边的太监传来一声轻咳。

    苏大为惊醒过来,忙向李治行礼道:“臣,谢陛下封赏。”

    “甚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朕的起居注里都记着呢。”

    “臣记得。”

    “朕乏了,你退下吧。”

    李治挥了一下玉如意。

    青烟袅袅升起。

    有老太监走上来,伸手示意。

    苏大为有些懵逼的跟着对方的指示,又向着李治行了一礼:“臣告退。”

    这才随着老太监转身走出宫殿。

    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完了?

    没想到啊,李治召自己到这么私密的地方来,甚至透露朝堂上那个是“影武者”的事,最后只是要叮嘱自己好好辅佐太子。

    但是细想来,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难道李治已经察觉到武媚娘的野心了?

    不然正常人怎么会做这种交代。

    分明是开始替太子拉拢人了嘛。

    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有些头疼。

    若将来真要在太子李弘和武媚娘之间做一个选择,那将是有史以来最艰难的决择。

    到底怎么选,他现在也没有答案。

    跟着老太监走出殿门,迎着外面的阳光。

    苏大为忽然意识到,其实方才自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李治连替身这么隐秘的事都说给自己听了,为的就是将自己绑在太子的马车上。

    从现在开始,他就在为以后考虑了吗?

    难不成历史还是会回归它本来的样子,李治的寿元……

    算了,无解的事,想多了头痛。

    苏大为长长的呼了口气,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向身边的老太监微微颔首行礼,跟着引路太监离开偏殿,走向出宫的大路。

    宫里的事都结束了,可以回去自己家,见见柳娘子了。

    小苏此时应该已经到家了,还不知柳娘子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欢喜。

    还有长安里许多老朋友,现在有了时间,都可以聚一聚了。

    正想着,忽然见到前方的花圃中,有一个小脑袋探出来。

    “阿舅。

第十章 太平

    “听说了吗?苏大为回来了。”
    “苏帅?”
    “嘘,人家现在已经不是不良帅了。”
    “今天朱雀大街上的赞名夸功,你们见着没有?当时我正好在街上……”
    “如何?”
    “当时满街的花啊,你们是没看见,那些小娘都疯了一样,从窗口里向着苏帅挥袖,只盼能被看一眼。”
    “我记得上次夸功的是邢国公吧……苏帅如今也到这般位置了?”
    “朱雀长街如果站满的话,怕不得有数万人!”
    “数万?长安城人口百万,朱雀街你想想,得有多少人?还有西市、东市,各坊,各团头,今日都在说苏帅灭五国的军功,你想想,得有多少人知道?”
    “就算长安只有一半人听说此事,也有数十万人……”
    “乖乖!苏帅这次,是真的名动长安了!”
    说话者,发出倒抽凉气的惊呼声。
    不知是感概,还是吃惊,又或是艳羡。
    “你们今日去街上,茶馆酒肆看看,那些说书人,都在编排苏帅平吐蕃的故事,今日若是不说苏帅的故事,就没人捧场!”
    “以前不都是说尉迟恭和秦琼护秦王的故事吗?”
    “之前还有说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
    “还有苏定方总管,灭东西突厥的故事……”
    “今日起,全都改了,满长安都得说苏帅的故事,不然就会被听客给轰下场。”
    这话说完,又是一片惊叹声。
    “苏帅,当真是扬名天下了啊。”
    ……
    “阿舅。”
    花丛后面,露出安定思公主,那张娇俏的,宜喜宜嗔的脸。
    数年不见,当初那个小妮子,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一身宫装,头梳团髻,冰肌玉骨,桃肌微丰。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
    又大又媚。
    盈盈如一汪春水,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在她的眉心,还点着一粒红。
    恰如画龙点睛一般,令安定思的妆容变得极为明艳动人。
    伴随着呼唤苏大为的声音,她眉眼舒展,嘴角微翘,神色中,三分期待,三分雀跃,又有那三分羞涩。
    “安定,你怎么在这里?”
    “是阿兄让我专程在这里等阿舅?”
    “是太子?”
    安定思没说话,只是用力的点点头。
    “太子现在何处?”
    “你随我来。”
    安定思提着裙角,蹑手蹑脚的走上来,仿佛怕踩到蚂蚁般。
    一直走到苏大为面前,仰脸看向苏大为感叹道:“阿舅可真高啊。”
    她的身材也发育得不错了,十四岁的少女,拜优良的基因所赐,继承了李唐王室的高挑。
    还有武媚娘的美貌。
    苏大为估计至少也有一米六四。
    但在苏大为面前,依然只到他的胸前。
    堪称最萌身高差。
    “阿舅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阿兄。”
    安定思说完,似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握住苏大为宽大的手掌。
    嗯?
    苏大为有些讶异。
    感觉她的手掌又柔又软,轻软的像是棉花一般。
    偏偏掌心里还有一些潮湿。
    显然是极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一旁等候引苏大为出宫的太监一见急了,顿足唤道:“公主,我还要送开国伯出宫……”
    “一会我来安排,不劳你送。”
    安定思拉着苏大为,像一阵风一般的跑起来。
    丝毫不理会那太监的惊慌。
    公主,公主居然主动拉开国伯的手。
    虽然武后与开国伯关系非比寻常,但这也……
    跟着安定思公主,前行大约盏茶功夫,行至一处,依稀是崇明门旁的少阳院。
    远远瞧见一处垂丝海棠树旁,正站着太子李弘,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还有一帮太监宫人随行伺候着。
    树旁摆了桌椅,似是赏花喝茶的模样。
    一见到苏大为与安定思,李弘的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之色,用力的挥了挥手。
    安定思一直牵着苏大为的手,直到此刻,方才触电一般放开。
    她迈着轻快小步,一溜小跑上去,向李弘行了一礼:“见过阿兄,我把阿舅带来了。”
    “做得好。”
    李弘哈哈一笑:“回头阿兄送几样府里的点心给你尝尝。”
    “要最好吃的那种,要梅花羔,要豆蔻香,要……”
    “都有,都有。”
    李弘安抚了安定思公主,不等苏大为走上来,已经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先一步向苏大为行礼。
    “弘,见过阿舅。”
    苏大为侧身以示避让,然后叉手鞠躬回礼道:“见过太子。”
    “这里没外人,阿舅不必多礼。”
    苏大为挺直腰身,目光落到一旁的小公主身上:“这位小公主是?”
    “哦,她是太平,我最小的妹妹。”
    李弘伸手将正凑在桌前咬着点心,萌得人一脸血的太平公主拉起来:“别吃了,快给阿舅行礼。”
    苏大为心中一动,果然是她。
    太平公主在后世颇有名气,没想到此时还只是个小萝莉。
    看她年纪不大,好像才五六岁的样子。
    两颊丰盈,眼睛极大。
    和安定思公主一样,粉腮上,殷红的唇小小一点。
    双眼如两颗宝石般明亮,眼珠滴溜转着,极为灵活。
    眉心一点朱砂。
    “见过阿舅。”
    太平公主嘴里咬着一块糕,说话含糊不清,却也学着李弘的样子,提着小裙裾,向苏大为似模似样的行了一礼。
    “快起来,阿舅来的匆忙,却忘了给你们带礼物。”
    苏大为伸手入怀,摸了半天,却摸不出可以做礼物的东西,不由老脸一红。
    “阿舅不必如此,如果你能讲讲征吐蕃的故事,那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
    李弘哈哈一笑,侧伸身手道:“阿舅请入座。”
    苏大为此时方有空认真的打量太子。
    比起自己出征前,太子的气色好得太多。
    而且三年时光里,他的身高如拔苗一般,长高了一大截。
    此时已经比李治还要高出半个头。
    只是身形依旧十分瘦。
    但是肤色不像以前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有了些许血色,连带着人也开朗了不少。
    苏大为发现,今天见到李弘笑的次数,比自己记忆里他所有的笑容加起来都多。
    待众人落座,安定思公主主动伸手,替苏大为倒上茶。
    又拾起自己筷箸,殷勤的向苏大为面前的玉碟里,夹了许多糕点点心。
    “阿舅,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还有这个……”
    一旁的太平公主双手捧着一块碗豆糕,一边往嘴里塞着,塞着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好奇的观察着安定思公主的举动。
    突然来了一句:“姐姐喜欢阿舅。”
    铛啷~
    安定思公主手一哆嗦,筷子直接跌落桌上,敲击在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气氛瞬时凝结。
    苏大为张了张嘴:我什么也没做,我特么无辜的。
    出去打吐蕃人几年才回来,这几年都没见过安定思,我特么没撩过公主啊,冤枉。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苏大为的眼睛就看着对面的安定思公主,脸颊一点一点的爬上红晕。
    这红色,一直传染到耳朵上,直至两只耳朵红通通的,犹如小兔子一般。
    正在尴尬时,李弘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借着笑声掩饰,一边道:“对啊,不光安定喜欢阿舅,我也喜欢阿舅,小太平,你也喜欢阿舅对不对?”
    太平公主鼓动着腮帮子,侧着脸偷看了一眼苏大为。
    脸上闪过一丝迷惑。
    小小的年纪,还不太分得清楚什么是喜欢。
    不过……
    阿舅的脸真好看。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喜欢!”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李弘舔了舔唇,松了口气。
    方才的尴尬气氛也随之缓和下来。
    “阿舅,你出征多年,总算是回了长安,弘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谢太子。”
    苏大为举杯相迎。
    两人饮了一杯茶,苏大为看向李弘,这时才听到他说出邀请苏大为的目地。
    “阿舅,你听到最近的传闻了吗?”
    “传闻?”
    “就是……”
    李弘迟疑了一下,左右看了一眼,挥了挥手。
    在一旁伺候的太监和宫人们,忙鞠躬行礼,倒退着避席。
    等他们都退出很远后,李弘才看向苏大为,接着道:“就是迁都之事。”
    嗯?
    苏大为认真的看向李弘:“太子怎么会提起这件事?”
    “因为两边人争得厉害,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李弘面上露出回忆之色:“上次母后和父皇问我对迁都的看法,我当时答不上来,我觉得迁都有迁都的好处,可也有坏处,不迁都,也同样各有利弊。”
    苏大为点点头,太子说的,自然是诚实的话。
    但却不是武媚娘和李治想听到的话。
    “母后当时有些失望,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
    李治手握着茶杯,长吐了一口气:“我记得当年,阿舅就曾点拨过我,所以我对阿舅的眼光深信不疑,这次的事,我实在难以定夺,还请阿舅教我。”
    得,这个烫手的山芋,一下子抛到苏大为的怀里。
    他的笑容僵了一瞬。
    总不能跟太子说,现在不是迁都的时候,等以后熬死了李治,武媚娘自然会定都为神都洛阳,建立武周朝吧。
    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阿舅你对迁都的事怎么看?”
    李治双眼透着期待。
    就连安定思公主和太平公主,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苏大为投来好奇的目光。
    “迁都的事……”
    苏大为脑中急转:“此乃朝中大事,我方才征吐蕃回来,不了解情况,不敢妄言。”
    “阿舅,这里没外人,阿舅就别藏着掖着了。”
    李弘有些急切的道:“阿舅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只盼能点拨弘儿一二。”
    说着,他停了停又道:“若连阿舅都不肯帮我,你让弘儿还能相信谁?”
    噗!
    太子,你说话水平见长啊。
    这一句话,就把老子给逼住了。
    毕竟是东宫的臣子,以后还是得跟太子混的,不能撕破脸。
    苏大为感觉脑仁有点疼了。
    这事吧,特别敏感,他根本不想掺合。
    但偏偏事与愿为。
    “阿舅!”
    安定思公主也在一旁低声道:“安定也想听阿舅的意见。”
    “太平也想听!”
    太平公主艰难的把碗豆糕咽下去,奶声奶气道。
    苏大为揉了揉眉头,苦笑道:“迁都的事……是媚娘阿姊提出的吧?阿姊想迁去洛阳,陛下的意见又是什么?是同意还是反对?”
    按苏大为想,李治应该是反对,或者不表态。
    如果李治表态了,那这件事就尘埃落定了。
    不至于闹了半年还没结果。
    李治,他在想什么?
    躲在幕后,看着武媚娘和那帮臣子斗?
    这倒是他的一惯手法。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李弘摇头道:“阿舅这可就猜错了,迁都的事,是父皇提了一句,母后在朝中是反对迁都的。”
    噗!
    苏大为只觉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这急转弯闪得我猝不及防。
    方向盘都要甩飞了。
    “你说什么?是陛下提出要迁都,武后不想迁都?”
    “对。”
    李弘肯定的道。
    苏大为以手扶额:“容我想想。”
    这尼玛简直了。
    迁都洛阳,怎么会是李治提出的。
    等等,这个李治,究竟是外面那个“隐武者”假李治。
    还是躲在宫中修炼续命的真李治?
    这个暂时放在一边,武媚娘为什么会否定迁都的事,最想迁都洛阳的,应该是她才对啊。
    苏大为忽然想到,之前听安文生说过,明明是武媚娘想要迁都洛阳,为此遭到长安豪门和山东贵族的抵制,但怎么在李弘嘴里,这事情竟翻转过来了。
    李弘和安文生,谁说的是真的?
    “太子,我之前好像听说是阿姊想迁都洛阳。”
    “不是不是。”
    李弘摇头道:“迁都洛阳是之前父皇提出的,但是遭到朝中大臣们的反对,母后一开始是同意,但是后来母后改了想法,说还是不迁的好。”
    这……
    左右横跳?
    武媚娘这算是以退为进吗?
    还是向李治施压?
    苏大为一时糊涂了。
    “阿舅,阿舅。”
    李弘在一旁呼唤,将苏大为从思索中唤回来。
    “阿舅,你说应该迁都吗?如果迁都是对的,为什么满朝大臣都反对?如果是错的,父皇为什么会提出来?”
    苏大为被李弘问得头大。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太子,他好想甩袖走人。
    但是,走不得。
    “咳,太子,你是什么看法?既然上次阿姊和陛下问过你,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苏大为急中生智,突然反问道。
    “我……”
    李弘陷入了犹豫中。
    而坐在一旁的安定思公主和太平公主两人的目光,已经如雷达一般,自动移到了李弘的脸上。
    苏大为略松一口气,暗赞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过了片刻,李弘终于开口道:“我觉得父皇想迁都,有他的道理,毕竟这几年,关中的收成实在不太好,要养活长安百万百姓,委实有些辛苦,据我所知,全靠运河从江南运来粮食,到了洛阳再转陆路运至长安。
    如此一来,光是途中就糜费数倍,而且还多出许多时间。
    若是迁至洛阳,至少就省了陆路和人力转运这一项。
    凭着大船和运河漕运,可解粮食之急。”
    这番话说出来,令苏大为不由高看李弘一眼。
    身居庙堂之高,能看到粮食上的问题,那李弘便不是那种只空有理论,却脱离底层民生的太子。
    这令他心里居然有一丝安慰感生出。
    “迁都至洛阳,有粮草供应之利,但是对朝中许多官员,却是不利,毕竟各世家大族,山东门阀,在长安已经深耕多年,如果迁去洛阳,等于是断了他们的根。
    所以他们会反对,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李弘第二段话说出来,苏大为有些惊讶,没想到太子居然能看到这一层。
    沉默了一瞬,苏大为笑起来:“太子长大了。”
    “阿舅你这样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那不知太子有没有想过,陛下自从登基以来……”
    苏大为目光在周边一扫,确认不会有人偷听后,才继续道:“一直在致力于保持各世家门阀与朝廷的平衡。”
    说得略微隐晦。
    所谓保持平衡,就是把强大的给打压下去,令这些世家门阀,不能动摇属于皇帝的权力。
    最典型的自然便是长孙无忌。
    苏大为相信李弘一定能听得懂。
    所以接着又道:“如果从平衡上看,迁都洛阳对陛下是好事。”
    “对父皇是好事,但对朝廷却未必。”
    李弘这句话,令苏大为有些意外。
    “为何这么说?”
    “因为朝中那些大臣,他们如果势强,确实会影响父皇的决断,甚至政令的推行,但朝廷离开他们也不行啊……太宗皇帝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迁都,令门阀世家大损,只怕又会生出新的乱子来。”
    李弘的话说完,苏大为挺起胸膛,向他叉手道:“太子,你这番见解,出乎我的意外,我觉得你不需要我的意见了,因为你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果然,能做为帝国的太子,李弘并非庸才。
    不但不平庸,相反还很厉害,能看到事情的本质。
    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世家门阀如果过强,自然是会威胁到皇帝的地位。
    可若没有这些世家,那么天下的规则又如何推行,皇权又如何渗透到地方。
    政令如何在各地方推展?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
    李弘说到点子上了。
    当然,虽然能看到这一点,但仍没有一个答案,能够说服李治,或者满朝文武。
    究竟是迁都,还是不迁都。
    “阿舅莫要这么说,我虽然能把道理分析出来,但究竟当不当迁都洛阳,我还是没有想好。”
    李弘伸手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所以,我需要你,阿舅,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伸过来,覆在苏大为的手背上。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
    你们几个小娃子,安定思也就罢了,李弘,你可是男儿,你要自重!
    “太子,我目前想的还是和你一样,迁有迁的好处,不迁,有不迁的道理,一时之间,我也无法决断。”
    看着李弘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苏大为不把话说死,接着道:“能否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细细斟酌一番,待我弄清楚其中的关窍,再来告诉太子。”
    “唉。”
    李弘叹了口气,心下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过份急切了。
    阿舅就算再聪明多智,也毕竟几年不在长安了。
    现在就让他给自己答案,有些强人所男了。
    想通这点,他微微点头道:“那弘儿便等阿舅的答案。”
    苏大为顺势起身,向李弘和安定思、太平公主行礼道:“还请太子,两位公主恕罪,我刚回长安,还没来得及回家看一下,便先夸功和入宫,我想现在回家探望一下家中老母。”
    “啊,应该的。”
    李弘慌忙起身行礼道:“既然阿舅有事,就不多留阿舅了。”
    “那臣先告退。”
    “我送送阿舅。”
    “我也要送!”
    “臣惶恐。”
    苏大为装做不胜惶恐的样子。
    其实心里不怎么虚。
    但是当他看到安定思公主那种想看自己,又有些躲闪的眼神时,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有些虚了。
    该不会,安定思真的对我有那种意思吧。
    这特么的不科学啊。
    上次见她时,还没长开一萝莉。
    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不至于对我有什么非份之想吧。
    背后有点白毛汗。
    苏大为忙坚辞太子和公主相送,跟着引路太监急急向宫外走去,就像是屁股后面被人抽了几鞭似的。
    大唐的公主……
    惹不得。
    ……
    夜色渐沉。
    幽幽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若有若无。
    冷风吹起,薄雾升腾。
    冰凉的黑雾,伴随着月光,渐至弥漫。
    在黑雾之中,似有万千妖物在呼号。
    时间不断推移。
    那黑雾越来越浓。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的混沌。
    黑雾中,终于有一个清晰的声音。
    “见过星君。”
    “你找我来,何事?”
    “我代表长安诡异,一百零八族,想对星君说一声……你老了。”

