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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楔子

    “放眼当今天下,谁才是最可怕的人?”

    话音来自一堆柴垛,由一根一根的枯树枝堆叠而成,目测约莫有一人高低,近四尺方圆。粗细不一的枯枝一根紧压一根,仿佛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壁垒,将里外隔做了两个世界。透过那枯枝相互间的缝隙,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影盘膝而坐。

    没有人回答他。

    柴垛里的人影继续追问道:“是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俊秀清朗,但仔细辨别,似乎又带着些苍老嘶哑的音调夹杂其间,矛盾却又和谐地融在一起,竟听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以前或许是你。但现在已经不是。”

    一个少年高昂着头,手中燃烧着半截黝黑的枯枝。伴随着吞吐的火焰,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在很久以前,你便已不再属于这个世间,而且……你马上便要死了。”

    柴垛里的人影仿佛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只听他叹了口气,却又不甘心地追问道:“照你看来,峨眉山舍身崖的‘定海剑’,江湖七大神兵之首的主人朱若愚,他算不算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

    “不是。”少年的回答很坚定,“借器物之利者,终毁于器物。朱若愚不过是个被器物束缚的人,一旦没有了宝剑,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是不是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

    “不是。闻天听只是当今江湖上名头最为响亮的人,而通常名气最大的人,往往不是最有本事的人。更何况他既然已经这么有名,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的眼中,又怎能谈得上是最可怕的人?”

    “那么‘暗香浮动天山雪,疏影横斜青竹决’的青竹老人,一人一杖破尽天下,纵横四十年未逢一败。当今世上最可怕的人,是不是他?”

    “青竹老人?笑话,一介武夫什么时候也配称得上是可怕之人?”

    “如此说来,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势力遍及东海西域、南疆北塞,纵然是当今皇帝也要为之头疼。他总该配得上了罢?”

    “也配不上。所谓‘时势造英雄’,无论是公孙莫鸣还是当今的皇帝,都不过是顺势而为,充其量只能算是时局的傀儡。”

    “还有一位,逆转乾坤、改天换地的青田先生,天下人公认的继诸葛孔明后,唯一可与之比肩的智者。他可能入你的法眼么?”

    “青田先生悲天悯人、心系苍生,单是这一点,又如何谈得上这‘可怕’二字。”

    “哦?似你这般说来,蓬莱客、墨寒山、先竞月、屠凌霄这些个人,自然更配不上了。”柴垛里的人影终于放弃询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么我倒要来请教于你。在你看来,谁才是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人?”

    少年低头沉思,手中枯枝上的火焰在风中颤动,映照在他那白玉般雕琢的脸上,显得脸色忽晴忽暗,仿佛是他那让人琢磨不透的思绪。

    过了很久,少年终于再次高昂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个人,他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来如风生水起,去如烟消云散;天地为之爪牙,苍生为之奴仆;能杀人于无形,能诛心于无声;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引领整个天下的变动,却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丝毫踪迹,使庸碌的世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才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

    柴垛里的人影似乎有些动容,追问道:“既然这个人无名无姓,又绝不会留下丝毫线索踪迹,你是从何得知他的存在?”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存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哦?”

    少年睁开眼睛,遥望着天边那最高的一朵白云,淡淡地说道:“试问在这天地之间,如果没有他的存在,那么我岂不是会很寂寞?”

    柴垛里的人影沉默了。

    少年也沉默了。

    两人再无言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年终于伸出手来,用手里那支快要烧尽的枯枝,将身前的柴垛点燃。

    火焰腾腾而起,顿时吞没了里面那个人影。

01 金陵夜月当空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话说六朝旧事随流水,豪杰一去不复返。但那股魏晋风流劲,终究不会散去,至今还赋予金陵这座古城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让全天下人为之倾醉。

    到今天,这座被长江所环绕大半的古城,再一次成为了国都,被拟定为当朝京城。秦淮依旧,乌衣犹在,再回首昔日王导谢安的风流,却已是千年以前的陈年旧事了。从此刻起,金陵这座古城,将在青史上谱写出自己的崭新一页。

