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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你们方才说什么?愿奉腾根之瞳为首,愿意臣服。”

    苏大为目光中带着一丝捉摸不透之意:“我看这就很好嘛,你们听腾根之瞳的,它听我的,今后,腾根之瞳是你们老大,我就是你们的大中大。”

    “呃,那是什么?”

    刀劳和鸠婆等诡异一片愕然。

    “大哥的大哥,可以称之为大哥大。”

    苏大为随口笑道。

    不过看这些诡异们一个个呆如木鸡的样子,显然是不懂他抛出的梗。

    不由索然无味。

    挥了挥手道:“总之以后,你们皆臣服于腾根之瞳,也就是听从我的号令,若有违背,决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是……”

    “喏!”

    诡异们战战兢兢,不敢争辩。

    纷纷以头触地。

    匍匐在苏大为的脚前,以诡异之礼,山呼星君。

    得到苏大为的许可后,才蹑手蹑足的悄然退去。

    眼看黑雾散尽,身后传来王承恩惊喜至夸张的叫声:“开……开国伯,那些诡异,可是退走了吗?”

    苏大为转身,一眼看到佝偻着腰背的王承恩,抚须深思的孙思邈,以及双手负后,目露惊讶的李治。

    诡异无形无相。

    越是高阶诡异,寻常人越难看见。

    王承恩只能瞧见黑雾。

    李治初开灵要好一些,但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东西,一鳞半爪。

    只有孙思邈才见得多些。

    以普通人的认知,只知道苏大为走上前,黑雾尽散。

    完全不能想像,方才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能想像到。

    今夜来势汹汹,险些杀了李治,覆灭大唐的长安诡异,居然瞬间跪拜在苏大为的脚下。

    向苏大为臣服。

    “那些诡异已经退散,这里安全了。”

    苏大为向李治叉手道:“今夜宫里甚乱,惊扰了圣人,臣救驾来迟,有罪。”

    李治的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微微颔首道:“开国伯何罪之有,若不是你,今夜情况不堪设想……”

    说完,他的目光陡然一变,语调变得森冷:“不,今夜的事还没结束,你随朕来,待一切了结,朕自会不吝封赏!”

    “喏!”

    苏大为口中应喏,心中想的却是这一夜:必是大唐最漫长的一夜。

    ……

    “所以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道旁,长安县的丰乐坊。

    临街的酒肆名烟罗阁者。

    一层酒客声音喧嚣,堂中见一名胡姬正跳着胡旋舞。

    上至二楼,靠窗的一间雅座,当中坐着一个肤黑黝黑,身材高大的壮年。

    粗看只觉此人平平无奇,再多看两眼,便会被此人的双眼所吸引。

    那双眼睛里,仿佛幽潭一般,深邃至极。

    让人一眼之下,便沉溺进去。

    此人,自然就是大唐开国伯,刚从蜀中归来的苏大为。

    坐在苏大为身边的,都是他在长安的知交好友。

    安文生、苏庆节、程处嗣、尉迟宝琳、薛仁贵,甚至对面还坐了脸色苍白的阿史那道真。

    “我事先声明,我和阿弥的过结还没揭过,只是为了昨夜之事,才过来的,不是贪这杯酒。”

    阿史那道真解释道。

    “道真,你不用说了。”

    尉迟宝琳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痛得他嘴角一抽抽。

    “阿弥说过了,一世人两兄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再说了,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你越这么说,越说明心里有阿弥。”

    噗!

    苏大为刚一口酒喝到嘴里,闻言险些喷了出来。

    想不到啊,道真你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不对,宝琳你学坏了啊,活生生把道真给掰弯了。

    阿史那道真的一张脸涨得赤红,欲要发作,但心里又有些虚。

    索性闷头喝酒,再不开口。

    薛礼在一旁举杯道:“阿弥,昨夜那么混乱,我们这些职守的人,只怕都要定个失职之罪,你请我们喝酒,我现在也是食不知味啊。”

    他的脸庞黑瘦,脸廓线条棱角分明。

    此时一双浓黑的眉头皱在一起,越发显得有些苦楚之色。

    说来薛礼也是时运不济。

    早在太宗时就已经名扬天下。

    硬生生被雪藏十几年,只得个玄武门的守备。

    好不容易在万年宫大水的事件里,和苏大为一起救下了李治,结果出击辽东战事又不顺。

    总算熬了几年,在征铁勒和征吐蕃时显了些手段。

    才回长安,轮值宫中,结果又出了这种事。

    别好处没捞到,被判个削职为民,那才是几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充满了郁闷,忍不住长叹一声。

    “莫非天要亡我……”

    咳咳!

    苏大为被他一番话给呛到了,摆了摆手道:“你们稍安勿躁吧,依我看,这次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严重,实际上,可能对我们的影响不大。”

    “何以见得?”

    席间众人,所有的目光唰得一下集中在他脸上。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酒杯,却没有急着喝,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微笑不语的安文生脸上。

    “文生,还是你来说吧。”

    “嘁!最烦阿弥这一点,喜欢卖关子!”

    “忒不爽利了!”

    “安大傻说得没错,阿弥就是装逼犯!”

    “文生,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七嘴八舌间,安文生微眯的眼睛张开,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昨夜之事,诸位都是亲历者,怎么反倒要问我这个外人。”

    “屁,你算什么外人,征吐蕃后,你也是有军职在身的,这次不过是侥幸没轮到你职宿禁中。”

    “就是,你和阿弥再推来推去,我们可要急了!”

    薛礼最是担心,急得直拍桌子。

    “别拍了别拍了,我就试着论一下昨夜之事。”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看戏的模样,只得摇摇头,暗叹自己交友不慎,遇到阿弥这个坑货。

    什么事都推自己头上。

    “昨夜强闯宫禁的,一共有三伙人,据我所知,分别是一伙突厥人,驾着马车,车上载着鲸油和黑火油,最后引起大火和爆炸。”

    所有人都一齐点头。

    “第二伙,便是那些陇右老兵,这伙最是奇怪,居然能冲入宫中,而且深入到紫宸殿前。一路的门禁全部被内应打开,这一路,深为圣人所忌惮。

    不过这伙人,其实实力最弱,拢共千余人,到了紫宸殿前,已是强弩之末。

    最后被赶到的李淳风和宫中供奉的数位天师、沙门金刚给镇伏,几乎没留下活口。”

    众人再次点头。

    苏大为则是露出思索之色。

    “最后一路,就是擅闯偏殿,意图不明的一伙诡异……”

    安文生停了一停,看向苏大为:“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宫中的缇骑都在那里,他们究竟守护着什么人?”

    这个问题,也是众人费解的地方。

    在座的,只有苏大为才知道那个秘密。

    然而没得到李治的允许,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见苏大为没有接口的意思,安文生继续道:“那么就试着从这三伙人的目地,以及最后谁得利,来分析这件事与我等的利弊。”

    见在座众人都在点头,没有疑异。

    安文生才接着道:“陇右老兵这伙人,奔袭向紫宸殿,看似是要对陛下不利,但依我所见,他们的目地,未必是陛下。”

    “不是陛下,那还能是……”

    苏庆节在一旁说到一半,猛地住口,一脸不可思议,停了半晌才试着道:“武后?”

    “有这个可能……”

    程处嗣在一旁轻敲了一下桌子:“朝中最近最大的事,便是迁都之事,明着好像是陛下与群臣意见相左,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武后挟着寒门与朝中勋贵和世家门阀在博弈。

    这场对决,实际上已经到了关键处,不排除有人想要袭刺武后,做出一些过激之事。”

    “我觉得不对。”

    阿史那道真忍不住道:“若要行刺……何必用这种激烈之举,武后虽然不常出宫,但总会有去敬香礼佛的时候,这个机会不难等到,为何要如此做?”

    “所以这伙陇右老兵目标还是陛下?”

    薛礼皱眉道:“我听说他们中有些人,是不满近几年的兵制变革,对朝廷颇有怨言。”

    “这也不对,若对兵制之事有意见,何不直接冲击兵部?去紫宸殿冲撞陛下,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会诛连九族的!”

    安文生轻咳一声:“这一路强闯宫禁,如果从目地上无法弄清谁在幕后,不妨从结果去反推。”

    这话出来,全场静了一瞬。

    无数目光并汇,最后,是苏庆节轻轻吐了一个词:“武后?”

    无论这伙陇右兵目地是什么,但这件事目前的结果,一定会牵扯到朝中许多重臣,甚至是兵部一些大佬。

    而这些人,正是当今反对武后的主力。

    有了此次的事,武后大可以借此清除异已。

    反对迁都之人的声音,一定会被削弱。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一路,其实是阳谋,无论能否行刺武后成功,陇右兵的身份,必然会牵出阿弥,甚至令阿弥被陛下冷遇雪藏。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幕后之人没想到阿弥居然得陛下信重,而且第一时间赶到宫中。

    如此一来,反而洗脱了阿弥的嫌疑。”

    苏庆节的话说出来,在场众人都觉得后背生出凉意。

    他们与苏大为是死党。

    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此次陇右兵的事把苏大为扳倒,那在场众人,多半都会被牵连进去。

    弄不好,会被罗织成一场大案。

    苏大为一系在军中的人脉和势力,将被清扫一空。

    现在想来,犹觉惊险万状。

    幸亏,苏大为当时做了正确选择。

    众人沉默了片刻后,还是薛仁贵开口道:“那伙突厥人,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令阿史那道真有些急了:“你怎能说不知?那猛火雷,你……”

    他的话音突然收住。

    突然想起来,这猛火雷,若是牵扯开,最近使用者,正是苏大为在征吐蕃逻些城的时候。

    岂非也是隐隐指向苏大为?

    “有可能,只是一路障眼法,也有可能,是与陇右兵配合,真的想做出点什么。还有可能是那些突厥亡族,被人利用,幻想能袭杀陛下,从而令大唐崩溃,让突厥得以复国。”

    苏大为此时开口道:“可能性太多,一时无从分辩,可若从事后推想,似乎,也有利于迁都之事。”

    毕竟,大明宫做为大唐的心脏,居然如此容易被贼人突入。

    除了代表内部出了问题,将要清洗一大批人之外。

    也代表着大明宫不再安全。

    武媚娘完全可以借此为由,一边清洗,一边启动迁都洛阳之事。

    待迁到洛阳,原本依托长安的门阀世家,无论是关陇还是山东,又或者江南等士族,实力将大为削弱。

    而武后所支持的一些寒门士子,将趁势而起。

    那是一个远比关陇更庞大的群体。

    若到了洛阳,武后就真正羽翼丰满。

    世家门阀,也只能仰其鼻息了。

    所以,此次的事,最大得利者,居然是武媚娘?

    但这次的事,究竟是不是武媚娘的手笔。

    还是说,只是一个巧合。

    苏大为现在还无法确认。

    “最古怪的还是第三路吧,那些诡异……从哪来的?”

    随着苏庆节的话,所有人把目光一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你们……都看我做甚?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们多。”

    “但是那些诡异,听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被你拦住的。它们究竟目标是什么?你昨夜保护的又是什么人?”

    “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

    苏大为道:“总之这个事你们别问。”

    他越是这么说,众人越是好奇。

    可惜苏大为打定了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

    众人几番追问也是无果。

    只得作罢。

    “这事吧,我觉得还有些不对。”

    薛仁贵道:“不论是否幕后有人指使,又或者最终是谁得利,临夜禁中被敌人突入,那是实打实的失职重职,只怕我们几个都危险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安文生道:“如若之前的推论正确,入宫的那一二批人,目标指向是武后,顺带着想解决阿弥,现在不是我们要担心,而是武后绝不可能坐视阿弥被敌人除掉,连带着我们,都会被顾及几分。

    所以依我之见,昨夜的事,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要担心的,反而是幕后之人。

    以武后和陛下的手段,是绝不会轻易饶过的。”

    “但愿如此吧。”

    “神仙打架,池鱼遭殃,只盼这事能早日了结。”

    苏庆节和程处嗣等人,均是叹息。

    只有苏大为的心神飞到另一件事上。

    昨夜李治匆匆赶回紫宸殿……

    当然,回去的是原本在偏殿的真李治。

    这意味着,那位“隐武者”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李治提前结束了隐居修炼的生活。

    这个信号,是否说明,昨夜发生的那些事,与那位“替身”有关?

    难不成是替身想以假乱真,取代真正的李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纵然是真的,李治也绝不可能让消息走漏。

    那是属于李唐皇室的核心机密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随着李治结束修炼,以他那刚刚开灵的身体,未必能抵消掉繁重的政务和朝堂上的博弈。

    而且这一次,若他的身体再不支,只怕就无法再逆转了。

    这是否也算是历史本来的惯性?

    以寿元而论,李治终究还是熬不过武媚娘啊。

    历史上的武媚娘也是天赋异禀,那种高强度的政治博弈下,还能活那么久。

    也是一桩异事。

    这世界,从来都是活得久的人,比较牛逼。

    把所有厉害的人都熬死了,自然便能横扫天下。

    “阿弥!阿弥!”

    薛仁贵的呼声,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在想什么,我方才叫你都没听见。”

    “哦,我在想昨夜之事,昨夜其实李淳风提醒过我……”

    苏大为简单将昨夜李淳风找上门之事,说了一下。

    当然,关于荧惑星君和李客师也登门的事,自然隐去不提。

    “李淳风这老猾头,倒是看得清楚。”

    安文生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尉迟宝琳却忍不住道:“既然阿弥昨夜在宫中拦下了那些诡异,避免了更大的祸事,照理说不但洗脱了嫌疑,应该朝廷还会有赏赐吧?”

    “赏赐自然是有的……”

    说起此事,苏大为不由苦笑起来。

    “你这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昨夜陛下曾提过,让我任兵部尚书。”

    “啊?!”

    满座皆惊。

    就连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也一下子撑开。

    无数目光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兵部尚书?那萧嗣业……”

    “萧嗣业老迈,的确无法再执掌兵部,可这来得太快了……以阿弥的年纪……这下连升数级,赚大了啊!”

    一片抽气惊叹之声。

    兵部尚书乃是正三品,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和后勤部长的总称。

    为唐朝三省六部制中,兵部之首。

    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中枢大员。

    日后封侯拜相,都是等闲事耳。

    最可怕的是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未来还有更多晋升的空间。

    但是再往后,朝廷该如何封赏苏大为呢?

    就算宰相都只是二品。

    真到了一品,那就是荣誉头衔,做为名誉奖励,该致仕了。

    无论如何,以苏大为的年纪,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被李治封为兵部尚书,都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足以令无数人遐想。

    特别是在座的一帮武将,与苏大为的铁杆关系,那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弥不一般,如今果然飞黄腾达!”

    “没得说,自家兄弟,到时多关照一二。”

    薛礼高兴的搓了搓手。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因为兴奋,都涌起了红色。

    之前还担心此次被陛下责罚。

    但是有了阿弥这层关系,只要阿弥任了兵部尚书,还愁什么前途?

    那还不是阿弥一句话的事。

    苏庆节放下筷箸,又是羡慕又是好奇的问:“陛下有没有说何时正式任命?你几时赴任?”

    “对了,还要先免去萧嗣业的尚书衔吧。”

    “萧嗣业如今病体缠身,这次退下去,恐怕就是在家养病致仕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难掩兴奋之情。

    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开口,一句话,把在座所有人惊得两眼圆瞪。

    “陛下想让我在本月赴任,我给拒绝了。”

    拒……拒绝了?!

    薛仁贵只觉得一股气从脚底冲上头顶。

    这是多好的机会。

    旁人唯恐太慢,你他娘的居然拒绝了!

    等等!

    他突然想到,苏大为这个拒绝,究竟是拒绝本月赴任,还是拒绝出任兵部尚书?

    “阿弥,你拒绝了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问。

    连自己也没发现,声音里竟带了一丝颤抖。

    由不得他不关切,实在是有自己的切身利益在里面。

    程处嗣、阿史那道真、尉迟宝琳、苏庆节,乃至安文生也一起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到底拒绝了什么?”

    “你为何要拒绝?”

    等众人情绪稍微冷静一些。

    苏大为才道:“我拒绝了陛下任命的尚书一职。”

    “什么?!”

    刚刚平息下来的情绪,瞬间就炸了。

    薛仁贵呼的一下站起身,两眼赤红的瞪向苏大为:“阿弥你……”

    他的手指向苏大为,想说什么,却又仿佛被堵住。

    一句话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如鲠在喉。

    你特么疯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上,多的是人想上?

    再说,你若不想,可以把机会让给兄弟们啊!

    你特么居然推了!

    推了!

    陛下封你为兵部尚书你都不要,你究竟要什么?

    “阿弥,你这是怎么想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兵部尚书啊!那可是六部之一的兵部!”

    “你若执掌,兄弟们能得多少好处!你怎么能推辞?”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和陛下再说一下,就说你还是想任兵部尚书?”

    “你要不好意思,兄弟们替你传话也成啊!”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激奋到极点。

    苏大为摆摆手,先是起身,拉着薛仁贵坐下。

    接着才开口道:“我并非是一时意气,而是真的不想任兵部尚书,我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

第十九章 谁赞成谁反对

    “什么苦衷?”

    薛礼与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我想休息。”

    苏大为举杯道:“从永徽年到现在,我为大唐征战十几年了,从未好好陪过家中母亲和小苏,我觉得,现在应该多陪陪家人。”

    呃?

    苏大为的话令众人不由哑口无言。

    理由很正当。

    陪家人么,大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在这个当口上,是不是有点太急切了点。

    你至少接下兵部尚书一职,把品级升到正三品啊。

    然后想休息,朝廷还能拦着你不成?

    再说有这个缓冲,兄弟们是不是也能跟着喝口汤什么的?

    不过这些话在诸人心里,却是不方便说出来。

    只是一个个拿眼瞪着苏大为,那眼神中透出强烈的怨念。

    “别瞪了别瞪了。”

    苏大为举杯邀道:“喝一杯再说。”

    酒杯碰到一块,酒水四溅。

    众人又是无奈,又是怨念的瞪着他,一起饮了一杯。

    苏庆节轻拭嘴角的酒渍,双目灼灼的盯着苏大为,猜他一定有话要说。

    程处嗣则是摸着颔下的虬髯。

    尉迟宝琳端着杯子看一眼苏庆节,再看看苏大为。

    阿史那道真把杯子重重放下:“别卖关子了,阿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么好的机会,难道真要为儿女情长,把它推掉?”

    薛礼眉头微挑,颔首道:“反正你现在回了长安,何时不能陪家人?为这个理由去推辞,只怕惹圣上不满。”

    “知道的说你重情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持宠而骄,只怕……”

    苏大为等众人的议论说完,看向一旁的安文生:“文生,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安文生方才一直没说完,此刻被他问道,才摸着下巴沉吟道:“似乎,现在退一步,也是一件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

    阿史那道真的目光看过来,有些急切道:“这次退了,下次哪还有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啊!”

    “不是这么说的。”

    安文生摇摇头:“兵部尚书这个职务,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哦?”

    程处嗣摸着虬髯,忍不住道:“如何是以退为进?”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摇头道:“阿弥现在境界高了,我也不能完全弄清他的想法,不过我想阿弥并非不想当兵部尚书,而是时机不到。”

    “陛下都发话了,何谓时机不到?”阿史那道真与薛礼几乎同时发问。

    “你们俩说来都是世家高门,但对这朝中的事,却不甚关心。”安文生目光投向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你们三人中,处嗣对朝中的事比较上心,应该听到一点风声吧?”

    程处嗣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你是说,萧嗣业的事?”

    “萧老恐怕不是身体撑不住,而是夹在朝争之中,借故避让。”

    安文生一句话说出来,薛礼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尉迟宝琳、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却是会意了。

    “也就是说,如果阿弥此时接手,只怕也会落到萧嗣业的处境。”

    “而且此次大明宫被贼人闯入,终究要有人负责,若阿弥不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地位相对超然,倒还好说,若他一旦接手,那么陇右老兵私闯宫禁的事,就要归到他的头上。

    你说到时候,阿弥查还是不查?那些人,他杀还是不杀?

    无论怎么做,都会引起军中内部的分裂,有损他在军中的威望。”

    这番话说出来,薛礼不由一脸懵逼。

    “那这么说,阿弥是不能接手兵部的事了?”

    “只是时机不对,并非阿弥不能任兵部尚书。”

    安文生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好整以遐的举起酒杯,非常优雅的轻抿一口:“若是等大事定了,那阿弥再赴任,一来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二来,到那时风平浪静,自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他说的大事,自然指的是迁都。

    一是迁都,二是昨夜私闯宫禁的后续余波。

    苏大为若接手,少不了得亲手挥刀向着军中袍泽和旧友。

    无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屠刀清洗之下,难保不会扩大打击面。

    而这些看在其他人的眼里,自然是大损苏大为的形像。

    一但沾了袍泽兄弟的血,苏大为立身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妈个鸡,这么想来,确实不能此时接手。”

    苏庆节忍不住骂了一声。

    接着又叹道:“可惜了,如果不是有这些麻烦事,阿弥早一日做尚书,大家也可早一日安心。”

    安文生向着苏大为道:“阿弥,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应该还有别的考虑吧?”

    “嗯,是有一点。”

    苏大为也不否认,大方的点头道:“避免宫禁之事的余波只是其一,我为武后的心腹,迁都的事,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开的。”

    这一点,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安文生点点头,算是认同苏大为的说法。

    “确实,你既为武后一系,此次回长安,也是武后召你回来,恐怕,迁都之事是躲不开了。而且此次宫禁之乱,很明显,是幕后有人想借拖你下水,来打击武后。”

    “武后这些年看似在朝堂没什么实力,但通过施政的影响,不少寒门士子因此受益,在她身后,也是有一大群寒门在支撑啊。

    这与关陇高门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此次的迁都,便是双方在角力。”

    苏庆节的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接着道:“阿弥,你说昨晚的事,真的不会连累到我们?”

    “以我的判断,应该不会。”

    苏大为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条线。

    “昨夜闯入禁宫的人,各有目地,但是结果,无疑对武后最有利,在这种局面下,武后是不会放过对那些人穷追猛打机会的。

    而且双方博弈,无遐去管其余的事,只会抓住对方的弱点,下死力。”

    这番话的意思是,人家只会对付重要角色。

    你们这些小杂鱼还不够格让人惦记。

    话虽然有些听得不爽,但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幕后之人,此时应该也是焦头烂额,正自顾不暇吧。

    “于武后而言,我既是助力,也是外力,容易被外臣抓到把柄。

    我推辞陛下的封赏,不愿在这个时候出任兵部尚书,就是不想处在风口浪尖上。

    也算是以退为进吧。

    而且如果我对这事太热心了,落在陛下眼里,只怕也不好。”

    “你现在想事倒是越发周全了。”

    安文生赞了一声。

    “没办法啊,这些年走过的路,打过的仗,都不是白打的,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懂得多一些。”

    苏大为苦笑摇头。

    他可真比不上朝堂那些老狐狸,无非是不想被卷入风波罢了。

    虽说他早早下注,也相信武媚娘必然会赢。

    但赢的过程里,身边人会怎样,那可就说不好了。

    之前贺兰敏之等人,不就被牺牲掉了?

    而且苏大为此时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

    过去那样拚命努力,是有一份创业,立功,营造一份安全感的心理需求。

    可是现在,他做生意已经家财万贯。

    又有一身军功在。

    哪怕现在就躺平,相信也足够吃一辈子老本吧?

    而且以他的功勋,只要自己不作死,想必也没人敢主动招惹。

    就算真有什么,凭着武媚娘的关系,还有人动得了自己不成?

    更别提自己人脉深广,自身又是异人二品的修为。

    感觉……

    好像可以提前退休了呢。

    当然,退休只是想想。

    但是想陪柳娘子和聂苏的心,也是真的。

    这次回家,看到柳娘子老迈了许多。

    也就是突然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

    早年没了父亲,如今娘亲也已经老了。

    再不陪陪娘,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于那些政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谁谁去吧。

    老子不干了!

    心里面,就有这样一份心思在。

    也是一种意气。

    老子为大唐流过血,忙碌了十几年,现在想歇歇怎么了?

    不行吗?

    “阿弥,若这次退了,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只怕就归别人了,虽然你现在已是从三品,但想迈上正三品,中间还是横着一道天堑啊!太可惜了……”

    尉迟宝琳一边喝酒一边道。

    “不可惜,怎么会可惜呢?”

    安文生揉着圆滚滚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依我看,阿弥这招才是高明。”

    “怎么说?”

    阿史那道真和尉迟宝琳一起看过来。

    安文生眯眼笑着,活像只肥狐狸。

    他轻挥衣袖,气势很足的道:“就算陛下属意阿弥为下一任兵部尚书,但也不意味着能乾纲独断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靠谱。

    但是在场都是高门贵姓,或者军方二代,一听立刻回过味来了。

    李治和武媚娘权力的确很大。

    但大唐的体制惯例,三省六部,文武百官也不是摆设。

    除非特别的事,皇帝圣心独运,决心乾纲独断。

    大部份的事,还是要走一个流程,交给宰相和群臣去审议的。

    实在逼急了,门下省可是有封驳之权的。

    而现今朝堂上的情况,那些关陇高门,誓必不会让苏大为那么容易登上尚书位。

    那等于是给武媚娘送弹药了。

    政治这回事,不就是把自己人弄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吗?

    “听说萧尚书因病不能理事后,朝中一直有声音,要让王方翼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为武后所阻。武后也一直有意推阿弥出来,所以急召他回长安。”

    “若是阿弥此时上去,就一定会冲上一线,去与王方翼争夺兵部尚书的位置,到那时,结果还真不好预料,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实在太损颜面和威望了。”

    “所以现在阿弥退一步,武后自然会推其他人顶上去,双方博弈,自然就无心去理事,一但兵部的事出了任何问题,那这两个预备人选就得承担责任。

    到那时,阿弥再出来,岂非是顺势而为?”