第十一章 长安的朋友们

    柳娘子老了。
    当苏大为第一眼看到柳娘子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里的阿娘似乎永远不会老。
    永远是那副干练泼辣的模样。
    但这次时隔三年回来后,苏大为终于发觉柳娘子的变化。
    柳娘子的脸上,皮肤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皱纹,不再光滑。
    眼角的皱纹如裂开的瓷器,向着鬓角悄悄爬开。
    她的眼里,也没有过去那种泼辣劲。
    仿佛原本的精气神,都在离她而去。
    双眼浑浊了许多,也黯淡了许多。
    泛着蜡黄的皮肤上,隐隐多出一些色素沉积的斑纹。
    还有她的头发。
    原来只是有些白丝,大部还是乌发。
    这次竟已白了大半。
    连她的腰身,都似被重担压弯了一般。
    向下佝偻弯折了许多。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娘亲老了。
    就算隔着老远,也能嗅到那种老迈的气息。
    苏大为此时心中震动。
    唯一的念头便是,若能留住时光,能让柳娘子年轻,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
    “阿弥~”
    一声苍老的呼喊,将苏大为拉回现实。
    他快步上去,牵起柳娘子的手,颤声道:“阿娘。”
    “臭小子,你……你总算是回来了。”
    “阿娘,你怎么……怎么老得这么多?”
    柳娘子咳嗽几声,握着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还没吃晚膳吧?我去给你做点热汤饼。”
    苏大为心里一沉。
    柳娘子的手,瘦骨伶仃。
    天气本不凉,但她的手却毫无暖意。
    这只手,皮包着骨,里面的血气之衰弱,已经到令苏大为心惊的程度。
    安文生之前不是和自己说,柳娘子一切都好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
    聂苏在一旁搀扶着柳娘子,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小声道:“阿娘最近半年生了一场大病。”
    “小苏!嚼什么舌根!”
    柳娘子故意黑起一张脸,骂了一声:“陪老身去厨房。”
    “是,阿娘。”
    苏大为看着聂苏扶着走路都有些颤抖的柳娘子,忙跟上去,从另一边扶住柳娘子的胳膊:“阿娘,让府里下人来做吧,你歇会,我们府里不是有厨娘吗?”
    “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出去这么久,回来一定要吃上为娘亲手做的热汤饼。”
    柳娘子态度坚决,苏大为也不敢违抗。
    只是在心里暗道:父母在,不远游,这世上我除了小苏,就只有阿娘一个血亲,以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出去就数年不归。
    否则,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阿娘最后一面。
    阿娘的衰老实在太快了。
    想着,他有些担心的道:“阿娘的身体有没有请名医调理?我明日就去宫里找孙仙翁,请他给阿娘延治。”
    “不要麻烦了,孙神仙那是给陛下和皇后调理的,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咳咳。”
    柳娘子话没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心里却是暗下决心。
    一定要请孙思邈来给柳娘子看看身体。
    可惜阿娘的年纪太大了,今生已经没有开灵的可能。
    否则他宁愿抛下一切,帮助柳娘子开灵,踏入修行之路。
    有人说,世上最大的悲苦,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对苏大为来说,他身为异人,而且是三品异人。
    他的寿元注定比普通人要悠长。
    今后的岁月,恐怕会看着身边的亲友逐一老去,凋亡。
    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煎熬。
    柳娘子大病初愈,见到苏大为回来,又是大喜。
    情绪大起大落,最是耗人精力。
    坚持着帮苏大为做了热汤饼,又强撑着看着苏大为狼吞虎咽的吃完,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大唐的三品开国伯。
    不是那个叱咤风云,连灭五国,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大唐名将。
    而是又看到小时候,依偎在自己怀里,年少时的孩童。
    时光真光,真是无情啊。
    一转眼,孩儿都大了。
    就是……
    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柳娘子一边叹气,一边目光在苏大为和聂苏之间来回。
    聊了几句,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在聂苏的搀扶下,回房去歇息。
    苏大为默不作声,缓缓的收拾碗筷。
    心中想的是,能够理解古往今来,为何那么人想求长生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噌哙,爱别离,五蕴盛,求不得。
    真的在快要失去时,才会感到彻心之痛。
    他只愿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柳娘子老去。
    蹲在屋角的黑三郎,仰头看着苏大为,一双黑幽幽的瞳子里,流露出极具人性化的情感。
    它的尾巴摇了摇。
    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走到苏大为身旁,将脑袋在苏大为的腿上蹭了蹭。
    “黑三郎。”
    苏大为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蹲下身子抚摸着黑三郎的狗头:“我今天有点难过。”
    黑三郎的双眼微微低怂,似乎正在皱眉。
    “在我记忆里,阿娘永远是那个样子,但是这次……我真的很担心阿娘。”
    黑三郎摇动的尾巴停下来,垂坠到地,脑袋也低垂下去。
    “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我也愿意给阿娘寻来……可是,人怎么可能长生。”
    苏大为苦笑着,缓缓抚摸着黑三郎的脑袋:“对你们诡异来说,有父母亲族吗?如果有的话,它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思维发散,混乱。
    就在此时,黑三郎身上突然鬃毛立起。
    两瞳张大,瞳中涌出血红的光芒。
    汪!
    黑三郎扭头,向着门外的黑暗低吼了一声。
    这声音里,充满着警告之意。
    苏大为顺着黑三郎的方向看去,立刻发现,那边的黑暗很不对劲。
    那里,像是有什么活的东西,在蠕动。
    “谁?”
    苏大为站起身。
    黑三郎在他脚旁,背部微微弓起。
    眼中透着血光。
    身上的气息不断涌动拔高。
    喵呜~
    不知哪里传出一声猫叫。
    黑猫小玉悄悄从房梁上跳下来,距离黑三郎和苏大为数十步远。
    刚好正犄角之势。
    苏大为心中自然不惊。
    就算没有黑三郎和小玉,凭他自己,在长安也少有敌手。
    不,应该说,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除了生死那一关还没勘破。
    当世已经罕有敌手。
    他已经是站在李淳风、荧惑星君等那一级别的存在。
    黑暗中,不见一丝声音。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气息在流动。
    苏大为已经将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
    黑暗中的雾气翻涌起来。
    似乎察觉到了苏大为的窥探。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中响起:“是我。”
    声音沙哑,苍老,憔悴,兼着疲惫。
    苏大为微微一怔。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他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可他听过的那个声音主人,是绝不会透出这种疲惫感的。
    “是……”
    苏大为迟疑着,拍了拍黑三郎,向黑暗走去。
    前方雾气涌动,一个佝偻着背,不断发出轻咳的老者,从中走出来。
    “鬼叔?”
    苏大为吃了一惊。
    竟然是桂建超。
    不,或者应该叫他另一个身份。
    长安诡异之主,荧惑星君。
    自从上次黄安县一别,苏大为已经有大半年没再见过桂建超。
    只知道,长安县的老刑名,鬼叔突然请辞。
    有人说他是告老还乡,有人说他是高升了。
    还有人说他是云游四方去了。
    总之,过去长安县刑名第一的老鬼不存在了。
    这世上,唯有诡异之主,荧惑星君。
    天知道当时为了隐瞒荧惑星君与疫毒的事,苏大为动用了多大的能量。
    既为还桂建超当年照顾他一家的人情。
    也为了维持大唐与诡异一族的稳定。
    但是此刻,本已消失的桂建超居然又出现了。
    而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苏大为一眼就看出,老鬼受伤了。
    而且伤还不轻。
    “鬼叔,谁把你伤成这样?”
    桂建超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
    一只手捂着口,一只手朝屋里指了指。
    示意苏大为进屋里说。
    苏大为点点头,侧身示意道:“鬼叔请。”
    桂建超佝偻着腰,压抑着喉咙里的咳喘声,缓缓的走进屋里。
    苏大为向黑三郎看了一眼。
    后者立刻会意,摇了摇尾巴,主动在屋前蹲住。
    替苏大为放哨。
    而小玉,则早已消失在原处。
    大概是看没什么危险,又去找聂苏去了。
    屋内一盏油灯,光线还算明亮。
    苏大为拨了拨灯芯,令油灯更亮堂一些。
    “鬼叔,你怎么了?”
    “阿弥。”
    桂建超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喉咙里掺了把沙子一样。
    苏大为的眉头不由皱起来。
    荧惑星君的实力,就算比自己和李淳风略差半筹,那也是当世一等一的强者。
    怎会如此?
    他仔细打量桂建超。
    发现他原本皱纹堆叠的脸上,肤色蜡黄,犹如大病一场。
    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满头发髻雪白。
    衰老到难以置信。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血丝满布的浑浊眼中,双瞳隐隐呈枣核般的竖起。
    像是某种猫科动物。
    这说明,桂建超身上伤势极重,已经有些维持不住形体。
    “鬼叔!”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桂建超缓缓喘息着,像是用尽力气,将喉咙里的喘息给压下去。
    “我已经不是长安诡异之主了。”
    “什么?”
    苏大为心头一跳,感觉头发有些发麻。
    “鬼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半年里,长安诡异一族,选出了新首领,我不敌他,受了些伤。”
    桂建超断断续续的说完,神情透着极大的落寞。
    苏大为脑中飞转,开口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
    上次桂建超原本想借“荧惑守心”,以疫毒袭卷巴蜀,继而直下关中,攻破长安。
    重新恢复诡异一族统治的地位。
    但苏大为的出现,将一切打断了。
    苏大为自身实力不在桂建超之下,体内又寄宿着“腾根之瞳”,又有剑阁道都督府的府兵做策应。
    桂建超自忖没有必胜的把握。
    最终,选择退让。
    桂建超是活了数百年的老鬼,在诡异一族中,他是少有的智者。
    但诡异天性狡诈暴戾。
    并非所有的诡异都认同桂建超的决定。
    族群里,自然会充满各种反对的声音。
    苏大为吃惊的是,究竟是哪一只诡异,实力竟然还凌驾于桂建超之上。
    就在他心念电转时,桂建超已经摇头咳嗽道:“事情已然发生,理由并不重要,且毫无意义。诡异一族现在已经非我所能掌控,若是后面……后面再发生什么,并非你我所愿看到。”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问:“伤你的诡异是谁?”
    “他叫决。”
    桂建超咳嗽着道:“他的实力在我之上,你要小心些。”
    说完,他艰难的撑起身子:“这事告诉你,我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我……要走了。”
    “鬼叔你要去哪?”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身。
    “去哪?”
    桂建超仰起头,双眸中流露过痛苦和孤独之色:“去我出生的地方,去看一眼,人之将死,也算落叶归根……”
    “鬼叔!”
    苏大为大惊:“你的伤这么重吗?你可以留下来,我请袁守诚,请孙思邈来给你治。”
    “没用,他们帮不了我。”
    桂建超回绝道:“你的情我领了……不必管我,我有我的去处。”
    “鬼叔!”
    “阿弥,你……好自为之。”
    桂建超转头,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
    那张苍老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这一眼的眼神,充满着痛苦、疲惫、矛盾。
    苏大为懂了。
    桂建超既是提醒自己,也是存了一点念想。
    万一自己与诡异的斗争,能占到优势,希望自己到时能略为宽容,不要令诡异族灭。
    可是……
    这种事是我能左右的吗?
    连堂堂的荧惑星君,都输得这么惨。
    黑雾升腾,转瞬远去。
    天上的月光,重新洒下。
    投在院中,露出斑白的痕迹。
    方才的一切,犹如梦中。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令苏大为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先是柳娘子的衰老。
    接着是桂建超的败亡。
    这一切事物,好像都在快速的下落。
    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下坠的抛物线。
    站在门边良久,直到空中再也察觉不到任何属于桂建超的气息。
    苏大为才合上房门,丧魂落魄的走到桌边。
    缓缓的坐下来。
    黑三郎踱着步子,摇头晃脑的到他身边,脑袋碰了碰他。
    见他没反应,便在一旁蹲下。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苏大为。
    眼里透着担心之色。
    苏大为的脑中思绪起伏。
    他忽然想到,既然长安诡异族群里,发生这么严重的权力转移。
    那新继任者,桂建超口里的那个“决”,其行事风格,应该是比桂建超更激进。
    而且也更强大。
    今后,诡异会不会成为大唐的心腹之患?
    曾听说长安诡异众多。
    就算当年长安暴乱,被李淳风逼走了一些,相信数量还是很可观。
    若是诡异再起暴乱,局面如何收拾?
    对了……
    苏大为猛地想到,朝廷正有迁都之议,这个消息瞒不住。
    若是诡异得知,那个决,它会做些什么?
    没人猜得到。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比起熟悉的桂建超,这个新的诡异首领决,无疑拥有更大的破坏力量。
    苏大为轻轻揉着额角。
    这里是他的家。
    他想好好生活的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自己的家被破坏。
    诡异……
    决。
    咚咚!
    屋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像是被那两下敲门声惊动。
    苏大为心中一动,一闪身到了门旁,以手按住门栓,低声道:“秘阁郎中?”
    “是老道我。”
    外面响起李淳风的声音。
    苏大为这才打开门。
    门外,李淳风一身宽松的道袍,向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
    这几年过去,李淳风的模样倒是没怎么改变。
    依旧是仙风道骨。
    “这么晚,怎么跑我这来了?”
    “不请我进去说吗?这便是待客之道?”
    “深夜翻人墙,非奸即盗!”
    “呸,我来见我女儿,怎么,还要挑日子?”
    李淳风冷笑:“再说了,就你塞给老道那堆破事,老道没一道雷劈了你,已经够给面子了。”
    一句话说得苏大为顿时一窒。
    这特么没法讲理了。
    真算起来,自己确实有些理亏。
    当初为了隐瞒桂建超的事,直接把锅甩给了李淳风。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巫女雪子,还有长安诡异留下的一系列痕迹给抹去的。
    总之没引起李治的怀疑,把疫毒的事栽到西方诡异的头上,糊弄过去了。
    “进来吧,我可没准备茶。”
    “恶贼。”
    李淳风挥了挥拂尘,颇有些不屑道:“真不知小苏看中你什么,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熟归熟,你再这么说,我可要急了啊!”
    苏大为狠狠瞪了李淳风一眼。
    只见他自来熟的走到桌旁坐下,又自顾自的提起水壶给自己倒水。
    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
    “你还瞪我,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老道现在已经不是秘阁郎中了。”
    “呃?”
    苏大为一脑门问号。
    他几步走上去,有些心虚的问:“怎么回事?”
    这货该不会是上门讨债的吧?
    我害他失业了?
    李淳风一脸苦笑着摇头:“一言难尽。”
    “那现任秘阁郎中是?”
    “我儿子。”
    噗!
    苏大为险些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
    你丫跟我闹呢?
    你儿子做秘阁郎中,和你做有何区别?
    我看你八成是想退休,把儿子顶上去顶锅了吧,老贼!
    被苏大为火辣辣的目光瞪着,李淳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挥了挥怀里的拂尘:“不说那些了,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对朝廷迁都之事,有何看法?”
    苏大为刚刚坐下,闻言立刻跳起来。
    好像凳子上有根针一般。
    “你做什么?这么大反应?”
    李淳风惊讶道。
    “今天已经有好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你们,为什么都问我?”
    苏大为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我特么才刚回长安,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又不是朝中宰相,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谁说你不重要?”
    李淳风的声音提高了音量。
    用一种他身上少见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道:“你知不知道,李勣快不行了。”
    “嗯?”
    “数月前已经卧床不起,无法视事了。”
    李淳风轻掐手指:“若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你是说……”
    李勣,快要死了?
    李勣是那一辈,到如今,硕果仅存的绝世名将。
    与当年的苏定方并称大唐唯二军神。
    如果李勣死了,那无异于大唐的武德崩塌半壁。
    “还有,萧嗣业也病重,已经无法再胜任兵部尚书一职了。”
    “萧尚书也……”
    苏大为听到这些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伤感。
    毕竟过去李勣和萧嗣业一直对自己不错。
    这几年,先是尉迟恭故去。
    接着又是程知节。
    然后是苏定方。
    现在又轮到李勣和萧嗣业。
    这次回家,又见柳娘子的衰老。
    还有方才,老鬼桂建超大限将至的那副模样。
    这种身边人逐一离去的感觉,实在难以接受。
    “你明白了吧?”
    李淳风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上下打量,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明白什么?”
    苏大为话才出口。
    猛地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这些老一辈名将都故去,朝廷极需新鲜血液。”
    李淳风双目灼灼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阿弥,在你上面,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压制住你了,李勣和萧嗣业若去,你便是大唐的擎天半壁!否则你以为,这次回来,为何专为你弄这么大的阵仗?”
    苏大为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道冷气从顶门冲下。
    顿生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大唐老一辈的牛人都熬死了吗?
    属于我的时代到了。

