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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4 江南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待到陆将军的尸体倒下,先竞月才回过神来,顿时怒火冲天,向阿伊厉声喝道:“你做什么?”阿伊被他脸上狰狞的神色吓了一大跳,脱口说道:“我……我不做……阿伊救你!”她实在想不明白这陆将军扮成军士从后面偷袭,不但重伤了李刘氏这个贱妇,还想连先竞月一起杀死,自己明明是出手救下了先竞月,他为何却要对自己怒目相向?

    眼见阿伊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态,先竞月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握紧手中的偃月刀便要上前厮杀,却被怀中的李刘氏拉住,说道:“大人,别……别和他们打了……只要留得青山在,便……便……咳咳,那胡人野丫头是真心喜欢你,大人只要忍一时之气,他们想必不会杀你……等日后朝廷派来大军,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大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先竞月见她临死还在替自己考虑,不禁心中一动,低声说道:“好,不打。你再坚持片刻,我这便带你回江南。”

    李刘氏却摇了摇头,说道:“大人……你抱紧我一些。”先竞月微微一怔,便照她所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李刘氏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其实在嘉峪关的时候,我便可以听你的吩咐留下……等到城门的禁令解除,就能随玉门关的百姓一同回中原……回江南。但是我却没有走,而是随大人重回玉门关……大人可知道……知道……”

    说到这里,李刘氏一口气没能接上,忍不住拼命咳嗽起来,两行眼泪也随之缓缓淌出。先竞月急忙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好生歇息,别再说了。”李刘氏又摇了摇头,反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说道:“不……你不知道……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便被家里人卖了出去,后来才加入亲军都尉府……所以江南虽然是我的故乡,但那里根本……根本没有我的亲人……所谓的江南,不过是我的一个梦罢了……一个永远只能出现在梦里的故乡。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终于明白,我真正……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人,一个永远不会害我……不会利用我的人,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乡……你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江南……”

    要说李刘氏的这一番心思,先竞月自然也知道一二,然而于情于理自己都无法接受,所以一直只能选择回避。此刻听李刘氏临死前将心里的话尽数说了出来,先竞月悲恸之余,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李刘氏说完这一番话,气息已是若有若无,当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伸进自己怀中,吃吃地说道:“唯一可惜的是……你一直不肯让我伺候你一回,也不知和你睡……睡……是什么滋味……既然你喜欢听我吹笛子,那我便……便最后吹一曲给你听……”说到底这里,她最后的一口气终于断去,在先竞月的怀里含笑而终;而收藏在她怀中的那一支玉笛,却是到死也没能取出来。

    一时间,先竞月整个人已是僵直当场,非但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更不见有丝毫动作。但不远处的阿伊却分明感到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杀气自先竞月身上蔓延开来,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脱口说道:“她死,没有关系我们。我替她,已经报仇。”缺口对面的哥舒王子也没料到陆将军竟然会突然现身,还弄出这一连串的变故,生怕先竞月激愤之下,立时便要再次大开杀戒,连忙叫道:“阿伊,你先回来!”

    谁知哥舒王子话音落处,先竞月陡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冷冷望向对面的哥舒王子,眼神却是再平静不过,既看不出有丝毫的愤怒,也看不出有些许的悲伤,倒像是在看着一个已死之人。哥舒王子虽然明知自己身旁有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护驾,见到先竞月如此眼神,也不由地心中一跳,想也不想便转身逃跑。

    果然,哥舒王子刚一迈步,这边的先竞月已将怀中李刘氏的尸体放在城墙地上,也不理会身旁的阿伊,径直飞身而起,快步追向对面的哥舒王子。待到他跃过城墙上的缺口,对面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早已是严阵以待,当先五人顿时一齐出手,以两柄弯刀、一柄利剑、一条长枪和一根铁鞭直取先竞月的周身要害。

    面对迎面攻来的这五件兵刃,先竞月既不招架、也不躲闪、更不抢攻,而是根本不加理会,径直连人带刀猛冲上去。这五个色目人高手深知先竞月的厉害,此刻这一出手,都是用尽了全力,不料先竞月居然使出送死般的打法,抢在他们的招式还未彻底成型之前,用自己的身子撞向这五件兵刃。顷刻间五人的兵刃一时也来不及变招,虽然尽数命中先竞月的身子,却都被他避开身上的要害,除了那根铁鞭击断了先竞月左肋的三根肋骨,另外的四件兵刃都只是轻微擦伤了他的身子。

    先竞月冲破这当先五人的防守,便已陷入后面这十多个色目人高手的包围当中。幸好先竞月来得极快,后面的色目人高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待一同向他出手,陡然间只觉心中一寒,浑身发冷,却是先竞月一入人群,便将浑身的杀气尽数释放出来,虽不足以制服这些色目人高手,却也足够令他们惊骇刹那。而先竞月已趁着这一刹那间的工夫,连人带刀撞开人群,一口气冲出了出去,直扑前面正在拼死逃跑的哥舒王子。

    话说这哥舒王子出身突厥皇室,幼年时也曾得遇名师指点,传授过几门上乘的内功心法,但他自持聪明,哪里静得下心来勤加苦练?所以到头来只会一些粗浅的吐纳功夫,拳脚兵刃更是一窍不通。此时他虽是提前发足狂奔,却哪里跑得过先竞月以爆发力催动的轻功?眼见先竞月离哥舒王子只有十多丈距离,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才纷纷回过神来,同时向先竞月追击而来,尤其是当中那个病容男子反应极快,急忙凌空一掌劈出,掌力正中先竞月的背心。

    先竞月早已内力尽失,受此一掌,顿时口喷鲜血,五内俱焚。然而借助这一掌之势,先竞月反倒因祸得福,整个人已借力飘了出去,离前面的哥舒王子已不过六七丈之遥。当下他便在半空中将偃月刀高举过头顶,用尽浑身力气使出他那招“独劈华山”,朝前面的哥舒王子狠狠劈落。

45 破招

    话说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只要一出,可谓是神佛俱灭、妖魔皆死,而且此刻他又是拼尽全力向哥舒王子出招,断无失手之理。不料他手中的偃月刀凌空斩落,眼前忽然有个娇小的人影晃动,身上竟然也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杀气,正面迎向先竞月这一招当中所涵盖的杀气,竟是以杀气对上了杀气。

    伴随着两人的杀气碰撞,顷刻间在场众人只觉四周气息一紧,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附近城墙上的军士尸体更被震得同时飞起,纷纷往城墙内外掉落下去。随即便听一声清脆的金铁声响,似乎是兵刃互碰之声,定睛一看,场中先竞月的一招“独劈华山”虽已使全,但手中的偃月刀竟被一名胡人少女以双刀死死架住,正是哥舒王子的妹妹哥舒阿伊。

    只见阿伊此时正双膝跪倒在地,膝盖处鲜血淋漓,将身下这一整片城墙砖石都给跪裂了。而她双手中的短刀依然是反手执握,贴在自己的小臂上,从而将双手在头顶上并拢,让两柄短刀并排架住先竞月的偃月刀。再看她脸上的神色,一张白皙的俏脸已是通红一片,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显是吃力到了极点。但无论如何,她毕竟还是硬生生地接下了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

    原来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之所以能够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其关键到底还是“杀气驾刀”这四个字。哪怕是强如希夷真人、流金尊者和毕无宗之流的高手,因为不懂杀气的运用,就好比是一个只会外家功夫的高手碰上一个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双方根本就不是相同的路数,只能靠自身的武学与之对抗,这才会被先竞月的杀气有机可乘,相继被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击溃。

    但哥舒阿伊自幼跟随突厥高人学艺,早已通过突厥秘术助她打开“六识”。所谓六识,便是指“眼”、“耳”、“口”、“鼻”、“体”、“神”六者;六识一开,对应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知觉都能远胜常人。而这当中对应“知觉”的“神”,其实也是所谓的“心”,是让她能够感知到五感以外的一些人、事、物,若是说得悬乎一些,就类似市井传言中所谓的“通灵”或者“预知”。

    至于杀气一物,乃是由杀念和气息结合而成,本就生于人心之中,阿伊凭借六识里面的“神”,自然能够轻易感知,对于杀气的理解更是远胜常人。再加上她出手一向狠辣,死在她刀下之人没一千也有五百,心中早已积攒了不少杀气,虽不能像先竞月这样独辟蹊径、径直驾驭杀气伤人,但面对先竞月招式间驾驭的杀气,她却能感知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用自己的杀气与之对抗。所以此刻她才能用自己的杀气抵消掉先竞月大半的杀气,继而以手中短刀拼死架住先竞月的偃月刀。

    如此一来,前方城墙上逃跑的哥舒王子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他被先竞月这一招的余威波及,头上的束发金冠当场碎裂,令满头长发披散开来,形貌极是狼狈。眼见阿伊跪倒在地,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正在一寸一寸往下压落,刀锋离阿伊的头顶已不过数寸距离,哥舒王子急忙停下脚步,朝先竞月大声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替玉门关的驻军报仇,只管冲小王来便是!与我妹妹无关!”

    话音落处,阿伊也吃力地张了张嘴,向面前的先竞月说道:“不杀哥哥,杀我!我的命换!”她这一开口说话,浑身精气顿时泄出,双臂一软,两柄短刀便再也架不住先竞月的偃月刀。面对当头斩落下来的偃月刀,百忙之中阿伊只得将脑袋奋力一偏,让偃月刀的刀锋径直斩落在自己肩头。

    一时间,哥舒王子和后面的一众色目人高手齐声惊呼,照先竞月这一刀砍下去,岂不是要将阿伊当场劈作两半?谁知偃月刀的刀锋却只是在阿伊肩头斩入寸许深浅,然后便停滞不下,显是先竞月及时收住了手。不远处的哥舒王子惊魂未定,当即高声说道:”够了,小王今日认栽了!只要你肯放过阿伊,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只管自行离去便是,小王的人绝不阻拦!”说罢,他见先竞月毫无反应,又说道:“怎么,你是要小王当场自戮才肯放人?汉人的少年英雄、堂堂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难道竟要以一个女子的性命作为要挟,使出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

    话说此刻的先竞月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他一路冲破身后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的防御,不但被兵刃划伤了好几处,肋骨也被铁鞭击断了三根,最后还被那病容男子隔空一掌打在背心,早已是内力尽失的他又哪里承受得住?所以眼下劈出的这招“独劈华山”,几乎已经是先竞月的最后一击,原以为志在必得,谁知却被阿伊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拼死挡下,他惊骇之余,心中更多的却是无奈。

    要知道自先竞月出道以来,除了当日在洞庭湖畔身受重伤,曾被武林盟主闻天听以“吞星吐云”的神通化解过他这招“独劈华山”,还从未有过失手,即便是希夷真人、流金尊者和毕无宗这等当世高手也不例外。眼前这个阿伊虽然武功诡异、难测高深,但真要论起修为,自然远不及“江湖名人榜”上排名靠前的那些高手。所以阿伊能够硬接自己这一招“独劈华山”,也算是天意使然,是上天要救这哥舒王子一命。

    所以此刻就算能借这一招的余势将阿伊斩杀当场,先竞月也再没力气第二次使出这招“独劈华山”。既已无法擒杀哥舒王子,自己在临死前又何必破了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的规矩,白白搭上这个突厥少女的一条性命?若是就此拿阿伊的性命来作威胁,自己更是不屑为之。

    想到这里,先竞月只觉内息翻腾,一口鲜血又涌上喉咙,只得暗叹一声,从阿伊肩头撤回了偃月刀。与此同时,身后的色目人高手里有个竹竿似的瘦子反应极快,一见阿伊脱险,当即凌空击出一拳击,再次击中先竞月的背心。先竞月顺着拳势踉踉跄跄地踏出几步,重重地撞在城墙的箭垛上,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继而身子一软,终于坐倒在地。

46 求死

    旁边顿时便有两个色目人高手抢上,前面一人抬脚踢飞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后面一人便向先竞月的胸口狠狠踹落。却不料阿伊突然从旁抢上,手中短刀划出,顿时将后面那人踹向先竞月胸口的整条腿切断,口中用突厥语话喝道:“他刚饶过我的性命,你们怎能恩将仇报?再有人敢伤他一根头发,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个断腿的色目人高手当即摔倒在地,疼得连声惨叫,在场的其他色目人高手见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哥舒王子此时已沉着脸走了回来,却在先竞月的三丈开外站定,冷冷说道:“阿伊,有些事始终勉强不得。这小子到底是我们的敌人,今日又与我们结怨,说什么也不能留他性命。怎么,难道你连我的话也不肯听了?”阿伊微微一怔,立刻用力摇头,脸上的神色更是坚毅无比,竟是护定了先竞月。

    先竞月受此重伤,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本想用偃月刀自行了断,却被对方远远踢落到一旁。眼见身后便是玉门关外二十几丈高的城墙,此时突厥、波斯、汗国和别失八里四国联军的先锋部队早已到了城墙下面,正在列阵等待后方大军,他便想径直从城墙上跳下,却又是浑身无力,怎么也站不起来。眼见阿伊护在自己身前,先竞月当即喝道:“滚开!”