    话说今夜正值中秋佳节,月华流转,夜淡如眉。金陵那条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上,花船来往不休,灯火通明,与两岸秉烛夜歌的青楼酒家交映成辉,竟比白天还要热闹。虽已是亥时将近,乌衣巷至夫子庙一段,沿途仍挤满了赏月观灯的游人,流连忘返,不肯归家。

    在这热闹的人群当中,却有一名青衣青帽的小厮兀自焦急万分。他奉了家中员外之命,要将一盒聆香斋的月饼,以最快速度送到乌衣巷内一名吏部官员的府上,却被这拥挤不堪的人群所阻,哪里走得快?抬眼看去,前前后后都是游人,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地位卑微,自然不敢喧哗,更不敢挤推,只能跟着人潮的脚步缓缓前行,眼睁睁地干着急。

    正行之间,猛听身后传来一片怒喝声,继而人潮纷涌,向两旁分出一条道,走上来一个破烂衣衫的白发老头。但见这老头稀稀疏疏的一头白发,身上的粗布麻衣少说打了十几个补丁,依然露出好几个大洞,散发出一股烂菜叶的臭味。他那一双腿颤颤巍巍,走得倒也不慢,根本不理会道路的拥挤,遇到有人挡住去路,便伸手往那人身上推去,举止甚是无礼。

    众人见这老头一把年纪,倒也不好与之计较,被他推到的人只是在嘴里骂上几句,也就作罢,连忙避到一旁,生怕发生碰撞,反被这老头讹诈。

    那小厮急忙护住手中月饼,心道:“这老不要脸的,好没教养。”心念方动间,身旁一名少妇已小声嘀咕道:“道路挤成这样,谁又不心烦了?看这老家伙一把年纪,行事却如此荒唐,难不成倒要我们这些小辈来教他礼义廉耻?”少妇人身旁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哈哈一笑,说道:“尊老爱幼,本就是我泱泱华夏之千古美德。老子云:‘六亲不和,有孝慈’,倘若老者都是平易近人,幼者都是听话守矩,那么世人自然皆爱,又何须将‘尊老爱幼’这四个字冠之以‘美德’的大名?”

    那小厮见这说话男子做儒生打扮,不禁微微点头,心道:“这话说得不错,读书人果然要比我们明白事理得多。”哪知那老头挤开人群,竟往那男子这边走来,男子说话间竟没注意,恰巧挡住老头去路。老头也不和他客气,伸手便在那男子肩上一推,男子猝不及防,踉跄间脚下一崴,脑袋正巧撞上身旁少妇的额头上。

    少妇闷哼一声,伸手抚额,倒也不说什么,那男子却已破口大骂起来,张嘴便是一连串市井粗俗俚语。那小厮虽然终日与家丁马夫等人厮混,但此刻听男子的这番骂词,竟有许多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其言辞甚是恶毒,不禁有些愕然。他当然不知道读书人不仅仅是事理明白得多,骂起人来也要比常人厉害得多。

    老头也不理会男子的喝骂,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怒声。待到那老头走远,骂声才逐渐消停,人群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慢吞吞地往前缓行。

    那小厮身在人潮,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出十几步距离,抬眼一望,已到了朱雀桥头,过桥便是乌衣巷口。却见丈许宽阔的桥上,竟挤满上百人,当中有大半是在桥上驻足游玩,观赏秦淮河上来往的花船。又等了许久,那小厮好容易才上得桥来,也不知是自己随着人潮走上来的,还是被人潮挤上来的,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旁人的口耳眼鼻,往自己头脸上喷来各种异味的热气。

    正值焦躁间,忽觉身旁一人不停地扭动身体,乱推乱撞,挤得旁人纷纷避让。那小厮转头望去,竟是方才那推人的老头,不知他是何时挤到自己身旁的。此时离得近了,但见这老头身上夹杂着黑斑和泥土,又脏又臭,即便不是乞丐,也是个无人照看的孤寡老头。小厮怕这老头又要推人,连忙皱眉躲避,然而身前身后都是人,又能往哪躲?