第十二章 雨夜风暴

    绵绵不绝的雨丝从天空飘落。
    黑夜中,有狂风在呼啸。
    正如苏大为此时的心情。
    李淳风走了,他来,似乎就是为了提醒一下苏大为。
    直到他提醒,苏大为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究竟站在一个怎样敏感的位置。
    在他前面,上一代的名将已经逐一凋零。
    在他之后,新一辈的将领们,还不足以独挡一面。
    整个大唐,在他这一辈,有主持大军团作战经验的,唯有他与裴行俭二人而已。
    而裴行俭,实则已经年逾五旬。
    严格来说,属于一代半,还不完全属于二代名将。
    而由于裴行俭镇守西域的重要性,轻易是无法抽身出来。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在长安,这一代的将领中,没有人比苏大为的威望更重。
    那些有过对外征战经历的府兵,心中对苏大为充满了敬畏。
    假如苏大为登高一呼,这些人里,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效死。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大唐近十年来的对外征战,凡五次灭国战役,统统有苏大为参与,从前锋,一路做到前总管的位置。
    到了如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压住他。
    哪怕是武媚娘、李治,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必然,是要站在权力的中心。
    替李治,或者说,替太子,去统御大唐府兵。
    无人可取代。
    天下唯二名将,唯他与裴行俭二人耳。
    若论灭国之功,裴行俭还要在他之下。
    如果说裴行俭是铁壁。
    替大唐镇守西域。
    那苏大为就是大唐最锋利的横刀。
    刀锋所指,所向披靡。
    叩叩叩~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
    苏大为的目光从灯芯抬起,略有些诧异。
    又有人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
    ……
    雨夜的长街。
    因为霄禁,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
    不知何时,一阵齐整的步履声,从雨中隐隐透出。
    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那是一队身披铁甲的金吾卫。
    冰冷的雨水劈打在他们的头盔和肩膀上,又被反弹开。
    铁甲折射着隐隐的青光。
    在一盏长明油灯的照耀下,宛如油画。
    这个场面莫名的透着一丝诡异。
    雨中,沉默的金吾卫,步履整齐划一的前行。
    在走过一片闾巷时,突然,左边一处宅子的门打开,有人举起灯,在雨中划动。
    金吾卫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然后,集体转向,向着灯光处走去。
    “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提灯的,乃是一名昆仑奴。
    一身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下,犹如绸缎般光润。
    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
    “郡公!”
    苏大为一脸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外的丹阳郡公李客师。
    “你怎么来了?”
    “得知你回长安的消息,我有事急着见你,便不请自来。”
    李客师抚着白须,颇有些自嘲:“老夫还是第一次,做这翻墙越户的勾当。”
    “郡公请进。”
    苏大为心中狐疑,却不便马上发问。
    侧身让李客师走进房里。
    说起来,和李客师也是好几年未见了。
    古时不比后世,劳师远征,光在路上就花了大半年时间。
    一来一回,数年不通音讯,也是常有的事。
    这次看到李客师,发觉他的容貌变化不大。
    依旧是清瘦的,大袖飘飘,气度潇洒从容。
    轻捻着颔下长须,不见太多的老态。
    这是因为,异人修炼到一定程度,就有驻颜之功。
    如果不是当年李大勇的死,丹阳郡公的状态只会更好。
    他现在的精气神,比之当年,已经是要差上不少了。
    待李客师在屋内坐定,还没等苏大为说话,忽然抽了抽鼻子,皱眉道:“李淳风来过了?”
    “郡公,你怎么知道?”
    苏大为不由好奇的问。
    难不成李客师还能闻出李淳风的味道来?
    “那老道身上常年带着丹砂的檀香,全长安只有他的檀香味道最为别致。”
    说完,话风一转:“算了,不管他,我这次来,是专程为你的事。”
    “我?”
    苏大为在李客师面前坐下,伸手取杯替他倒茶:“郡公,你知道我出去好几年,今天才回长安,究竟出了什么事了?你们个个都冒着雨夜来找我。”
    “李淳风没跟你说?”
    “他说我现在位置很关键。”
    “唔,说一半,却没说透。”
    李客师这么一说,苏大为感觉自己更糊涂了。
    “郡公,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跟我说说吧,不要打哑迷了,难受。”
    “李淳风只告诉你,你的位置关键,却没告诉你其中的凶险。”
    “凶险?”
    苏大为微微一怔。
    自己俨然已经是大唐年青一代名将中的第一人。
    连李治和武媚娘都需要仰仗自己,危险从何而来?
    现在应该是自己最安全的时候。
    “我虽不在朝中,也知道,现今朝中最大的争议,便是迁都之事。”李客师凝视着苏大为,双眸里,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你从中,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听说有一帮门阀贵族在抵制,所以陛下迟迟无法定夺。”
    “你知道现今朝堂中,反对者以谁为首?”
    “谁?”
    “右相。”
    李客师缓缓道:“在你出征前,朝堂刚出过上官仪弹劾武后之事,最终以上官仪失败告终。上官仪之后,陛下一度以司列太常伯刘祥道兼右相,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检校左相。
    杀了上官仪,贬了郝处俊。
    但是近几年,朝廷中枢又有变化。
    首先是令原本工部尚书阎立本为左右。
    接着又封安西大都户府长史,李敬玄入中枢,为右相。”
    说着,李客师略停一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向苏大为道:“之前的右相都从中枢选拔,但李敬玄却是从地方直入中枢,可谓一飞冲天,你以为是为什么?”
    这话,令苏大为越发糊涂起来。
    李敬玄?
    名字有些熟悉,自己认识吗?
    “能直入中枢为右相,那必须有相当的能力和贵人相助,而满大唐,能做到这一点的贵人,除了武后,便是陛下。”
    “你倒是不傻。”
    李客师抚着长须,微微颔首:“李敬玄,一向都被认为是陛下的人。”
    “被认为?”苏大为品着这三个字,感觉有些古怪。
    “他是谷州长史李孝卿之子,曾得中书令马周的推荐,为陛下潜邸时的侍读,历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尚书右丞、太子右庶子、转吏部侍郎、吏部尚书。”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李敬玄这履历,妥妥的高门二代。
    一路升迁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他如何会远配到河西,去做裴行俭帐下长史?”
    苏大为问出来,却见李客师举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似乎没听见一样。
    先是一怔,接着醒悟过来。
    这哪里是发配,恐怕是……武后不太信任裴行俭,所以要求上的一道保险吧。
    毕竟当年“废王立武”,裴行俭曾站出来,为长孙无忌一边说过话。
    李治和武媚娘纵然用他,也远谈不上彻底放心。
    “等等,他曾任裴行俭帐下长史?”
    苏大为猛地记起,自己当年征吐蕃,到达武威时,曾与李敬玄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双方相处的并不愉快。
    甚至起了一点小冲突。
    李客师放下茶杯:“我就是知道你与右相有过一段,所以过来提醒你,如今反对迁都者,为首的是右相,因为他曾任过吏部尚书,而且有先父余萌,手段颇为高明,此人是继长孙无忌后,唯一一个,有能力统一朝中百官意见之人。”
    苏大为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那岂不是大唐版的意见领袖,哦,武林萌主。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迁都是陛下提出的,而反对迁都的,却是陛下手里的李敬玄?”
    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了。
    “这里面水颇深,也许提迁都者,未必真的想迁都,反对迁都者,未必真的反对。”
    李客师意味深长的道:“你还年轻,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老夫是怕你行差踏错,将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郡公,以我现在的地位……”
    “你现在的地位?能抵得过陛下一句话吗?”
    李客师冷笑一声:“数月前,裴行俭帐下王方翼回长安叙职,就因为上面一句话,便被去职待罪在家。你与王方翼,又有何不同?”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王方翼虽然作战勇猛,但与我相比,毕竟还是……
    苏大为摇摇头。
    就算功劳在大,卷入这种站队的斗争里,还是危险万分。
    就算有不世大功,也不能当做免死金牌。
    “多谢郡公提醒。”
    苏大为诚心诚意,向李客师行礼:“我会更加谨慎小心,轻易不表露自己态度。”
    说完,他见李客师面容放缓,似乎颇为欣慰,忍不住又问道:“那陛下和右相,到底是唱的哪出戏?武后在其中又是……”
    李客师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似乎在犹豫。
    “这话原本我不该讲,但你是我的弟子,也是我一手引进门的,还是我一族的护法金刚,这些话,也只有我跟你讲。”
    李客师沉吟道:“明面上,朝堂是关于迁都在争论,背后,至少有武后与关陇、山东贵族的博弈,有陛下居中平衡,还有各种野心家上下其手,各种人想把水搅浑。
    最重要的是……”
    苏大为睁大双眼,听到李客师继续道:“陛下既防着武后坐大,也要依靠武后;防着世家门阀,又要用世家门阀;而武后与那些世家天然便是敌人,现今已隐隐是寒门清流的代言者。
    这场争斗,既是武后与世家门阀贵族的斗争。
    又是门阀贵族,与新晋崛起的寒门的博弈。
    这其中的关系,委实错综复杂。”
    李客师看了苏大为一眼:“这时候,代表着新晋军方势力的将星,你苏大为回到长安,等于是武后在天秤上重重落下一子。
    你觉得各方会放过你吗?”
    “呃……”
    苏大为一时哑然。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火坑一样。
    谢谢你了,我的媚娘阿姊。
    “所以在局势明朗以前,我劝你不要有任何举动,不变应万变,待到局势明朗,方才下注。”
    “多谢郡公。”
    苏大为诚恳道:“若非郡公,我只怕还蒙在鼓里。”
    “稳住,你要有定力,只要把这最艰难的一段熬过去,你的羽翼才会真正丰满,到那时,或许我们这些人,都需要靠你的庇护了。”
    李客师语重心长的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我是秘密过来,不方便让人知道,话说完,这便走了,待长安的事结束,你去昆明池找我,师娘也在念着你。”
    “喏!”
    “对了,还有……”
    李客师走到门边,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提醒道:“王方翼在军中也颇受爱戴,他此番被不公对待,军中多有怨言,但这件事你一定要闭嘴,不要掺合在里面。
    哪怕你和他有交情,也不能。”
    苏大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战场上的斗争他不怕。
    但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斗争。
    一种不见硝烟,却能令无数人头落地的斗争。
    那是连他,堂堂大唐名将苏大为,也颇为顾忌的修罗战场。
    ……
    暴风雨犹如一个坏脾气的巨人,愤怒的拍击着街道。
    朱雀大街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黑暗中,隐见一盏长明油灯闪了一下。
    接着,又闪了一下。
    一队身穿铁甲,冒着暴雨的兵卒缓缓聚拢起来。
    他们沉默着,身上被冰冷的雨水浇灌,散发出腾腾热气。
    犹如地狱里钻出的恶魔。
    “队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铁甲下响起。
    一名兵卒向站在他们最前的队正发出询问:“我们,真的要……”
    “闭嘴,军人以令而行。”
    牛七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透过脖颈衣甲的缝隙,隐隐看到下面的皮肤里,血管根根卉起。
    “三郎说了,这是将军的军令!”
    “可是……”
    “没有可是,军令最大!”
    牛七郎恶狠狠的道:“想要搏今后富贵的,跟我前进,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若一会动起来,再有迟疑者,休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数十人聚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究无人敢退出。
    这种氛围下,谁敢退后半步,只怕就是被横刀斩首的下场。
    “很好,那就继续。”
    牛七郎满意的点点头。
    嘿,白天他是安远门外的一名小小武候队长。
    但是谁知道,今天夜里,他能干这么大的事。
    随着雨水的冲涮,不断向前,记忆却不可自遏的想起从前。
    没人知道,他和魏三郎是袍泽。
    是的,不像是传说中,他故意去巴结魏三郎。
    而是魏三郎,在陇右救过他的命。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他与魏三郎做为陇右驻军,奉令出镇西域。
    在那里,他们都被归入王方翼的麾下。
    面对数倍与己的敌人,大家把脑袋提在裤子上,拚死杀敌。
    好不容易战争结束。
    当时一起出去的百十个兄弟,最后活着回来的,还不足半数。
    牛七郎因为颇有些头脑,走了些门路,好不容易调回了长安。
    而像魏三郎那种实心眼的大头兵,依旧是镇守在陇右。
    直到唐与吐蕃之战爆发。
    魏三郎回来后,累功升至折冲都尉。
    而牛七郎只是个武候队正。
    但是他不怨。
    三郎的官职,是拿命拚回来的。
    那是他应得的。
    午夜梦回时,牛七郎总会梦到死去战友的脸,一个个在骂他懦夫,骂他胆心。
    但是他问心无愧。
    死去的人倒是死得痛快。
    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活着,就要吃饭。
    要担起责任。
    每年元日的那一天,牛七郎会一一拜访那些战死袍泽的家人。
    将攒下的钱送去一些。
    虽然不多,但能给娃儿们添几件新衣,能给嫂嫂们添一支钗头,再让他们添些肉食。
    哪家战友的家人受到欺凌,或者有些什么难处。
    牛七郎都会挺身而出,尽自己所能。
    他是活下来了,可他不仅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的。
    而是为那么多战死的兄弟,继续活着。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
    这或许就是他牛七郎的道。
    本来如果只是这样,这日子虽然苦了些,但还能凑合。
    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只要它可能会变坏。
    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安城内那些嚣张跋扈的门阀子弟,高官家人,军功二代,越来越多了。
    长安的街头,也失去了往日的和谐。
    在繁华之下,发生许多难以置信的恶事。
    其中一件,就是当年共同救了牛七郎的袍泽一家人,一夜间被人灭了满门。
    房屋被烧成白地。
    当时牛七郎疯了一样冲进长安县,击鼓鸣冤。
    可换来的,却是县令的一顿辱骂。
    最后被差役用水火棍乱棒打出。
    他,一个小小的武候队正,在这长安城里,就是只蚂蚁。
    漏屋偏逢连夜雨。
    自去岁开始,朝廷对战死兵卒家人的抚恤例钱,一率免除。
    原本日子就艰难了,现在更是没了活路。
    那些家里有财有势的府兵大人,自然看不上这点小钱。
    他们有的是来钱的法子。
    可大唐雄兵百万,大部份都是如牛七郎和魏三郎这样,没什么根脚的普通兵卒。
    他们所有的经济来源,便是朝廷的封赏,以及家里一二代人攒下的几亩薄田。
    一旦军人在前方战死。
    后面的孤儿寡母,也活不下去了。
    原本,还有朝廷象征性的发放例钱。
    但是现在,这钱也没了。
    真的没活路了啊。
    在那以后,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
    当年战死的袍泽家人中,有好几户彻底败落,不知流落去了哪里。
    有一户,全家在元日集体悬梁自尽。
    还有一户,误食的有毒的野菜……
    当牛七郎赶到后,只在他们家的厨房里,看到一锅清得能照出人的小米粥。
    粥里只有一把野菜,一点油腥也没有。
    这个世道,坏了。
    牛七郎狠狠的一抹脸上的水珠。
    不知是雨水,还是心里的血泪。
    隆隆隆~
    齐整的步伐,突然停下。
    因为在前方,又有一拨人停驻在那里,静默如山。
    牛七郎抬头看了一眼,认得是魏三郎。
    他带的人更多,也更齐整,正默默的站在雨水中。
    双方彼此对了灯号,牛七郎走上去,向魏三郎沉声道:“三郎,这事定了吗?”
    “定了。”
    魏三郎一双冷酷的眼睛,打量着他:“你不会怕了吧?”
    “笑话,我牛七郎,当年在陇右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命都是捡回来的。”
    牛七郎惨笑道:“这个世道坏了,每一天,对我这种人,都是一种煎熬,如果,如果能做点什么,如果能改变这个世道,纵然是死,我也心甘。”
    “放心吧,死不了。”
    魏三郎的眼里,渐渐涌起血红色。
    那是含着崇敬,敬畏、信仰,与信任至极的目光。、
    “这次,是总管的命令。”
    “苏总管?”
    “除了他还有谁!”
    “朝中有奸贼,无辜夺去王将军的职司,还要害王将军,苏总管回来,就是要改变这一切。”
    魏三郎将手按在牛七郎的肩膀上:“苏总管是我大唐军神,他的话,不会错的,只要按他说的做,我们定能成功。”
    “好!”
    魏三郎的话,给了牛七郎无穷的信心。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是热的。
    “接下来怎么做?”
    “召集你的人手,我们汇集一处。”
    魏三郎转身,朝着大明宫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无比。
    “我们听从苏总管的军令,入宫除贼!”
    “好!”
    牛七郎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一股气流从脚底一直冲上头顶。
    “走!”
    一队队兵卒,执着令牌去府库领了甲胄和兵器。
    巡夜的过程里,这些人不断汇聚。
    十几人,几十人,几百人。
    直至上千人。
    若在贞观年间,甚至就在五年前,这一切都不可想像。
    但是,许多制度,在时间的冲刷下,都在悄然松脱。
    再严谨的法纪,在被有心人不断试探下,终于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漏洞。
    雨一直下。
    聚集起来的兵卒们,开始冒雨向大明宫挺进。
    不是没有人怀疑,不是没有别的想法。
    但是当势已形成,个人的想法已经无关紧要。
    所有人在大势的裹挟下,向着同一目标前进。
    轰!
    “尊皇讨贼!”

