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们方才说什么?愿奉腾根之瞳为首,愿意臣服。”
苏大为目光中带着一丝捉摸不透之意:“我看这就很好嘛,你们听腾根之瞳的,它听我的,今后,腾根之瞳是你们老大,我就是你们的大中大。”
“呃,那是什么?”
刀劳和鸠婆等诡异一片愕然。
“大哥的大哥,可以称之为大哥大。”
苏大为随口笑道。
不过看这些诡异们一个个呆如木鸡的样子,显然是不懂他抛出的梗。
不由索然无味。
挥了挥手道:“总之以后,你们皆臣服于腾根之瞳,也就是听从我的号令,若有违背,决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是……”
“喏!”
诡异们战战兢兢,不敢争辩。
纷纷以头触地。
匍匐在苏大为的脚前,以诡异之礼,山呼星君。
得到苏大为的许可后,才蹑手蹑足的悄然退去。
眼看黑雾散尽,身后传来王承恩惊喜至夸张的叫声:“开……开国伯,那些诡异,可是退走了吗?”
苏大为转身,一眼看到佝偻着腰背的王承恩,抚须深思的孙思邈,以及双手负后,目露惊讶的李治。
诡异无形无相。
越是高阶诡异,寻常人越难看见。
王承恩只能瞧见黑雾。
李治初开灵要好一些,但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东西,一鳞半爪。
只有孙思邈才见得多些。
以普通人的认知,只知道苏大为走上前,黑雾尽散。
完全不能想像,方才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能想像到。
今夜来势汹汹,险些杀了李治,覆灭大唐的长安诡异,居然瞬间跪拜在苏大为的脚下。
向苏大为臣服。
“那些诡异已经退散,这里安全了。”
苏大为向李治叉手道:“今夜宫里甚乱,惊扰了圣人,臣救驾来迟,有罪。”
李治的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微微颔首道:“开国伯何罪之有,若不是你,今夜情况不堪设想……”
说完,他的目光陡然一变,语调变得森冷:“不,今夜的事还没结束,你随朕来,待一切了结,朕自会不吝封赏!”
“喏!”
苏大为口中应喏,心中想的却是这一夜:必是大唐最漫长的一夜。
……
“所以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道旁,长安县的丰乐坊。
临街的酒肆名烟罗阁者。
一层酒客声音喧嚣,堂中见一名胡姬正跳着胡旋舞。
上至二楼,靠窗的一间雅座,当中坐着一个肤黑黝黑,身材高大的壮年。
粗看只觉此人平平无奇,再多看两眼,便会被此人的双眼所吸引。
那双眼睛里,仿佛幽潭一般,深邃至极。
让人一眼之下,便沉溺进去。
此人,自然就是大唐开国伯,刚从蜀中归来的苏大为。
坐在苏大为身边的,都是他在长安的知交好友。
安文生、苏庆节、程处嗣、尉迟宝琳、薛仁贵,甚至对面还坐了脸色苍白的阿史那道真。
“我事先声明,我和阿弥的过结还没揭过,只是为了昨夜之事,才过来的,不是贪这杯酒。”
阿史那道真解释道。
“道真,你不用说了。”
尉迟宝琳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痛得他嘴角一抽抽。
“阿弥说过了,一世人两兄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再说了,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你越这么说,越说明心里有阿弥。”
噗!
苏大为刚一口酒喝到嘴里,闻言险些喷了出来。
想不到啊,道真你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不对,宝琳你学坏了啊,活生生把道真给掰弯了。
阿史那道真的一张脸涨得赤红,欲要发作,但心里又有些虚。
索性闷头喝酒,再不开口。
薛礼在一旁举杯道:“阿弥,昨夜那么混乱,我们这些职守的人,只怕都要定个失职之罪,你请我们喝酒,我现在也是食不知味啊。”
他的脸庞黑瘦,脸廓线条棱角分明。
此时一双浓黑的眉头皱在一起,越发显得有些苦楚之色。
说来薛礼也是时运不济。
早在太宗时就已经名扬天下。
硬生生被雪藏十几年,只得个玄武门的守备。
好不容易在万年宫大水的事件里,和苏大为一起救下了李治,结果出击辽东战事又不顺。
总算熬了几年,在征铁勒和征吐蕃时显了些手段。
才回长安,轮值宫中,结果又出了这种事。
别好处没捞到,被判个削职为民,那才是几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充满了郁闷,忍不住长叹一声。
“莫非天要亡我……”
咳咳!
苏大为被他一番话给呛到了,摆了摆手道:“你们稍安勿躁吧,依我看,这次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严重,实际上,可能对我们的影响不大。”
“何以见得?”
席间众人,所有的目光唰得一下集中在他脸上。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酒杯,却没有急着喝,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微笑不语的安文生脸上。
“文生,还是你来说吧。”
“嘁!最烦阿弥这一点,喜欢卖关子!”
“忒不爽利了!”
“安大傻说得没错,阿弥就是装逼犯!”
“文生,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七嘴八舌间,安文生微眯的眼睛张开,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昨夜之事,诸位都是亲历者,怎么反倒要问我这个外人。”
“屁,你算什么外人,征吐蕃后,你也是有军职在身的,这次不过是侥幸没轮到你职宿禁中。”
“就是,你和阿弥再推来推去,我们可要急了!”
薛礼最是担心,急得直拍桌子。
“别拍了别拍了,我就试着论一下昨夜之事。”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看戏的模样,只得摇摇头,暗叹自己交友不慎,遇到阿弥这个坑货。
什么事都推自己头上。
“昨夜强闯宫禁的,一共有三伙人,据我所知,分别是一伙突厥人,驾着马车,车上载着鲸油和黑火油,最后引起大火和爆炸。”
所有人都一齐点头。
“第二伙,便是那些陇右老兵,这伙最是奇怪,居然能冲入宫中,而且深入到紫宸殿前。一路的门禁全部被内应打开,这一路,深为圣人所忌惮。
不过这伙人,其实实力最弱,拢共千余人,到了紫宸殿前,已是强弩之末。
最后被赶到的李淳风和宫中供奉的数位天师、沙门金刚给镇伏,几乎没留下活口。”
众人再次点头。
苏大为则是露出思索之色。
“最后一路,就是擅闯偏殿,意图不明的一伙诡异……”
安文生停了一停,看向苏大为:“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宫中的缇骑都在那里,他们究竟守护着什么人?”
这个问题,也是众人费解的地方。
在座的,只有苏大为才知道那个秘密。
然而没得到李治的允许,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见苏大为没有接口的意思,安文生继续道:“那么就试着从这三伙人的目地,以及最后谁得利,来分析这件事与我等的利弊。”
见在座众人都在点头,没有疑异。
安文生才接着道:“陇右老兵这伙人,奔袭向紫宸殿,看似是要对陛下不利,但依我所见,他们的目地,未必是陛下。”
“不是陛下,那还能是……”
苏庆节在一旁说到一半,猛地住口,一脸不可思议,停了半晌才试着道:“武后?”
“有这个可能……”
程处嗣在一旁轻敲了一下桌子:“朝中最近最大的事,便是迁都之事,明着好像是陛下与群臣意见相左,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武后挟着寒门与朝中勋贵和世家门阀在博弈。
这场对决,实际上已经到了关键处,不排除有人想要袭刺武后,做出一些过激之事。”
“我觉得不对。”
阿史那道真忍不住道:“若要行刺……何必用这种激烈之举,武后虽然不常出宫,但总会有去敬香礼佛的时候,这个机会不难等到,为何要如此做?”
“所以这伙陇右老兵目标还是陛下?”
薛礼皱眉道:“我听说他们中有些人,是不满近几年的兵制变革,对朝廷颇有怨言。”
“这也不对,若对兵制之事有意见,何不直接冲击兵部?去紫宸殿冲撞陛下,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会诛连九族的!”
安文生轻咳一声:“这一路强闯宫禁,如果从目地上无法弄清谁在幕后,不妨从结果去反推。”
这话出来,全场静了一瞬。
无数目光并汇,最后,是苏庆节轻轻吐了一个词:“武后?”
无论这伙陇右兵目地是什么,但这件事目前的结果,一定会牵扯到朝中许多重臣,甚至是兵部一些大佬。
而这些人,正是当今反对武后的主力。
有了此次的事,武后大可以借此清除异已。
反对迁都之人的声音,一定会被削弱。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一路,其实是阳谋,无论能否行刺武后成功,陇右兵的身份,必然会牵出阿弥,甚至令阿弥被陛下冷遇雪藏。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幕后之人没想到阿弥居然得陛下信重,而且第一时间赶到宫中。
如此一来,反而洗脱了阿弥的嫌疑。”
苏庆节的话说出来,在场众人都觉得后背生出凉意。
他们与苏大为是死党。
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此次陇右兵的事把苏大为扳倒,那在场众人,多半都会被牵连进去。
弄不好,会被罗织成一场大案。
苏大为一系在军中的人脉和势力,将被清扫一空。
现在想来,犹觉惊险万状。
幸亏,苏大为当时做了正确选择。
众人沉默了片刻后,还是薛仁贵开口道:“那伙突厥人,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令阿史那道真有些急了:“你怎能说不知?那猛火雷,你……”
他的话音突然收住。
突然想起来,这猛火雷,若是牵扯开,最近使用者,正是苏大为在征吐蕃逻些城的时候。
岂非也是隐隐指向苏大为?
“有可能,只是一路障眼法,也有可能,是与陇右兵配合,真的想做出点什么。还有可能是那些突厥亡族,被人利用,幻想能袭杀陛下,从而令大唐崩溃,让突厥得以复国。”
苏大为此时开口道:“可能性太多,一时无从分辩,可若从事后推想,似乎,也有利于迁都之事。”
毕竟,大明宫做为大唐的心脏,居然如此容易被贼人突入。
除了代表内部出了问题,将要清洗一大批人之外。
也代表着大明宫不再安全。
武媚娘完全可以借此为由,一边清洗,一边启动迁都洛阳之事。
待迁到洛阳,原本依托长安的门阀世家,无论是关陇还是山东,又或者江南等士族,实力将大为削弱。
而武后所支持的一些寒门士子,将趁势而起。
那是一个远比关陇更庞大的群体。
若到了洛阳,武后就真正羽翼丰满。
世家门阀,也只能仰其鼻息了。
所以,此次的事,最大得利者,居然是武媚娘?
但这次的事,究竟是不是武媚娘的手笔。
还是说,只是一个巧合。
苏大为现在还无法确认。
“最古怪的还是第三路吧,那些诡异……从哪来的?”
随着苏庆节的话,所有人把目光一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你们……都看我做甚?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们多。”
“但是那些诡异,听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被你拦住的。它们究竟目标是什么?你昨夜保护的又是什么人?”
“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
苏大为道:“总之这个事你们别问。”
他越是这么说,众人越是好奇。
可惜苏大为打定了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
众人几番追问也是无果。
只得作罢。
“这事吧,我觉得还有些不对。”
薛仁贵道:“不论是否幕后有人指使,又或者最终是谁得利,临夜禁中被敌人突入,那是实打实的失职重职,只怕我们几个都危险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安文生道:“如若之前的推论正确,入宫的那一二批人,目标指向是武后,顺带着想解决阿弥,现在不是我们要担心,而是武后绝不可能坐视阿弥被敌人除掉,连带着我们,都会被顾及几分。
所以依我之见,昨夜的事,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要担心的,反而是幕后之人。
以武后和陛下的手段,是绝不会轻易饶过的。”
“但愿如此吧。”
“神仙打架,池鱼遭殃,只盼这事能早日了结。”
苏庆节和程处嗣等人,均是叹息。
只有苏大为的心神飞到另一件事上。
昨夜李治匆匆赶回紫宸殿……
当然,回去的是原本在偏殿的真李治。
这意味着,那位“隐武者”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李治提前结束了隐居修炼的生活。
这个信号,是否说明,昨夜发生的那些事,与那位“替身”有关?
难不成是替身想以假乱真,取代真正的李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纵然是真的,李治也绝不可能让消息走漏。
那是属于李唐皇室的核心机密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随着李治结束修炼,以他那刚刚开灵的身体,未必能抵消掉繁重的政务和朝堂上的博弈。
而且这一次,若他的身体再不支,只怕就无法再逆转了。
这是否也算是历史本来的惯性?
以寿元而论,李治终究还是熬不过武媚娘啊。
历史上的武媚娘也是天赋异禀,那种高强度的政治博弈下,还能活那么久。
也是一桩异事。
这世界,从来都是活得久的人,比较牛逼。
把所有厉害的人都熬死了,自然便能横扫天下。
“阿弥!阿弥!”
薛仁贵的呼声,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在想什么,我方才叫你都没听见。”
“哦,我在想昨夜之事,昨夜其实李淳风提醒过我……”
苏大为简单将昨夜李淳风找上门之事,说了一下。
当然,关于荧惑星君和李客师也登门的事,自然隐去不提。
“李淳风这老猾头,倒是看得清楚。”
安文生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尉迟宝琳却忍不住道:“既然阿弥昨夜在宫中拦下了那些诡异,避免了更大的祸事,照理说不但洗脱了嫌疑,应该朝廷还会有赏赐吧?”
“赏赐自然是有的……”
说起此事,苏大为不由苦笑起来。
“你这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昨夜陛下曾提过,让我任兵部尚书。”
“啊?!”
满座皆惊。
就连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也一下子撑开。
无数目光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兵部尚书?那萧嗣业……”
“萧嗣业老迈,的确无法再执掌兵部,可这来得太快了……以阿弥的年纪……这下连升数级,赚大了啊!”
一片抽气惊叹之声。
兵部尚书乃是正三品,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和后勤部长的总称。
为唐朝三省六部制中,兵部之首。
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中枢大员。
日后封侯拜相,都是等闲事耳。
最可怕的是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未来还有更多晋升的空间。
但是再往后,朝廷该如何封赏苏大为呢?
就算宰相都只是二品。
真到了一品,那就是荣誉头衔,做为名誉奖励,该致仕了。
无论如何,以苏大为的年纪,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被李治封为兵部尚书,都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足以令无数人遐想。
特别是在座的一帮武将,与苏大为的铁杆关系,那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弥不一般,如今果然飞黄腾达!”
“没得说,自家兄弟,到时多关照一二。”
薛礼高兴的搓了搓手。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因为兴奋,都涌起了红色。
之前还担心此次被陛下责罚。
但是有了阿弥这层关系,只要阿弥任了兵部尚书,还愁什么前途?
那还不是阿弥一句话的事。
苏庆节放下筷箸,又是羡慕又是好奇的问:“陛下有没有说何时正式任命?你几时赴任?”
“对了,还要先免去萧嗣业的尚书衔吧。”
“萧嗣业如今病体缠身,这次退下去,恐怕就是在家养病致仕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难掩兴奋之情。
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开口,一句话,把在座所有人惊得两眼圆瞪。
“陛下想让我在本月赴任,我给拒绝了。”
拒……拒绝了?!
薛仁贵只觉得一股气从脚底冲上头顶。
这是多好的机会。
旁人唯恐太慢,你他娘的居然拒绝了!
等等!
他突然想到,苏大为这个拒绝,究竟是拒绝本月赴任,还是拒绝出任兵部尚书?
“阿弥,你拒绝了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问。
连自己也没发现,声音里竟带了一丝颤抖。
由不得他不关切,实在是有自己的切身利益在里面。
程处嗣、阿史那道真、尉迟宝琳、苏庆节,乃至安文生也一起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到底拒绝了什么?”
“你为何要拒绝?”
等众人情绪稍微冷静一些。
苏大为才道:“我拒绝了陛下任命的尚书一职。”
“什么?!”
刚刚平息下来的情绪,瞬间就炸了。
薛仁贵呼的一下站起身,两眼赤红的瞪向苏大为:“阿弥你……”
他的手指向苏大为,想说什么,却又仿佛被堵住。
一句话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如鲠在喉。
你特么疯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上,多的是人想上?
再说,你若不想,可以把机会让给兄弟们啊!
你特么居然推了!
推了!
陛下封你为兵部尚书你都不要,你究竟要什么?
“阿弥,你这是怎么想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兵部尚书啊!那可是六部之一的兵部!”
“你若执掌,兄弟们能得多少好处!你怎么能推辞?”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和陛下再说一下,就说你还是想任兵部尚书?”
“你要不好意思,兄弟们替你传话也成啊!”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激奋到极点。
苏大为摆摆手,先是起身,拉着薛仁贵坐下。
接着才开口道:“我并非是一时意气,而是真的不想任兵部尚书,我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
第十九章 谁赞成谁反对
“什么苦衷?”
薛礼与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我想休息。”
苏大为举杯道:“从永徽年到现在,我为大唐征战十几年了,从未好好陪过家中母亲和小苏,我觉得,现在应该多陪陪家人。”
呃?
苏大为的话令众人不由哑口无言。
理由很正当。
陪家人么,大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在这个当口上,是不是有点太急切了点。
你至少接下兵部尚书一职,把品级升到正三品啊。
然后想休息,朝廷还能拦着你不成?
再说有这个缓冲,兄弟们是不是也能跟着喝口汤什么的?
不过这些话在诸人心里,却是不方便说出来。
只是一个个拿眼瞪着苏大为,那眼神中透出强烈的怨念。
“别瞪了别瞪了。”
苏大为举杯邀道:“喝一杯再说。”
酒杯碰到一块,酒水四溅。
众人又是无奈,又是怨念的瞪着他,一起饮了一杯。
苏庆节轻拭嘴角的酒渍,双目灼灼的盯着苏大为,猜他一定有话要说。
程处嗣则是摸着颔下的虬髯。
尉迟宝琳端着杯子看一眼苏庆节,再看看苏大为。
阿史那道真把杯子重重放下:“别卖关子了,阿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么好的机会,难道真要为儿女情长,把它推掉?”
薛礼眉头微挑,颔首道:“反正你现在回了长安,何时不能陪家人?为这个理由去推辞,只怕惹圣上不满。”
“知道的说你重情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持宠而骄,只怕……”
苏大为等众人的议论说完,看向一旁的安文生:“文生,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安文生方才一直没说完,此刻被他问道,才摸着下巴沉吟道:“似乎,现在退一步,也是一件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
阿史那道真的目光看过来,有些急切道:“这次退了,下次哪还有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啊!”
“不是这么说的。”
安文生摇摇头:“兵部尚书这个职务,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哦?”
程处嗣摸着虬髯,忍不住道:“如何是以退为进?”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摇头道:“阿弥现在境界高了,我也不能完全弄清他的想法,不过我想阿弥并非不想当兵部尚书,而是时机不到。”
“陛下都发话了,何谓时机不到?”阿史那道真与薛礼几乎同时发问。
“你们俩说来都是世家高门,但对这朝中的事,却不甚关心。”安文生目光投向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你们三人中,处嗣对朝中的事比较上心,应该听到一点风声吧?”
程处嗣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你是说,萧嗣业的事?”
“萧老恐怕不是身体撑不住,而是夹在朝争之中,借故避让。”
安文生一句话说出来,薛礼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尉迟宝琳、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却是会意了。
“也就是说,如果阿弥此时接手,只怕也会落到萧嗣业的处境。”
“而且此次大明宫被贼人闯入,终究要有人负责,若阿弥不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地位相对超然,倒还好说,若他一旦接手,那么陇右老兵私闯宫禁的事,就要归到他的头上。
你说到时候,阿弥查还是不查?那些人,他杀还是不杀?
无论怎么做,都会引起军中内部的分裂,有损他在军中的威望。”
这番话说出来,薛礼不由一脸懵逼。
“那这么说,阿弥是不能接手兵部的事了?”
“只是时机不对,并非阿弥不能任兵部尚书。”
安文生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好整以遐的举起酒杯,非常优雅的轻抿一口:“若是等大事定了,那阿弥再赴任,一来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二来,到那时风平浪静,自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他说的大事,自然指的是迁都。
一是迁都,二是昨夜私闯宫禁的后续余波。
苏大为若接手,少不了得亲手挥刀向着军中袍泽和旧友。
无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屠刀清洗之下,难保不会扩大打击面。
而这些看在其他人的眼里,自然是大损苏大为的形像。
一但沾了袍泽兄弟的血,苏大为立身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妈个鸡,这么想来,确实不能此时接手。”
苏庆节忍不住骂了一声。
接着又叹道:“可惜了,如果不是有这些麻烦事,阿弥早一日做尚书,大家也可早一日安心。”
安文生向着苏大为道:“阿弥,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应该还有别的考虑吧?”
“嗯,是有一点。”
苏大为也不否认,大方的点头道:“避免宫禁之事的余波只是其一,我为武后的心腹,迁都的事,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开的。”
这一点,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安文生点点头,算是认同苏大为的说法。
“确实,你既为武后一系,此次回长安,也是武后召你回来,恐怕,迁都之事是躲不开了。而且此次宫禁之乱,很明显,是幕后有人想借拖你下水,来打击武后。”
“武后这些年看似在朝堂没什么实力,但通过施政的影响,不少寒门士子因此受益,在她身后,也是有一大群寒门在支撑啊。
这与关陇高门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此次的迁都,便是双方在角力。”
苏庆节的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接着道:“阿弥,你说昨晚的事,真的不会连累到我们?”
“以我的判断,应该不会。”
苏大为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条线。
“昨夜闯入禁宫的人,各有目地,但是结果,无疑对武后最有利,在这种局面下,武后是不会放过对那些人穷追猛打机会的。
而且双方博弈,无遐去管其余的事,只会抓住对方的弱点,下死力。”
这番话的意思是,人家只会对付重要角色。
你们这些小杂鱼还不够格让人惦记。
话虽然有些听得不爽,但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幕后之人,此时应该也是焦头烂额,正自顾不暇吧。
“于武后而言,我既是助力,也是外力,容易被外臣抓到把柄。
我推辞陛下的封赏,不愿在这个时候出任兵部尚书,就是不想处在风口浪尖上。
也算是以退为进吧。
而且如果我对这事太热心了,落在陛下眼里,只怕也不好。”
“你现在想事倒是越发周全了。”
安文生赞了一声。
“没办法啊,这些年走过的路,打过的仗,都不是白打的,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懂得多一些。”
苏大为苦笑摇头。
他可真比不上朝堂那些老狐狸,无非是不想被卷入风波罢了。
虽说他早早下注,也相信武媚娘必然会赢。
但赢的过程里,身边人会怎样,那可就说不好了。
之前贺兰敏之等人,不就被牺牲掉了?
而且苏大为此时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
过去那样拚命努力,是有一份创业,立功,营造一份安全感的心理需求。
可是现在,他做生意已经家财万贯。
又有一身军功在。
哪怕现在就躺平,相信也足够吃一辈子老本吧?
而且以他的功勋,只要自己不作死,想必也没人敢主动招惹。
就算真有什么,凭着武媚娘的关系,还有人动得了自己不成?
更别提自己人脉深广,自身又是异人二品的修为。
感觉……
好像可以提前退休了呢。
当然,退休只是想想。
但是想陪柳娘子和聂苏的心,也是真的。
这次回家,看到柳娘子老迈了许多。
也就是突然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
早年没了父亲,如今娘亲也已经老了。
再不陪陪娘,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于那些政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谁谁去吧。
老子不干了!
心里面,就有这样一份心思在。
也是一种意气。
老子为大唐流过血,忙碌了十几年,现在想歇歇怎么了?
不行吗?
“阿弥,若这次退了,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只怕就归别人了,虽然你现在已是从三品,但想迈上正三品,中间还是横着一道天堑啊!太可惜了……”
尉迟宝琳一边喝酒一边道。
“不可惜,怎么会可惜呢?”
安文生揉着圆滚滚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依我看,阿弥这招才是高明。”
“怎么说?”
阿史那道真和尉迟宝琳一起看过来。
安文生眯眼笑着,活像只肥狐狸。
他轻挥衣袖,气势很足的道:“就算陛下属意阿弥为下一任兵部尚书,但也不意味着能乾纲独断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靠谱。
但是在场都是高门贵姓,或者军方二代,一听立刻回过味来了。
李治和武媚娘权力的确很大。
但大唐的体制惯例,三省六部,文武百官也不是摆设。
除非特别的事,皇帝圣心独运,决心乾纲独断。
大部份的事,还是要走一个流程,交给宰相和群臣去审议的。
实在逼急了,门下省可是有封驳之权的。
而现今朝堂上的情况,那些关陇高门,誓必不会让苏大为那么容易登上尚书位。
那等于是给武媚娘送弹药了。
政治这回事,不就是把自己人弄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吗?
“听说萧尚书因病不能理事后,朝中一直有声音,要让王方翼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为武后所阻。武后也一直有意推阿弥出来,所以急召他回长安。”
“若是阿弥此时上去,就一定会冲上一线,去与王方翼争夺兵部尚书的位置,到那时,结果还真不好预料,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实在太损颜面和威望了。”
“所以现在阿弥退一步,武后自然会推其他人顶上去,双方博弈,自然就无心去理事,一但兵部的事出了任何问题,那这两个预备人选就得承担责任。
到那时,阿弥再出来,岂非是顺势而为?”