    阿伊却不理会他,自顾自地与哥舒王子和一众色目人高手对持。幸好就在这时,一行人相继踏上玉门关城墙,哥舒王子远远望见,顿时转怒为喜,大声招呼道:“木老先生来得正好,小王这个妹妹一时糊涂,居然出手护敌,还请木老先生替小王劝她一劝。”那木老先生冷哼一声,说道:“区区一个先竞月,如何到现在还没解决?”

    说话之间,这一行人已朝众人所在的这边行来。先竞月抬眼望去,只见木老先生身后的众人里居然还有几个身穿道袍之人,当中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道士,岂不正是那“阴山堂”的掌门人幽冥道长?话说哥舒王子昨夜亲自前来送粮送药,乃是要营救那个吐蕃使臣,而吐蕃使臣之前则是跟在“阴山堂”的赶尸队伍里混入玉门关,由此推断,“阴山堂”的道士自然或多或少与这哥舒王子有所瓜葛。

    所以如今见到幽冥道长和他门下的道士出现在木老先生身后,先竞月倒也不怎么惊讶。如此看来,幸好谢贻香和商不弃当时查明“阴山堂”赶尸的真相,陆将军早已提前将整个“阴山堂”一网打尽,尽数扣押在了军营之中。否则任由“阴山堂”的道士和哥舒王子里应外合,玉门关这场劫难只怕还会发作得更快。

    那木老先生此时已来到众人附近,眼见这般局面,顿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向哥舒王子说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你这个妹妹拖泥带水、婆婆妈妈。办法不是早教过你了?”哥舒王子笑道:“木老先生教训得是。只是小王的兄弟姐妹不少,却都是小王的敌人,只有阿伊这个妹妹骨肉至亲,也算是小王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等哥舒王子把话说完,木老先生已冷冷喝道:“唯一的亲人?等你被唯一的亲人从背后偷袭,让你浑身经脉尽毁,余生只能与药物为伴,你便知道亲人的好处了!”说着,他已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光闪闪的铃铛,当着阿伊的面轻摇几下,发出悦耳的铃铛声。阿伊正看得莫名其妙,忽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只眼睛的眼皮仿佛变得无比沉重,再也无力睁开,竟然当场晕睡过去。

    原来哥舒王子虽然与阿伊兄妹情深,但自己这个妹妹的武功毕竟太高,若是有朝一日倒戈相向,自己又哪里是她的对手?所以为了防范于未然,他便请木老先生帮忙研制出一种可以令人昏睡的蛊虫,在暗中给阿伊服下,之后只要阿伊听到特制的铃铛声响,体内的蛊虫便会产生回应,令她当场昏睡过去,事后也不会记得自己曾听到过铃铛声。而此刻当着阿伊的面,哥舒王子到底有些下不了手,于是眼见木老先生带人上来,便请木老先生代劳。

    随后便有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小心翼翼地靠上前来,从先竞月面前将昏睡的阿伊挪到一旁。木老先生不禁瞥了城墙边的先竞月一眼,问道:“这人怎么处理?”哥舒王子沉吟道:“此人的武功几近天下无敌,若是就此杀了,倒也的确有些可惜。何况阿伊醒来之后,见到若是先竞月的尸体,恐怕又要来和小王闹腾一番……”说到这里,他忽然双眼一亮,问道:“那个金万斤给我们的‘活尸药丸’,木老先生这里好像还剩有两粒?”

    话音落处,木老先生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从里面倒出两粒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哥舒王子淡淡地说道:“如此珍贵的神药,当今世上恐怕也就剩下这仅有的两粒。也不知是这药丸的荣幸,还是竞月公子的荣幸……阿伊再如何痴情,想必也不会喜欢上一具活尸。”

    先竞月不禁心中一跳,原来木老先生手中这两枚药丸,便是哥舒王子之前提及的制造活尸的神药,还是由那金万斤也便是言思道从鄱阳湖底的阴间家族打捞上来;而且听他们的言下之意,竟是想将自己变成一具活尸?当下先竞月也不多言,努力提起一丝力气,甩头便往城墙的箭垛上撞去,不料木老先生身后那“阴山堂”的掌门幽冥道长忽然冲上前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先竞月的脑袋。

    眼见先竞月居然求死,木老先生顿时怒道:“你这条性命两次都是被老朽救回,要生要死,还轮不到你做主!”说着,便要将手中这两枚黑色药丸喂进先竞月口中。却听那幽冥道长忽然说道:“话说我‘阴山堂’和尸体打了上百年的交道,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世上居然当真存有活尸一物,可见哥舒王子的手段果然高明。只是这等神药既然只剩下两枚,不知能否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小人开一开眼界?”

    木老先生冷笑一声,便将两枚药丸放到幽冥道长手里,说道:“你喂他吃。”幽冥道长一手按住先竞月的脑袋,一手捧起这两枚黑漆漆的药丸,口中笑道:“还请竞月公子莫要见怪,这玉门关历来便是胡汉混杂,‘阴山堂’在这里讨生计已有数代,心中哪里还有什么胡汉之分?要想将买卖做下去,便得替自己找到一座好的靠山,汉人得势便要依靠汉人,色目人得势便要依靠色目人。此番哥舒王子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陆元破的败亡不过是迟早的事,我‘阴山堂’自然也要提前站队,否则岂不是自绝生路?”

    说完这话,他忽然将捧着药丸的那支手攥紧成拳,待到他将拳头松开,这两枚仅存的“活尸药丸”已然化作一堆粉末,被城墙上刮来的劲风一吹,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哥舒王子一行人回过神来,都是脸色一变,喝问道:“幽冥,你做什么?”只见幽冥道长身形一动,已死死扣住身旁那木老先生的脖子,厉声说道:“‘阴山堂’虽然不分胡汉,却也要分人之善恶!似竞月公子这等英雄好汉,容不得你们这帮宵小如此作践!”

47 立威

    原来哥舒王子此番针对玉门关的设局,当然早已买通了“阴山堂”的众道士,本是打算在活尸出现的同时,由“阴山堂”的道士在玉门关内散布谣言,以此制造恐慌,之后再顺理成章地引出携带瘟疫的糯米。却不料“阴山堂”借赶尸之名走私夹带之事,竟被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联手揭发,陆将军更是当场查封“阴山堂”查封,将幽冥道长等人尽数缉拿。幸好哥舒王子为求周全,早已另有准备,连忙让自己安插在驻军和百姓当中的内应行事,这才成功推进了整个计划。

    而幽冥道长身为“阴山堂”的掌门人,一心只想保住自家生意,哪里在乎占据这玉门关的是汉人还是色目人?夹在哥舒王子的色目人势力和陆将军的玉门关驻军当中,本就是一株两边倒的墙头草。待到被陆将军擒获,他便想戴罪立功,也是替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于是又和军士们一同对抗哥舒王子放出的活尸。直到昨天夜里哥舒王子亲自给玉门关驻军送来粮食和药材,随后借助幻术的掩护逃进街道右边的军营,在离开之前便顺手将关押在军营里“阴山堂”众道士救出,所以幽冥道长此时才会跟木老先生一同出现在这玉门关城墙上。

    然而眼见先竞月寡不敌众,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围殴至重伤,幽冥道长之前曾在军营里和先竞月一同对战活尸,对这位“江南一刀”的本事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心生惋惜。再听见哥舒王子居然要将先竞月制成先前那种活尸,幽冥道长到底也算半个江湖中人,顿时热血上涌,生出了一丝侠义之心,不但当场毁去最后这两枚“活尸药丸”,还将身旁不会武功的木老先生一举制住。

    那哥舒王子已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沉声喝道:“幽冥,你发什么疯?难道你连门下师兄弟的性命也不顾了?”话音落处,哥舒王子手下的几个色目人高手相继出手,顷刻间便将和木老先生同来的另外几个“阴山堂”道士制服。那幽冥道长却是镇定自若,用手紧扣木老先生的咽喉,口中淡淡地说道:“我‘阴山堂’在哥舒王子的眼里,便犹如蝼蚁一般,随时可以抬脚碾死,所以我们的性命并不值钱。但这位木老先生身份尊贵,又是哥舒王子座上的贵宾,他这条性命自然要比我们值钱得多,若是因为我们这几条贱命害了木老先生的性命,自然是得不偿失。哥舒王子既然也是生意人,想必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陡然一转,沉声说道:“只要哥舒王子肯网开一面,放过这位竞月公子以及我‘阴山堂’门下,待到我们平安撤回嘉峪关,自然也会放了木老先生,绝不敢伤他一根头发。否则的话……”

    幽冥道长的话刚说到这里,忽觉手臂上传来一阵奇痛,转头望去,只见自己扣住木老先生咽喉的一条手臂竟然正在溃烂,自皮肉间渗透出大滴大滴的黄水。惊恐之下,他连忙撤回手臂,但溃烂之势却并未停止,一直沿着手臂往他身上蔓延开来。那木老先生摸着自己被掐红的脖子,厉声喝道:“猪狗一般的东西,也配向我动手?”

    众人的讥笑声中,幽冥道长道袍里面的半边身子已开始大片溃烂,疼得他哇哇乱叫,兀自在城墙上乱闯乱撞。哥舒王子等人心中明白,自然是他出手扣住木老先生脖子的时候,木老先生便已在暗中对他施下剧毒。不过片刻工夫,幽冥道长的一张脸也开始溃烂,皮肉相继化为黄水滴落,露出白花花的脸骨。眼见他一路横冲乱撞,众人急忙往四下避开,生怕沾染到他身上的剧毒,同时又将“阴山堂”的另外几名道士尽数击毙当场。

    只见幽冥道长又跌跌撞撞地冲出数步,随后便听“咔嚓”一声,溃烂得只剩一截白骨的右腿径直断裂,令他整个人摔倒在地。幽冥道长此时只下剩一只眼睛,蓦然瞥见身旁的地上掉落着半截乌黑色的战场长刀,正是之前被哥舒王子手下踢飞的偃月刀,当下他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剩下的一只左脚将偃月刀奋力踢回到先竞月身旁,继而惨叫一声,整个身子逐渐化作一具流淌着黄水的白骨,形貌恐怖至极。

    哥舒王子等人此时都远远避在一旁,哪料得到这邋遢道士临死前居然还有这一手?眼见偃月刀从城墙的地面上一路滑行回先竞月身旁,先竞月重新持刀在手,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力气,居然扶着城墙的箭垛站了起来,吓得那哥舒王子撒腿就跑。而哥舒王子手下的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虽然心中惊骇,却还是沉下气来相互对望一眼,一同向先竞月缓步逼近。

    先竞月本就内力尽失,方才又连受两记重击,能够活下来已属不易,又哪里还有力气出刀?眼见哥舒王子一口气跑出十几丈远,面前又有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随时准备出手,他虽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却也不愿死在这几个色目人手里。再转身往城墙外望去,关外的西域大军此时已聚集到了玉门关城墙下面,队伍里全是西域诸国的色目人军士,正在用异族语叽里咕噜地叫嚷,形貌甚是嚣张,先竞月不禁心道:“左右是死,临死前倒不如给这些蛮夷立威,压一压他们的气焰也好。”