第十三章 兵谏

    “出事了!”

    雨夜中,右相李敬玄从床榻上被惊醒。

    他的睡眠本就浅,再加上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就像是印证了他心里某种念头。

    翻身坐起后,屋内的陪房丫头早已将鲸油灯点亮。

    明黄色的灯光中,大门被打开。

    伴随着一阵急促风雨一起涌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细鳞甲的金吾卫。

    “右相!”

    李敬玄眼角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两眼下意识眯起。

    ……

    “风声雨声,听……今夜适合杀人。”

    胡巴伸手抚在左胸:“我们的复国就在今日。”

    随着他站起身,身边的一群人,也依次站起。

    所有人手捏奇怪的印决,向着漆黑的雨夜发出吟唱。

    像是祝祷,又像是某种诅咒。

    那种恶毒的,带着滔天恨意的诅咒。

    “鲸油都备好了,随我闯宫。”

    “苍天在上。”

    ……

    隆隆隆~

    无数的脚步混杂为一,撞破了雨夜。

    一队队甲士,执着长槊、横刀,向着宫门闯去。

    雨幕中,整个皇宫犹如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散发着威严。

    在那些甲士的背后,更加深邃黑暗的地方,有各种诡异的黑雾正在集聚。

    黑雾中,隐隐听到各种兽吼。

    有似人非人的声音,自其中发出。

    “星君,那些人……”

    “这些唐人……嘿嘿,有趣,我们紧随其后,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

    “阿郎。”

    苏大为放下手中书卷,听到外面传来府中奴仆高舍鸡的声音。

    高舍鸡是当年他征百济和高句丽时,分到的一批奴隶中的一人。

    因见其伶俐,一直带在身边。

    原本也没多想,直到,这次回来,得知高舍鸡去岁娶了一名女奴,并诞下一个儿子,名高仙芝……

    很好很强大。

    莫不是日后的名将高仙芝?

    真要是那位,就有趣了。

    看看自己身边那些人,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沙吒忠义,现在又有了高仙芝,那封常清在哪里?

    好家伙,好像从高宗朝到武周朝的名将,都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巧合还是气运如此?

    苏大为没深想下去。

    听到高舍鸡在屋外的声音,开口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

    身材高大的高舍鸡走进来,先向苏大为行礼,然后迅速道:“阿郎,有消息。”

    高舍鸡看了一眼苏大为。

    油灯下,苏大为双肩宽阔,即使是坐在那里,也如普通人立着般高大。

    从他的身上,有一种高大雄壮之感,扑面而来。

    令高舍鸡,有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

    尽管,苏大为并不是那种胖大的唐人将领。

    相反,他的身材虽高,但极为匀称,举手投足间,肌腱开合,透着一种轻盈的力量。

    宛如蓄满力的猎豹。

    他的肤色黝黑,双眼在油灯下,如同看不见底的湖水,明滟之中,藏着无数深邃。

    高舍鸡定了定神,接着道:“是军中的。”

    “嗯?”

    这句话,才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

    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投向高舍鸡:“何事?”

    “有折冲府都尉违制,私下取了甲胄。”

    “是谁?”

    “长安魏三郎。”

    这个名字,苏大为印象极深。

    白天在城门前,正是这魏三郎拦住那些城门吏。

    “魏三郎?怎么会是他。”

    苏大为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阿郎,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气氛有些不对,总感觉有些什么事要发生。”

    高舍鸡脸上流露出忧心仲仲之色。

    ……

    轰!

    横刀重重的劈砍在宫门上。

    碎木飞溅。

    除了带头的那些死忠之士,大部份跟随魏三郎的士卒,脸色一片惨白。

    私闯宫禁,说得好听叫除贼,可若不好听,那便是谋逆!

    “都打起精神来,速速破门!”

    魏三郎抹着脸上的雨水,手执横刀,杀气腾腾的从队列走过。

    他的肩膀上沾着一些腥红,连雨水都无法冲刷干净。

    也不知是敌人的血水,还是他自己的。

    宫门下,传出阵阵吼叫声、喊杀声。

    有执守宫门的宿卫,已经在里面张箭还击。

    带头破门的士卒,猝不及防下已经伤了数人。

    现在是牛七郎带着人在对射,压制那些宿卫。

    但看魏三郎等人连破门的器械也没有,就可以想像到他们起事是如何的仓促。

    “三郎!”

    “我们真的能成吗?”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魏三郎眯起眼睛看过去,认得是自己的同乡张敬之。

    “敬之,你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这……万一……”

    “你知道什么?没有万一!”

    魏三郎一把抓住张敬之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声音恶狠狠的道:“还记得咱们当初在陇右吗?”

    “记得!”

    “那时想活,想活下来,能到长安就好了,长安不仅事少钱多,而且再不用担心这颗脑袋,而且回来后,咱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魏三郎眯起的眼睛里,涌起**辣的东西。

    “我记得,我都记得!”

    张敬之大口喘气。

    那张国字脸上,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脸色腊黄。

    他剧烈喘息着:“我记得,刚入伍的时候,几十个人钻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臭气熏天,总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欺压我们这些新入伍的。

    有活都给我们干,有肉他们先吃,有兴趣了先挑我们干。

    咱们被欺负的神经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候,幸亏你,三郎,你拉了我一把,把我带到将军身边做了亲卫。

    你说,咱们是同乡,还是远到没边的亲戚。

    打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有什么好东西都分我一份,和人起争执了,你也总替我出头。

    从那以后,打仗结阵我就紧跟着你。

    有人跑过来我就砍,有箭飞过来我就挡!”

    “兄弟!”

    魏三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知道咱们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王将军?苏总管?”

    “你也听到消息了吧?王将军才回长安,便被夺职在家,苏总管虽然好似风光无限,但朝中有奸贼,这背后的凶险,知不必多说。

    以苏总管的功劳,便是当个宰相,又有何不可!”

    “三郎……”

    “若王将军、苏总管这些人都倒了,似我们这些蝼蚁,还能活吗?我们是陇右兵,身上可是打的苏总管的烙印!这几个月,长安一直在传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功高盖主,恐怕不能长久。

    我们这些陇右回来的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在长安分居各职,甚至执掌宫禁,你觉得,我们能平安吗?”

    “三郎!”

    张敬之嘴唇哆嗦了一下,用力咬紧牙关,点头道:“我懂!”

    他想起半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本不是自己当职,但是临时抽到了夜巡的签,而且是相熟的几个抽到了一起。

    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不是上面有人打点,不会被抽中夜巡的啊。

    当时他还疑惑的看了一眼魏三郎。

    还记得魏三郎也意味深长的看向自己。

    当时谁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没人敢把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许多事,早已有了感觉和伏笔。

    那天晚上,他拿了令牌,带着手下去府库领了甲胄和兵器,开始巡夜。

    夜半时,魏三郎还曾带队来会合。

    那些都是突发的,临时其意的。

    但现在看来,就像是今夜的预演。

    原来,三郎早就……

    张敬之突然感觉不寒而栗。

    虽然三郎说是奉将军令。

    但是能奉哪个将军?

    王方翼已经被夺职了啊,他哪来的权力下令?

    为何不是苏总管下的令?

    三郎口口声声说苏总管,这事和苏总管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论到底是谁下的令,无皇帝亲召而夜闯宫禁,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开弓没有回头箭!

    其实也不难想像,将军害怕皇帝要除掉他,不想坐以待毙。

    可是将军现在没有军权,被困在长安也跑不出去,想拉拢禁军头目,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可能情急之中,突然想起魏三郎手下还有千百号人。

    于是偷偷找到魏三郎,或是下拜或是叙旧情,最后说出这个惊天计划。

    魏三郎当时一定被吓懵了。

    但这背后利益,也同样巨大。

    若是能废掉宫中某些人,扶太子登基,那么将军便有拥立之功。

    或者做得更绝一点,扶立本无机会的皇子坐上那个位置,那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担忧吗?

    将军的人脉深广,许多事情早就在暗流涌动。

    这也不仅是将军一人的事。

    自从当今天子继位,府兵的待遇可是每况愈下。

    军中多有怨言。

    如今,只是到了不得不爆发出来的时候。

    我们这些跟着将军的人,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以军乱政,这些,本就是自两晋南北朝,五胡乱华以来,中原王朝的潜规则。

    从两晋自隋,下克上,自相攻伐从未停止过。

    天子唯兵强马壮者为之。

    大唐才是其中的异类。

    历史的巨大惯性,正要将这个帝国,重新拖入轮回中。

    这个征服了草原,打下辽东,推平吐蕃,平了南蛮,被称为天下共主的大唐,在这一刻,隐隐走入风雨飘摇中。

    谁也不会想到,历史会在这时,走入岔路口。

    一边是历史,一边是未来。

    它就站在悬崖边上。

    轰!

    一声狠狠撞击宫门声,将张敬之惊醒。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失声喊道:“还没打开?若是惊动了其他门的宿卫,或者别的禁军……”

    “不会有别的禁军。”

    魏三郎意味深长的道:“到天亮之前,长安是我们的。”

    我们?

    张敬之心中一凛。

    轰隆!

    突然,宫内传来一阵不同于之前的喊杀声,以及随之而来守军惊恐的喊叫和惨叫声。

    宫门被打开了。

    一个没胡子的中年人,满脸阴鹫的站在门旁,冲着魏三郎等人招了招手。

    大伙一涌而入。

    那人带着大家,继续向大明宫深入进发。

    ……

    啸!

    一声凄厉的响声,刺破黑夜。

    率先闯入宫门的士卒,瞳孔猛地扩大。

    他看到,黑暗中,一道电光划破雨幕。

    然后,这电光将他胸膛穿透,带着他向后飞出。

    夺!

    一声惊魂夺魄的大响。

    三名叛军被一箭穿透身体,狠狠钉在宫墙上。

    那箭,粗如儿臂,巨大得不像话。

    魏三郎与牛七郎、张敬之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全大唐,全长安,能射出这种箭的人,据他们所知,只有那一位。

    “薛仁贵!”

    几乎是从齿缝里喊出那个名字。

    那是三箭定天山的大唐名将。

    也是单人独骑敢闯高句丽军阵的绝世猛将。

    居然会是他在守宫禁!

    牛七郎看了一眼魏三郎,一颗心不断下沉。

    “这里交给咱家,你们只管入宫。”

    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阴笑一声,身形突兀的消失。

    就好像他是幽灵一般。

    下一瞬间,一身明光铠,守着内宫门的薛仁贵只觉得一股大力扑来。

    他心中一凛,伸手拔起竖在手边的长槊,只听到“叮”的一声金属爆鸣。

    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推着他的身体,向后滑去。

    张大双眼后,他惊愕的发现,扑向自己的,居然是一名宫中太监。

    看他手指纤瘦宛如女子,一张脸阴柔而秀美。

    举手投足间,柔若无骨。

    但这阴柔至极的动作里,却蕴含着极可怕的力量。

    铛!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薛仁贵只觉得手里的长槊像是要被对方一掌劈断了。

    向内狠狠弯折。

    带着他的身体,再次向后滑退,不得不让开宫门。

    “异人?”

    薛仁贵扔下手里变形的长槊,一双带着怒火的眸子狠狠盯在对方身上。

    “你究竟是何人?”

    “去向阎王打听吧。”

    太监身形如鬼魅,左右摇闪,突兀的再次扑上。

    薛仁贵冷笑一声,左手紧握那张巨弓。

    从弓臂到弓弦,隐隐有火光蹿动。

    太监眼瞳微缩:“天生开灵?”

    薛仁贵暴喝一声:“知道就好,哪怕你是异人,也休想再进一步!”

    手中巨弓横扫,连雨幕都像是燃烧起来。

    “找死!”

    太监大怒,双手十指如勾,以一个诡异到不可思异的动作,险之又险的从巨弓下避开,贴着地面疾掠过去。

    一爪抓向薛仁贵两胯之间。

    居然是一招猴子偷桃。

    薛仁贵面色狂变。

    他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以这太监的可怕力量,就算是明光铠的裙叶,也难挡他一抓。

    就在薛仁贵急得额头冒汗时,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

    阴柔的,带着波光滟潋般的水色,向着太监的手掌迎去。

    两只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沾,随即分开。

    那太监脸色大变,向后滑退数丈,捧着手腕,一头冷汗的注视着在薛仁贵身边多出的一人。

    那是一个少年人。

    身长玉立,俊逸非凡。

    站在薛仁贵身边,如皎皎明月一般。

    “你是何人?”

    “你连我都不认识?”

    明崇俨轻轻拂了拂衣袖:“我是黄安县主薄,明崇俨。”

    “你……你莫非和薛礼有一腿?”太监惊疑道。

    噗!

    明崇俨只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

    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自己怎么会有那种兴趣?

    脑子里突然闪过苏大为的脸庞。

    这令他心头一阵恶寒。

    呸呸,我的取向是正常的。

    绝不可能被这些粗胚掰弯。

    “敢挡我们的路,都得死!”

    中年太监趁着明崇俨分心的一瞬,再次蹂身扑上。

    他的双手十指在空气中翩翩舞动,莹白如玉。

    似穿花蝴蝶,又似飞针穿线,灵动到不可思议。

    四周的雨幕,宛如停滞。

    随着太监手指颤动,卷起的暗流,一齐飞卷向明崇俨和薛仁贵。

    “米粒之珠,也敢争晖?”

    明崇俨玉掌从袖中穿出,光洁莹润,如抽刀断流般,将雨幕一掌分开。

    以明玉掌对上太监的阴柔指劲。

    双方一触即分。

    那太监的双臂衣袖无声无息间,如飞絮般爆裂开。

    露出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臂。

    明崇俨漫不在意,向守立在一旁的薛仁贵投了个眼神:“薛将军,你去拦住叛军,这里有我。”

    “好。”

    薛仁贵点点头,一抬脚将地上那杆半弯的长槊挑起到手中。

    明崇俨嘴角抽了抽,心想薛礼这也太省了。

    这槊都弯成这样,还拿在手,你是想做第二把巨弓吗?

    “你们,都别想走!”

    那太监尖叫一声,自他身后,猛地扑出数人。

    当先一人,赫然是一名胡女。

    彩裙曼妙,涂了鲜红豆蔻的手指,从袖中穿出,一指点向明崇俨。

    而在胡女身后,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手执一把短剑,悄无声息的扑上来。

    明崇俨与薛仁贵,两人同时脸色大变。

    只因为,这两人,他们都认识。

    不但认识,而且还见过不止一面。

    那是在蜀中时,自苏大为身边出现过的异人。

    据说之前是都察寺天字组异人,在苏大为自都察寺离开后,便一直跟在苏大为身边的……

    刺客黄肠与碧姬丝。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事和阿弥有关?”雨幕中,薛仁贵传出愤怒叫声。

    “你问我,我问谁!”

    明崇俨厉啸一声,双掌拍出。

    生死之搏,容不得半点分心。

第十四章 天翻地覆

    水线从屋檐不断的向下滚落,如同瀑布。

    在视线尽头,那些看不见的雨幕中,隐隐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负责职守宫禁的尉迟宝琳握紧腰边的横刀,两眼渐渐瞪大。

    直觉提醒他,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事物正在迫近。

    但他努力搜索,却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就在尉迟宝琳下令身边的千牛卫亮起火把,派几个人前去查看时。

    突然,雨幕中,发出一声雷爆。

    不,那绝不是闪电。

    而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尉迟宝琳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本能的向下一伏。

    锵!

    头顶一凉。

    下意识回头,一眼看到身后站立的两名千牛卫,大好头颅自项中飞起。

    “贼你妈!”

    尉迟宝琳吓了一跳,厉声高呼:“掌灯!示警!”

    呯!

    一名匆匆跑上来掌灯的千牛卫,手上的火把刚刚点燃,一道黑影闪过,他的身体瞬间跪倒在地。

    上半身齐齐消失。

    前方的雨幕突然停滞,时间,空间,好像在这一刻不存在了。

    雨幕从中分开,大股浓黑如墨的黑雾翻涌而出。

    “诡异!”

    尉迟宝琳的声音有些艰涩。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苦。

    混沌中,突然亮起无数盏灯。

    那血红的灯笼,乃是一双双诡异的眼睛。

    诡异出巡。

    出现在宫内!

    嗖!

    一支火箭射上半空,旋即被雨水浇熄,一闪即灭。

    ……

    “从西内苑过日营门,再入右银台门,能入大明宫的内侍别省。那里有一条近道,可迅速前往明义殿、含象殿,前往紫宸殿。到了紫宸殿,离内宫就近了,到时大唐皇帝和他的皇后,都将在我们的掌握。”

    胡巴转身,冲紧跟在身后的一帮胡人死士叮嘱着。

    见到大家都点头应命,他发出指令。

    驾车的御手挥动着马鞭,口中发出低叱。

    车轮辘辘,向前疾驰。

    若是往日,他们断难混入宫中,但此次不同,有贵人相助,他们得以装成向宫里敬送木炭和鲸油的力者。

    同样的马车,同样的运送货物,但目地却完全不同。

    一但闯入大明宫,距离成功就完成一半了。

    程处嗣推了推头上的金盔,伸手敲了敲身边一边微微打盹的卫士:“醒醒。”

    那名金吾卫手忙脚乱的捧住自己的头盔,睁眼看到是程处嗣在敲打自己,没好气道:“我只是眯一下眼睛,干啥?”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奇怪?”