“正是这个道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苏大为后面要做的事,全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无语:“喂,你们几个做这些决定的时候,怎么也得问我一声吧,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啊,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们以为你就是这么想的。”
苏庆节哈哈大笑,故意道。
阿史那道真也摩拳擦掌:“我看行,阿弥先退一步,这是为了更好的进一步,最终这兵部尚书,我看还是阿弥的囊中之物。”
“到时咱们兄弟几个……”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咚咚咚,急敲了几下雅座的屏风。
待敲门者走进来,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子。
一袭白衣,黑发如瀑。
赤着双足。
站在那里,袅袅婷婷,令人一见忘忧。
“雪子,见过主人。”
雪子的嗓音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域味道。
总之与唐人不同,一听就能听出来。
她的气质也很特别,有一种清幽的,来自倭岛人特有的孤寂感。
待雪子行过礼后,一旁的阿史那道真早就和尉迟宝琳、苏庆节几个小声嘀咕起来。
“贼特么的,最羡慕的就是阿弥这艳福,我有这么漂亮的侍女,也不愿意出来做事了,每天都不想起床。”
苏大为捻起碾中一枚豆粒弹了过去,换来阿史那道真的一声惨叫。
这才向雪子道:“何事?”
“有宫中太监传旨,应该是召主人入宫,就快到了。”
这声音才说完,已经听到酒肆之外喧哗之声。
有传旨太监在外面高喊:“开国伯可是在这里?”
苏大为脑袋从窗口探出,一眼看到几名太监在金吾卫的陪同下,骑着马,一边拭汗,一边向着酒肆张望。
“几位可是宫中来的?是陛下找我吗?”
“开国伯!可算找着你了!”
为首的太监忙抖了抖衣袖,骑在马上向二楼窗口的苏大为叉手道:“圣人口谕,召开国伯苏大为,即刻入宫。”
……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当苏大为走过龙尾道,步入大明宫含元殿时,内心多少有些异样情绪。
这里就是含元殿。
无数诗篇提及过的大唐长安心脏。
晨光洒入,金光璀璨。
巍峨雄浑的宫殿,予人光焰万年之感。
置身于其中,苏大为此时方才有一种感觉。
自己并非只是过客,而是这一个辉煌盛世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同时也是创造者。
这个帝国的辉煌,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
含元殿是大朝会的地方,也是朝廷最庄重的场所之一。
苏大为一走入殿中,立刻看到黑鸦鸦的人头。
没有夸张,除去中间的御道,文武百官分列两边,一眼望过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各色官服,各种表情,一时迷了眼睛。
苏大为从没有想过,原来长安有这么多官。
三省六部,文武重臣,每一个都拥有巨大的权力。
跺一跺脚,长安就会抖三抖。
一句话,就能令无数人头落地。
漏漏手指头,就会数不尽的财富流出。
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都是大佬啊~!
令苏大为意外的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就像是看什么稀奇之物一样。
那种无形的压力……
如果换一个人,只怕会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头脑一片空白。
但苏大为不会。
哥们是练过的。
经历过无数尸山血海的地狱,也指挥过千军万马,踏平过一个个敌国。
眼前的百官气势虽隆,但还吓不住他。
抬首看向前方。
在御道尽头,一片珠帘后面,隐隐看到金灿灿的龙椅。
在龙椅上,并肩坐着李治与武后。
二圣临朝,日月丽天。
苏大为微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昂首挺胸,快步走入。
在朝臣们一双双眼睛的审视下,一直走到距离珠帘数丈远的地方,这才从容不迫的整了整衣冠,叉手行礼道:“臣,苏大为,见过天皇天后,愿天皇天后,福寿安康,愿我大唐,国泰民安。”
“免礼。”
开口的,居然是武媚娘。
苏大为起身,隐隐看到珠帘后,武媚娘一只手轻轻上抬,示意他起身。
虽然有珠帘阻挡,但还是能察觉到,武媚娘看自己的眼神,确实有所不同。
那是有某种温度的眼神,是一种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有的温情眼神。
坐在一旁的李治就要严肃多了。
透过珠帘,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脸色甚至有些阴沉。
不过可以理解。
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对李治而言,无疑是在他这位天可汗脸上打了一巴掌。
甚至有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李治善于隐忍,可不代表就没脾气。
现在没发作,只是不到发作的时候。
就连苏大为,站在阶下,都能感觉到从李治身上涌出的那种负气压。
一种山雨欲来,杀气腾腾的感觉。
于是他微微低首,不去多看李治,只是叉手道:“陛下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没记错的话,大明宫落成以后,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参加大朝会。
没想到昨夜出了事,朝会居然一点不耽搁。
而且李治把自己这个时候召来,他想做甚?
苏大为脑中急转着。
整个含元殿,寂静无声。
只隐隐听到有粗重的呼吸与心跳声。
苏大为等了片刻,愕然抬头,发现珠帘后的李治依旧是一声不发。
含元殿内的文武百官,也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化作了泥塑菩萨。
苏大为对此刻殿上的沉默,完全摸不着头脑,心中想的是,难道方才朝争已经到白热化了?李治把自己召来,所有文武大臣都不说话了,皇帝也不说话了。
这是双方在比谁更沉得住气吗?
苏大为的视线扫过殿上的太监,看到王承恩时,却见王承恩的眼神有些躲闪。
居然低下头,避开自己的目光。
苏大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眼神分明心里有鬼啊。
难不成把我召来,是想让我做垫背?
就在心中各种念头涌起时,御座上的李治终于开口了:“朕意已决,萧嗣业病笃,许其致仕荣养,兵部尚书的位置,就由……”
当李治说出第一句的时候,苏大为就感觉不妙了。
昨晚李治在问自己时,自己是明确告诉他,不想做,也不愿意做这兵部尚书。
只想回家享几天福,清闲几天。
现在是怎么个意思?
李治居然在含元殿大朝会里提起这件事。
这是要把老子摆在火架上烤吗?
苏大为脸色微变。
萧嗣业这老尚书,倒是很懂风向啊,眼见朝争厉害了,称病就想光荣退休?
想把老子给推上这烧屁股的位置吗?
心里暗叫不妙,已经听到李治喊出自己的名字。
“朕属意苏大为继任兵部尚书一职,众爱卿还有疑问吗?”
这话的意思就是,谁赞成,谁反对?
反对的,嘿嘿,朕会掏出小本本给记上的,你们自己掂量一下吧。
李治的话说完,整个含元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但是苏大为突然觉得,无数道目光向自己射过来。
那目光里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或嫉妒、或恶毒、或愤怒、或嘲讽……
一个个眼睛瞪得跟斗鸡一般。
就没有几个是真心祝福的。
你说你们这些大唐重臣,都是一方大佬,至于这么小气吗?
又不是我要做这兵部尚书,是陛下要让我当。
再说以你们的消息灵通,不会不知道我是想学萧嗣业退休吧。
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好。
鬼才愿意跟你们这帮老头子整天勾心斗角。
苏大为清咳了一声,他这时必须表个态度。
这兵部尚书,他此刻是绝不愿意接手的。
太烫手了。
但是又不好明着跟李治唱反调,那样太不给李治面子。
而且武媚娘也一定想让自己出任兵部尚书,成为她的助力。
现在倒好,在含元殿陛下都提出来了。
自己若是当众反对,岂非不识抬举?
别到时搞得里外不是人。
苏大为眉头皱起,感觉一丝为难。
怎样能够巧妙的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又不伤李治和武媚娘的面子。
贼你妈,老子不想被夹在关陇高门和武媚娘中间,做肉盾啊。
这两边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再说苏大为自己身边许多兄弟人脉,本就是出自关陇和山东贵族。
或者是军方大佬。
这些人的势力都以长安为根基。
基本上没人愿意迁都。
“陛下,臣反对!”
第二十章 送瘟神(上)
“陛下,臣反对!” 含元殿里,一个声音在回荡。 只见一员年逾六旬的老臣站出来。 此人乃是吏部侍郎谷德昭。 其人身高六尺余,隆鼻阔口,面容刚毅,须发皆白。 在嘴角处,有一粒黑痣甚是醒目。 谷德昭是太宗时的旧臣,为人一向比较低调,但资历深厚,在朝中颇有人望。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谷德昭的脸上,却见此老的表情一脸错愕,嘴微张,颔下胡须颤抖,一副要说还没说出口的便秘表情。 满朝文武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目光从谷德昭的脸上,一下子移到了举手的苏大为身上。 方才,竟然是苏大为举手反对? 这特么简直了。 谷德昭瞪着苏大为,一脸懵逼加震惊:你居然抢老夫的词! 他站出来是要反对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但却不曾想,第一个开口反对的居然是苏大为自己。 这就叫,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一时间,把这历经两朝的老臣,活活憋得没话说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 停了片刻,才听得珠帘后,传来一个威仪的女声:“胡闹!” 那是天后武媚在喝叱。 “陛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岂容推却。” “我……” 苏大为刚想开口,一旁的谷德昭可算是找到机会了,当即抱拳道:“陛下,苏大为年轻识浅,任他为兵部尚书,恐难服众!” 苏大为的目光向这谷德昭投去。 自己推辞归自己推辞,可这老头要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谷德昭的话刚说完,从殿两旁的吏部、户部、礼部,又分别站出臣子,齐声道:“兵部尚书执掌六部之兵部,位高权重。 之前尚书萧嗣业征战了一辈子,快七旬才得任命。 再之前兵部尚书为英国公李勣,战功赫赫,更不必多说。 苏大为虽然在军中有些经历,但太过年轻,恐于礼不合。 也会让天下百姓疑议耻笑,以为我大唐无德高望众之能臣。” 好家伙,我直接一个好家伙。 这些老菜帮子,把百姓和资历抬出来压人。 苏大为本来是想推辞,但看这些人跳出来,他反倒是不急了。 冷眼扫过去,发现站出来的都是关陇高门。 其中有一个是山东高姓,好像和王家有些关系。 不论苏大为多不想沾惹朝中的政治斗争,但这些人仇视武后,自然把他也视为武后一党,不惜一切代价打压。 恨不得踩上一百脚,再吐上一口唾沫。 想想昨晚宫中发生的事。 幕后之人竟能出动陇右老兵私闯宫禁,以此来攀附苏大为。 其手段用心之毒,便可见一斑。 如果苏大为在意这个兵部尚书的职务,他现在或许会坐立不安,会心急如焚。 可他不在乎。 老子原本就不在乎这一切,本来就想推。 但是这些关陇高门还有山东高姓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联合在老子头上踩一脚? 那我可就不困了啊。 苏大为的嘴角微微挑起,大有一种端盘瓜子就一杯茶看戏的心情。 不在乎,就可以有超然心态,吃瓜吃瓜,看看你们还要耍什么把戏。 果然,这事都轮不到苏大为着急。 他还没表态,殿下已有一人站出来,叉手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天皇天后,臣有本奏。” 殿中文武百官的目光投向此人,只见此人黄发虬髯,身材壮硕,狮口阔鼻,赫然是一名胡人武将。 此人年纪大约六旬上下,站在那里,如一头狮子般。 年纪虽老,余威犹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自猜测此人的身份。 就听珠帘后,传来李治的声音:“凉国公但说无妨。” 凉国公? 朝中有几个凉国公? 而且还是胡人。 一道电光闪过苏大为的脑海,他突然记起一个人。 凉国公契苾何力! 初唐归化胡将中,必然会提到的一位。 与阿史那社尔,并称归化胡之名将。 昔年太宗故去,契苾何力还曾向李治请求为太宗陪葬,后来被李治借太宗有“遗诏不得陪葬”而止。 一生战功彪柄。 是大唐外蕃胡将中的绝对大佬。 前几年征高句丽时,契苾何力曾被李治任命为辽东道安抚大使。 与李勣合兵击高句丽。 后来高句丽被打破,契苾何力因功被封为凉国公,加号镇军大将军。 “天皇天后,臣以为,兵部不比吏部,任尚书者,必须了解军事,才能坐得稳。苏大为乃邢国公生前兵法传人,而且随邢国公灭西突厥,东平百济、高句丽,又灭吐蕃,如此战功赫赫,当得起一声名将。 军中最服的就是战功,苏大为既有此能力,继任兵部尚书,又有何不可呢?” 契苾何力的声音气韵始终带着点胡人的口音,然而中气十足,在含元殿如同洪钟一般,余音袅袅。 文武百官本来因为契苾何力站出来而窃窃私语。 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契苾何力的声音在回荡。 苏大为心里十分诧异。 自己当年在灭高句丽时,各军分进合击,并没有与契苾何力打过照面,也就谈不上什么交情。 没想到此时他居然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契苾何力…… 自己跟他不熟啊。 心中刚想到这,又将武臣中有一人走出,叉手大声道:“臣附议!” 这是一名中年武将,身长七尺余,膀大腰圆,面容沉毅。 他的双手极大,叉手时,给人一种特别稳定之感。 这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程务挺。 时任右武卫将军。 也是苏大为在军中的老部下。 程务挺一出来,军方大佬中,又有数人站出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推举苏大为做兵部尚书!” 还是军中袍泽好啊,不愧是一起扛过枪的关系,铁铁的。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军中服的就是军功。 哪怕有些出自世家高门的武臣,此时竟也站出来支持苏大为。 场面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看上去,倒是支持苏大为的占了大多数。 文臣班列里,站在队首的右相李敬玄眉头微不可见的挑了挑。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长的队列。 百官中有一人立刻会意,站出来大声道:“天皇天后,臣有事上奏。” 此人乃是兵部郎中王悠之。 大唐兵部官职为尚书一人,正三品。 侍郎二人,正四品下。 郎中二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二人,从六品上。 职方、驾部、库部三司,各设郎中一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 主事二人,从八品下。 郎中不过区区从五品上,看上去在这满朝文武大佬面前,官职不高。 但实在是个要紧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他本就是兵部的人,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有份量。 不待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开口,王悠之已经迫不急待的道:“方才大将军所说,兵部需要知兵,这是对的,但是想任尚书一职,不是光懂用兵就足够的。 毕竟兵部领兵曹、职方、驾部、库部四司。 职掌武官铨选考核及军籍、地图、疆界、边防、车舆、厩牧、驿传、装备、军械、仪仗等军事行政之节制。 这非寻常武人所能胜任,非得文武全才不可。 臣知开国伯素有战功,但毕竟年轻,对这些政务,只怕是有所不及……” 这话说得看似合情合理。 先前站出来为苏大为张目的武臣们,一时哑口了。 举荐是要担责任的。 兵部尚书又确实是一个要紧的位置。 万一苏大为真在位子上弄出什么事来,今日举荐者,到时是要付连带责任的。 这…… 含元殿内,气氛一时尴尬。 最先站出的吏部侍郎谷德昭见状,抚须冷冷一笑,趁热打铁道:“兵部尚书不但要知兵,更要懂理政,要懂得与各部协调,处理好军中要务,解决大军后顾之忧,为国分忧,为陛下分忧。 此位高权重,以苏大为年小德薄,何德何能,能坐上这个位置? 若他能坐,这朝中谁人又不能坐?” 这话说得,便有些刻薄了。 谷德昭轻抚长须,正气凛然中,又挟着一丝轻蔑之色。 他们这帮老臣,是随着太宗当年一起打天下的。 最看不起的,就是现在的年轻臣子。 毛都没长齐,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想要权力。 真给你那个权力,你驾驭得起吗? 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朝堂上,还是太嫩了点。 心中冷笑着,谷德昭叉手遥向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下拜。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名,三思而行。” 含元殿中,文武百官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有的在看谷德昭,佩服他的勇气。 也只有这种两朝老臣,说话才敢不给李治面子。 当真是一块硬骨头。 有太宗朝时的魏征之风。 也有的看向苏大为,存心从他的身上看笑话。 可惜,苏大为的表情是,没有表情。 那些想从他身上看到痛苦悔恨和纠结的人,不由有些失望了。 谷德昭文官出身,一张嘴皮子也是相当利索。 不等李治开口,他便要继续说下去。 哪知刚张嘴,一句话刚要出来,便听身旁一声厉喝:“臣以为谷侍郎老眼昏花,恐怕肾有点虚,请天皇天后赐谷侍郎提前下殿,回家歇息去。” 噗! 这话可真够损的。 所有人的眼睛,唰的一下集中在说话的人身上。 苏大为。 妈的,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忍了吗? 文臣中的右相李敬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站出来就好,正愁你不出来,没机会抓到你。 既然你主动出来,那咱们文臣这么多官员在这里,也不是吃干饭的。 今天要是能让你顺顺利利当上兵部尚书,那就算我们输。 这时谷德昭也回过味来,向着苏大为怒目而视。 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整张脸都涨成了紫色。 “小竖子你说什么?” “老爷子你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含元殿!天皇天后都看着的!” 苏大为不甘示弱,微笑着提醒:“我祝你身体健康!”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啊? 还说不是反讽? 你这特么的是恶毒诅咒吧! 一定是! 谷德昭脖颈上的粗筋一根根的浮突起来。 脸色微微涨红。 胸膛急剧起伏,撸起袖子骂道:“小坚子!” “老匹夫!” “贼你妈!” “娘希皮~~” 沃草!这怎么还骂上了? 亏谷德昭六十余岁的老人,居然真的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看起来是要和苏大为作过一场,撸起袖子直接开片。 差点忘了,跟着太宗时的旧臣,都是文能下马安天下,武能上马去砍的猛人。 这谷老爷子,当年也是跟着太宗砍过人的猛男。 虽说年纪大了点,被苏大为不留情面的一怼,当真是打算血溅五步。 幸好还没真的冲上去,就被一帮文臣七手八脚的拉住。 “谷侍郎息怒!” “天皇天后在看着呢!” “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苏……这个幸进之臣,绝对是幸进之臣!” “大唐怎么能让这么个毫无礼义廉耻的恶贼任兵部尚书!” “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若他今天能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阶下!” 谷德昭怒火中烧,厉声吼道。 苏大为的眼角跳了跳,心中道:尼玛,这不是给自己立flag吗? 他清声咳嗽了一声,将手掌在耳边竖起:“老子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说,若你今天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 “一言为定!” 苏大为向一脸暴怒的谷侍郎正色道:“这场赌约,我苏大为接下了。” 哈? 被一帮文臣按住手脚的谷德昭愣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第二十一章 送瘟神(中)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是义薄云天,豪气干云。 含元殿上,霎时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文臣中有人站出来,大声道:“大胆,天皇天后当面,怎么可以立赌约,有违礼仪,成何体统!” 苏大为向着那人看去:“你哪位?” 那位年约四旬的官员,手持笏板,向李治和武媚娘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向苏大为傲然道:“在下户部员外郎,丁处俊。” “户部?我还以为你是礼部呢。” 苏大为哈哈一笑。 这笑声,顿时把丁处俊憋了个内焦里嫩,仿佛吃到苍蝇般恶心。 苏大为这话,岂不是说我不是礼部,没资格谈礼仪? 但如果细究,礼部官员还没站出来,自己先站出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但理在是讲礼的时候吗? 现在是屁股决定脑袋的时候。 这苏大为,今天本官拚着老脸,也绝不能让你当上兵部尚书! 现在没当上都这么嚣张跋扈,不把关陇高门和文官们放在眼里,若是此人真当了兵部尚书,岂非把咱们的脸都打烂了?以后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吗? 心中郁闷加恼怒,丁处俊向着大殿上的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大声道:“天皇天后,臣请治苏大为殿前失礼之罪!” 苏大为冷冷一笑:“我在与户部谷侍郎说话,你区区一个员外郎几品几级?有什么资格抢话?依我看,陛下应该治你个殿前失仪之罪!而且为区区小事,就烦扰陛下,我看还得给你加一条,胡搅蛮缠之罪!” “你……” 丁处俊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逼了。 明明是要搞苏大为,怎么被他一抢白,反倒被他硬怼回来了,还多加了一条罪名。 这特么,简直了。 “天皇天后……” “够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带着怒意的喝叱。 文武百官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争论声,霎时为之一静。 李治是那种隐忍多谋类型的君王。 也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轻易不会在群臣前发怒。 可一但发怒,群臣就要惦量一下了。 沉默。 整个含元殿,除了报时的更鼓之声,别无其它声音。 所有人摒息静气,等待着李治的仲裁。 隐约见到珠帘后的天皇与天后,好似小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武媚娘的声音自帘后响起:“谷侍郎方才为何如此冲动?你也是老臣了,难不成与苏大为有何仇怨?” “回天后,臣与苏大为并无仇怨!” 谷德昭也是架上去下不来了。 此时若承认自己因为看不惯后辈,不欲一个年轻人爬到自己前面去,岂非是要恶了天后? 他虽年老,但还想在朝堂上多发光发热几年,还没想过要致仕呢。 何况,他出自山东高门,心中当真对天后没有怨望? 老夫拿武后没办法,难道还收拾不了区区一个苏大为?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只有咬紧牙,一口气硬到底了。 谷德昭叉手朗声道:“正因为臣历经太宗与陛下两朝,更要为大唐,为朝廷及百姓负责。六部之主官,何等重要,又是执掌我大唐军事,非德才兼备,允文允武者,不能胜任。 老臣也非一时赌气激愤,实是为我大唐千秋万载而阐精竭虑。 太宗走时,曾有遗言令我等老臣尽心辅助陛下,令我大唐光耀万年。 臣有感于太宗殊遇,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这些文官嘴皮子当真是死的能说成活的。 明明就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事,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一口一个大唐社稷,一口一个天下百姓。 还把太宗李世民抬出来。 弄得李治都不敢开口接茬。 硬是让谷德昭一番滔滔不绝,丹青吐血,气贯含元殿,说得文武百官战战兢兢,无人敢质疑。 人家把天皇的老爹太宗都抬出来了,你还能怎么接话? 这正是谷德昭最擅长的部份。 一口气突突突的喷完,他轻拈颔下长须,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冷冷的瞥向苏大为。 莫以为文官不给力,我们文官都是大喷子。 只要一开口,谁与争锋? 这一刻的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珠帘后,隐隐传出武后与李治的窃窃私语。 稍倾,武媚娘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那声音里,似也透着几分无奈。 “开国伯,谷侍郎的话也是合情合理,你方才说不愿为兵部尚书,是否也觉得自己才德不配为之?” 苏大为一听这话,立刻有些麻瓜了。 媚娘阿姊,你这是把我架上火架烤啊。 难不成我要当着文武百官面做那怂头乌龟? 这可和苏大为的本意违背了。 能而示之不能,是一种智慧。 想当,却当不上,那就是一种狼狈了。 这事情要这么发展,苏大为以后在军中,只怕也会抬不起头来。 那些原本的部将,如程务挺等人,会如何看苏大为? 没有担当! 怂蛋一个! 这岂非是如谷德昭这老匹夫的愿了? 苏大为心中闪过各种念头,向着珠帘微微鞠躬行礼:“回天皇天后,臣以为,自己才德具足,方才推辞,也是懂得谦受益,满招损之道。 我推辞,那是我谦虚,但若我硬说自己不行,过份谦虚那便是虚伪了。” 这番话出来,满朝文武顿时哗然一片。 文官群中,许多人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而武将中,则是一片压仰的低声喝彩声。 “开国伯说得好!” “贼你妈,这才是我们武人的风采,能而示之不能,这是老子牛逼!又不是没这份能力!” “过份谦虚便是虚伪,开国伯说得妙极!” “就是,以开国伯的才德,谁敢说他不配?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文臣队列中,以李敬玄为首,一个个脸都绿了。 老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苏大为这般不要脸的! 