    当下他便将身子探到城墙外面,手中偃月刀刀锋向下,将半截刀身插进玉门关城墙外壁,这一动作牵动了他的心力,当即又是一口鲜血呛出。在场的色目人高手都是不解其意,一时只得暗自戒备,却见先竞月紧接着居然将整个身子挤出箭垛,径直窜出城墙外面,双手却死死握住插在城墙上的偃月刀刀柄,从而将自己的身子悬挂在了玉门关的城墙上,直看得众人大惑不解。

    话说先竞月的一身功夫纯属精神一道,如今重伤之下虽已无力出刀,但依然可以驾驭杀气。此时偃月刀的半截刀身已没入城墙外壁的砖石中,在先竞月杀气的催动之下,偃月刀刀锋便径直往下斩落,在玉门关城墙上划出一道尺许深的笔直刀痕;而先竞月整个人也随着划开城墙砖石的偃月刀缓缓下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从二十几丈高的玉门关城头稳稳落到了地上。

    随后他便拔出城墙上的偃月刀,用偃月刀当作拐杖撑住身子,努力行出几步,站到了城门前面。竟是要孤身面对聚集在玉门关前的这数万西域军士。

48 驭刀

    要知道玉门关城墙在这城门的左右,还有两段向外突出的城墙,约莫有十几丈长、两三丈宽,连同当中城门的这一段十来丈长短的城墙形成一个“凹”字结构。如此一来,敌人若是从城外攻打玉门关的城门,便会陷入城门前的这个“凹”字当中,同时承受三面城墙上发起的攻击。

    先竞月如今正是站在这个“凹”字当中,身后便是玉门关的城门。此时哥舒王子的手下还未来得及将城门打开,所以来犯的这数万西域军士只能在城墙前驻马等候,纷纷用异族语叫嚷着打开城门。眼见这个汉人青年忽然翻出城墙,然后用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子,居然从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上平稳落地,队伍前方的色目人军士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惊骇之下,当即便有十来个军士纵马上前,用异族语向城门前的先竞月高声喝问。

    先竞月经过这一番折腾,所受内伤已是愈发严重,恨不得就此躺下长睡,全靠偃月刀架住身子才能勉强站立,哪里还有力气答话?何况他也听不懂这些色目人军士的异族语,只想等对方来得近了,拼死斩杀几个军士,也好让这些西域的色目人知道汉人的厉害,往后即便是要进军中原,行事间也能有所收敛。

    然而这些色目人军士早已听到上面传下的将令,说玉门关里的汉人驻军死的死、跑的跑,就算还剩几个,此时也已病得奄奄一息、全无战力了,只要己方大军行到玉门关城门前,自然便有接应之人打开城门。所以看到先竞月忽然现身于玉门关城门前,当先这十来个军士一时不知他是敌是友,也不敢轻易靠近,只是远远地大声喝问。

    先竞月只觉体内的力气正在一丝一丝流逝,恐怕过不了多久,便再也无法支撑,不禁心中焦急。不料就在这时,城墙上的哥舒王子已看懂了先竞月的用意,心知他是强弩之末,掀不起什么风浪了,索性便站到城墙边,用突厥话向城外的众军士扬声说道:“西域各国的儿郎,玉门关里的汉人驻军已经尽数覆灭,守将陆元破更是当场身亡。至于此刻堵在城门前的这个汉人青年,便是汉人皇帝的亲信,也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高手,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向你们所有人挑战。若是军中有英雄能够擒杀此人,那便意味着击败了汉人的第一高手,其他汉人自然也不足为虑,我西域大军所到之处,皆会是一马平川!”

    这话一出,城外的西域大军顿时沸腾起来,后面的军士纷纷往前挤了上来,想要看一看这个“汉人第一高手”究竟是怎生一副形貌。谁知一看之下,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身形更是摇摇欲坠,只怕这荒漠里的一阵劲风都能将他吹倒在地,顿时哄笑起来。没过多久,队伍里便有一个突厥军士纵马上前,径直来到先竞月身前一丈处下马拔刀,向先竞月高声吆喝了几句突厥话。先竞月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得吃力地抬起左手,向这突厥军士勾了勾手掌,示意他只管过来便是。那突厥军士勃然大怒,怒喝一声,举起腰刀便向先竞月猛冲过来,一路带得尘沙直飞,来势极为凶猛。

    先竞月立刻看清了他的路数,乃是要正面强攻,用腰刀直劈自己脑袋,于是提前侧开身子,打算用自己的左肩去硬受对方这一刀,然后再以右手的偃月刀毙敌,作两败俱伤的打法。谁知眼看这突厥军士冲到自己面前,腰刀也已朝自己的左肩斩落,可是自己重伤之下,居然已经无力举起这柄百十来斤重的偃月刀。

    想不到自己的内伤居然重到这般地步,先竞月无奈之下,只得将浑身杀气提升到极致,看看能否以杀气震慑对方。那突厥军士突然被先竞月的杀气笼罩,只觉心底生起一阵莫名的冰凉,手中腰刀也情不自禁地一缓。然而这突厥军士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士,早已见惯了杀戮,而且他敢率先出阵邀战先竞月,自然也有些本事,当下只是略一迟疑,还是继续将手中的腰刀朝先竞月狠狠劈落下来。

    先竞月暗叹一声,想不到自己临死前下来立威,到头来却只是闹了一场笑话。早知如此,不如在城墙上自刎便是,又何必下来丢人现眼,让这些色目人愈发轻视汉人?眼见对方的腰刀已经斩落到自己左肩上尺许处,他恨不得一刀自下而上劈出,后发先至将这突厥军士斩杀当场,却苦于无能为力。万念俱灰之下,先竞月一直紧绷的神识也彻底放松下来,只等死亡的降临。

    却不料就在这时,他右手中的偃月刀忽然一动,随即一刀自下而上向前劈出,赶在这突厥军士的腰刀劈落之前,先一步将他的身子一分为二,溅落了一地的鲜血。

    一时间,对面的西域大军相继起哄,满脸都是不信的神色。城墙上哥舒王子一行人也是脸色大惊,这先竞月明明已是垂死之人,就连站也站不稳了,如何还能劈出如此霸道的一刀?而先竞月更是莫名其妙,虽然他的确想过要以如此方式出刀,抢先将对方斩杀当场,但方才的这一刀却他根本不是由他发力劈出,倒像是这柄偃月刀突然活了过来,引领着自己的右臂自行劈出。

    要知道先竞月此刻所用的这半截偃月刀,乃是本朝名将“不死先锋”毕无宗临死前所赠,莫非毕大将军生平所用的这柄战场长刀之中,竟然还藏有什么古怪?又或者这柄偃月刀其实便是神话故事里那种已经成仙的法器,可以自行跃起伤人?

    先竞月从来不信鬼神之事,再一仔细回想方才的情况,自己发现右臂无力举刀,便祭出浑身杀气,却并没有什么作用,只得原地等死,同时还放松了所有的神识。难不成是这柄偃月刀感应到了自己的杀气,从而与之呼应,这才会被自己的杀气驾驭,自行挥出杀敌?可是这种类似于传说中“以气驭剑”的本领,自己之前从未练过,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又如何会在此时突然施展出来?

49 杀气

    先竞月一时也想不透其中奥妙,这时对面的军阵之中又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色目人军士纵马出阵,挺着一支长矛朝先竞月猛冲过来,看这架势,竟是要在马上和先竞月对战。先竞月气力已竭,便依照方才的办法先祭出杀气,然后将所有的神识彻底放松,心中只想着要用自己那招“独劈华山”将迎面冲来的这个魁梧军士连人带马劈作两片。

    果然,伴随着他这一念想生出,手中的偃月刀似乎忽然变轻,也不知是手臂上生出的力气还是偃月刀在自行动作,不知不觉中,先竞月已将偃月刀举过头顶,摆出了那招“独劈华山”架势。待到那魁梧军士冲到身前,偃月刀便照头劈落,没有刀光,没有刀风,也没有刀声,杀气迸发之下,那魁梧军士连同胯下的奔马便在狂奔之中一分为二,人和马的四片尸身自先竞月左右冲过,喷洒了他一身鲜血。

    想不到自己濒死之际,居然还能再次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先竞月脸上全是鲜血,心中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兴奋,手中的偃月刀更是不停颤抖,似乎也在自行欢喜。然而他毕竟已经身受重伤,这一动弹,体内的气血更乱,鲜血已不停地从口鼻中涌出,但他反正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倒也毫不在意。

    对面的色目人军士里此时已有人认出先竞月这柄偃月刀的来历,顿时大声叫喊起来,便有军士用生涩的汉话说道:“毕无宗!穹格之刃!”脸上神色惶恐之极。城墙上的哥舒王子气得脸色铁青,原以先竞月已是弱不禁风,只需让城下军士将这个汉人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当场擒杀,必定大振士气,谁知却被先竞月连杀两人,反倒令前军的众将士军心动摇,可谓是得不偿失。

    当下他便用突厥话大声喝道:“不错,这个汉人青年手中的半截长刀,便是昔日‘不死先锋’毕无宗的穹格之刃!毕无宗当年率军屠杀我们的族人,所到之处上至百岁老者、下至新生婴孩,但凡活人皆尽杀死、一个不留,令我们许许多多的村落一直荒弃至今,二十年来不见丝毫人迹。话说我们的族人当年被毕无宗屠杀,难道今日的我们还要继续被毕无宗的后人屠杀?”

    话音落处,城下的军士已是群情激愤,呼声连天。且不论眼前这个汉人青年是否与当年的毕无宗有关,就算本事再大,试问以他孤身一人对抗数万大军,众军士只需一拥而上,就算是挤也将他挤死了,更别说是一同放箭,将其乱箭射杀。然而哥舒王子一上来便点明此人乃是“汉人第一高手”,此刻又听说他居然还是“不死先锋”毕无宗的后人,这些西域军士激愤之下,个个都是血气上涌,一时倒不屑使出卑鄙手段,说什么也要堂堂正正地将先竞月斩杀当场。

    随后又有十几个色目人军士同时冲出战阵,逐一上前与先竞月厮杀。先竞月只管依照之前的办法,让手中偃月刀带领着自己身体的动作,这些色目人军士虽然骁勇善战,却都没学过高深的武功,只是仗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哪里能和先竞月对抗?伴随着偃月刀乌黑色的刀锋斩落,转眼间又有好几人毙命在这柄“穹格之人”下。

    而先竞月却是越杀越感到兴奋,竟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整个身体更是彻底失去知觉,一切动作就仿佛是被这柄偃月刀所带动的提线木偶。杀到酣处,他再次以一招“独劈华山”斩杀了一名波斯国的将领,忍不住仰天狂笑。眼见他神色狰狞,又是一脸的鲜血,就仿佛是嗜血的魔神下凡,又好似地狱的阎罗临世,直看得城墙上下所有人心惊胆颤。

    原来先竞月这门“杀气御刀”的神通,乃是他独辟蹊径,将原本飘渺虚无的杀气化为伤人利器,就好比是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将真气化为气劲伤人。但气劲可以回避,招式也可以躲闪,杀气却是生于人心、灭于人心,纯属于精神一道,敌人自然无从防范,这才奠定了先竞月在江湖中顶级高手的地位。而他之所以始终只用这一招“独劈华山”,便是因为这一招当中所蕴藏的强大杀气。

    要知道从古到今但凡是用刀之人,皆会使用这招“独辟华山”,所以这一招也是刀法里最简单、最直接,也是被用得最多的一招,更是杀人最多的一招。细算起来,从刀法这一门技艺创立之初,这招“独劈华山”便已存在,上千年来更不知有多少人命丧于此招之下,其杀气之强可想而知,天下间也再没有任何一招能够比得上这一招所蕴含的杀气。

    对此当年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便已看透此中的玄机,还曾开口指点,说先竞月的“杀气驭刀”虽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的人毕竟太过年轻,自身的杀气还远远不能与这一招相提并论。而且先竞月当时所用的还是那柄“纷别”,虽是师父刀王传下的宝刀,却只是一柄新铸不久的刀,自然没沾染过多少人血,刀上的杀气甚至还不及先竞月自身。所以先竞月要想在“杀气驭刀”这条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需要将“刀”、“招”、“人”三者合一,先要重新寻得一把杀人无数的宝刀,然后再增进自身的杀气,最好是能去战场上厮杀,从而铸成一颗”杀心“。