    “正是这个道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苏大为后面要做的事,全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无语:“喂,你们几个做这些决定的时候,怎么也得问我一声吧,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啊,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们以为你就是这么想的。”

    苏庆节哈哈大笑,故意道。

    阿史那道真也摩拳擦掌:“我看行,阿弥先退一步,这是为了更好的进一步,最终这兵部尚书,我看还是阿弥的囊中之物。”

    “到时咱们兄弟几个……”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咚咚咚,急敲了几下雅座的屏风。

    待敲门者走进来,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子。

    一袭白衣,黑发如瀑。

    赤着双足。

    站在那里,袅袅婷婷,令人一见忘忧。

    “雪子,见过主人。”

    雪子的嗓音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域味道。

    总之与唐人不同,一听就能听出来。

    她的气质也很特别,有一种清幽的,来自倭岛人特有的孤寂感。

    待雪子行过礼后,一旁的阿史那道真早就和尉迟宝琳、苏庆节几个小声嘀咕起来。

    “贼特么的,最羡慕的就是阿弥这艳福,我有这么漂亮的侍女,也不愿意出来做事了,每天都不想起床。”

    苏大为捻起碾中一枚豆粒弹了过去,换来阿史那道真的一声惨叫。

    这才向雪子道:“何事?”

    “有宫中太监传旨,应该是召主人入宫,就快到了。”

    这声音才说完,已经听到酒肆之外喧哗之声。

    有传旨太监在外面高喊:“开国伯可是在这里?”

    苏大为脑袋从窗口探出,一眼看到几名太监在金吾卫的陪同下,骑着马,一边拭汗,一边向着酒肆张望。

    “几位可是宫中来的?是陛下找我吗?”

    “开国伯!可算找着你了!”

    为首的太监忙抖了抖衣袖,骑在马上向二楼窗口的苏大为叉手道:“圣人口谕,召开国伯苏大为,即刻入宫。”

    ……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当苏大为走过龙尾道,步入大明宫含元殿时,内心多少有些异样情绪。

    这里就是含元殿。

    无数诗篇提及过的大唐长安心脏。

    晨光洒入,金光璀璨。

    巍峨雄浑的宫殿,予人光焰万年之感。

    置身于其中,苏大为此时方才有一种感觉。

    自己并非只是过客,而是这一个辉煌盛世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同时也是创造者。

    这个帝国的辉煌,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

    含元殿是大朝会的地方,也是朝廷最庄重的场所之一。

    苏大为一走入殿中,立刻看到黑鸦鸦的人头。

    没有夸张,除去中间的御道,文武百官分列两边,一眼望过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各色官服,各种表情,一时迷了眼睛。

    苏大为从没有想过,原来长安有这么多官。

    三省六部,文武重臣,每一个都拥有巨大的权力。

    跺一跺脚,长安就会抖三抖。

    一句话,就能令无数人头落地。

    漏漏手指头,就会数不尽的财富流出。

    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都是大佬啊~!

    令苏大为意外的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就像是看什么稀奇之物一样。

    那种无形的压力……

    如果换一个人,只怕会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头脑一片空白。

    但苏大为不会。

    哥们是练过的。

    经历过无数尸山血海的地狱,也指挥过千军万马,踏平过一个个敌国。

    眼前的百官气势虽隆,但还吓不住他。

    抬首看向前方。

    在御道尽头,一片珠帘后面,隐隐看到金灿灿的龙椅。

    在龙椅上,并肩坐着李治与武后。

    二圣临朝,日月丽天。

    苏大为微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昂首挺胸,快步走入。

    在朝臣们一双双眼睛的审视下,一直走到距离珠帘数丈远的地方,这才从容不迫的整了整衣冠,叉手行礼道:“臣,苏大为,见过天皇天后,愿天皇天后,福寿安康,愿我大唐,国泰民安。”

    “免礼。”

    开口的,居然是武媚娘。

    苏大为起身,隐隐看到珠帘后,武媚娘一只手轻轻上抬,示意他起身。

    虽然有珠帘阻挡,但还是能察觉到,武媚娘看自己的眼神,确实有所不同。

    那是有某种温度的眼神,是一种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有的温情眼神。

    坐在一旁的李治就要严肃多了。

    透过珠帘,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脸色甚至有些阴沉。

    不过可以理解。

    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对李治而言,无疑是在他这位天可汗脸上打了一巴掌。

    甚至有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李治善于隐忍,可不代表就没脾气。

    现在没发作,只是不到发作的时候。

    就连苏大为,站在阶下,都能感觉到从李治身上涌出的那种负气压。

    一种山雨欲来,杀气腾腾的感觉。

    于是他微微低首,不去多看李治,只是叉手道:“陛下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没记错的话,大明宫落成以后,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参加大朝会。

    没想到昨夜出了事,朝会居然一点不耽搁。

    而且李治把自己这个时候召来,他想做甚?

    苏大为脑中急转着。

    整个含元殿,寂静无声。

    只隐隐听到有粗重的呼吸与心跳声。

    苏大为等了片刻,愕然抬头,发现珠帘后的李治依旧是一声不发。

    含元殿内的文武百官,也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化作了泥塑菩萨。

    苏大为对此刻殿上的沉默,完全摸不着头脑,心中想的是,难道方才朝争已经到白热化了?李治把自己召来,所有文武大臣都不说话了,皇帝也不说话了。

    这是双方在比谁更沉得住气吗?

    苏大为的视线扫过殿上的太监,看到王承恩时,却见王承恩的眼神有些躲闪。

    居然低下头,避开自己的目光。

    苏大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眼神分明心里有鬼啊。

    难不成把我召来,是想让我做垫背?

    就在心中各种念头涌起时,御座上的李治终于开口了:“朕意已决,萧嗣业病笃,许其致仕荣养,兵部尚书的位置,就由……”

    当李治说出第一句的时候,苏大为就感觉不妙了。

    昨晚李治在问自己时,自己是明确告诉他,不想做,也不愿意做这兵部尚书。

    只想回家享几天福,清闲几天。

    现在是怎么个意思?

    李治居然在含元殿大朝会里提起这件事。

    这是要把老子摆在火架上烤吗?

    苏大为脸色微变。

    萧嗣业这老尚书,倒是很懂风向啊,眼见朝争厉害了,称病就想光荣退休?

    想把老子给推上这烧屁股的位置吗?

    心里暗叫不妙,已经听到李治喊出自己的名字。

    “朕属意苏大为继任兵部尚书一职,众爱卿还有疑问吗?”

    这话的意思就是,谁赞成,谁反对?

    反对的,嘿嘿,朕会掏出小本本给记上的,你们自己掂量一下吧。

    李治的话说完,整个含元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但是苏大为突然觉得,无数道目光向自己射过来。

    那目光里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或嫉妒、或恶毒、或愤怒、或嘲讽……

    一个个眼睛瞪得跟斗鸡一般。

    就没有几个是真心祝福的。

    你说你们这些大唐重臣,都是一方大佬,至于这么小气吗?

    又不是我要做这兵部尚书,是陛下要让我当。

    再说以你们的消息灵通,不会不知道我是想学萧嗣业退休吧。

    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好。

    鬼才愿意跟你们这帮老头子整天勾心斗角。

    苏大为清咳了一声,他这时必须表个态度。

    这兵部尚书,他此刻是绝不愿意接手的。

    太烫手了。

    但是又不好明着跟李治唱反调,那样太不给李治面子。

    而且武媚娘也一定想让自己出任兵部尚书,成为她的助力。

    现在倒好,在含元殿陛下都提出来了。

    自己若是当众反对,岂非不识抬举?

    别到时搞得里外不是人。

    苏大为眉头皱起,感觉一丝为难。

    怎样能够巧妙的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又不伤李治和武媚娘的面子。

    贼你妈,老子不想被夹在关陇高门和武媚娘中间,做肉盾啊。

    这两边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再说苏大为自己身边许多兄弟人脉,本就是出自关陇和山东贵族。

    或者是军方大佬。

    这些人的势力都以长安为根基。

    基本上没人愿意迁都。

    “陛下,臣反对!”

第二十章 送瘟神(上)

    “陛下,臣反对!”
    含元殿里,一个声音在回荡。
    只见一员年逾六旬的老臣站出来。
    此人乃是吏部侍郎谷德昭。
    其人身高六尺余,隆鼻阔口,面容刚毅,须发皆白。
    在嘴角处,有一粒黑痣甚是醒目。
    谷德昭是太宗时的旧臣,为人一向比较低调,但资历深厚,在朝中颇有人望。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谷德昭的脸上,却见此老的表情一脸错愕,嘴微张,颔下胡须颤抖,一副要说还没说出口的便秘表情。
    满朝文武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目光从谷德昭的脸上,一下子移到了举手的苏大为身上。
    方才,竟然是苏大为举手反对?
    这特么简直了。
    谷德昭瞪着苏大为,一脸懵逼加震惊:你居然抢老夫的词!
    他站出来是要反对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但却不曾想,第一个开口反对的居然是苏大为自己。
    这就叫,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一时间,把这历经两朝的老臣,活活憋得没话说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
    停了片刻,才听得珠帘后,传来一个威仪的女声:“胡闹!”
    那是天后武媚在喝叱。
    “陛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岂容推却。”
    “我……”
    苏大为刚想开口,一旁的谷德昭可算是找到机会了,当即抱拳道:“陛下,苏大为年轻识浅,任他为兵部尚书,恐难服众!”
    苏大为的目光向这谷德昭投去。
    自己推辞归自己推辞,可这老头要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谷德昭的话刚说完,从殿两旁的吏部、户部、礼部,又分别站出臣子,齐声道:“兵部尚书执掌六部之兵部,位高权重。
    之前尚书萧嗣业征战了一辈子,快七旬才得任命。
    再之前兵部尚书为英国公李勣,战功赫赫,更不必多说。
    苏大为虽然在军中有些经历,但太过年轻,恐于礼不合。
    也会让天下百姓疑议耻笑,以为我大唐无德高望众之能臣。”
    好家伙,我直接一个好家伙。
    这些老菜帮子,把百姓和资历抬出来压人。
    苏大为本来是想推辞,但看这些人跳出来,他反倒是不急了。
    冷眼扫过去,发现站出来的都是关陇高门。
    其中有一个是山东高姓,好像和王家有些关系。
    不论苏大为多不想沾惹朝中的政治斗争,但这些人仇视武后,自然把他也视为武后一党,不惜一切代价打压。
    恨不得踩上一百脚,再吐上一口唾沫。
    想想昨晚宫中发生的事。
    幕后之人竟能出动陇右老兵私闯宫禁,以此来攀附苏大为。
    其手段用心之毒,便可见一斑。
    如果苏大为在意这个兵部尚书的职务,他现在或许会坐立不安,会心急如焚。
    可他不在乎。
    老子原本就不在乎这一切,本来就想推。
    但是这些关陇高门还有山东高姓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联合在老子头上踩一脚?
    那我可就不困了啊。
    苏大为的嘴角微微挑起,大有一种端盘瓜子就一杯茶看戏的心情。
    不在乎,就可以有超然心态,吃瓜吃瓜,看看你们还要耍什么把戏。
    果然,这事都轮不到苏大为着急。
    他还没表态,殿下已有一人站出来,叉手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天皇天后,臣有本奏。”
    殿中文武百官的目光投向此人,只见此人黄发虬髯,身材壮硕,狮口阔鼻,赫然是一名胡人武将。
    此人年纪大约六旬上下,站在那里,如一头狮子般。
    年纪虽老,余威犹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自猜测此人的身份。
    就听珠帘后,传来李治的声音:“凉国公但说无妨。”
    凉国公?
    朝中有几个凉国公?
    而且还是胡人。
    一道电光闪过苏大为的脑海,他突然记起一个人。
    凉国公契苾何力!
    初唐归化胡将中,必然会提到的一位。
    与阿史那社尔,并称归化胡之名将。
    昔年太宗故去,契苾何力还曾向李治请求为太宗陪葬,后来被李治借太宗有“遗诏不得陪葬”而止。
    一生战功彪柄。
    是大唐外蕃胡将中的绝对大佬。
    前几年征高句丽时,契苾何力曾被李治任命为辽东道安抚大使。
    与李勣合兵击高句丽。
    后来高句丽被打破,契苾何力因功被封为凉国公,加号镇军大将军。
    “天皇天后,臣以为,兵部不比吏部,任尚书者,必须了解军事,才能坐得稳。苏大为乃邢国公生前兵法传人,而且随邢国公灭西突厥,东平百济、高句丽,又灭吐蕃,如此战功赫赫,当得起一声名将。
    军中最服的就是战功,苏大为既有此能力,继任兵部尚书,又有何不可呢?”
    契苾何力的声音气韵始终带着点胡人的口音,然而中气十足,在含元殿如同洪钟一般,余音袅袅。
    文武百官本来因为契苾何力站出来而窃窃私语。
    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契苾何力的声音在回荡。
    苏大为心里十分诧异。
    自己当年在灭高句丽时,各军分进合击,并没有与契苾何力打过照面,也就谈不上什么交情。
    没想到此时他居然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契苾何力……
    自己跟他不熟啊。
    心中刚想到这,又将武臣中有一人走出,叉手大声道:“臣附议!”
    这是一名中年武将,身长七尺余,膀大腰圆,面容沉毅。
    他的双手极大,叉手时,给人一种特别稳定之感。
    这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程务挺。
    时任右武卫将军。
    也是苏大为在军中的老部下。
    程务挺一出来,军方大佬中,又有数人站出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推举苏大为做兵部尚书!”
    还是军中袍泽好啊,不愧是一起扛过枪的关系,铁铁的。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军中服的就是军功。
    哪怕有些出自世家高门的武臣,此时竟也站出来支持苏大为。
    场面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看上去,倒是支持苏大为的占了大多数。
    文臣班列里,站在队首的右相李敬玄眉头微不可见的挑了挑。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长的队列。
    百官中有一人立刻会意,站出来大声道:“天皇天后,臣有事上奏。”
    此人乃是兵部郎中王悠之。
    大唐兵部官职为尚书一人,正三品。
    侍郎二人,正四品下。
    郎中二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二人,从六品上。
    职方、驾部、库部三司,各设郎中一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
    主事二人,从八品下。
    郎中不过区区从五品上,看上去在这满朝文武大佬面前,官职不高。
    但实在是个要紧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他本就是兵部的人,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有份量。
    不待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开口,王悠之已经迫不急待的道:“方才大将军所说,兵部需要知兵,这是对的,但是想任尚书一职,不是光懂用兵就足够的。
    毕竟兵部领兵曹、职方、驾部、库部四司。
    职掌武官铨选考核及军籍、地图、疆界、边防、车舆、厩牧、驿传、装备、军械、仪仗等军事行政之节制。
    这非寻常武人所能胜任,非得文武全才不可。
    臣知开国伯素有战功,但毕竟年轻,对这些政务,只怕是有所不及……”
    这话说得看似合情合理。
    先前站出来为苏大为张目的武臣们,一时哑口了。
    举荐是要担责任的。
    兵部尚书又确实是一个要紧的位置。
    万一苏大为真在位子上弄出什么事来,今日举荐者,到时是要付连带责任的。
    这……
    含元殿内,气氛一时尴尬。
    最先站出的吏部侍郎谷德昭见状,抚须冷冷一笑,趁热打铁道:“兵部尚书不但要知兵,更要懂理政,要懂得与各部协调,处理好军中要务,解决大军后顾之忧,为国分忧,为陛下分忧。
    此位高权重,以苏大为年小德薄,何德何能,能坐上这个位置?
    若他能坐,这朝中谁人又不能坐?”
    这话说得,便有些刻薄了。
    谷德昭轻抚长须,正气凛然中,又挟着一丝轻蔑之色。
    他们这帮老臣,是随着太宗当年一起打天下的。
    最看不起的,就是现在的年轻臣子。
    毛都没长齐,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想要权力。
    真给你那个权力,你驾驭得起吗?
    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朝堂上,还是太嫩了点。
    心中冷笑着,谷德昭叉手遥向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下拜。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名,三思而行。”
    含元殿中,文武百官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有的在看谷德昭,佩服他的勇气。
    也只有这种两朝老臣,说话才敢不给李治面子。
    当真是一块硬骨头。
    有太宗朝时的魏征之风。
    也有的看向苏大为,存心从他的身上看笑话。
    可惜,苏大为的表情是,没有表情。
    那些想从他身上看到痛苦悔恨和纠结的人,不由有些失望了。
    谷德昭文官出身,一张嘴皮子也是相当利索。
    不等李治开口,他便要继续说下去。
    哪知刚张嘴,一句话刚要出来,便听身旁一声厉喝:“臣以为谷侍郎老眼昏花,恐怕肾有点虚,请天皇天后赐谷侍郎提前下殿,回家歇息去。”
    噗!
    这话可真够损的。
    所有人的眼睛,唰的一下集中在说话的人身上。
    苏大为。
    妈的,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忍了吗?
    文臣中的右相李敬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站出来就好,正愁你不出来,没机会抓到你。
    既然你主动出来,那咱们文臣这么多官员在这里,也不是吃干饭的。
    今天要是能让你顺顺利利当上兵部尚书,那就算我们输。
    这时谷德昭也回过味来,向着苏大为怒目而视。
    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整张脸都涨成了紫色。
    “小竖子你说什么?”
    “老爷子你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含元殿!天皇天后都看着的!”
    苏大为不甘示弱,微笑着提醒:“我祝你身体健康!”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啊?
    还说不是反讽?
    你这特么的是恶毒诅咒吧!
    一定是!
    谷德昭脖颈上的粗筋一根根的浮突起来。
    脸色微微涨红。
    胸膛急剧起伏,撸起袖子骂道:“小坚子!”
    “老匹夫!”
    “贼你妈!”
    “娘希皮~~”
    沃草!这怎么还骂上了?
    亏谷德昭六十余岁的老人,居然真的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看起来是要和苏大为作过一场,撸起袖子直接开片。
    差点忘了,跟着太宗时的旧臣,都是文能下马安天下,武能上马去砍的猛人。
    这谷老爷子,当年也是跟着太宗砍过人的猛男。
    虽说年纪大了点,被苏大为不留情面的一怼,当真是打算血溅五步。
    幸好还没真的冲上去,就被一帮文臣七手八脚的拉住。
    “谷侍郎息怒!”
    “天皇天后在看着呢!”
    “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苏……这个幸进之臣,绝对是幸进之臣!”
    “大唐怎么能让这么个毫无礼义廉耻的恶贼任兵部尚书!”
    “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若他今天能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阶下!”
    谷德昭怒火中烧,厉声吼道。
    苏大为的眼角跳了跳,心中道:尼玛,这不是给自己立flag吗?
    他清声咳嗽了一声,将手掌在耳边竖起:“老子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说,若你今天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
    “一言为定!”
    苏大为向一脸暴怒的谷侍郎正色道:“这场赌约,我苏大为接下了。”
    哈?
    被一帮文臣按住手脚的谷德昭愣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第二十一章 送瘟神(中)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是义薄云天,豪气干云。
    含元殿上,霎时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文臣中有人站出来,大声道:“大胆,天皇天后当面,怎么可以立赌约,有违礼仪,成何体统!”
    苏大为向着那人看去:“你哪位?”
    那位年约四旬的官员,手持笏板,向李治和武媚娘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向苏大为傲然道:“在下户部员外郎,丁处俊。”
    “户部?我还以为你是礼部呢。”
    苏大为哈哈一笑。
    这笑声,顿时把丁处俊憋了个内焦里嫩,仿佛吃到苍蝇般恶心。
    苏大为这话,岂不是说我不是礼部,没资格谈礼仪?
    但如果细究,礼部官员还没站出来,自己先站出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但理在是讲礼的时候吗?
    现在是屁股决定脑袋的时候。
    这苏大为,今天本官拚着老脸,也绝不能让你当上兵部尚书!
    现在没当上都这么嚣张跋扈,不把关陇高门和文官们放在眼里,若是此人真当了兵部尚书,岂非把咱们的脸都打烂了?以后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吗?
    心中郁闷加恼怒,丁处俊向着大殿上的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大声道:“天皇天后,臣请治苏大为殿前失礼之罪!”
    苏大为冷冷一笑:“我在与户部谷侍郎说话,你区区一个员外郎几品几级?有什么资格抢话?依我看,陛下应该治你个殿前失仪之罪!而且为区区小事,就烦扰陛下,我看还得给你加一条,胡搅蛮缠之罪!”
    “你……”
    丁处俊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逼了。
    明明是要搞苏大为,怎么被他一抢白,反倒被他硬怼回来了,还多加了一条罪名。
    这特么,简直了。
    “天皇天后……”
    “够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带着怒意的喝叱。
    文武百官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争论声,霎时为之一静。
    李治是那种隐忍多谋类型的君王。
    也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轻易不会在群臣前发怒。
    可一但发怒,群臣就要惦量一下了。
    沉默。
    整个含元殿,除了报时的更鼓之声,别无其它声音。
    所有人摒息静气,等待着李治的仲裁。
    隐约见到珠帘后的天皇与天后,好似小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武媚娘的声音自帘后响起:“谷侍郎方才为何如此冲动?你也是老臣了,难不成与苏大为有何仇怨?”
    “回天后,臣与苏大为并无仇怨!”
    谷德昭也是架上去下不来了。
    此时若承认自己因为看不惯后辈,不欲一个年轻人爬到自己前面去,岂非是要恶了天后?
    他虽年老,但还想在朝堂上多发光发热几年,还没想过要致仕呢。
    何况,他出自山东高门,心中当真对天后没有怨望?
    老夫拿武后没办法,难道还收拾不了区区一个苏大为?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只有咬紧牙,一口气硬到底了。
    谷德昭叉手朗声道:“正因为臣历经太宗与陛下两朝,更要为大唐,为朝廷及百姓负责。六部之主官,何等重要,又是执掌我大唐军事,非德才兼备,允文允武者,不能胜任。
    老臣也非一时赌气激愤,实是为我大唐千秋万载而阐精竭虑。
    太宗走时,曾有遗言令我等老臣尽心辅助陛下,令我大唐光耀万年。
    臣有感于太宗殊遇,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这些文官嘴皮子当真是死的能说成活的。
    明明就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事,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一口一个大唐社稷,一口一个天下百姓。
    还把太宗李世民抬出来。
    弄得李治都不敢开口接茬。
    硬是让谷德昭一番滔滔不绝,丹青吐血,气贯含元殿,说得文武百官战战兢兢,无人敢质疑。
    人家把天皇的老爹太宗都抬出来了,你还能怎么接话?
    这正是谷德昭最擅长的部份。
    一口气突突突的喷完,他轻拈颔下长须,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冷冷的瞥向苏大为。
    莫以为文官不给力,我们文官都是大喷子。
    只要一开口,谁与争锋?
    这一刻的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珠帘后,隐隐传出武后与李治的窃窃私语。
    稍倾,武媚娘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那声音里,似也透着几分无奈。
    “开国伯,谷侍郎的话也是合情合理,你方才说不愿为兵部尚书,是否也觉得自己才德不配为之?”
    苏大为一听这话,立刻有些麻瓜了。
    媚娘阿姊,你这是把我架上火架烤啊。
    难不成我要当着文武百官面做那怂头乌龟?
    这可和苏大为的本意违背了。
    能而示之不能,是一种智慧。
    想当,却当不上,那就是一种狼狈了。
    这事情要这么发展,苏大为以后在军中,只怕也会抬不起头来。
    那些原本的部将,如程务挺等人,会如何看苏大为?
    没有担当!
    怂蛋一个!
    这岂非是如谷德昭这老匹夫的愿了?
    苏大为心中闪过各种念头,向着珠帘微微鞠躬行礼:“回天皇天后,臣以为,自己才德具足,方才推辞,也是懂得谦受益,满招损之道。
    我推辞,那是我谦虚,但若我硬说自己不行,过份谦虚那便是虚伪了。”
    这番话出来,满朝文武顿时哗然一片。
    文官群中,许多人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而武将中,则是一片压仰的低声喝彩声。
    “开国伯说得好!”
    “贼你妈,这才是我们武人的风采,能而示之不能,这是老子牛逼!又不是没这份能力!”
    “过份谦虚便是虚伪,开国伯说得妙极!”
    “就是,以开国伯的才德,谁敢说他不配?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文臣队列中,以李敬玄为首,一个个脸都绿了。
    老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苏大为这般不要脸的!
    本来是批评的声音,硬是被他掰成了自吹自擂。
    这特么是朵奇葩啊!
    谷德昭一激动,一失手,把胡须拽下来数根。
    疼得他嘴角一哆嗦。
    但他顾不上疼痛,指着苏大为厉声道:“你……”
    “我上马能管军,下马能安民,凡大小百战,灭国者五,却不知谷侍郎对大唐有何功绩?”
    “我……”
    “我知道谷侍郎历经两朝,为官数十载,但如果数十载的功绩,还不如我一个后学末进,窃以为,谷侍郎这等不过是泥槊木偶,草样菩萨。称一声官虫,也不埋没了你!”
    “竖子!”谷德昭整张脸都绿了。
    如果手边有桌子盆子,他能把桌子给扬了,把盆子给脆了。
    他哆嗦着手指,指着苏大为,整个脸从绿转红,从红转紫,接着再转黑。
    看得苏大为都替他捏了把汗,担心这老头会不会被气得脑溢血,当场挂在殿上。
    “天皇天后!”
    谷德昭凄厉大叫一声,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向着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以头顿时,惨叫道:“你们要为老臣做主啊!”
    苏大为吓了一跳,这老头,真豁得出去啊!
    六十几岁说跪就跪了!
    珠帘微微晃动,传出李治的声音:“谷侍郎毋须如此,朕自然会公允行事,来人,快扶谷侍郎起来,赐座。”
    一旁立刻有太监上来,将谷德昭从地上搀扶起来,并且小声劝慰:“谷侍郎乃陛下股肱之臣,万不可如此,且要保重身子。”
    含元殿上,天皇当众赐座,这是何等荣耀。
    谷德昭一边坐下,一边用眼角冷冷盯向苏大为。
    哼,小竖子,想与老夫斗,你还嫩了点。
    珠帘后,传出武媚娘看似责怪的声音:“开国伯,谷侍郎是我大唐老臣,你怎能出言唐突。”
    “是臣失言,臣当尊老爱幼,不过……”
    苏大为话音一转,挺腰道:“但臣没说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为官数十年还只是泥塑木偶,只懂徒逞口舌之利,那便是皓首匹夫,苍髯老贼!”
    卧槽!
    整个文官集体炸了。
    这特么是把所有文官带着一起骂出翔了啊!
    这时代还没出话本《三国演义》,在场群臣自然不知这是经典的“诸葛骂死王朗”的梗。
    一时间,集体心态爆炸。
    苏大为不骂谷德昭,转而骂那些老臣了。
    一句话:我不是针对谁,在场的诸位都是……辣鸡!
    “陛下!臣弹劾开国伯!”
    “陛下,臣附议!”
    “请治苏大为失言之罪!”
    “殿前失仪,当治大不敬之罪!”
    一时间,群情汹汹。
    文官集体闹了起来。
    武将队列中,诸武臣都面面相觑。
    开国伯苏大为,好大的胆子。
    这骂得倒是爽了。
    但这下不好收场了啊!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了,把所有文臣都骂在里面。
    珠帘后,李治的脸也有些不好看了。
    朕是想让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你特么只要老老实实受着,朕保管把你抬上尚书位置。
    你特么给朕整什么妖蛾子呢?
    搁这跟我闹呢!
    这事搞成这样,如何收场?
    李治转头看向武媚娘,眼神中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苏大为怎么也是你弟,你不管管?
    武媚娘有些头痛,伸出纤葱玉指揉着额角,向李治报以苦笑。
    这阿弥,果然是个不省心的。
    心中叹气,还得帮着苏大为擦屁股。
    她清咳一声,想了想,扬声道:“诸臣且静,此是大殿朝会,莫要失了礼仪。”
    随着她的话,在殿旁执掌礼仪的太监,铛地一声,敲响钟鼓,尖声道:“诸臣收声,莫要失仪!”
    嘈杂声这才稍微安静。
    武媚继续道:“今日诸臣多有失仪之处,之前种种,暂不追究,但若再有失仪者,定不轻饶。”
    这就是把之前的事一笔代过了。
    也算是暗中帮了苏大为一把。
    头痛,当真是头痛。
    堂堂天后,还要为阿弥这个阿弟来处理手尾。
    本来是想让阿弥给自己做侧翼,提供助力,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武媚娘暗自气恼。
    但在殿上又不便发作。
    听得殿上群臣迟疑片刻,一齐应喏。
    这才算是把刚才的事搪塞过去。
    “开国伯,你方才可是要与谷侍郎做赌?”
    好不容易,武媚娘才把话圆回来,重新带到方才的议题上。
    苏大为不等谷德昭开口,抢先一步叉手道:“回天后,臣并无在殿上打赌之心,那是谷侍郎自己提出来的,说臣若今日当上兵部尚书,他就要一头撞死。
    臣并无下注,所以算不得赌,只是成全一下谷侍郎的心愿。”
    贼你妈!
    谷德昭当场整个人就不好了。
    什么叫成全谷侍郎的心愿?
    你是当老夫抢着要撞死吗?
    他哆嗦着站起来,还没等开口,又见苏大为扬声道:“臣最受不得委屈,谷侍郎先骂臣无才无德在先,臣都没有骂他,臣只是顺着他的话成全他,若说臣是要与谷侍郎作赌,臣不服!”
    好家伙!
    这口君前失仪的锅,就这么甩飞回谷德昭自己的脑袋上了。
    谷德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还好,没绿。
    就是有点脑仁疼。
    这些年在朝堂上见过不要脸的,却从没见过似苏大为这般巧言令色之徒。
    他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想要怼回去。
    却又被苏大为抢先一步:“天皇天后,既然谷侍郎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我们只能满足他,否则只怕被谷侍郎责怪,正所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谷侍郎或许是头皮痒,或者是想撞柱,无论是哪种,臣以为,都得成全他。”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我和谷老匹夫,今天必须死一个。
    噗!
    谷德昭当场就一口血喷出来。
    当真是喷出来。
    被苏大为气的。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包括李治和武媚娘,当场就懵逼了。
    这谷德昭历经两朝,什么风浪没见过,今天居然被苏大为的话,活活气到吐血。
    阿弥这张嘴,有毒啊!
    “赌……赌!”
    谷德昭甩开太监上前的搀扶,指着苏大为两眼喷火:“小竖子!老夫舍下这一身官袍,今日也要与你赌个生死!若你今日任了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若你当不上,你就一头撞死!小竖子可敢与老夫赌!”
    殿上又是一片哗然。
    谷德昭这是疯了吗?
    真的要押上自己的官身前途,与苏大为在李治面前硬杠!
    无论输赢,只怕都要背上殿前失仪之罪!
    只有文官中的李敬玄,微微颔首。
    心里猜到谷德昭的打算。
    明摆着武媚娘和李治,都想抬苏大为上位。
    但朝中的位置就这么多,权力和政治的本质就是位置之争。
    这是一场零和游戏。
    你的人多了,我的人就少了。
    原本关陇和山东、江南各地高门贵族,就一直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打压。
    还是趁着这几年天灾不断,高门大姓才又重新争得了话语权。
    但现在李治和武媚是在做甚?
    这是要重新安插人手,把那些年因为天人感应,替天皇天后背锅而弹劾去职的位置,重新安插人手,掌控朝局。
    这是高门贵姓万万不可接受的。
    这是权力与利益的博弈。
    半步都不能退。
    谷德昭已经六十七岁。
    按大唐来说,已经是高龄。
    随时可能蹬腿的。
    他的仕途已经难以再进一步。
    但是拚着自己的官身,若能挡住苏大为的晋升,或者把苏大为拖下马。
    那便是值了!
    一个如日初升,一个日薄西山。
    若真能换子,还是赚了。
    “天皇天后,臣请允谷侍郎之请。”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文官群中,在李敬玄的授意下,众臣纷纷出列。
    一时间,满朝文臣,竟然大半都支持谷德昭与苏大为拿命作赌。
    珠帘后,李治与武媚娘一时沉默。
    事情怎么会变成如此?
    这大大出乎武媚娘的预料。
    武臣队列中,也是一阵躁动,议论纷纷。
    比起文官来,武臣中的意见没那么统一,一时反应不及。
    苏大为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微微嘲笑。
    为了挡住我的路,一个个急不可耐的跳出来。
    文官的意见,还真是一致呢。
    但这些人越是铁板一块,越是对李治和武媚娘形成威胁。
    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都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看来今天这场朝争,是躲不掉了。
    心中思量已定,苏大为上前数步,叉手扬声道:“天皇天后,臣也愿成全谷侍郎,愿以兵部尚书一职作赌。”
    听得苏大为如此说,谷德昭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中计了!
    咱们文官就是吃嘴皮子上的饭的。
    若还论不过你一个苏大为,那老夫这几十年饭算是白吃了。
    他厉声道:“既愿赌,臣请天皇天后作证!老夫就要在这殿下,与苏大为一较高下!”
    “好啊!”
    苏大为大笑:“你说怎么赌?”
    “既然你方才说老夫无功绩,不配这官身,老夫就要与你论一论,究竟谁的功绩大!若你功绩大得过老夫,老夫就输,反之,老夫赢!”
    苏大为一口应下:“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
    “驷马难追!”
    谷德昭抚掌大笑。
    小竖子,你连驷马难追都不知道,还敢跟老夫赌。
    赢定了!!
    双方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火花四溅。