本来是批评的声音,硬是被他掰成了自吹自擂。 这特么是朵奇葩啊! 谷德昭一激动,一失手,把胡须拽下来数根。 疼得他嘴角一哆嗦。 但他顾不上疼痛,指着苏大为厉声道:“你……” “我上马能管军,下马能安民,凡大小百战,灭国者五,却不知谷侍郎对大唐有何功绩?” “我……” “我知道谷侍郎历经两朝,为官数十载,但如果数十载的功绩,还不如我一个后学末进,窃以为,谷侍郎这等不过是泥槊木偶,草样菩萨。称一声官虫,也不埋没了你!” “竖子!”谷德昭整张脸都绿了。 如果手边有桌子盆子,他能把桌子给扬了,把盆子给脆了。 他哆嗦着手指,指着苏大为,整个脸从绿转红,从红转紫,接着再转黑。 看得苏大为都替他捏了把汗,担心这老头会不会被气得脑溢血,当场挂在殿上。 “天皇天后!” 谷德昭凄厉大叫一声,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向着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以头顿时,惨叫道:“你们要为老臣做主啊!” 苏大为吓了一跳,这老头,真豁得出去啊! 六十几岁说跪就跪了! 珠帘微微晃动,传出李治的声音:“谷侍郎毋须如此,朕自然会公允行事,来人,快扶谷侍郎起来,赐座。” 一旁立刻有太监上来,将谷德昭从地上搀扶起来,并且小声劝慰:“谷侍郎乃陛下股肱之臣,万不可如此,且要保重身子。” 含元殿上,天皇当众赐座,这是何等荣耀。 谷德昭一边坐下,一边用眼角冷冷盯向苏大为。 哼,小竖子,想与老夫斗,你还嫩了点。 珠帘后,传出武媚娘看似责怪的声音:“开国伯,谷侍郎是我大唐老臣,你怎能出言唐突。” “是臣失言,臣当尊老爱幼,不过……” 苏大为话音一转,挺腰道:“但臣没说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为官数十年还只是泥塑木偶,只懂徒逞口舌之利,那便是皓首匹夫,苍髯老贼!” 卧槽! 整个文官集体炸了。 这特么是把所有文官带着一起骂出翔了啊! 这时代还没出话本《三国演义》,在场群臣自然不知这是经典的“诸葛骂死王朗”的梗。 一时间,集体心态爆炸。 苏大为不骂谷德昭,转而骂那些老臣了。 一句话:我不是针对谁,在场的诸位都是……辣鸡! “陛下!臣弹劾开国伯!” “陛下,臣附议!” “请治苏大为失言之罪!” “殿前失仪,当治大不敬之罪!” 一时间,群情汹汹。 文官集体闹了起来。 武将队列中,诸武臣都面面相觑。 开国伯苏大为,好大的胆子。 这骂得倒是爽了。 但这下不好收场了啊!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了,把所有文臣都骂在里面。 珠帘后,李治的脸也有些不好看了。 朕是想让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你特么只要老老实实受着,朕保管把你抬上尚书位置。 你特么给朕整什么妖蛾子呢? 搁这跟我闹呢! 这事搞成这样,如何收场? 李治转头看向武媚娘,眼神中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苏大为怎么也是你弟,你不管管? 武媚娘有些头痛,伸出纤葱玉指揉着额角,向李治报以苦笑。 这阿弥,果然是个不省心的。 心中叹气,还得帮着苏大为擦屁股。 她清咳一声,想了想,扬声道:“诸臣且静,此是大殿朝会,莫要失了礼仪。” 随着她的话,在殿旁执掌礼仪的太监,铛地一声,敲响钟鼓,尖声道:“诸臣收声,莫要失仪!” 嘈杂声这才稍微安静。 武媚继续道:“今日诸臣多有失仪之处,之前种种,暂不追究,但若再有失仪者,定不轻饶。” 这就是把之前的事一笔代过了。 也算是暗中帮了苏大为一把。 头痛,当真是头痛。 堂堂天后,还要为阿弥这个阿弟来处理手尾。 本来是想让阿弥给自己做侧翼,提供助力,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武媚娘暗自气恼。 但在殿上又不便发作。 听得殿上群臣迟疑片刻,一齐应喏。 这才算是把刚才的事搪塞过去。 “开国伯,你方才可是要与谷侍郎做赌?” 好不容易,武媚娘才把话圆回来,重新带到方才的议题上。 苏大为不等谷德昭开口,抢先一步叉手道:“回天后,臣并无在殿上打赌之心,那是谷侍郎自己提出来的,说臣若今日当上兵部尚书,他就要一头撞死。 臣并无下注,所以算不得赌,只是成全一下谷侍郎的心愿。” 贼你妈! 谷德昭当场整个人就不好了。 什么叫成全谷侍郎的心愿? 你是当老夫抢着要撞死吗? 他哆嗦着站起来,还没等开口,又见苏大为扬声道:“臣最受不得委屈,谷侍郎先骂臣无才无德在先,臣都没有骂他,臣只是顺着他的话成全他,若说臣是要与谷侍郎作赌,臣不服!” 好家伙! 这口君前失仪的锅,就这么甩飞回谷德昭自己的脑袋上了。 谷德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还好,没绿。 就是有点脑仁疼。 这些年在朝堂上见过不要脸的,却从没见过似苏大为这般巧言令色之徒。 他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想要怼回去。 却又被苏大为抢先一步:“天皇天后,既然谷侍郎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我们只能满足他,否则只怕被谷侍郎责怪,正所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谷侍郎或许是头皮痒,或者是想撞柱,无论是哪种,臣以为,都得成全他。”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我和谷老匹夫,今天必须死一个。 噗! 谷德昭当场就一口血喷出来。 当真是喷出来。 被苏大为气的。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包括李治和武媚娘,当场就懵逼了。 这谷德昭历经两朝,什么风浪没见过,今天居然被苏大为的话,活活气到吐血。 阿弥这张嘴,有毒啊! “赌……赌!” 谷德昭甩开太监上前的搀扶,指着苏大为两眼喷火:“小竖子!老夫舍下这一身官袍,今日也要与你赌个生死!若你今日任了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若你当不上,你就一头撞死!小竖子可敢与老夫赌!” 殿上又是一片哗然。 谷德昭这是疯了吗? 真的要押上自己的官身前途,与苏大为在李治面前硬杠! 无论输赢,只怕都要背上殿前失仪之罪! 只有文官中的李敬玄,微微颔首。 心里猜到谷德昭的打算。 明摆着武媚娘和李治,都想抬苏大为上位。 但朝中的位置就这么多,权力和政治的本质就是位置之争。 这是一场零和游戏。 你的人多了,我的人就少了。 原本关陇和山东、江南各地高门贵族,就一直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打压。 还是趁着这几年天灾不断,高门大姓才又重新争得了话语权。 但现在李治和武媚是在做甚? 这是要重新安插人手,把那些年因为天人感应,替天皇天后背锅而弹劾去职的位置,重新安插人手,掌控朝局。 这是高门贵姓万万不可接受的。 这是权力与利益的博弈。 半步都不能退。 谷德昭已经六十七岁。 按大唐来说,已经是高龄。 随时可能蹬腿的。 他的仕途已经难以再进一步。 但是拚着自己的官身,若能挡住苏大为的晋升,或者把苏大为拖下马。 那便是值了! 一个如日初升,一个日薄西山。 若真能换子,还是赚了。 “天皇天后,臣请允谷侍郎之请。”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文官群中,在李敬玄的授意下,众臣纷纷出列。 一时间,满朝文臣,竟然大半都支持谷德昭与苏大为拿命作赌。 珠帘后,李治与武媚娘一时沉默。 事情怎么会变成如此? 这大大出乎武媚娘的预料。 武臣队列中,也是一阵躁动,议论纷纷。 比起文官来,武臣中的意见没那么统一,一时反应不及。 苏大为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微微嘲笑。 为了挡住我的路,一个个急不可耐的跳出来。 文官的意见,还真是一致呢。 但这些人越是铁板一块,越是对李治和武媚娘形成威胁。 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都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看来今天这场朝争,是躲不掉了。 心中思量已定,苏大为上前数步,叉手扬声道:“天皇天后,臣也愿成全谷侍郎,愿以兵部尚书一职作赌。” 听得苏大为如此说,谷德昭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中计了! 咱们文官就是吃嘴皮子上的饭的。 若还论不过你一个苏大为,那老夫这几十年饭算是白吃了。 他厉声道:“既愿赌,臣请天皇天后作证!老夫就要在这殿下,与苏大为一较高下!” “好啊!” 苏大为大笑:“你说怎么赌?” “既然你方才说老夫无功绩,不配这官身,老夫就要与你论一论,究竟谁的功绩大!若你功绩大得过老夫,老夫就输,反之,老夫赢!” 苏大为一口应下:“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 “驷马难追!” 谷德昭抚掌大笑。 小竖子,你连驷马难追都不知道,还敢跟老夫赌。 赢定了!! 双方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火花四溅。
第二十二章 送瘟神(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脱出李治与武媚娘的掌控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很简单。 直接当众宣布要苏大为继任兵部尚书一职。 一来,当众宣布,就是杜绝苏大为拒绝的可能,让苏大为捏着鼻子认下。 二来,也是用自己人,把兵部尚书位置给占住。 要说朝堂政争,争来争去争的是什么? 争的是权力。 可其中最关键处,说到极处,也无非是“兵权”二字。 当年李治能扳倒长孙无忌,正因为长孙无忌专注于朝争,被李治借征辽东等对外战事,将兵权牢牢抓到自己人手里。 又取得李勣的允诺。 这才一举成功。 这一手借长孙无忌对付门阀,再借兵权与武媚娘对付长孙无忌,借力打力,玩得是出神入化。 但当时间来到乾封元年。 老臣中的武将尽数凋零,何人可以接替萧嗣业任兵部尚书? 这成了李治心中,最迫在眉睫的大事。 随便任命一个人肯定不行。 朝中大半官员,都是出自关陇高门。 就算不是关陇,也出自山东士族,江南门阀。 这些年他虽努力提拔寒门士子,用科举一途来对抗世家门阀,避免大权集中在世家高门手中。 但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大多为基层官吏,最多不过中层。 朝廷中的高层权柄,仍旧把持在高门大姓手里。 到了现今,遍观朝廷内外,能让李治和武媚娘放心的寒门士子,要不是资历不足,要不就是能力不够。 能力和资历够的,不是出身门阀,就是就是与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数来数去,还真就没有比苏大为更合适的。 无论其与武媚娘的关系,又或者出身,家世,功绩,能力,遍观朝廷上下,只此一人。 也只有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才能让李治和武媚娘放心。 本来只要李治和武媚娘定下来,苏大为什么也不做,自有天皇天后联手,把他抬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天知道怎么弄的,本来只用打酱油的苏大为,变成了这出戏的主角。 所有的矛盾,也全集中到他身上。 要完犊子了啊。 李治揉着自己的眉心,太阳穴突突跳动。 每次回到朝堂上,就感觉自己要折寿。 特别是遇到苏大为这种不省心的,简直是皇帝克星,可称之为六味帝皇丸。 头又疼了。 可别把朕的旧病给弄出来了。 想想之前的痛风晕眩之症,李治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他偏过头,视线从冠冕垂珠中投向一旁的武媚娘,催促着她赶紧了结此事。 武媚娘今日因为上朝,也是一身盛妆。 眉心贴着梅花妆。 乌黑的发髻中,插满了金钗发簪,金凤步摇和凤翅金冠。 脖颈间挂着那枚精致的玉佛,显出武后的向佛之心。 欺霜赛雪的臂上戴着红玛瑙镶嵌碧琉璃的镯儿。 手执四兽钮纹如意一柄。 轻薄如云的裙腰处,系着一枚银色合香囊。 淡淡的香气从香囊里透出。 武媚娘手里的如意轻轻摆动,像是在向李治说:陛下勿扰,臣妾为您分忧。 她伸出涂了鲜红豆蔻色指甲的纤细手指,轻抚着腰间香囊,似在权衡利弊。 良久后,方才开口:“你二人真要作赌?” 珠帘下,满朝文武站立的大殿上,响起苏大为与谷德昭的声音:“臣愿赌!” “如此,本后准了,准你二人自报功绩,令百官为证。” 武媚娘见身边的李治似要发作,忙冲他摇摇头,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事已至此,不如就让他俩作赌,以堵住百官之口。” “若真有人输了要撞死在殿中……”李治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死一两个臣子对他来说不要紧,可若是在含元殿中出这种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有损他李治的圣明? 老子虽然腹黑,但面子还是要的啊! “陛下放心,真有结果,臣妾立刻出声阻止,再开口求情,如此,就不会伤了和气。” 听到武媚这么说,李治这才点了点头。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意外吧?阿弥真的能赢吗?” “陛下,阿弥这些年参与灭国之战不少了,就光论那些功绩,他也不会输吧。” “唔……” 李治沉吟不语。 一个文臣,与一个武将来论功绩,总有种各自打王八拳的意思。 政务与军务,好像不太挨着。 不过如此一来,怎么评判,就看裁判的偏向了。 天皇天后的喜好偏向,占据更大的权重。 这么一想,似乎也不错。 “朕也准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郑重的声音。 站在殿中的谷德昭呵呵一笑,仿佛成竹在胸,转脸看向苏大为厉声道:“既然天皇天后都应允了,那么这场赌便立下了,苏大为你不会后悔吧?” “当然不会。” “你为武臣,我为文臣,未知这功绩怎么算?” 苏大为眉头一挑:“各自将生平得意之事说出来,让天皇天后,满朝文武百官评价。” “可。” 苏大为感觉这老头有些自信过头了,黄土都快埋半脖子的人,居然和自己杠上了。 好,就佩服你这种找死的。 满足你! “既然如此,这便开始吧。” 谷德昭向四方作揖:“还请各位同僚与我二人作证。” “谷侍郎放心,我们都睁大眼睛看着,绝不偏袒。” 文臣中,发出整齐的声音。 武臣这边议论纷纷,也有些声音喊出来,替苏大为打气。 “不知由谁先开始?” “天后方才说了,让我尊老,谷侍郎年纪大,你先请。” 苏大为微微一笑,随意的向谷德昭拱了拱手。 谷老头狂,他更傲。 谷德昭冷哼一声,抚须道:“那老夫便先说了。” 略一沉吟,谷德昭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太宗为天策上将时,我为秦王府僚属,随太宗南征北战,出谋赞画。 还记得秦王与夏王窦建德一战,我曾献奇袭之计。 后秦王与窦建德部将刘黑闼作战,战事僵持不下时,我又献水淹之计,一举扭转战局……” 这些事,是太宗朝的旧事,但是文臣武将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此事。 原本有些遗忘了,此时被谷德昭提起,不少人不由暗自点头。 这资历,没得说。 太宗当年的军功,不少是征夏王窦建德和刘黑闼立下的。 特别是刘黑闼起事时,斩杀大唐数员大将,兵势汹汹,大有袭卷中原之势。 以至于朝中隐太子建成与高祖李渊,都有迁都避让之意。 但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一举扭转了局面。 可以说是只手力挽狂澜,一手改写了初唐的进程。 而谷德昭居然参与其中,还在关键时刻建言。 这份初创基业的功绩,任谁也抹杀不掉。 纵然苏大为有参与灭国之功,但他毕竟只是从将,而不是主将。 与谷德昭参与太宗战事比较而言,相对大唐的影响,还真不好说谁更大。 毕竟,若当时刘黑闼成势,大唐迁都,那大唐还是如今的大唐吗? 而就算没有苏大为参与,难道大唐就不能灭高句丽,平突厥?灭吐蕃? 珠帘后的李治显然听出这层意思。 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这谷德昭,果然贼猾。 一开口就提太宗时的旧事,这儿子总不能反老子吧。 他李治是想做明君的,不能推翻自家老爹的功业,更不能说苏大为的战绩,就比谷德昭参与的灭刘黑闼、窦建德更高明。 否则就是不孝。 大意了,这没法闪! 李治看向武媚娘,却见武媚娘的凤眸圆瞪,面色平静。 但是细看她的手,不知何时紧攥着玉如意,显然也是紧张到极点。 若是苏大为在这殿上叙功败了。 不光是失去兵部尚书这么简单。 只怕以后也无颜在朝堂上立足。 除了外放偏远处为官,只怕再难在百官面前抬头。 而她武媚娘,也会因此而变得窘迫。 一子错,步步错。 要保住苏大为的命,就得牺牲皇后的尊严,去求谷德昭饶他一命。 这以后还如何勒令群臣,如何弹压这些桀骜不驯的世家门阀? 武媚娘的贝齿咬紧,在发白的下唇上,咬出深深的齿痕。 “陛下登基后,我先为户部侍郎,为征西突厥大军筹措粮草……后又做为转运使,调度运河水运,为长安输送粮草。 此外,麟德年黄河决口,我负责为朝廷赈灾,半月内跑遍数千里的河谷地,调集工部、户部、吏部各司,发动十万民夫,历时三月,终于堵住溃口。 并调拨朝廷府库粮草,以解百姓于倒悬。 终于救活百姓四十余万,关中百姓欲为吾设立生祠……” 谷德昭每说一句,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便黑一分。 殿中的武臣们心里也是直哆嗦。 贼你妈,听着好牛逼的样子。 动辄就是救了几十万人,又堵住黄河溃口,还帮太宗打赢了窦建德与刘黑闼! 开始以为你只是平平无奇。 现在一听,特么的原来是人中龙凤古天乐! 这还怎么玩下去,苏大为那些参与灭国的功绩,在谷德昭的口述下,也变得有些岌岌可危了。 能赢吗? 含元殿中,不知多少武人,替苏大为暗中捏了一把汗。 “臣愧为老臣,为官三十余载,只做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功业,未知苏大为,又有何功于唐?” 谷德昭抖了抖衣袖,嘴角处的那颗黑痣,因为激动,骄傲的颤抖起来。 他手持笏板,双眼如鹰一般狠狠看向苏大为。 “老夫在此,愿洗耳恭听!” 杀气腾腾的话,直冲苏大为而来。 这就是,直接干上了啊! 挑衅,骄傲至极的挑衅! 谷德昭嘴角那颗黑痣与他的白眉一起上扬,显得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双眼盯着苏大为时,居然也有了一种鹰视狼顾之相。 气场,这便是气场。 不愧是太宗时的老臣,那时代活下来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看谷德昭头顶那一圈脱发露出的头皮,也知此老绝对是我秃了我也变强了那种猛人。 虽为文官,但他现在身上透出来的气势,丝毫不亚于沙场猛将。 凶悍异常。 “还请开国伯,说说自己的功绩,老夫洗耳恭听!” 见苏大为好似哑巴了,谷德昭心中涌起得意之情。 冷哼一声,再次扬声喝问。 他的声音在含元殿上回荡。 颇有气压全场的威风。 说啊,就算你说出花来,你特么也只是跟着李勣、苏定方去的,最大的功绩永远是主将。 我就不同了,我的头上是太宗李世民,光凭这一点,就压你一头。 再论功绩,我有控制黄河决口,救数十万百姓之功。 对外杀敌的功劳再大,怎能与老夫相争? 杀人与活人,对内和对外。 高下立判! 满殿文武大臣,起先一直沉默着,似乎被谷德昭的气势所夺。 直到这一刻,文官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喝彩。 还有人顾不上殿前失仪,扬声道:“谷侍郎救万民与水花,拯救关中数十万灾民,此诚盖世之功,依我看,开国伯的功劳,绝对比不上谷侍郎!” “谷侍郎的功劳大!” “解救万民与倒悬!”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谷侍郎的德政,可谓立德立功!当永垂青史!” “我看凌烟阁上,也可留谷侍郎一席!” “苏大为拿什么跟谷侍郎比?就算他杀敌数万,那些胡人的头颅,能与我大唐百姓相比吗?” 不光文臣在议论,就连武官中也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偷偷向着谷德昭竖起大拇指。 服! 上马能管军,谷德昭献言秦王,水淹刘黑闼,可谓力挽狂澜。 下马能管民,堵住黄河决口,调济粮草辎重,救活数十万百姓。 这是实打实的功业! 说他是立德立功,也不算夸张。 这种功业,开国伯苏大为拿什么比? 拿头来比吗? 无数目光投向苏大为。 或嘲讽,或怜悯,或惋惜,或看戏。 一种看失败者,看败犬的嘲弄之情,渐渐在殿上发散。 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握在了一起。 这…… 早知谷德昭这么硬核,真不该应下他与阿弥的赌约。 这下撞上了铁板。 如今,怎么收场才好! 不祥的预感,令武媚娘的凤眸涌起煞气。 若真的是阿弥落败,那拚着阿姊这张脸,就算要与关陇门阀在这朝堂上撕破脸,也顾不得了! 就在武媚娘准备开口时,珠帘外,突然响起苏大为的声音。 说也奇怪,他的声音一起来,先前满殿嘈杂的嗡嗡议论声,就全被压了下去。 “谷侍郎的功绩的确非同小可,先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之处,还请谷侍郎海涵。” 说话间,苏大为叉手向谷德昭深深一拜。 嗯? 这是认怂了。 武臣之中,程务挺、契必何力、娄师德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做梦也想不到,以苏大为的性格,也有放软话的一天。 这怕是要凉了啊! 文臣之中,以右相李敬玄为首,人人交换着眼神,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姜还是老的辣。 这苏大为,毕竟还是认怂了。 怂了便好。 兵部尚书之位,还是得咱们世家高门来定。 左相阎立本悄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偷看向苏大为。 他对苏大为有着不错的印象。 可惜…… 谷德昭拈须大笑:“既然开国伯如此说,想必也是知难而退,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只要你跪下,当着天皇天后的面,自认无才无德,不配任这兵部尚书,再向老夫磕三个头。 你这条命,老夫就还给你!” 这话一说,武臣中有与苏大为关系好的武将,顿时脸色大变。 若苏大为当着文武百官,天皇天后的面跪拜谷德昭,磕头求活命。 那和让他死有什么区别? 杀人不过头点地。 人格上的侮辱,比杀头更恶心。 这是杀人诛心! 程务挺与苏大为关系向来好,眼神中扫向队列没看到其他熟悉的武将,也顾不得许多,走出队列,叉手正要替苏大为说话,就听一侧的苏大为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这笑声来得突然,如滚滚雷音,将满殿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拈须微笑,一脸傲色的谷德昭愣了一下。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我笑,谷侍郎未免心急了些,谁说我会输?” “那你刚才向老夫道歉……” “我道歉,是敬你为大唐做的功绩,救活那么多百姓,当得起我一拜。” 苏大为的面容平静,向着谷德昭从容道:“但若论功绩,我更胜你一筹!谷侍郎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一会原样奉还。”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苏大为这话,简直是一巴掌呼在谷德昭的脸上。 第一句就说,自己的功劳比谷德昭更大。 第二句就说,你给我的,我会加倍还给你。 当真是不留情面啊! 好久没在朝堂上看到这么激烈的朝争了。 当真是…… 刺激! 无论是以右相李敬玄为首的文臣,还是契必何力这一帮武臣,包括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 乃至殿上的执金吾,千牛卫、太监侍女们,此时都是一脑门惊叹号。 苏大为凭什么这么有信心? 能比谷德昭的功劳更大? 谷德昭的功劳,方才文臣们可是说了,三不朽里占了两样。 牛逼大发了。 “嘿嘿嘿,好好好!” 谷德昭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的冷笑道:“老夫倒要听听,你有何功绩,能盖过老夫!” 说的是请教,但声音里刻骨的恨意与怨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与苏大为的仇算是结下了,两个人今天是不死不休! “既然谷侍郎想知道,那我就成全谷侍郎。” 苏大为叉手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行了一礼。 在文武百官,万众瞩目之下,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衫,挺胸抬头,在含元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那份信步闲庭的优闲,简直如逛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看到这一幕,谷德昭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恨得牙痒痒的,嘴角直抽抽。 方才陛下给老夫赐坐,已经够有面子了。 这苏大为居然在含元殿里踱步,他么的当自己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这含元殿,除了天子李治,谁敢这么肆无忌惮? 心中暴怒到极点,还没等他发作,苏大为的声音,已经如潺潺泉水般流出。 声音浑厚而低沉,充满一种令人竖耳倾听的魅力。 “去岁我征吐蕃东归……” 呵,又提征吐蕃,就算你灭了吐蕃又如何,还是比不得谷侍郎的大功。 “返回长安途中,接到陛下秘旨,令大军回转长安,留我独在蜀中……” 嗯? 秘旨? 陛下既然给他秘旨,那就是有什么秘事,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苏大为的声音继续侃侃而谈:“随后我才知道,原来在蜀中,发生了一桩大事,当是时,荧惑守心,天降疫毒,黄安县几成鬼域,百里袅无人烟。 此后,我临危受命,要查明疫毒来龙去脉。 越查,便越是惊心,这疫毒可凭水源传播,而且人若中毒,立时变成力大无穷,不知死亡与疼痛的怪物。 而且疫毒传播十分迅猛,若是任由散播,只怕不用半年,整个蜀中将再无完好的城寨,蜀中百姓人人都染疫毒,变成怪物。 若疫毒若顺江而下,从蜀中入关中,到那时……” 苏大为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殿上文武百官,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汗毛倒竖起来。 “疫毒?” “真有疫毒?” “好像听说过此事……” “但后来没听到动静了,应该是被控制住了?” “这事,难不成与苏大为有关?” “他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经过短暂的沉寂,含元殿内,各种议论声沸腾起来。 “等等!” 谷德昭的声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之色,尖叫起来:“疫毒之事,凭你一人说出,有何凭证?” 苏大为微微一笑:“谷侍郎,且听我吟一首诗吧。” 吟诗? 我淫你个头啊! 这当口吟毛的诗!! 苏大为却不理谷德涨得黑紫的脸庞,欲吃人的眼神。 昂首阔步,在殿中踱步,开口吟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陀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此诗一出,整个含元殿为之死寂。 这诗…… 妙啊! 难不成是苏大为所作? 谷德昭问苏大为有何凭证,苏大为不屑自辩,以诗相应。 这诗中,说的是瘟神。 实则指的是蜀中大疫。 乃不辩之辩! 高明!! 但仅凭这首诗,你苏大为就想翻盘吗?