    希夷真人的这番话虽然在理,但一来纷别是由师父刀王亲传,先竞月自然不愿舍弃;二来方今又是太平盛世,天底下哪有什么战场厮杀?所以先竞月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在毕府一役,他初战毕无宗告败,原本所用的那柄纷别更是被毕无宗的这柄偃月刀当场斩断。后来在那个小道士得一子的相助下,先竞月从毕府前院里的关公雕像手中取下这柄偃月刀,一举击败手持“青龙偃月刀”的毕无宗,更是将这位一代名将斩杀当场,而毕无宗在临死之前,便将他生平所用的这柄偃月刀赠送给了先竞月。

    话说这位“不死先锋”毕无宗毕大将军,乃是与大将军谢封轩齐名的开国元勋,一生征战沙场,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死在他手里的敌军自然不计其数。而且这位毕大将军还有一个癖好,那便是喜欢杀降,但凡是投降的军士落到他手里,一律不留活口,就连当年皇帝和李九四在鄱阳湖上的一场大战,直接原因也是因为毕无宗坑杀了李九四麾下的五千降兵。后来在攻取成都之时,他更是一夜杀降十万,震惊朝野,由此得到“毕十万”这一称号。

    而且除了敌军之外,毕无宗行军时连平民百姓也是不肯放过。据说汉军当年收复中原的时候,毕无宗率军攻入西北某城,只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恭迎本朝汉军的话语;但是将木牌翻转过来,背面则写着恭迎前朝异族的话语——却是百姓们生逢乱世,也不知明天进城的会是哪一支队伍,所以才会使用这种双面写字的木牌。毕无宗听闻此事,当场勃然大怒,下令军士连夜屠城,直杀得方圆百里断绝人烟。

    所以若要以杀人数目论之,本朝的这位毕大将军定然千古留名,真要细数起来,恐怕也只有秦之白起、晋之冉闵和唐之黄巢能与之一教高下。而这柄偃月刀伴随毕无宗征战大半生,就算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战场长刀,在毕无宗手里历经这一场场杀戮下来,岂不正是希夷真人所谓的杀人无数之宝刀?而且单以杀气而论,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件兵刃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50 化境

    如此一来,“招”已是古往今来杀人最多的一招“独劈华山”,“刀”也是“不死先锋”毕无宗屠尽天下的偃月刀,离希夷真人所谓的“刀”、“招”、“人”三者合一,便独独只一颗“杀心”,还少了先竞月本身。

    而先竞月的功夫虽然是“杀气驭刀”,但他本身却并非嗜杀之人,死在他刀下的高手倒是不少,比起真正嗜杀之人所犯下的杀孽也根本算不了什么,更没有这一颗所谓的“杀心”,反倒是一直在压抑自己内心里的杀念。然而若非如此,先竞月也练不成这门本事,否则终日与杀气为伍,只怕早已被杀气侵蚀,彻底沦为疯魔了。所以自从得到毕无宗的偃月刀后,先竞月虽然隐隐察觉到这柄刀的杀气极重,却因为缺少了一颗“杀心”,这些时日出招时也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变化。

    但眼下历经玉门关的这一场劫难,亲眼目睹玉门关内的驻军自相残杀,先竞月身在其中,感同身受,平日里极力压抑的杀念早已有些不受控制。方才面对城墙上众军士近乎疯狂的厮杀,他盛怒之下杀心一起,立刻便被自身的杀气控制,多少还有些受这柄偃月刀上杀气的影响,顿时大开杀戒,若非被赶来的阿伊及时打醒,只怕当时便已入魔,但也因为这一场杀戮,他的“杀心”已然初现。

    到如今孤身面对玉门关外的这数万西域大军,先竞月重伤之下无力出刀,在生死关头彻底放松了神识,自然也不再压抑心中的杀念。伴随着他毫无保留地祭出浑身杀气,毕无宗这柄偃月刀顿时生出感应,与和先竞月的杀气融为一体;先竞月脑海中的杀人念头一起,自身的杀气便操控手中的偃月刀出招,而偃月刀再反过来操控先竞月的身体做出动作,从而连杀数人。而先竞月心中也再无杂念,反正自己已是死到临头,一心只想着要多杀几个敌军,这颗“杀心”也便算是终于铸成,从而令他的“刀”、“招”、“人”三者完全融合,果真达到了当时希夷真人所说的“化境”。

    只可惜达到这一“化境”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先竞月疯狂成魔、自毁其身之时。“杀心”一旦铸成,他整个人也便彻底丧失心智,沦为一头见人就杀的猛兽,又或者是一台只会杀人的器械。而且他在重伤之际被偃月刀如此操控着身子动作,强行透支心力,无疑是伤上加伤,若非有墨家“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合力留在他身上的“封穴定脉术”死死护住经脉,只怕早已五脏俱毁、皮开肉裂了。即便如此,他的身体此时也已气血两空,血液都无法正常流转于全身,要不是还有一丝心脉尚存,便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了。

    眼见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已有近二十个色目人军士接连命丧于先竞月之手,玉门关前列阵的西域大军被他杀气所摄,惊恐中竟然急红了眼,非但毫不退却,反而一个接一个上前邀战;到后来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更是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一同出手,成群结队地向先竞月扑上。先竞月已是神智全无,攻来的军士越多,他反倒越是兴奋,手中偃月刀在杀气的驾驭下上下飞舞,只管全力砍杀。一时间但见断肢尸块四处横飞,鲜血如红漆一般泼洒而出,局面竟比先前玉门关城墙上众军士的自相残杀还要惨烈十倍。

    城墙上的哥舒王子此时已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真不知这个先竞月到底是人是鬼,又或者是杀星下凡,而他身后的一众色目人高手包括那木老先生在内,也是皆尽沉默,一个个面色凝重。就在这时,那阿伊已经幽幽转醒,刚一醒来,便立刻用突厥话喝问道:“先竞月在哪里?你们当真杀了他?”

    说罢,她立刻发现了正在玉门关外血战的先竞月,原本的白衣早已染作通红一片,整个人就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却仍在奋力挥砍着手中的偃月刀。而在他的身旁,早已经堆满了色目人军士的残尸,就仿佛是用尸体堆砌出一堵半人高的围墙,将他独自围在当中;四周则是手持各种兵刃的色目人军士,用手中兵刃发疯似地往他身上招呼过去。阿伊平日里虽然杀人如麻,但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也不禁浑身发颤,惊骇间也和城墙上的其他人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响,哥舒王子终于长叹一声,用突厥话低声说道:“人生在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种种欲念,皆不同也,至于男女间所谓的情爱,也仅仅只是其中一种;待到云开雾散,星月在天,再来蓦然回首,这情爱一物更是微不足道。而世人之所以痴迷于此,一来是年轻识浅,控制不了心中的**,二来也是各类传说故事和传记小说将其过于拔高了。别人暂且不论,至少在这个先竞月的心里,纵然存有男女间的情爱,只怕也是屈居末位。”

    说着,他便转头向身旁的阿伊柔声说道:“哥哥知道你喜欢他,也曾多次替你试探他的心意,却被他以自己和谢家之间的婚约拒绝。话说当日兰州城一见,哥哥早已看得明白,他和谢封轩的女儿之间未必存有什么情爱,充其量只是兄妹间的情谊罢了,而他死死咬住这们亲事不放,要么是因为大丈夫一诺千金,许诺之事绝无更改,要么是想借助谢家的地位往上爬。无论是当中的哪一种,都能看出在这个先竞月的心里,根本不看重这情爱一物。所以就算是哥哥设局,让你们两人强行厮守在一起,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哥哥再如何顺从你,也绝不能亲手把你往火坑里推。”

    听到这话,阿伊的眼神已有些迷茫,不禁心中一痛,喃喃说道:“所以……所以……”哥舒王子点了点头,忽然转头向城下的众军士高声说道:“突厥、波斯、汗国和别失八里的的各位弟兄,小王便是东突厥的七皇子哥舒瀚羽,也是此番四国联军的总军师。眼下玉门关已经告破,大家不可多作耽搁,速速将此人射杀,全军开进玉门关!”

    城外的色目人军士早已杀得四肢发软,听到哥舒王子这话,后面的军士便纷纷往外退开,自腰间取下弩箭瞄准,又招呼前面那些围在先竞月身旁的军士退开。眼见城墙下的众军士相继避开,只留下当中一个血人般的先竞月,城墙上的阿伊终究还有些于心不忍,又向声旁的哥舒王子问道:“难道我们一定要杀他?就算他不和我在一起,难道不能看在我……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哥舒王子抬眼往两旁玉门关的城墙上望去,只见玉门关驻军历经方才那一场自相残杀,早已是死伤殆尽,此时只剩下十几多个军士还在地上垂死挣扎,一个个都已伤得不成人样,却还想着要去找人厮杀,其形貌倒像是用金万斤那些药丸制造出来的杀人活尸。再看玉门关外城门前的先竞月,此时除了他身旁地上的一大堆残尸,周围已经空无一人,面对远处数百个手持弩箭瞄准的军士,他却依然站在原地,疯狂地挥舞着手中偃月刀。

    哥舒王子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说道:“想不到他虽没能服下那个金万斤的药丸,此时却也和一具活尸没什么两样,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活不过几天了。小王到底和他相识一场,还是让汉人的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死得有尊严些。”话音落处,军阵前方的数百名色目人军士弩箭齐放,铺天盖地的箭矢顿时直奔先竞月而去。

    【本案(上)完】

01 藏锋

    话说宁萃设下连环局,以“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四件奇案将“北平神捕”商不弃从蜀地一路引来天山,利用他的机关消息术找出天山墨家所居住的墨塔密道,由此悄然潜入其间,终于寻到了当年香军之主“小龙王”赵小灵,同时也是昔日神火教的教主公孙莫鸣。

    而在这过程当中,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也在机缘巧合之下参与其间,更与商不弃一路赶赴西域。之后先竞月因为得知恒王“死而复生”的消息,便在玉门关同两人告别,商不弃更是在墨塔的密道里被宁萃杀害。最后只剩谢贻香和宁萃先后来到墨家囚禁赵小灵的“坠龙窟”,宁萃便引诱只有十来岁心智的赵小灵与自己交欢,从而将这位神火教教主收为己用,习得神火教的至高武学“摩诃般若杖”,又参照神火教的四**宝之一的“蛟龙吸海劲”神功,融汇贯通之下,领悟出了自家普陀山潮音洞的绝学“海天风云怒”。

    随后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三人结伴闯逃离“坠龙窟”,一路闯上墨塔的第四层“非命”石室,却遭遇墨家掌门墨寒山以及墨胜海、墨白水、墨群山三大护法的阻拦。双方僵持之际,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突然出现,凝“哈里拜湖”之水搭建冰道,伙同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尊者杀进墨塔,也来到“非命”石室当中,却是要替神火教迎回教主,自墨家手里救出赵小灵。

    如此一来,三方势力各怀鬼胎,相继生出一连串的变故,最后赵小灵被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联手封住周身穴道,宁萃以“海天风云怒”拼死相护,神火教和墨家又相互提防,终于陷入僵局。于是言思道便提出了一个赌局,那便是让宁萃带着穴道被封的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后墨家和神火教再行追赶,谁先捉到赵小灵,谁便可带走这位神火教教主,另一方再不得干涉;若是六个时辰内双方都无法捉到赵小灵,那么待到赵小灵身上的穴道一解,世上自然也在没人能够阻拦于他。

    在场众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化解这一僵局,便相继答应下来。谢贻香莫名其妙被地牵扯进这一场神火教教主的争夺之中,一时也无从选择,只得随宁萃和赵小灵一同离开。谁知三人刚要踏出石室,先前在毕府里遇见过的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突然现身,竟是混在了与言思道同来的畏兀儿军士当中,面对众人的惊讶,得一子当即亮出目中双瞳,径直向言思道叫阵。

    耳听面前这双瞳少年报出名号,言思道忍不住笑道:“得一子?这名字倒是古怪得紧,莫非是你父亲当年毫无准备,却突然喜得一子,所以给你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大都听懂了言思道的言词中的嘲弄,虽然这俊美少年的双瞳着实有些骇人,还是有好几个人当场笑出声来。

    得一子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冷冷说道:“天生万物,各行其道。男欢女爱,交合生子,本是人之正道;即便有违伦理风化,亦在其道。然寄蝇播种于娥蝶体内,姬蜂产卵于虫豸身中,以寄生之举存活于世,人若效仿,便是堕入了畜牲之道。”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还不觉得怎样,言思道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急忙哈哈一笑,将旱烟杆塞进口中深吸——才发现烟锅里的烟丝早已燃尽。他便从腰间摸出烟丝袋,漫不经心地往烟锅里填装烟丝,口中笑道:“我这人毛病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便是记性不好。这位朋友,倘若是我金万斤曾经得罪过你,那便在此先行赔罪,任打任罚。如果是要我赔钱,只要你给出一个数目,我金万斤最不缺的便是钱财,定然替你凑足了;哪怕是要我金万斤赔上这条性命,也无不可,大家万事都好商量。”

    听到言思道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在场众人里知道他本事的谢贻香、宁萃和墨寒山等人都是大感惊讶,这才不过三言两语之间,言思道如何便向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少年示弱了?难不成是对方一直盯着他的这对血红色的瞳孔里暗藏了什么妖法,竟然连言思道也无法抵挡?