第二十二章 送瘟神(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脱出李治与武媚娘的掌控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很简单。
    直接当众宣布要苏大为继任兵部尚书一职。
    一来,当众宣布,就是杜绝苏大为拒绝的可能,让苏大为捏着鼻子认下。
    二来,也是用自己人,把兵部尚书位置给占住。
    要说朝堂政争,争来争去争的是什么?
    争的是权力。
    可其中最关键处,说到极处,也无非是“兵权”二字。
    当年李治能扳倒长孙无忌,正因为长孙无忌专注于朝争,被李治借征辽东等对外战事,将兵权牢牢抓到自己人手里。
    又取得李勣的允诺。
    这才一举成功。
    这一手借长孙无忌对付门阀,再借兵权与武媚娘对付长孙无忌,借力打力,玩得是出神入化。
    但当时间来到乾封元年。
    老臣中的武将尽数凋零,何人可以接替萧嗣业任兵部尚书?
    这成了李治心中,最迫在眉睫的大事。
    随便任命一个人肯定不行。
    朝中大半官员,都是出自关陇高门。
    就算不是关陇,也出自山东士族,江南门阀。
    这些年他虽努力提拔寒门士子,用科举一途来对抗世家门阀,避免大权集中在世家高门手中。
    但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大多为基层官吏,最多不过中层。
    朝廷中的高层权柄,仍旧把持在高门大姓手里。
    到了现今,遍观朝廷内外,能让李治和武媚娘放心的寒门士子,要不是资历不足,要不就是能力不够。
    能力和资历够的,不是出身门阀,就是就是与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数来数去,还真就没有比苏大为更合适的。
    无论其与武媚娘的关系,又或者出身,家世,功绩,能力,遍观朝廷上下,只此一人。
    也只有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才能让李治和武媚娘放心。
    本来只要李治和武媚娘定下来,苏大为什么也不做,自有天皇天后联手,把他抬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天知道怎么弄的,本来只用打酱油的苏大为,变成了这出戏的主角。
    所有的矛盾,也全集中到他身上。
    要完犊子了啊。
    李治揉着自己的眉心,太阳穴突突跳动。
    每次回到朝堂上,就感觉自己要折寿。
    特别是遇到苏大为这种不省心的,简直是皇帝克星,可称之为六味帝皇丸。
    头又疼了。
    可别把朕的旧病给弄出来了。
    想想之前的痛风晕眩之症,李治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他偏过头,视线从冠冕垂珠中投向一旁的武媚娘,催促着她赶紧了结此事。
    武媚娘今日因为上朝,也是一身盛妆。
    眉心贴着梅花妆。
    乌黑的发髻中,插满了金钗发簪,金凤步摇和凤翅金冠。
    脖颈间挂着那枚精致的玉佛,显出武后的向佛之心。
    欺霜赛雪的臂上戴着红玛瑙镶嵌碧琉璃的镯儿。
    手执四兽钮纹如意一柄。
    轻薄如云的裙腰处,系着一枚银色合香囊。
    淡淡的香气从香囊里透出。
    武媚娘手里的如意轻轻摆动,像是在向李治说:陛下勿扰,臣妾为您分忧。
    她伸出涂了鲜红豆蔻色指甲的纤细手指,轻抚着腰间香囊,似在权衡利弊。
    良久后,方才开口:“你二人真要作赌?”
    珠帘下,满朝文武站立的大殿上,响起苏大为与谷德昭的声音:“臣愿赌!”
    “如此,本后准了,准你二人自报功绩,令百官为证。”
    武媚娘见身边的李治似要发作,忙冲他摇摇头,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事已至此,不如就让他俩作赌,以堵住百官之口。”
    “若真有人输了要撞死在殿中……”李治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死一两个臣子对他来说不要紧,可若是在含元殿中出这种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有损他李治的圣明?
    老子虽然腹黑,但面子还是要的啊!
    “陛下放心,真有结果,臣妾立刻出声阻止,再开口求情,如此,就不会伤了和气。”
    听到武媚这么说,李治这才点了点头。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意外吧?阿弥真的能赢吗?”
    “陛下,阿弥这些年参与灭国之战不少了,就光论那些功绩,他也不会输吧。”
    “唔……”
    李治沉吟不语。
    一个文臣,与一个武将来论功绩,总有种各自打王八拳的意思。
    政务与军务,好像不太挨着。
    不过如此一来,怎么评判,就看裁判的偏向了。
    天皇天后的喜好偏向,占据更大的权重。
    这么一想,似乎也不错。
    “朕也准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郑重的声音。
    站在殿中的谷德昭呵呵一笑,仿佛成竹在胸,转脸看向苏大为厉声道:“既然天皇天后都应允了,那么这场赌便立下了,苏大为你不会后悔吧?”
    “当然不会。”
    “你为武臣,我为文臣,未知这功绩怎么算?”
    苏大为眉头一挑:“各自将生平得意之事说出来,让天皇天后,满朝文武百官评价。”
    “可。”
    苏大为感觉这老头有些自信过头了,黄土都快埋半脖子的人,居然和自己杠上了。
    好,就佩服你这种找死的。
    满足你!
    “既然如此,这便开始吧。”
    谷德昭向四方作揖:“还请各位同僚与我二人作证。”
    “谷侍郎放心,我们都睁大眼睛看着,绝不偏袒。”
    文臣中,发出整齐的声音。
    武臣这边议论纷纷,也有些声音喊出来,替苏大为打气。
    “不知由谁先开始?”
    “天后方才说了,让我尊老,谷侍郎年纪大,你先请。”
    苏大为微微一笑,随意的向谷德昭拱了拱手。
    谷老头狂,他更傲。
    谷德昭冷哼一声,抚须道:“那老夫便先说了。”
    略一沉吟,谷德昭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太宗为天策上将时,我为秦王府僚属,随太宗南征北战,出谋赞画。
    还记得秦王与夏王窦建德一战,我曾献奇袭之计。
    后秦王与窦建德部将刘黑闼作战,战事僵持不下时,我又献水淹之计,一举扭转战局……”
    这些事,是太宗朝的旧事,但是文臣武将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此事。
    原本有些遗忘了,此时被谷德昭提起,不少人不由暗自点头。
    这资历,没得说。
    太宗当年的军功,不少是征夏王窦建德和刘黑闼立下的。
    特别是刘黑闼起事时,斩杀大唐数员大将,兵势汹汹,大有袭卷中原之势。
    以至于朝中隐太子建成与高祖李渊,都有迁都避让之意。
    但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一举扭转了局面。
    可以说是只手力挽狂澜,一手改写了初唐的进程。
    而谷德昭居然参与其中,还在关键时刻建言。
    这份初创基业的功绩,任谁也抹杀不掉。
    纵然苏大为有参与灭国之功,但他毕竟只是从将,而不是主将。
    与谷德昭参与太宗战事比较而言,相对大唐的影响,还真不好说谁更大。
    毕竟,若当时刘黑闼成势,大唐迁都,那大唐还是如今的大唐吗?
    而就算没有苏大为参与,难道大唐就不能灭高句丽,平突厥?灭吐蕃?
    珠帘后的李治显然听出这层意思。
    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这谷德昭,果然贼猾。
    一开口就提太宗时的旧事,这儿子总不能反老子吧。
    他李治是想做明君的,不能推翻自家老爹的功业,更不能说苏大为的战绩,就比谷德昭参与的灭刘黑闼、窦建德更高明。
    否则就是不孝。
    大意了,这没法闪!
    李治看向武媚娘,却见武媚娘的凤眸圆瞪,面色平静。
    但是细看她的手,不知何时紧攥着玉如意,显然也是紧张到极点。
    若是苏大为在这殿上叙功败了。
    不光是失去兵部尚书这么简单。
    只怕以后也无颜在朝堂上立足。
    除了外放偏远处为官,只怕再难在百官面前抬头。
    而她武媚娘,也会因此而变得窘迫。
    一子错,步步错。
    要保住苏大为的命,就得牺牲皇后的尊严,去求谷德昭饶他一命。
    这以后还如何勒令群臣,如何弹压这些桀骜不驯的世家门阀?
    武媚娘的贝齿咬紧,在发白的下唇上,咬出深深的齿痕。
    “陛下登基后,我先为户部侍郎,为征西突厥大军筹措粮草……后又做为转运使,调度运河水运,为长安输送粮草。
    此外,麟德年黄河决口,我负责为朝廷赈灾,半月内跑遍数千里的河谷地,调集工部、户部、吏部各司,发动十万民夫,历时三月,终于堵住溃口。
    并调拨朝廷府库粮草,以解百姓于倒悬。
    终于救活百姓四十余万,关中百姓欲为吾设立生祠……”
    谷德昭每说一句,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便黑一分。
    殿中的武臣们心里也是直哆嗦。
    贼你妈,听着好牛逼的样子。
    动辄就是救了几十万人,又堵住黄河溃口,还帮太宗打赢了窦建德与刘黑闼!
    开始以为你只是平平无奇。
    现在一听,特么的原来是人中龙凤古天乐!
    这还怎么玩下去,苏大为那些参与灭国的功绩,在谷德昭的口述下,也变得有些岌岌可危了。
    能赢吗?
    含元殿中,不知多少武人,替苏大为暗中捏了一把汗。
    “臣愧为老臣,为官三十余载,只做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功业,未知苏大为,又有何功于唐?”
    谷德昭抖了抖衣袖,嘴角处的那颗黑痣,因为激动,骄傲的颤抖起来。
    他手持笏板,双眼如鹰一般狠狠看向苏大为。
    “老夫在此,愿洗耳恭听!”
    杀气腾腾的话,直冲苏大为而来。
    这就是,直接干上了啊!
    挑衅,骄傲至极的挑衅!
    谷德昭嘴角那颗黑痣与他的白眉一起上扬,显得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双眼盯着苏大为时,居然也有了一种鹰视狼顾之相。
    气场,这便是气场。
    不愧是太宗时的老臣,那时代活下来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看谷德昭头顶那一圈脱发露出的头皮,也知此老绝对是我秃了我也变强了那种猛人。
    虽为文官,但他现在身上透出来的气势,丝毫不亚于沙场猛将。
    凶悍异常。
    “还请开国伯,说说自己的功绩,老夫洗耳恭听!”
    见苏大为好似哑巴了,谷德昭心中涌起得意之情。
    冷哼一声,再次扬声喝问。
    他的声音在含元殿上回荡。
    颇有气压全场的威风。
    说啊,就算你说出花来,你特么也只是跟着李勣、苏定方去的,最大的功绩永远是主将。
    我就不同了,我的头上是太宗李世民,光凭这一点,就压你一头。
    再论功绩,我有控制黄河决口,救数十万百姓之功。
    对外杀敌的功劳再大,怎能与老夫相争?
    杀人与活人,对内和对外。
    高下立判!
    满殿文武大臣,起先一直沉默着,似乎被谷德昭的气势所夺。
    直到这一刻,文官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喝彩。
    还有人顾不上殿前失仪,扬声道:“谷侍郎救万民与水花,拯救关中数十万灾民,此诚盖世之功,依我看,开国伯的功劳,绝对比不上谷侍郎!”
    “谷侍郎的功劳大!”
    “解救万民与倒悬!”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谷侍郎的德政,可谓立德立功!当永垂青史!”
    “我看凌烟阁上,也可留谷侍郎一席!”
    “苏大为拿什么跟谷侍郎比?就算他杀敌数万,那些胡人的头颅,能与我大唐百姓相比吗?”
    不光文臣在议论,就连武官中也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偷偷向着谷德昭竖起大拇指。
    服!
    上马能管军,谷德昭献言秦王,水淹刘黑闼,可谓力挽狂澜。
    下马能管民,堵住黄河决口,调济粮草辎重,救活数十万百姓。
    这是实打实的功业!
    说他是立德立功,也不算夸张。
    这种功业,开国伯苏大为拿什么比?
    拿头来比吗?
    无数目光投向苏大为。
    或嘲讽,或怜悯,或惋惜,或看戏。
    一种看失败者,看败犬的嘲弄之情,渐渐在殿上发散。
    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握在了一起。
    这……
    早知谷德昭这么硬核,真不该应下他与阿弥的赌约。
    这下撞上了铁板。
    如今,怎么收场才好!
    不祥的预感,令武媚娘的凤眸涌起煞气。
    若真的是阿弥落败,那拚着阿姊这张脸,就算要与关陇门阀在这朝堂上撕破脸,也顾不得了!
    就在武媚娘准备开口时,珠帘外,突然响起苏大为的声音。
    说也奇怪,他的声音一起来,先前满殿嘈杂的嗡嗡议论声,就全被压了下去。
    “谷侍郎的功绩的确非同小可,先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之处,还请谷侍郎海涵。”
    说话间,苏大为叉手向谷德昭深深一拜。
    嗯?
    这是认怂了。
    武臣之中,程务挺、契必何力、娄师德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做梦也想不到,以苏大为的性格,也有放软话的一天。
    这怕是要凉了啊!
    文臣之中,以右相李敬玄为首,人人交换着眼神,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姜还是老的辣。
    这苏大为,毕竟还是认怂了。
    怂了便好。
    兵部尚书之位,还是得咱们世家高门来定。
    左相阎立本悄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偷看向苏大为。
    他对苏大为有着不错的印象。
    可惜……
    谷德昭拈须大笑:“既然开国伯如此说,想必也是知难而退,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只要你跪下,当着天皇天后的面,自认无才无德,不配任这兵部尚书,再向老夫磕三个头。
    你这条命,老夫就还给你!”
    这话一说,武臣中有与苏大为关系好的武将,顿时脸色大变。
    若苏大为当着文武百官,天皇天后的面跪拜谷德昭,磕头求活命。
    那和让他死有什么区别?
    杀人不过头点地。
    人格上的侮辱,比杀头更恶心。
    这是杀人诛心!
    程务挺与苏大为关系向来好,眼神中扫向队列没看到其他熟悉的武将,也顾不得许多,走出队列,叉手正要替苏大为说话,就听一侧的苏大为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这笑声来得突然,如滚滚雷音,将满殿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拈须微笑,一脸傲色的谷德昭愣了一下。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我笑,谷侍郎未免心急了些,谁说我会输?”
    “那你刚才向老夫道歉……”
    “我道歉,是敬你为大唐做的功绩,救活那么多百姓,当得起我一拜。”
    苏大为的面容平静,向着谷德昭从容道:“但若论功绩,我更胜你一筹!谷侍郎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一会原样奉还。”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苏大为这话,简直是一巴掌呼在谷德昭的脸上。
    第一句就说,自己的功劳比谷德昭更大。
    第二句就说,你给我的,我会加倍还给你。
    当真是不留情面啊!
    好久没在朝堂上看到这么激烈的朝争了。
    当真是……
    刺激!
    无论是以右相李敬玄为首的文臣,还是契必何力这一帮武臣,包括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
    乃至殿上的执金吾,千牛卫、太监侍女们,此时都是一脑门惊叹号。
    苏大为凭什么这么有信心?
    能比谷德昭的功劳更大?
    谷德昭的功劳,方才文臣们可是说了,三不朽里占了两样。
    牛逼大发了。
    “嘿嘿嘿,好好好!”
    谷德昭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的冷笑道:“老夫倒要听听,你有何功绩,能盖过老夫!”
    说的是请教,但声音里刻骨的恨意与怨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与苏大为的仇算是结下了,两个人今天是不死不休!
    “既然谷侍郎想知道,那我就成全谷侍郎。”
    苏大为叉手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行了一礼。
    在文武百官,万众瞩目之下,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衫,挺胸抬头,在含元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那份信步闲庭的优闲,简直如逛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看到这一幕,谷德昭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恨得牙痒痒的,嘴角直抽抽。
    方才陛下给老夫赐坐,已经够有面子了。
    这苏大为居然在含元殿里踱步,他么的当自己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这含元殿,除了天子李治,谁敢这么肆无忌惮?
    心中暴怒到极点,还没等他发作,苏大为的声音,已经如潺潺泉水般流出。
    声音浑厚而低沉,充满一种令人竖耳倾听的魅力。
    “去岁我征吐蕃东归……”
    呵,又提征吐蕃,就算你灭了吐蕃又如何,还是比不得谷侍郎的大功。
    “返回长安途中,接到陛下秘旨,令大军回转长安,留我独在蜀中……”
    嗯?
    秘旨?
    陛下既然给他秘旨,那就是有什么秘事,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苏大为的声音继续侃侃而谈:“随后我才知道,原来在蜀中,发生了一桩大事,当是时,荧惑守心,天降疫毒,黄安县几成鬼域,百里袅无人烟。
    此后,我临危受命,要查明疫毒来龙去脉。
    越查,便越是惊心,这疫毒可凭水源传播,而且人若中毒,立时变成力大无穷,不知死亡与疼痛的怪物。
    而且疫毒传播十分迅猛,若是任由散播,只怕不用半年,整个蜀中将再无完好的城寨,蜀中百姓人人都染疫毒,变成怪物。
    若疫毒若顺江而下,从蜀中入关中,到那时……”
    苏大为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殿上文武百官,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汗毛倒竖起来。
    “疫毒?”
    “真有疫毒?”
    “好像听说过此事……”
    “但后来没听到动静了,应该是被控制住了?”
    “这事,难不成与苏大为有关?”
    “他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经过短暂的沉寂,含元殿内,各种议论声沸腾起来。
    “等等!”
    谷德昭的声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之色,尖叫起来:“疫毒之事,凭你一人说出,有何凭证?”
    苏大为微微一笑:“谷侍郎,且听我吟一首诗吧。”
    吟诗?
    我淫你个头啊!
    这当口吟毛的诗!!
    苏大为却不理谷德涨得黑紫的脸庞,欲吃人的眼神。
    昂首阔步,在殿中踱步,开口吟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陀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此诗一出,整个含元殿为之死寂。
    这诗……
    妙啊!
    难不成是苏大为所作?
    谷德昭问苏大为有何凭证,苏大为不屑自辩,以诗相应。
    这诗中,说的是瘟神。
    实则指的是蜀中大疫。
    乃不辩之辩!
    高明!!
    但仅凭这首诗,你苏大为就想翻盘吗?