    被他敲头盔的苏庆节,两眼微微一眯,眼中透出锐利的光芒。

    大唐一直有军功贵族或官员长子入宫职宿的惯例。

    苏庆节从征吐蕃回来后,休整半月便入宫轮值。

    今日正好与程处嗣轮到一班。

    苏庆节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除了雨,我没发现别的。”

    “就是这样才奇怪啊。”

    程处嗣呸的一口,吐掉口中嚼的东西。

    这是最近长安流行之物,名为“口檀”,据说能清除口气,令口颊生香,还能提神醒脑。

    程处嗣无意中吃了一次,颇为上头。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他很怀疑,这东西是不是阿弥搞出来的。

    这些年,苏大为的发明创造,为长安增色不少。

    听说阿弥刚回,等今日轮值完,找一天休沐,得与阿弥聚聚。

    摇了摇头,收回散乱的思绪,程处嗣道:“你久不在长安,不知宫中轮值规矩,按例,每半个时辰,得有一支巡逻的金吾卫从咱们职守的右银台门过。

    但是现在,时辰已经过了,还不见人来。”

    “会不会因为下雨耽误了。”

    “有这个可能。”

    程处嗣又剥了一枚口檀塞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可能很大,待回头,我再好好收拾这帮兔崽子。”

    他也没把金吾卫的巡逻耽误时辰太当回事,又取了一颗,递给身旁的苏庆节:“尝一颗,提提神,顺便跟我讲讲,你们征吐蕃和天竺的事。”

    “不了,我受不了这味,阿弥说这玩意和槟榔差不多,吃了烂牙。”

    “呸,哪有这么邪乎。”

    程处嗣自是不信,用力咀嚼着,越嚼越上头。

    就在此时,苏庆节的脸色忽然闪过一丝讶异。

    “有动静!”

    “什么?”

    “有马车过来了,有马蹄和车轮声。”

    “我怎么没听见。”

    程处嗣才一开口,忽然醒悟过来,苏庆节是异人,听力远超过常人。

    这个时间,有马车过来?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思索。

    用力狠嚼了几下口檀,提高声音向职守银台门的一帮禁军兄弟大声道:“都精神点!有马车过来了。”

    昏昏欲睡的禁卫门,立时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一个个挺起胸膛,或者拍打自己的脸庞,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前方的雨幕,隐隐看到灯光。

    待到近时,终于听到从雨幕中传出的马蹄和车轮声。

    再过片刻,终于看见,那是一共十几辆马车,排得齐整向右银台门而来。

    程处嗣看了一眼一旁的苏庆节:你听对了。

    “站住!”

    早有金吾卫迎了上去。

    勒令马车减速停下,接受查验。

    宫中每日所需的柴薪、鲸油和各式米面肉菜,还有宫中贵人所需的香料、首饰、绸锻每日都要由外面源源不断的送进来。

    所以对这种马车,倒也谈不上多意外。

    “送什么的?”

    “给贵人们送柴薪和鲸油。”

    为首驾车的是一名突厥人。

    看他宽面阔耳,一脸笑容可掬。

    伸手入袖中取出令牌交给上来的金吾卫验看。

    伸手间,不动声色的将一块小碎银,塞到金吾卫的手中。

    后者心领神会的一笑。

    “头儿,没什么问题。”

    简单的验看过后,负责检查的金吾卫向程处嗣和苏庆节挥了挥手:“这是常往宫里送柴薪的胡人,我们都熟悉,令牌也对。”

    随着大唐的扩张,草原上的一个个部落,包括突厥都臣服,被纳入大唐。

    在长安,有不少胡人从事各种职业。

    包括向宫里输送物资。

    所以并不算稀奇。

    闻言,程处嗣略微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

    侧了侧脑袋:“没问题就过去吧。”

    “等等。”

    就在此时,苏庆节突然出声,打断了程处嗣的话。

    “怎么?”

    程处嗣吃惊的看向他。

    苏庆节轻轻握住横刀刀柄,目光冷冽的在驾车的胡巴,及他身后的那些马车逐一扫过去:“什么时候,给宫中送柴薪,也用到这样的好马了?”

    这话,令程处嗣和一帮职掌门禁的金吾卫均是一惊。

    而马车上的胡人,则不由同时脸色微变。

    驾车的胡巴心里暗骂一声,百密一疏,没想到在这里却露了破绽。

    心中虽惊,但他面上一点不露,从马车上跳下来,向着程处嗣和苏庆节的方向,叉手行礼道:“几位贵人,请容禀……不怕贵人们笑话,小人以前在突厥,也是个小头人。

    现在归入大唐,家里没有别的余财,也就是有些良马。

    自从做了这运货的生意,就把家里的马用上了,也省得它们白吃草料。”

    胡力安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以手抚胸道:“我们的马不仅拉车,也拿到西市上卖,几位贵人如果有意,可以去西市寻我们家,家里还有不少好马。”

    这番话说出来,令原本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

    程处嗣看了一眼苏庆节,主动踱步上去,用刀柄挑起马车后的货厢,逐一看过一遍。

    他甚至还伸手拍了拍车上的货桶。

    听了听声音。

    “确实都是柴薪和鲸油。”

    “嘿嘿,咱们给宫里已经供应半年了,断不会出错的。”

    程处嗣看了一眼苏庆节,微微点头,转向马车挥了挥手道:“走吧,放行。”

    “谢过几位贵人。”

    胡巴和胡力安笑逐颜开,一齐行礼。

    胡力安上前,不动声色的将一件东西塞给程处嗣。

    “贵人还请笑纳。”

    程处嗣伸手推拒。

    这些给宫里做生意的,往常会有些“孝敬”,这一点程处嗣自然清楚。

    不过以他的身份,平常那些三俩碎银,一点铜钱的,还不放在眼里。

    再多了,这些生意人也拿不出来。

    程处嗣自矜身份,犯不着拿这点灰色收入。

    “程头,这是西市上好的口檀,知道你好这一口,兄弟特地孝敬。”

    胡力安低声道。

    程处嗣的眼神微微一动,伸手捏了捏,随即笑起来。

    点头道:“有心了。”

    “放行!”

    “程头说了,放行!”

    守着宫门的金吾卫哈哈笑着打着招呼,丝毫没有因为夜里的大雨,而影响心情。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送入宫的车,多少是会留下一些好处的。

    多来几趟,意味着大家能多分点。

    哄笑声中,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眼看着宫门打开,胡巴有些激动的扬起马鞭,催促着战马迅速通过。

    他心里已经可以想像到,穿过此门,就入了大明宫的腹心。

    若是点上火,驱赶着战马疯狂前冲,可以一直冲到李治的寝宫里去。

    到那时,就算是天可汗,大唐的皇帝,也一样要在自己的脚下匍匐颤抖。

    想到那个场面,胡巴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那是兴奋,是肾上腺素在疯狂的分泌。

    隆隆隆~

    马车快速通过。

    胡巴的心越发激荡。

    就在头前的几辆马车穿过宫门时,另一头的尉迟宝琳突然抽出横刀,厉声道:“拦住他们!这些人有问题!”

    几乎就在他吼出来的同一瞬,苏庆节已经冷笑着扑向第一辆车的胡巴。

    他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只是碍于程处嗣是主官,不便逾矩。

    如今既然程处嗣开口,正是求之不得。

    “你们……”

    胡巴大吃一惊。

    回头望去,宽敞的宫门被两辆马车并排挤着,后面的车上不来,前面的车又势单力薄。

    瞬间便落入被分割的窘境。

    “这是个圈套?!”

    胡巴的心头,闪过一个令他恐惧万分的念头。

    眼角突然被电光刺痛。

    他看到,先前第一个开口质疑的唐将,一身细鳞软甲,身形奔突如豹,双手带着雷电的光芒,猛扑上来。

    电光中,一切都纤毫毕现。

    苏庆节头上的鬓发根根竖起,如狂狮一般。

    轰隆!

    胡巴的马车,从后方猛地爆裂。

    一个人,从车底冲出。

    这个场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特别是程处嗣。

    先前为了稳妥,每一辆马车后面的车厢,他都检查过,如果藏了人,断无没有发现之理。

    只有一个可能。

    这人之前一直藏在车下。

    就如同壁虎一样,牢牢吸附在车底。

    这种身手,这种隐忍,绝不是普通的贼人!

    程处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边大声呼喝,令属下示警,一边扑向最近的马车。

    那些马车中,如变戏法一般,突然钻出许多黑衣人。

    他们身手矫健,速度奇快。

    还不等守卫宫门的金吾卫反应,便被杀翻数人。

    高手!

    程处嗣眼角一颤,拚命抬起横刀,将刺向自己的两道黑影格开。

    铛!

    一声爆响。

    巨大的力量冲得他的身子向后踉跄。

    还不等他站稳身形,那黑影又扑上来。

    风声、雨声,俱被一声凄厉呼啸所掩盖。

    劲风扑面。

    程处嗣发出一声怪叫,脚下踩到雨水浸湿的石阶,猛地一滑,险些一字劈叉下去。

    剧痛从两胯之间传出。

    却也险之又险的避开那道黑影。

    耳中听到叮地一声响,头盔一震,然后一轻。

    伸手摸去,骇然发现头盔顶部被齐齐削去。

    连带着自己的发髻也不见了。

    贼你妈,这岂非是倭国的秃头发型?

    程处嗣大怒。

    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单刀在地上一点,不顾两胯间钻心的疼痛,咆哮一声,双手执刀,猛地向黑影劈砍。

    天策八刀。

    劈字决。

    满天的风雨,仿佛被他一刀劈开两边。

    雨幕裂开,有一种波分浪裂之感。

    借着这一瞬间的刀光,程处嗣终于看见面前的是什么怪物。

    那是一个看似人形,实则怪异无比的怪物。

    一双血色的眸子,在面具下恶狠狠的盯着自己。

    “怪物?诡异?”

    程处嗣心中一凛。

    他的身手虽然不错,但距离异人和诡异,只怕还有不少距离。

    但此时容不得有半点犹豫。

    长刀狠狠劈落。

    就见那怪物将手一挥。

    一条手臂猛地伸长,宛如柔若无骨的长鞭狠狠抽过来。

    方才就是这东西在偷袭他。

    程处嗣不闪不避,大喝一声,横刀落下,与对方长鞭般的手臂碰撞到一起。

    噗地一声闷响。

    仿若劈在厚厚的牛皮上。

    横刀向一侧滑开。

    程处嗣眼角看到那人的手臂如蟒蛇般,怪异的一个扭动,变了一个方向,向自己抽来。

    杀机扑面。

    他大叫一声,狠狠一个一字马下去。

    喀嚓!

    头盔整个飞出。

    一缕热流从头顶淌下。

    若是他反应慢了半分,只怕现在已是身首异处。

    “贼你妈!哪来的怪物,这般厉害!”

    程处嗣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四十多岁了,不知多少年没练过拉筋的功夫。

    这一下大劈叉,差点弄个鸡飞蛋打。

    但他却顾不上这难言之痛。

    只觉心头寒意大盛。

    对面的怪物,宛如死神敲门,再一次冲上来。

    ……

    右相府中。

    李敬玄端坐于房内,面前的茶几,摆着一碗茶,一碟豆。

    在做右相之前,他性情狂放风流,文才斐然,可在成为右相后,他就像是变了个人。

    变得极为隐忍、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变化这么大的。

    唯一的可能,这两副面孔中,有一个是他的“人设”。

    鲸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李敬玄的脸庞。

    瘦长而俊逸,颔下三缕黑须。

    衬着他细长的眼眉,总有一种阴柔之感。

    而他的眼里,却有着一份与这阴柔相反的杀伐之气。

    “查清楚了吗?”

    李敬玄手指轻抚着茶杯。

    跪在堂下的仆人,低头道:“阿郎,外面很乱,好像是……有叛军。”

    “叛军?”

    李敬玄低头琢磨了一会:“哪来的叛军?”

    “这……不知。”

    “那他们在做什么?”

    “在……在强闯宫门。”

    李敬玄抚摸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似乎是听到什么笑话,薄薄的唇微微翘起:“打宫门?他们疯了吗?这是诛十恶不赦之重罪,谋逆,要诛九族的。”

    “他们好像已经闯入宫了。”仆人声音透着一丝怪异。

    “嗯?”

    李敬玄两眼微微一眯:“有趣。”

    “外面乱的很,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叛军……阿郎,要不要凑齐人手去……”

    “去做什么?”

    “护驾?”下人试探着问。

    不料李敬玄却冷笑一声:“护驾?护什么驾?你觉得陛下需要我们这种人做什么?你看看长安那些驻军有动吗?他们不动,咱们也不动。”

    “那……”

    “你再去探,有确实的消息,再报与我。”

    “喏。”

    待下人退去,李敬玄手里端着杯子,久久不动。

    直到有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敬玄兄在想些什么?”

    “朋友来了,无以招待,请你喝一杯茶吧。”

    李敬玄仿佛并不奇怪。

    那声音像是从他的影子里发出的。

    他身后的影子在扭动着,缓缓有一个人形自其中浮现。

    “就一个杯子,如何请我喝茶?”黑影问。

    “此事容易。”

    李敬玄对着茶杯轻轻一划。

    那一个原本完好的瓷杯,立时从中分开两半。

    最诡异的是,每一半都带着茶水,却不见有一滴茶水溅出。

    李敬玄自己拿了半杯,又将剩下的另半杯往前推了推。

    “请。”

    黑影中,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半杯茶,发出嘿嘿的笑声。

    “你倒是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又如何?今晚的事,总会有个结果,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还能更坏吗?”

    “那可未必……”

    黑影举杯,将半杯茶喝掉:“弄不好,大唐会天翻地覆。”

    最后一个字说完,李敬玄的眼瞳里,寒芒一闪。

    ……

    雨水渐渐汇聚成了溪流。

    蜿蜒着流淌。

    水中,带着丝丝血红。

    一具具尸体倒在宫门前。

    又或者是入宫的小道旁。

    血水从这些尸体上涌出,被雨水冲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咚!

    最后一名金吾卫的身体被抛到一边。

    魏三郎抹了把脸上的液体。

    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或者是敌人的血。

    “三郎。”

    一旁张敬之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我们杀了这么多人!”

    “你怕了?”

    魏三郎扫了他一眼,冷笑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我孤家寡人一个,怕个甚,你和牛七郎都是有家口的,才有顾忌。”

    “没什么顾忌。”

    魏三郎沉默了一瞬:“我们今天的拚命,是为了他们有更好的前程。”

    说着,他甩了一下刀,将上面的血珠子甩掉。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把事做完。”

    仅剩的数百名甲士,在几名身份神秘的太监带领下,向着禁宫匆匆奔去。

    僻静的院落中。

    古松蜿蜒向天,如五爪金龙。

    红色的院墙里,单独的一间宅子,显得格外安静。

    一条蜿蜒的石子路,直通向宅前。

    一名老太监正执着拂尘,守在门前。

    忽然,他面上浓白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去。

    在小径的尽头,有数名太监打扮的宫人,率领着一帮甲士,杀气腾腾的涌过来。

    老太监抽了抽鼻子。

    他嗅到空气里血的味道。

    花白的眉头微微扬起。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之色:“有趣,居然真有不怕死的,敢闯这里,不怕惊扰了圣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安静庭院各处,不知何时站出十余名太监。

    这些,便是保卫大唐皇帝的缇骑。

    真实身份,乃是皇家钦赐的异人。

    根本不用任何招呼,这些异人涌上去,杀入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甲士中,大开杀戒。

    “这些人,是来送死的吗?”

    老太监皱起了眉,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对。

    用普通的武卒来冲圣人静修的院落。

    连那些异人缇绮都冲不过。

    为何要做这种自杀的事。

    除非……

    老太监心中一动。

    就听雨夜里,传来几声阴沉的笑音。

    这笑声似人非人,音波滚滚。

    带着浠浠沥沥的雨丝,都像是停滞住了。

    滚滚的黑气涌动,如大江大河般,奔涌而来。

    老太监古井不波的脸上,第一次微微变色:“诡异出巡?”

    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为何会在宫里的这个地方,出现诡异出巡?

    是巧合还是……

第十五章 下棋者谁

    “何事?”

    跪坐于胡床上的大唐皇帝李治,张开微阖的眼眸。

    房内芳香馥郁,一种带着宁神气息的檀香,化为千丝万缕的烟雾,飘荡在空中。

    一名太监正立于李治身前,鞠躬道:“圣人,外面有些动静,据传是有人夜闯宫禁。”

    “什么人?”

    “尚不知晓,看衣着好像是折冲府的甲士……”

    “嗯?”

    李治的双眸一下张开,微微浑浊的眼里,闪过一抹震怒:“今夜谁人当值?各门驻军何在?”

    虽然宫中各门、各卫,都有流轮值守的任务。

    但一定有一名主将,有资格统御各处巡防。

    担任天子宿卫。

    “今夜的宿卫是薛礼。”

    “薛礼吗?”

    听到薛仁贵的名字,李治心中稍安。

    “各门驻军没有动静。”

    “他们没动,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

    李治额头上微微浮现的青筋略微平复,又问:“皇后何在?”