    只见那老头羊癫疯般地扭动了半响,忽然伸出双手,抓住那小厮的双肩。老头身材不高,又驼着背,这一来,他头顶上稀稀疏疏的白发脸便贴在那小厮的脸上。那小厮一惊之下,双手连忙护住怀中的月饼,高声叫道:“老丈别乱推!”那老头毫不理会,双臂一合,竟抱住小厮的头颈,将浑身的重量都向他身上压来,推着他往后退去。

    四下顿时一阵喝骂,被挤翻了好些个人。那小厮连退数步,接连撞开好几个人,忽觉后腰一痛,却是被那老头推挤到桥边,腰身撞上了雕花的石栏杆,上半截身子随之后仰出去,探到了河面上。只听“噗通”一声,一物滑落入水,却是他手中那盒月饼拿捏不住,掉落进秦淮河中。

    须知这盒聆香斋的月饼本就价值不菲,中间还夹带了自家主人写给吏部官员的私信,这一弄丢,如何得了?那小厮惊惧之下,连忙双手齐出,要将那老头推开。不料那老头力气倒是不小,叫他挣脱不得。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眼看就要掉下河去,旁人早已相继躲开,都怕惹祸上身,竟没人敢上前劝阻,只是在旁冷眼议论。那小厮不停地叫道:“大家快搭把手,我不认识这个老头!”旁人依然无动于衷。

    忽听人群中有人惊呼道:“你看他们身下,那是……那不是血么?”人群随即哗然,那小厮被老头的一颗白头挡住视线,也看不见身下的情况,但觉自小腹以下的衣衫一片湿热,用手一抹,全是粘稠的液体,拿到眼前一看,不是血是什么?

    小厮大叫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双手奋力一推,将那老头推到一旁。只见那老头坐倒在地,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两边嘴角几乎快要贴到耳垂处,正咧开向自己怪笑;与此同时,鲜红的血浆正顺着他的一张大嘴涌出,胸前腿上皆是湿哒哒的血渍。在这中秋良辰明月夜、秦淮河上朱雀桥,眼前这一幕,竟是分外恐怖。

    这是什么怪物?那小厮一愣之下,不禁想起小时候听长辈讲的吃人妖怪,莫非这老头嘴里涌出来的血,便是从自己身上咬去的?想到这里,一时间他也顾不得查探自己身上是否有伤,下意识地觉得浑身剧痛,当场晕死了过去。

    再看那老头,已挣扎着站起身来,张开血淋林的大嘴环视周围一圈,两条手臂不住挥舞,似乎就要找人扑上。四下众人早已乱作一团,见此形貌,更是转身就跑,拥挤之下,顷刻间便有好几人被挤落到河里。

    只听一阵叫嚷声由远至近,却是附近几名寻街公差听到骚乱,匆忙赶了过来。然而这秦淮河一带的人实在太多,又逢此混乱,哪里走得动?这些个寻街公差焦急之下,索性挥舞开手中的铁链,一顿劈头盖脸地乱扫,顿时打伤好些人,硬生生地自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待到他们赶到朱雀桥上,那老头似乎已支撑不住,仰天摔倒在血泊中,身体兀自颤抖不休,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仍旧张开。

    这些个寻街公差平日里虽然霸道惯了,但见了这老头的尊容,也吓得不敢动弹。过了好久,才有个公差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喝问道:“你这老头……老头,你是什么东西!”。只见那老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显是活不了了。至于他脸上那淌血的大嘴,却是脸上的皮肉沿着嘴角被撕裂开来,一直延展至左右太阳穴,和嘴连成了一条大缝;当中血肉模糊,隐隐露出白花花的颧骨。

    那公差看得仔细后,默然片刻,猛然凄凉地嘶吼一声,掉头就跑,然而四处都是纷乱的人群堵去路,他当即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径直跳进了秦淮河里。