第二十三章 不朽之功

    之前谷德昭否定苏大为出任兵部尚书的资格。
    一为年纪,二就是才能。
    这个才能,不光是上马管军的才能,更是文化、学识。
    在大唐,要体现自己学识最好的途径是什么?
    无疑便是作诗。
    苏大为一首《送瘟神》一出,顿时便是有力回击谷德昭的话。
    至少无人敢再质疑苏大为的学识。
    没念过长安太学又如何?
    没入过弘文馆又如何?
    就光凭这首诗,不知压过朝堂上多少文臣。
    就算是谷德昭自己,也没把握能胜出。
    相当于苏大为一巴掌糊他脸上。
    这脸疼不?
    这诗可不是随便选的,乃是后世太祖所作。
    气势恢弘,冠绝当世。
    谷德昭的气势不由一窒。
    “就算……就算真有疫毒,是否有你说的那样也还是未知之数!”
    谷德昭的声音才起,珠帘后已经响起武媚娘的声音。
    “若本后为苏大为作证,谷侍郎可愿相信吗?”
    “这……”
    谷德昭眼角一跳,忍气吞声的道:“若天后开口,臣自然不敢怀疑。”
    不敢怀疑,不等于不怀疑。
    武后你亲自下场,有点不地道吧?
    你这拉偏架,拉得脸都不要了?
    “本后就在此作证,去岁蜀中大疫,若非苏大为力挽狂澜,蜀中必定不能幸免。蜀中若失,关中亦危险!后果不堪设想,此事,除了剑阁都督府,朝中左相与右相,孙仙翁亦是知情者。”
    这……
    若说武后的话大家半信半疑,可提起右相李敬玄、药王孙思邈,就没人敢怀疑了。
    无数人的目光,投向文臣首位的右相李敬玄。
    但见李敬玄微微含笑,笑得莫测高深。
    嗯,一切都在本相的掌握之中……
    才怪啊!
    特么的脸都笑僵了。
    你知道维持这份淡定有多难吗?
    李敬玄差点把手里的笏板给摔了。
    蜀中的事……蜀中的疫情之事,他当然是看过折子的。
    但当时他忙于朝政,打压左右阎立本。
    蜀中那些事,与他何干?
    况且那些事都是半年多以前了。
    早被他抛诸脑后。
    此时被武后一提,顿时记起来。
    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没错,蜀中确实出了一场大疫,而且当时十分凶险。
    不过这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什么,居然是苏大为解决的?
    对了,这事是陛下下的中旨,没有通过中书省,直接以秘旨下予苏大为。
    我也是后来才看到蜀中的奏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若真有武后与苏大为说的那么严重,那苏大为的功绩,说救了蜀中与关中,也毫不夸张。
    细密的汗珠,从右相李敬玄的额头渗出。
    他感觉自己算漏了此事,乃是重大的失误。
    心中略有悔意。
    但此时被含元殿上文武百官以目光探询,他也只能保持着令脸颊肌肉抽搐的微笑,来回应这些目光。
    苏大为……
    此子太过危险!
    必须除掉此子,才能一统朝臣。
    牢牢掌握权柄。
    心中涌起这个念头,就听谷德昭艰难的道:“就算你参与蜀中抗疫,比之老夫的功绩也不能说就胜出!”
    这话一出来,李敬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了。
    苏大为朗声大笑,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先是叉手行礼,又向着武臣班列作揖行礼,最后又向文臣方向拱了拱手。
    “谷侍郎,我这里还有一首诗,你可愿听吗?”
    谷德昭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可是左思右想,苏大为哪怕真的抗疫有功,那与自己治理黄河,救济数十万灾民,也就是半斤八两。
    自己还有当初随太宗赞画之功。
    难道还会被此子比下去?
    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
    珠帘后,武媚娘也扬声道:“苏大为,本后准你念诗,大声念出来。”
    方才第一首诗,已经令她和李治,觉得耳目一新,大感新鲜。
    真不知阿弥还能作出怎样的诗来。
    虽说早就有耳闻,阿弥颇有诗才,但当面时,还真的没听到吟过诗。
    有了武后开口,满殿文武自然无人敢再质疑。
    就见苏大为在含元殿上,缓缓踱步,气势沉凝。
    说也奇怪,明明是武将出身,身上平日里透的是如山岳般沉稳的肃杀之气。
    但这一刻的苏大为,真的从身上透出一种令人惊艳的优雅从容。
    如隐世大贤般。
    虽然在狂风暴雨,权势博弈漩涡中,却有一种在竹林里信步闲庭,不惧风雨的浪漫旷达。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王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此诗一出,满殿皆惊。
    哪怕是端坐于龙椅上的李治,也情不自禁的站起身。
    “此诗……”
    好大的口气!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纸船明烛照天烧?
    借问瘟君欲何往?
    这不光是指的蜀中疫情,而是包含了整个华夏的疫情。
    才有瘟君一说。
    要说困扰大唐的事,如今除了关中疲弊,天下时不时爆发的瘟疫,绝对是最令李治头疼的大事。
    偏偏瘟疫之事,又与天人感应牵扯。
    他自从登基以来,苦心造诣,灭国无数,拓疆万里。
    其功绩比之太宗也相差仿佛。
    西突厥在他的治下灭了。
    西域数十国在太宗朝时叛时降,现在也被驯服了。
    太宗没能解决的辽东、高句丽。
    在他手上也变成大唐内藩,为安东都护府所统辖。
    西域设立大都护府,稳如泰山。
    唯一一个跳反的强国吐蕃,也被灭了。
    甚至远到天竺,也成为大唐的羁縻州。
    普天之下,莫不以唐为尊。
    天可汗三个字,叫得堂堂正正,莫敢不从。
    乃敢自称天皇。
    与天比肩。
    但唯有一样,那是李治心中之刺。
    瘟疫!
    不说蜀中大疫。
    从大唐建立,从贞观十年起,每隔数年,便会爆发一场大疫。
    如旧唐书《五行志》所载,永淳元年六月一场瘟疫:关中初雨,麦田涝损,后旱。京兆、岐、陇螟蝗食苗并尽,加以民多疫疠,死者枕籍于路。
    正因为这些天灾,李治这些年被言官以天人感应弹劾,不得不下罪己诏,甚至武媚娘也不惜抛出贺兰敏之等人去顶罪,以代表应了天人感应。
    为此,世家门阀趁势而起,纷纷上言弹劾,说朝中有奸佞,陛下您应该好好检讨自己为政的得失。
    就差没有把废后直接说出来了。
    武媚娘为此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但是,实在没法子啊。
    天灾不断,什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陛下您说您为政没错?
    那天灾不是老天爷给的警示吗?
    李治与武媚娘并称天皇天后,二圣临朝。
    人间的帝王都不足以评价他俩的功绩了,都要成圣了。
    但是泰山封禅之后,现实却是无情的给他俩狠狠一耳光。
    空有雄心万丈,一个个敌人倒在这二圣夫妻档的脚下。
    但,偏偏有一个敌人,他们是无论如何无法战胜的。
    那就是老天爷。
    瘟疫的历史和人类历史一样久远。
    无数文明旋起旋灭,其历史进程,都与瘟疫有着重大关联。
    后世考古,殷墟甲骨文已有“虫”、“蛊”,“疟疾”、“疾年”等文字记载。
    “疠”字可见于《尚书》、《山海经》、《左传》。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十月庚寅,蝗蟲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
    到汉代,汉书记载大疫十四次,其中确切时间记载的有九次。
    每次大疫,基本都在冬季。
    三国时期,建安二十二年冬,北方发生疫病,时为太子的曹丕在第二年给吴质的信中说:亲故多罗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
    除孔融、阮瑀早死外,建安七子中竟有五人死于疫病。
    曹植《说疫气》描述当时疫病流行的惨状说: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灭丧。
    史载唐从贞观起,到大顺二年结束,二百五十五年中,爆发大疫二十一次。
    每一次都是死枕狼籍,哀鸿遍野。
    这还是有官方记载的全国性大疫,地方爆发的,无记载或者散秩的疫情更是多如牛毛。
    更不用说,后世明朝从朱元璋称帝,至崇祯殉难,二百七十七年里,共爆发大规模瘟疫七十五次,甚至还有一年爆发多次的惨况。
    而明末闯军能顺利打入京城,覆灭大明,也因当时明朝都城鼠疫爆发,无力抵抗。
    清从入关至鸦.片,战争的一百九十六年,有七十八年爆发大规模瘟疫。
    至光绪二十一年后,爆发了京师直隶大疫。
    一九零二年黑龙江瑗珲霍乱流行、一九一零年东北鼠疫三场大瘟疫。
    无数王朝由此兴灭。
    人力有时穷。
    人怎能胜过天?
    这正是如今最困扰天皇李治的头等难题。
    难、难、难!
    此等天灾级别的大难题,何人可以帮朕?
    朕空有雄心万丈,奈何老天不许!
    朕何负于天?
    然泰山封禅之后,天下疫情汹汹。
    这是老天对朕的警告吗?
    朕,做错了什么?
    又该带着大唐,往何处去?
    眼前能看到的敌人没有了。
    但却有瘟疫这个看不见,也无法战胜的敌人。
    但是……
    但是现在苏大为站出来了。
    在大唐含元殿中,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以诗宣告:“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我来了,我经历,我征服。
    瘟神被我送走了。
    大唐百姓安宁了!
    从此,瘟神不再有,四海为之靖。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纸船明烛照天烧。
    这是上告天地山川神灵,瘟君被我苏大为送走了。
    含元殿上,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就连负责看时辰,负责更鼓的黄门内侍,也目瞪口呆。
    手里举着鼓槌更漏,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许久之后,突然有人厉声道:“圣人,臣请治苏大为欺君之罪!”
    无数目光看去,那正是右相李敬玄,从朝臣中出列,向着珠帘后的天皇天后行礼进言。
    压抑的声音在这一刻集体爆发出来。
    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遵守着君臣礼仪的大唐百官,在这一刻全群情汹涌,无法自抑。
    “臣附议!”
    “请治苏大为欺君之罪!”
    “何人敢口出大言!瘟君乃天上神灵,此乃天之警示!何人能逆天而行!”
    “陛下,苏大为妖言惑主,臣请斩之!”
    “就连道教天师都不敢说能除瘟君,苏大为何德何能,敢口吐狂言!”
    “此人狂悖!陛下当远离小人!”
    “狂言欺君者,当处五马分尸之刑,以敬效尤!”
    威严庄重的含元殿,一时吵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苏大为在一旁,只听得眼皮乱跳。
    这班狗东西,老子捅你们菊花了?
    一个个跳出来,恨不得嫩死老子。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对了,掏小本本记下,今天谁在朝堂上喊着要斩我,呵呵……
    老子可是很记仇的。
    “肃静!肃静~~”
    负责维持礼仪的黄门侍者,内宫太监们慌忙敲响铜钟,钟鼓齐鸣,乐声大作。
    这才将汹涌的声音勉强压下。
    接着是武后带着怒意的叱责:“成何体统!诸臣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铛~~
    清越的钟鸣声重重敲响。
    文武百官这才清醒过来。
    一个个闭上嘴巴,鞠躬行礼:“臣等失仪,有愧。”
    嘴里说着有愧,但一双双带着怀疑、恼怒、责怪和冷笑的眼情,依旧悄然投向苏大为。
    竖子。
    怎敢在含元殿上,以大言欺君!
    就算陛下好糊弄,真当我们这些朝廷重臣好糊弄?
    送瘟神?
    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圣人吗?
    古往今天多少圣人,也不见将瘟君送走。
    你怎敢如此大言欺骗,惑乱君上。
    实在是不当人子!
    群臣才安静下来,就听殿上珠帘一响。
    大唐皇帝李治,已经主动掀帘而出。
    甚至后面站起身的武媚娘都没追上他。
    他这是迫不及待了。
    掀开帘幕,一双透着急迫的眼神,向着苏大为投过来。
    “苏大为,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朕为何从未从奏折上看你报之此事?真的送走了瘟神?此后我大唐土地,不会再有瘟疫了吗?”
    别人不了解苏大为,可他李治,这十几年可是看着苏大为一路成长。
    为何一直压着苏大为,并不是他不想用此人。
    正相反,好钢用在好刀上,苏大为大才,此人可留给太子。
    若自己封赏太过,到太子登基时,又如何好用苏大为?
    正如当年李世民晚年,故意冷藏苏定方与薛仁贵。
    最后这两人都成为李治朝的一代名将。
    李治也早早为太子铺路,做人才储备。
    正因为他了解苏大为,知道此人从不轻易许诺,可一但他说出来,那必然是有把握的。
    “苏大为,且从实道来,万不可有任何欺瞒!”
    李治的声音里,甚至都带着一丝颤抖。
    文武百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圣人,为何如此失态!
    难道,这苏大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那么多沙门大贤,道家天师,千百年来圣贤都无法解决的瘟疫,能被此人给解决了?
    那是何等惊人的伟业,休说什么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
    那是活人无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数华夏苗裔都将因此而受益,说一声当世圣贤也不为过。
    可是……可能吗?!
    “回陛下。”
    苏大为面色平静,向着高立于殿上的李治叉手道:“本来臣是想等诸事底定后,再专上折子向陛下呈说此事,但因为急诏回京,所以还未曾上奏折。”
    略停了一停,在李治充满期待与渴望的目光下,苏大为继续道:“臣任黄安县令,主持抗疫的过程中,考查当地县治,并遍阅古籍,最终发现瘟君的秘密。”
    这话,令满朝文武,包括李治和武媚娘呼吸一窒。
    被苏大为的话牢牢吸引住心神。
    甚至李治忍不住上前半步:“是何等样的秘密?”
    “这瘟疫,实则是某种小虫,只是太过微小,我们的眼睛不易察觉。这种小虫或在水中,或在空气里,防不胜防。”
    苏大为的话才落,早有李敬玄和气急败坏的谷德昭开口道:“荒谬,瘟疫乃是瘟君代天行罚,岂与小虫有关?”
    “既然眼睛看不见,你又如何得知?”
    苏大为向着两人轻蔑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而且古籍中早有记载。”
    “什么样的记载?”
    “三国时期,赤壁之战,曹操征东吴,其时拥兵四十万,号百万,而东吴弱小,不得不与刘备联合,但实力仍远不如曹操。
    但最后结果,以曹操大败,兵船被烧之一炬,损兵折将逃回中原而告终。”
    不等众人喘息,苏大为接着道:“我在蜀中遍查古籍,得到蜀国古籍数车,其中有记载,当时曹操失利,乃是因为军中疫疠流行。
    那种疫疠,能令人腹大如鼓,呕血而死。
    待到刘备入蜀称帝,为报关羽之仇,挥师沿江而下。
    在夷陵与吴将陆孙对峙后,蜀军军中爆发疫症,无力作战,这才有了夷陵大败。
    待刘备逃回白帝城,诸葛孔明赶到,细查军中疫症,方知乃是水中一种小虫,寄居于钉螺之中,士伍不识,被螺中小虫钻入腹中,乃有疫疾。”

第二十四章 定风波

    “这……这又说明什么?”
    谷德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既然疫疾来源是这种小虫,那便防治这种小虫即可。”苏大为向着谷德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脸铁青,目光阴鹫的李敬玄身上。
    “谷侍郎和右相学识过人,这些自然是清楚的。”
    清楚?
    老子清楚个蛋啊!
    谷德昭感觉自己的脸又紫了,活像是个茄子精。
    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着,随时可能脑溢血。
    若手里有盆子桌子,他保证会把桌子掀了,把盆子脆了。、
    若有汤,那就连汤也扬了!
    “这一切,皆是开国伯一个所说,巧言令色,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李敬玄阴阴的道。
    他本来不想亲自下场,奈何谷德昭有些顶不住。
    眼下的场面,竟然没有别的臣子敢站出来。
    若说文臣都是大喷子,苏大为今天的表现,活脱脱把喷子中的战斗鸡,两朝老臣谷德昭都说哑火了。
    看他那脸色,随时可能爆血管。
    “右相勿慌,我有证据。”
    苏大为淡淡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弱智。
    这种眼神,差点令李敬玄当场喷血。
    他身为右相,又是弘文馆出身,一身学识在大唐朝堂上也是名列翘楚,如今居然被苏大为这武夫,凭着两首诗,在这含元殿里,当着李治的面被鄙视了。
    李敬玄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在跳。
    有些忍不住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凭着自己几十年养气的功夫,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
    就见苏大为向着迫不及待走上前的李治叉手道:“陛下,蜀中的古籍我也带回长安了,若陛下需要,臣可派人取来。”
    “去取!现在立刻去取!”
    李治不顾自己刚养好的身子,一时激动起来。
    整个脸色涨得血红,跺脚催促道:“王承恩,你带两个人,现在就去开国伯府上,把他说的古书取来。”
    “喏!”
    王承恩叉手应下,忙匆匆走下殿去。
    李治又问:“疫疾真的是有小虫子引起的?”
    “千真万确。”
    苏大为自信的道:“臣还有一种发明,可以用几块镜片,放大观察水中的虫子,是真是假,陛下到时一见就知。”
    “苏大为,你在说些什么?用镜片可观水中疫虫?”
    李敬玄与谷德昭几乎同时跳了起来。
    不相信!
    这绝无可能!
    只有那些沙门和尚宣扬一水有八万虫。
    可是谁也没有真的亲眼见过。
    只当是胡言乱语罢了。
    那种西域胡商弄来的琉璃镜,往常家里也有一些,不过是新奇玩意。
    用来装酒水倒是通透。
    可若说凭此物能看到水中微虫?
    谁信!
    苏大为微微一笑,成竹在胸道:“右相若不信,可以与谷侍郎一样,与在下打赌,可好?”
    呃……
    李敬玄立刻秒怂。
    开玩笑,老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颗大好的头颅,怎可与你一个小竖子去打赌。
    他的眼神投向谷德昭。
    后者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不知在想什么,迟疑着道:“水中真的有虫?”
    “有虫。”
    “能治?”
    “能治。”
    苏大为信心十足。
    对镜子的研究兴趣,从在吐蕃时就有了。
    雪域高原离天最近,士伍稍不注意皮肤便会被晒伤。
    有一次安文生拿了几块商队送来的琉璃镜,苏大为却突然想到可用琉璃做放大镜,可以做引火用。
    待到黄安县后,苏大为又用琉璃镜经过反复试错后,终于找出可靠的法子,做出大唐版的显微镜。
    以此镜观察水中微生物,各种寄生虫和致病的生物,一目了然。
    由此苏大为在黄安县推广饮用开水,并制了大量公厕,提出堆肥法。
    还将原来的水道和田陇进行翻新,将钉螺和蚂蟥一类的有害之物,深埋地下。
    如此半年后,不但上次的疫毒绝迹,就连常连困扰长江流域的血吸虫病,也被他随手解决。
    黄安县再无疫疾。
    此法已经随着苏大为的力荐,在蜀中推广开来。
    “陛下,通过古籍,和臣发明的显微镜,便能确定水中之虫,在以沸水之法,和填埋之法,便可解决沿江各地的疫情,若再配以臣发明之口罩,还有一些卫生条例,则大唐将永无疫疾!”
    苏大为的声音,在大殿中隆隆作响,震耳发聩。
    李治与不知何时走上来的武媚娘,手紧握在一起,用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声音,期待的问:“真的能消灭疫疾?”
    “能!”
    苏大为肯定的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荒唐!”
    李敬玄在一旁狠狠一拂袖,哂道:“疫疾古以有之,当年曹操都没能解决,蜀国诸葛孔明也无法解决,你居然说能消灭疫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右相。”
    苏大为的目光转向李敬玄,那眼神里,幽深中,透着一种嘲弄。
    那是智商与见识的碾压。
    论权谋,论把握人心,或许当时没多少人,能超过右相。
    但若论眼界,若论对这世界的见识,整个大唐,有多少人能超过苏大为?
    可以说没有。
    “右相,听闻你的才名,冠绝长安,如今亲眼见过,呵呵……”
    苏大为摇摇头,嘴角微微挑起。
    “你……”
    李敬玄脸上变色。
    苏大为这种不屑,比任何辱骂都更打脸。
    这是当着李治的面,完全否定他李敬玄的立身之本。
    “竖子!”
    “怎敢如此轻视右相!”
    “不要以为你做得两首诗,就了不起了,比起右相,你还差得远!”
    文臣中,忠于右相的大臣们纷纷鼓躁起来。
    右相不方便说的话,他们可以说。
    右相不方便表的态度,他们可以代劳。
    一时文臣中群情沸腾。
    李治的脸色微变。
    目光带着阴沉,看一眼文官中的人,再看一眼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一拂衣袖,哈哈大笑。
    浑不把这些文臣放在眼里。
    同时他口里大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一出,整个大殿,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
    又或者是谷德昭,还有那帮闹起来的文臣,同时闭嘴。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有诗词这般的力量。
    有着穿透古今的力量。
    这首词……
    在场文臣都是此道高手,一耳朵就听出来,乃是《定风波》,又叫做《定风波令》。
    出自唐教坊曲。
    虽然唐以诗闻名,但诗词都是自古有之,只是在盛唐发扬光大。
    在各种场合,唐人还是以诗相合为多。
    词大多是在教坊做为曲目表演。
    此时苏大为居然破天荒在此等场合,念出定风波。
    细思……
    他什么意思?!
    李治与武媚娘,李敬玄与谷德昭,文臣与武臣,均面面相觑。
    一时不解其意。
    但抛去苏大为的用意不说,单听这首词,实在是令人感觉一股凉意从心底蹿上头。
    嗯,上头了!
    好词!
    原来词还可以这样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般旷达潇洒,浪漫自由!
    让人不由好生羡慕啊!
    李敬玄心中涌起异样感觉。
    但下一秒,他立刻醒悟过来,双眸阴鹫的看向苏大为。
    越是如此,此子越发可怕。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粗鄙武夫,但现在看,此人居然有如此才学。
    可怕!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
    那便是一大祸害。
    李敬玄只觉细思极恐。
    无数念头在心中起伏。
    而与苏大为做赌的谷德昭,此时已经快要瘫坐在地上。
    就算再傻的人,听到苏大为这番言论,也知苏大为是胸有成竹。
    确实找到了可以克制疫疾的法子。
    没人敢在含元殿上当着圣人的面撒谎。
    那是十恶不赦之罪。
    也就是说……
    自己要输了。
    待苏大为的证物拿到堂上,待苏大为自己的折子,还有蜀中的折子递上来。
    就是自己的死期。
    老夫难道真要一头撞死在阶下?
    谷德照身体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惧意。
    他后悔,他后悔自己怎么一时昏头了,居然与苏大为作赌。
    如今却如何收场!
    满殿文武百官,此时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看苏大为,活像看一个怪物。
    不,是看圣人。
    若苏大为真的解决困扰华夏千年的疫疾,此人必能名留青史,其后世之名,不亚于发明火的隧人氏。
    造字的仓颉。
    发明蚕丝织造的嫘祖。
    发现百草治病的神农氏。
    甚至后世都不记得李治了,都不会忘记苏大为!
    当世圣人!
    这几个大字,突兀的从脑中涌现。
    一时间,含元殿中的诸臣,一个个或惊羡,或嫉妒,或猜忌,或怀疑的看向苏大为。
    随着目光的改变,殿中的气氛也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而身为主角的苏大为,对这一切仿佛没有感觉。
    他向着李治叉手道:“陛下,蜀中之疫,臣已制服,若以此法推广,消灭大唐境内所有疫疾不难。
    臣现在回朝缴令,稍后会将前因后果,用奏折呈上。
    另外,臣常年在外征战,一身伤病,再兼老母年事已高,古语有云,世间最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臣乞骸骨,还望陛下恩准。”
    这话说出来,李治脸上刚涌现的笑容,卡地一下变了,变黑脸了。
    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李敬玄双眼喷火的投向苏大为。
    心说好你个竖子。
    一身伤病?
    你特么身体看着比牛还健壮好么。
    还乞骸骨?
    你才多大年纪,若让你这样的人乞骸骨,岂非是打陛下的脸?
    不对,不好!
    李敬玄猛地反应过来,左右看了一眼,悄悄退后几步,把身子缩在朝臣中。
    下一刻,就见李治扭头指向谷德昭,厉声道:“来人,将谷德昭官袍除去,暂收狱中,等候发落。”
    殿旁两排金吾卫大步上来,将惊慌失措的谷德昭粗暴的按住。
    三两下便把他的官袍给剥下。
    这一幕,惊呆了满朝文武。
    庄严肃穆的含元殿内,只听到谷德昭凄厉的惨叫声:“陛下,臣……臣无罪!”
    “无罪?两朝元老,在殿上为难后辈,殿前失仪,朕罚你,难道还有错?”
    李治一咬牙,挥袖道:“给朕拿下!”
    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掐着谷德昭就像是掐一只小鸡一样。
    在他凄厉得如同被人**的惨叫声中,将他倒拖出含元殿,收入监中。
    在场都是人精。
    瞬间就明白了李治的用意。
    苏大为,万万得罪不起。
    此人若真如他所说,发明了治疫之法,那他就是天下万民的救星,是大唐的救星,更是李治的救星。
    谷德昭居然冲撞了他,莫说是两朝老臣,哪怕是皇室血亲,李治也必会斩了。
    以此来让苏大为满意。
    因为苏大为治疫之法,乃无价之宝。
    更何况先前听他说发明了种种神异之物,实在让人心痒难耐。
    此人的价值,难以估量。
    谷德昭千不该万不该,居然会招惹此人。
    简直就是作死。
    现在没拖下去斩首示众,只怕还是陛下慎重,想验明苏大为的治疫法子。
    只待一经证实,谷德昭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阿弥。”
    李治主动上前半步,执起苏大为的手,笑眯眯的道:“你很好,果然不负朕的期望,朕没有看错你。”
    一旁的武媚娘与李治乃是十几年的老搭档了,瞬间会意,也柔声道:“这些年确实苦了你了,你想休息我与陛下自无不应允,但大唐不可离了你,乞骸骨这种话,再也休提。
    先准你放假一旬,待休息够了,再回兵部任职。
    反正也在长安,离家也近,不会耽误你教训母亲。”
    眼见苏大为欲说话,李治又道:“百善孝为先,朕甚是欣慰,但侍奉母亲时,也莫忘了还有朕在,朕和大唐都需要你。”
    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武媚娘又道:“回家歇息但有需要,本宫无不应允,陛下你说是吧?”
    “对对,朕近日刚收到大食国使团送来的一批珍宝,待会让王承恩选一些送到阿弥府上,还有……阿弥的母亲,朕也要封赏,大大的封赏,就封为徐国夫人,何如?”
    “以阿弥现在的身份,原来的宅子太过促狭,陛下,臣妾记着咱们在东郊还有一处宅子,不如……”
    “应该的应该的,对了,宅子有了没地怎么行?朕在龙首原那一处皇庄,实在有些太大太浪费了,以朕之见,就拨一百顷给阿弥,如此才能配得上开国伯的身份。”
    “有了宅子,下人也得给阿弥配上,对了,教司坊里不是有一批罪官之女……”
    “准了,朕统统都准了!”
    “陛下,开国伯只怕不足以酬功啊!”
    “是朕糊涂了!若治疫之法,果然有效,朕封他为开国县公!”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苏大为当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一般哄着。
    含元殿里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惊掉一地下巴。
    天皇天后这是……
    在讨好苏大为吗?