第二十三章 不朽之功
之前谷德昭否定苏大为出任兵部尚书的资格。 一为年纪,二就是才能。 这个才能,不光是上马管军的才能,更是文化、学识。 在大唐,要体现自己学识最好的途径是什么? 无疑便是作诗。 苏大为一首《送瘟神》一出,顿时便是有力回击谷德昭的话。 至少无人敢再质疑苏大为的学识。 没念过长安太学又如何? 没入过弘文馆又如何? 就光凭这首诗,不知压过朝堂上多少文臣。 就算是谷德昭自己,也没把握能胜出。 相当于苏大为一巴掌糊他脸上。 这脸疼不? 这诗可不是随便选的,乃是后世太祖所作。 气势恢弘,冠绝当世。 谷德昭的气势不由一窒。 “就算……就算真有疫毒,是否有你说的那样也还是未知之数!” 谷德昭的声音才起,珠帘后已经响起武媚娘的声音。 “若本后为苏大为作证,谷侍郎可愿相信吗?” “这……” 谷德昭眼角一跳,忍气吞声的道:“若天后开口,臣自然不敢怀疑。” 不敢怀疑,不等于不怀疑。 武后你亲自下场,有点不地道吧? 你这拉偏架,拉得脸都不要了? “本后就在此作证,去岁蜀中大疫,若非苏大为力挽狂澜,蜀中必定不能幸免。蜀中若失,关中亦危险!后果不堪设想,此事,除了剑阁都督府,朝中左相与右相,孙仙翁亦是知情者。” 这…… 若说武后的话大家半信半疑,可提起右相李敬玄、药王孙思邈,就没人敢怀疑了。 无数人的目光,投向文臣首位的右相李敬玄。 但见李敬玄微微含笑,笑得莫测高深。 嗯,一切都在本相的掌握之中…… 才怪啊! 特么的脸都笑僵了。 你知道维持这份淡定有多难吗? 李敬玄差点把手里的笏板给摔了。 蜀中的事……蜀中的疫情之事,他当然是看过折子的。 但当时他忙于朝政,打压左右阎立本。 蜀中那些事,与他何干? 况且那些事都是半年多以前了。 早被他抛诸脑后。 此时被武后一提,顿时记起来。 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没错,蜀中确实出了一场大疫,而且当时十分凶险。 不过这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什么,居然是苏大为解决的? 对了,这事是陛下下的中旨,没有通过中书省,直接以秘旨下予苏大为。 我也是后来才看到蜀中的奏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若真有武后与苏大为说的那么严重,那苏大为的功绩,说救了蜀中与关中,也毫不夸张。 细密的汗珠,从右相李敬玄的额头渗出。 他感觉自己算漏了此事,乃是重大的失误。 心中略有悔意。 但此时被含元殿上文武百官以目光探询,他也只能保持着令脸颊肌肉抽搐的微笑,来回应这些目光。 苏大为…… 此子太过危险! 必须除掉此子,才能一统朝臣。 牢牢掌握权柄。 心中涌起这个念头,就听谷德昭艰难的道:“就算你参与蜀中抗疫,比之老夫的功绩也不能说就胜出!” 这话一出来,李敬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了。 苏大为朗声大笑,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先是叉手行礼,又向着武臣班列作揖行礼,最后又向文臣方向拱了拱手。 “谷侍郎,我这里还有一首诗,你可愿听吗?” 谷德昭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可是左思右想,苏大为哪怕真的抗疫有功,那与自己治理黄河,救济数十万灾民,也就是半斤八两。 自己还有当初随太宗赞画之功。 难道还会被此子比下去? 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 珠帘后,武媚娘也扬声道:“苏大为,本后准你念诗,大声念出来。” 方才第一首诗,已经令她和李治,觉得耳目一新,大感新鲜。 真不知阿弥还能作出怎样的诗来。 虽说早就有耳闻,阿弥颇有诗才,但当面时,还真的没听到吟过诗。 有了武后开口,满殿文武自然无人敢再质疑。 就见苏大为在含元殿上,缓缓踱步,气势沉凝。 说也奇怪,明明是武将出身,身上平日里透的是如山岳般沉稳的肃杀之气。 但这一刻的苏大为,真的从身上透出一种令人惊艳的优雅从容。 如隐世大贤般。 虽然在狂风暴雨,权势博弈漩涡中,却有一种在竹林里信步闲庭,不惧风雨的浪漫旷达。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王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此诗一出,满殿皆惊。 哪怕是端坐于龙椅上的李治,也情不自禁的站起身。 “此诗……” 好大的口气!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纸船明烛照天烧? 借问瘟君欲何往? 这不光是指的蜀中疫情,而是包含了整个华夏的疫情。 才有瘟君一说。 要说困扰大唐的事,如今除了关中疲弊,天下时不时爆发的瘟疫,绝对是最令李治头疼的大事。 偏偏瘟疫之事,又与天人感应牵扯。 他自从登基以来,苦心造诣,灭国无数,拓疆万里。 其功绩比之太宗也相差仿佛。 西突厥在他的治下灭了。 西域数十国在太宗朝时叛时降,现在也被驯服了。 太宗没能解决的辽东、高句丽。 在他手上也变成大唐内藩,为安东都护府所统辖。 西域设立大都护府,稳如泰山。 唯一一个跳反的强国吐蕃,也被灭了。 甚至远到天竺,也成为大唐的羁縻州。 普天之下,莫不以唐为尊。 天可汗三个字,叫得堂堂正正,莫敢不从。 乃敢自称天皇。 与天比肩。 但唯有一样,那是李治心中之刺。 瘟疫! 不说蜀中大疫。 从大唐建立,从贞观十年起,每隔数年,便会爆发一场大疫。 如旧唐书《五行志》所载,永淳元年六月一场瘟疫:关中初雨,麦田涝损,后旱。京兆、岐、陇螟蝗食苗并尽,加以民多疫疠,死者枕籍于路。 正因为这些天灾,李治这些年被言官以天人感应弹劾,不得不下罪己诏,甚至武媚娘也不惜抛出贺兰敏之等人去顶罪,以代表应了天人感应。 为此,世家门阀趁势而起,纷纷上言弹劾,说朝中有奸佞,陛下您应该好好检讨自己为政的得失。 就差没有把废后直接说出来了。 武媚娘为此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但是,实在没法子啊。 天灾不断,什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陛下您说您为政没错? 那天灾不是老天爷给的警示吗? 李治与武媚娘并称天皇天后,二圣临朝。 人间的帝王都不足以评价他俩的功绩了,都要成圣了。 但是泰山封禅之后,现实却是无情的给他俩狠狠一耳光。 空有雄心万丈,一个个敌人倒在这二圣夫妻档的脚下。 但,偏偏有一个敌人,他们是无论如何无法战胜的。 那就是老天爷。 瘟疫的历史和人类历史一样久远。 无数文明旋起旋灭,其历史进程,都与瘟疫有着重大关联。 后世考古,殷墟甲骨文已有“虫”、“蛊”,“疟疾”、“疾年”等文字记载。 “疠”字可见于《尚书》、《山海经》、《左传》。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十月庚寅,蝗蟲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 到汉代,汉书记载大疫十四次,其中确切时间记载的有九次。 每次大疫,基本都在冬季。 三国时期,建安二十二年冬,北方发生疫病,时为太子的曹丕在第二年给吴质的信中说:亲故多罗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 除孔融、阮瑀早死外,建安七子中竟有五人死于疫病。 曹植《说疫气》描述当时疫病流行的惨状说: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灭丧。 史载唐从贞观起,到大顺二年结束,二百五十五年中,爆发大疫二十一次。 每一次都是死枕狼籍,哀鸿遍野。 这还是有官方记载的全国性大疫,地方爆发的,无记载或者散秩的疫情更是多如牛毛。 更不用说,后世明朝从朱元璋称帝,至崇祯殉难,二百七十七年里,共爆发大规模瘟疫七十五次,甚至还有一年爆发多次的惨况。 而明末闯军能顺利打入京城,覆灭大明,也因当时明朝都城鼠疫爆发,无力抵抗。 清从入关至鸦.片,战争的一百九十六年,有七十八年爆发大规模瘟疫。 至光绪二十一年后,爆发了京师直隶大疫。 一九零二年黑龙江瑗珲霍乱流行、一九一零年东北鼠疫三场大瘟疫。 无数王朝由此兴灭。 人力有时穷。 人怎能胜过天? 这正是如今最困扰天皇李治的头等难题。 难、难、难! 此等天灾级别的大难题,何人可以帮朕? 朕空有雄心万丈,奈何老天不许! 朕何负于天? 然泰山封禅之后,天下疫情汹汹。 这是老天对朕的警告吗? 朕,做错了什么? 又该带着大唐,往何处去? 眼前能看到的敌人没有了。 但却有瘟疫这个看不见,也无法战胜的敌人。 但是…… 但是现在苏大为站出来了。 在大唐含元殿中,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以诗宣告:“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我来了,我经历,我征服。 瘟神被我送走了。 大唐百姓安宁了! 从此,瘟神不再有,四海为之靖。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纸船明烛照天烧。 这是上告天地山川神灵,瘟君被我苏大为送走了。 含元殿上,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就连负责看时辰,负责更鼓的黄门内侍,也目瞪口呆。 手里举着鼓槌更漏,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许久之后,突然有人厉声道:“圣人,臣请治苏大为欺君之罪!” 无数目光看去,那正是右相李敬玄,从朝臣中出列,向着珠帘后的天皇天后行礼进言。 压抑的声音在这一刻集体爆发出来。 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遵守着君臣礼仪的大唐百官,在这一刻全群情汹涌,无法自抑。 “臣附议!” “请治苏大为欺君之罪!” “何人敢口出大言!瘟君乃天上神灵,此乃天之警示!何人能逆天而行!” “陛下,苏大为妖言惑主,臣请斩之!” “就连道教天师都不敢说能除瘟君,苏大为何德何能,敢口吐狂言!” “此人狂悖!陛下当远离小人!” “狂言欺君者,当处五马分尸之刑,以敬效尤!” 威严庄重的含元殿,一时吵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苏大为在一旁,只听得眼皮乱跳。 这班狗东西,老子捅你们菊花了? 一个个跳出来,恨不得嫩死老子。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对了,掏小本本记下,今天谁在朝堂上喊着要斩我,呵呵…… 老子可是很记仇的。 “肃静!肃静~~” 负责维持礼仪的黄门侍者,内宫太监们慌忙敲响铜钟,钟鼓齐鸣,乐声大作。 这才将汹涌的声音勉强压下。 接着是武后带着怒意的叱责:“成何体统!诸臣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铛~~ 清越的钟鸣声重重敲响。 文武百官这才清醒过来。 一个个闭上嘴巴,鞠躬行礼:“臣等失仪,有愧。” 嘴里说着有愧,但一双双带着怀疑、恼怒、责怪和冷笑的眼情,依旧悄然投向苏大为。 竖子。 怎敢在含元殿上,以大言欺君! 就算陛下好糊弄,真当我们这些朝廷重臣好糊弄? 送瘟神? 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圣人吗? 古往今天多少圣人,也不见将瘟君送走。 你怎敢如此大言欺骗,惑乱君上。 实在是不当人子! 群臣才安静下来,就听殿上珠帘一响。 大唐皇帝李治,已经主动掀帘而出。 甚至后面站起身的武媚娘都没追上他。 他这是迫不及待了。 掀开帘幕,一双透着急迫的眼神,向着苏大为投过来。 “苏大为,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朕为何从未从奏折上看你报之此事?真的送走了瘟神?此后我大唐土地,不会再有瘟疫了吗?” 别人不了解苏大为,可他李治,这十几年可是看着苏大为一路成长。 为何一直压着苏大为,并不是他不想用此人。 正相反,好钢用在好刀上,苏大为大才,此人可留给太子。 若自己封赏太过,到太子登基时,又如何好用苏大为? 正如当年李世民晚年,故意冷藏苏定方与薛仁贵。 最后这两人都成为李治朝的一代名将。 李治也早早为太子铺路,做人才储备。 正因为他了解苏大为,知道此人从不轻易许诺,可一但他说出来,那必然是有把握的。 “苏大为,且从实道来,万不可有任何欺瞒!” 李治的声音里,甚至都带着一丝颤抖。 文武百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圣人,为何如此失态! 难道,这苏大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那么多沙门大贤,道家天师,千百年来圣贤都无法解决的瘟疫,能被此人给解决了? 那是何等惊人的伟业,休说什么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 那是活人无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数华夏苗裔都将因此而受益,说一声当世圣贤也不为过。 可是……可能吗?! “回陛下。” 苏大为面色平静,向着高立于殿上的李治叉手道:“本来臣是想等诸事底定后,再专上折子向陛下呈说此事,但因为急诏回京,所以还未曾上奏折。” 略停了一停,在李治充满期待与渴望的目光下,苏大为继续道:“臣任黄安县令,主持抗疫的过程中,考查当地县治,并遍阅古籍,最终发现瘟君的秘密。” 这话,令满朝文武,包括李治和武媚娘呼吸一窒。 被苏大为的话牢牢吸引住心神。 甚至李治忍不住上前半步:“是何等样的秘密?” “这瘟疫,实则是某种小虫,只是太过微小,我们的眼睛不易察觉。这种小虫或在水中,或在空气里,防不胜防。” 苏大为的话才落,早有李敬玄和气急败坏的谷德昭开口道:“荒谬,瘟疫乃是瘟君代天行罚,岂与小虫有关?” “既然眼睛看不见,你又如何得知?” 苏大为向着两人轻蔑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而且古籍中早有记载。” “什么样的记载?” “三国时期,赤壁之战,曹操征东吴,其时拥兵四十万,号百万,而东吴弱小,不得不与刘备联合,但实力仍远不如曹操。 但最后结果,以曹操大败,兵船被烧之一炬,损兵折将逃回中原而告终。” 不等众人喘息,苏大为接着道:“我在蜀中遍查古籍,得到蜀国古籍数车,其中有记载,当时曹操失利,乃是因为军中疫疠流行。 那种疫疠,能令人腹大如鼓,呕血而死。 待到刘备入蜀称帝,为报关羽之仇,挥师沿江而下。 在夷陵与吴将陆孙对峙后,蜀军军中爆发疫症,无力作战,这才有了夷陵大败。 待刘备逃回白帝城,诸葛孔明赶到,细查军中疫症,方知乃是水中一种小虫,寄居于钉螺之中,士伍不识,被螺中小虫钻入腹中,乃有疫疾。”
第二十四章 定风波
“这……这又说明什么?” 谷德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既然疫疾来源是这种小虫,那便防治这种小虫即可。”苏大为向着谷德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脸铁青,目光阴鹫的李敬玄身上。 “谷侍郎和右相学识过人,这些自然是清楚的。” 清楚? 老子清楚个蛋啊! 谷德昭感觉自己的脸又紫了,活像是个茄子精。 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着,随时可能脑溢血。 若手里有盆子桌子,他保证会把桌子掀了,把盆子脆了。、 若有汤,那就连汤也扬了! “这一切,皆是开国伯一个所说,巧言令色,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李敬玄阴阴的道。 他本来不想亲自下场,奈何谷德昭有些顶不住。 眼下的场面,竟然没有别的臣子敢站出来。 若说文臣都是大喷子,苏大为今天的表现,活脱脱把喷子中的战斗鸡,两朝老臣谷德昭都说哑火了。 看他那脸色,随时可能爆血管。 “右相勿慌,我有证据。” 苏大为淡淡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弱智。 这种眼神,差点令李敬玄当场喷血。 他身为右相,又是弘文馆出身,一身学识在大唐朝堂上也是名列翘楚,如今居然被苏大为这武夫,凭着两首诗,在这含元殿里,当着李治的面被鄙视了。 李敬玄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在跳。 有些忍不住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凭着自己几十年养气的功夫,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 就见苏大为向着迫不及待走上前的李治叉手道:“陛下,蜀中的古籍我也带回长安了,若陛下需要,臣可派人取来。” “去取!现在立刻去取!” 李治不顾自己刚养好的身子,一时激动起来。 整个脸色涨得血红,跺脚催促道:“王承恩,你带两个人,现在就去开国伯府上,把他说的古书取来。” “喏!” 王承恩叉手应下,忙匆匆走下殿去。 李治又问:“疫疾真的是有小虫子引起的?” “千真万确。” 苏大为自信的道:“臣还有一种发明,可以用几块镜片,放大观察水中的虫子,是真是假,陛下到时一见就知。” “苏大为,你在说些什么?用镜片可观水中疫虫?” 李敬玄与谷德昭几乎同时跳了起来。 不相信! 这绝无可能! 只有那些沙门和尚宣扬一水有八万虫。 可是谁也没有真的亲眼见过。 只当是胡言乱语罢了。 那种西域胡商弄来的琉璃镜,往常家里也有一些,不过是新奇玩意。 用来装酒水倒是通透。 可若说凭此物能看到水中微虫? 谁信! 苏大为微微一笑,成竹在胸道:“右相若不信,可以与谷侍郎一样,与在下打赌,可好?” 呃…… 李敬玄立刻秒怂。 开玩笑,老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颗大好的头颅,怎可与你一个小竖子去打赌。 他的眼神投向谷德昭。 后者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不知在想什么,迟疑着道:“水中真的有虫?” “有虫。” “能治?” “能治。” 苏大为信心十足。 对镜子的研究兴趣,从在吐蕃时就有了。 雪域高原离天最近,士伍稍不注意皮肤便会被晒伤。 有一次安文生拿了几块商队送来的琉璃镜,苏大为却突然想到可用琉璃做放大镜,可以做引火用。 待到黄安县后,苏大为又用琉璃镜经过反复试错后,终于找出可靠的法子,做出大唐版的显微镜。 以此镜观察水中微生物,各种寄生虫和致病的生物,一目了然。 由此苏大为在黄安县推广饮用开水,并制了大量公厕,提出堆肥法。 还将原来的水道和田陇进行翻新,将钉螺和蚂蟥一类的有害之物,深埋地下。 如此半年后,不但上次的疫毒绝迹,就连常连困扰长江流域的血吸虫病,也被他随手解决。 黄安县再无疫疾。 此法已经随着苏大为的力荐,在蜀中推广开来。 “陛下,通过古籍,和臣发明的显微镜,便能确定水中之虫,在以沸水之法,和填埋之法,便可解决沿江各地的疫情,若再配以臣发明之口罩,还有一些卫生条例,则大唐将永无疫疾!” 苏大为的声音,在大殿中隆隆作响,震耳发聩。 李治与不知何时走上来的武媚娘,手紧握在一起,用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声音,期待的问:“真的能消灭疫疾?” “能!” 苏大为肯定的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荒唐!” 李敬玄在一旁狠狠一拂袖,哂道:“疫疾古以有之,当年曹操都没能解决,蜀国诸葛孔明也无法解决,你居然说能消灭疫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右相。” 苏大为的目光转向李敬玄,那眼神里,幽深中,透着一种嘲弄。 那是智商与见识的碾压。 论权谋,论把握人心,或许当时没多少人,能超过右相。 但若论眼界,若论对这世界的见识,整个大唐,有多少人能超过苏大为? 可以说没有。 “右相,听闻你的才名,冠绝长安,如今亲眼见过,呵呵……” 苏大为摇摇头,嘴角微微挑起。 “你……” 李敬玄脸上变色。 苏大为这种不屑,比任何辱骂都更打脸。 这是当着李治的面,完全否定他李敬玄的立身之本。 “竖子!” “怎敢如此轻视右相!” “不要以为你做得两首诗,就了不起了,比起右相,你还差得远!” 文臣中,忠于右相的大臣们纷纷鼓躁起来。 右相不方便说的话,他们可以说。 右相不方便表的态度,他们可以代劳。 一时文臣中群情沸腾。 李治的脸色微变。 目光带着阴沉,看一眼文官中的人,再看一眼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一拂衣袖,哈哈大笑。 浑不把这些文臣放在眼里。 同时他口里大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一出,整个大殿,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 又或者是谷德昭,还有那帮闹起来的文臣,同时闭嘴。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有诗词这般的力量。 有着穿透古今的力量。 这首词…… 在场文臣都是此道高手,一耳朵就听出来,乃是《定风波》,又叫做《定风波令》。 出自唐教坊曲。 虽然唐以诗闻名,但诗词都是自古有之,只是在盛唐发扬光大。 在各种场合,唐人还是以诗相合为多。 词大多是在教坊做为曲目表演。 此时苏大为居然破天荒在此等场合,念出定风波。 细思…… 他什么意思?! 李治与武媚娘,李敬玄与谷德昭,文臣与武臣,均面面相觑。 一时不解其意。 但抛去苏大为的用意不说,单听这首词,实在是令人感觉一股凉意从心底蹿上头。 嗯,上头了! 好词! 原来词还可以这样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般旷达潇洒,浪漫自由! 让人不由好生羡慕啊! 李敬玄心中涌起异样感觉。 但下一秒,他立刻醒悟过来,双眸阴鹫的看向苏大为。 越是如此,此子越发可怕。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粗鄙武夫,但现在看,此人居然有如此才学。 可怕!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 那便是一大祸害。 李敬玄只觉细思极恐。 无数念头在心中起伏。 而与苏大为做赌的谷德昭,此时已经快要瘫坐在地上。 就算再傻的人,听到苏大为这番言论,也知苏大为是胸有成竹。 确实找到了可以克制疫疾的法子。 没人敢在含元殿上当着圣人的面撒谎。 那是十恶不赦之罪。 也就是说…… 自己要输了。 待苏大为的证物拿到堂上,待苏大为自己的折子,还有蜀中的折子递上来。 就是自己的死期。 老夫难道真要一头撞死在阶下? 谷德照身体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惧意。 他后悔,他后悔自己怎么一时昏头了,居然与苏大为作赌。 如今却如何收场! 满殿文武百官,此时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看苏大为,活像看一个怪物。 不,是看圣人。 若苏大为真的解决困扰华夏千年的疫疾,此人必能名留青史,其后世之名,不亚于发明火的隧人氏。 造字的仓颉。 发明蚕丝织造的嫘祖。 发现百草治病的神农氏。 甚至后世都不记得李治了,都不会忘记苏大为! 当世圣人! 这几个大字,突兀的从脑中涌现。 一时间,含元殿中的诸臣,一个个或惊羡,或嫉妒,或猜忌,或怀疑的看向苏大为。 随着目光的改变,殿中的气氛也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而身为主角的苏大为,对这一切仿佛没有感觉。 他向着李治叉手道:“陛下,蜀中之疫,臣已制服,若以此法推广,消灭大唐境内所有疫疾不难。 臣现在回朝缴令,稍后会将前因后果,用奏折呈上。 另外,臣常年在外征战,一身伤病,再兼老母年事已高,古语有云,世间最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臣乞骸骨,还望陛下恩准。” 这话说出来,李治脸上刚涌现的笑容,卡地一下变了,变黑脸了。 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李敬玄双眼喷火的投向苏大为。 心说好你个竖子。 一身伤病? 你特么身体看着比牛还健壮好么。 还乞骸骨? 你才多大年纪,若让你这样的人乞骸骨,岂非是打陛下的脸? 不对,不好! 李敬玄猛地反应过来,左右看了一眼,悄悄退后几步,把身子缩在朝臣中。 下一刻,就见李治扭头指向谷德昭,厉声道:“来人,将谷德昭官袍除去,暂收狱中,等候发落。” 殿旁两排金吾卫大步上来,将惊慌失措的谷德昭粗暴的按住。 三两下便把他的官袍给剥下。 这一幕,惊呆了满朝文武。 庄严肃穆的含元殿内,只听到谷德昭凄厉的惨叫声:“陛下,臣……臣无罪!” “无罪?两朝元老,在殿上为难后辈,殿前失仪,朕罚你,难道还有错?” 李治一咬牙,挥袖道:“给朕拿下!” 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掐着谷德昭就像是掐一只小鸡一样。 在他凄厉得如同被人**的惨叫声中,将他倒拖出含元殿,收入监中。 在场都是人精。 瞬间就明白了李治的用意。 苏大为,万万得罪不起。 此人若真如他所说,发明了治疫之法,那他就是天下万民的救星,是大唐的救星,更是李治的救星。 谷德昭居然冲撞了他,莫说是两朝老臣,哪怕是皇室血亲,李治也必会斩了。 以此来让苏大为满意。 因为苏大为治疫之法,乃无价之宝。 更何况先前听他说发明了种种神异之物,实在让人心痒难耐。 此人的价值,难以估量。 谷德昭千不该万不该,居然会招惹此人。 简直就是作死。 现在没拖下去斩首示众,只怕还是陛下慎重,想验明苏大为的治疫法子。 只待一经证实,谷德昭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阿弥。” 李治主动上前半步,执起苏大为的手,笑眯眯的道:“你很好,果然不负朕的期望,朕没有看错你。” 一旁的武媚娘与李治乃是十几年的老搭档了,瞬间会意,也柔声道:“这些年确实苦了你了,你想休息我与陛下自无不应允,但大唐不可离了你,乞骸骨这种话,再也休提。 先准你放假一旬,待休息够了,再回兵部任职。 反正也在长安,离家也近,不会耽误你教训母亲。” 眼见苏大为欲说话,李治又道:“百善孝为先,朕甚是欣慰,但侍奉母亲时,也莫忘了还有朕在,朕和大唐都需要你。” 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武媚娘又道:“回家歇息但有需要,本宫无不应允,陛下你说是吧?” “对对,朕近日刚收到大食国使团送来的一批珍宝,待会让王承恩选一些送到阿弥府上,还有……阿弥的母亲,朕也要封赏,大大的封赏,就封为徐国夫人,何如?” “以阿弥现在的身份,原来的宅子太过促狭,陛下,臣妾记着咱们在东郊还有一处宅子,不如……” “应该的应该的,对了,宅子有了没地怎么行?朕在龙首原那一处皇庄,实在有些太大太浪费了,以朕之见,就拨一百顷给阿弥,如此才能配得上开国伯的身份。” “有了宅子,下人也得给阿弥配上,对了,教司坊里不是有一批罪官之女……” “准了,朕统统都准了!” “陛下,开国伯只怕不足以酬功啊!” “是朕糊涂了!若治疫之法,果然有效,朕封他为开国县公!”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苏大为当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一般哄着。 含元殿里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惊掉一地下巴。 天皇天后这是…… 在讨好苏大为吗?