    眼见同伴跳河逃命,其余几名寻街公差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划过夜空,如同寒鸦般凄冷无声,悄然落在桥上。在场虽有上百人,混乱中竟无一人瞧见他是从何处而来。但见这人双脚一粘地,便顺势蹲下身子,去查探地上那老头,乃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一张脸却是棱骨分明,似乎只剩皮包骨头,和略微肥胖的身材极不相称。

    众公差眼见来人此举,不由地胆气一足,便有人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快给我退开了!”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忽然低下头去,用鼻子去嗅那老头脸上的伤口。

    一名寻街公差见他无礼,怒气陡生,哪还记得什么恐惧?径直用手里的铁链往那人头颈抽打过去,喝道:“官爷在问你话!”谁知铁链还没扫到对方,便觉手中一痛,也不知怎么的,铁链已脱手而去,到了那中年男子的手里。那男子随手将铁链扔在脚下,忽地站直身子,双眼环视周围。

    众人这才看清,眼见这男子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头发已是花白之色,乱蓬蓬地堆在头顶;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一般,然而目光转动间,却透露出一股摄人的精光。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很好!很好!这已经是第三十一个……这个案子,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那个失了铁链的公差大着胆子喝道:“你这厮说什么?什么案子?”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缓缓说道:“还能有什么案子?眼下除了这个‘撕脸魔’,还能有什么案子值得我餐风露宿,从北平赶来金陵?”

    这话一出,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周围的人异口同声地嘀咕起来:“撕脸魔……撕脸魔……”不过片刻间,这三个字已然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秦淮河畔的人群都随之哗然起来,仿佛是着了魔一般,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恐之色。不到片刻,一人带头叫了声“哎哟!”随即抱头就跑,旁人也随之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四下奔逃。一时间,整个秦淮河畔乱成一锅粥,有被挤下河的,有被推倒踩踏的,纷纷哭天喊地,哀嚎声直上云霄。

    桥上的那些个寻街公差也跑掉了两个,剩下一个胆子稍大,往地上那老头脸上看去。果然,看这老头脸上的形貌,岂不正是最近令人闻风丧胆的“撕脸魔”手段?那中年男子对周围乱哄哄的景象丝毫不以为意,又低下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脸上的伤口,嘴里兀自笑道:“三十一次,你还是没有留下破绽,甚好,甚好……但你却不知道,你越是厉害,我便越是开心……”

    那寻街公差听了这话,不禁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你……阁下究竟何人?”那中年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北平捕头,商不弃。”他又补充了一句:“古往今来第一神捕。”

02 总角之交冷今宵

    谢贻香陡然惊醒。

    一弯秋月透过泛黄的窗纸,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朱红色的雕花木窗外,将微弱的凉光洒进了房里。

    眼前是残留的光晕,身下是冰冷的床板。谢贻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一双秀眉微蹙不展,仿佛还没能从那痛苦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缅榕……那是缅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她慢吞吞地披上了一件绯红色的轻衫,然后猛一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伴随着一点豆苗大小的火光跳动,床头的油灯被她点燃,摇曳的光影顿时布满整个房间:这是间极小的屋子,小得几乎只能容纳下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床头有张及其破旧小木桌靠墙放置,也不知之前有过多少位主人,此时桌面上还残留着几滩水渍;没有茶杯,只有一把做工粗糙的青瓷茶壶摆放在水渍当中,茶壶盖却躺在了木桌下的小马凳上,用来压着一大叠零散的公文。

    谢贻香伸手抓起木几上的茶壶,顾不得茶水早已冰凉,径直对着壶嘴猛灌起来,另一只手却按住了枕边的刀。

    这是一把绯红色的短刀,算上刀柄也不过一尺长短,有一个很伤感的名字,唤做“乱离”。因乱而离,因离而乱,刀之一物,不但能伤人之躯,更能伤人之心!就在她握住刀的那一刹那,犹如在沧海之中遇到了引航灯,荒漠之上望见了北极星,本来迷茫的心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安宁,重新涌现出希望。