第二十五章 简在帝心

    “陛下,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我父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客死异乡,如今家中只剩老母,这些年臣为大唐东征西讨,被创数十处,家中老母担心臣,日日啼哭,险些哭瞎了眼。
    臣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回家侍奉老母。”
    这话出来,文官们顿时心有戚戚。
    大唐重孝道,这番话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有些文臣忍不住心中想:虽然这苏大为是武夫出身,未入过弘文馆进学,出身也寒碜了些,不过有这份孝心也算难能可贵。
    而且听说苏大为身上被创数十处,这也算是大唐的忠贞之士啊。
    怎可为了心中成见,而打压忠贞之士!
    这与儒门教义可是违背了。
    这样一想,原本有些敌视苏大为的一众文官,有些不由稍减了一些对他的恶感。
    甚至有些人心中想着,待此事了,是否要上门拜访一下开国伯,可与之结交。
    武臣中,许多人顿时就不好了。
    贼你妈!
    小苏总管,你这张嘴,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啊!
    我们跟你一起出去打仗的,还不清楚吗。
    别说被创数十处,您身上连道疤都没有,清洁溜溜得令人羡慕。
    军中武将,从下至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但只有苏大为是个异类。
    虽然身先士卒,南征北讨,但苏大为本身就是异人中的强者,这十几年征战下来,能在战阵中伤他的人似乎还没出生过。
    这一点,军中知道的人不多。
    只知苏小总管,气运之隆,世所罕见。
    往往带着大家冲阵,千军万马中亲临矢石。
    那些从敌阵中射来的箭雨,都像是长了眼睛般避开他。
    莫说伤一下苏大为,就连他身下骑的那匹黑色怪马,名龙子者,箭也是绕着走。
    可把大唐一帮府兵将士们给羡慕坏了。
    而且人人都知道,只要跟着苏小总管,这种气运还能庇佑跟着他身边的人。
    过去跟着主将冲杀,死伤最惨的往往是亲兵。
    唯独跟着苏大为,身边的亲兵都像是有神灵庇佑,极少折损。
    这也是跟着苏大为那些陇右老兵,将苏大为视之为神明的原因之一。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对苏大为心有戚戚时,一人突然从文臣中站了出来:“臣弹劾开国伯,昨夜宫中生乱,据说其中有一支陇右老兵,为首者是苏大为在军中旧部!”
    此言一出,宛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巨石。
    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竟有此事!!”
    “若真是如此,这苏大为……不可用了。”
    “府兵作乱,身为主将,当负连带责任!此十恶不赦之谋逆罪!”
    “陛下!”
    百官中除了少部份人,大部份只知昨夜宫中似乎出了骚乱。
    但李治下了封口令,听到一点风声的,也只敢说宫中走水,而不敢说出实情。
    这下被人捅出来,含元殿上一片大哗。
    众人向着出列弹劾的人看去,只见此人为中书省门下侍郎,郑待诏。
    识得他的人,知道此人乃右相下属。
    一双双眼睛,从郑待诏转到右相身上。
    却见右相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迷惑了。
    此人现在站出来弹劾苏大为,是否是右相授意?
    昨夜宫中当真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若真是陇右兵作乱,那苏大为莫说做兵部尚书,只怕身上的爵位,都要被夺了。
    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之数。
    自古部下作乱,主官岂能洗脱嫌疑?
    这事,小不了!
    “大胆!”
    李治的一声怒骂,令含元殿瞬间死寂。
    天子怒了!
    无形的杀机,从李治身上涌出。
    气温一下子降低。
    不少朝臣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甚至有人牙关不受控制的“喀喀”作响。
    恐惧感,从心头涌起。
    李治身边的武媚娘,面笼寒霜,一双凤眸里闪过恼怒之色。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目光蕴藏的杀机,令连与苏大为交好的程务挺等将,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
    要糟!
    没想到此事在殿上被人抖出来。
    “不好了……”
    站在程务挺身后的郭待封暗自咽了口唾沫,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小声道:“苏将军只怕有难!”
    废话!
    谁看不出苏大为有难,问题咱们哥俩也帮不上忙,使不上劲啊!
    此事是谋逆大罪,凭我二人如何庇佑苏将军?
    程务挺牙关紧咬,暗自着急。
    站在两人身后的娄师德脸色急变,他与苏大为关系亲密,从征西突厥时起已经相识十余年了。
    这些年战功赫赫,积功而入中枢。
    此时能站在这含元殿的武臣列中,皆是苏大为带着他一起升官发财。
    如今苏大为有难,他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得设法迎救。
    而且他与苏大为这交情,早已是一条蝇上的蚱蜢。
    苏大为若出事,他岂能独善其身?
    在武臣列中,年青少壮的武官,不少与苏大为有着袍泽之情,生死之谊,与娄师德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文臣中,一时面面相觑。
    有为右相暗自高兴的。
    有想看着苏大为被李治收拾的。
    有不愿看着武臣骑在文臣头上,暗自窃笑的。
    还有因为敬佩苏大为的功绩和为人,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的。
    就见那郑待诏昂首挺胸,叉手向着李治与武后朗声道:“自古兵士作乱,乃十恶不赦之谋逆重罪,昨夜谋逆者,乃苏大为心腹旧部,此事断难与他撇清干系。
    况且臣听闻,苏大为入长安时,在开远门,还与旧部相聚,安知不是密谋作乱?
    臣请陛下开张圣听,不要漏掉一个贼人。
    臣一片拳拳之心,为陛下计,为大唐千秋万载计,愿陛下察之。”
    说完,郑待诏低身鞠躬,极尽诚恳谦卑。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
    郑待诏也是豁出性命了。
    右相暗示,绝不能让苏大为平安走出含元殿。
    必须有人将昨夜的事捅出来,拿到含元殿上,交由文武百官议论。
    哪怕武后有心回护苏大为,但是这事搬到台面上,终究是苏大为的错。
    就算武后,只怕也难堵百官之口。
    陛下登基以来,极为英明,做事从来是滴水不漏,极重天子颜面。
    断不可能为了苏大为此人,而伤了自己的口碑。
    这便是唯一的机会。
    当然,郑待诏站出来,还是有一定风险,存在了赌的成份。
    但是想要高回报,岂能不冒点险?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况且这事赢面还挺大。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今日,我与开国伯必须死一个。
    特喵的,富贵险中求!
    他鞠躬行礼,心中依然不免紧张,直到听到李治的声音:“郑侍郎一片拳拳之心,朕知之。”
    郑待诏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
    再听到李治让他起身的声音,忍不住眉梢上扬,笑逐颜开。
    一面起身,一边用衣袖不着痕迹的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臣一心为国,只要对陛下,对大唐有利,哪怕赴刀山火海,也再所不惜。”
    李治微笑颔首:“善。”
    这一个“善”字,让郑待诏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为官二十余载,站在朝会中也有十年,但何曾能得李治正眼看过一眼?
    如今居然能得圣人亲口说个善字。
    这叫什么?
    这叫简在帝心!
    赌对了!
    以后飞黄腾达,直日可待!
    会所嫩模那叫事吗?
    马上安排!
    就在郑待诏喜气洋洋时,看到李治向自己微笑着说了一句话:“来人,将郑待诏拖下殿,乱棍打死!”
    轰隆!
    脑中仿佛一记晴天霹雳。
    郑待诏脸上还带着笑。
    脑中仿佛被一记雷给劈中,一片空白。
    我在哪?
    我是谁?
    我要做甚?
    幻觉,一定是幻觉!
    文官中一片惊骇。
    李治朝这十几年,何曾有过这样的事。
    圣人当朝要乱棍打死进言之臣?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圣人竟为苏大为破逆!
    圣人对苏大为居然如此庇护!
    连十恶不赦之谋逆罪,不惜打死言官,也要护着苏大为?
    凭什么!!
    文官为首的右相李敬玄,脸色铁青。
    心中惊骇、沮丧、悔恨,各种情绪涌上头。
    最终狠狠咬牙,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苏大为何止简在帝心,简直像是骨肉之情了!
    哪怕是太子犯错,也不可能被这样回护!
    要糟了!
    糟糕透了!
    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李敬玄只觉头痛欲裂。
    而武臣中,则是一片艳羡的目光。
    苏将军,牛逼啊!
    能得圣人如此眷顾!
    大唐立国数十载,何人有过这样的圣眷!
    跟着苏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愁吗?
    那些苏大为的旧部,一个个暗自交换着眼神,眼中流露出惊喜交加之色。
    还有压抑不住的得意之情。
    跟对了老大!
    那些还未曾与苏大为共事过的武臣,则是眼中暗露焦急之色。
    贼你妈,这事咱们可落后了啊。
    待此事了,一定要好好结交苏将军。
    若能与苏将军攀上交情,以后前途自然大好!
    含元殿上百官心绪复杂。
    被李治“借头颅一用”的郑待诏已经撞天叫屈,大声惨叫起来。
    “陛下,我无罪,我是为了大唐啊陛下!”
    “右相!右相您可不能抛下属下啊,属下可是为了……”
    李敬玄一个激灵,差点当场就尿了。
    厉声喝道:“还敢狂言,来人,掌他的罪!将他拖出殿外!”
    郑待诏还要大叫,早有如狼似虎的金吾卫一涌而上,粗暴的两耳内,将他抽得鲜血淋漓。
    两颊血肿,连牙都飞出几颗。
    口里只剩吐着血沫,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金吾卫们顺势将他推倒,如拖一条死狗一般,反剪双手,倒拖出殿外。
    啪啪啪!
    很快,殿外响起一阵木棒击打之声。
    开始还有惨叫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整个含元殿上,杀气弥漫,寒意迫人。
    武媚娘走到苏大为身边,以手抚其肩,凤眸圆睁,不紧不慢的道:“开国伯为我大唐栋梁,岂容小人诋毁。”
    李治负着手,在殿上来回走了几步。
    有太监上来想要搀扶,被他挥手喝退。
    这位主宰大唐朝纲十数载的帝王,以冷冽的双眸,从文武百官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扫到右相李敬玄身上时,李敬玄身体紧绷,暗自低下了头。
    后背被冷汗浸透。
    震人心魄的声音自李治口中传出。
    “开国伯苏大为,对朕和大唐忠心耿耿,大唐在,开国伯即在……若再有人敢非议开国伯者,郑待诏便是榜样。”
    敲打!
    这是明显的敲打!
    李敬玄听在耳中,一颗心惊怒交集。
    却只能含恨咬牙低头。
    不敢有丝毫不满透出。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
    含元殿上,百官齐齐叉手应命:“喏!”
    ……
    苏大为走出含元殿时,朝会尚未结束。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复杂的议题,比如昨夜的宫乱,一大批人将要被追责。
    无数人头将要落地。
    不知几家欢笑,几家愁。
    但这一切,都不会再影响到苏大为。
    方才他通过自己的方式,拿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好处。
    超然的身份。
    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庇护的金身。
    今后怕是连右相,也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郑待诏和谷德昭的例子就摆在那里。
    若是治疫之法得到朝廷确认,那他就是李治最大的贵人。
    这些年,李治和武媚娘受“天人感应”之苦,被世家高门的官员,借着天灾与瘟疫不断逼迫,不得已下“罪己诏”。
    若疫情可治,那便是“顿开金锁走蛟龙”。
    世家高门借“天人感应”制约皇权的手段,从此就不灵了。
    而苏大为,对自己的方法,是极有信心的。
    站在后世的见识上,站在巨人的肩上。
    他的法子,是经过历史验证的。
    后世,那个全民“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真的消灭了华夏大多数传染疾病。
    受惠于此,才从建国时四万万同胞,变成人口十几亿的大国。
    后世人对除害虫、喝开水、建公厕、勤洗手,戴口罩都习以为常,却不知这些方法是集合无数人智慧和实践检验,才保留下来。
    最简单的,却也是最有效的。
    所以后世华夏,才能在一场场大疫下,迅速走出来,恢复正常生活。
    在国外还在为戴不戴口罩而争论不休时。
    华夏人早就美美的端着一杯枸杞泡水,一边滋溜开水,一边享受着岁月静好。
    而困扰长江流域数千年的“血吸虫”等寄生虫病,在饮用开水,通过回土填埋,消灭钉螺的防治下。
    在苏大为穿越前的时代,也几乎绝迹了。
    他在安黄县半年,也通过后世一些科学手段,将此类疫情一一清除。
    除去深填埋消灭田间钉螺。
    用中草药治疗痢疾,寄生虫。
    喝开水,上公厕,勤洗手,戴口罩。
    甚至包括翻找蝗虫卵,深填埋的方式,杜绝了来年的蝗虫灾情。
    只要将这些方法在大唐推广开来,什么样的疫情,都会得到控制,不会再大规模爆发,为祸华夏。
    想到这里,再想想后世那些美利奸之类的国家,苏大为不由暗叹,文明这东西,是必须要经过无数岁月检验和传承的。
    华夏薪尽火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五千年文明不绝。
    岂是那些化为蛮夷,几百年便能学会的。
    苏大为穿越过来前,记得阿美利奸都被疫情麻翻了,好像一半的国民染疫,死伤八位数,从此一蹶一振,不得不抱华夏大腿,靠出卖以前的小弟讨生活。
    而一直在华夏西边反复横跳的天竺阿三,因为多重变异,更是惨到丧葬业都被击穿了。
    依稀记得国民一半染疫,死伤也是**位数。
    从此只能跪下当狗。
    没办法,文明断绝,文明程度太低,也只能做狗才能活下去的样子。
    苏大为正在想着这些,忽见一名太监领着几名侍者守在道旁。
    而领苏大为出宫的太监见了,也只同对方暗自做了个手势,便向苏大为低声道:“开国伯,有位贵人要见您。”
    贵人,谁啊?
    看这些太监有些眼熟,莫不是太子的人?
    苏大为也没多想,跟着新出现的太监和侍者,向着一侧偏殿走去。
    转过花园御道,湖水假山,过了太掖池,很快看到在一处不知名的花园中,正站着一个少年郎君,远远的,便向苏大为拱手施礼。
    “见过阿舅。”
    苏大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不是太子李弘。
    而是李贤。
    后来被称之为“章怀太子”,如今是沛王的李贤。
    除去太子李弘,武媚娘与李治,最爱的便是李贤。
    永徽六年,李贤被册封为潞王。
    显庆元年,先太子李忠被废,武媚娘长子李弘被立为太子。
    李贤则被迁任岐州刺史,同年加封雍州牧,幽州都督。
    要知道,当时的李贤还只是个婴儿。
    然后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仍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李贤八岁加扬州大都督。
    很好很强大。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历史上,李贤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深得李治的喜欢。
    李治曾对司空李勣说:贤儿已经读了《尚书》、《礼记》、《论语》,背诵古诗赋十多篇,一看就能领会,也不会忘记。
    当然,苏大为对李贤印象最深的事,是乾封元年,李贤招募“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为王府修撰,后来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助兴写《檄英王鸡》,溜须拍马意图十分明显。
    李治知道后龙颜大怒,认为王勃挑拨李贤与李显的关系,一怒将他贬到蜀中。
    心中转着千般念头,苏大为向李显行礼道:“见过沛王,不知召臣来是?”
    “阿舅何须多礼!”
    李贤几步上来,双手热情的握住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
    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渴慕和好奇之色。

第二十六章 当时年少青衫薄

    苏大为与李贤并无太多私交。
    之前见过几面,第一次是武媚娘介绍她的一帮子女。
    后来则是在太子的宴请中见过一面。
    那时的印象里,李贤还是个圆脸的小胖子。
    数年未见,这次再见,李贤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过去的圆脸不见了,似乎因为长身体,脸颊瘦了下去,而个子却长得飞快,已经有六尺余,差不多后世一米七的样子。
    不过看脸型和五官,依稀有过去的影子。
    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比起太子李弘的聪慧沉稳,颇有一种朝气蓬勃之感。
    “沛王长大了啊。”
    苏大为忍不住道。
    若是别人这么说,以李贤的性格说不准会勃然大怒。
    你谁啊,凭你也配评价孤的“大小”?
    但是苏大为不一样,苏大为可是武媚娘在一众兄妹面前郑重介绍,要以阿舅视之。
    一句话,自己人。
    而且太子李弘对苏大为也十分敬重,曾数次在弟妹面前说苏大为见识不凡,有国士之风。
    更何况,方才在殿上发生的事,消息灵通的李贤已经听说了。
    这才有了此次的会面。
    甚至还抢在太子之前。
    “阿舅说的是呢。”
    李贤亲热的拉着苏大为的手道:“阿舅为我大唐征战在外,贤儿与长安百姓方能安享太平。如今贤儿已经长大了,天幸阿舅如今回来,贤儿正好与阿舅多多亲近。”
    一番话既有里子,也有面子。
    却丝毫不让人感觉有吹嘘拍马的感觉,只觉得以李贤皇子的身份尊贵,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属难得。
    若换一般的臣子,此刻只怕已经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之肝脑涂地了。
    李贤说着,拉着苏大为的手,走向一旁早就设好的座位。
    几张青竹制成的逍遥椅,一方小竹桌。
    桌上放着三俩点心,有清茶一壶。
    倒是十分雅致。
    一边先请苏大为落座,李贤一边道:“这逍遥椅听父皇母后说,也是阿舅发明的,并且献入宫中,父皇平日十分喜爱,我见了便也让巧匠制了几张。
    一试之下,果然不愧‘逍遥二字’,坐在上面十分快活。
    还有这桌子,摊开成桌,折叠起又不占地方,简直是神乎其技。
    母后常说,不知阿舅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能言善道,夸人不着痕迹不算出奇。
    奇的是李贤这份心意。
    而且从苏大为在含元殿发生那些事,到出来,不过一时半刻。
    李贤居然能将这逍遥椅和折叠方桌都备好。
    哪怕明知他是刻意为之。
    这份心思,这份机敏,也令人刮目相看。
    李贤此时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一双眼睛牢牢看着苏大为,眼里嘴上都是笑。
    “母后平日里常说让我向阿舅多多请教,定有进益,闻知阿舅刚刚从朝会出来,贤儿可就忍不住了。
    一番孺慕之情,未免急切,阿舅勿怪。”
    一番话,既解释了请苏大为来的缘由,又处处透着亲切亲近之意。
    不愧是后世的章怀太子,李弘之下,就属他了。
    不过……
    如此急切,当真是为了亲近,还是有别的心思?
    如果苏大为不知道王勃的事,或许只把李贤当做孩子看。
    可是有了王勃《檄英王鸡》事件在前,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暗自多想了些。
    唐代的成年,可与后世年纪界定不一样。
    李贤如今也是小男子了,据说也识得那男女滋味。
    而且在这宫中长大,耳濡目染都是帝王之学,又有李唐优良的基因。
    可千万不能把这等皇子,当做明朝那种养猪式的废物点心。
    苏大为心中电转,嘴里轻轻一笑:“沛王有心了,往日我在外征战,无遐它顾,没想到沛王如此惦念。”
    “阿舅。”
    李贤把手伸过来,再次握住苏大为的手,轻摇了摇,以略带撒娇的语气道:“我都叫你阿舅了,你还叫我沛王,难不成阿舅不认贤儿吗?”
    这话说的。
    要你不是太子,就凭你摸老子小手手,老子也一拳打你个乌鸡眼你信不信?
    苏大为嘴角微抽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出来。
    勉强把嫌弃之意给压住。
    “礼不可废。”
    “阿舅!”
    李贤的眼神透着幽怨,小手手又摸了过来。
    “您不认贤儿了吗?”
    苏大为再次抽手,轻咳一声:“有人时还称沛王,没人再称你……贤儿。”
    “这就对了嘛!”
    李贤终于高兴了,终于没再追着苏大为的手。
    他左右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监使女们后退。
    一直退到听不见二人对话的距离,他才得意的一笑,亲自为苏大为倒茶。
    小声道:“阿舅,贤儿听说你方才在含元殿上大放异彩,令父皇和母后都交口称赞,有些不开眼的大臣,居然想弹劾阿舅,嘁,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就该把他们杖死,看他们还敢胡言乱语。
    也不看看阿舅是谁的人,你说是吧,阿舅?”
    谁的人,那自然是武后的人。
    “阿舅,你在殿上念的诗,我听人说了,实在惊艳,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阿舅。”
    “贤儿请说,为舅当知无不言。”
    苏大为实属无奈。
    本来想做臣,人家非上赶着认舅舅。
    我能怎么办?
    也只好认武则天的儿子做外甥了。
    他看了李贤一眼,看着李贤眼珠乱转,心里想的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贤不知苏大为的心思,若知道,只怕会一口血喷出来。
    他舔了舔唇,有些按捺不住急切的道:“阿舅,您在殿上念的几首诗,是阿舅所作吗?”
    “咳咳,其实是我小时候,家门前有个和尚经过,那时我一时好心,给了和尚一块炖肉,和尚后来念了几首诗做酬谢……”
    “等等,阿舅,你给和尚炖肉?”
    据说最早的沙门提倡的是戒除荤腥。
    这个荤腥乃是葱蒜韭一类刺激味大的菜,倒不是特指肉类。
    但是唐朝和尚持戒,吃素的倒也挺多的。
    按苏大为所说,似乎是个行脚僧人,这等僧人,理当也是吃素才对。
    苏大为居然给和尚一块肉。
    李贤整个人都凌乱了。
    “和尚,不是持戒吃素吗?”
    他狐疑的看向苏大为:“阿舅,莫不是你诳贤儿?其实这诗是阿舅所作对不对。”
    “你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多疑,这肉嘛我是给了,那和尚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倒也不必着相。”
    这话说得李贤一脸懵逼:听着好有道理的样子。
    “这诗,是那位和尚教阿舅的吗?”
    “没错。”
    “那位和尚法名是什么?可有度牒?”
    若真是隐世大贤,哪怕是僧人,只要有法名度牒,也定能找到此人。
    “哦,他的法名好像叫济颠。”
    “济颠?好古怪的法名。”
    李贤说了一句,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一定要访访那位叫济颠的僧人。
    完全没发现,苏大为正一脸怜悯的看着他。
    如果要找济颠和尚,就请去几百年后,杭州灵隐寺吧。
    “那阿舅,你在殿上吟的诗是叫何名?”
    “送瘟神,怎么,贤儿对这诗有兴趣?”
    “是啊,我看到此诗,反复琢磨,既为此诗感到惊艳震撼,又有些费解处,想向阿舅问个明白。”
    能不震撼吗?
    苏大为这次甩出的是后世太祖名篇《送瘟神》。
    站在伟人的肩上,自然能把唐朝人震得外焦里嫩。
    “阿舅听闻在含元殿今日一共吟了三首诗,第一首诗倒是好理解,说的是蜀中黄安县的疫情,但是第二首,贤儿有些不明白,还请阿舅指点。”
    李贤整了整以冠,向苏大为拱手行礼道。
    这对皇子来说,是少有的郑重,完全是把苏大为视之为师才会有的礼遇。
    “阿贤有事便问,你既叫我一声阿舅,我自会知无不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送瘟神乃是后世太祖,自《人民日报》上读到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后写下的一组诗。
    第一首诗通过对广大农村萧条凄凉的描写,反映了旧社会血吸虫病的猖狂肆虐和疫区人民的悲惨遭遇;第二首诗写新社会劳动人民征服大自然,治理环境,同时大举填壕平沟,消灭钉螺的情景。
    其实第一首李贤也有些不解之处。
    比如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不过想来大概是苏大为对蜀地夸张的描述,因此也就未深究。
    “阿舅,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句何解?我们大唐,何来六亿生民?”
    李贤一脸费解道:“六亿之数,究竟是指百姓,还是另有所指?”
    苏大为的笑容微微一僵。
    你这特么老实孩子,这么较真做甚。
    后世伟人那个时代,华夏确实有六亿人口。
    不过在唐朝嘛,也就几千万上下。
    这六亿……
    眼见李贤一脸困惑求解的模样,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一脸正色道:“阿贤岂可拘泥于中原之地?”
    “啊?”
    “我大唐中原之地,自然是没那么多,可咱们大唐乃宗主之国,普天之下,莫非唐土,天下之大,皆为大唐藩属,加起来,也就差不多有数亿吧。”
    “阿舅,你这说的贤儿更迷糊了,就算把吐蕃、辽东、突厥和西域人口都加起来,也没有六亿之多啊。”
    “贤儿你又错了,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人才能算生灵吗?”
    苏大为一脸语重心长,淳淳教诲:“万物有灵,难道那些动物都不算生灵?加起来,约莫六亿也是有的。”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总觉得,阿舅在诳我。
    好吧,暂且当做是阿舅在诗中夸大,不可如此纠结。
    李贤揉了揉额角道:“那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此句又是何意?若说用典,贤儿之前并未看到过有类似的出处。”
    “红雨么,出自一首诗,其中有句‘桃花乱落如红雨’。”
    “这是何诗?”
    “将进酒。”
    “愿闻其详。”李贤继续追问。
    苏大为只好随口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他说完,才突然想起,这首《将进酒》乃是后来诗鬼李贺所作。
    而现在,李贺还未出生。
    得了,又抄了一把。
    听完苏大为的诗,李贤整个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惊得跳起来:“这诗也是阿舅所作?”
    “呃,不是。”
    “可我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此诗。”
    “其实这诗,是我幼年一个从家门口过的云游道士所留。”
    苏大为一脸真挚,向李贤道:“当时他从我家过,因而上门化缘,我给了他一碗炖牛肉……”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简直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阿舅,道士尊李老君,一般忌食牛肉,你这……”
    “牛肉穿肠过,道君心中留。”
    苏大为起身拍拍李贤的肩膀:“你不会是不相信我吧?看阿舅这真挚的眼神。”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贤很努力的看向苏大为的双眼,想从中找出一份真诚。
    但他努力看了半天,只觉得阿舅的眼里,写满了“忽悠傻子”几个字。
    “阿舅……你莫不是诳我?”
    “瞧你说的,你是我阿姊的孩子,阿舅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骗你呢。”
    苏大为将李贤拉着坐下。
    以茶代酒道:“贤儿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诗词?诗歌小道耳,你贵为皇子,以后是有大用的,古语有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且不可沉迷于诗词歌赋,而疏于实务。”
    这番话,让李贤的背脊下意识挺立起来。
    仿佛对面的不是苏大为,而是李治和武媚娘在考校自己的功课。
    “阿舅说得是,贤儿一定谨记在心。”
    说完,他那双暗含跳跃与期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其实我是听人说,诗如其人,阿舅诗里好大的气魄,六亿神州尽舜尧……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记得太宗皇帝时,曾说过,水能载舟,民为水,民为贵,我想,太宗皇帝或许也认为,人民才是最伟大的,只有人民里,才会诞生尧舜。”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是我在读经史时,曾看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人人皆成尧舜,岂非与孔子的话相违背了。”
    “阿贤,这句话你念错了。”
    苏大为一脸正色:“应该这么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汉语博大精深,一断句,顿时有了不同的意义。
    李贤说的,乃是人民可以利用,但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这一点,乃是后世阿美利奸惯用的招数。
    也就是“fake news”,假消息。
    舆论操控。
    世会心理学操控。
    而苏大为所说的是,不要把人当傻子。
    百姓若愿意做,就可以顺势而为。
    老百姓不愿意做的,可以使他们知情,知道这么做的好处和意义,那么百姓自然会做对的选择。
    两者的目的和手段、意义完全不同。
    这也是以人为本,或是以资本利益为本的区别。
    李贤一直在苦苦思索此事,经苏大为一点,顿时一个激灵,仿佛醍醐灌顶一般。
    他失态的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苏大为的手,颇为激动的道:“阿舅的话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贤儿知道了!果然,果然阿舅和太子阿兄说的一样,乃真国士也!”
    “贤儿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做个参照吧。”
    苏大为再次不动声色,将手从李贤双掌中抽出。
    后世好像说李贤被封太子后搞男色。
    但愿他现在还是直的,咳,不要对阿舅有什么非份之想。
    看他那双眼睛,眼神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轻咳一声,正想借故告辞,却见李贤又凑上来,一脸很欠奏的样子,在自己面前长叹。
    “许多话和许多道理,也只有阿舅才能告知贤儿,父皇和母后整天忙着朝政,平日里面都见不上,太子阿兄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我那些弟妹,比我还糊涂。
    也只有阿舅能教导贤儿了。
    听阿舅一席话,当真令我茅塞顿开,眼前豁然开朗。”
    说着,他以乐府曲调,将苏大为方才所念《将进酒》吟唱出来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边吟唱,一边双手随着节奏舞动,似乎十分沉浸其中。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阿舅以后,请一定多多指点贤儿。”
    “诗歌是小道,我没什么可教导你的。”
    苏大为脸色一沉,说道:“若你想学诗,身边自是不缺王勃这样的才子。”
    这话一出来,李贤当场差点尿了。
    这是阿舅在敲打我吗?
    王勃的事,阿舅也知道了!
    现在的他,哪有什么初闻曲再取闻的心情。
    只觉得初听是尿不湿,再听是尿不尽。
    被苏大为怼得一时两眼圆瞪,竟不知如何应对。
    苏大为却不等李贤反应,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鸡这种事呢,玩玩就好,不可太过。须知小赌饴情,大赌伤身,强撸灰飞烟灭。”
    等等,阿舅你说的这个鸡,是我玩的那种鸡吗?
    李贤一脸懵逼状。
    他感觉,苏大为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但连成一句,他就跟听天书一样。
    高深莫测。