    却不知在言思道看来,且不论眼前这个少年眼中的双瞳有什么古怪,对方既然能扮成同行的畏兀儿军士隐藏于自己身旁,还一直没被自己发现,仅凭这一份蛰伏的本领便绝不简单。而且从方才的一番言语来看,这少年分明深知自己的底细,但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无疑是落了下风、居于被动。再加上这少年选择在此时现身,径直将矛头指向自己,不管他有什么图谋,定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也不该如此冒进。

    何况眼下这间“非命”石室里的局面本就错综复杂,神火教、墨家、宁萃和赵小灵各方相持不下,还要外加一个稀里糊涂的谢贻香,自己好不容易才解开这个死结,想出一个赌局来化解僵局,众人也已相继答应下来。当此时刻,自己又何必节外生枝,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纠缠?所以他才会以言语示弱,说得好听些便是藏锋,说得难听些便是讨饶。

    谁知那得一子却是毫不退让,盯着言思道的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微微闪烁,口中淡淡地问道:“你是在害怕我?”

    言思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继而展演一笑,说道:“我当然害怕,不但怕你,更怕在场的所有人。”

    说着,言思道便用手中的旱烟杆指向被宁萃搀扶着的赵小灵,笑道:“就好比这位看似质朴的少年,其实却是昔日香军之主的‘小龙王’,若论名分,就连当今皇帝也要让三分。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纵横中原西域两地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绝世高手。如今排名第一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已然身故,这位公孙教主自然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随后他又用旱烟杆指着赵小灵旁边的宁萃,继续说道:“而在公孙教主身旁的这一位姑娘,来头更是非同小可,乃是朝中宁慕曹宁丞相的亲戚、东海普陀山潮音洞的传人宁萃宁姑娘,不但武功高强,技压江湖后起新秀,而且才貌出众,倾倒江南青年才俊。如今她和公孙教主在一起,更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有他们二人在场,我又如何不怕?”

02 见心

    耳听言思道忽然吹捧赵小灵和宁萃二来,在场众人都是大惑不解,宁萃更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只见言思道又转过身子,将旱烟杆指向另一边的墨家众人,又说道:“墨之守御,天下无双;墨者一诺,更是千金不换。别看这位黑衣老兄的仪态有些潦草,却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放眼全天下,便只有天山墨家的掌门人、墨家巨子墨寒山一人能至此境,也是我生平最为钦佩之人。而此时站在寒山掌门身后的这三位高手,依次是墨剩海、墨白水和墨群山,正是墨家闻名江湖的‘残山深水’四大护法之三,不但武功高强、臻至化境,而且智计无双、鬼神难测,其机关消息之术更是独树一帜、名动江湖,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

    说完这话,他的旱烟杆又指了指身旁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恭敬地说道:“至于和我同来的这两位老前辈,身份更是惊人,乃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中的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几乎已是江湖传说里的高人。因为公孙教主年幼,这些年来神火教里的大小事宜都是由他们两位代劳,所以在这西域诸国的地盘上,他们两位可谓是跺一跺脚便能叫大地抖三抖的人物。而且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倘若同时出手,水火二力相辅相成,生出五行相克与五行反悔之力,至今还无人能够破解。”

    最后他又瞥了谢贻香一眼,笑道:“还有这位谢三小姐,这位朋友既然曾替她化解过病症,想必你们已是熟人了。别看她此刻这一脸茫然的模样,身份却是本朝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亲军都尉府统办先竞月未过门的妻子。谁要是敢伤她分毫,便等同于是和整个朝廷为敌,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将永无宁日。”

    如此一来,言思道已把在场所有的人都依次吹捧了一遍,这才向面前的得一子笑道:“我金万斤虽有几个臭钱,但在石室里这些个前辈高人的面前,当真是微不足道。若非他们赏脸,我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心中又怎能不害怕?”

    原来言思道看似在吹捧众人,其实却已不动声色地将在场众人尽数拉扯进来。果然,言思道的话音刚落,那神火教的明火尊者已向得一子厉声喝道:“哪来的小娃娃,竟敢在此间大放阙词?要不是看你生得俊俏,爷爷我一根手指便能将你戳死!”旁边的积水尊者也尖声说道:“这位朋友若是与金先生有隙,还请私下找他了断。眼下神火教迎奉公孙教主出山,朋友若是执意要在此处惹事,那便休怪神火教无情。”

    墨家这边的墨寒山虽然并未言语,身后的护法墨胜海已忍不住说道:“这位目生双瞳的小兄弟既然与神火教并非一路,还请亮明身份,墨家上下也好明辨敌友。否则这十层墨塔,只怕还由不得外人乱闯乱嚷。”

    而宁萃方才便已答应下言思道提出的赌局,此时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离开这座墨塔,不料却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得一子打断,早已是心急如焚。当下她也向得一子冷冷说道:“我不管你是人是妖,识相的便赶紧给我滚开。再敢拦我去路,我第一个杀你!”

    眼见言思道的一席话语之下,顿时便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得一子却是丝毫不惧,兀自冷哼一声,逐一扫视在场众人。话说眼下这间“非命”石室里的这些人,正如言思道所言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但在得一子这对血红色瞳孔的凝视之下,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丝莫名的惊惧,就仿佛是被扒光了浑身衣衫,就这么**裸地暴露在这个诡异少年的目光之下。

    随后得一子便将目光停留在赵小灵身上,眼神转动间,口中已缓缓说道:“当年神火教扶持香军在黄河起事,率先反抗前朝异族,其首领自称宋朝皇室后裔,以此加封自己为‘九龙王’,其实却是个世代务农的乡间村夫,和历代皇室都没有半点关系。而眼前这个‘小龙王’,甚至还不是香军‘九龙王’的亲生儿子,乃是从山野间找来的一个放牛娃,非但胸无点墨,终日更是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若说他才是正统的汉人之主,当真是天大的笑话。至于他神火教教主的身份,不过是被神火教摆到台面上的一个傀儡罢了,以前是、以后也是,空有一身数百年的内力,却从未学过一招半式,心智更是蠢如孩童——若说他是天下第一人,岂不是对天下之人最大的侮辱?”

    话音落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已是勃然大怒,一个叫道:“‘小龙王’出身尊贵,容不得你胡乱污蔑!”另一个则说道:“辱骂公孙教主,便是辱骂神火教的数万子弟。你若一心想要寻死,我这便成全你!”而那赵小灵穴道被制,此时全靠宁萃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听到这话倒是没什么反应,旁边的宁萃则是脸色微变,狠狠说道:“你再敢胡说一句,我立刻撕烂你这张嘴。”

    得一子冷笑一笑,当即将目光转落到宁萃身上,自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又说道:“一个官宦人家的深闺小姐,因为家中妇人争权夺势,辗转流落于江湖之中,却又偏偏自许清高,看不惯世人的龌龊举止,便以私刑杀之,自以为是在替天行道,这倒也罢了。然而这个深闺小姐刚被自己爱慕的男子拒绝,回头便用自己的身子勾搭上了另一个男子,想要利用另一个男子的武功和权势,去对付先前拒绝过她的那个男子,以此作为复仇。如此举止,又是否龌龊?以她替天行道的标准来看,又是否该杀?”

    这番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众人也知道他说的便是宁萃,虽不知宁萃爱慕的那个男子是谁,但也能猜到得一子言语中提及的“另一个男子”多半便是指赵小灵,一时间都往向宁萃这边望来。宁萃听到这话,心中虽是万分惊怒,脸上却只是冷笑不止,反正这少年并未提及自己的名字,自己大可用沉默来否认。

    然而眼见在场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分明透露出鄙夷和轻蔑之色,显是的得一子的言论深信不疑,宁萃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被众人用这种眼神盯着看,只觉脸颊渐渐发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杀念,便要上前将手中油伞刺进这双瞳少年的嘴里。

    不料得一子眼中的血红色瞳孔微转,仿佛提前看透了她的心思,当即淡淡地说道:“若有人因此杀我,便是自领其罪,欲盖弥彰。”宁萃顿时一愣,一时也不知是否应当出手,得一子便再不理会于她,而是转头望向墨家众人。

    话说墨寒山听到得一子方才向赵小灵和宁萃的一番话语,分明是在揭两人的老底,也不知是否便是他的双瞳作祟,从而让这少年可以看透别人心底的秘密。此时眼见得一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下,墨寒山顿时心生警觉,连忙向他抱拳说道:“这位小兄弟既然是冲着神火教和这位金先生而来,当然便是墨家的朋友,方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小兄弟海涵。不知小兄弟可有要我墨家效劳之处?墨家上下定然倾力相助。”

03 剖秘

    众人听到墨家巨子低声下气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摆明了是想拉拢得一子寻求合作,都是微微一怔。就连言思道也是暗自心惊,想不到墨寒山此刻当着在场墨家弟子的面,竟也能放低姿态向外人示好,城府果然极深。倘若这双瞳少年一口答应下来,整个局势恐怕便要彻底逆转过来了。

    谁知得一子却是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听见墨寒山这番话,依然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继而冷笑道:“墨家?只怕早已是名存实亡。须知墨家学说一言蔽之,不过‘兼爱非攻’四字。所谓‘兼爱’者,非儒家‘亲亲’之‘仁爱’,而是对世人一视同仁之博爱。就好比儒家提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要先接济自己的亲人,然后再接济天下,是为修身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而墨家则是‘人之老皆吾老以老,人之幼皆吾幼以幼’,无亲无我,无私无欲,是为华夏最早之侠者。殊不知传到如今天山墨家这一脉分支,巨子只求墨家一门之兴旺荣辱,为求苟全,避世于天山之中,龟缩于墨塔之内,看似保全了墨家弟子的性命,却已失了‘兼爱’之本意,弃世人弃天下于不顾,又有何面目以‘墨者’自居?依我看来,这‘墨家’二字往后也不必再用,改作‘黑衣帮’又或者‘机关门’便是。”

    就在得一子说话之时,在场的墨家众人皆是骂声连连,然而等他把话讲完,墨家众人却已变得鸦雀无声。要知道这少年的言辞虽然无礼,但细细体味,墨家这些年来的作为岂非正是如此?伴随着十多年前巨子墨寒山退居天山、闭关墨塔,墨家一门也便算是从此退隐江湖,留在中原各地的弟子也纷纷蛰伏,从而令整个墨家在朝野中除名;纵然有门下弟子不堪就此埋没,私自出仕为官,也被墨家派人诛杀。归根到底,可不正是因为保全“天山墨家”这一脉,从而背弃了墨家传承千百年的“兼爱”之心?墨寒山脸上也是一阵青红交替,当即强忍心中怒气,向得一子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小兄弟教训得是,墨寒山受教了。然而……”