    然而希望并非源自于这把“乱离”本身,而是因为这把绯红色的短刀,让她想起了另一柄刀,以及另一个人:一把与乱离齐名的刀,一个与谢贻香齐名的人。

    “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这是两把刀的名字,也是两个人的名字。旷古烁今的一代刀王辞世后,不但给这个江湖留下了无法逾越的刀法至境,也留下了纷别、乱离这两把刀,先竞月、谢贻香这两个徒弟。

    想到那把漆黑的“纷别”和大自己六岁的师兄,谢贻香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丝笑容,就连壶中的茶水点点滴落在胸前的轻衫上,一时竟也没有发觉。因为再有些时日,那个叫做先竞月的倨傲男子,那个不可一世的“江南一刀”,就不单只是自己的师兄,更是自己的丈夫了。

    “咚……咚咚……咚……”远方传来的打更之声凄凉而悲切,仿佛是从人世间的彼岸而来,无情地刺破了这一幕静谧的秋月寒夜。

    谢贻香的右眼皮微微一跳,心绪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声打断,立刻从幸福的憧憬中回归到了眼前的现实,笑容渐渐在她脸上凝固。屈指算来,自己到刑捕房已有两年光景,见过的尸体自然是数不胜数,支离破碎的,血肉模糊的,干瘪流酱的,肿胀发白的……甚至还有夜半尸变的!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哪一具尸体,让自己产生出了此刻的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损心摧肺的痛。

    只因那是缅榕的尸体么?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乱离,心中的疼痛仿佛正在燃烧,正在被她的愤怒反复煎熬着。她陡然拔刀出鞘,继而一道绯红色的刀光如水一般迸出,几乎可以堪比窗外的那一弯秋月的光华,顿时充盈了整间小屋;在此同时,却有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悄然从她脸颊上滑落。

    缅榕是自己的总角之交,幼时起便情同骨肉,记忆中的那两个少女,永远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向远方幸福地奔跑着,去追逐那五彩缤纷的未来。可是当这一幕美景碎去,化作片片破裂的记忆,两人一别数年后的再次相逢,却是身为捕快的自己,替惨遭横死的缅榕验尸收敛。

    谢贻香永远不会忘记几个时辰前的那一幕:昏暗的小阁楼,浓厚的血腥味,还有捕快们手中昏黄的油灯。古人久别重逢,有“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可是她却多么情愿,自己和缅榕的这次相逢,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梦醒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根本不曾发生过。然而梦回当时,梦断此刻。上天既然织造出了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梦,谢贻香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

    望着马凳上那叠被翻阅出毛边的公文,她暗下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将那‘撕脸魔’缉拿归案,哪怕只是自己孤身一人。”

    “撕脸魔”便是近来金陵城里叫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头。自两个多月前的盛夏时节,这魔头首次犯案,于“幕潮会馆”之中,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城南王员外家的四公子,却无一人见到是何人何时下的手。然而他那恐怖的手法立刻就震惊了全城。因为王四公子那张俊朗的脸,竟被凶手自两端的嘴角开始,沿着斜上方向把脸上的皮肉撕开,翻卷的裂口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露出白花花的颅骨。

    倘若就这一次犯案,虽然手法骇人听闻,也不至于弄得金陵城中人人自危。再加上刑捕房又积压着许多陈年旧案,一桩突发的凶案,当时也不怎么在意。谁知就在之后的两个月内,这个魔头居然变本加厉,毫无规律地四处杀人,将每一个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到已是深秋时节的今夜,史官徐大人的爱女徐缅榕也惨遭不幸,在自家闺房中被杀,算来这已是第三十七个命丧撕脸魔之手的人了。