第二十七章 顺势而为

    李贤现在看苏大为有些不爽,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自己已经极尽可能的放低姿态了,但阿舅显然还是把自己当小孩,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诳自己。
    比如那些诗,他也曾多番打听过。
    苏大为在军中也屡有诗篇,都是令人惊艳绝伦,可传后世的名篇。
    但阿舅却一直推说是小时候什么和尚道士路过化缘留下的。
    骗鬼呢。
    和尚道士会作诗?
    好吧,或许是有。
    可能作出这么应景的诗来吗?
    在军中,便有“浑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治过蜀中大疫后,在含元殿上便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受群臣构陷弹劾,他便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等才思敏捷,首首都是经典,遍观大唐朝廷,又有几人?
    恐怕真只有之前那位王勃还勉强能比一下。
    但王勃太重书生意气,比起布篇谋局,攻城灭国,又远不及苏大为。
    若自己能得苏大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
    但这些话,都只能在李贤心里藏着。
    相处的时日太短,最忌交浅言深。
    他今日抓住机会见苏大为,主要还是做一番试探。
    看看能否有拉进关系,彼此深入的可能性。
    如今看,苏大为似乎并不太热衷与他这位皇子结交。
    或者说,苏大为根本就瞧不上,淡定得一塌糊涂。
    李贤喊他阿舅,让他以甥视之,苏大为就真的敢按住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陷入诗词小道,也不要太玩鸡丧志。
    一想起此事,李贤就感觉头顶的青筋直跳。
    恶贼!
    从小到大,宫中何人敢如此对孤说话!
    气归气,但脸上还不敢露出分毫。
    苏大为在含元殿上,被文官先后诘难弹劾,不但不损分毫,反而斗倒了侍郎古谷德,还有郑待诏。
    连右相李敬玄对此人,又恨又嫉,却也无可奈何。
    父皇母后甚至扬言苏大为与大唐一体,与国同休。
    这种信任,这种庇护,大唐还有谁?
    没有了,仅苏大为一人!
    而李贤更知道,只要苏大为抗疫之法成功,父皇与母后会有更隆重的赏赐,甚至在含元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封苏大为做县公!
    这特么的,一跃三级,还有地方说理吗?
    这种存在,岂是自己能得罪的?
    小心巴结还来不及。
    被苏大为连番落了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
    脸上拚命挤出微笑,听说苏大为要走,又是鞠躬又是亲自送,极尽谦卑的姿态。
    只求给苏大为留个好印象,日后还有拉拢的机会。
    临走,苏大为眼神瞥了一眼方才的竹椅竹桌,李贤立刻会意,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主动表示要送阿舅一套。
    毕竟是宫中的能工巧匠制的,其制作精细程度,比苏大为自己找的西市木匠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这是皇家质感。
    “贤儿,这……有些不好意思吧,毕竟是你特意做的。”
    “阿舅说的哪里话,贤儿与阿舅是自家人,贤儿的便是阿舅的,阿舅尽管拿去使,若有不够,再同贤儿说。”
    李贤拍着胸脯,一脸豪爽。
    实则心头滴血。
    这工匠,还是当时匠作大监阎立本找的,听说是给父皇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
    满大唐,能评上一等大匠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这等高级匠人,平日里做的都是皇宫园林设计,手下徒子徒孙数以万计。
    那身份何等超然,高高在上。
    就算是李贤等闲也使不动。
    还是厚着脸皮,趁着武媚娘心情不错,几番撒娇央求,才得武后发话,让阎立本召一等大匠,为李贤做了三套。
    一套送了李治高兴,另两套自己收用。
    平时也舍不得拿出来示人。
    这次还是为了讨好苏大为,才特意取了一套来。
    大唐兴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桌椅。
    杀鸡用牛刀啊!
    纵使肯花费万金,只怕也再找不到一位一等大匠,愿意做这等桌椅手艺了。
    如今一开口就要给苏大为一套。
    说不心疼是假的。
    “贤儿果然有孝心。”
    苏大为叹了一句:“我家中老母正好可用一套,不过如果再多一套就好了,这样我和我阿娘都可以用上。”
    李贤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阿舅你这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拢共就三套,一套送给了父皇,一套我自用,一套珍藏。
    现在把我自用的送予你,还不肯罢休?
    “怎么,有为难处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的脸色:“若是为难就算了。”
    “不!”
    李贤两眼一瞪,大声道:“阿舅开口了,莫说一两套桌椅,就算要贤儿府上的珍藏,贤儿也应该孝敬阿舅。”
    他扭头向不远处的太监招招手:“找几个人,将孤宫中那套藏椅也取出,和这一套一起打包送我阿舅府上。”
    “喏!”
    太监慌忙叉手应命。
    心里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说潞王怎地这般恶狠狠的瞪着我?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一般。
    莫非我不小心恶了潞王?
    这一想,太监差点当场哭出来。
    “贤儿,真的不为难吗?”苏大为一脸关切的问。
    “不为难,不为难,能为阿舅出点力,贤儿特别高兴。”
    李贤心头飙血,脸上还不得不挤出笑容。
    “真的?我怎么看你脸色有点不好?”
    “哈哈,阿舅我这是热的,热的,一会歇息一下就好了。”
    “年轻人,身体还是重要的,要节制啊。”
    苏大为语重心长的拍拍李贤的肩膀:“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若府上有多的丫环使女,也可以送阿舅府上,阿舅府上正缺些使唤下人。”
    李贤整个人都懵逼了。
    “回头我再送点佛经给你,都是当年玄奘法师在时,传给我的,我送你一些,反复诵读,必能增福添寿。”
    苏大为又在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看着大脑当机,嘴角抽搐,一副快抽了的李贤,他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阿舅这就走了,下次入宫再来看你。”
    下次?
    还下次?
    还是别见了吧!
    李贤脸上在笑,心中已经掀了不知多少回桌子。
    一直目送着苏大为背影远去,他的一张脸瞬间阴沉下来。
    “潞王……”
    一旁的太监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挨上来,哑着嗓子道:“给开国伯送的桌椅已经打包好了,差人送去府上了。”
    李贤转身,狠狠一脚踹在太监的胸膛上。
    将对方踹成滚地葫芦,犹不罢休,追上去用脚乱踩。
    “叫你送!叫你送!孤叫你送!!”
    太监疼痛难忍,发出一阵阵杀猪叫声。
    等李贤踹累了,站在一旁扶着赶上来的使女喘气,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
    又听着李贤恶狠狠的道:“把孤王府中的女婢,挑一批送开国伯府上。”
    太监捂着肿成包子的脸颊,颤抖着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喏!”
    ……
    苏大为背着手,悠然自得的自宫中向外走。
    此时没了引路太监,更觉得逍遥自在。
    沿路的执守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羡慕之色。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含元殿里关于苏大为两首送瘟神,一首定风波的诗,早已传开。
    特别是轮流执守的金吾卫,和宫中太监消息最是灵通。
    此时看苏大为,再也没有看普通官员的轻慢,反而在心中无比艳羡。
    这位就是开国伯苏大为了。
    听闻在殿上与陛下说,有了治疫之法。
    从泰山封禅陛下与武后并称二圣,称为天皇天后,这大唐的风雨就没有顺过。
    不是旱涝,便是蝗灾,大疫,还有数处地裂。
    闹得人心惶惶。
    连陛下都怕了上朝,把三日一大朝会,改成五日。
    为的是啥,明眼人都知道。
    如今这苏大为,居然能解决了陛下心中难题,那还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
    听闻开国伯兵法师承苏定方。
    也是战功赫赫。
    最难得的是,这开国伯正当盛年。
    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圣眷之隆,只怕一世富贵,位极人臣只若等闲。
    别说眼下兵部尚书,就是日后封公拜相,也是翻掌之间。
    “听说了吗?之前朝会上,圣人有意让开国伯任兵部尚书,但是开国伯居然拒绝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还有人放着尚书不要?”
    “嘘,闭嘴,开国伯这等人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透的。”
    “若是换别人,如此不给圣人面子,只怕早已问罪,你看开国伯……圣人和天后还要哄着他,据说赏下房宅田产,那田产,还是从圣人皇庄中分出来的,还说要封开国伯的母亲为徐国夫人,据说治疫之法若成,还要封开国伯为开国县公。”
    “嘶~县公啊,那真是我大唐初立时,那一帮打天下的功臣才有的封赏吧!”
    “这苏大为,居然得陛下如此看重!”
    “我大唐立国至现在,如此恩宠,只怕独一份了!”
    “你们别往外传,我听说,陛下有意让开国伯入太子府,日后太子登基……只怕开国伯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啊呀,如此人物……要是有法子可以结识一下就好了。”
    “呸,你这狗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想结识开国伯?若有机会,能做开国伯门下走狗,吾死也甘心了。”
    “什么开国伯,那是我主公!”
    “贼你妈!骚还是你最骚!”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虽轻,但苏大为身为异人,耳目何等灵便,还是一字不漏的听进耳中,不过他也不以为意。
    不招人嫉是庸才,他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不在乎那些人怎么说了。
    而他现在无论是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朝堂上下分外关注。
    甚至影响千万人生死。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默默为大唐耕芸,却收敛着光芒的不良帅了。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呢?
    苏大为一边走,一边想着。
    对了,刚来到大唐时,那时初想的是,要稳住这个身份,不能出任何纰漏,被人看出是假冒的,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极力收敛自己。
    待到发现武媚娘后,更努力与之结交,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当时还是有不成熟处。
    在寺中救李治时,因为初得异人的能力,心中还是有些膨胀了。
    居然没把堂堂的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以致于后来留下无数手尾。
    只得老老实实,继续做自己的不良人,把尾巴藏好。
    这一路艰辛,只有自己才知道。
    李治可是个狠人,其手段也不比太宗李世民差多少。
    扳倒长孙无忌干脆利落。
    那时候的苏大为开始有危机感,感觉如果被李治盯上,说不准在大唐就混不下去了。
    虽然也有开心之事。
    比如他的发明,他的生意在大唐渐渐铺开,再也不用为钱财发愁。
    还结识了安文生等一帮好兄弟。
    但是在大唐帝都长安,如果没有权,始终坐不安稳。
    这才有之后借着倭人间谍之事,向李治提议创立都察寺。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时的内心缺乏安全感。
    了解大唐越深,也才越能体会,大唐的强大。
    哪性身为异人,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整个大唐。
    哪怕真的一怒杀了李治,那家人怎么般?
    日后亡命天涯吗?
    再说以大唐成熟的政治制度,哪怕死掉一个皇帝,也会有新皇帝接上,绝不可能因此而妥协屈服。
    后世明朝土木堡之变,瓦刺太师也先抓了明英宗以后,开始以为奇货可居,最后屁也没捞着,只能乖乖放人。
    强如长安诡异,荧惑星君也只能在大唐之下隐忍蛰伏。
    若是不想去山中当个野人,还是得混体制的。
    正如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后,还不是得被招安。
    混一个斗战胜佛的名头,加入体制内。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最凶险的时候,其实是他在征倭国那一段时间。
    那时的他,真的萌生替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打算。
    想过要将倭国当做自己的基地。
    不过……
    后来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里是大唐,不是元明时代,所谓“不征之国”。
    大唐水师还是很猛的。
    跨海击倭国几乎没有太大难度。
    特别是征服了辽东高句丽、百济,又令新罗老实臣服后。
    只要大唐水师沿半岛,从釜山港出对马岛,旦夕可至倭国列岛。
    而以现今大唐的国力,又有一帮异人,还是死了在倭国当倭王的心吧。
    各种可能性被一一掐断后。
    似乎,也只有做大唐忠臣这一条路可走。
    而且越往后,这路,好像越顺畅了。
    老一辈那些名将凋零。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能站在同一位置的,几乎没人了。
    他被李治重视,开始委以重任和信任,成为留给太子的重要辅臣。
    再也没人能将他打压和掩藏。
    他的地位,也变得无法撼动。
    哪怕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李治与武媚娘都要出面保下。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苏大为摇摇头,略有些自嘲,心头却也有一丝得意之情。
    这大唐,自己除了给天皇天后一些面子,再没人敢惹自己了。
    这种感觉,其实挺不错的。
    辛苦给李唐打工这些年,终于从996福报的打工人,混到了创业干股,得了李治一声与国同休。
    以后,这大唐的权力,也有自己一份了。
    权力的蜕变,是从量变到质变。
    正如一夜之间,绿竹破土而出。
    他的锋芒,也终于到了藏不住的时候。
    脑海中,突然涌起一首记不太全的诗,口中吟道:“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人生能几何,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忆君君不知。”
    忆君君不知。
    怎么会想到这一句的?
    哦,大概是之前在蜀中,思念小苏而不可得。
    犹记那时还写过李商隐的一首《巴山夜雨》给小苏。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起此事,心中竟略微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细思,却又一闪而过。
    正要再想想,忽然见前方有一位锦袍少年大步走来。
    少年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女,还有弘文馆待诏学士等文臣若干。
    更有一身甲胄的千牛卫。
    还不等走到近前,那少年郎便向苏大为躬身行礼,极为恭敬的道:“阿舅!”
    这一声阿舅,将苏大为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
    仔细一看,正是太子李弘。
    “太子怎么会在此?”
    苏大为微微一笑,心说这不是巧了么。
    刚才见过潞王李贤。
    接着太子李弘也找上自己。
    不过,自己与李弘的交情,自非李贤可比。
    还是有些书生意气的。
    想着能稍稍改变大唐的历史走向。
    比如先设个小目标,灭了吐蕃。
    令大唐再无大非川之败。
    也再不会有与大唐纠缠百年的吐蕃帝国。
    顺手将天竺三哥也给伺候舒服了。
    想必,后世三哥也没脸在边境线上摩擦了。
    大唐直接在天竺设都督府了。
    然后,便是太子李弘这里。
    苏大为希望他能健康长寿,未来能继任大唐皇帝位。
    免得中间皇权更迭许多波折,也免得骨肉相残之事发生。

第二十八章 谶言

    “阿舅!”

    太子李弘行完礼,这才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在一帮侍从的陪同下,向苏大为走近。

    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脸颊却更瘦削。

    不过脸色看着尚可,一双眼睛里,透着一抹掩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阿舅,听说你入宫了,我赶紧来见你。”

    “怎么了?”

    苏大为失笑问:“不是才见过。”

    李弘左右看了一眼,轻轻挥手。

    跟在他后方的侍从立刻散开一些,并且隐隐守着四方,防止有其他人接近。

    苏大为看着一幕,心中的感觉是,太子的羽翼已经渐渐丰满了。

    开始有自己可用的班底了。

    李弘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阿舅,我之前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迁都的事?”

    “是。”

    李弘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听说今日在含元殿上,阿舅大出风头,父皇和母后也极为欣赏,所以想求阿舅指点一二。”

    “迁都的事很急吗?”

    “急。”

    李弘的目光向后扫了扫,确认安全后,才转头向苏大为,诚恳的道:“出了昨天的事,必然有一批人被清理出去,不知多少人会因此受牵连。”

    停了一停,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母后一定会扩大打击面,将反对迁都的人都清除掉。”

    苏大为不由多看了李弘一眼。

    太子的敏感度还是可以的。

    “再加上今日阿舅在含元殿上的表现,只要治疫之法能有效,朝臣再也没法阻止父皇母后迁都的决心。”

    说着,李弘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忧心仲仲。

    他身为太子,在这种事上,理当与李治和武媚娘站在一起,但是看他的神色,却又不像是想支持迁都的样子。

    “太子有什么为难处吗?”

    苏大为轻声问:“你不想迁都?”

    李弘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母后主意已定,只怕父皇也会让她三分……如若父皇和母后去了洛阳,长安必然需要我留守,只怕要好久见不到父皇他们,也见不到阿舅你了。”

    原来这才是他所担忧的地方。

    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他的本质,仍是李治与武媚娘的儿子。

    仍有对父母的渴慕。

    心中害怕远离父母。

    苏大为一时哑然,停了一停,才道:“太子仁孝。”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将李弘与太子的身份分开看。

    他是太子,可他也是个普通人。

    哪怕平日里被教导着装出成熟的样子,其实内心里仍是个孩子。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模仿着李治,模仿着武媚娘。

    为的只是得到父母的一句夸奖。

    若每天醒来看不到父母,他也会慌张。

    哪怕他在人前不敢显露。

    可那颗心,依旧是不安忐忑的。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太子你问迁都的事,我左思右想,只有一句话送给你。”

    “请阿舅指点。”

    “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李弘呆了一下,显然想不到苏大为会说出这个答案。

    看似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顺其自然,岂非什么也不做吗?这种答案还需要阿舅来说?

    “并不是什么也不做。”

    苏大为一眼看出李弘的心思道:“我初学道,看道德经上说,无为而无不为,开始不解其意,这些年倒也慢慢懂了,无为不是让你什么也不做,而是明知自己无法改变的事,不妨放一放,将自己能做的事,尽力做好。

    顺应环境和规律,顺势而为,自然就是无不为。”

    “阿舅,我不明白,这和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太子一副老老实实聆听的模样,心里也不由感概。

    在人前庄重威严的太子,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流露出这副学生求教的模样。

    “什么也不做,是放任,是自暴自弃,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是该顺应的顺应,该努力的努力,无为,本质还是为了有为。

    但这个有为,是你能努力的部份。

    如果是你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地方,又何必多纠结。”

    苏大为待李弘消化片刻道:“就说此次迁都,如果陛下和阿姊真的打定主意,那么它就必然会发生。百官阻拦不住,太子也不可能改变他俩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迁与不迁之间,来回选择纠结,这本就不是你能改变的事。”

    李弘听得瞳孔一缩。

    头脑里,仿佛有一道电光划过,一瞬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啊,自己纠结有何用?

    就算自己不想,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

    既是如此,又何须纠结?

    等待结果,然后在这个结果中,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是正理。

    苏大为看着太子脸色不断变化,也不出声打搅他。

    其实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大道至简。

    正如世人皆因为自己的喜好,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里痛苦迷失。

    却从未想过,那件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

    自己能拥有掌握的,只有自己而已。

    甚至许多迷失的人,连自己的情绪和行为都无法掌握,只凭着本能**控制着情绪,去做种种伤人害己之事。

    道家称之为迷障,佛家称之为求不得、五蕴盛。

    不经历一些事,道理就始终是道理。

    听一万遍,也不会真的感同身受。

    只有经历得多了,才会从感性上,从生命情感上,产生顿悟。

    思维层次提升,精神上破茧成蝶,从过去的迷障中走出来。

    苏大为的话,自然也是极简单的。

    却是恰好合了李弘的心境,令一直在黑暗中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在李治和武媚娘和百官之间左右为难的李弘,一下子仿佛找到了一扇新的窗口。

    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叉手向苏大为郑重行礼:“多谢阿舅点醒我。”

    “想明白了?”

    “虽然还未完全解脱,但我已经此事该如何做了,有了方向,一定能比之前做得好。”

    “如此甚好。”

    苏大为也颇为欣慰。

    太子一直是个倒霉的孩子。

    虽然一出身就被封为太子,但实则并未享受到什么。

    相反,这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

    而且他从小便患上肺痨,也就是肺结核,一直被病痛所折磨着。

    他的内心,其实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和脆弱。

    更渴望着父母亲人的认可。

    可惜,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又被当做储君来培养,无论做得有多好,始终无法得到想要的那种正常父母亲情。

    “想明白了就好。”

    苏大为以手轻抚李弘的背。

    只愿李弘性情能开朗些,至少在生命里,也能多见到几缕阳光。

    日后若为帝王,便要对抗无数的敌人,接触到无数的黑暗与权谋。

    真不知对他来说,是福是祸。

    远处一直偷偷打量这边的太监和金吾卫,内侍官员,太子府官吏,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一阵眼皮乱跳,差点没把舌头给咬下来。

    那可是太子啊!

    这开国伯也忒大胆了点,对太子居然上下其手!

    一会拍拍肩,一会摸摸背的,当自己家娃娃呢?

    天子是真龙,太子怎么也是条小龙吧,就这样被苏大为捏肩摸背摸头摸屁股……

    这成何体统!

    一双双眼睛,透着强烈的嫉妒。

    心里破口痛骂,实则也明白,那是嫉妒到发狂,恨不得取而代之。

    太子与苏大为如此亲近。

    被摸来摸去都不出声。

    日后太子登基,此人岂非可以只手遮天?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太子若无别的事,我就告辞了,阿姊和陛下准了我告假,我这些年在外征战,甚少陪伴家人,趁现在有时间,要好好陪陪他们。”

    李弘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嘴唇微微嗫嚅,见苏大为拱手要走,他忙开口道:“阿舅!”

    “还有事吗?”

    “有一件……”

    李弘咬咬牙道:“还有一件事,要请阿舅帮我。”

    “何事?”

    苏大为看着太子的脸色,感觉他的神色很不对劲。

    但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就见李弘在袖中摸索着,取出一张纸笺递过来:“阿舅看看这个。”

    苏大为不解其意,顺手接过向纸上一看,瞳孔顿时一缩。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好家伙!

    苏大为心中震撼,一脸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太子。

    这上面,就差写着“大楚兴,陈胜王”了吧?

    他想问李弘:“你也是穿越来的?”

    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只是沉默的看向李弘。

    不能!

    从后世穿越而来,以苏大为的身份活在大唐,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任何时候,也不能透露这个秘密。

    否则只怕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太子李弘也一直观察着苏大为的神色,见苏大为看向自己,沉默不语。

    主动解释道:“昨晚那伙陇右兵……”

    “嗯?”

    “入宫的陇右兵,还有几个活口,父皇现在把这件事交给我在办,我从其中一人身上得到这个……这个谶言。”

    舔了舔唇,李弘接着道:“此事干系重大,那人又是阿舅你的旧部,此事,我不敢擅专,只有问问阿舅。”

    谶言!

    也就是大唐版的童谣预言。

    比如唐初曾流行一阵“女主武王”,“女主昌”的谶言。

    李世民如此英明神武,却因为此事而茶饭不思。

    最后直到将乳名五姑娘的李君羡杀了才觉得心安。

    不要觉得很好笑,古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谶言这玩意,神神叨叨,宁可信其有。

第二十九章 请罪

    苏大为皱眉沉吟:“这谶言是从昨夜闯宫禁那些陇右兵身上搜到的?”

    “是。”

    “有没有问这谶言从何而来?”

    “问了,不肯说。”

    “他们以前曾为我麾下,我是否要避嫌?”

    “阿舅,此事父皇交给我,而我,绝对相信阿舅你与昨夜的事无关。”

    李弘看向苏大为,目光中透着信任:“而我认识的人里,论断案,无人能及阿舅,所以这件事,我希望阿舅能帮我。”

    “谶言……此事干系重大。”

    苏大为缓缓道。

    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说,谁敢说出这种惑乱天下的谶言,那是诛九族的重罪。

    任何帝王都对自己的权力无比敏感。

    涉及到这种事,只怕太宗李世民也是挥起屠刀,将散布谶言的人杀个干净。

    更何况,方才所看到的谶言,那特么都是后世的典故。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神特么的,这种话,怎么会出现在大唐李治朝?

    除了有其他的穿越者,实在难以解释。

    不弄清楚此事,只怕无法心安。

    想到此,苏大为向李弘点头道:“我现在可以去看看那人吗?”

    李弘大喜道:“事不宜迟,如果阿舅现在无事,就请现在随我过去。”

    ……

    长安狱。

    鲸油灯的光芒,将一切映成古铜色。

    魏三郎呻吟着张开了眼睛。

    他一向是一个硬汉,但是昨夜被守护皇宫的千牛卫打断了一条腿。

    之后又是漫长的审讯。

    他现在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好肉。

    然而魏三郎张开双眼,第一个念头竟是欣喜。

    痛,就代表自己还活着。

    幸亏长安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已经告老还乡了。

    如果此老在,自己能否吃得住昨夜的刑讯,还是未知之数。

    不,如果是老鬼在,自己只怕早就被折磨疯了。

    魏三郎感觉脖颈有些僵硬,他想转头看一下四周。

    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全身上下,传出彻骨的疼痛。

    令他这个陇右老兵,军中硬汉,也不由发出呻吟声。

    痛。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除了断腿的疼痛,身上受刑讯的地方,如火烧火燎一般。

    还有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拔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昨夜已经钉过了竹签。

    肋骨也断了数根。

    也不知昨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勉强转动脖颈,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情况。

    这是一处安静的牢房。

    远处一片幽深黑暗,看不清景像。

    自己在单人牢房?