第二十五章 简在帝心
“陛下,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我父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客死异乡,如今家中只剩老母,这些年臣为大唐东征西讨,被创数十处,家中老母担心臣,日日啼哭,险些哭瞎了眼。 臣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回家侍奉老母。” 这话出来,文官们顿时心有戚戚。 大唐重孝道,这番话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有些文臣忍不住心中想:虽然这苏大为是武夫出身,未入过弘文馆进学,出身也寒碜了些,不过有这份孝心也算难能可贵。 而且听说苏大为身上被创数十处,这也算是大唐的忠贞之士啊。 怎可为了心中成见,而打压忠贞之士! 这与儒门教义可是违背了。 这样一想,原本有些敌视苏大为的一众文官,有些不由稍减了一些对他的恶感。 甚至有些人心中想着,待此事了,是否要上门拜访一下开国伯,可与之结交。 武臣中,许多人顿时就不好了。 贼你妈! 小苏总管,你这张嘴,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啊! 我们跟你一起出去打仗的,还不清楚吗。 别说被创数十处,您身上连道疤都没有,清洁溜溜得令人羡慕。 军中武将,从下至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但只有苏大为是个异类。 虽然身先士卒,南征北讨,但苏大为本身就是异人中的强者,这十几年征战下来,能在战阵中伤他的人似乎还没出生过。 这一点,军中知道的人不多。 只知苏小总管,气运之隆,世所罕见。 往往带着大家冲阵,千军万马中亲临矢石。 那些从敌阵中射来的箭雨,都像是长了眼睛般避开他。 莫说伤一下苏大为,就连他身下骑的那匹黑色怪马,名龙子者,箭也是绕着走。 可把大唐一帮府兵将士们给羡慕坏了。 而且人人都知道,只要跟着苏小总管,这种气运还能庇佑跟着他身边的人。 过去跟着主将冲杀,死伤最惨的往往是亲兵。 唯独跟着苏大为,身边的亲兵都像是有神灵庇佑,极少折损。 这也是跟着苏大为那些陇右老兵,将苏大为视之为神明的原因之一。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对苏大为心有戚戚时,一人突然从文臣中站了出来:“臣弹劾开国伯,昨夜宫中生乱,据说其中有一支陇右老兵,为首者是苏大为在军中旧部!” 此言一出,宛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巨石。 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竟有此事!!” “若真是如此,这苏大为……不可用了。” “府兵作乱,身为主将,当负连带责任!此十恶不赦之谋逆罪!” “陛下!” 百官中除了少部份人,大部份只知昨夜宫中似乎出了骚乱。 但李治下了封口令,听到一点风声的,也只敢说宫中走水,而不敢说出实情。 这下被人捅出来,含元殿上一片大哗。 众人向着出列弹劾的人看去,只见此人为中书省门下侍郎,郑待诏。 识得他的人,知道此人乃右相下属。 一双双眼睛,从郑待诏转到右相身上。 却见右相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迷惑了。 此人现在站出来弹劾苏大为,是否是右相授意? 昨夜宫中当真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若真是陇右兵作乱,那苏大为莫说做兵部尚书,只怕身上的爵位,都要被夺了。 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之数。 自古部下作乱,主官岂能洗脱嫌疑? 这事,小不了! “大胆!” 李治的一声怒骂,令含元殿瞬间死寂。 天子怒了! 无形的杀机,从李治身上涌出。 气温一下子降低。 不少朝臣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甚至有人牙关不受控制的“喀喀”作响。 恐惧感,从心头涌起。 李治身边的武媚娘,面笼寒霜,一双凤眸里闪过恼怒之色。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目光蕴藏的杀机,令连与苏大为交好的程务挺等将,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 要糟! 没想到此事在殿上被人抖出来。 “不好了……” 站在程务挺身后的郭待封暗自咽了口唾沫,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小声道:“苏将军只怕有难!” 废话! 谁看不出苏大为有难,问题咱们哥俩也帮不上忙,使不上劲啊! 此事是谋逆大罪,凭我二人如何庇佑苏将军? 程务挺牙关紧咬,暗自着急。 站在两人身后的娄师德脸色急变,他与苏大为关系亲密,从征西突厥时起已经相识十余年了。 这些年战功赫赫,积功而入中枢。 此时能站在这含元殿的武臣列中,皆是苏大为带着他一起升官发财。 如今苏大为有难,他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得设法迎救。 而且他与苏大为这交情,早已是一条蝇上的蚱蜢。 苏大为若出事,他岂能独善其身? 在武臣列中,年青少壮的武官,不少与苏大为有着袍泽之情,生死之谊,与娄师德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文臣中,一时面面相觑。 有为右相暗自高兴的。 有想看着苏大为被李治收拾的。 有不愿看着武臣骑在文臣头上,暗自窃笑的。 还有因为敬佩苏大为的功绩和为人,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的。 就见那郑待诏昂首挺胸,叉手向着李治与武后朗声道:“自古兵士作乱,乃十恶不赦之谋逆重罪,昨夜谋逆者,乃苏大为心腹旧部,此事断难与他撇清干系。 况且臣听闻,苏大为入长安时,在开远门,还与旧部相聚,安知不是密谋作乱? 臣请陛下开张圣听,不要漏掉一个贼人。 臣一片拳拳之心,为陛下计,为大唐千秋万载计,愿陛下察之。” 说完,郑待诏低身鞠躬,极尽诚恳谦卑。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 郑待诏也是豁出性命了。 右相暗示,绝不能让苏大为平安走出含元殿。 必须有人将昨夜的事捅出来,拿到含元殿上,交由文武百官议论。 哪怕武后有心回护苏大为,但是这事搬到台面上,终究是苏大为的错。 就算武后,只怕也难堵百官之口。 陛下登基以来,极为英明,做事从来是滴水不漏,极重天子颜面。 断不可能为了苏大为此人,而伤了自己的口碑。 这便是唯一的机会。 当然,郑待诏站出来,还是有一定风险,存在了赌的成份。 但是想要高回报,岂能不冒点险?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况且这事赢面还挺大。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今日,我与开国伯必须死一个。 特喵的,富贵险中求! 他鞠躬行礼,心中依然不免紧张,直到听到李治的声音:“郑侍郎一片拳拳之心,朕知之。” 郑待诏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 再听到李治让他起身的声音,忍不住眉梢上扬,笑逐颜开。 一面起身,一边用衣袖不着痕迹的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臣一心为国,只要对陛下,对大唐有利,哪怕赴刀山火海,也再所不惜。” 李治微笑颔首:“善。” 这一个“善”字,让郑待诏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为官二十余载,站在朝会中也有十年,但何曾能得李治正眼看过一眼? 如今居然能得圣人亲口说个善字。 这叫什么? 这叫简在帝心! 赌对了! 以后飞黄腾达,直日可待! 会所嫩模那叫事吗? 马上安排! 就在郑待诏喜气洋洋时,看到李治向自己微笑着说了一句话:“来人,将郑待诏拖下殿,乱棍打死!” 轰隆! 脑中仿佛一记晴天霹雳。 郑待诏脸上还带着笑。 脑中仿佛被一记雷给劈中,一片空白。 我在哪? 我是谁? 我要做甚? 幻觉,一定是幻觉! 文官中一片惊骇。 李治朝这十几年,何曾有过这样的事。 圣人当朝要乱棍打死进言之臣?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圣人竟为苏大为破逆! 圣人对苏大为居然如此庇护! 连十恶不赦之谋逆罪,不惜打死言官,也要护着苏大为? 凭什么!! 文官为首的右相李敬玄,脸色铁青。 心中惊骇、沮丧、悔恨,各种情绪涌上头。 最终狠狠咬牙,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苏大为何止简在帝心,简直像是骨肉之情了! 哪怕是太子犯错,也不可能被这样回护! 要糟了! 糟糕透了! 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李敬玄只觉头痛欲裂。 而武臣中,则是一片艳羡的目光。 苏将军,牛逼啊! 能得圣人如此眷顾! 大唐立国数十载,何人有过这样的圣眷! 跟着苏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愁吗? 那些苏大为的旧部,一个个暗自交换着眼神,眼中流露出惊喜交加之色。 还有压抑不住的得意之情。 跟对了老大! 那些还未曾与苏大为共事过的武臣,则是眼中暗露焦急之色。 贼你妈,这事咱们可落后了啊。 待此事了,一定要好好结交苏将军。 若能与苏将军攀上交情,以后前途自然大好! 含元殿上百官心绪复杂。 被李治“借头颅一用”的郑待诏已经撞天叫屈,大声惨叫起来。 “陛下,我无罪,我是为了大唐啊陛下!” “右相!右相您可不能抛下属下啊,属下可是为了……” 李敬玄一个激灵,差点当场就尿了。 厉声喝道:“还敢狂言,来人,掌他的罪!将他拖出殿外!” 郑待诏还要大叫,早有如狼似虎的金吾卫一涌而上,粗暴的两耳内,将他抽得鲜血淋漓。 两颊血肿,连牙都飞出几颗。 口里只剩吐着血沫,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金吾卫们顺势将他推倒,如拖一条死狗一般,反剪双手,倒拖出殿外。 啪啪啪! 很快,殿外响起一阵木棒击打之声。 开始还有惨叫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整个含元殿上,杀气弥漫,寒意迫人。 武媚娘走到苏大为身边,以手抚其肩,凤眸圆睁,不紧不慢的道:“开国伯为我大唐栋梁,岂容小人诋毁。” 李治负着手,在殿上来回走了几步。 有太监上来想要搀扶,被他挥手喝退。 这位主宰大唐朝纲十数载的帝王,以冷冽的双眸,从文武百官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扫到右相李敬玄身上时,李敬玄身体紧绷,暗自低下了头。 后背被冷汗浸透。 震人心魄的声音自李治口中传出。 “开国伯苏大为,对朕和大唐忠心耿耿,大唐在,开国伯即在……若再有人敢非议开国伯者,郑待诏便是榜样。” 敲打! 这是明显的敲打! 李敬玄听在耳中,一颗心惊怒交集。 却只能含恨咬牙低头。 不敢有丝毫不满透出。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 含元殿上,百官齐齐叉手应命:“喏!” …… 苏大为走出含元殿时,朝会尚未结束。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复杂的议题,比如昨夜的宫乱,一大批人将要被追责。 无数人头将要落地。 不知几家欢笑,几家愁。 但这一切,都不会再影响到苏大为。 方才他通过自己的方式,拿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好处。 超然的身份。 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庇护的金身。 今后怕是连右相,也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郑待诏和谷德昭的例子就摆在那里。 若是治疫之法得到朝廷确认,那他就是李治最大的贵人。 这些年,李治和武媚娘受“天人感应”之苦,被世家高门的官员,借着天灾与瘟疫不断逼迫,不得已下“罪己诏”。 若疫情可治,那便是“顿开金锁走蛟龙”。 世家高门借“天人感应”制约皇权的手段,从此就不灵了。 而苏大为,对自己的方法,是极有信心的。 站在后世的见识上,站在巨人的肩上。 他的法子,是经过历史验证的。 后世,那个全民“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真的消灭了华夏大多数传染疾病。 受惠于此,才从建国时四万万同胞,变成人口十几亿的大国。 后世人对除害虫、喝开水、建公厕、勤洗手,戴口罩都习以为常,却不知这些方法是集合无数人智慧和实践检验,才保留下来。 最简单的,却也是最有效的。 所以后世华夏,才能在一场场大疫下,迅速走出来,恢复正常生活。 在国外还在为戴不戴口罩而争论不休时。 华夏人早就美美的端着一杯枸杞泡水,一边滋溜开水,一边享受着岁月静好。 而困扰长江流域数千年的“血吸虫”等寄生虫病,在饮用开水,通过回土填埋,消灭钉螺的防治下。 在苏大为穿越前的时代,也几乎绝迹了。 他在安黄县半年,也通过后世一些科学手段,将此类疫情一一清除。 除去深填埋消灭田间钉螺。 用中草药治疗痢疾,寄生虫。 喝开水,上公厕,勤洗手,戴口罩。 甚至包括翻找蝗虫卵,深填埋的方式,杜绝了来年的蝗虫灾情。 只要将这些方法在大唐推广开来,什么样的疫情,都会得到控制,不会再大规模爆发,为祸华夏。 想到这里,再想想后世那些美利奸之类的国家,苏大为不由暗叹,文明这东西,是必须要经过无数岁月检验和传承的。 华夏薪尽火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五千年文明不绝。 岂是那些化为蛮夷,几百年便能学会的。 苏大为穿越过来前,记得阿美利奸都被疫情麻翻了,好像一半的国民染疫,死伤八位数,从此一蹶一振,不得不抱华夏大腿,靠出卖以前的小弟讨生活。 而一直在华夏西边反复横跳的天竺阿三,因为多重变异,更是惨到丧葬业都被击穿了。 依稀记得国民一半染疫,死伤也是**位数。 从此只能跪下当狗。 没办法,文明断绝,文明程度太低,也只能做狗才能活下去的样子。 苏大为正在想着这些,忽见一名太监领着几名侍者守在道旁。 而领苏大为出宫的太监见了,也只同对方暗自做了个手势,便向苏大为低声道:“开国伯,有位贵人要见您。” 贵人,谁啊? 看这些太监有些眼熟,莫不是太子的人? 苏大为也没多想,跟着新出现的太监和侍者,向着一侧偏殿走去。 转过花园御道,湖水假山,过了太掖池,很快看到在一处不知名的花园中,正站着一个少年郎君,远远的,便向苏大为拱手施礼。 “见过阿舅。” 苏大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不是太子李弘。 而是李贤。 后来被称之为“章怀太子”,如今是沛王的李贤。 除去太子李弘,武媚娘与李治,最爱的便是李贤。 永徽六年,李贤被册封为潞王。 显庆元年,先太子李忠被废,武媚娘长子李弘被立为太子。 李贤则被迁任岐州刺史,同年加封雍州牧,幽州都督。 要知道,当时的李贤还只是个婴儿。 然后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仍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李贤八岁加扬州大都督。 很好很强大。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历史上,李贤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深得李治的喜欢。 李治曾对司空李勣说:贤儿已经读了《尚书》、《礼记》、《论语》,背诵古诗赋十多篇,一看就能领会,也不会忘记。 当然,苏大为对李贤印象最深的事,是乾封元年,李贤招募“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为王府修撰,后来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助兴写《檄英王鸡》,溜须拍马意图十分明显。 李治知道后龙颜大怒,认为王勃挑拨李贤与李显的关系,一怒将他贬到蜀中。 心中转着千般念头,苏大为向李显行礼道:“见过沛王,不知召臣来是?” “阿舅何须多礼!” 李贤几步上来,双手热情的握住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 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渴慕和好奇之色。
第二十六章 当时年少青衫薄
苏大为与李贤并无太多私交。 之前见过几面,第一次是武媚娘介绍她的一帮子女。 后来则是在太子的宴请中见过一面。 那时的印象里,李贤还是个圆脸的小胖子。 数年未见,这次再见,李贤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过去的圆脸不见了,似乎因为长身体,脸颊瘦了下去,而个子却长得飞快,已经有六尺余,差不多后世一米七的样子。 不过看脸型和五官,依稀有过去的影子。 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比起太子李弘的聪慧沉稳,颇有一种朝气蓬勃之感。 “沛王长大了啊。” 苏大为忍不住道。 若是别人这么说,以李贤的性格说不准会勃然大怒。 你谁啊,凭你也配评价孤的“大小”? 但是苏大为不一样,苏大为可是武媚娘在一众兄妹面前郑重介绍,要以阿舅视之。 一句话,自己人。 而且太子李弘对苏大为也十分敬重,曾数次在弟妹面前说苏大为见识不凡,有国士之风。 更何况,方才在殿上发生的事,消息灵通的李贤已经听说了。 这才有了此次的会面。 甚至还抢在太子之前。 “阿舅说的是呢。” 李贤亲热的拉着苏大为的手道:“阿舅为我大唐征战在外,贤儿与长安百姓方能安享太平。如今贤儿已经长大了,天幸阿舅如今回来,贤儿正好与阿舅多多亲近。” 一番话既有里子,也有面子。 却丝毫不让人感觉有吹嘘拍马的感觉,只觉得以李贤皇子的身份尊贵,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属难得。 若换一般的臣子,此刻只怕已经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之肝脑涂地了。 李贤说着,拉着苏大为的手,走向一旁早就设好的座位。 几张青竹制成的逍遥椅,一方小竹桌。 桌上放着三俩点心,有清茶一壶。 倒是十分雅致。 一边先请苏大为落座,李贤一边道:“这逍遥椅听父皇母后说,也是阿舅发明的,并且献入宫中,父皇平日十分喜爱,我见了便也让巧匠制了几张。 一试之下,果然不愧‘逍遥二字’,坐在上面十分快活。 还有这桌子,摊开成桌,折叠起又不占地方,简直是神乎其技。 母后常说,不知阿舅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能言善道,夸人不着痕迹不算出奇。 奇的是李贤这份心意。 而且从苏大为在含元殿发生那些事,到出来,不过一时半刻。 李贤居然能将这逍遥椅和折叠方桌都备好。 哪怕明知他是刻意为之。 这份心思,这份机敏,也令人刮目相看。 李贤此时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一双眼睛牢牢看着苏大为,眼里嘴上都是笑。 “母后平日里常说让我向阿舅多多请教,定有进益,闻知阿舅刚刚从朝会出来,贤儿可就忍不住了。 一番孺慕之情,未免急切,阿舅勿怪。” 一番话,既解释了请苏大为来的缘由,又处处透着亲切亲近之意。 不愧是后世的章怀太子,李弘之下,就属他了。 不过…… 如此急切,当真是为了亲近,还是有别的心思? 如果苏大为不知道王勃的事,或许只把李贤当做孩子看。 可是有了王勃《檄英王鸡》事件在前,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暗自多想了些。 唐代的成年,可与后世年纪界定不一样。 李贤如今也是小男子了,据说也识得那男女滋味。 而且在这宫中长大,耳濡目染都是帝王之学,又有李唐优良的基因。 可千万不能把这等皇子,当做明朝那种养猪式的废物点心。 苏大为心中电转,嘴里轻轻一笑:“沛王有心了,往日我在外征战,无遐它顾,没想到沛王如此惦念。” “阿舅。” 李贤把手伸过来,再次握住苏大为的手,轻摇了摇,以略带撒娇的语气道:“我都叫你阿舅了,你还叫我沛王,难不成阿舅不认贤儿吗?” 这话说的。 要你不是太子,就凭你摸老子小手手,老子也一拳打你个乌鸡眼你信不信? 苏大为嘴角微抽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出来。 勉强把嫌弃之意给压住。 “礼不可废。” “阿舅!” 李贤的眼神透着幽怨,小手手又摸了过来。 “您不认贤儿了吗?” 苏大为再次抽手,轻咳一声:“有人时还称沛王,没人再称你……贤儿。” “这就对了嘛!” 李贤终于高兴了,终于没再追着苏大为的手。 他左右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监使女们后退。 一直退到听不见二人对话的距离,他才得意的一笑,亲自为苏大为倒茶。 小声道:“阿舅,贤儿听说你方才在含元殿上大放异彩,令父皇和母后都交口称赞,有些不开眼的大臣,居然想弹劾阿舅,嘁,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就该把他们杖死,看他们还敢胡言乱语。 也不看看阿舅是谁的人,你说是吧,阿舅?” 谁的人,那自然是武后的人。 “阿舅,你在殿上念的诗,我听人说了,实在惊艳,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阿舅。” “贤儿请说,为舅当知无不言。” 苏大为实属无奈。 本来想做臣,人家非上赶着认舅舅。 我能怎么办? 也只好认武则天的儿子做外甥了。 他看了李贤一眼,看着李贤眼珠乱转,心里想的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贤不知苏大为的心思,若知道,只怕会一口血喷出来。 他舔了舔唇,有些按捺不住急切的道:“阿舅,您在殿上念的几首诗,是阿舅所作吗?” “咳咳,其实是我小时候,家门前有个和尚经过,那时我一时好心,给了和尚一块炖肉,和尚后来念了几首诗做酬谢……” “等等,阿舅,你给和尚炖肉?” 据说最早的沙门提倡的是戒除荤腥。 这个荤腥乃是葱蒜韭一类刺激味大的菜,倒不是特指肉类。 但是唐朝和尚持戒,吃素的倒也挺多的。 按苏大为所说,似乎是个行脚僧人,这等僧人,理当也是吃素才对。 苏大为居然给和尚一块肉。 李贤整个人都凌乱了。 “和尚,不是持戒吃素吗?” 他狐疑的看向苏大为:“阿舅,莫不是你诳贤儿?其实这诗是阿舅所作对不对。” “你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多疑,这肉嘛我是给了,那和尚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倒也不必着相。” 这话说得李贤一脸懵逼:听着好有道理的样子。 “这诗,是那位和尚教阿舅的吗?” “没错。” “那位和尚法名是什么?可有度牒?” 若真是隐世大贤,哪怕是僧人,只要有法名度牒,也定能找到此人。 “哦,他的法名好像叫济颠。” “济颠?好古怪的法名。” 李贤说了一句,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一定要访访那位叫济颠的僧人。 完全没发现,苏大为正一脸怜悯的看着他。 如果要找济颠和尚,就请去几百年后,杭州灵隐寺吧。 “那阿舅,你在殿上吟的诗是叫何名?” “送瘟神,怎么,贤儿对这诗有兴趣?” “是啊,我看到此诗,反复琢磨,既为此诗感到惊艳震撼,又有些费解处,想向阿舅问个明白。” 能不震撼吗? 苏大为这次甩出的是后世太祖名篇《送瘟神》。 站在伟人的肩上,自然能把唐朝人震得外焦里嫩。 “阿舅听闻在含元殿今日一共吟了三首诗,第一首诗倒是好理解,说的是蜀中黄安县的疫情,但是第二首,贤儿有些不明白,还请阿舅指点。” 李贤整了整以冠,向苏大为拱手行礼道。 这对皇子来说,是少有的郑重,完全是把苏大为视之为师才会有的礼遇。 “阿贤有事便问,你既叫我一声阿舅,我自会知无不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送瘟神乃是后世太祖,自《人民日报》上读到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后写下的一组诗。 第一首诗通过对广大农村萧条凄凉的描写,反映了旧社会血吸虫病的猖狂肆虐和疫区人民的悲惨遭遇;第二首诗写新社会劳动人民征服大自然,治理环境,同时大举填壕平沟,消灭钉螺的情景。 其实第一首李贤也有些不解之处。 比如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不过想来大概是苏大为对蜀地夸张的描述,因此也就未深究。 “阿舅,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句何解?我们大唐,何来六亿生民?” 李贤一脸费解道:“六亿之数,究竟是指百姓,还是另有所指?” 苏大为的笑容微微一僵。 你这特么老实孩子,这么较真做甚。 后世伟人那个时代,华夏确实有六亿人口。 不过在唐朝嘛,也就几千万上下。 这六亿…… 眼见李贤一脸困惑求解的模样,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一脸正色道:“阿贤岂可拘泥于中原之地?” “啊?” “我大唐中原之地,自然是没那么多,可咱们大唐乃宗主之国,普天之下,莫非唐土,天下之大,皆为大唐藩属,加起来,也就差不多有数亿吧。” “阿舅,你这说的贤儿更迷糊了,就算把吐蕃、辽东、突厥和西域人口都加起来,也没有六亿之多啊。” “贤儿你又错了,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人才能算生灵吗?” 苏大为一脸语重心长,淳淳教诲:“万物有灵,难道那些动物都不算生灵?加起来,约莫六亿也是有的。”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总觉得,阿舅在诳我。 好吧,暂且当做是阿舅在诗中夸大,不可如此纠结。 李贤揉了揉额角道:“那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此句又是何意?若说用典,贤儿之前并未看到过有类似的出处。” “红雨么,出自一首诗,其中有句‘桃花乱落如红雨’。” “这是何诗?” “将进酒。” “愿闻其详。”李贤继续追问。 苏大为只好随口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他说完,才突然想起,这首《将进酒》乃是后来诗鬼李贺所作。 而现在,李贺还未出生。 得了,又抄了一把。 听完苏大为的诗,李贤整个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惊得跳起来:“这诗也是阿舅所作?” “呃,不是。” “可我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此诗。” “其实这诗,是我幼年一个从家门口过的云游道士所留。” 苏大为一脸真挚,向李贤道:“当时他从我家过,因而上门化缘,我给了他一碗炖牛肉……”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简直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阿舅,道士尊李老君,一般忌食牛肉,你这……” “牛肉穿肠过,道君心中留。” 苏大为起身拍拍李贤的肩膀:“你不会是不相信我吧?看阿舅这真挚的眼神。”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贤很努力的看向苏大为的双眼,想从中找出一份真诚。 但他努力看了半天,只觉得阿舅的眼里,写满了“忽悠傻子”几个字。 “阿舅……你莫不是诳我?” “瞧你说的,你是我阿姊的孩子,阿舅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骗你呢。” 苏大为将李贤拉着坐下。 以茶代酒道:“贤儿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诗词?诗歌小道耳,你贵为皇子,以后是有大用的,古语有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且不可沉迷于诗词歌赋,而疏于实务。” 这番话,让李贤的背脊下意识挺立起来。 仿佛对面的不是苏大为,而是李治和武媚娘在考校自己的功课。 “阿舅说得是,贤儿一定谨记在心。” 说完,他那双暗含跳跃与期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其实我是听人说,诗如其人,阿舅诗里好大的气魄,六亿神州尽舜尧……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记得太宗皇帝时,曾说过,水能载舟,民为水,民为贵,我想,太宗皇帝或许也认为,人民才是最伟大的,只有人民里,才会诞生尧舜。”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是我在读经史时,曾看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人人皆成尧舜,岂非与孔子的话相违背了。” “阿贤,这句话你念错了。” 苏大为一脸正色:“应该这么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汉语博大精深,一断句,顿时有了不同的意义。 李贤说的,乃是人民可以利用,但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这一点,乃是后世阿美利奸惯用的招数。 也就是“fake news”,假消息。 舆论操控。 世会心理学操控。 而苏大为所说的是,不要把人当傻子。 百姓若愿意做,就可以顺势而为。 老百姓不愿意做的,可以使他们知情,知道这么做的好处和意义,那么百姓自然会做对的选择。 两者的目的和手段、意义完全不同。 这也是以人为本,或是以资本利益为本的区别。 李贤一直在苦苦思索此事,经苏大为一点,顿时一个激灵,仿佛醍醐灌顶一般。 他失态的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苏大为的手,颇为激动的道:“阿舅的话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贤儿知道了!果然,果然阿舅和太子阿兄说的一样,乃真国士也!” “贤儿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做个参照吧。” 苏大为再次不动声色,将手从李贤双掌中抽出。 后世好像说李贤被封太子后搞男色。 但愿他现在还是直的,咳,不要对阿舅有什么非份之想。 看他那双眼睛,眼神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轻咳一声,正想借故告辞,却见李贤又凑上来,一脸很欠奏的样子,在自己面前长叹。 “许多话和许多道理,也只有阿舅才能告知贤儿,父皇和母后整天忙着朝政,平日里面都见不上,太子阿兄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我那些弟妹,比我还糊涂。 也只有阿舅能教导贤儿了。 听阿舅一席话,当真令我茅塞顿开,眼前豁然开朗。” 说着,他以乐府曲调,将苏大为方才所念《将进酒》吟唱出来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边吟唱,一边双手随着节奏舞动,似乎十分沉浸其中。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阿舅以后,请一定多多指点贤儿。” “诗歌是小道,我没什么可教导你的。” 苏大为脸色一沉,说道:“若你想学诗,身边自是不缺王勃这样的才子。” 这话一出来,李贤当场差点尿了。 这是阿舅在敲打我吗? 王勃的事,阿舅也知道了! 现在的他,哪有什么初闻曲再取闻的心情。 只觉得初听是尿不湿,再听是尿不尽。 被苏大为怼得一时两眼圆瞪,竟不知如何应对。 苏大为却不等李贤反应,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鸡这种事呢,玩玩就好,不可太过。须知小赌饴情,大赌伤身,强撸灰飞烟灭。” 等等,阿舅你说的这个鸡,是我玩的那种鸡吗? 李贤一脸懵逼状。 他感觉,苏大为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但连成一句,他就跟听天书一样。 高深莫测。