    这三十七个死者相互间非但互不认识,也毫无关联,甚至连一丝共同点都没有。只有死因是一模一样:被一种极其诡异的闭穴手法同时封住华盖、巨阙、气海三大要穴,导致经脉缓缓衰竭,冻结了气血的流动,继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心力耗尽而亡,也便是江湖中常说的,被人点了死穴。与此同时,凶手在被害者临死之前,沿着他们两端的嘴角将脸向两侧撕裂开来,伤口直达左右的太阳穴。在此期间,被害者行动无碍,却说不出话来,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中秋那晚,数百人亲眼看见一名脸被撕裂开的孤寡老头,在秦淮河畔晃荡了许久,才在朱雀桥上倒地身亡,惹出一场好大的混乱。其形貌可谓是惨绝人寰,令人过目难忘。

    至于“撕脸魔”这个称号,却是在百姓当中传开的,说者心惊肉跳,闻者毛骨悚然,生怕下一个被害者便是自己的亲友,甚至就是自己本人。一时间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只要提起“撕脸魔”这三个字,当真是人皆噤声,童不夜啼。

    然而至今为止,这撕脸魔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却是无人知晓,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在先后的三十七次犯案中,居然无一人看到他是如何下手的,更没留下一丝破绽,叫人根本无从追查。再加上刑捕房对此案的态度奇怪,眼下这个神出鬼没的撕脸魔,却依然逍遥于法外。

    然而就在今夜,谢贻香的这一决定,却终于要将那“撕脸魔”的神秘面纱揭开。甚至,将会改变整个天下。

03 秋风秋夜忆年少

    在庄浩明看来,这名动京城的撕脸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即便如今全城惊恐,他也视若无睹。

    他常对手下的捕快们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到了我这个位置,你们自然就会明白。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从小的来说,要考虑我们的得失,这就是官场;往大了去说,要考虑朝廷的得失,这就是政治。”

    所以这些年来,庄浩明从不熬夜,每逢亥时必定宽衣就寝、泰然入睡。纵然是天崩地裂、江海倒灌,他这习惯也绝不会有任何更改。到了他这般年纪,这般地位,无论任何事情,计较的都只是“得失”,而最重要的“得”,就是保养自己身子。

    可惜今夜却是个例外,庄浩明在被褥中苦苦忍耐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向那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屈服,一脚踢开被褥,怒气冲冲地将房门狠狠拉开。对一个已经“知天命”的老人而言,在这深秋的寒夜被人唤起,绝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然而当他看见门外杀气腾腾的谢贻香,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变作一声叹息。

    门外的谢贻香只穿着贴身薄衣,在外面随意罩了件绯红色的轻衫。她见庄浩明终于开了门,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条人命了,难道我们刑捕房仍打算置之不理么?”虽是悲愤交加之下,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这位金陵刑捕房总捕头的面前失了礼数。

    庄浩明微微一怔,随即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好久不曾被人深夜唤起,这一开门,顿时觉得秋风吹面,彻骨生寒,看来我真的老了,大限之期恐不远矣。唉……眼见侄女你已长大成人,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秀外慧中,当叔叔的又怎会不老?是了,好久不见令尊大人,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还安好?近来秋意甚浓,他当年在漠北一役所积下的风寒,可有复发过?”

    眼见这老滑头摆出一副老弱病残的姿态,又借机夸赞自己,继而转问自己父亲的近况,满嘴不着边际,连消带打地引开话题,谢贻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锐气不禁消减了一大半。她狠狠地瞪了庄浩明一眼,说道:“既然大人还是这般说辞,那侄女便只好孤身追查此案。在此期间,还望总捕头大人莫要阻拦。”

    庄浩明当然明白她嘴里所说的“此案”,便是那撕脸魔一案,心知这丫头一旦下定了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禁苦笑道:“叔叔认识你十六年了,又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那位徐小姐,是你幼时的至交好友,更是铁笔史官徐大人的千金。所以在你看来,无论于公于私,都是难以释怀的。”他微一停顿,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续说道:“然而撕脸魔这一案非同小可,凶手所用的手法又极其怪异,只怕不是我中原一脉……你想想,他先后犯案三十多次,我们刑捕房上下却依然了无头绪,可见绝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何况此案又牵扯上了朝廷中的纷争……”