    “皇后在书房批阅奏折。”

    “派些可靠的人去保护皇后。”李治整了整衣衫,双足落地:“怀玉。”

    自他身后,站出一位彪形大汉。

    此人身长八尺,手持一根通体莹洁如玉的大棒,生得威武不凡。

    面上五官立体而俊朗。

    但是仔细观察他的双眸,却有一种孩童般幼稚和懵懂之感。

    “阿郎。”

    “你去外面,看看是谁在闹事,如果有人想闯禁宫,替我拦住。”

    秦怀玉挠了挠头,似乎还没明白。

    “办好这件事,明日给你带胡同里的胡麻饼。”

    李治又道。

    秦怀玉的眼睛里霎时亮了一下,大声道:“好!”

    虽然阿郎说的什么闯禁宫,什么闹事,他不太明白。

    但是胡麻饼他是很清楚的。

    那味道,特别香。

    提起大棒,秦怀玉一脸欢喜的奔出大殿。

    ……

    高舍鸡叉手向苏大为道:“暗桩那边的消息,至少有三拨人马入宫了。”

    “哪三拨?”

    苏大为端坐在书房内,眼眸中倒映着鲸油灯的光芒。

    脸色一片肃然。

    这大唐,当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自己才解决了吐蕃的事,回来路上就遇上疫毒。

    刚刚将蜀中的黄安县理出头绪,就又被急召回长安。

    原本以为是件好事,自己终于可以歇息一阵,可以好好侍奉柳娘子。

    不曾想,这长安城内,风云突变。

    关于迁都还没争出个结果,突然又发生如此吊诡之事。

    大唐如今的国力,皇权之盛,旷古未有。

    居然真的有人敢强闯宫禁?

    而且还是三拨人。

    “已知的有一伙从陇右退下来的老兵卒,大约一个折冲府的兵力,他们还有内应,已经闯入宫里。”

    苏大为眉头微皱,陇右两个字,令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沉默片刻才问:“还有两拨呢?”

    “第二拨人,是一批胡人。”

    “胡人?”

    “可能是突厥人,但是还有别的胡人。”

    高舍鸡能得到这些消息,自然是缘于苏大为在长安布下的情报网。

    当初虽然都察寺卿一职解了,但苏大为在长安经营十余年,人脉深广,除了都察寺,还有大理寺、公交署、市署、长安和万年两县的不良人。

    许多关系隐而不发,盘根错节。

    李治可以去了他的职,却无法去掉这层关系。

    这长安发生的事,瞒不过他。

    当然,最有效的情报网,还是来自都察寺内,那些苏大为当年留下的“暗桩”。

    “至于第三拨……”

    高舍鸡迟疑道:“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

    苏大为的眼瞳深处,有光芒一闪而逝。

    他想起,今夜遇到的老鬼,荧惑星君。

    这么快,那批诡异就等不急了吗?

    诡异背后,是否有人在支持,或者蛊惑、利用?

    现在这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

    胡人、突厥人,是否是源自当年被苏定方灭掉的东西突厥的余孽?

    还是说,另有缘由?

    否则这些人,为何要闯宫禁。

    就算给他们闯入了,又能达到什么目的?

    总不能天真的以为,真能杀了大唐皇帝吧。

    “这些胡人究竟想做什么?”

    这句话,是苏大为下意识发出的。

    站在他面前的高舍鸡一脸难色。

    这个问题,情报里没有答案。

    他答不上来。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若有新情况再报与我。”

    “喏。”

    高舍鸡退出房外。

    苏大为的目光看向窗口,雨好像小了。

    但这空气,不但不觉得清新,反而有一种血腥味刺鼻。

    他的手指在桌案前轻轻敲击了几下,突然一伸手。

    从窗口闪电般飞进一只鸟,正好落在他的掌心里。

    那是一只红色的小鸟,毛羽飘动,如鲜红的火焰一般。

    小鸟的喙短小而有力,一双金色的瞳子顾盼有神。

    连屋内的鲸油灯的光,都像是被它的瞳光所掩盖下去。

    苏大为伸手轻轻触了触小鸟的脑袋。

    它歪着头,在指端亲昵的摩挲了一番。

    这是苏大为当年从倭人神道教手里得到的“圣卵”所孵化。

    这种圣卵被苏大为怀疑是上古时的诡异,当今已十分罕见。

    如手里这只小红鸟,与他心意相通,但却不知其名。

    只因为像是《山海经》里提到的毕方,便以毕方为名。

    手指触着小红鸟的脑袋,一幕幕它看到的画面,通过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系,传入苏大为的脑中。

    雨夜。

    狂暴的诡异。

    浴血的陇右老兵。

    还有那伙不名身份突厥人的马车。

    这一切,都被毕方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苏大为现在读出这些记忆,就如同看电影一般。

    看完后,他轻轻一举手,小红鸟再次飞入夜空中,消失不见。

    他手里能刺探情报的禽类不少。

    有高原上的神鹰,也有辽东的海东青。

    但那些只能传递消息,和侦察简单的敌情。

    要论事无钜细,情报收集,只有毕方才能做到。

    “事情有点不对。”

    苏大为喃喃自语。

    陇右老兵……

    居然是白天入城时见过的魏三郎那些人。

    当时魏三郎对自己简直是发自骨子里的恭敬与崇拜。

    这样的人,居然会在夜里做出这种事?

    前后反差太大。

    “三郎,为何要这么做?”

    苏大为忍不住起身,在室内踱步。

    “李勣病笃、萧嗣业老迈,如无意外,接下来,媚娘阿姊定会重用我,陛下也有意让我替太子保驾护航,但是有人不希望我顺利掌握兵部?”

    他的眉头缓缓扬起:“这伙陇右兵背后的指使者,是冲着我来的?不,或许还有别的用意,但,一定会牵累到我……至于那伙突厥人……”

    突厥人、陇右老兵、诡异。

    这三者好像风马牛不相及。

    但苏大为此时,却隐隐有一种感觉。

    这背后,似乎有某种矛头,是指向自己。

    右相?

    啪!

    窗外传来轻响。

    苏大为转头看去。

    看到一个一袭白衣,长发披面的女子,突兀的立在窗上,雨水自她的裙角滴落,湿腻腻的,流淌下来。

    一记惊雷闪过。

    天地间白茫一片。

    只有那女人妖娆的身影,刻在窗前。

    ……

    “杀!”

    秦怀玉大棒横扫。

    一名冲上来的甲士被他扫飞出去。

    在半空中,就传出刺耳的骨裂之音。

    落地时,口中鲜血狂喷,夹着一些内脏碎片。

    眼见是不能活了。

    但是后方跟着的兵卒,还在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杀了他!杀了他我们才能活!”

    魏三郎手执横刀,怒吼着,挥刀向前。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爆了。

    全身的气血,全都涌上头顶。

    心跳加快,呼吸加重。

    满眼赤红。

    眼里只有那个身高八尺,挥舞着玉棒,宛如妖魔一般的男子。

    异人!

    能对抗异人的只有……

    铛!

    一声巨响。

    手里的横刀被秦怀玉挥棒扫过。

    百炼横刀,瞬间断折两截。

    上半截旋转飞出。

    下半截连着刀柄,倒撞回魏三郎的怀里。

    胸前的护心镜瞬间凹陷龟裂。

    一股力量从前胸冲入,从背后透出。

    魏三郎身不由己,倒退数步,脚下一软,单膝跪下。

    口中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三郎!”

    不远处的牛七郎大吼一声,他提着一柄斩马刀,咆哮着冲上去。

    却被秦怀玉轻松一棒,整个人被抽飞出去。

    半空中,碎裂的甲叶在飞舞。

    鲜血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牛七郎!”

    魏三郎大叫。

    嗖!

    一支铁箭突然从旁射出,一箭正中秦怀玉的背心。

    箭势刁钻。

    射箭者,正是陇右老兵中的张敬之。

    一箭射中,他却没什么喜色。

    只是焦急的上箭,想要补箭。

    但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

    这该死的胆小毛病。

    当年是怎么从陇右活下来的?

    对了,是三郎,是三郎救的我。

    该死,别抖,快射箭,快!

    眼前狂风呼啸。

    张敬之只觉得一道黑影扑来。

    手中的弓匆忙张开,不及射出去,只听“噗”地一声响。

    天地霎时一暗。

    上半截身子连着衣甲,被秦怀玉一棒扫掉。

    只剩下一半的身子还立在原处,噗噗溅血。

    “敬之!”

    “张敬之!!”

    残余的陇右老兵全都红了眼。

    像是被这鲜血所刺激,怒吼着抽刀,从四面八方向秦怀玉扑上去。

    没了,陇右回来的老兵,没剩几个了。

    今天可能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而他们对面的敌人,那个身材高壮的傻大个子,似乎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

    手持着大棒,脸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他舔了舔舌头,将脸颊上的几点血花舔到嘴里,嘴里呵呵笑道:“胡麻饼!杀光他们就能吃。”

    噗噗噗!!

    无数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秦怀玉挥棒格挡,突然脚下一个趄趔。

    原来是右腿中了一箭,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杀了他!”

    冲上去的陇右兵挥刀劈斩。

    却见玉棒在秦怀玉头顶转了一圈。

    那棒一瞬间,似乎长大了数倍。

    所有冲上去的兵卒胸口衣甲破碎,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出。

    咚!

    玉棒重重向地上一顿。

    地面上砖石起伏,如巨龙翻动。

    四面剩余的兵卒站立不稳,纷纷倒地。

    秦怀玉用玉棒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他觉得脚有点痛,后背也痛。

    身上许多地方都像是被虫蛇咬过一样。

    这种感觉令他觉得生气,一腔怒火不知向何处发。

    原本孩童般天真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狰狞扭曲。

    “秦怀玉!”

    突然有人大喊。

    秦怀玉诧异转头,见到一名太监正像自己奔来。

    “你是谁?”

    “圣人命你快回去,有人冲入宫中了,快回去救圣人?”

    “那……我的胡麻饼!”

    “救了圣人,要多少有多少。”

    秦怀玉闻言,提起棒子,转身就走。

    这番举动,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这一瞬,那太监与秦怀玉跑到一起,双方肩头一错。

    一颗斗大的头颅冲天飞起。

    秦怀玉手持着玉棒,向前奔出数步。

    无头的尸身轰然倒地。

    “得手了!”

    方才的太监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里面除了一个老太监,再没别人守护!”

    “随我来!”

    “为大唐除贼!”

    “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听到他的呼声,地上一个个和血葫芦般的陇右老兵艰难的爬起来,抓紧手里的兵器,咬牙跟上。

    ……

    “雪子,参见主人。”

    面前的女子,袅袅婷婷的向苏大为鞠躬行礼。

    她的身形纤瘦如鹤。

    一双赤着的白足,在烛光下分外醒目。

    只是白裙被雨水沾湿,未免有些透。

    大半年前,黄安县与荧惑星君率领的诡异暗战一场。

    最终,破掉了荧惑星君的计划。

    同时也扣下了这位前任的神道教巫女。

    几经犹豫后,苏大为还是决定将此人留下,收为己用。

    当然,他也有特别的方法,保证此人的忠诚。

    否则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力气。

    想要从李治的眼线和朝廷的情报网中,凭空抹去一人,并非那么容易。

    不过结果还算不错。

    目视着眼前赤足走来的雪子,苏大为双眸平视着她,目光里透着审视之意。

    “雪子,参见主人,有情报奉上。”

    “说。”

    “据暗桩回报,入宫的那些陇右老兵,是奔着皇帝的寝宫去的,已经快要到了。”

    苏大为手里的暗桩不止一个,情报线也不止一条。

    而是相互交叉,互为印证。

    这样,可以避免错误的情报,或者反渗透产生的问题。

    不可能所有的暗桩和情报线都出状况。

    把得来的情报交叉比对,辩证推理,能得到更加接近真相的信息。

    “朝着皇帝的寝宫?”

    苏大为双眸微闭,回想起方才从小红鸟毕方记忆中看到的画面。

    确实,陇右魏三郎他们,是向着寝宫去的。

    这些人……

    难道中降头了吗?

    居然敢做此十恶不赦之罪。

    怎么可能成功?

    难道不怕诛连九族?

    等等。

    苏大为突然反应过来:“你说,他们是朝皇帝的寝宫去了?”

    “是。”

    雪子轻咬唇瓣。

    她的唇因为这个动作,显得有些苍白。

    “主人毋须担心,雪子以灵魂向你发了血誓,绝不会对你欺瞒。”

    “我不是担心这个。”

    苏大为在房间踱了几步,脑海中更种念头纷杂。

    魏三郎这些人,与自己既是旧识,又有过同在征吐蕃军的袍泽关系,还有今晨在开远门发生的事。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魏三郎对自己大礼参拜。

    他们出了这种事,自己很难洗脱嫌疑。

    也就是说,无论今晚结果如何,自己都将被列为嫌疑者。

    第二个问题则是,魏三郎他们袭击陛下寝宫,这么容易的吗?

    这一路上有多少宫门宫禁!

    巡夜和职守的禁卫都是做什么吃的?

    内应?

    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解释。

    但是有这么多内应,必不是一日之功,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暗桩,为了此次,全部启动。

    这是多大的手笔?

    难道只为了对付自己一个人?

    还是说,对付自己只是顺势而为。

    真正的目标是媚娘阿姊?

    还是陛下?

    不可能成功的!

    哪怕宫门全敞开着,李治身边不知有多少异人缇骑,怎么可能……

    还有第三个问题。

    今夜,寝宫中的那位,是真的陛下吗?

    还是白天的那位替身?

    陛下的影子。

    真正的陛下,自己白天见过,在大明宫一处隐秘的院落里,修炼调理身体,想要借此续命延年。

    那么,现在寝宫里的,是替身?

    那些陇右老兵,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杀一个替身?

    想到这里,苏大为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动。

    感觉头痛欲裂。

    直觉提醒他,有巨大的危险,已然逼近。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完全看不透这里面的玄机。

    三拨人马,究竟是某种障眼法,还是三伙人派出的?

    幕后之人,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目标是我苏大为?

    是媚娘阿姊?

    还是陛下的替身?

    不,替身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对方可能真的以为能杀掉陛下。

    “主人。”

    雪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催促之意。

    “主人,不能再拖了,必须做出应对。”

    苏大为踱步的脚,微微一顿,转头看向她,微微点头。

    别人或许可以坐在家里等消息。

    但是他苏大为不可以。

    这件事,从陇右老兵强闯宫禁开始,就与他苏大为脱不开干系。

    坐等,只会等待那个注定的结果。

    而他苏大为,却从不是个认命的人。

    从当年做不良人开始,这一步步,看着低头俯首,为李治开疆拓土。

    所有人都忘了,最早的苏大为是什么样子。

    那是敢在寺庙中救李治,还敢对大唐天子出言不出逊的异人。

    若论桀骜不驯,他并不比吉祥狮子苏庆节少上半分。

    掩藏爪牙,只因为有更大的目标。

    “是福是祸,都得拚上一场才知道。”

    苏大为长呼一口气,心中打定主意。

    “主人,时间未必赶得及……”

    雪子好意提醒。

    从苏大为的宅院,要到皇宫,再到大明宫。

    普通人没一两个时辰,绝对赶不到。

    就算苏大为身为异人,但要闯过重重宫禁,那宛如迷宫般的曲折皇城。

    最少也要一个时辰。

    这么长时间,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第十六章 天蓬咒

    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宫宇。

    三辆着火的马车,在宫殿中疯狂奔驰,车轮辘辘,火光四射。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宫中职守的千牛卫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

    一身金甲,手执仪刀的金牛卫不顾夜浓雨重,狂呼酣叫,奋不顾身的冲向马车。

    这里是大明宫的明义殿和石道,再往前便是教坊、蓬莱殿、紫宸殿,然后是陛下寝宫和后宫。

    若是让贼人继续冲下去,今夜当值的千牛卫全都是失察失职之罪,俱座死。

    不光自己死,只怕还要祸及家人。

    “死也要拦住马车!”

    负责执掌附近千牛卫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双眉入鬓,眼带威棱的壮年。

    他眼见燃烧的马车冲过,口中发出怒喝,顾不得抹去脸上沾的雨方,双手执着仪刀,怒吼一声,扑将上去,飞斩冲上来的马车。

    “李将军!”

    “阿兄!”

    四周众人大惊。

    飞驰的马车何等迅捷,而且又燃烧着熊熊大火。

    这岂是人力可以阻拦的?

    铛!

    一声震耳欲袭的巨响。

    李敬业只觉得双手猛地一震,仿佛砍在一块石头上。

    手里仪刀瞬时崩裂。

    定睛细看,原来着火的马车中钻出一人,手持一根铁棒,与自己的刀撞在一起。

    那人好大的力气!

    李敬业心中一震,踉跄后退几步,眼看着马车已经冲过去。

    他双目赤红,发出不甘的吼声,欲再扑上,那人已经跳下马车,挥舞铁棒横扫。

    糟糕!