第二十七章 顺势而为
李贤现在看苏大为有些不爽,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自己已经极尽可能的放低姿态了,但阿舅显然还是把自己当小孩,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诳自己。 比如那些诗,他也曾多番打听过。 苏大为在军中也屡有诗篇,都是令人惊艳绝伦,可传后世的名篇。 但阿舅却一直推说是小时候什么和尚道士路过化缘留下的。 骗鬼呢。 和尚道士会作诗? 好吧,或许是有。 可能作出这么应景的诗来吗? 在军中,便有“浑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治过蜀中大疫后,在含元殿上便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受群臣构陷弹劾,他便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等才思敏捷,首首都是经典,遍观大唐朝廷,又有几人? 恐怕真只有之前那位王勃还勉强能比一下。 但王勃太重书生意气,比起布篇谋局,攻城灭国,又远不及苏大为。 若自己能得苏大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 但这些话,都只能在李贤心里藏着。 相处的时日太短,最忌交浅言深。 他今日抓住机会见苏大为,主要还是做一番试探。 看看能否有拉进关系,彼此深入的可能性。 如今看,苏大为似乎并不太热衷与他这位皇子结交。 或者说,苏大为根本就瞧不上,淡定得一塌糊涂。 李贤喊他阿舅,让他以甥视之,苏大为就真的敢按住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陷入诗词小道,也不要太玩鸡丧志。 一想起此事,李贤就感觉头顶的青筋直跳。 恶贼! 从小到大,宫中何人敢如此对孤说话! 气归气,但脸上还不敢露出分毫。 苏大为在含元殿上,被文官先后诘难弹劾,不但不损分毫,反而斗倒了侍郎古谷德,还有郑待诏。 连右相李敬玄对此人,又恨又嫉,却也无可奈何。 父皇母后甚至扬言苏大为与大唐一体,与国同休。 这种信任,这种庇护,大唐还有谁? 没有了,仅苏大为一人! 而李贤更知道,只要苏大为抗疫之法成功,父皇与母后会有更隆重的赏赐,甚至在含元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封苏大为做县公! 这特么的,一跃三级,还有地方说理吗? 这种存在,岂是自己能得罪的? 小心巴结还来不及。 被苏大为连番落了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 脸上拚命挤出微笑,听说苏大为要走,又是鞠躬又是亲自送,极尽谦卑的姿态。 只求给苏大为留个好印象,日后还有拉拢的机会。 临走,苏大为眼神瞥了一眼方才的竹椅竹桌,李贤立刻会意,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主动表示要送阿舅一套。 毕竟是宫中的能工巧匠制的,其制作精细程度,比苏大为自己找的西市木匠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这是皇家质感。 “贤儿,这……有些不好意思吧,毕竟是你特意做的。” “阿舅说的哪里话,贤儿与阿舅是自家人,贤儿的便是阿舅的,阿舅尽管拿去使,若有不够,再同贤儿说。” 李贤拍着胸脯,一脸豪爽。 实则心头滴血。 这工匠,还是当时匠作大监阎立本找的,听说是给父皇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 满大唐,能评上一等大匠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这等高级匠人,平日里做的都是皇宫园林设计,手下徒子徒孙数以万计。 那身份何等超然,高高在上。 就算是李贤等闲也使不动。 还是厚着脸皮,趁着武媚娘心情不错,几番撒娇央求,才得武后发话,让阎立本召一等大匠,为李贤做了三套。 一套送了李治高兴,另两套自己收用。 平时也舍不得拿出来示人。 这次还是为了讨好苏大为,才特意取了一套来。 大唐兴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桌椅。 杀鸡用牛刀啊! 纵使肯花费万金,只怕也再找不到一位一等大匠,愿意做这等桌椅手艺了。 如今一开口就要给苏大为一套。 说不心疼是假的。 “贤儿果然有孝心。” 苏大为叹了一句:“我家中老母正好可用一套,不过如果再多一套就好了,这样我和我阿娘都可以用上。” 李贤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阿舅你这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拢共就三套,一套送给了父皇,一套我自用,一套珍藏。 现在把我自用的送予你,还不肯罢休? “怎么,有为难处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的脸色:“若是为难就算了。” “不!” 李贤两眼一瞪,大声道:“阿舅开口了,莫说一两套桌椅,就算要贤儿府上的珍藏,贤儿也应该孝敬阿舅。” 他扭头向不远处的太监招招手:“找几个人,将孤宫中那套藏椅也取出,和这一套一起打包送我阿舅府上。” “喏!” 太监慌忙叉手应命。 心里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说潞王怎地这般恶狠狠的瞪着我?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一般。 莫非我不小心恶了潞王? 这一想,太监差点当场哭出来。 “贤儿,真的不为难吗?”苏大为一脸关切的问。 “不为难,不为难,能为阿舅出点力,贤儿特别高兴。” 李贤心头飙血,脸上还不得不挤出笑容。 “真的?我怎么看你脸色有点不好?” “哈哈,阿舅我这是热的,热的,一会歇息一下就好了。” “年轻人,身体还是重要的,要节制啊。” 苏大为语重心长的拍拍李贤的肩膀:“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若府上有多的丫环使女,也可以送阿舅府上,阿舅府上正缺些使唤下人。” 李贤整个人都懵逼了。 “回头我再送点佛经给你,都是当年玄奘法师在时,传给我的,我送你一些,反复诵读,必能增福添寿。” 苏大为又在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看着大脑当机,嘴角抽搐,一副快抽了的李贤,他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阿舅这就走了,下次入宫再来看你。” 下次? 还下次? 还是别见了吧! 李贤脸上在笑,心中已经掀了不知多少回桌子。 一直目送着苏大为背影远去,他的一张脸瞬间阴沉下来。 “潞王……” 一旁的太监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挨上来,哑着嗓子道:“给开国伯送的桌椅已经打包好了,差人送去府上了。” 李贤转身,狠狠一脚踹在太监的胸膛上。 将对方踹成滚地葫芦,犹不罢休,追上去用脚乱踩。 “叫你送!叫你送!孤叫你送!!” 太监疼痛难忍,发出一阵阵杀猪叫声。 等李贤踹累了,站在一旁扶着赶上来的使女喘气,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 又听着李贤恶狠狠的道:“把孤王府中的女婢,挑一批送开国伯府上。” 太监捂着肿成包子的脸颊,颤抖着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喏!” …… 苏大为背着手,悠然自得的自宫中向外走。 此时没了引路太监,更觉得逍遥自在。 沿路的执守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羡慕之色。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含元殿里关于苏大为两首送瘟神,一首定风波的诗,早已传开。 特别是轮流执守的金吾卫,和宫中太监消息最是灵通。 此时看苏大为,再也没有看普通官员的轻慢,反而在心中无比艳羡。 这位就是开国伯苏大为了。 听闻在殿上与陛下说,有了治疫之法。 从泰山封禅陛下与武后并称二圣,称为天皇天后,这大唐的风雨就没有顺过。 不是旱涝,便是蝗灾,大疫,还有数处地裂。 闹得人心惶惶。 连陛下都怕了上朝,把三日一大朝会,改成五日。 为的是啥,明眼人都知道。 如今这苏大为,居然能解决了陛下心中难题,那还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 听闻开国伯兵法师承苏定方。 也是战功赫赫。 最难得的是,这开国伯正当盛年。 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圣眷之隆,只怕一世富贵,位极人臣只若等闲。 别说眼下兵部尚书,就是日后封公拜相,也是翻掌之间。 “听说了吗?之前朝会上,圣人有意让开国伯任兵部尚书,但是开国伯居然拒绝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还有人放着尚书不要?” “嘘,闭嘴,开国伯这等人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透的。” “若是换别人,如此不给圣人面子,只怕早已问罪,你看开国伯……圣人和天后还要哄着他,据说赏下房宅田产,那田产,还是从圣人皇庄中分出来的,还说要封开国伯的母亲为徐国夫人,据说治疫之法若成,还要封开国伯为开国县公。” “嘶~县公啊,那真是我大唐初立时,那一帮打天下的功臣才有的封赏吧!” “这苏大为,居然得陛下如此看重!” “我大唐立国至现在,如此恩宠,只怕独一份了!” “你们别往外传,我听说,陛下有意让开国伯入太子府,日后太子登基……只怕开国伯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啊呀,如此人物……要是有法子可以结识一下就好了。” “呸,你这狗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想结识开国伯?若有机会,能做开国伯门下走狗,吾死也甘心了。” “什么开国伯,那是我主公!” “贼你妈!骚还是你最骚!”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虽轻,但苏大为身为异人,耳目何等灵便,还是一字不漏的听进耳中,不过他也不以为意。 不招人嫉是庸才,他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不在乎那些人怎么说了。 而他现在无论是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朝堂上下分外关注。 甚至影响千万人生死。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默默为大唐耕芸,却收敛着光芒的不良帅了。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呢? 苏大为一边走,一边想着。 对了,刚来到大唐时,那时初想的是,要稳住这个身份,不能出任何纰漏,被人看出是假冒的,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极力收敛自己。 待到发现武媚娘后,更努力与之结交,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当时还是有不成熟处。 在寺中救李治时,因为初得异人的能力,心中还是有些膨胀了。 居然没把堂堂的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以致于后来留下无数手尾。 只得老老实实,继续做自己的不良人,把尾巴藏好。 这一路艰辛,只有自己才知道。 李治可是个狠人,其手段也不比太宗李世民差多少。 扳倒长孙无忌干脆利落。 那时候的苏大为开始有危机感,感觉如果被李治盯上,说不准在大唐就混不下去了。 虽然也有开心之事。 比如他的发明,他的生意在大唐渐渐铺开,再也不用为钱财发愁。 还结识了安文生等一帮好兄弟。 但是在大唐帝都长安,如果没有权,始终坐不安稳。 这才有之后借着倭人间谍之事,向李治提议创立都察寺。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时的内心缺乏安全感。 了解大唐越深,也才越能体会,大唐的强大。 哪性身为异人,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整个大唐。 哪怕真的一怒杀了李治,那家人怎么般? 日后亡命天涯吗? 再说以大唐成熟的政治制度,哪怕死掉一个皇帝,也会有新皇帝接上,绝不可能因此而妥协屈服。 后世明朝土木堡之变,瓦刺太师也先抓了明英宗以后,开始以为奇货可居,最后屁也没捞着,只能乖乖放人。 强如长安诡异,荧惑星君也只能在大唐之下隐忍蛰伏。 若是不想去山中当个野人,还是得混体制的。 正如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后,还不是得被招安。 混一个斗战胜佛的名头,加入体制内。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最凶险的时候,其实是他在征倭国那一段时间。 那时的他,真的萌生替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打算。 想过要将倭国当做自己的基地。 不过…… 后来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里是大唐,不是元明时代,所谓“不征之国”。 大唐水师还是很猛的。 跨海击倭国几乎没有太大难度。 特别是征服了辽东高句丽、百济,又令新罗老实臣服后。 只要大唐水师沿半岛,从釜山港出对马岛,旦夕可至倭国列岛。 而以现今大唐的国力,又有一帮异人,还是死了在倭国当倭王的心吧。 各种可能性被一一掐断后。 似乎,也只有做大唐忠臣这一条路可走。 而且越往后,这路,好像越顺畅了。 老一辈那些名将凋零。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能站在同一位置的,几乎没人了。 他被李治重视,开始委以重任和信任,成为留给太子的重要辅臣。 再也没人能将他打压和掩藏。 他的地位,也变得无法撼动。 哪怕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李治与武媚娘都要出面保下。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苏大为摇摇头,略有些自嘲,心头却也有一丝得意之情。 这大唐,自己除了给天皇天后一些面子,再没人敢惹自己了。 这种感觉,其实挺不错的。 辛苦给李唐打工这些年,终于从996福报的打工人,混到了创业干股,得了李治一声与国同休。 以后,这大唐的权力,也有自己一份了。 权力的蜕变,是从量变到质变。 正如一夜之间,绿竹破土而出。 他的锋芒,也终于到了藏不住的时候。 脑海中,突然涌起一首记不太全的诗,口中吟道:“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人生能几何,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忆君君不知。” 忆君君不知。 怎么会想到这一句的? 哦,大概是之前在蜀中,思念小苏而不可得。 犹记那时还写过李商隐的一首《巴山夜雨》给小苏。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起此事,心中竟略微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细思,却又一闪而过。 正要再想想,忽然见前方有一位锦袍少年大步走来。 少年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女,还有弘文馆待诏学士等文臣若干。 更有一身甲胄的千牛卫。 还不等走到近前,那少年郎便向苏大为躬身行礼,极为恭敬的道:“阿舅!” 这一声阿舅,将苏大为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 仔细一看,正是太子李弘。 “太子怎么会在此?” 苏大为微微一笑,心说这不是巧了么。 刚才见过潞王李贤。 接着太子李弘也找上自己。 不过,自己与李弘的交情,自非李贤可比。 还是有些书生意气的。 想着能稍稍改变大唐的历史走向。 比如先设个小目标,灭了吐蕃。 令大唐再无大非川之败。 也再不会有与大唐纠缠百年的吐蕃帝国。 顺手将天竺三哥也给伺候舒服了。 想必,后世三哥也没脸在边境线上摩擦了。 大唐直接在天竺设都督府了。 然后,便是太子李弘这里。 苏大为希望他能健康长寿,未来能继任大唐皇帝位。 免得中间皇权更迭许多波折,也免得骨肉相残之事发生。
第二十八章 谶言
“阿舅!”
太子李弘行完礼,这才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在一帮侍从的陪同下,向苏大为走近。
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脸颊却更瘦削。
不过脸色看着尚可,一双眼睛里,透着一抹掩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阿舅,听说你入宫了,我赶紧来见你。”
“怎么了?”
苏大为失笑问:“不是才见过。”
李弘左右看了一眼,轻轻挥手。
跟在他后方的侍从立刻散开一些,并且隐隐守着四方,防止有其他人接近。
苏大为看着一幕,心中的感觉是,太子的羽翼已经渐渐丰满了。
开始有自己可用的班底了。
李弘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阿舅,我之前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迁都的事?”
“是。”
李弘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听说今日在含元殿上,阿舅大出风头,父皇和母后也极为欣赏,所以想求阿舅指点一二。”
“迁都的事很急吗?”
“急。”
李弘的目光向后扫了扫,确认安全后,才转头向苏大为,诚恳的道:“出了昨天的事,必然有一批人被清理出去,不知多少人会因此受牵连。”
停了一停,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母后一定会扩大打击面,将反对迁都的人都清除掉。”
苏大为不由多看了李弘一眼。
太子的敏感度还是可以的。
“再加上今日阿舅在含元殿上的表现,只要治疫之法能有效,朝臣再也没法阻止父皇母后迁都的决心。”
说着,李弘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忧心仲仲。
他身为太子,在这种事上,理当与李治和武媚娘站在一起,但是看他的神色,却又不像是想支持迁都的样子。
“太子有什么为难处吗?”
苏大为轻声问:“你不想迁都?”
李弘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母后主意已定,只怕父皇也会让她三分……如若父皇和母后去了洛阳,长安必然需要我留守,只怕要好久见不到父皇他们,也见不到阿舅你了。”
原来这才是他所担忧的地方。
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他的本质,仍是李治与武媚娘的儿子。
仍有对父母的渴慕。
心中害怕远离父母。
苏大为一时哑然,停了一停,才道:“太子仁孝。”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将李弘与太子的身份分开看。
他是太子,可他也是个普通人。
哪怕平日里被教导着装出成熟的样子,其实内心里仍是个孩子。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模仿着李治,模仿着武媚娘。
为的只是得到父母的一句夸奖。
若每天醒来看不到父母,他也会慌张。
哪怕他在人前不敢显露。
可那颗心,依旧是不安忐忑的。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太子你问迁都的事,我左思右想,只有一句话送给你。”
“请阿舅指点。”
“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李弘呆了一下,显然想不到苏大为会说出这个答案。
看似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顺其自然,岂非什么也不做吗?这种答案还需要阿舅来说?
“并不是什么也不做。”
苏大为一眼看出李弘的心思道:“我初学道,看道德经上说,无为而无不为,开始不解其意,这些年倒也慢慢懂了,无为不是让你什么也不做,而是明知自己无法改变的事,不妨放一放,将自己能做的事,尽力做好。
顺应环境和规律,顺势而为,自然就是无不为。”
“阿舅,我不明白,这和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太子一副老老实实聆听的模样,心里也不由感概。
在人前庄重威严的太子,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流露出这副学生求教的模样。
“什么也不做,是放任,是自暴自弃,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是该顺应的顺应,该努力的努力,无为,本质还是为了有为。
但这个有为,是你能努力的部份。
如果是你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地方,又何必多纠结。”
苏大为待李弘消化片刻道:“就说此次迁都,如果陛下和阿姊真的打定主意,那么它就必然会发生。百官阻拦不住,太子也不可能改变他俩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迁与不迁之间,来回选择纠结,这本就不是你能改变的事。”
李弘听得瞳孔一缩。
头脑里,仿佛有一道电光划过,一瞬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啊,自己纠结有何用?
就算自己不想,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
既是如此,又何须纠结?
等待结果,然后在这个结果中,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是正理。
苏大为看着太子脸色不断变化,也不出声打搅他。
其实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大道至简。
正如世人皆因为自己的喜好,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里痛苦迷失。
却从未想过,那件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
自己能拥有掌握的,只有自己而已。
甚至许多迷失的人,连自己的情绪和行为都无法掌握,只凭着本能**控制着情绪,去做种种伤人害己之事。
道家称之为迷障,佛家称之为求不得、五蕴盛。
不经历一些事,道理就始终是道理。
听一万遍,也不会真的感同身受。
只有经历得多了,才会从感性上,从生命情感上,产生顿悟。
思维层次提升,精神上破茧成蝶,从过去的迷障中走出来。
苏大为的话,自然也是极简单的。
却是恰好合了李弘的心境,令一直在黑暗中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在李治和武媚娘和百官之间左右为难的李弘,一下子仿佛找到了一扇新的窗口。
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叉手向苏大为郑重行礼:“多谢阿舅点醒我。”
“想明白了?”
“虽然还未完全解脱,但我已经此事该如何做了,有了方向,一定能比之前做得好。”
“如此甚好。”
苏大为也颇为欣慰。
太子一直是个倒霉的孩子。
虽然一出身就被封为太子,但实则并未享受到什么。
相反,这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
而且他从小便患上肺痨,也就是肺结核,一直被病痛所折磨着。
他的内心,其实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和脆弱。
更渴望着父母亲人的认可。
可惜,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又被当做储君来培养,无论做得有多好,始终无法得到想要的那种正常父母亲情。
“想明白了就好。”
苏大为以手轻抚李弘的背。
只愿李弘性情能开朗些,至少在生命里,也能多见到几缕阳光。
日后若为帝王,便要对抗无数的敌人,接触到无数的黑暗与权谋。
真不知对他来说,是福是祸。
远处一直偷偷打量这边的太监和金吾卫,内侍官员,太子府官吏,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一阵眼皮乱跳,差点没把舌头给咬下来。
那可是太子啊!
这开国伯也忒大胆了点,对太子居然上下其手!
一会拍拍肩,一会摸摸背的,当自己家娃娃呢?
天子是真龙,太子怎么也是条小龙吧,就这样被苏大为捏肩摸背摸头摸屁股……
这成何体统!
一双双眼睛,透着强烈的嫉妒。
心里破口痛骂,实则也明白,那是嫉妒到发狂,恨不得取而代之。
太子与苏大为如此亲近。
被摸来摸去都不出声。
日后太子登基,此人岂非可以只手遮天?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太子若无别的事,我就告辞了,阿姊和陛下准了我告假,我这些年在外征战,甚少陪伴家人,趁现在有时间,要好好陪陪他们。”
李弘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嘴唇微微嗫嚅,见苏大为拱手要走,他忙开口道:“阿舅!”
“还有事吗?”
“有一件……”
李弘咬咬牙道:“还有一件事,要请阿舅帮我。”
“何事?”
苏大为看着太子的脸色,感觉他的神色很不对劲。
但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就见李弘在袖中摸索着,取出一张纸笺递过来:“阿舅看看这个。”
苏大为不解其意,顺手接过向纸上一看,瞳孔顿时一缩。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好家伙!
苏大为心中震撼,一脸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太子。
这上面,就差写着“大楚兴,陈胜王”了吧?
他想问李弘:“你也是穿越来的?”
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只是沉默的看向李弘。
不能!
从后世穿越而来,以苏大为的身份活在大唐,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任何时候,也不能透露这个秘密。
否则只怕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太子李弘也一直观察着苏大为的神色,见苏大为看向自己,沉默不语。
主动解释道:“昨晚那伙陇右兵……”
“嗯?”
“入宫的陇右兵,还有几个活口,父皇现在把这件事交给我在办,我从其中一人身上得到这个……这个谶言。”
舔了舔唇,李弘接着道:“此事干系重大,那人又是阿舅你的旧部,此事,我不敢擅专,只有问问阿舅。”
谶言!
也就是大唐版的童谣预言。
比如唐初曾流行一阵“女主武王”,“女主昌”的谶言。
李世民如此英明神武,却因为此事而茶饭不思。
最后直到将乳名五姑娘的李君羡杀了才觉得心安。
不要觉得很好笑,古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谶言这玩意,神神叨叨,宁可信其有。
第二十九章 请罪
苏大为皱眉沉吟:“这谶言是从昨夜闯宫禁那些陇右兵身上搜到的?”
“是。”
“有没有问这谶言从何而来?”
“问了,不肯说。”
“他们以前曾为我麾下,我是否要避嫌?”
“阿舅,此事父皇交给我,而我,绝对相信阿舅你与昨夜的事无关。”
李弘看向苏大为,目光中透着信任:“而我认识的人里,论断案,无人能及阿舅,所以这件事,我希望阿舅能帮我。”
“谶言……此事干系重大。”
苏大为缓缓道。
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说,谁敢说出这种惑乱天下的谶言,那是诛九族的重罪。
任何帝王都对自己的权力无比敏感。
涉及到这种事,只怕太宗李世民也是挥起屠刀,将散布谶言的人杀个干净。
更何况,方才所看到的谶言,那特么都是后世的典故。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神特么的,这种话,怎么会出现在大唐李治朝?
除了有其他的穿越者,实在难以解释。
不弄清楚此事,只怕无法心安。
想到此,苏大为向李弘点头道:“我现在可以去看看那人吗?”
李弘大喜道:“事不宜迟,如果阿舅现在无事,就请现在随我过去。”
……
长安狱。
鲸油灯的光芒,将一切映成古铜色。
魏三郎呻吟着张开了眼睛。
他一向是一个硬汉,但是昨夜被守护皇宫的千牛卫打断了一条腿。
之后又是漫长的审讯。
他现在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好肉。
然而魏三郎张开双眼,第一个念头竟是欣喜。
痛,就代表自己还活着。
幸亏长安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已经告老还乡了。
如果此老在,自己能否吃得住昨夜的刑讯,还是未知之数。
不,如果是老鬼在,自己只怕早就被折磨疯了。
魏三郎感觉脖颈有些僵硬,他想转头看一下四周。
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全身上下,传出彻骨的疼痛。
令他这个陇右老兵,军中硬汉,也不由发出呻吟声。
痛。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除了断腿的疼痛,身上受刑讯的地方,如火烧火燎一般。
还有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拔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昨夜已经钉过了竹签。
肋骨也断了数根。
也不知昨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勉强转动脖颈,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情况。
这是一处安静的牢房。
远处一片幽深黑暗,看不清景像。
自己在单人牢房?