    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将空间分割着,提醒着他,受到非比寻常的对待。

    只有重犯,才能享受这般“安全”的待遇。

    视线有些模糊。

    是血水从额角淌下来,迷住了一只眼睛。

    他想伸手擦一下血水。

    试了两次,手臂却不听使唤,只有无奈的放弃。

    仅剩的一只眼,透过栅栏缝隙,看到外面的墙壁。

    那上面悬挂着鲸油灯,照亮一片石壁。

    隐约看到墙上挂满了刑具。

    暗示了他接下来的命运。

    魏三郎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一个传说,说是咬断舌头可以自尽。

    如果接下来是漫长的刑讯,那还不如死了吧?

    他试了试,用牙去咬自己的舌头。

    一试之下,才愕然发现,自己口中已不剩几颗牙了。

    一咬,只咬出满嘴的血沫子。

    这才想起来,昨夜审讯的捕头,用铁钳将自己嘴里的牙,一颗颗的拔下来。

    现在是想死都不能。

    魏三郎不由苦笑起来。

    他靠着墙,盯着牢门外的那盏油灯,久久一动不动。

    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才证明他还活着。

    该想些什么?

    能想些什么?

    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

    哪怕再来一次,我也……

    呛啷!

    寂静的牢房里,忽然传出声响。

    那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可能是有新犯人进来了。

    也可能是有人打开了外边的牢门。

    魏三郎依旧是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没有生气的尸体。

    只是,眼珠感受到光芒,微微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步声。

    还有火把的光芒。

    有人。

    有好几个人。

    从那边走过来。

    这些人有高有矮,站在魏三郎的牢门前,似乎沉默了片刻。

    “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

    “贵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交给我们这些人就好了……”

    “这里的气味实在太过难闻,贵人还是随我在外面少歇。”

    “无妨。”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魏三郎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千分之一秒内,他已经记起了声音的主人。

    枯死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心底爆发。

    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

    连断掉的腿都仿佛有了力气,忘记了身上的痛苦,飞扑到栅栏前,血渍斑斑的双手,被掰断数根指骨,拔掉半数指甲的手,死死抓着牢门。

    一只独眼尽力的睁大,看着栅栏外的人。

    他的喉头蠕动着。

    发出喀喀响声。

    但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张受尽酷刑,也没有开口的脸庞上,充满了希冀、敬畏、悔恨与羞愧。

    良久,魏三郎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苏……总管!”

    因为没了牙,他的声音十分古怪。

    站在牢门外的苏大为俯视着他,脸上透出伤感之色。

    “三郎……”

    昨日才见他在开远门外,那般英姿勃勃。

    但是一夜之间,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苏大为转头向身边的狱卒道:“给他洗漱,包扎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我。”

    “贵人!”

    狱卒吃了一惊,抗议道:“这是圣人和太子交代的重犯,小的可不敢……”

    “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但在这平静下,却隐藏着一股力量。

    狱卒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给盯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硬着头皮强辩道:“若走了犯人……”

    “我负责。”

    苏大为缓缓道:“不论他犯了何等重罪,曾是我大唐的兵,当给他一份敬重。”

    平静里,蕴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狱卒和牢头偷视一眼,终究抵不过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叉手道:“喏!”

    半个时辰后。

    静室内,端坐在桌前的李景隆,看着被几名狱卒洗净身体,换了干净衣衫,几乎是被架着进来的魏三郎。

    一直到他被安置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扫了一眼狱卒。

    长安狱的狱卒面露为难之色。

    将死牢里的犯人提出来,已经是大大违制了,现在的意思是还要我等出去?

    虽然为难,但是在苏大为的目光下,这些狱卒也不敢有任何抵抗之心,只是叉手行礼小声道:“贵人,如果我们都出去,恐怕与礼不合……”

    “留一个小吏记录,其余人等没我召唤不要进来。”

    “喏。”

    眼前的贵人,是太子那边派人专程打过招呼的。

    而且也知此人是开国伯。

    听说曾在长安县做过不良帅。

    后来又转入军职。

    这些年屡立战功。

    积功为开国伯。

    这种人物,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得罪的。

    狱卒们不敢争辩,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只在屋角留了个抄写的记录小吏。

    苏大为待人都出去,这才把目光落到对面的魏三郎身上。

    屋内宁静。

    屋角的博山炉,按着苏大为的吩咐点上了一炉香。

    香气馥郁,青烟不绝如缕。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伸手,就着桌前的一套茶具,自己动手烹茶。

    他做的很认真。

    洗茶,煮沸,茶道工序,做得一丝不苟。

    对面的魏三郎脸色憋得通红。

    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身上的伤口都经过长安医者处理,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还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臭和污渍,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现在坐在开国伯苏大为的面前。

    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在长安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现在,却与开国伯对坐,看开国伯亲手烹茶。

    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若不是身体受创严重,实在无力动弹,他现在只想跪下来,向苏大为磕头请罪。

    “总……总管。”

    “我以前不喜亲手烹茶。”

    苏大为轻轻搅动着茶花,语调平和:“当年还是邢国公请我喝茶,我看他亲手为我烹茶,那茶的滋味,令人难忘。”

    轻轻将茶匙放在一旁,苏大为凝视着火候,不疾不徐的道:“这事过去不知多少年了,现在我回长安,每忆起邢国公,不是他在沙场杀敌的样子,不是他灭国的风姿,而是他烹茶的模样,挥之不去。”

    看了一眼魏三郎:“你说奇怪不奇怪。”

    呯!

    魏三郎的身体从坐位上翻滚下来。

    他的双手无力支撑身体,蜷曲着身子,以头触地。

    颤抖的声音里,透着痛苦道:“总管,末将……死罪!”

    坐在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记录小吏,瞠目看着这一幕,大感震撼。

    昨夜审问这陇右老兵时,他也在场记录。

    这是一条硬汉啊。

    施刑的刑讯高手,几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把长安所有虐人招数,都在他身上使了一遍。

    这人身上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根。

    唯独腰骨不断。

    硬是扛了一夜,只字未露。

    甚至连惨叫声都很少。

    受刑不过昏死,被泼醒,再昏死。

    连满嘴的好牙都被一颗颗敲碎拨掉,仍不吐露半字。

    长安狱卒们见惯了穷凶极恶之贼,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

    但如今,在这位贵人面前,这陇右的硬骨头,居然如此失态。

    好像只是被这贵人看一眼,心防便破了。

第三十章 影响力

    西市。

    就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里一样。

    微风轻拂,挟着长安花香。

    驼铃声远远传来,守着西市口的市署老吏眯着的眼睛微微张开。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但他还是一眼看清了来的驼队,领头的那人。

    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我说大早上喜鹊叫,原来是您的商队回长安了。”

    带头的商贾腰腹胖大,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袍,颔下胡须打理得十分齐整。

    看他圆润的鼻头,微笑的脸颊,会让人联想到憨厚。

    若是留意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时,才会从里面偶尔透出的精芒,看出此人的精明狡黠。

    “我的朋友,赵大郎,是我回来了!”

    思莫尔上前,与赵大郎一个热情的拥抱,不动声色间,将一小袋东西塞入赵大郎的袖中。

    赵大郎眼神微动,提了提袖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一边向商队看了一眼,一边推开西市大门,好让驼队更方便进入。

    “这次去西域前后去了快两年时间,如何?这趟生意赚不少吧?”

    “唉唉,你是不知道,吐火罗那边不太平,我也是仗着老脸,勉强不蚀本罢了,赚钱是不敢想了。”

    思莫尔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驼队道:“就只运回一些香料药材。”

    “哈哈,您老是财神爷,定然是一本万利。”

    思莫尔苦笑着拱拱手,算是谢他吉言。

    赵大郎轻轻牵了一下他的衣角,在他愕然神色中道:“您那个贵人朋友,近来在长安,名气颇为响亮。”

    “贵人朋友?”

    思莫尔神色一动,低声问:“是苏……”

    “嘘~”

    赵大郎做了个手势,面露神秘微笑,感觉自己吐露了了不得的信息。

    他向着西市指了指:“一会进去,在西市里应该会听到许多他的消息。”

    “谢过大郎。”

    思莫尔向他点点头,回头吆喝一声,驼队缓缓向着西市内行去。

    骆驼嘴里嚼动着干草,驼峰随着步子,左右摆荡。

    驼铃声悠扬。

    随即被西市汹涌的人声所掩盖。

    思莫尔是常年在西市行走的大胡商,这里不少人都认识,沿路有许多商贾货柜掌柜同他打招呼。

    思莫尔也就笑着打招呼。

    “钱老板,两年不见,身子骨越发硬朗了。”

    “哎呦,谷老板,看您这样子,是不是又纳了房小妾?”

    “周官儿,您这身新衣不错啊,看你脸上喜气洋洋,是不是家里又添丁口了?还是高升了?”

    一路走着,直到走到一处货栈前,思莫尔上前与货栈交接一番,说好了以每日百钱的价格,将货物暂寄。

    招呼着手下人搬运货物,他自己背着手,在西市溜达起来。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回到长安,先不忙卖货,而是要走走瞧瞧。

    特别是在这市井之中,常能听到许多有用的消息。

    走入一家熟悉的茶馆,叫上一壶茶,点了几个小茶点心,一边吃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四周人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开国伯一大早就入宫了。”

    “哦,昨日方回长安,今天就入宫,大概是陛下要封赏吧?”

    “哎,才封为开国伯,赐下那么多金子田宅,又有封赏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有一个亲戚的阿舅的儿子,在工部任职,听闻他说,这开国伯可了不得……”

    “怎么了不得了?”

    “蜀中的疫情听说过吧?”

    “哎,别说蜀中,这几年,何处不生疫情?就咱们关中,去岁还有蝗灾……”

    “别打岔,听我说,这开国伯,将蜀中的疫疾治好了。”

    “喔,那还有些本事,不过我听闻吏部那位谷侍郎,前些年治好了黄河决口,又救济灾民,这功劳也不见得比开国伯小吧?”

    “你懂个屁!”

    说话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思莫尔要努力凝神,才稀稀能听清。

    “今早的朝会上,谷侍郎弹劾开国伯,因罪入狱了!”

    “什么?!”

    “谷侍郎有大功于国,为何……”

    “因为他弹劾开国伯啊!”

    “开国伯……弹劾不得吗?”

    “你们这些笨蛋,以为蜀中的疫疾是什么?那种疫,我听闻十分凶恶,若是不治好,会传入关中,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大祸事!”

    “哦哦。”

    听到的人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大唐从立国到现在,每五年一大疫,何冲疫疾没发生过?

    关中还不是稳如泰山。

    什么时候蜀中的疫情能影响到关中了。

    “算了和你说不通,我只说一件,蜀汉诸葛孔明知道吧?”

    “这个知道!”

    “孔明都治不好的疫疾,被开国伯治好了!”

    “什么?竟有此事!”

    一个带着惊愕的声音响起。

    整个茶馆的嘈杂喧闹声,不由压低了数分。

    无数的目光,投向说话的那桌。

    说话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还没等开口,其他桌的茶客便道:“开国伯的事我们也听闻几分,老兄请说,我们保证不会乱传。”

    “对对,开国伯是大唐功臣,天皇和天后都大为夸赞,他的事,自然是可以说的。”

    “对对对,近日市井都在传开国伯的事,咱们议论一下,也是正常的。”

    被其余桌的人一劝,那桌说话者的神情明显缓和下来。

    “这位郎君,还请说说开国伯的事,我们大伙都洗耳恭听,大伙说是不是?”

    “对对对!”

    “郎君请说!”

    一堆起哄的声音里,说话的中年人红着脸站起身。

    先前的胆怯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满脸红光,一脸兴奋。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遭遇。

    一时间,被众星捧月,成为众人的焦点。

    站起身来,先是向着四周叉手行礼,然后扬声道:“诸位朋友,我这些事,都是听我亲戚的阿舅的儿子说的,真假愿各位自察之。”

    “这是自然!”

    “郎君快请说,别卖关子了!”

    “好!”

    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开国伯的治疫之法,乃是找出水中的小虫,将水煮沸饮用,我听闻还有填埋之法,灭掉水中一种小螺。”

    “这是什么道理?”

    “水中竟有小虫?为何我们从未发现?”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听说,当年蜀汉先帝刘备征东吴,兵败逃回白帝城,皆因为蜀军染疫,还有曹操赤壁之战时,也是因为军中染疫。

    开国伯说,水中有一种级微小的小虫,是致病之源。

    只要针对这种小虫,将其除去,便不会使人生病。

    大唐若按他的法子施行,就不会有人染疫。”

    此言一出,整个茶馆一时哗然。

    “不再会有人染疫?”

    “每五年一大疫,乃是天道啊!他,开国伯他能……”

    “这是真的吗?真的能治这些疫疾?”

    茶馆中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家兄,家兄就是去岁因蝗灾后又是饥荒,最终染疫而亡。这开国伯……怎么不早来,他怎么不早点把治疫的法子说出来!”

    “兄弟别哭了,幸亏有开国伯,以后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若真能使大唐不再发生大疫,开国伯就是活人无数的活菩萨!”

    “若真能有用,岂非圣人!”

    整个茶馆一片喧闹之声,场面一时失控。

    思莫尔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不由满心疑惑。

    市蜀赵大郎不是说有苏大为的消息,怎么这些人都在讨论什么开国伯?

    开国伯又是谁?

    不会是我那兄弟苏大为吧?

    不会不会。

    万万不可能。

    苏大为出征吐蕃前,记得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宣威将军,再加一个东宫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

    就算征吐蕃有功累,按理能升一级就不错了。

    想要升上开国伯?

    除非连跳三级。

    那是万万不可能。

    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半天不得要领。

    最后等喧闹过去,他才瞅到空,拉着一名茶客递了几个大钱过去,一脸堆笑的问:“这位郎君,我久在西域进货,今日方才回长安,有个问题想请教。”

    那茶客手里抓着铜钱,笑道:“这位胡商倒是客气,有何问题请问?”

    “你们方才说的这位开国伯,究竟是谁啊?为何以前从未听过此人。”

    “哦,你问开国伯啊。”

    茶客笑道:“这倒是巧了,开国伯也是昨日回长安,之前在外戎边,后又在蜀中任黄安县令,昨日回长安,陛下特赐唱名夸功。”

    这一说,思莫尔越发糊涂起来,这又是戎边,又是县令。

    怎么县令还能唱名夸功起来了?

    自己在长安混迹二十余载,从未听过有这等事。

    见他一脸不信,那茶客急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昨日唱名夸功,长安数十万百姓都看到了,人人都在称颂开国伯的功绩,平西突厥,镇针百济,灭高句丽,灭倭国,灭吐蕃、天竺……”

    “等等!”

    思莫尔听得汗毛直竖,心说我们这说的是一回事吗?

    “你说的这些战役,我也略有耳闻,主帅乃是苏总管啊。”

    “对对,正是苏总管!”茶客说得眉飞色舞:“苏总管从吐蕃回来,在蜀中时陛下特令他留在蜀中治疫,如今刚好回来。”

    “真是苏总管?”

    思莫尔一脸懵逼:“邢国公……被封开国伯了?这岂不是……”

    从公到伯,这特么是封爵直接跳说了吧。

    心中直呼好家伙。

    “什么邢国公!”

    茶客急得将手中铜钱劈脸掷在思莫尔身上,骂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伶俐人,怎地如此消遣人,老子说的乃是小苏总管!”

    “小苏总管?”

    “就是开国伯苏大为!”

    轰隆!

    耳旁仿佛一记惊雷。

    思莫尔欢喜得整个人都傻掉了。

    连面前的茶客口沫横飞的叱骂,都听不见了。

    ……

    “阿爷!”

    一个中年人疾步走入房中。

    房内昏暗,有一种浓深的草药味。

    中年人的眉头皱了一下:“阿爷,怎么不开窗?这草药味忒刺鼻了。”

    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推开窗。

    外面的阳光如一道光瀑般投入房里。

    一时明亮。

    他回头看向屋里,看到侍奉阿爷的家中婢女恭敬的站在一旁行礼,床上正卧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

    在老人床边,还有婢女正认真的煎着草药。

    屋内那古怪难闻的药味,便是炉上的药罐发出的。

    “阿爷,你今天觉得身子好些了吗?”

    中年人几步走上去,向两旁的婢女挥手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是。”

    婢女们行礼退下。

    萧归伸手握起床上老人的手:“阿爷。”

    床上半闭着眼睛,仿佛在入睡的萧嗣业张开了眼睛。

    虽然因为年纪大了,不似年轻人那般清澈。

    但他的双眼,却依然十分精神,看着并不像是生病之人。

    “何事?”

    “阿爷,外面有契必何力投的拜帖,他想见你?”

    “契必何力?他来做甚。”

    “他说来探望阿爷,还有些事想请教。”

    “就说我身体沉重,暂不见客。”

    萧嗣业道。

    “不见?”

    萧归有些不甘的问:“前几天的阿史那将军您也说……”

    “以后这一类事,就不要禀报我了,统统回了吧。”

    萧嗣业叹了口气。

    他的曾祖便是南朝梁明帝萧岿,隋炀帝的皇后萧美娘则是萧嗣业的姑奶奶。

    自幼便跟随在隋炀帝和萧皇后身边。

    隋炀帝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害,萧嗣业跟随姑奶奶萧皇后和隋炀帝的孙子杨政道一同四处流浪,最后前往突厥投奔处罗可汗和义成公主。

    最终在贞观九年从突厥回国,因为长期在突厥生活,深知突厥风土人情,被太宗李世民任命他为鸿胪卿,兼领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二十年,萧嗣业招降了叛逃的薛延陀部落首领咄摩支。

    显庆二年,萧嗣业跟随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攻灭西突厥,在可汗阿史那贺鲁溃逃的时候,苏定方曾命令身为副将的萧嗣业与苏大为一起,带兵追击阿史那贺鲁。

    “阿爷,我不明白,太宗和陛下,因为阿爷熟知突厥情事,所以将突厥的事都交给阿爷来料理,这是何等的信任,为何阿爷现在连这些突厥将领都不肯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

    萧嗣业缓缓道:“我出身兰陵萧氏,如今武后当权,与各世家门阀矛盾激化,我的出身本就敏感,若此时再见胡人将领……”

    摇了摇头:“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不必多问。”

    “喏!”

    萧归心中凛然。

    听到阿爷如此说,才意识到眼前的局势竟然如此凶险。

    以致于战功赫赫的阿爷都要通过装病来避祸。

    “对了阿爷。”

    正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阿爷可知今日朝会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也不想知道。”

    萧嗣业挥了挥手,示意萧归出去。

    后者只后无奈的行礼,一步一退的向外走去:“是关于开国伯的事,我还以为阿爷你有兴趣……”

    “开国伯?”

    萧嗣业眼神微动:“哪个开国伯?”

    “还有哪个开国伯?便是昨日回长安的苏大为,圣上封他为开国伯,结果今日早朝在含元殿上,又发生了好多事。”

    “你等等。”

    原本躺在床上好似要睡觉的萧嗣业一下坐直身体,向萧归喊道:“你回来,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不是您老让我出去的吗?

    怎么一提起苏大为的事,您老就不困了怎地。

    萧归有点懵,但还是依言回来。

    将上午听说含元殿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萧嗣业的眼睛随着萧归的声音,时而张大,时而微眯,时而疑惑,时而爆发精芒。

    待萧归将苏大为含元殿上发生的事说完,萧嗣业久久不语。

    “阿爷,阿爷?”

    “你把苏大为在殿上念的那首诗,再吟一遍我听。”

    “送瘟神?”

    “不,是那首定风波。”

    “哦哦,我今天听人说了十几遍了,记得清楚。”

    萧归微一思索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

    床上的萧嗣业以掌拍床,大笑道:“好一个吟啸且徐行,好一个烟雨任平生,老夫以前却不知苏大为有此诗才。”

    “阿爷?”

    萧归一脸疑惑探询的看向萧嗣业。

    却听自家阿爷抚须道:“你找机会,却与苏大为结交,别说是我说的,该怎么做不用阿爷教你。”

    “啊?”

    这一下,萧归整个人都懵了。

    “阿爷,那苏大为,据说是要顶你兵部尚书的位置子啊,阿爷你要我与他结交?”

    “混帐东西,老子的眼力你没学会半分。”

    萧嗣业破口骂道:“这事照我吩咐的做,若是做不到,老子亲手打断你的腿!”

    “去去去,我这就去还不成吗!”

    萧归无语道:“您这还装着病呢,亲自跳下床打断儿子的腿,不大好吧?”

    “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哎呦!!你来真的啊!”

    屋内传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惊得外面的婢女连连张望。

    ……

    微风吹起花瓣徐徐飘落。

    粉色的花瓣一直落到一个人的脸上。

    这是一个老人。

    躺在自家院里的逍遥椅上,随着摇椅微微摇晃着,两眼微闭,似睡似醒。

    花瓣落在他的脸上,胡须上,却也未能打扰他的清梦。

    直到一个青年将领龙行虎步的跨入院中,老人才微微张开眼睛。

    随手将脸上的花瓣拂去。

    “阿翁!”

    李敬业向着李勣恭敬行礼。

    他是李勣长子李震的嫡子,也就是李勣的嫡长孙。

    李震于麟德二年卒于蜀中梓州。

    今后李勣英国公的位置,必然是传给李敬业。

    只是对他来说,寄予厚望的长子突然逝去,对李勣的打击自是不小。

    所以麟德二年后,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精力衰退得厉害。

    平日里就在家里调养身体,不再上朝。

    “敬业,何事慌张?”

    李勣看向自己的嫡长孙,心中有千般念起浮起。

    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震儿逝去太过突然。

    这些年自己忙于军务,原本陪儿孙的时间就不多,震儿常年在外任官,也疏于对敬业的教导。

    这孙儿别的都好,就是心境太过容易动摇。

    不过好在,今后大唐承平,只要不上战阵,日后做个太平公,守住家业,还是可以的。

    当然,人总是贪心的。

    就算是李勣也不能免俗。

    心底里也有那么几分希望,希望嫡孙成才争气,能光耀家门。

    不过他也清楚,在自己的光芒下,未来嫡孙能守住这份家业不堕,已经是万分难得。

    “阿翁,我听到一些消息。”

    李敬业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也就放下心来。

    上前牵起李勣的手道:“昨夜那伙入宫的贼人,有一伙陇右兵,目下正在太子手里审问,陛下没有提别的,应该没有追究金吾卫和千牛卫的意思。”

    李勣的手早已瘦得皮包骨头,手掌冰凉不见一丝温度。

    他细长的双眸微眯着,里面有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游动。

    “昨夜的事,错综复杂,不过陛下一向清醒,断不会为此事累及旁人,我早就说过,此事不会牵连到到你,就算真有牵连,凭老夫的面子,陛下也不会太过重罚。”

    李敬业尴尬一笑:“阿翁说的是,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还有事吗?”

    “有,是关于苏大为的。”

    李敬业忙道:“阿翁你不是让我多打听苏大为的事吗?我听说他今日在含元殿上,与右相的人起了冲突。”

    “哦,与我具体说说。”

    “是谷德昭,还有一位……因陛下有意任苏大为做兵部尚书,不料文官中许多人反对,谷德照弹劾苏大为,后来……”

    李敬业口才便给,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始末交待清楚。

    说完,却发现李勣闭着眼睛,身体靠在逍遥椅背上,身体放松,似乎睡着了。

    “阿翁?”

    “我在听。”

    李勣花白的眉梢微动了一下:“苏大为,真的说能治好疫疾?”

    “听闻确实如此说。”

    李敬业脸上流露一丝不信之色。

    “此等天灾,岂是人力可能阻止,依我看,苏大为也是大言欺君。”

第三十一章 余波

    “阿翁,圣人就算是被他一时蒙蔽,依我看,也终会弄明白,到时这苏大为必然被治以重罪……”

    李敬业滔滔不绝的道:“只可惜了谷德昭这些人,在这当口弹劾,不但没落到好处,还给自己惹一身灾,不过只等苏大为的把戏被戳穿,就……”

    他突然发觉李勣一直没出声。

    好奇的看向自己的阿翁,却见李勣拈须靠着逍遥椅,两眼似闭,但从眯着的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丝精芒闪过。

    显然李勣并没非因为精力不济而迷糊,而是在算计着什么。

    “阿翁?”

    李敬业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勣两眼微微张开,旋又闭起,似乎喃喃自语般道:“苏大为我与他结识多年,这个人,是一个小猾头,倒是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李敬业一时没跟上李勣的思路。

    像阿翁年轻时的样子?

    阿翁年轻时,听闻乃是瓦岗寨上的一员骁将,深受李密器重。

    后来归了唐,也得秦王李世民信任。

    但这又与苏大为有何关系?

    “苏大为与老夫有数次军中合作……”

    李勣继续道:“他这人用兵,看着险,实则稳,算计一点也不比旁人少,所以才能屡战屡胜。”

    “阿翁,我不明白?”

    “像这样一位名将,你觉得……他会做没把握的事吗?”

    李勣看向李敬业。

    “或许是被逼急了才编个理由搪塞?或许有别的理由……总之疫疾这种事,几千年来,何曾断绝过?这苏大为说他的法子可以令大唐永不受疫疾之苦,这绝不可能?难道苏大为比历代医者和圣人都厉害?”

    李敬业强自辩解。

    “我不清楚疫疾的事究竟如何,但我清楚苏大为这个人。”

    李勣微微摇头道:“你只要认识他,了解他,就知道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敢这么对陛下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阿翁,我不和你争辩。”

    李敬业颇有些不服气的道:“再过些时,自然会有宫中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就在此时,听得院门前府中下人道:“国公,有宫中消息。”

    李勣与李敬业对视一眼。

    “进来说话。”

    一名府中伶俐的下人快步走进来,先向着李勣行礼,再向着李敬业施礼。

    “免了免了,宫中有何消息?”

    李敬业有些急切的问:“可是与那苏大为有关?”