    不料得一子竟是得理不饶人,不等墨寒山把话说完,又沉声说道:“再说当今的墨家巨子,就连‘兼爱’之境也无法达到,又谈何将天山墨家一脉发扬光大?不以己身入世、不以武功震世、不以学说立世,到头来也只是保全了一群酒囊饭袋的性命。就好比巨子身后的这位年轻人,非但武功平平,也未必见得有什么过人才学,却能得到‘墨群山’这一名号,跻身墨家‘山’字辈护法,靠的只怕却是某位女护法的提携。而这位女护法自己,只怕也是靠另一位男护法的提携,方可坐稳自己的位置。由此可见,如今的天山墨家已然沦落到何等境地,长此以往,根本无需外人的一指之力,便会祸起萧墙、自行覆灭。”

    这话一出,整间“非命”石室里的所有人同时哗然开来,相继将目光投向墨家众人,墨家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要知道墨家的“残山剩水”四大护法,原本是指墨残空、墨寒山、墨剩海和墨白水四人,由于墨寒山早已接任墨家巨子,以致“山”字护法的位置一直空缺,这才有了即将上任的墨群山。而为首的墨残空常年居住在湘西一带,不久前已经命丧于鄱阳湖畔,天下皆知,所以得一子所谓的提携墨群山之女护法,自然便指是眼前这位中年妇人墨白水;而提携墨白水的另一位男护法,自然便是指旁边的高瘦男子墨剩海。

    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墨白水早已气得满脸通红,一时也不知如何辩解,旁边的墨剩海则是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放屁!”那墨群山更是怒气冲冲地踏上几步,当即便要对场中的得一子出手,却被墨寒山伸手拦住。当下墨寒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身后这三大护法缓缓说道:“这位小兄弟所言倘若是真,错在墨家弟子,我等理当退思补过、领罪受罚,何必迁怒于旁人?倘若是假,我等权且当作笑话听听便是,何必小题大做、越描越黑,反倒惹得旁人生疑?”

    说罢,他当即冷冷环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直视得一子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沉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历朝历代难免会有不法臣民,各门各派也难免会有不肖弟子。政局是否清明、门派是否清誉,不在于是否存有不法不肖之辈,而在于对不法不肖之辈的处罚是否得当,是否依照国法家规不假情面。今日小兄弟的这一番言论,墨家事后定会彻查清楚,倘若真有此事,墨家自会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决不姑息!”

    众人被墨寒山的眼神依次扫过,心中都是微微一凛,暗道:“这位墨家巨子貌不惊人,修为竟已达至超凡入圣之境,着实是个厉害人物。”虽然墨寒山这话到底是在虚与委蛇,说什么事后彻查,也便是将此事敷衍过去,但众人听他将话说得如此漂亮,一时倒也不好继续纠缠此事。

    只有那神火教的明火尊者兀自大笑不止,说道:“看不出这位白水护法居然还有这门本事,一边勾搭着老男人,一边又倒贴着小白脸,前后逢迎、左右开弓。果然是虎狼之年,饥不择食。”一旁的积水尊者则是尖着嗓子冷笑道:“藏污纳垢,一堆秽物。”

    两人的话音刚落,墨家众人都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得一子已陡然转过目光,死死盯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冷冷说道:“男女之事,本当发乎情、止乎礼;即便不止乎礼,也属人欲之常情。二位尊者年老力衰,这男女之事自然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又何必如此嫉妒?虽不能纵享情爱之欲,但这权势之欲,这些年来二位也当心满意足了。试问公孙莫鸣当年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虽有‘小龙王’的身份加持,到底只是个十来岁年纪的孩童,教中大权自然落在你们这几个‘五行护法’手中,否则你们也不会选他出任教主。之后公孙莫鸣无故失踪,神火教群龙无首,便有第十一任教主尹匡宇重出江湖,想要力挽狂澜,重振神火教的声威。但二位当惯了教中的‘太上教主’,不愿交出手中权势,居然伙同落木尊者向尹匡宇下毒,害他武功尽失、形同废人,幸得流金和碎土二尊者拼死相救才能逃出生天,却被你们剩下的三大护法定罪为叛教自立,弄得整个神火教四分五裂,最后不得不与超朝廷妥协,全体退隐西域。而在公孙莫鸣被墨家囚禁的这十多年里,二位又以‘寻回公孙教主’为理由,一直不肯另立新教主,自然也是为了保留手里的权势。”

    话说神火教之事本就极为神秘,再加上众说纷纭,在场众人道听途说,所知却也不多。直到此刻听完得一子的这番讲诉,才终于恍然大悟,弄清了神火教当年隐退的原委。只是不知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秘闻?难不成果真是他的双瞳作祟,可以识阴阳、辨鬼神、目睹过去未来之事?那积水尊者前一刻还在嘲笑墨家三大护法的丑闻,转眼间便被得一子揭露心底的秘密,整张脸已是杀气腾腾。而明火尊者素来性子火爆,更是高声喝道:“找死!”继而将自己的双掌一搓,掌心顿时腾起一道尺许高的淡蓝色火焰。

    面对神火教两大尊者的威势,得一子却是满脸的不屑,口中淡淡地说道:“杀我一人不够;若要灭口,需得杀光在场所有的人方可。不过二位却要当心了,只怕旁人也是这般心思。”

04 乱神

    听到这话,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顿时一愣,急忙往在场众人望去;而其他人也是四下张望,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杀意。正如得一子所言,如今通过他这一连串的话语,已将在场众人的**尽数揭露出来,当事人即便不肯承认,也已被旁人听在耳中,心知肚明。就算自己不会因为这一**杀人灭口,但旁人却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要知道神火教一向出手狠辣,冷血无情,早已是恶名远播,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若是因此合力厮杀,在场众人少说也要死一大半。而墨家也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若是一怒之下发动墨塔里的机关消息来个同归于尽,一样无人能挡。至于宁萃这个丫头,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乃是当年令金陵城上下闻风丧胆的“撕脸魔”,更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是暗自戒备,生怕旁人生出了“灭口”之心,令原本稍微缓和下来的局面再次变得凶险异常、一触即发。

    言思道冷眼旁观,此时也是深感头疼。之前他摸不透这双瞳少年的根底,所以才将事情推到在场旁人身上,打算利用其他人来对付这个得一子,同时也好摸一摸对方的来历。不料这得一子也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众人的秘密,又或者果真是由他的双瞳所见,居然当众揭破众人的**,弄得人人人自危。只怕过不了多久,众人心神已乱,整间“非命”石室里又会恢复成多方混战的局面,再也不得善终。

    只见得一子此时又将目光投向宁萃和赵小灵身旁的谢贻香,谢贻香还在细细品味得一子针对众人的一番言语,惊诧之下,顿时明白得一子是在按照言思道方才介绍众人的顺寻,一一揭破各人的**,自己当然也是他的目标之一。她急忙将双手乱摆,朝得一子说道:“别!别!大家自己人,我……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小道长莫要冲我发难!”

    得一子不禁一楞,随即冷哼一声,将眼中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往下转动,没入下面的眼眶之中,居然重新转回了上面那对瞎子一般的灰白色瞳孔。在场众人顿觉压力减轻,情不自禁地松了口大气,却有些好奇这双瞳少年为何独独放过了谢贻香。言思道听谢贻香称呼这少年为“小道长”,顿时心道:“双瞳出自道家传说,原来这小子果然是道家之人!”

    顷刻间言思道的脑海中已飞速旋转起来,一一细数道:“正一道的‘天师’、‘上清’、‘灵宝’、‘净明’四教自居正统,门下弟子无不以师门为荣,行事更是冠冕堂皇,不会似这般鬼鬼祟祟;而全真道对前朝异族趋炎附势,伴随着前朝的灭亡,如今只剩一帮混天度日的庸才,门下出不了这等人物;甚至被称作道家‘五阳’的‘少阳道’、‘正阳道’、‘纯阳道’、‘紫阳道’和‘重阳道’五路流派,也不该调教出此等妖孽;至于武当山、龙虎山、齐云山和青城山四大道场,以及白云观、玄妙观,金华观、会仙观四大道观,更是彻底沦为武林门派,道心早已荒废多时,又怎会教出一个摇唇鼓舌的小道士?”

    一想到“摇唇鼓舌”这四个字,言思道顿时幡然醒悟,从他那张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向得一子问道:“这位朋友和易老兄怎么称呼?”

    耳听言思道再次开口,众人的心底反倒生出一丝莫名的镇定,却不知他所谓的这个“易老兄”乃是何许人物,数来数去,江湖上也没有这么一个姓“易”的高人。只有墨寒山略一思索,不由地脸色微变,脱口问道:“易老兄?你那是说那个易老疯子……那位自称鬼谷道传人的易老先生?莫非……莫非这位小兄弟竟是鬼谷道传人?”

    要说昔日鬼谷子的大名,在场大半的人都曾听说过,但对于墨寒山所谓的‘鬼谷道传人’却是一头雾水。就连墨剩海和墨白水等人也不知道这位和墨家祖师爷墨翟同出一门的鬼谷先生,竟然还留有一门什么“鬼谷道”流传于世。

    只有谢贻香心中暗惊,当日在鄱阳湖畔的赤龙镇上,她曾听“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和“湘西尸王”鲁三通提起,说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中的“鬼魂”,当今世上恐怕便只有鬼谷道的传人能解此术。而所谓的“鬼谷道传人”,其实千百年来世人也不知其虚实,偶有道术通神者,又非正一道和全真道各大流派,世人便会争相猜测,将其说成鬼谷道的传人,也不知其真假。后来得一子替她解开言思道的邪术,她便有过这一猜测,认定这个高深莫测的小道士便是鲁三通所认识的鬼谷道传人,还曾以此当面询问,却并未得到得一子的答复。

    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得一子,看他究竟如何作答。只见得一子那张俊俏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就连眉毛也不曾挑动分毫,只是用他原本那对瞎子般的灰白色瞳孔盯着言思道,淡淡地说道:“死了。我亲手烧死的。”

    言思道目光闪动,嘴里猛吸着旱烟杆,直烧得烟锅里通红一片。过了半响,他忽然哈哈一笑,将手中旱烟杆高高举起,向石室里严阵以待的众人大声说道:“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无论庙堂还是江湖之事,一旦传到市井乡野之人的嘴里,便会以讹传讹,生出各种荒谬的谣言。诸位久经江湖,难道竟是第一次听到谣言,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就好比神火教,江湖上一直有谣言说教主公孙莫鸣是个年近两百岁的不死妖物,还说神火教是源自西域的魔教,教中之人平日里都以吸食活人魂魄为生,是也不是?如此恶毒之谣言,怎不见神火教动怒,杀人灭口?又好比天山墨家,甚至被编进了颂扬青田先生的戏文里,说墨家依附于前朝异族,结果被青田先生七擒七纵,这才感恩戴德、改邪归正,是也不是?如此污蔑之谣言,怎不见墨家反驳,据理力争?还有这位宁萃宁姑娘,所作所为明明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却被世人污蔑成胡乱杀人的魔头,冠之以‘撕脸魔’的名号,她又几时站出来辩解过?所以谣言终究只是谣言,终将止于智者,诸位若是连几句谣言也经受不起,因此行出自相残杀之举,非但正中挑拨之人的下怀,更是白活了大半辈子。”

    言思道这一番话虽不能彻底化解众人心中的猜忌,却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实了得一子的话乃是“谣言”,从而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一时间所有人相继回过神来,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得一子的胡说八道。言思道抬手压下众人的声音,又向得一子抱拳说道:“我与易老先生素未平生,非但无亲无故,更是无冤无仇,朋友此番冲我而来,也不知是何道理。这便请问这位朋友,此番来意究竟如何?”