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将空间分割着,提醒着他,受到非比寻常的对待。
只有重犯,才能享受这般“安全”的待遇。
视线有些模糊。
是血水从额角淌下来,迷住了一只眼睛。
他想伸手擦一下血水。
试了两次,手臂却不听使唤,只有无奈的放弃。
仅剩的一只眼,透过栅栏缝隙,看到外面的墙壁。
那上面悬挂着鲸油灯,照亮一片石壁。
隐约看到墙上挂满了刑具。
暗示了他接下来的命运。
魏三郎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一个传说,说是咬断舌头可以自尽。
如果接下来是漫长的刑讯,那还不如死了吧?
他试了试,用牙去咬自己的舌头。
一试之下,才愕然发现,自己口中已不剩几颗牙了。
一咬,只咬出满嘴的血沫子。
这才想起来,昨夜审讯的捕头,用铁钳将自己嘴里的牙,一颗颗的拔下来。
现在是想死都不能。
魏三郎不由苦笑起来。
他靠着墙,盯着牢门外的那盏油灯,久久一动不动。
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才证明他还活着。
该想些什么?
能想些什么?
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
哪怕再来一次,我也……
呛啷!
寂静的牢房里,忽然传出声响。
那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可能是有新犯人进来了。
也可能是有人打开了外边的牢门。
魏三郎依旧是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没有生气的尸体。
只是,眼珠感受到光芒,微微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步声。
还有火把的光芒。
有人。
有好几个人。
从那边走过来。
这些人有高有矮,站在魏三郎的牢门前,似乎沉默了片刻。
“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
“贵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交给我们这些人就好了……”
“这里的气味实在太过难闻,贵人还是随我在外面少歇。”
“无妨。”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魏三郎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千分之一秒内,他已经记起了声音的主人。
枯死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心底爆发。
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
连断掉的腿都仿佛有了力气,忘记了身上的痛苦,飞扑到栅栏前,血渍斑斑的双手,被掰断数根指骨,拔掉半数指甲的手,死死抓着牢门。
一只独眼尽力的睁大,看着栅栏外的人。
他的喉头蠕动着。
发出喀喀响声。
但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张受尽酷刑,也没有开口的脸庞上,充满了希冀、敬畏、悔恨与羞愧。
良久,魏三郎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苏……总管!”
因为没了牙,他的声音十分古怪。
站在牢门外的苏大为俯视着他,脸上透出伤感之色。
“三郎……”
昨日才见他在开远门外,那般英姿勃勃。
但是一夜之间,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苏大为转头向身边的狱卒道:“给他洗漱,包扎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我。”
“贵人!”
狱卒吃了一惊,抗议道:“这是圣人和太子交代的重犯,小的可不敢……”
“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但在这平静下,却隐藏着一股力量。
狱卒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给盯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硬着头皮强辩道:“若走了犯人……”
“我负责。”
苏大为缓缓道:“不论他犯了何等重罪,曾是我大唐的兵,当给他一份敬重。”
平静里,蕴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狱卒和牢头偷视一眼,终究抵不过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叉手道:“喏!”
半个时辰后。
静室内,端坐在桌前的李景隆,看着被几名狱卒洗净身体,换了干净衣衫,几乎是被架着进来的魏三郎。
一直到他被安置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扫了一眼狱卒。
长安狱的狱卒面露为难之色。
将死牢里的犯人提出来,已经是大大违制了,现在的意思是还要我等出去?
虽然为难,但是在苏大为的目光下,这些狱卒也不敢有任何抵抗之心,只是叉手行礼小声道:“贵人,如果我们都出去,恐怕与礼不合……”
“留一个小吏记录,其余人等没我召唤不要进来。”
“喏。”
眼前的贵人,是太子那边派人专程打过招呼的。
而且也知此人是开国伯。
听说曾在长安县做过不良帅。
后来又转入军职。
这些年屡立战功。
积功为开国伯。
这种人物,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得罪的。
狱卒们不敢争辩,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只在屋角留了个抄写的记录小吏。
苏大为待人都出去,这才把目光落到对面的魏三郎身上。
屋内宁静。
屋角的博山炉,按着苏大为的吩咐点上了一炉香。
香气馥郁,青烟不绝如缕。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伸手,就着桌前的一套茶具,自己动手烹茶。
他做的很认真。
洗茶,煮沸,茶道工序,做得一丝不苟。
对面的魏三郎脸色憋得通红。
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身上的伤口都经过长安医者处理,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还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臭和污渍,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现在坐在开国伯苏大为的面前。
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在长安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现在,却与开国伯对坐,看开国伯亲手烹茶。
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若不是身体受创严重,实在无力动弹,他现在只想跪下来,向苏大为磕头请罪。
“总……总管。”
“我以前不喜亲手烹茶。”
苏大为轻轻搅动着茶花,语调平和:“当年还是邢国公请我喝茶,我看他亲手为我烹茶,那茶的滋味,令人难忘。”
轻轻将茶匙放在一旁,苏大为凝视着火候,不疾不徐的道:“这事过去不知多少年了,现在我回长安,每忆起邢国公,不是他在沙场杀敌的样子,不是他灭国的风姿,而是他烹茶的模样,挥之不去。”
看了一眼魏三郎:“你说奇怪不奇怪。”
呯!
魏三郎的身体从坐位上翻滚下来。
他的双手无力支撑身体,蜷曲着身子,以头触地。
颤抖的声音里,透着痛苦道:“总管,末将……死罪!”
坐在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记录小吏,瞠目看着这一幕,大感震撼。
昨夜审问这陇右老兵时,他也在场记录。
这是一条硬汉啊。
施刑的刑讯高手,几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把长安所有虐人招数,都在他身上使了一遍。
这人身上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根。
唯独腰骨不断。
硬是扛了一夜,只字未露。
甚至连惨叫声都很少。
受刑不过昏死,被泼醒,再昏死。
连满嘴的好牙都被一颗颗敲碎拨掉,仍不吐露半字。
长安狱卒们见惯了穷凶极恶之贼,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
但如今,在这位贵人面前,这陇右的硬骨头,居然如此失态。
好像只是被这贵人看一眼,心防便破了。
第三十章 影响力
西市。
就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里一样。
微风轻拂,挟着长安花香。
驼铃声远远传来,守着西市口的市署老吏眯着的眼睛微微张开。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但他还是一眼看清了来的驼队,领头的那人。
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我说大早上喜鹊叫,原来是您的商队回长安了。”
带头的商贾腰腹胖大,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袍,颔下胡须打理得十分齐整。
看他圆润的鼻头,微笑的脸颊,会让人联想到憨厚。
若是留意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时,才会从里面偶尔透出的精芒,看出此人的精明狡黠。
“我的朋友,赵大郎,是我回来了!”
思莫尔上前,与赵大郎一个热情的拥抱,不动声色间,将一小袋东西塞入赵大郎的袖中。
赵大郎眼神微动,提了提袖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一边向商队看了一眼,一边推开西市大门,好让驼队更方便进入。
“这次去西域前后去了快两年时间,如何?这趟生意赚不少吧?”
“唉唉,你是不知道,吐火罗那边不太平,我也是仗着老脸,勉强不蚀本罢了,赚钱是不敢想了。”
思莫尔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驼队道:“就只运回一些香料药材。”
“哈哈,您老是财神爷,定然是一本万利。”
思莫尔苦笑着拱拱手,算是谢他吉言。
赵大郎轻轻牵了一下他的衣角,在他愕然神色中道:“您那个贵人朋友,近来在长安,名气颇为响亮。”
“贵人朋友?”
思莫尔神色一动,低声问:“是苏……”
“嘘~”
赵大郎做了个手势,面露神秘微笑,感觉自己吐露了了不得的信息。
他向着西市指了指:“一会进去,在西市里应该会听到许多他的消息。”
“谢过大郎。”
思莫尔向他点点头,回头吆喝一声,驼队缓缓向着西市内行去。
骆驼嘴里嚼动着干草,驼峰随着步子,左右摆荡。
驼铃声悠扬。
随即被西市汹涌的人声所掩盖。
思莫尔是常年在西市行走的大胡商,这里不少人都认识,沿路有许多商贾货柜掌柜同他打招呼。
思莫尔也就笑着打招呼。
“钱老板,两年不见,身子骨越发硬朗了。”
“哎呦,谷老板,看您这样子,是不是又纳了房小妾?”
“周官儿,您这身新衣不错啊,看你脸上喜气洋洋,是不是家里又添丁口了?还是高升了?”
一路走着,直到走到一处货栈前,思莫尔上前与货栈交接一番,说好了以每日百钱的价格,将货物暂寄。
招呼着手下人搬运货物,他自己背着手,在西市溜达起来。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回到长安,先不忙卖货,而是要走走瞧瞧。
特别是在这市井之中,常能听到许多有用的消息。
走入一家熟悉的茶馆,叫上一壶茶,点了几个小茶点心,一边吃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四周人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开国伯一大早就入宫了。”
“哦,昨日方回长安,今天就入宫,大概是陛下要封赏吧?”
“哎,才封为开国伯,赐下那么多金子田宅,又有封赏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有一个亲戚的阿舅的儿子,在工部任职,听闻他说,这开国伯可了不得……”
“怎么了不得了?”
“蜀中的疫情听说过吧?”
“哎,别说蜀中,这几年,何处不生疫情?就咱们关中,去岁还有蝗灾……”
“别打岔,听我说,这开国伯,将蜀中的疫疾治好了。”
“喔,那还有些本事,不过我听闻吏部那位谷侍郎,前些年治好了黄河决口,又救济灾民,这功劳也不见得比开国伯小吧?”
“你懂个屁!”
说话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思莫尔要努力凝神,才稀稀能听清。
“今早的朝会上,谷侍郎弹劾开国伯,因罪入狱了!”
“什么?!”
“谷侍郎有大功于国,为何……”
“因为他弹劾开国伯啊!”
“开国伯……弹劾不得吗?”
“你们这些笨蛋,以为蜀中的疫疾是什么?那种疫,我听闻十分凶恶,若是不治好,会传入关中,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大祸事!”
“哦哦。”
听到的人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大唐从立国到现在,每五年一大疫,何冲疫疾没发生过?
关中还不是稳如泰山。
什么时候蜀中的疫情能影响到关中了。
“算了和你说不通,我只说一件,蜀汉诸葛孔明知道吧?”
“这个知道!”
“孔明都治不好的疫疾,被开国伯治好了!”
“什么?竟有此事!”
一个带着惊愕的声音响起。
整个茶馆的嘈杂喧闹声,不由压低了数分。
无数的目光,投向说话的那桌。
说话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还没等开口,其他桌的茶客便道:“开国伯的事我们也听闻几分,老兄请说,我们保证不会乱传。”
“对对,开国伯是大唐功臣,天皇和天后都大为夸赞,他的事,自然是可以说的。”
“对对对,近日市井都在传开国伯的事,咱们议论一下,也是正常的。”
被其余桌的人一劝,那桌说话者的神情明显缓和下来。
“这位郎君,还请说说开国伯的事,我们大伙都洗耳恭听,大伙说是不是?”
“对对对!”
“郎君请说!”
一堆起哄的声音里,说话的中年人红着脸站起身。
先前的胆怯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满脸红光,一脸兴奋。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遭遇。
一时间,被众星捧月,成为众人的焦点。
站起身来,先是向着四周叉手行礼,然后扬声道:“诸位朋友,我这些事,都是听我亲戚的阿舅的儿子说的,真假愿各位自察之。”
“这是自然!”
“郎君快请说,别卖关子了!”
“好!”
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开国伯的治疫之法,乃是找出水中的小虫,将水煮沸饮用,我听闻还有填埋之法,灭掉水中一种小螺。”
“这是什么道理?”
“水中竟有小虫?为何我们从未发现?”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听说,当年蜀汉先帝刘备征东吴,兵败逃回白帝城,皆因为蜀军染疫,还有曹操赤壁之战时,也是因为军中染疫。
开国伯说,水中有一种级微小的小虫,是致病之源。
只要针对这种小虫,将其除去,便不会使人生病。
大唐若按他的法子施行,就不会有人染疫。”
此言一出,整个茶馆一时哗然。
“不再会有人染疫?”
“每五年一大疫,乃是天道啊!他,开国伯他能……”
“这是真的吗?真的能治这些疫疾?”
茶馆中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家兄,家兄就是去岁因蝗灾后又是饥荒,最终染疫而亡。这开国伯……怎么不早来,他怎么不早点把治疫的法子说出来!”
“兄弟别哭了,幸亏有开国伯,以后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若真能使大唐不再发生大疫,开国伯就是活人无数的活菩萨!”
“若真能有用,岂非圣人!”
整个茶馆一片喧闹之声,场面一时失控。
思莫尔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不由满心疑惑。
市蜀赵大郎不是说有苏大为的消息,怎么这些人都在讨论什么开国伯?
开国伯又是谁?
不会是我那兄弟苏大为吧?
不会不会。
万万不可能。
苏大为出征吐蕃前,记得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宣威将军,再加一个东宫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
就算征吐蕃有功累,按理能升一级就不错了。
想要升上开国伯?
除非连跳三级。
那是万万不可能。
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半天不得要领。
最后等喧闹过去,他才瞅到空,拉着一名茶客递了几个大钱过去,一脸堆笑的问:“这位郎君,我久在西域进货,今日方才回长安,有个问题想请教。”
那茶客手里抓着铜钱,笑道:“这位胡商倒是客气,有何问题请问?”
“你们方才说的这位开国伯,究竟是谁啊?为何以前从未听过此人。”
“哦,你问开国伯啊。”
茶客笑道:“这倒是巧了,开国伯也是昨日回长安,之前在外戎边,后又在蜀中任黄安县令,昨日回长安,陛下特赐唱名夸功。”
这一说,思莫尔越发糊涂起来,这又是戎边,又是县令。
怎么县令还能唱名夸功起来了?
自己在长安混迹二十余载,从未听过有这等事。
见他一脸不信,那茶客急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昨日唱名夸功,长安数十万百姓都看到了,人人都在称颂开国伯的功绩,平西突厥,镇针百济,灭高句丽,灭倭国,灭吐蕃、天竺……”
“等等!”
思莫尔听得汗毛直竖,心说我们这说的是一回事吗?
“你说的这些战役,我也略有耳闻,主帅乃是苏总管啊。”
“对对,正是苏总管!”茶客说得眉飞色舞:“苏总管从吐蕃回来,在蜀中时陛下特令他留在蜀中治疫,如今刚好回来。”
“真是苏总管?”
思莫尔一脸懵逼:“邢国公……被封开国伯了?这岂不是……”
从公到伯,这特么是封爵直接跳说了吧。
心中直呼好家伙。
“什么邢国公!”
茶客急得将手中铜钱劈脸掷在思莫尔身上,骂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伶俐人,怎地如此消遣人,老子说的乃是小苏总管!”
“小苏总管?”
“就是开国伯苏大为!”
轰隆!
耳旁仿佛一记惊雷。
思莫尔欢喜得整个人都傻掉了。
连面前的茶客口沫横飞的叱骂,都听不见了。
……
“阿爷!”
一个中年人疾步走入房中。
房内昏暗,有一种浓深的草药味。
中年人的眉头皱了一下:“阿爷,怎么不开窗?这草药味忒刺鼻了。”
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推开窗。
外面的阳光如一道光瀑般投入房里。
一时明亮。
他回头看向屋里,看到侍奉阿爷的家中婢女恭敬的站在一旁行礼,床上正卧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
在老人床边,还有婢女正认真的煎着草药。
屋内那古怪难闻的药味,便是炉上的药罐发出的。
“阿爷,你今天觉得身子好些了吗?”
中年人几步走上去,向两旁的婢女挥手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是。”
婢女们行礼退下。
萧归伸手握起床上老人的手:“阿爷。”
床上半闭着眼睛,仿佛在入睡的萧嗣业张开了眼睛。
虽然因为年纪大了,不似年轻人那般清澈。
但他的双眼,却依然十分精神,看着并不像是生病之人。
“何事?”
“阿爷,外面有契必何力投的拜帖,他想见你?”
“契必何力?他来做甚。”
“他说来探望阿爷,还有些事想请教。”
“就说我身体沉重,暂不见客。”
萧嗣业道。
“不见?”
萧归有些不甘的问:“前几天的阿史那将军您也说……”
“以后这一类事,就不要禀报我了,统统回了吧。”
萧嗣业叹了口气。
他的曾祖便是南朝梁明帝萧岿,隋炀帝的皇后萧美娘则是萧嗣业的姑奶奶。
自幼便跟随在隋炀帝和萧皇后身边。
隋炀帝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害,萧嗣业跟随姑奶奶萧皇后和隋炀帝的孙子杨政道一同四处流浪,最后前往突厥投奔处罗可汗和义成公主。
最终在贞观九年从突厥回国,因为长期在突厥生活,深知突厥风土人情,被太宗李世民任命他为鸿胪卿,兼领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二十年,萧嗣业招降了叛逃的薛延陀部落首领咄摩支。
显庆二年,萧嗣业跟随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攻灭西突厥,在可汗阿史那贺鲁溃逃的时候,苏定方曾命令身为副将的萧嗣业与苏大为一起,带兵追击阿史那贺鲁。
“阿爷,我不明白,太宗和陛下,因为阿爷熟知突厥情事,所以将突厥的事都交给阿爷来料理,这是何等的信任,为何阿爷现在连这些突厥将领都不肯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
萧嗣业缓缓道:“我出身兰陵萧氏,如今武后当权,与各世家门阀矛盾激化,我的出身本就敏感,若此时再见胡人将领……”
摇了摇头:“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不必多问。”
“喏!”
萧归心中凛然。
听到阿爷如此说,才意识到眼前的局势竟然如此凶险。
以致于战功赫赫的阿爷都要通过装病来避祸。
“对了阿爷。”
正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阿爷可知今日朝会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也不想知道。”
萧嗣业挥了挥手,示意萧归出去。
后者只后无奈的行礼,一步一退的向外走去:“是关于开国伯的事,我还以为阿爷你有兴趣……”
“开国伯?”
萧嗣业眼神微动:“哪个开国伯?”
“还有哪个开国伯?便是昨日回长安的苏大为,圣上封他为开国伯,结果今日早朝在含元殿上,又发生了好多事。”
“你等等。”
原本躺在床上好似要睡觉的萧嗣业一下坐直身体,向萧归喊道:“你回来,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不是您老让我出去的吗?
怎么一提起苏大为的事,您老就不困了怎地。
萧归有点懵,但还是依言回来。
将上午听说含元殿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萧嗣业的眼睛随着萧归的声音,时而张大,时而微眯,时而疑惑,时而爆发精芒。
待萧归将苏大为含元殿上发生的事说完,萧嗣业久久不语。
“阿爷,阿爷?”
“你把苏大为在殿上念的那首诗,再吟一遍我听。”
“送瘟神?”
“不,是那首定风波。”
“哦哦,我今天听人说了十几遍了,记得清楚。”
萧归微一思索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
床上的萧嗣业以掌拍床,大笑道:“好一个吟啸且徐行,好一个烟雨任平生,老夫以前却不知苏大为有此诗才。”
“阿爷?”
萧归一脸疑惑探询的看向萧嗣业。
却听自家阿爷抚须道:“你找机会,却与苏大为结交,别说是我说的,该怎么做不用阿爷教你。”
“啊?”
这一下,萧归整个人都懵了。
“阿爷,那苏大为,据说是要顶你兵部尚书的位置子啊,阿爷你要我与他结交?”
“混帐东西,老子的眼力你没学会半分。”
萧嗣业破口骂道:“这事照我吩咐的做,若是做不到,老子亲手打断你的腿!”
“去去去,我这就去还不成吗!”
萧归无语道:“您这还装着病呢,亲自跳下床打断儿子的腿,不大好吧?”
“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哎呦!!你来真的啊!”
屋内传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惊得外面的婢女连连张望。
……
微风吹起花瓣徐徐飘落。
粉色的花瓣一直落到一个人的脸上。
这是一个老人。
躺在自家院里的逍遥椅上,随着摇椅微微摇晃着,两眼微闭,似睡似醒。
花瓣落在他的脸上,胡须上,却也未能打扰他的清梦。
直到一个青年将领龙行虎步的跨入院中,老人才微微张开眼睛。
随手将脸上的花瓣拂去。
“阿翁!”
李敬业向着李勣恭敬行礼。
他是李勣长子李震的嫡子,也就是李勣的嫡长孙。
李震于麟德二年卒于蜀中梓州。
今后李勣英国公的位置,必然是传给李敬业。
只是对他来说,寄予厚望的长子突然逝去,对李勣的打击自是不小。
所以麟德二年后,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精力衰退得厉害。
平日里就在家里调养身体,不再上朝。
“敬业,何事慌张?”
李勣看向自己的嫡长孙,心中有千般念起浮起。
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震儿逝去太过突然。
这些年自己忙于军务,原本陪儿孙的时间就不多,震儿常年在外任官,也疏于对敬业的教导。
这孙儿别的都好,就是心境太过容易动摇。
不过好在,今后大唐承平,只要不上战阵,日后做个太平公,守住家业,还是可以的。
当然,人总是贪心的。
就算是李勣也不能免俗。
心底里也有那么几分希望,希望嫡孙成才争气,能光耀家门。
不过他也清楚,在自己的光芒下,未来嫡孙能守住这份家业不堕,已经是万分难得。
“阿翁,我听到一些消息。”
李敬业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也就放下心来。
上前牵起李勣的手道:“昨夜那伙入宫的贼人,有一伙陇右兵,目下正在太子手里审问,陛下没有提别的,应该没有追究金吾卫和千牛卫的意思。”
李勣的手早已瘦得皮包骨头,手掌冰凉不见一丝温度。
他细长的双眸微眯着,里面有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游动。
“昨夜的事,错综复杂,不过陛下一向清醒,断不会为此事累及旁人,我早就说过,此事不会牵连到到你,就算真有牵连,凭老夫的面子,陛下也不会太过重罚。”
李敬业尴尬一笑:“阿翁说的是,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还有事吗?”
“有,是关于苏大为的。”
李敬业忙道:“阿翁你不是让我多打听苏大为的事吗?我听说他今日在含元殿上,与右相的人起了冲突。”
“哦,与我具体说说。”
“是谷德昭,还有一位……因陛下有意任苏大为做兵部尚书,不料文官中许多人反对,谷德照弹劾苏大为,后来……”
李敬业口才便给,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始末交待清楚。
说完,却发现李勣闭着眼睛,身体靠在逍遥椅背上,身体放松,似乎睡着了。
“阿翁?”
“我在听。”
李勣花白的眉梢微动了一下:“苏大为,真的说能治好疫疾?”
“听闻确实如此说。”
李敬业脸上流露一丝不信之色。
“此等天灾,岂是人力可能阻止,依我看,苏大为也是大言欺君。”
第三十一章 余波
“阿翁,圣人就算是被他一时蒙蔽,依我看,也终会弄明白,到时这苏大为必然被治以重罪……”
李敬业滔滔不绝的道:“只可惜了谷德昭这些人,在这当口弹劾,不但没落到好处,还给自己惹一身灾,不过只等苏大为的把戏被戳穿,就……”
他突然发觉李勣一直没出声。
好奇的看向自己的阿翁,却见李勣拈须靠着逍遥椅,两眼似闭,但从眯着的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丝精芒闪过。
显然李勣并没非因为精力不济而迷糊,而是在算计着什么。
“阿翁?”
李敬业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勣两眼微微张开,旋又闭起,似乎喃喃自语般道:“苏大为我与他结识多年,这个人,是一个小猾头,倒是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李敬业一时没跟上李勣的思路。
像阿翁年轻时的样子?
阿翁年轻时,听闻乃是瓦岗寨上的一员骁将,深受李密器重。
后来归了唐,也得秦王李世民信任。
但这又与苏大为有何关系?
“苏大为与老夫有数次军中合作……”
李勣继续道:“他这人用兵,看着险,实则稳,算计一点也不比旁人少,所以才能屡战屡胜。”
“阿翁,我不明白?”
“像这样一位名将,你觉得……他会做没把握的事吗?”
李勣看向李敬业。
“或许是被逼急了才编个理由搪塞?或许有别的理由……总之疫疾这种事,几千年来,何曾断绝过?这苏大为说他的法子可以令大唐永不受疫疾之苦,这绝不可能?难道苏大为比历代医者和圣人都厉害?”
李敬业强自辩解。
“我不清楚疫疾的事究竟如何,但我清楚苏大为这个人。”
李勣微微摇头道:“你只要认识他,了解他,就知道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敢这么对陛下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阿翁,我不和你争辩。”
李敬业颇有些不服气的道:“再过些时,自然会有宫中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就在此时,听得院门前府中下人道:“国公,有宫中消息。”
李勣与李敬业对视一眼。
“进来说话。”
一名府中伶俐的下人快步走进来,先向着李勣行礼,再向着李敬业施礼。
“免了免了,宫中有何消息?”
李敬业有些急切的问:“可是与那苏大为有关?”