    谢贻香听他说到“朝廷中的纷争”,立刻冷笑道:“大人,我爹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教导过我们兄妹‘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捕快的职责便是除暴安良,要是前怕狼、后怕虎,凡事只顾虑个人的荣辱得失,那还是不要当的好!”这话出口,她索性豁了出去,振振有词地说道:“大人当年威震江南,世人都尊称你一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那是何等的风采?想不到一坐上刑捕房总捕头的位置,逢人便溜须拍马,遇事则胆小如鼠,既不思上报国家,也不思下安黎民,一心只要护住头上那顶乌纱,倒和我爹是一路货色。哼,你们倒真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她这番话径直将自己多年积怨全部迸发了出来,可是发泄之后,却又隐约有些后悔。果然,庄浩明脸色微变,随即却又缓和了下来,微笑道:“很好,谢老弟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自当欣慰。然而你可知道,我爹他老人家曾教过我什么?”谢贻香锐气已失,不禁问道:“你爹教过你什么?”

    庄浩明淡淡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他缓缓说道:“从来没有人指点过我,更没有人提拔过我,我能有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一步一步从刀光剑影中摸索着,伤痕累累闯过来的。可是贻香啊,等我终于坐到这个位置上,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岁月如刀,剩下来陪伴我的,不过是风烛残年罢了。”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贻香,你有个好父亲,又承蒙他看得起我,送你来刑捕房历练。我膝下无子女,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和你父亲是一般的心思,至始至终都是为你着想,你这般举动,未免也太不领情了。”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默默无语,她心中自是明白,不管是父亲还是眼前的总捕头,说到底他们却是也是为了自己好。然而自己来这刑捕房两年时光,便有两年不曾回家,就连去年父亲的五十大寿也没去恭贺。莫非这一切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么?然而你她立刻又狠下心来,说道:“大人错了,我之所以来刑捕房任职,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庄浩明暗自叹了口气,心知像谢贻香这般年纪的少女心结,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开的,只好转回话头,叹道:“唉,既然你要找我说案子,那我们还是说回撕脸魔的这个案子。我之所以让你们不闻不问,确实是朝廷的授意,上面有过交代,所以我刑捕房也不便有太大的作为。”

    谢贻香怒气又起,反问道:“就因为是朝廷的授意,所以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三十七条人命,甚至更多条人命蒙冤不雪?死者长眠,倒也罢了,然而生者长悲,我们又何以面对死者那些悲痛欲绝的亲朋?”

    庄浩明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凡事都有得失,凡事必有取舍。我刑捕房管辖天下所有案件,上下五百多号人齐心协力,平均每天要擒获十名罪犯,挽救数十条人命,这便是我们的职责。若仅仅为了一个案子,几十条人命,和朝廷的纷争扯上了关系,影响到刑捕房的正常运作,那会有更多人命蒙冤不雪,更多亲朋悲痛欲绝。”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说道:“我既然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就要以大局为重。贻香,别以为你叔叔总是躲在后面贪生怕死,只会使唤你们到前面拼命,要知道暗地里那些暗朝廷的压力、下属的误解、世人的辱骂,通通是我一个人在扛,我可一点也不比你们舒服,不然我又凭什么拿着这份远高于你们的俸禄?”

    谢贻香暗自叹息一声,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辩论不过这位庄大人,此番又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语,眼见庄浩明的目光极是诚恳,她也实在分辨不出其中的真伪。难道这才是那个溜须拍马、胆小如鼠的总捕头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这个世道真不是自己眼中看到的模样,是因为自己太年幼、太天真,所以根本无法认清这世间的黑白?

    谢贻香缓缓闭上双眼,几个时辰前那一幕又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就在史官徐大人的府上,镶金缀玉的闺房里,缅榕静静地躺在雕花的楠木床上,穿着一件轻柔得如同天边云彩一般的纱衣——纱衣是她最喜欢的天蓝色,脖子下那一大片却被凝固的鲜血结成一块紫色;那张曾让无数江南子弟魂牵梦绕的脸,已被凶手沿着嘴角左右撕裂开来,狰狞的伤口将她的脸分做上下两段,要不是自己事先已然知情,她真不敢想象这堆血淋淋的东西以前竟然是张人脸!