    得一子见他终于问出此话,这才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微笑,淡淡地说道:“所以你记住了,和我老实说话。我问,你答;你问,我未必答。若要胡搅蛮缠,到头来只是自取其辱。”言思道点头笑道:“是。”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说道:“若是没记错的话,你方才提出了一个赌局。我在此时现身,便是要叫你输掉这场赌局。”

05 开局

    要说言思道方才提出的赌局,乃是让宁萃带着穴道被封的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后墨家和神火教再行追赶,谁先捉到赵小灵,谁便能带走这位神火教教主,另一方再不得干涉;若是之后的六个时辰内双方均无法捉到赵小灵,那么待到赵小灵身上的穴道一解,当今天下自然无人能够阻拦,只得任由他和宁萃远走高飞。

    从表面上来看,这个赌局显然是神火教和墨家双方的胜算较大,因为赵小灵浑身穴道已被六大高手合力封死,空负数百年功力却无法使用,甚至连行动都极其困难,只能依靠宁萃的搀扶勉强前行,就算两人拼死赶路,沿途不停不歇,一个时辰下来最多只能走出二十里地,两个时辰便是四十里。而这四十里地路程对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尊者以及墨家诸位高手而言,只要施展开轻功,也便是两三炷香的工夫;更何况此刻墨塔下还有别失八里的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若是纵马追赶,小半个时辰也足以追出四十里路。所以宁萃和赵小灵虽能先走两个时辰,但在之后的六个时辰当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神火教和墨家的追捕。

    当然,宁萃和赵小灵若是心知无法脱身,在离开墨塔后也可以在这天山北脉里找一处山洞、深壑或者地穴躲藏,静待赵小灵自行冲开浑身穴道,再来与神火教和墨家的高手拼杀。但是如此一来,且不论墨家众人长居于此,对这天山北脉的地形了然于胸,也不论言思道心思缜密,足以轻松勘破两人的藏身之地,仅凭那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以这座墨塔为中心,仔细搜索方圆四十里的范围,便能叫宁萃和赵小灵二人无处可藏。

    所以这场赌局对宁萃而言,几乎是毫无胜算,然而伴随着赵小灵的穴道被封,无论是落在神火教的手里还是墨家的手里,宁萃都是死路一条,言思道突然向她抛出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当然要答应下来,哪里还顾得上有多少胜算?而神火教和墨家为了化解双方的僵局,也相继答应下来,眼看这场赌局便要开始,却被突然出现的得一子打乱了计划。

    此时听得一子重提此事,言思道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说的是‘要叫我输掉这场赌局’,并非是要阻止这场赌局,是也不是?却不知这位朋友打算怎样叫我输掉赌局?莫非是要亲自下场,以身入局?”

    得一子冷哼一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你率领神火教高手营救公孙莫鸣,从搭建‘冰道’攻进墨塔,到巧舌如簧化解僵局,可谓是滴水不漏;但你最后定下的这个赌局却是败笔所在,将会让你先前所有的心血付诸流水。因为稍后我将会和公孙莫鸣一同离开,在他冲开穴道之前,无论神火教还是墨家,休想找到我们。”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墨家众人倒还罢了,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已是勃然大怒。虽然言思道提出的这个赌局赢面极大,而且他既然敢如此提议,想必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是要让宁萃带着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内不得追赶跟踪,谁又敢担保在这段时间内不会节外生枝、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对此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早就有些不悦,再听闻这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也要横插一脚,协助宁萃和赵小灵的逃离,两人又哪里肯答应?

    当下明火尊者怒骂一声,便要上前找得一子理论,却被言思道用眼神阻止,随即向得一子淡淡地说道:“所以朋友此番也是为了公孙教主而来?但你应当知晓,没有神火教的支持,纵然能将这位公孙教主据为己有,也是毫无用处;便如同寒山老兄这十几年来的境遇,替自己抢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得一子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和言思道争锋相对道:“我对公孙莫鸣没有兴趣,他落在谁的手里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让你得到他。”

    言思道笑着吸了一口旱烟,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这个俊美少年看了半响,继而转头向在场众人说道:“再耗下去,公孙教主的穴道只怕便要自行解开了,所谓的赌局自然毫无意义,大家也只能重新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大家方才都已应允了这场赌局,眼前的这位朋友也不反对,那便再好不过。”

    说罢,他便向得一子笑道:“朋友若是要和公孙教主一行人同去,这就请便。只不过我所提出这个赌局,早在大半个时辰前便已正式开局,却因闲聊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之后还请这位朋友莫要再作耽搁,和宁姑娘、公孙教主以及谢三小姐抓紧时间赶路才是,眼下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半时辰。”

    话音落处,宁萃和谢贻香都是一愣,言思道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这场赌局要从得一子方才现身时开始计时,此刻已经“开局”了大半个时辰。宁萃当即眉心深锁,怒道:“大家有言在先,让我和小灵先走两个时辰,你如何出尔反尔?”言思道嘿嘿笑道:“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赌局,便是因为公孙教主的穴道被制,这才能够趁人之危。以公孙教主的本事,八个时辰后便会自行冲开穴道,所以这当中的时间尤为重要;对我们而言,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不可浪费分毫。既然这位朋友要同你们一路,那么被他耽搁的这大半个时辰自然也该算在其中,是也不是?”

    说着,他见宁萃还想反驳,又笑道:“如今卿为鱼肉,我为刀俎,自然是任我宰割。倘若宁姑娘实在不愿赌这一局,大可束手就擒。当然,宁姑娘也可以选择拼死一战,想必神火教和墨家双方也会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宁萃气得直跺脚,却又拿言思道毫无办法,只得狠狠瞪着场中的得一子,将满腔怒火算到他的头上。得一子已向言思道冷冷说道:“有此一赖,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你就这么点本事?”言思道哈哈大笑道:“国手博弈,尚且要争一子之先;坐庄开赌,当然也要想方设法地占尽优势。何况我据理力争,恰恰证明重视于你,若是一味退让,反倒是对朋友你的不敬。”

    耳听言思道强词夺理,得一子只是傲然一笑,并未作答。随后他用眼角瞥了谢贻香一眼,冷冷说道:“跟我走。”说罢,竟是再也不理会石室里的众人,举步便往对面的石门而去。

06 因果

    谢贻香再次一愣,一时也顾不得细想,急忙上前扶住赵小灵,招呼宁萃跟在得一子身后。却不料宁萃在原地一动不动,狠狠盯着前面得一子的后背,脸上杀机尽现,沉声说道:“这双瞳怪物平白无故耽误我大半个时辰,事后我定要杀他泄恨。至于和神火教、墨家之间的赌局,我和小灵自会应对,与这双瞳怪物何干?我凭什么要同他一路?”

    谢贻香却是深知这个得一子的本事,当日毕府里恒王遇害的命案虽然最终断错了案,但要不是有这个得一子的出现,毕府里那一连串的谜团必定无人能解,自己身上的“七星定魄阵”和言思道留下的“鬼魂”更是无法化解,而且若非得一子的一番设计,师兄先竞月只怕也不能从关公雕像下的密室里平安脱险。所以当时自己和师兄两人便曾有过议论,若说当今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和言思道分庭抗衡,恐怕便只有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了;而且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甚至比言思道还要可怕。

    而此番被莫名其妙地卷入神火教、墨家和宁萃对赵小灵的这一场争夺,谢贻香身为局外之人,原本打算暂时随宁萃和赵小灵离开这座墨塔,之后便抽身而退,再也不理会这桩糊涂事。然而眼见得一子突然出现,还向言思道正面叫阵,要帮助宁萃和赵小灵二人从神火教和墨家的手里逃脱,以这场赌局来定胜负,自己又怎能错过两人的这一番交锋?而且让宁萃将赵小灵带走,也好过让这位神火教教主落到言思道和神火教的手里,那不知又会引起天下间多少的纷争。

    当下谢贻香便对宁萃冷冷说道:“你要是还想活着离开天山,和你的小灵双宿双栖,便只能听从这位小道长的吩咐;你若杀他,便等于断了自己的活路。”宁萃凝视谢贻香半响,见她神情肃然不似作伪,不禁皱起眉头,沉声问道:“得一子?小道长?这个双瞳怪物究竟是什么人?”

    谢贻香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我只知道如果世上还有人能够将你们两人从言思道的手里救走,那便只可能是他。”

    听到这话,宁萃不禁默然片刻,当即不再多言,和谢贻香一同扶起赵小灵往对面的石门而去,临走前又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眼中尽是恨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言思道吐了吐舌头,待到得一子、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四人相继踏出石门,沿石梯去往墨塔的第五层“明鬼”,他才向在场众人笑道:“我等不妨送他们一程,要知道寒山老兄的这座墨塔耸立天山,可谓是一览众山小,顺便也好看看他们是往哪个方向逃窜。”

    石室里的众人大都还没回过神来,眼见言思道放走四人,明火尊者忍不住喝问道:“姓金的,爷爷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原来竟是个色厉内荏的胆小鬼!那小子的双瞳虽有些骇人,到底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娃娃罢了,又何必如此惧怕于他?如此毕恭毕敬,难道他是你的亲爹不成?”积水尊者也尖声说道:“赌局归赌局,乃是我们与墨家之间的约定,和这小子全无关系。即便是要当场擒杀这个得一子,想必墨家想也不会阻拦。”

    墨家众人此时也是议论纷纷,听到积水尊者的言语提及自己,好几人顿时出声附和。就连墨寒山也向言思道投去目光,缓缓问道:“此人当真是鬼谷道的传人?”

    言思道环视在场众人,忍不住冷笑道:“我这人素来没安什么好心,今日倒不妨破一回例,在此奉劝诸位一句。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双瞳少年我惹不起,你们也最好别去惹他。他爱怎样便由他怎样,只要不妨碍到我们的正事,一切随他便是。”

    话音落处,那明火尊者当即“呸”了一声,喝道:“世上除了公孙教主之外,还没有爷爷我惹不起的人!就算是躲在天山南脉的青竹老头此刻站在我面前,爷爷照样赏他一个大嘴巴!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爷爷我难道会怕他?”墨家护法墨胜海心中记恨,也厉声说道:“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意图污蔑我墨家之清誉。只要巨子点头,我这便去取了他的性命!”

    眼见众人怒气难平,言思道不禁哈哈大笑,叹道:“在场的都是熟人,我也不必谦逊。寒山老兄之所以忌惮于我,是因为他乃是要脸之人,而我却是不要脸之人;积水和明火二位尊者之所以顾忌于我,是因为他们乃是要命之人,而我却是不要命之人。然而似我这么一个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人,其实也有害怕的人,独独只怕一种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不说,低头往烟锅里添装起了烟丝。那明火尊者按捺不住,忍不住喝问道:“害怕哪种人?”言思道漫不经心地点燃旱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笑道:“害怕疯子。”说着,他喷出一口浓烟,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该去和一个疯子较劲。赢了,浪费时间;输了,得不偿失。只要这个疯子坏不了大家的事,由他叫嚷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顿时沉默不语。过了半响,墨寒山便当先举步,要去往墨塔的第六层“天志”,查看赵小灵一行人是往哪个方向而去,众人略一收拾,也紧随其后。那积水尊者故意放慢脚步,和言思道走在了最后,对他尖声说道:“金老弟,你曾在神火教的圣火前亲口许诺,要替我教寻回公孙教主,为此我教也已替你办了不少事。如今你和墨家定下如此一个赌局,本已有些弄险,这又跳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据说还有可能是什么鬼谷道的传人。我只希望你莫要令我教失望,否则欺骗神火教的下场,你应当知晓。”

    言思道却是毫不在意,大口吸着手中旱烟,笑道:“尊者只管放心,我金万斤从来言出必行、说到办到,几欺骗过你们?”说着,他又夸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须知世间之事皆逃不过‘因果’二字,昔日既已种因,今日自会结果。所以贵教的公孙教主,此番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掌心,莫说是天山墨家和鬼谷传人,即便是墨翟复生、王诩再世,也同样改变不了这一结果。”

07 送别

    话说天山墨家所在的这座墨塔,从下到上分为十层,依次是“节用”、“节葬”、“非乐”、“非命”、“明鬼”、“天志”、“尚贤”、“尚同”、“非攻”和“兼爱”。其中第六层“天志”,便是进出这座墨塔的绞盘机关所在。

    得一子当先而行,也不同身后的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说话,四人沿石梯一路而上,沿途可见墨家弟子的尸体,显是被神火教方才攻入墨塔时所杀,旁边还有畏兀儿军士和神火教的高手看守,见到四人也不作理会,多半是已经得到了言思道传下的命令。随后墨家众人也跟了上来,看到惨死敌手的同门尸体,众弟子见巨子沉默不语,也只得强忍愤怒,自行收敛同门的尸体。