“是。”
下人点头道:“听闻说圣人已经看过剑阁都督府的奏折,还有苏大为呈上的抗疫之术,现在此法已经交给宫中医官讨论。”
“他还真敢……”
李敬业有些惊讶。
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
就算编些法子,也无法短时间内验证其真假。
总之若说苏大为有本事能将困扰大唐的疫疾给彻底消灭,李敬业怎么都不会信。
“宫中消息还说……虽然太医署的医官比较谨慎,没有就开国伯的法子做出判断,但是孙老神仙说,此法……可行。”
嘶~
孙老神仙,就是孙思邈。
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余岁的人瑞。
连太子的病也是孙老神仙治好的。
在长安,孙神仙已经是活神仙,就没有他看不好的病。
太医署里的医官,也大多是孙老神仙的徒子徒孙。
以他超然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那苏大为所献抗疫之法,可信度大为提高。
“怎么会这样,连孙老神仙都说此法有效?”
“孙老神仙还说,开国伯能想出此法,莫非天授?此诚大唐之福,其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啊!
李敬业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坐在逍遥椅上,一直懒洋洋躺着的李勣也一下直起身,双眸大睁,精光闪烁。
李敬业只觉一股凉气直冲上头皮。
孙仙翁对苏大为抗疫法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那岂非成圣人了!
“敬业。”
李勣低沉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有一种急迫的意味。
“我不管你对苏大为如何看,但此人,确实有大才,未来太子登基,他必是宰辅之臣……为我们李家计,你一定要与他交好,如果可能,就与他做兄弟。”
“啊……阿翁,您在说些什么?”
李敬业瞠目结舌:“苏大为不过一贱民出身,我们李家乃堂堂……”
“混帐!”
李勣怒道:“男人凭本事挣得的家业,有什么贱民不贱民的,你阿翁我当年上瓦岗时,也不过贱命一条!你若不想气死我,就按我说的话去做,错过此人,将来定会后悔!”
“阿翁……”
李敬业有些迟疑道:“这苏大为,真有这么重要?”
李勣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抚摸着椅子扶手:“当年我曾数次向他示好,但他始终不愿与我家太过亲近,也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确是老夫这十几年来,最为看好的后辈……
老夫的眼光不会错,只要结好此人,今后我们李家的富贵就不用愁了。
当年在军中我与他还有些香火情,你若主动结交,他定不会推托。
你办好这件事,老夫百年之后,在泉下也可安心闭眼。”
“阿翁,你真是太高看他了!”
李敬业嘀咕了一句。
见到李勣带着怒意的目光扫过来,他忙改口道:“我听阿翁的,我听阿翁的,我这就去找苏大为。”
看着李敬业慌忙逃出小院。
李勣长叹一声,靠着椅背,仰望院外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
这苏大为,为何就不是我李家人呢?
……
右相府。
丝竹之音,叮咚响起。
一个美艳的琴姬,跪于书房的壁下,纤瘦白皙的十指,在琴弦上熟稔自如的拨弄。
琴音清悦动人。
端坐于桌前的右相李敬玄,双手交叠,双眸微闭,背脊挺直,似乎完全陶醉于音乐中。
直到外面响起通报的声音。
李敬玄这才睁开眼,向弹琴的琴姬挥挥手:“万姬你先下去吧。”
“喏。”
琴姬行了一礼,倒退着出去。
与走进来的一名青年错身而过。
那青年意味深长的看了歌姬一眼,嘴角微挑。
向着屋中的李敬玄叉手行礼道:“见过右相,右相日理万姬,如此操劳,还要见下臣,下臣惶恐。”
“坐。”
李敬玄向着右手轻轻一指。
那青年也不见外,神情自若的走向右手坐下。
李敬玄没急着开口,手执着桌案上的一柄玉如意,在玉碟上轻轻敲击着,时轻时重,仿佛带着某种神秘韵律。
“右相有话还请直说。”
“当年你入都察寺,老夫也出过不少力,现在想找你讨回这个人情。”
“哦?不知右相想要如何?”
“今日含元殿上的事,当瞒不过你们。”
“右相是说……苏大为?”
青年两眼微微眯起。
他有着一双丹凤眼。
眉目细长。
面若桃李。
这一下眯眼,当真是风情万种,若非看他是男儿身,几乎能令所有人沉醉在他的阴柔气质里。
李敬玄没有说话。
没说话,便是默认。
“右相怎么对苏大为的事如此上心……”阴柔青年脸上露出思索迟疑之色。
“怎么,有难处?”
“也不是说特别难,只是……”
青年笑道:“右相可知,都察寺乃是苏大为一手创立的,您让我们去对付他,恐怕……”
“哎,你这话格局小了。”
李敬玄摇头道:“我请你来,只为讨个人情,如何是对付苏大为呢?话不能这么说。”
“那……右相的意思是?”
“都察寺虽是苏大为所创立,但他也是都察寺最大的阻碍,只要他在,都察寺永远是苏大为创立的都察寺……你们几位,也不敢说完全掌握。”
李敬玄一脸正色:“国之重器,岂容落入私人,依本相看,当应该查明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清理干净,如此,苏大为不再干涉都察寺,你们可放心,本相,也可放心。”
“哦~”
青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么说,我便有些懂了。”
他看了一眼李敬玄:“右相身为圣人左右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如此忌惮苏大为?”
“何来忌惮,敬玄只不过,一心为国罢了。”
李敬玄轻转如玉,向着青年道:“咱们,不是一样吗?”
“对对对,右相说得没错。”
青年抚掌大笑,默契都在眼里了。
……
咣啷!
一只金鸡红碗,被狠狠掷在地上,碎裂成千万片。
“二兄,何事这么生气?”
英王李显一脸惊讶看着对面的李贤。
眼里闪过一丝惧意。
按正史,在太子李弘与李贤一死一废之后,李显被立为皇太子。
在继位后,李显重用韦后亲戚,试图组成自己的势力。
李显把韦后的父亲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拔为豫州刺史,并想要擢升为宰相,当时的宰相裴炎表示不可。
李显大怒说:“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侍中吗?”
就等你这句话。
裴炎转头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对李显的举动大为恼火。
二月,继皇帝位才五十五天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被贬出长安。
李显能当上皇帝,纯粹是运气使然。
而他那么急着跳反武则天,结果不到两个月就被废,某种程度上,也显示此人城府不够,手腕亦远远不如。
当然,现在的李显还没有经历那些人生的大起大落。
“二兄,谁惹你生气了?我替你去教训。”
见李贤没理自己,李显舔着脸,主动讨好道。
“这忙你帮不了。”
李贤这气也不是冲李显来的,他消化了一下,斜眼看向长得胖乎乎,圆头圆脑的李显。
“对了,显弟,你最近是不是要向母后求些大匠?”
“没有啊?”
“谁说没有,明明就有。”
李贤冷笑道:“你明日去同母后说,要找大匠做点东西,让母后跟阎立本打声招呼。”
“哦。”
李显一脸懵逼,但也听明白,是李贤想要人。
他点点头:“那明天我同母后说,二兄,这等小事,也用不着摔碗吧,这是我最心爱的鸡公碗。”
“你懂什么。”
李贤瞪了他一眼:“这碗我府上多得是,大不了赔你一只。”
“不用了不用了!”
李显哪敢让他赔,慌忙摇手。
“对了显弟,明日无事,陪我出宫一趟。”
“啊,出宫?去哪?”李显一脸懵。
皇子出宫,就算是大唐,也不是那么容易。
至少要和父皇母后打声招呼,取得他们许可。
不过以他对李贤的了解,他说这话,显然是没有征求父皇母后的意思。
这……
别连累我啊!
“怕什么,我要去的地方,父皇母后一定没什么意见。”
李贤咬牙切齿的道:“明天你随我去开国伯府上。”
“开国伯?为何?”
李显那简单的脑子,想不通两位皇子为何要屈尊降贵去见臣子。
“你懂个屁!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
李显不敢多问,只得点头:“不过二兄,你的神色,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怎么去开国伯府上是报仇的吗?你的小拳头都捏紧了。”
“我报个屁啊!”
李贤差点没哭出来。
“我最心爱的两套珍品都送了,若不能讨点好处来,那可不是亏了。”
“呃,二兄,我没明白。”
“不明白最好,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贤咬牙道。
……
紫宸殿中。
香气缭绕。
天皇李治靠在大椅上,两眼微闭。
武媚娘站在他身后,伸出青葱十指,熟练的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陛下,感觉好些了吗?”
李治尽管闭着眼睛,依旧难掩疲惫之色。
在武媚娘的声音后,他眼皮下的眼珠似乎滚动了两下,伸手抓住脸上武媚娘的一只手:“媚娘,你说,阿弥那法子真能对付疫疾吗?”
“这……”
武媚娘心中当然是一千一万个相信。
但是李治问起来,她依然迟疑了一瞬,方才道:“三郎,你是了解阿弥的,他从来不说没把握的事。”
“要是真的好可太好了。”
李治长呼了口气,抓着武媚娘的柔荑站了起来。
武媚娘忙将他搀扶住。
“没事,自从随孙仙翁修炼气之法,朕这身子骨,感觉好多了。”
“可……如今政事离不开三郎,三郎也没法静心继续去修持了。”
“国事要紧。”
李治叹息着,双眉微微蹙起,微眯的眼眸里,隐隐有杀机涌动。
“若阿弥的法子果然有效,朕定然不吝封赏……可若是……”
“三郎,没有可是,你我都知道阿弥不会乱说的,何况有剑阁都督的折子,孙仙翁也说此法可行。”
“但愿如此。”
这一瞬间,李治这位登基十几年的帝王,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甚示人的李治,脸上竟流露出患得患失之色。
“治疫之法太过重要,若能成,那些世家高门,再也不能用天人感受来束缚你我……这样,咱们也能腾出手来了。”
“是该收拾一番了。”
武媚娘斜飞入鬓的蛾眉微挑。
凤眸里透出一丝异样的寒芒。
“都渗透入宫里来了。”
“那些人都逃不了,幕后之人,等朕腾出手来,自会一个个收拾掉,倒是阿弥那边……”
“陛下放心,妾身会盯紧的。”
“唔……还有一事。”
李治缓缓道:“昨夜还有一伙诡异,而阿弥……”
“总管!我有罪。”
“你是有罪。”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魏三郎身上。
看着他跪下,却没有伸手扶起的意思。
只是平静的道:“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罪在不该私闯宫禁,更不该在失手后不当机立断自尽,还要苟且活着,连累总管。”
“连累?”
苏大为的瞳中微微闪动:“你确实是连累到我,但你的罪并非是这件事。”
“总管?”
魏三郎吃力的抬头,看向苏大为。
他的脸上一片迷惘之色。
“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苏大为伸手替他倒了一杯茶:“在来见你之前,我还见了牛七郎。”
“七郎?”
“他告诉我一些事。”
苏大为缓缓道:“现在,我想听你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句话出来,魏三郎的脸色急剧变化。
显然心中受到极大的冲击。
苏大为一直凝神在注意着他。
实际上,从入牢见魏三郎,让狱卒为他处理伤口,洗浴更衣,都是审讯的一部份。
刑讯,首在攻心。
无形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只知道,这伙陇右老兵曾是自己麾下,对自己万分敬重。
但对他们为何私闯宫禁,做那十恶不赦之重罪,毫无头绪。
他知道魏三郎的性格。
这种老卒,心如坚石。
若不能击破心防。
仅凭用刑,就算活活打死,只怕也难橇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先使其松懈,再利用“囚徒困境”,诈他一诈,或许能得到突破。
假称见过牛七郎。
却故意不说牛七郎透露了什么,以此来钓魏三郎。
实际上,苏大为别说见牛七郎。
这牛七郎已经死在昨晚。
现在能开口的,只有魏三郎与另一名老兵。
但那人苏大为不太熟悉,所以选择从魏三郎这里找突破口。
魏三郎等人的动机,来龙去脉,必须弄清楚。
这既是为了完成太子所托,也是为了避免陇右军中更多无辜人被牵连进来。
更是为了洗脱苏大为自己的嫌疑。
第三十二章 渡尽劫波
“总管!”
魏三郎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嘴唇嗫嚅了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
“你说出来,一切有我。”
苏大为凝视着魏三郎道:“有何冤屈,我会替你们出头。”
以魏三郎这种人的性格,若说他有谋反之心,那不但是侮辱苏大的智商,也是侮辱李治和武媚娘的智商。
怎么可能。
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那种事。
这种底层的老兵,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当枪使了。
而且顺带坑苏大为一把。
从事情的目地去分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最近在迁都之议中,与李治、武媚娘博弈的关陇高门。
但光凭猜想没用,这事,必须有实证,铁证。
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若只为排除异己,把看不顺眼的人安个罪名除去,痛快是痛快了。
但那是正史上武周朝干的事。
那也是因为以女子身称帝,为了镇压天下沸反,所必须用的酷烈手段。
所谓酷吏,简单粗暴器大,活好。
但苏大为不是酷吏来俊臣。
现在也不是武周朝。
不但要查,还要查清来龙去脉,将幕后之人,以罪而诛。
这样,方是治国之道。
这个帝国,是建立在一整套规则之上的。
至少目前来说,苏大为还是认可这套规则可以使大唐强大。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希望大唐继续强盛下去。
所以,这一路走来,中间虽有过动摇和各种念头。
但行到现在,他给自己的定位,仍是做大唐规则的守护者。
再熬几年。
待李治时代结束,太子登基,那时,才是自己主宰大唐朝局的时候。
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书写江山。
去改变规则。
把那些能左右朝局的权臣、世家,乃至帝王都熬死了,那便是人生赢家。
可以青史留名的!
本子战国老乌龟德川家康为什么笑到最后了?
因为他活得长啊。
三国司马懿为什么笑到最后了?
因为活得长啊!
武媚娘为何笑到最后了?
因为她熬过了三代帝王,活得长啊!
这世界,有本事的未必赢,但活得长,那真真是本事。
厉害如李世民,六十多岁便蹬腿了。
再厉害有什么用。
人死如灯灭。
死了就啥都没了。
而身为异人,到苏大为如今的境界,寿元比普通人悠长,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个人的实力,在国家机器面前,只怕还翻不起大浪。
但活得久,哪怕在这个平台里守着,一步步熬,也终能达到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到那时,主幼臣强。
大概,武周朝便不会出现了吧。
大唐盛世会绽放更久。
这大概是做为穿越者,不为人知的心底秘密。
总有一点,想改变历史,能补上遗憾的情结。
就让自己做那小小蝴蝶,悄悄扇动翅膀。
“总管……”
魏三郎的声音,将苏大为拉回到眼前。
凝目看去。
只见魏三郎苍白而刚毅的脸庞上,隐隐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这神色,难以描摹,若细分辩,那是一种似纠结,似挣扎,还混着疑惑和不解之色。
“怎么?”
“总管。”魏三郎的喉结蠕动了一下,舔了舔自己的唇,看了苏大为一眼,用颤抖声音道:“入禁中,清君侧的命令,不是您下的吗?”
啪~
一直在房间角落里,悄然记录的书笔吏,手中的笔猛地一颤,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污痕。
……
西市的喧闹经过一天,似乎逐渐走到了尾声。
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
“酉时了啊。”
一名头戴斗笠的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
“阿翁,你这身打扮,是要去打鱼吗?”
旁边有人打趣道。
老人身上的穿戴装扮,看着活像是要去垂钓的渔夫。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腰间挂着一个竹篓。
就差手里提一根鱼竿或者鱼翁。
老者笑了笑,摆摆手:“不钓鱼,怕要下雨。”
“下雨,下什么雨?”
后者好奇的抬头看天。
只见天空澄澈,点点霞光从西边透来。
哪有半分**的模样。
再低头,却见老人已经去得远了。
“真是个怪人。”
嘀咕了一句,却也有几分担心老者说的是真的,手上收拾摊位的动作不由加快。
穿过几条闾巷,转过坊门,老者前进的脚步,微微一滞。
坊门后,大约五十米外,站着一个青衣老者。
看他背着手,仰首望天,似乎侥有兴致的观察天色。
“找我?”
“呵呵,我若说是缘份,你信吗?”
青衣老者轻提衣袖,向戴斗笠的老者看过来。
“老道听闻,你家中出了好大的事,特地来探望。”
“你有这么好心?”
“老道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些香火情。”
随着他的话,这才让人看清,青衣老者身上穿的原来是一身道袍。
李唐认李老君为祖,以道教为国教,时人多有喜欢穿道袍的。
还有些自诩隐士高人的,喜欢在家中炼丹,或者避居山中,多以炼丹道袍做常服。
眼前的老者也在此列。
身上青色道袍,头顶子午玉冠。
一张脸明明看着很是苍老,但细看他的皮肤,又好似婴儿般光滑。
白须之上,唇色红润,牙齿坚固。
一双眼睛熠熠如星辰。
“我现在已经不管那些事了,你找我,怕是找错人了。”
“呵呵,今日不谈公事。”
老道抚着颔下白须,两眼笑眯眯的道:“听说老友要离开长安,老道特来送你一程。”
说着,他上下打量一番戴斗笠的老人:“不过看你这样子,似乎不急着走?”
“走,也要等个风调雨顺的时候,马上要下雨了,你看不见?”
戴斗笠的老人指了指天:“走了,咱们不是朋友,见多了会折寿。”
“你这格局小了,你我二人斗了数十年,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这是缘份。”
“免了。”
斗笠老翁冷笑一声,抬步便走。
老道抚着须,见对方转了方向绕开自己。
“家里的事,真的不管了吗?这不像你。”
“不是说不谈公事?”
“呵呵,一时情不自禁……对了,我听闻昨夜,你家那些亲戚,皆认苏大为为首,这事你可知晓?”
斗笠老翁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苏大为的事,你自去问他。”
老翁的步子看起来不大,但是速度极快。
迈出三两步,人已消失在坊中。
“走这么急做甚。”
老道抚着须,两眼微眯,沉吟了半天,抬头看了看天色。
“真要下雨了。”
……
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苏大为的瞳子收缩如针,定在魏三郎身上。
他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眼睛里透出强烈的疑惑,意外。
魏三郎你在和我开玩笑?
是谁杀了我?
而我又杀了谁?
是我杀了我!
我特么让你们行刺李治,然后我自己来背锅。
这没三十年的脑血栓,也做不出这种脑残事。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脑中跌宕起伏。
他清楚,这室内的一切对话,都会被书笔吏给记录上。
而且,恐怕不止是书笔吏,还会有些别的眼睛,关注着这场审问。
如此敏感的事,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
尽管如此,苏大为的表情依然不变,甚至身体的坐姿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这一声的意思,可以是我知道了。
也可以是,我不认同。
更可以是,你说的我不满意。
无论是哪一种,魏三郎的表情,都显得比苏大为更加迷惘。
“我不知总管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但我们这帮兄弟,都为总管赴死。”
这身脏水是洗不掉了是么?
苏大为在心中吐槽。
这幸亏是自己在审魏三郎。
若是换了别人,就凭这几句话,他苏大为梦想的安宁生活,只怕要天翻地覆,毁于一旦。
还好此事是太子在查。
也幸亏太子信任自己,将这事交到自己手上。
但是转念一想,太子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把魏三郎交给自己审,向自己示好?
心中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
李贤或许会这么做,但是以李弘的为人,应该不屑于用这种做法。
李弘身为太子,做事堂堂正正,行的都是阳谋。
他不需要用这些小手段。
回到眼前的事上来。
以魏三郎的性情为人,不可能阴谋构陷自己。
那么,魏三郎是被人蒙蔽了,或者有人假借自己的名义骗了这些陇右老兵?
不论是哪种,幕后之人都用心歹毒。
“三郎,你说是我让你做的?”
苏大为将茶杯推向魏三郎:“你先起来,陪我饮茶。”
“总管……有何不妥吗?”
魏三郎只是率直勇毅,并非蠢人,见苏大为的说话神色语气,没有异常,似十分平淡。
可这平淡下,却蕴藏着一种力量。
做为追随苏大为击吐蕃的老兵,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总管心中有气。
却隐而不发。
“总管,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魏三郎眼神瞥向一旁的书笔吏。
他敢说,是因为苏大为在此,苏大为主导一切,所以不担心那个书笔吏泄密。
但苏大为的神色,又让他察觉到了凶险。
莫非自己弄错了?
“你没错。”
苏大为轻轻摇晃着茶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若我是你,收到命令,只怕也会赴汤滔火。”
停了一停,苏大为才道:“是谁向你传的令?”
这是他第二次这般问。、
魏三郎神情一窒。
不是总管你……
他脸上流露出惊悸之色。
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先惊,后怒,再是难以置信。
“是谁?”
“是……”
……
南城县男府。
马车就停在府外。
苏大为看了一眼熟悉的府第,轻轻扣动门环。
过了许久,方才有人开门。
那是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
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做势欲关。
却被苏大为伸掌拦下。
“敬直,多年未见了,何必这么见外。”
“我只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王敬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记得每一次苏大为找自己的情景。
记忆深刻。
这些年里,可以说除了思念去世的南平公主,最让他忘不掉的便是这苏大为。
每次只要这人一出现,就有倒霉的事发生。
最让他烦的是苏大为这人,就有那种本事,拖他下水。
上次陪他去王家,他已经很难受了。
出来后便正式警告苏大为,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找他。
此时一看到苏大为,第一反应不是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欢,而是——莫挨老子!
“敬直,瞧你说的,我们认识也十余年了,这份交情在,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苏大为微笑道:“快开门,备茶。”
“茶没有。”
王敬直一双充满疲惫的眼睛,落在苏大为的脸上:“你找我究竟何事。”
见他认真,苏大为也收起玩笑之色:“我其实是来找另一个朋友。”
“你找王方翼?”
王敬直想了想,拉开门道:“进来吧。”
见他如此,苏大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王方翼果然在王敬直府上。
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
与被废的王皇后是亲族。
少号孝童,太宗时为右千牛。
曾随裴行俭讨伐李遮匐,为副将,兼检校安西都护,修筑碎叶城。
麟德年前,随苏大为一起征吐蕃,是代表裴行俭出征的,安西方面大将。
就在灭掉吐蕃后,王方翼也受朝廷征召回长安。
但他不用像苏大为一样入蜀治疫,所以回来的时间比苏大为更早一些。
王敬直在前面引路,苏大为在后面默默跟随。
行至一半,王敬直忽然头也不回的问:“昨夜的事与王方翼有关?”
“一向做宅男的敬直,居然也知道昨夜宫中之事?”
“宅男?”王敬直疑惑的复述一遍,点头道:“是王方翼告诉我的,他这半年来,时常到我这里走动。”
说完,又补充一句:“和你一样烦人。”
确实是烦人啊。
他只想守着小院,伴着桃花,思念着安平公主,渡过余生。
但他想安静,却总有这些麻烦事来找他。
“敬直……”
苏大为从后方看了看王敬直斑白的鬓角,日渐消瘦的面庞。
“你要不要考虑,再找个女……”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王敬直回头冷冷的看着他。
眼里有阴郁,也有愤怒。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我不说了,带我去找王方翼。”
盏茶功夫后,苏大为见到了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王敬直把他扔到后院的王方翼面前,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留下二人谈话。
仿佛王方翼才是此屋的主人,他自己反倒像是无关者。
“王将军。”
苏大为遥遥向着王方翼抱拳行礼。
他与王方翼,实在是缘份不浅。
多年前,因为王皇后被废,再兼长孙无忌被贬,王方翼也因为出自王氏而受牵连。
从军中转入长安县暂任县令。
当时苏大为恰好为长安不良帅,两人间有一段香火情。
苏大为向王方翼行礼时,王方翼正斜对着院中的几株枯树。
深秋时节,早就不剩几片叶子了,怪枝嶙峋,院中沙砾碎石,充满空寂之感。
颓废中,颇有后世岛国枯山水的感觉。
王方翼此时正倚着屋檐下的木柱,一手抱膝,对着那些枯枝一动不动,似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
在他的手边,还放着一壶酒,两个杯。
一杯酒倒满,另一杯空着。
仿佛早就知道苏大为要来。
“苏郎君来了,陪我喝一杯。”
王方翼向地上一指。
苏大为于是走过去,也不嫌地板上的灰尘,就那么席地而坐,坐在王方翼对面。
顺着王方翼的视线,他看了看院落。
院墙残破,残阳西夕。
枯树枯枝。
空空寂寥。
“王郎君在看什么?”
王方翼却没回答,而是伸手替空杯倒上酒,向苏大为推了过去。
“喝酒。”
苏大为也不迟疑,接过酒杯,向王方翼示意了一下。
两人酒杯隔空相敬,一起喝下一杯酒。
酒是什么滋味,苏大为现在品不出来。
他凝视着王方翼,沉吟片刻道:“王郎君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是我做的。”
王方翼的视线终于从空处收回来,迎向苏大为,毫无躲闪之意:“魏三郎等人是听我的命令。”
“为何?”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苏大为对于这个答案,仍然无法理解。
他一路想了很久,想不明白。
以王方翼的功绩,他何必如此?
虽说回长安后,被武后和李治免去实职,赋闲在家。
但这并不算是贬斥,最多只是雪藏一段时间罢了。
在苏大为看来,这完全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公费放假,让你休息,有什么不好?
待朝廷需要你的时候,自然就会起用你。
没见之前的苏定方、薛仁贵,都是这样吗?
正常人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雪藏的命令,便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下乱命令陇右老兵冲击宫禁。
还喊出清君除奸这种口号。
图啥?
这一路苏大为想了很久,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专程来,就是想亲口问一问王方翼,亲耳听他说出那个答案。
为什么?
是受何人指使?
王方翼不会是背后的那人,或许他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就在苏大为这样想的时候,王方翼目视他,冷静的道:“就是我,没有别人。”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