    李敬业忙一个纵跃。

    身披重甲,这一下勉强跳过,伸手一摸,却只在腰间摸到一柄障刀。

    身上的武器,除了方才断掉的仪刀,便只有这柄短小的障刀。

    大唐常用的制式刀一共四种。

    分别是仪刀、障刀、横刀和陌刀。

    横刀自不必说,是骑步战的利器。

    仪刀则是千牛卫职守宫中时用的制式刀。

    以水晶坠金柄,以金为吞口,刀刃明亮如镜。

    由于太长,无法挂于腰间,只能双手持握,以刀身杵地。

    有的仪刀太长,刀柄的环首高到人的脸部。

    这种刀,主要是彰明礼仪与李唐威严,实战并不好用。

    由于太长,其重心配比并不适合挥砍。

    所以方才与铁棒交击,一碰即断。

    李敬业手里的障刀,则属于唐四刀中的短刀。

    用于近身防御。

    后世倭国以此发展出胁差、短刀等。

    电光火石瞬间,那铁棒扫空,猛地向上弹起,一棒戳向李敬业的心口。

    李敬业反手一抹,拔出障刀侧身一格。

    耳听“吱啦”一声刺耳响声。

    刀刃与铁棒粗糙的表面摩擦,火星四溅。

    只是一个交错,李敬业手里这柄价值千金的障刀,刀口就被刮得不成样子。

    “阿兄,接刀!”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一名双眉浓黑的千牛卫,冒死冲上,将手里的横刀向李敬业掷了过来。

    李敬业不由大喜。

    一抖腕将手里障刀做暗器向贼人射出,再伸手一捞,将横刀抓到手上。

    横刀在手,胆气自生。

    锵!

    寒光出鞘。

    一瞬间,横刀四周的雨丝,都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那贼人刚躲过射出的障刀,正要挥棒再上。

    李敬业虎吼一声,早已大步跨出,刀背向上一挑。

    以厚重的横刀刀背,将贼人铁棒磕开。

    这是天策八刀中的“挂”字决。

    横刀就势上举。

    挟着巨大的惯性,狠狠一刀斩下。

    噗哧!

    刺目的血水,挟着腾腾热气,扑了李敬业满脸。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厉喝道:“绊马索,有没有绊马索,能拦的拦住,传迅紫宸殿的职守,要快!”

    隆隆隆~

    耳中突然听到车轮滚动声。

    依稀还有模糊的吼声。

    他看到,其余的千牛卫正向自己冲上来。

    自己的同僚唐之奇、杜求仁等,正拚命向自己做着手势。

    看着他们的嘴一开一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在看一出无声的哑剧,分外滑稽。

    心头闪过警兆。

    李敬业猛地转身,看到身后,一辆燃烧的马车向自己冲来。

    马上的那人,手里的弯刀正闪烁着寒芒。

    不好!

    ……

    地面上的积水,倒映廊下的灯光,犹如铜镜。

    啪!

    一只脚将镜光踏碎。

    那是一只黑色的脚,似人,非人。

    鳞甲密布,勾爪森然。

    诡异!

    此时小院中,遍地躺着尸骸,有人,也有诡异。

    黑雾滚滚。

    雾中一只巨大的诡异,盯着面前的老太监,发出沙哑难听的笑声:“就剩你一个了。”

    老太监白眉扬起,不言不语,手指凭空一画。

    空气中的雨丝顿停。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固起来,神异非常。

    一个五芒星似的光芒,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同一时间,老太监以腹语传音。

    飘缈的声音,直接在身后的屋中响起。

    “陛下快走,老奴只能挡住片刻,迟恐生变。”

    殿中,终年不散的香雾已经不踪迹。

    端坐在胡床上的李治,双眸微微张开。

    在他身边,侍立着太监王承恩,与神医孙思邈。

    王承恩伸出衣袖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圣人,咱们还是暂时避一避吧,走秘道离开,可保安全。”

    “走?”

    李治的神色平静:“朕扫平东突厥、灭西域大小数十国,平辽东高句丽、百济、倭国,灭吐蕃、天竺,南平诸岛。就凭外面些许诡异,就要朕躲避?岂不滑天之大稽。”

    “陛下。”孙思邈也在一旁劝道:“诡异既出现在宫中,想必有非常之事发生,何必争一时之短长。”

    孙思邈此时已百余岁,眉须皆白,鹤发童颜。

    一双眸子神采奕奕,丝毫不显老态。

    他也是异人。

    但一身修为,全在炼药和修养性命上。

    若说与诡异动手,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大唐之安危,全系于陛下一身,还请陛下以天下为重。”

    在孙思邈苦口婆心的劝下,李治微有些意动。

    见状,王承恩忙走到壁间,启动机关,移开照壁。

    在壁后,赫然是一扇铜门。

    这密道事关李治安危,为大唐最高机密。

    除了屋内几人,再没有任何人知晓。

    正当王承恩要开启秘门,突然听到铜门后传来声响——

    咚、咚、咚!。

    恰似老友登门。

    王承恩脸色一变,心头涌起恐惧。

    门后,是谁?

    ……

    一道电光闪过。

    不,那不是电光,而是比雷霆更凌厉的一道刀光。

    大唐陌刀!

    陌刀所过之处。

    那斩向李敬业的弯刀,连同马车上的人,还有一匹狂奔的战马,一齐分开。

    鲜血如泉水喷涌,喷了李敬业与执陌刀的千牛卫一身。

    腥气扑鼻。

    热气腾腾的血水浇了满头满身,催人欲呕。

    然而现在李敬业却还来不及恶心,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定睛细看眼前的千金卫,原来正是方才向自己掷出横刀者,也是他的亲弟弟,李敬猷。

    李敬猷比李敬业年轻几岁,两人同为李震之子,李勣之孙。

    俱有万夫不挡之勇,气力惊人。

    只是在今夜这种突发状况下,就连李敬业都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阿弟,你哪来的陌刀!”

    李敬业一手抓着李敬猷的胳膊,惊喜问。

    李敬猷面上浓眉一扬道:“前几日听说娄师德提起他们在征吐蕃时,陌刀阵立功,便借了把玩玩,就放在轮值公廨中,适才发觉不对,立刻叫人取了来。”

    “你……”

    李敬业想骂上两句,又想到今夜若不是他,自己的命只怕就交待这里。

    “李将军!”

    身边又传来同僚的喊声。

    李敬业松开李敬猷的手臂张目看去,只见着火马车,除去逃脱了一辆,第二辆被李敬猷的陌刀斩了一匹马,那车冲出数十丈后,终于倾覆在地。

    从车厢后猛地涌出一种透明的油脂,带着火焰袭卷四方。

    “是鲸油!鲸油!”

    “大家快避开!这油沾了就着,水都浇不灭!”

    “去取沙子,宫中防火的物料呢?”

    耳中听得众千牛卫大呼小叫,李敬业心头却松了一口气。

    “若只是鲸油,那危害不大,这东西的性子温和,比不得安西的黑火油。”

    说完,他已经看到第三辆燃烧的马车,已经被千牛卫们用铁链和仪刀扔中车轮,绞缠在一起。

    那马车冲了数丈后,木轮崩裂,着火的车厢重重的砸在地上。

    李敬业以手扶额:“万幸,只漏了一辆,快通知紫宸殿的千牛卫,让他们拦住那辆,我们今夜……”

    话音未落,耳中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十余丈外,那辆着火坠地的车厢,发生猛烈爆炸。

    所有站立的人,如纸片般掀飞出去。

    热浪蒸腾,浓烟滚滚。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是嗡嗡的耳鸣,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李敬业倒伏在地上,下意识撑起身子,用力甩了甩头。

    耳朵里有尖锐的鸣叫声。

    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鼻子里依稀有焦糊的臭味,还有血腥气。

    他抬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血。

    这不是敌人的血。

    而是他的鼻子里正有血汩汩的流出。

    过了大约数分钟,脑中的眩晕感稍息,他终于摇晃着站起来。

    眼前的一切,令他目胆眦裂。

    车厢的爆炸点一片浪籍,方圆十几丈内,所有的地砖被掀飞,建筑被崩塌,石栏破碎。

    离得近的千牛卫在地上翻滚着,呕着鲜血和内脏,发出痛苦绝望的惨叫声。

    还有人身子被点着了,凄厉的奔跑着,翻滚着,却无法将身上的火弄熄。

    天空有东西不断落下。

    不知是血,还是碎肉,亦或是灰烬。

    噼呖啪啦的敲打在甲胄上。

    李敬业茫然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这难道是沙门说的地狱吗?

    “阿弟!!”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他的心脏,被一种未知的恐怖攥住。

    方才爆炸的绝不是鲸油,是黑火油!一定是黑火油!

    那逃去的那辆车里,是不是也有黑火油?

    若那车在紫宸殿爆炸,那我们李家……

    “分!”

    虚空中的五芒星,被那庞然巨物一爪撕开,犹如撕碎一张纸片。

    “若是李淳风在这里,我还礼让三分,凭你……”

    怪物大笑着,迈步向着老太监逼去。

    “我是决,长安诡异的新首领,记住我的名字。”

    决在笑音里,右手的勾爪轻轻向下一划。

    老太监雪白的眉毛扬起,脸上透出凝重之色,身形如白鹤一般向后飞起。

    一双大袖飞舞,从袖中一串明黄色的符纸疯狂喷涌。

    “道家的真符?”

    决发出嘲笑声,勾爪轻划,耳中只听噗噗连响。

    那些符纸在空中接连爆开,闪烁出刺目的红芒。

    黑雾涌动。

    那雾中不知藏了多少凶顽诡异。

    但此刻它们却都安静的蛰伏着,只是解决了那些残余缇骑,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不知是对首领的尊重,又或者有别的理由。

    黑雾之中,刀劳双手抱胸,长长的血眼闪烁着光芒,向身边的鸠婆传音道:“我们全族的命运,真的要押在决的身上吗?”

    “若他能杀了大唐皇帝,其功劳和气运,将远超荧惑星君,全族都会以他为荣,这是大势,不是我们能阻挡的。”

    刀劳双眸闪烁,陷入沉默。

    就在说话的这片刻功夫,场中情况已经突变。

    老太监一落地,双臂一震,双手袖中,各飞出一条银白铁链,纵横交错,向着决射去。

    这铁链显然也是道家之物,上面以血红朱砂画有符纹,铁链飞射间,隐隐有电光闪烁。

    “我听说李淳风动手,从不借用外物,你这老太监,比李淳风差远了,李淳风今夜没来,是他最大的失误!”

    决的眼中血芒闪动,双爪一分,将老太监射出的铁链抓在爪中。

    电光跳动,丝丝电劲在他的爪里,只是微有些麻意。

    他居高临下扯动铁链,将老太监如一只小鸡般扯向自己,口里嘲弄道:“你们人就是这般虚伪无趣,李淳风为秘阁郎中,便要管诡异的事,他现在卸任,就什么都不能管,活该被我得手。”

    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老太监正踉跄往前,突然身子一顿。

    双袖向上一挥,铁链的另一头自他的袖中飞出,直冲向天际。

    决愣了一下:“又玩什么把戏?”

    他的眼力,清楚的看到,老太监铁链另一头,好像贴着黄色的符纸。

    一时却没想清那些是作什么用途。

    也不用他想明白。

    下一刻,符纸燃烧,漆黑的雨幕,陡然被一道电光划破。

    引雷符!

    粗大的雷电,如雷神的电鞭狠狠劈在铁链上。

    奔腾的电光咆哮着倾泻而下。

    只是瞬间,便顺着铁链击到决的身上。

    电蛇狂舞,白光耀目。

    老太监咳嗽一声,用手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

    成了!

    他的修为虽高,但岁月不饶人,早已经过了巅峰。

    哪怕是如李淳风,到现在也到了要修性养命的阶段。

    强行与人动手,就要损耗自己为数不多的寿元,当真是拿命在拚。

    但是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命。

    大唐的缇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君王,做君王的铁壁。

    只盼李淳风能顾念着旧情,及时赶到。

    就算把这诡异首领除掉,后面还不知藏了多少诡异。

    今夜的事,实在是大唐立国以来,罕见的凶险危局。

    就在老太监心事重重时,突然,他察觉到一丝不对。

    惊愕抬头,一眼看到在电光中,那诡异首领居然扛过了电光,迈步走来。

    那电蛇仍在他身上跳动鞭鞑。

    阵阵黑烟从他巨大的身躯腾起。

    但这头凶兽却无视雷电之威,硬生生用身体扛住天雷。

    带着滔天杀意,大步走来。

    “有意思,没想到老太监还藏了一手召唤天雷?嘿,我连荧惑星君都不怕,岂会在意这小小天雷,你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

    决的声音如滔天巨浪,从四面八方轰然作响。

    他的勾爪猛地张开,食指的勾爪如长蛇一般无限伸长。

    老太监猛咬舌头,喷出一口舌尖心头之血。

    右掌虚空拍去,以血画符。

    一行血字在空中浮现——

    天蓬天蓬,九元煞童。

    五丁都司,高刁北翁。

    七政八灵,太上浩凶。

    长颅巨兽,手把帝锺。

    素枭三神,严驾夔龙,

    威剑神王,斩邪灭踪。

    此乃南朝陶弘景《真诰》卷十所载天蓬咒。

    此咒属北帝煞鬼**,内隐丰都六宫鬼神名讳。

    “鬼有三被此咒者,眼精自烂而身即死矣,此上神咒,皆斩鬼之司名,北帝秘其道。若世人得此法恒能行之,便不死之道也。男女大小皆可行之,此所谓北帝之神咒,煞鬼之良法,鬼三被此法,皆自死矣。”

    天蓬神咒自东晋以来,主要秘传于道教上清派中。

    继杨羲、郑思远、陶弘景、董大仙、北华仙人之后,初唐又有邓紫阳精通此法,并创道教北帝一派。

    “天蓬鬼咒!”

    决的眼瞳凶光一闪,身上的气息猛地展开,如恶浪浊天。

    似乎,这能击败荧惑星君,不惧李淳风的强横诡异,也对此法咒,心生惧意。

    老太监脸上现出一片黑气。

    那是死气。

    他自知时日无多,今时今日,若不用天蓬神咒,必然拦不住此诡异。

    但若用此咒,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将会耗尽精元而死。

    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老太监白眉飞舞,脸上一片肃然。

    他自幼入宫,已经接连服侍了李渊、李世民和李治,三代帝王。

    能活到今天,已经是邀天之幸。

    如若今日,让这些诡异冲入宫中屠戳帝王,才是他毕生最大的耻辱。

    就在他拚尽精元,念诵法咒的时刻,突然,感觉身子一轻。

    四周的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下一刻,他感觉天地在翻转。

    然后,看到自己无头的尸身直挺挺的向后倒下。

    “原来我死了?”

    这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呯!

    巨大的鬼爪,一脚踏在老太监的头颅上,将其踩得粉碎。

    决伸出硕长如蜥蜴的舌头,舔了舔勾爪上的血水。

    “这老家伙有点本事,可惜太老了,念咒慢了些,若是年轻五年,怕是不好对付。”

    说完这番话,他回头向着身后的黑雾咆哮一声。

    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有炫耀立威,有战意沸腾,有诡异天生的凶戾。

    在那片黑雾中,自有忠于决的无数诡异,仰天咆哮呼号相应喝。

    决扭过头,看向面前的小屋。

    屋前的古松,被他轻松一脚踏破。

    五爪金龙的苍松,做了泥样木碎。

    仅存的那间小屋中,就藏了大唐的皇帝李治。

    这个泰山封禅,自号天皇的家伙。

    有何不同?

    决能感觉到此人的气息。

    的确,比常人,气运之宏大,前所未见。

    但,能当得起我一爪吗?

    他狞笑着,动了动食指的勾爪。

    那爪,无限伸长,就像是一条怪蛇飞射向屋中,直取那个明黄黄的龙气所在。

    夺!

    一声异响。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

    决有些诧异的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原定好直刺向屋中唐皇的勾爪,居然偏移了数分,钉在了一旁的砖墙上。

    碎石枯木如粉屑般纷扬落下。

    决收回了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没有任何异常。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每天用手指摸鼻子,已经成为本能,不需要用任何脑力。

    突然有一天,做这个动作时,手指不听使唤,不但没有摸鼻子,反而一指头戳进鼻孔里。

    奇怪。

    决的眼瞳急闪了几下,左手一张,五根勾指一齐延长,化作五条黑色的长鞭射向屋中。

    噗哧!

    那五根勾爪,再次位移。

    或射上房顶。

    或射入地砖。

    或偏向廊柱。

    偏偏没有一根,能笔直射中目标。

    不对!

    决的心头涌起警兆,厉声吼道:“谁在那里?”

    明明屋内只有皇帝的气息,但是突然间,像是隔了一层屏障。

    有什么东西,不,是有人,蒙蔽了自己的感知。

    决的双眼血芒大盛,射向房顶的勾爪一动。

    轰隆巨响声中。

    将朱红色偏殿的屋顶整个掀开。

    同一时间,他的双瞳,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情况。

    大唐皇帝李治,端坐于云床之上。

    而在李治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八尺,肤色黝黑,双手十指修长,双眸深如幽潭的大将。

    大唐,苏大为。

第十七章 替身

    “苏大为……”

    从决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苏大为就笑了:“你认识我?”

    有意思,这打败了荧惑星君,成为长安诡异新首领的强横诡异,居然知道自己,还能一眼认出。

    是否说明,上一次在黄安县的疫毒事件里,这决也在当时的诡异之中。

    决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忌惮之色。

    “你为何在这里?”

    “我是大唐人,我是大唐皇帝的臣,你说我为何在这?”

    苏大为面容平静。

    “你可知道,这满院的异人,都是被我杀的,还有方才那个老太监……”

    决身上雾涌动,强横至极的气势,猛地爆发。

    铺天盖地的妖气,笼罩四方。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那是属于强大诡异的领域。

    “苏大为,你想送死吗?”