    四人一路上到第六层“天志”所在的石室,布局倒是和下面几层有些不同,虽然石室的大小相仿,但连接上下两层石梯却是修建在了石室当中;在石室的四周,还开有东西南北四条笔直的通道。此时石室里已有一队畏兀儿军士驻守,领头的却是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妇人,见到四人上来,便恭声说道:“妾身曾无息,奉金先生之令在此恭迎四位。”

    谢贻香见这妇人的两道眉毛一粗一细,包裹着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形貌甚是丑陋,不料竟是昔日洞庭湖江望才手下“一凤二虎三才四鱼”中的“无才无德”曾无息,算起来还是那位“北平神捕”商不弃当年学习机关消息术的同门,也是此番协助言思道攻入墨塔的机关高手,不禁大感好奇,也不知这曾无息身为江望才的门下,怎会来言思道手下办事。

    当头的得一子却不理会,就连眼角也没瞥向这曾无息一眼,举步便往西面那条通道而去。曾无息略感尴尬,当下又向宁萃抱拳笑道:“宁姑娘别来无恙?多日不见,我等都甚是想念姑娘。”

    宁萃冷哼一声,同样不理会于她,和谢贻香搀扶起赵小灵,也往西面那条通道而行。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觉前方冷风扑面而来,刮得整条通道呼呼作响,谢贻香在这座墨塔里已经待了好长时间,如今终于感受墨塔外天山北脉的清新的气息,虽令人彻骨生寒,也不禁神清气爽。四人一路来到通道尽头,只见两旁各有四个形似磨盘的绞索机关,以手臂粗细的麻绳连接着几个澡盆大小的圆形木篮,想必便是供人进出这座墨塔的吊斗。再到出口处往外一看,整条通道却是在这座被当地人称作“苏里唐峰”的半山岩壁上开了一个出口,所以才会有如此猛烈的劲风吹来;而出口下便是近乎垂直的山壁,而今已被寒冬的冰雪覆盖起来。

    而此时正是旭日当空的上午,放眼望去,温和的日光洒落下来,替整个被冰雪覆盖的天山北脉笼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倒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再看通道出口的左下方,分明凝结着一整块巨大的寒冰,约莫有四五丈宽,自墨塔西面的山脚下一直凝结到半山腰的这处出口下方,整体成一道巨大斜坡,往西一直延伸到冰封的“哈里拜湖”之上,形貌极是震撼。谢贻香之前听墨家弟子的禀告,说墨塔下的畏兀儿军士凿开冰湖,用类似“水龙”的机关车将湖水不停喷洒向墨塔,一夜之间凝结出了一条登上墨塔的冰道,便已觉得匪夷所思。如今再亲眼见到,其规模之宏伟,更觉目瞪口呆,对言思道的本事愈发感到惊骇,不禁心道:“此人不死,终将是天下大患!”

    得一子方才混在同来的畏兀儿军士当中,也是由这条冰道登上墨塔,知道这条冰道离墨塔西面的这个出口其实还有丈许高低,需得在山壁上借力攀爬几步。眼见谢贻香和宁萃双双扶着赵小灵缓步而行,他不禁冷哼一声,说道:“一个时辰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你们若是还想活命,最好快些。”宁萃微微一怔,脱口问道:“如何只剩一个时辰了?”话一出口,她随即醒悟过来,要想沿眼前这条巨大的冰道下到墨塔西面的“哈里拜湖”,自然也要花去不少时间。粗略算来,等四人相继踏上墨塔下面的实地,岂不是的确只剩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逃命?

    谢贻香曾在鄱阳湖畔和蜀地毕府见过这个得一子两次,心知这小道士脾气古怪、举止疯癫,看似极难相处,却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甚至还有些怕生,所以也不似旁人那般忌惮于他。听到得一子这话,她反而笑道:“小道长,你毕竟是个男子,如此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两个女孩子辛劳,是否有些不太合适?既然你已决意要和我们同行,不如由你来搀扶这位公孙教主?”

    这话一出,得一子当场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冷冷说道:“我已说过多次,我不是道士。”说罢,他再不理会谢贻香和宁萃,兀自弓下身子,沿着出口下方的山壁往那条冰道攀爬而去。此时墨家和神火教的众人连同言思道也上到了这第六层“天志”,相继沿西面的这条通道而来,正好看见得一子在吃力地往下攀爬,那明火尊者不禁哈哈一笑,骂道:“什么道家双瞳、鬼谷传人,原来又是一个只会花言巧语、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身旁的言思道当即白了他一眼,嘿嘿笑道:“废物倒是不假,然而神火教和墨家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门派,门下诸位更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却要对这么一个废物言听计从,岂不是连废物也不如?”那明火尊者顿时一愣,随即狠狠地“呸”了一声,再不言语。

    宁萃见得一子这副举止,显是不会武功,也是心生鄙夷,不知他有什么本事帮助自己和赵小灵逃脱墨家和神火教的追捕。当下她扶稳赵小灵的身子,招呼谢贻香一同发力,两名少女随即展开轻功跃出墨塔,自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赵小灵稳稳地落在了出口下方的冰道上,顿时引来神火教和墨家众人的低声喝彩。

    要知道这条冰道乃是以“哈里拜湖”凝结而成,行走于上,自然异常滑脚,如今幸好已被畏兀儿军士在上面开凿出了粗糙的台阶,这才能勉强供人行走。四人刚踏上冰道不久,便听言思道的声音从墨塔第六层的出口处传来,得意洋洋地说道:“眼下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便以午时为限;待到午时一至,神火教和墨家便会由墨塔出发,一路前来寻访四位。而在午时之前,我等绝不食言,神火教和墨家双方也会相互监督,谁也不会提前出发,更加不会跟踪四位。所以还望四位一路平安,大家回头再见。”

08 履冰

    四人正在沿冰道小心翼翼地下行,听见言思道得意洋洋的话语,都是心中恼怒,却也懒得理会于他。宁萃始终有些信不过这个目生双瞳的少年,一面踢开沿途的碎冰,一面又向身旁的谢贻香询问。谢贻香对得一子的来历也所知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对于他此番他现身的理由,谢贻香却能猜到一二,只怕正如他方才在“非命”石室里所言,仅仅只是为了针对言思道而来;而他的目的更是再简单不过,便是想和言思道“玩”上一局。

    回想当日自己随鲁三通一行人在鄱阳湖畔首次见到得一子,他便曾当众夸下海口,说什么当世无人可以与他较量,只好临湖寄思,隔空祭奠一位百年后才会降世的“圣人”。也不知是否因为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鬼魂”作祟,当时的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对得一子说了一句“你若是觉得这世间有些寂寞,待到此间事了,大可以来找我”,顿时引来了得一子的注目。

    之后得一子便在自己前往蜀地龙洞山的路上等候,一同去往了毕府,不但破解了毕府里的一连串谜团,还化解掉了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鬼魂”。事后想来,以这个双瞳小道士的本事,难道当真分辨不出毕府里遇害“恒王”的身份真假?既然他当时并未点破此事,那便意味着他所在意的根本不是案情本身,更不会是因为破案而来。再结合他在鄱阳湖畔的那一番言行举止,可见这小道士随自己前往毕府的真正意图,恐怕只是要为了对付自己这个言思道的“化身”,通过自己的身体与言思道进行一场隔空交锋;除此之外,毕府里的死者是否便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杀害死者的真凶又是何人,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想到这里,谢贻香也不便对宁萃明言此中详情,只是回答道:“言思道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同样也是这位小道长的敌人。正如我方才所言,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够对付言思道,恐怕便只他了。”宁萃抬眼望向前方冰道上举步维艰的得一子,不禁眉头微皱,小声嘀咕道:“就凭他?”

    当下宁萃便提声问道:“请教这位道长,眼下我们应当如何逃离神火教和墨家的追赶?”谁知前面的得一子竟是毫不理会,似乎根本没听到宁萃的问话。谢贻香知道这小道士的脾气,担心宁萃因此动怒,生出嫌隙,连忙也开口问道:“小道长,你的本事我见过,自然相信于你。可这位宁姑娘和公孙教主和你却是初次相识,当此性命攸关之际,难免心存疑虑。你若是已经想出对付言思道的办法,不妨提前告知我们,也好让我们这两个女孩子安心。否则我们四人若是因为猜忌自乱阵脚,最后落到那个言思道手里,从而连累你输掉这场赌局,岂非得不偿失?”

    听到这话,得一子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冷冷扫视了后面三人一眼,满脸不屑地说道:“有此一问,说明你们直到此刻还没看清局势。这场赌局的关键,并不在于逃离神火教和墨家的追赶,因为墨寒山在答应下这个赌局的时候,其实便已放弃了公孙莫鸣,墨家上下和这场赌局也再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他转过头去继续沿冰道下行,又忍不住补充说道:“试问经此一役,墨家私自囚禁神火教教主的消息便会传遍天下,就算公孙莫鸣还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墨塔里,面对各方势力的竞相争夺,区区天山墨家又怎能应付?但若是就此放走公孙莫鸣,当着墨家众人的面,墨寒山既拉不下这个脸,又无法向死去的弟子交代;若是拼死击毙公孙莫鸣,墨家上下不但会损伤惨重,而且墨家历任巨子都以侠义标榜,真要杀公孙莫鸣又何必等到今日?所以那个家伙提出的这场赌局,只不过是给了墨寒山一个台阶下,好让他体体面面地放走公孙莫鸣;待到午时一至,前来追赶我们的便只有那个家伙的神火教和畏兀儿军士,墨家绝不会参与其间。”

    谢贻香和宁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墨寒山用机关封死了整间“非命”石室,明明占尽上风,却肯做出退让,答应言思道提出的这个赌局,原来却是墨寒山在为天山墨家的将来做打算。看来得一子先前所言果然不差,这一任墨家巨子太过在意门下弟子的存亡,果然有些窝囊。但宁萃嘴上却不肯服输,兀自强辩道:“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就算墨家已经放弃了小灵,但墨家巨子也有可能被那个家伙的唇舌鼓动,继而协助神火教一同前来追赶。哼,有此一说,看来你对那个家伙的口舌之利还不太了解。”

    却听前面的得一子冷哼一声,骂道:“愚蠢!”他随即反问道:“我且问你,神火教和墨家是什么关系?”宁萃冷笑道:“自然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得一子不等她把话说完,又追问道:“若是墨家率众追出墨塔,那个家伙又会做何举动?”

    宁萃顿时一愣,她在言思道身边的时间不短,对这人的心思再是了解不过。此番他伙同神火教攻入墨塔,固然是为赵小灵而来,但天山墨家又何尝不是他的敌人?倘若墨寒山和墨家三大护法因为这场赌局果真离开墨塔,一路追赶出来,言思道定会趁机命令畏兀儿军士占据整座墨塔,从而将当中的一切财物据为己有,甚至连整个天山墨家也会从此除名。而以墨寒山的城府,当然不会给言思道创造这个机会,所以在整件事情结束之前,决计不会离开墨塔半步。

    然而宁萃生平与人斗嘴,除了言思道之外还从未输给过别人,否则也不会每次都能占尽谢贻香的上风,此刻却在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前败下阵来,她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扬声说道:“好,追赶我们的就算只有那个家伙,面对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位尊者,以及别失八里的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不知阁下又有什么应对之策?”

    得一子头也不回地冷笑道:“就算告诉你,你能听得懂?”宁萃气得满脸通红,咬牙说道:“只要你肯说,我便能听懂。除非你说的根本就不是人话!”

    谢贻香听两人的语气越来越重,连忙出来打圆场,劝道:“眼下我等同仇敌忾,何必要做无谓的争执,岂不是让那个言思道看了笑话?小道长,你的见识自然远胜我们,又何必要同一个女孩子赌气争吵?既然你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还请明示,我们也好全力配合于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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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不灭的魔僧,立志祸乱天下;目生双瞳的妖道,只求玩得过瘾。谱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些狂人疯子。(本书QQ群:194388020)竞月贻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竞月贻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竞月贻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