    “是。”

    下人点头道:“听闻说圣人已经看过剑阁都督府的奏折,还有苏大为呈上的抗疫之术,现在此法已经交给宫中医官讨论。”

    “他还真敢……”

    李敬业有些惊讶。

    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

    就算编些法子,也无法短时间内验证其真假。

    总之若说苏大为有本事能将困扰大唐的疫疾给彻底消灭,李敬业怎么都不会信。

    “宫中消息还说……虽然太医署的医官比较谨慎,没有就开国伯的法子做出判断,但是孙老神仙说,此法……可行。”

    嘶~

    孙老神仙,就是孙思邈。

    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余岁的人瑞。

    连太子的病也是孙老神仙治好的。

    在长安,孙神仙已经是活神仙,就没有他看不好的病。

    太医署里的医官,也大多是孙老神仙的徒子徒孙。

    以他超然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那苏大为所献抗疫之法,可信度大为提高。

    “怎么会这样,连孙老神仙都说此法有效?”

    “孙老神仙还说,开国伯能想出此法,莫非天授?此诚大唐之福,其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啊!

    李敬业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坐在逍遥椅上,一直懒洋洋躺着的李勣也一下直起身,双眸大睁,精光闪烁。

    李敬业只觉一股凉气直冲上头皮。

    孙仙翁对苏大为抗疫法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那岂非成圣人了!

    “敬业。”

    李勣低沉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有一种急迫的意味。

    “我不管你对苏大为如何看,但此人,确实有大才,未来太子登基,他必是宰辅之臣……为我们李家计,你一定要与他交好,如果可能,就与他做兄弟。”

    “啊……阿翁,您在说些什么?”

    李敬业瞠目结舌:“苏大为不过一贱民出身,我们李家乃堂堂……”

    “混帐!”

    李勣怒道:“男人凭本事挣得的家业,有什么贱民不贱民的,你阿翁我当年上瓦岗时,也不过贱命一条!你若不想气死我,就按我说的话去做,错过此人,将来定会后悔!”

    “阿翁……”

    李敬业有些迟疑道:“这苏大为,真有这么重要?”

    李勣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抚摸着椅子扶手:“当年我曾数次向他示好,但他始终不愿与我家太过亲近,也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确是老夫这十几年来,最为看好的后辈……

    老夫的眼光不会错,只要结好此人,今后我们李家的富贵就不用愁了。

    当年在军中我与他还有些香火情,你若主动结交,他定不会推托。

    你办好这件事,老夫百年之后,在泉下也可安心闭眼。”

    “阿翁,你真是太高看他了!”

    李敬业嘀咕了一句。

    见到李勣带着怒意的目光扫过来,他忙改口道:“我听阿翁的,我听阿翁的,我这就去找苏大为。”

    看着李敬业慌忙逃出小院。

    李勣长叹一声,靠着椅背,仰望院外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

    这苏大为,为何就不是我李家人呢?

    ……

    右相府。

    丝竹之音,叮咚响起。

    一个美艳的琴姬,跪于书房的壁下,纤瘦白皙的十指,在琴弦上熟稔自如的拨弄。

    琴音清悦动人。

    端坐于桌前的右相李敬玄,双手交叠,双眸微闭,背脊挺直,似乎完全陶醉于音乐中。

    直到外面响起通报的声音。

    李敬玄这才睁开眼,向弹琴的琴姬挥挥手:“万姬你先下去吧。”

    “喏。”

    琴姬行了一礼,倒退着出去。

    与走进来的一名青年错身而过。

    那青年意味深长的看了歌姬一眼,嘴角微挑。

    向着屋中的李敬玄叉手行礼道:“见过右相,右相日理万姬,如此操劳,还要见下臣,下臣惶恐。”

    “坐。”

    李敬玄向着右手轻轻一指。

    那青年也不见外,神情自若的走向右手坐下。

    李敬玄没急着开口,手执着桌案上的一柄玉如意,在玉碟上轻轻敲击着,时轻时重,仿佛带着某种神秘韵律。

    “右相有话还请直说。”

    “当年你入都察寺,老夫也出过不少力,现在想找你讨回这个人情。”

    “哦?不知右相想要如何?”

    “今日含元殿上的事,当瞒不过你们。”

    “右相是说……苏大为?”

    青年两眼微微眯起。

    他有着一双丹凤眼。

    眉目细长。

    面若桃李。

    这一下眯眼,当真是风情万种,若非看他是男儿身,几乎能令所有人沉醉在他的阴柔气质里。

    李敬玄没有说话。

    没说话,便是默认。

    “右相怎么对苏大为的事如此上心……”阴柔青年脸上露出思索迟疑之色。

    “怎么,有难处?”

    “也不是说特别难,只是……”

    青年笑道:“右相可知,都察寺乃是苏大为一手创立的,您让我们去对付他,恐怕……”

    “哎,你这话格局小了。”

    李敬玄摇头道:“我请你来,只为讨个人情,如何是对付苏大为呢?话不能这么说。”

    “那……右相的意思是?”

    “都察寺虽是苏大为所创立,但他也是都察寺最大的阻碍,只要他在,都察寺永远是苏大为创立的都察寺……你们几位,也不敢说完全掌握。”

    李敬玄一脸正色:“国之重器,岂容落入私人,依本相看,当应该查明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清理干净,如此,苏大为不再干涉都察寺,你们可放心,本相,也可放心。”

    “哦~”

    青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么说,我便有些懂了。”

    他看了一眼李敬玄:“右相身为圣人左右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如此忌惮苏大为?”

    “何来忌惮,敬玄只不过,一心为国罢了。”

    李敬玄轻转如玉,向着青年道:“咱们,不是一样吗?”

    “对对对,右相说得没错。”

    青年抚掌大笑,默契都在眼里了。

    ……

    咣啷!

    一只金鸡红碗,被狠狠掷在地上,碎裂成千万片。

    “二兄,何事这么生气?”

    英王李显一脸惊讶看着对面的李贤。

    眼里闪过一丝惧意。

    按正史,在太子李弘与李贤一死一废之后,李显被立为皇太子。

    在继位后,李显重用韦后亲戚,试图组成自己的势力。

    李显把韦后的父亲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拔为豫州刺史,并想要擢升为宰相,当时的宰相裴炎表示不可。

    李显大怒说:“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侍中吗?”

    就等你这句话。

    裴炎转头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对李显的举动大为恼火。

    二月,继皇帝位才五十五天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被贬出长安。

    李显能当上皇帝,纯粹是运气使然。

    而他那么急着跳反武则天,结果不到两个月就被废,某种程度上,也显示此人城府不够,手腕亦远远不如。

    当然,现在的李显还没有经历那些人生的大起大落。

    “二兄,谁惹你生气了?我替你去教训。”

    见李贤没理自己,李显舔着脸,主动讨好道。

    “这忙你帮不了。”

    李贤这气也不是冲李显来的,他消化了一下,斜眼看向长得胖乎乎,圆头圆脑的李显。

    “对了,显弟,你最近是不是要向母后求些大匠?”

    “没有啊?”

    “谁说没有,明明就有。”

    李贤冷笑道:“你明日去同母后说,要找大匠做点东西,让母后跟阎立本打声招呼。”

    “哦。”

    李显一脸懵逼,但也听明白,是李贤想要人。

    他点点头:“那明天我同母后说,二兄,这等小事,也用不着摔碗吧,这是我最心爱的鸡公碗。”

    “你懂什么。”

    李贤瞪了他一眼:“这碗我府上多得是,大不了赔你一只。”

    “不用了不用了!”

    李显哪敢让他赔,慌忙摇手。

    “对了显弟,明日无事,陪我出宫一趟。”

    “啊,出宫?去哪?”李显一脸懵。

    皇子出宫,就算是大唐,也不是那么容易。

    至少要和父皇母后打声招呼,取得他们许可。

    不过以他对李贤的了解,他说这话,显然是没有征求父皇母后的意思。

    这……

    别连累我啊!

    “怕什么,我要去的地方,父皇母后一定没什么意见。”

    李贤咬牙切齿的道:“明天你随我去开国伯府上。”

    “开国伯?为何?”

    李显那简单的脑子,想不通两位皇子为何要屈尊降贵去见臣子。

    “你懂个屁!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

    李显不敢多问,只得点头:“不过二兄,你的神色,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怎么去开国伯府上是报仇的吗?你的小拳头都捏紧了。”

    “我报个屁啊!”

    李贤差点没哭出来。

    “我最心爱的两套珍品都送了,若不能讨点好处来,那可不是亏了。”

    “呃,二兄,我没明白。”

    “不明白最好,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贤咬牙道。

    ……

    紫宸殿中。

    香气缭绕。

    天皇李治靠在大椅上,两眼微闭。

    武媚娘站在他身后,伸出青葱十指,熟练的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陛下,感觉好些了吗?”

    李治尽管闭着眼睛,依旧难掩疲惫之色。

    在武媚娘的声音后,他眼皮下的眼珠似乎滚动了两下,伸手抓住脸上武媚娘的一只手:“媚娘,你说,阿弥那法子真能对付疫疾吗?”

    “这……”

    武媚娘心中当然是一千一万个相信。

    但是李治问起来,她依然迟疑了一瞬,方才道:“三郎,你是了解阿弥的,他从来不说没把握的事。”

    “要是真的好可太好了。”

    李治长呼了口气,抓着武媚娘的柔荑站了起来。

    武媚娘忙将他搀扶住。

    “没事,自从随孙仙翁修炼气之法,朕这身子骨,感觉好多了。”

    “可……如今政事离不开三郎,三郎也没法静心继续去修持了。”

    “国事要紧。”

    李治叹息着,双眉微微蹙起,微眯的眼眸里,隐隐有杀机涌动。

    “若阿弥的法子果然有效,朕定然不吝封赏……可若是……”

    “三郎,没有可是,你我都知道阿弥不会乱说的,何况有剑阁都督的折子,孙仙翁也说此法可行。”

    “但愿如此。”

    这一瞬间,李治这位登基十几年的帝王,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甚示人的李治,脸上竟流露出患得患失之色。

    “治疫之法太过重要,若能成,那些世家高门,再也不能用天人感受来束缚你我……这样,咱们也能腾出手来了。”

    “是该收拾一番了。”

    武媚娘斜飞入鬓的蛾眉微挑。

    凤眸里透出一丝异样的寒芒。

    “都渗透入宫里来了。”

    “那些人都逃不了,幕后之人,等朕腾出手来,自会一个个收拾掉,倒是阿弥那边……”

    “陛下放心,妾身会盯紧的。”

    “唔……还有一事。”

    李治缓缓道:“昨夜还有一伙诡异,而阿弥……”

    “总管!我有罪。”

    “你是有罪。”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魏三郎身上。

    看着他跪下,却没有伸手扶起的意思。

    只是平静的道:“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罪在不该私闯宫禁,更不该在失手后不当机立断自尽,还要苟且活着,连累总管。”

    “连累?”

    苏大为的瞳中微微闪动:“你确实是连累到我,但你的罪并非是这件事。”

    “总管?”

    魏三郎吃力的抬头,看向苏大为。

    他的脸上一片迷惘之色。

    “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苏大为伸手替他倒了一杯茶:“在来见你之前,我还见了牛七郎。”

    “七郎?”

    “他告诉我一些事。”

    苏大为缓缓道:“现在,我想听你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句话出来,魏三郎的脸色急剧变化。

    显然心中受到极大的冲击。

    苏大为一直凝神在注意着他。

    实际上,从入牢见魏三郎,让狱卒为他处理伤口,洗浴更衣,都是审讯的一部份。

    刑讯,首在攻心。

    无形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只知道,这伙陇右老兵曾是自己麾下,对自己万分敬重。

    但对他们为何私闯宫禁,做那十恶不赦之重罪,毫无头绪。

    他知道魏三郎的性格。

    这种老卒,心如坚石。

    若不能击破心防。

    仅凭用刑,就算活活打死,只怕也难橇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先使其松懈,再利用“囚徒困境”,诈他一诈,或许能得到突破。

    假称见过牛七郎。

    却故意不说牛七郎透露了什么,以此来钓魏三郎。

    实际上,苏大为别说见牛七郎。

    这牛七郎已经死在昨晚。

    现在能开口的,只有魏三郎与另一名老兵。

    但那人苏大为不太熟悉,所以选择从魏三郎这里找突破口。

    魏三郎等人的动机,来龙去脉,必须弄清楚。

    这既是为了完成太子所托,也是为了避免陇右军中更多无辜人被牵连进来。

    更是为了洗脱苏大为自己的嫌疑。

第三十二章 渡尽劫波

    “总管!”

    魏三郎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嘴唇嗫嚅了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

    “你说出来,一切有我。”

    苏大为凝视着魏三郎道:“有何冤屈,我会替你们出头。”

    以魏三郎这种人的性格,若说他有谋反之心,那不但是侮辱苏大的智商,也是侮辱李治和武媚娘的智商。

    怎么可能。

    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那种事。

    这种底层的老兵,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当枪使了。

    而且顺带坑苏大为一把。

    从事情的目地去分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最近在迁都之议中,与李治、武媚娘博弈的关陇高门。

    但光凭猜想没用,这事,必须有实证,铁证。

    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若只为排除异己,把看不顺眼的人安个罪名除去,痛快是痛快了。

    但那是正史上武周朝干的事。

    那也是因为以女子身称帝,为了镇压天下沸反,所必须用的酷烈手段。

    所谓酷吏,简单粗暴器大,活好。

    但苏大为不是酷吏来俊臣。

    现在也不是武周朝。

    不但要查,还要查清来龙去脉,将幕后之人,以罪而诛。

    这样,方是治国之道。

    这个帝国,是建立在一整套规则之上的。

    至少目前来说,苏大为还是认可这套规则可以使大唐强大。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希望大唐继续强盛下去。

    所以,这一路走来,中间虽有过动摇和各种念头。

    但行到现在,他给自己的定位,仍是做大唐规则的守护者。

    再熬几年。

    待李治时代结束,太子登基,那时,才是自己主宰大唐朝局的时候。

    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书写江山。

    去改变规则。

    把那些能左右朝局的权臣、世家,乃至帝王都熬死了,那便是人生赢家。

    可以青史留名的!

    本子战国老乌龟德川家康为什么笑到最后了?

    因为他活得长啊。

    三国司马懿为什么笑到最后了?

    因为活得长啊!

    武媚娘为何笑到最后了?

    因为她熬过了三代帝王,活得长啊!

    这世界,有本事的未必赢,但活得长,那真真是本事。

    厉害如李世民,六十多岁便蹬腿了。

    再厉害有什么用。

    人死如灯灭。

    死了就啥都没了。

    而身为异人,到苏大为如今的境界,寿元比普通人悠长,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个人的实力,在国家机器面前,只怕还翻不起大浪。

    但活得久,哪怕在这个平台里守着,一步步熬,也终能达到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到那时,主幼臣强。

    大概,武周朝便不会出现了吧。

    大唐盛世会绽放更久。

    这大概是做为穿越者,不为人知的心底秘密。

    总有一点,想改变历史,能补上遗憾的情结。

    就让自己做那小小蝴蝶,悄悄扇动翅膀。

    “总管……”

    魏三郎的声音,将苏大为拉回到眼前。

    凝目看去。

    只见魏三郎苍白而刚毅的脸庞上,隐隐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这神色,难以描摹,若细分辩,那是一种似纠结,似挣扎,还混着疑惑和不解之色。

    “怎么?”

    “总管。”魏三郎的喉结蠕动了一下,舔了舔自己的唇,看了苏大为一眼,用颤抖声音道:“入禁中,清君侧的命令,不是您下的吗?”

    啪~

    一直在房间角落里,悄然记录的书笔吏,手中的笔猛地一颤,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污痕。

    ……

    西市的喧闹经过一天,似乎逐渐走到了尾声。

    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

    “酉时了啊。”

    一名头戴斗笠的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

    “阿翁,你这身打扮,是要去打鱼吗?”

    旁边有人打趣道。

    老人身上的穿戴装扮,看着活像是要去垂钓的渔夫。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腰间挂着一个竹篓。

    就差手里提一根鱼竿或者鱼翁。

    老者笑了笑,摆摆手:“不钓鱼,怕要下雨。”

    “下雨,下什么雨?”

    后者好奇的抬头看天。

    只见天空澄澈,点点霞光从西边透来。

    哪有半分**的模样。

    再低头,却见老人已经去得远了。

    “真是个怪人。”

    嘀咕了一句,却也有几分担心老者说的是真的,手上收拾摊位的动作不由加快。

    穿过几条闾巷,转过坊门,老者前进的脚步,微微一滞。

    坊门后,大约五十米外,站着一个青衣老者。

    看他背着手,仰首望天,似乎侥有兴致的观察天色。

    “找我?”

    “呵呵,我若说是缘份,你信吗?”

    青衣老者轻提衣袖,向戴斗笠的老者看过来。

    “老道听闻,你家中出了好大的事,特地来探望。”

    “你有这么好心?”

    “老道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些香火情。”

    随着他的话,这才让人看清,青衣老者身上穿的原来是一身道袍。

    李唐认李老君为祖,以道教为国教,时人多有喜欢穿道袍的。

    还有些自诩隐士高人的,喜欢在家中炼丹,或者避居山中,多以炼丹道袍做常服。

    眼前的老者也在此列。

    身上青色道袍,头顶子午玉冠。

    一张脸明明看着很是苍老,但细看他的皮肤,又好似婴儿般光滑。

    白须之上,唇色红润,牙齿坚固。

    一双眼睛熠熠如星辰。

    “我现在已经不管那些事了,你找我,怕是找错人了。”

    “呵呵,今日不谈公事。”

    老道抚着颔下白须,两眼笑眯眯的道:“听说老友要离开长安,老道特来送你一程。”

    说着,他上下打量一番戴斗笠的老人:“不过看你这样子,似乎不急着走?”

    “走,也要等个风调雨顺的时候,马上要下雨了,你看不见?”

    戴斗笠的老人指了指天:“走了,咱们不是朋友,见多了会折寿。”

    “你这格局小了,你我二人斗了数十年,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这是缘份。”

    “免了。”

    斗笠老翁冷笑一声,抬步便走。

    老道抚着须,见对方转了方向绕开自己。

    “家里的事,真的不管了吗?这不像你。”

    “不是说不谈公事?”

    “呵呵,一时情不自禁……对了,我听闻昨夜,你家那些亲戚,皆认苏大为为首,这事你可知晓?”

    斗笠老翁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苏大为的事,你自去问他。”

    老翁的步子看起来不大,但是速度极快。

    迈出三两步,人已消失在坊中。

    “走这么急做甚。”

    老道抚着须,两眼微眯,沉吟了半天,抬头看了看天色。

    “真要下雨了。”

    ……

    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苏大为的瞳子收缩如针,定在魏三郎身上。

    他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眼睛里透出强烈的疑惑,意外。

    魏三郎你在和我开玩笑?

    是谁杀了我?

    而我又杀了谁?

    是我杀了我!

    我特么让你们行刺李治,然后我自己来背锅。

    这没三十年的脑血栓,也做不出这种脑残事。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脑中跌宕起伏。

    他清楚,这室内的一切对话,都会被书笔吏给记录上。

    而且,恐怕不止是书笔吏,还会有些别的眼睛,关注着这场审问。

    如此敏感的事,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

    尽管如此,苏大为的表情依然不变,甚至身体的坐姿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这一声的意思,可以是我知道了。

    也可以是,我不认同。

    更可以是,你说的我不满意。

    无论是哪一种,魏三郎的表情,都显得比苏大为更加迷惘。

    “我不知总管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但我们这帮兄弟,都为总管赴死。”

    这身脏水是洗不掉了是么?

    苏大为在心中吐槽。

    这幸亏是自己在审魏三郎。

    若是换了别人,就凭这几句话,他苏大为梦想的安宁生活,只怕要天翻地覆,毁于一旦。

    还好此事是太子在查。

    也幸亏太子信任自己,将这事交到自己手上。

    但是转念一想,太子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把魏三郎交给自己审,向自己示好?

    心中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

    李贤或许会这么做,但是以李弘的为人,应该不屑于用这种做法。

    李弘身为太子,做事堂堂正正,行的都是阳谋。

    他不需要用这些小手段。

    回到眼前的事上来。

    以魏三郎的性情为人,不可能阴谋构陷自己。

    那么,魏三郎是被人蒙蔽了,或者有人假借自己的名义骗了这些陇右老兵?

    不论是哪种,幕后之人都用心歹毒。

    “三郎,你说是我让你做的?”

    苏大为将茶杯推向魏三郎:“你先起来,陪我饮茶。”

    “总管……有何不妥吗?”

    魏三郎只是率直勇毅,并非蠢人,见苏大为的说话神色语气,没有异常,似十分平淡。

    可这平淡下,却蕴藏着一种力量。

    做为追随苏大为击吐蕃的老兵,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总管心中有气。

    却隐而不发。

    “总管,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魏三郎眼神瞥向一旁的书笔吏。

    他敢说,是因为苏大为在此,苏大为主导一切,所以不担心那个书笔吏泄密。

    但苏大为的神色,又让他察觉到了凶险。

    莫非自己弄错了?

    “你没错。”

    苏大为轻轻摇晃着茶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若我是你,收到命令,只怕也会赴汤滔火。”

    停了一停,苏大为才道:“是谁向你传的令?”

    这是他第二次这般问。、

    魏三郎神情一窒。

    不是总管你……

    他脸上流露出惊悸之色。

    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先惊,后怒,再是难以置信。

    “是谁?”

    “是……”

    ……

    南城县男府。

    马车就停在府外。

    苏大为看了一眼熟悉的府第,轻轻扣动门环。

    过了许久,方才有人开门。

    那是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

    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做势欲关。

    却被苏大为伸掌拦下。

    “敬直,多年未见了,何必这么见外。”

    “我只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王敬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记得每一次苏大为找自己的情景。

    记忆深刻。

    这些年里,可以说除了思念去世的南平公主,最让他忘不掉的便是这苏大为。

    每次只要这人一出现,就有倒霉的事发生。

    最让他烦的是苏大为这人,就有那种本事,拖他下水。

    上次陪他去王家,他已经很难受了。

    出来后便正式警告苏大为,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找他。

    此时一看到苏大为,第一反应不是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欢,而是——莫挨老子!

    “敬直,瞧你说的,我们认识也十余年了,这份交情在,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苏大为微笑道:“快开门,备茶。”

    “茶没有。”

    王敬直一双充满疲惫的眼睛,落在苏大为的脸上:“你找我究竟何事。”

    见他认真,苏大为也收起玩笑之色:“我其实是来找另一个朋友。”

    “你找王方翼?”

    王敬直想了想,拉开门道:“进来吧。”

    见他如此,苏大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王方翼果然在王敬直府上。

    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

    与被废的王皇后是亲族。

    少号孝童,太宗时为右千牛。

    曾随裴行俭讨伐李遮匐,为副将,兼检校安西都护,修筑碎叶城。

    麟德年前,随苏大为一起征吐蕃,是代表裴行俭出征的,安西方面大将。

    就在灭掉吐蕃后,王方翼也受朝廷征召回长安。

    但他不用像苏大为一样入蜀治疫,所以回来的时间比苏大为更早一些。

    王敬直在前面引路,苏大为在后面默默跟随。

    行至一半,王敬直忽然头也不回的问:“昨夜的事与王方翼有关?”

    “一向做宅男的敬直,居然也知道昨夜宫中之事?”

    “宅男?”王敬直疑惑的复述一遍,点头道:“是王方翼告诉我的,他这半年来,时常到我这里走动。”

    说完,又补充一句:“和你一样烦人。”

    确实是烦人啊。

    他只想守着小院,伴着桃花,思念着安平公主,渡过余生。

    但他想安静,却总有这些麻烦事来找他。

    “敬直……”

    苏大为从后方看了看王敬直斑白的鬓角,日渐消瘦的面庞。

    “你要不要考虑,再找个女……”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王敬直回头冷冷的看着他。

    眼里有阴郁,也有愤怒。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我不说了,带我去找王方翼。”

    盏茶功夫后,苏大为见到了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王敬直把他扔到后院的王方翼面前,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留下二人谈话。

    仿佛王方翼才是此屋的主人,他自己反倒像是无关者。

    “王将军。”

    苏大为遥遥向着王方翼抱拳行礼。

    他与王方翼,实在是缘份不浅。

    多年前,因为王皇后被废,再兼长孙无忌被贬,王方翼也因为出自王氏而受牵连。

    从军中转入长安县暂任县令。

    当时苏大为恰好为长安不良帅,两人间有一段香火情。

    苏大为向王方翼行礼时,王方翼正斜对着院中的几株枯树。

    深秋时节,早就不剩几片叶子了,怪枝嶙峋,院中沙砾碎石,充满空寂之感。

    颓废中,颇有后世岛国枯山水的感觉。

    王方翼此时正倚着屋檐下的木柱,一手抱膝,对着那些枯枝一动不动,似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

    在他的手边,还放着一壶酒,两个杯。

    一杯酒倒满,另一杯空着。

    仿佛早就知道苏大为要来。

    “苏郎君来了,陪我喝一杯。”

    王方翼向地上一指。

    苏大为于是走过去,也不嫌地板上的灰尘,就那么席地而坐,坐在王方翼对面。

    顺着王方翼的视线,他看了看院落。

    院墙残破,残阳西夕。

    枯树枯枝。

    空空寂寥。

    “王郎君在看什么?”

    王方翼却没回答,而是伸手替空杯倒上酒,向苏大为推了过去。

    “喝酒。”

    苏大为也不迟疑,接过酒杯,向王方翼示意了一下。

    两人酒杯隔空相敬,一起喝下一杯酒。

    酒是什么滋味,苏大为现在品不出来。

    他凝视着王方翼,沉吟片刻道:“王郎君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是我做的。”

    王方翼的视线终于从空处收回来,迎向苏大为,毫无躲闪之意:“魏三郎等人是听我的命令。”

    “为何?”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苏大为对于这个答案,仍然无法理解。

    他一路想了很久,想不明白。

    以王方翼的功绩,他何必如此?

    虽说回长安后,被武后和李治免去实职,赋闲在家。

    但这并不算是贬斥,最多只是雪藏一段时间罢了。

    在苏大为看来,这完全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公费放假,让你休息,有什么不好?

    待朝廷需要你的时候,自然就会起用你。

    没见之前的苏定方、薛仁贵,都是这样吗?

    正常人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雪藏的命令,便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下乱命令陇右老兵冲击宫禁。

    还喊出清君除奸这种口号。

    图啥?

    这一路苏大为想了很久,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专程来,就是想亲口问一问王方翼,亲耳听他说出那个答案。

    为什么?

    是受何人指使?

    王方翼不会是背后的那人,或许他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就在苏大为这样想的时候,王方翼目视他,冷静的道:“就是我,没有别人。”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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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良人介绍:
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