    决身上鳞甲翕动,一开一合,气势骇人。

    整个院落的石板,随着他的说话,如鱼鳞般起伏,空间竟都隐隐发生扭曲。

    决身处之地,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

    吞噬一切光线。

    “试试吧。”

    苏大为向前迈出一步。

    说也奇怪,随着他一步跨出,四周的黑暗,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压制,向后缩了一缩。

    苏大为身后,房内鲸油灯的光芒大放光明。

    如圣如佛。

    “你……”

    决的眼瞳瞬间收缩。

    在他背后黑雾中,诡异一族也发生骚动。

    这一幕,太相似了。

    半年前在蜀中黄安县,苏大为也是这样,与整个诡异族群对峙。

    所不同的是,当时的诡异首领是荧惑星君。

    现在则是决。

    而现在的决,比荧惑星君更年轻,也更强大。

    无形的气场在半空中交锋,气机与气机纠缠,元炁与元炁碰撞。

    对于决来说,他没有后退的理由。

    身为诡异一族,已经被人族压制到极限。

    这是为生存而战。

    只有击破大唐,让天下重回到破灭时代,才能迎来诡异族群的复兴。

    何况他刚刚击败荧惑老鬼,若此时退却,身后族群必然动荡。

    他也将失去统领长安诡异的资格。

    不能退!

    而苏大为同样,没有退让的可能。

    身后,就是大唐皇帝李治。

    如果李治死了,以武媚娘现今的威望,还不足以号令朝堂。

    而太子羽翼未丰,也不足以镇慑群臣。

    到那时,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实难预料。

    很可能大唐因此内乱,四周蕃属争相叛立,都不是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苏大为的家人朋友,小苏、柳娘子,安文生、程处嗣、尉迟宝琳,大家都是这大唐的一部份。

    他们不在大唐之外,他们就是大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退不得。

    此时此刻,守护李治的缇骑已经被诡异首领决屠戳一空,而李淳风等真正强大的异人却还未赶至。

    苏大为是唯一能改变这一切的最后壁石。

    他只手,将能改变整个大唐的走向。

    让开,李治亡,大唐分崩离析。

    守护,李治安,大唐继续维持辉煌。

    一切的一切,成败得失,自苏大为的脑中闪过。

    他向着前方,那吞噬一切黑暗,仿佛一切邪恶、恶意、凶戾、恶念的源头,再迈出第二步。

    这一步,比上一步要显得沉重许多,也迟缓许多。

    但他终究是迈出去了。

    决的眼瞳一闪,身上的气机随之如逆风的烛火般急剧闪动。

    但,下一刻,他竟笑了起来。

    隆隆的笑音中,决身上的黑气再一次疯狂的扩张。

    不光吞没整个小院,连偏殿之外的大片空间,全部被笼罩进来。

    若此时从外面看,只能看到滚滚涌动的黑雾,而无法看清内里发生了什么。

    就算冲入黑雾里,也分不清方向,陷入决的领域,困于迷乱之中。

    黑暗中,苏大为及他身后残破殿中的鲸油灯光,成为唯一的光亮。

    就如风中的残烛般,不断颤抖,随时像是会熄灭。

    残殿之中,李治已经在王承恩的搀扶下起身。

    孙思邈手抚长须,站在一旁,面露忧虑。

    “孙仙翁,你看……”

    “情势不妙,开国伯的元炁被那头诡异压住了。”

    “啊!”

    王承恩面色大变。

    李治的眉头也微微一皱。

    “陛下,我们还是快从秘道走吧。”

    王承恩在一旁焦急的道。

    方才秘道中走出苏大为,他才知道,原来上次会面,李治早已将秘道的秘密告知苏大为。

    秘道连接着长安庞大的地宫网。

    只要知道路径,便可绕开长安各坊,还有巡逻的金吾卫等,以最快时间赶到宫中。

    陛下对苏大为,竟如此信重!

    但是仅凭一个苏大为,看来是拦不住那些诡异了。

    再不走,只怕有难。

    “走不得。”

    李治开口道。

    他那张胖大的脸上,两眼微眯,眼瞳中露出深邃的光。

    “诡异能出现在宫中,安知不会在秘道中等候……地宫久远,早在前隋便已存在,我们能用,诡异就不能吗?”

    “啊这……”

    孙思邈在一旁点头道:“陛下说得不错,只怕这秘道也瞒不过那些诡异的感知,而且长安诡异众多,说不定有些就潜藏于地宫中。”

    “那现在如何是好?”

    王承恩跌足道:“天下安危,全系于圣人一身,圣人……”

    “等。”

    李治喉结微微蠕动,挥了挥衣袖:“若天命在朕,苏大为就能拦住那诡异,或者拖到其他人来救驾,若天命不在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王承恩只觉心中一坠,霎时面如死灰。

    ……

    轰!

    一团燃烧的火焰被狠狠掷出,落地爆炸。

    狂暴的火焰向四面喷溅。

    被火焰沾到,立刻皮肉溃烂,穿金蚀骨。

    “猛火雷!”

    阿史那道真的面色大变,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入头顶。

    头皮阵阵发麻,背后汗毛倒竖。

    一种莫名的恐怖,涌上心头。

    他记得,昔年与苏定方总管征西突厥时。

    当时他为斥候营,随苏大为翻跃金山,追击潜入大营的突厥探子。

    在经过金山古道鹰嘴岩时,曾遭突厥人的伏击。

    当时那些突厥人,就是用一种能燃烧爆炸的东西,掷向唐军斥候。

    那一幕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令阿史那道真记忆犹新。

    事后问及,苏大为曾说过,那是一种将黑火油灌入密闭空间,再经引信点燃掷出。

    当瓶碎时,猛烈的燃烧会推动一种力量爆炸。

    苏大为名之“猛火雷”。

    这种猛火雷,是长年生活在西域和天山、金山的突厥人核心高层才懂的秘密。

    突厥人原是柔然的奴隶,擅于炼体,被称为“锻奴”。

    在从事冶铁和各种手工时,接触到黑火油,知道这种东西能够燃烧,后来又无意中发现此物爆炸的秘密。

    成为突厥军的一大杀器。

    但是随着东西突厥被大唐征服。

    此物久已不再现世。

    最近一次大规模使用,那还是在唐军在征吐蕃时,苏大为命麾下用黑火油制成猛火雷和燃烧弹,用投石机投入吐蕃人的逻些城中。

    为何,为何此物为会长安大明宫出现。

    这些人是如何偷入宫中?

    又是如何带猛火雷进来的~!

    阿史那道真越想,就越觉得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背后吞噬着一切。

    莫非,此事与突厥人有关?

    还是与阿弥有关?

    时间不及他细想。

    前方燃烧的马车冲向紫宸殿。

    驾车那人全身燃烧着大火,一边疯狂的怒吼着,一边将一个个猛火雷掷出。

    “拦住他!”

    “绊马索呢?”

    “一定要挡住!”

    “绝不能让他冲到紫宸殿!”

    千牛卫们舍身忘死的怒吼着,有人不顾烈火甚至用肉身向着马车撞去。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马车突然爆炸。

    冲击波挟着光焰向四面扩散。

    方圆数十丈的人站立不稳,被一股热浪掀起。

    隆隆的尾音袅袅。

    不知过去多久,阿史那道真从地上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他听到嗡嗡的耳鸣声。

    下意识甩了甩头,从鼻孔和耳朵里,甩出许多血水。

    嗡嗡的声响不是从耳朵里传出的,倒像是从脑子里发出的。

    眼前白茫茫一片。

    好半晌,他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才看到,方才那着火的马车爆炸后,将殿前的空地炸出一片燃烧的废墟。

    离得最近的紫宸殿上,琉璃瓦被掀去了一层。

    连廊柱也塌了两根。

    最可怕的是离得近的人。

    早已随着马车的爆炸,被炸成一堆焦土。

    地面上还有燃烧僵直的人形。

    还有着火的人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

    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

    像是无声的哑剧。

    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下,耳朵嗡地一声,像是打开了阀门。

    无数声音,惨叫、濒死的呼喊,呐喊、吼声,如潮水般的涌来。

    差点令阿史那道真一跤摔倒。

    “救人呐!快救人!!”

    “有没有水!”

    “偏殿着火了!”

    “不能……”阿史那道真踉跄着向前,急呼:“不能用水,要用土,将火掩埋!”

    这黑火油,遇水不会熄,非得用沙土填埋。

    这也是当初苏大为教他的。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遇到的时候。

    紫宸殿前。

    李治负手而立,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混乱的现场,一片狼籍。

    有太监和千牛卫正按李治的指示,将那些做乱的陇右老卒的尸身拖下去查验。

    “陛下。”

    随身太监许福德快步走上来,走到李治身边,四处看了看:“陛下,李淳风和其他的异人、天师,已经在收拾局面,应该无事了。”

    说完,又加了一句:“皇后正往此处赶来。”

    李治点点头,铁青的脸色,并未有丝毫变化。

    许福德看了看他的脸色,上前半步,刻意压低声音道:“圣人那边……陛下要不要派李淳风他们去看看?”

    “这是自然。”

    李治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看向许福德,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你果然忠心为主。”

    “为陛下尽忠,那是老奴的……呃!”

    许福德陡然感觉肚腹一凉。

    一抬头,难以置信的看向面前的李治。

    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在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且狰狞。

    短刀入腹,还用力绞动了一下。

    许福德只觉得腹痛难忍,刚想要喊,被李治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

    他的双眼一下怒瞪。

    “福德,念你陪圣人一场,我送你一程。”

    刀锋抽出。

    鲜血喷涌。

    许福德的身体,向后仰跌。

    “来人,许德福被贼人所害,将他好生安葬。”

    “喏!”

    许福德圆睁的双眼看着夜色,眼中充满了困惑、震怒。

    那是他听到最后的声音。

    ……

    “苏大为,你,变弱了。”

    决的声音,在黑雾中滚动如雷。

    “半年前,你在与荧惑星君对峙时,明明透露出来,是异人二品的境界,但是现在,你最多只有三品,哈哈~

    我不明白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是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言纥,黑雾中猛地看到光芒一闪。

    那是一对血红如灯笼般巨大的眼睛,亮起凶芒。

    黑雾中,无数鬼怪凶兽在吼叫。

    决的双手,化作万千分身,无数黑影纵横蔓延,如同千年树妖的藤蔓根须,向着苏大为铺天盖地的涌去。

    地面,砖石掀起。

    空中,藤根交错。

    整个世界,化为囚笼。

    被决妖气所覆盖。

    后方的小屋中,李治、王承恩与孙思邈都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的局面,李治等三人的性命,大唐的未来,皆落在苏大为的肩上。

    苏大为若胜,那大家都可活命。

    大唐也可安保无恙。

    若苏大为败给那只诡异,只怕将会天翻地覆。

    日月换天。

    唰!唰唰!!

    粗大的黑色藤蔓抽打在地面,砖石炸碎。

    黑雾涌出,空间扭曲,各种流光溢彩,光怪陆离。

    空气传出刺耳的裂帛之音。

    宛如音爆。

    嗯?

    决的血瞳瞪大,有些意外,自己的天罗地网,居然没有击中苏大为。

    这是什么缘故?

    明明只是三品异人。

    在自己面前,不应该有能力躲避。

    他定睛细看。

    发现黑雾中的苏大为,身影似真似幻,如烟似云般飘缈难测。

    不由惊愕道:“你这是什么身法?”

    正一道士的禹步、雷步、龙行虎步他见过。

    踏罡布斗他见过。

    佛家的神足通他见过,缩地成寸他也见过。

    但那些臭道士和沙门,在他的天罗地网之下,无一例外,被绞杀殆尽。

    最后化为他的血食。

    他不明白,苏大为究竟用什么办法,能躲过自己的追杀。

    双臂一震,鳞甲翕张,双手勾爪疯狂生长,无数藤蔓鞭影抽打追袭向黑雾中的苏大为。

    轰隆!

    整个大地轰然震动,犹如地龙翻声。

    地面如同海波般跌宕起伏。

    “苏大为,你逃不掉的,你可以逃,你身后之人,我杀定了!”

    趁着苏大为闪避,决的双手藤爪,猛地涌向残殿中的李治。

    苏大为若躲闪,李治就会被杀。

    他不躲,就得正面硬撼决的藤爪。

    无论哪个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三品异人,比起荧惑星君都弱了一线。

    何况是比荧惑更强大的决。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死!”

    空气猛地塌陷、扭曲。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一切握于手中。

    决的藤爪,在距离大惊的王承恩、孙思邈、李治等数丈之地,猛地凝固。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隔空虚抓。

    苏大为从黑雾中一步步走出。

    “决,你的确有点本事,你现在的表现,超过了荧惑星君。”

    决的眼瞳里光芒急闪,有些惊疑不定的道:“苏大为,你对我做了什么?”

    难以置信,怎么也想不通。

    苏大为只是异人三品的实力。

    自己无论境界和实力,都在苏大为之上,为何会被他镇住藤爪?

    这绝无可能。

    这实在太反常。

    除非……

    苏大为还有自己看不透的实力?

    决的血瞳中,陡然爆发出震骇之色。

    血瞳如万花筒般轮转。

    收缩如针的瞳孔窥破虚幻,一层层将苏大为身周的幻像、气机、元炁剥去。

    看透苏大为的“本质”。

    那是先天一炁,那是人的元神。

    实力的强弱,或许可以隐藏,可以假装。

    但元神的强弱,绝无可能掩饰。

    你到底是什么?

    让我看看……

    决的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身上的鳞甲一片片倒竖而起。

    黑烟升腾。

    仿佛看到世上最可怕的事。

    从他黑雾后的巨大的脸庞上,透出一种恐惧至极之色。

    “你你……你怎么……”

    苏大为手轻轻一握。

    虚空中,明明没有被任何东西碰到。

    但决无延伸长的藤爪,空中、地上、地下,一齐化为粉末。

    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掌握了一切。

    从决的血瞳中,看到苏大为的心脏处,有一只血红眼睛徐徐张开。

    那眼睛上,筋络虬结,遍布四方,连接虚空。

    在血眼与苏大为身后,隐隐有一只半透明的巨大异兽缓缓立起。

    那是……

    “决,难怪你能打败荧惑星君……不错,论异人品级,我刚过三品,我称之为半步二品。

    但是……

    加上腾根之瞳,我就是二品。”

    腾根之瞳!

    决的身形飞速后撤。

    他明白今夜自己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了。

    他忘记了,苏大为不是普通人。

    苏大为身体里藏着那个怪物。

    那个怪物,可是敢与《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的腾迅正面硬撼的存在啊!

    “不可能!不可能!腾根之瞳是我族的至强存在,他怎么可能为你所用!”

    决口中怒吼着,狼狈奔逃。

    他要以最快速脱离此地。

    “你还不明白,腾根之瞳是我的租客,我是房东,所以,他有时候也要替我做事,我称它为我的‘替身’。”

    苏大为的笑音远远传来。

    决要怒骂,就觉得空间一滞。

    时间、空间,在这一瞬仿佛凝结成一枚琥珀。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血眼中伸出,向着虚空一抓。

    喀嚓!

    决的脸上带着震怒,整个身体扭曲,继而崩碎。

    化为一片黑气。

    黑气翻滚,隐隐看到一点萤光飞速脱出,想要逃遁入虚空。

    但这光才飞起,便被血眼一眼定住。

    无形大手一抓,将它握住,送入虚空中一张血口。

    咀嚼几口,瞬间化为虚无。

    万籁俱寂。

    天地一片死静。

    良久,从诡异族群的黑雾中,发出各种轰鸣咆哮。

    有呜咽哭泣的,有震怒的,有尖叫的,有哀鸣的。

    无数诡异的呜咽哭吼声传出,仿佛哀悼它们的君王逝灭。

    黑雾急剧收缩,猛地爆开,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离。

    但是,苏大为看了一眼。

    天地霎时凝固。

    他一步步走向黑雾。

    黑雾中仅存的诡帅,如刀劳和鸠婆等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不由匍匐在地。

    生不出任何对抗的念头。

    这种气息,是,腾根之瞳!

    腾根之瞳,它又回来了!

    这份气息,比荧惑星君更加古老、荒凉。

    比决,更加凶残暴戾。

    这是上位诡异对下位的威压。

    没有任何在场的诡异,能对抗这种等级压制。

    “腾根魔瞳你要做甚?”

    “我们是同族,同族!”

    诡异们动弹不得,匍匐在地,发出绝望的尖叫。

    “腾根……腾根郎,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曾一起修炼过!”

    “对啊对啊,我还借给你一万血食,还记得吾等吗?”

    又是一片哭号声响起。

    “腾根……星君,腾根星君,吾等愿为前驱,愿,愿尊您为诡异之首。”

    “吾等皆愿臣服星君!”

    哭号声,渐渐变成山呼星君,山呼万岁之声。

    苏大为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来诡异一族,也不离高卢鸡的那一套嘛。

    实力,只有实力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背后的虚影徐徐散去。

    血眼自眉心缓缓收起。

    苏大为向着黑雾中,万千跪伏一地的诡异开口道:“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我是主,腾根之瞳才是客,他听我的。”

    “你……”

    刀劳猛地抬头。

    他感觉自己的神情一定很夸张,表情必然是震骇到无以复加。

    “苏……苏郎君,你与腾根之瞳……”

    一旁的鸠婆猛推了他一把。

    刀劳立时反应过来:“苏郎君,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们……我们愿奉苏郎君之令。”

    虽然不明白腾根之瞳与苏大为究竟是何关系。

    但是形势比人强,连决在苏大为面前,都被粉碎。

    连元神都无法逃遁。

    面对如此可怕的存在,除了臣服、侍奉,绝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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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003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作者:庚新所写的《大唐不良人》为转载作品,大唐不良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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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