    想起这一幕,谢贻香心中已不动不摇。她毫不躲闪地迎上庄浩明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杀人者必偿命,侄女的心意已决,誓要将撕脸魔绳之以法,还请大人成全。”

    庄浩明见谢贻香这副模样,心知无法劝阻,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撕脸魔一案自有朝廷过问,刑捕房无力相助。”

    谢贻香冷冷说道:“不劳大人操心,我自己足以应付。再说大人莫非忘了,我师兄嫉恶如仇,这撕脸魔再如何厉害,又能挡得住‘江南一刀’么?莫说撕脸魔,当今世上,只怕还没有任何人能接我师兄的一刀。”

04 颠倒兵贼私相教

    庄浩明见谢贻香搬出了自己的师兄,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说你要找先竞月帮忙?这小子武功的确不错,要论武功,我平生没佩服几个人,先竞月倒算是一个。可惜这小子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而且查案也并非他所长……再者就算你们两人加在一起,即便是想破脑子,只怕也无法破解此案。”

    庄浩明这番话倒是说到了谢贻香的痛处,这一个多月来,刑捕房的一干老手都对此案一筹莫展,自己这么一个小丫头,又哪里会有头绪?甚至就连此案从哪里入手,怎样查访,自己都是一无所知,又谈何缉拿那撕脸魔归案?

    然而庄浩明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对谢贻香太过了解了,心知这丫头异常倔强,既已下定了决心,那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固执己见,若是任由她乱来,闯出祸端来更不得了。当下他心念一动,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真想缉拿撕脸魔,倒是有一个人,或许可以相助于你。”

    说到这里,庄浩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只说一遍,你听仔细了。此事乃是朝廷机密,一直鲜为人知,那便是京城的天牢之中,除去天、地、玄、黄四层之外,其实还有一层,也便是地底的第五层天牢。这第五层中只有十间囚室,关押的都是天底下最凶恶的要犯,你可以前往其中的第六间囚室,求教于关押其间的那个人,或许能找到撕脸魔一案的突破口也未可知。”

    谢贻香听得庄浩明开口指点,本来隐隐看到了一线曙光,却又立刻化作失望,心想:“刑捕房怕得罪朝廷,不敢插手也就罢了,然而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怎么能让自己求教于一个囚犯?再说了,一个囚犯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禁有些疑惑,问道:“那囚室中关押的是什么人?”

    庄浩明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你别小看此人,此人未入狱前,可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叫做施天翔。他心智大异于常人,每逢雨夜必会暴起杀人,死在他手里的人,单是记录在案的就有四百八十七个,因此被人称作‘雨夜人屠’。说到杀人,他有一个特点,那便是绝对不会使用重复的杀人手法,所以在他手下有多少名死者,便会有出现多少种不同的死法。嘿嘿,说来只怕你不信,很多死在这‘雨夜人屠’手中之人,若非亲眼见到,只怕连做梦都想象不到世间居然还有这般杀人之法。九年前这雨夜人屠突然孤身前来刑捕房,主动找我投案自首,理由却是再也想不新的杀人手法,觉得了无生趣,不愿继续苟活于世了。”

    说到这里,庄浩明的脸皮再如何厚实,当着谢贻香这个晚辈面前,也不禁有些惭愧,不自觉地搓了搓手,继续说道:“当时我将这雨夜人屠缉捕归案,轰动一时……他认罪之后,朝廷虽然将他判为凌迟处死,其实却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暗中囚禁了起来。因为这施天翔说来也算得上是个奇人,不单精通杀人之术,心思更是缜密,擅长举一反三,一些毫不相干的旁枝末节,到他手里竟能串联起来,还原出事情的本末。唉,其实这些年来,由于他的这门本事,我刑捕房倒是得益不少。”

    谢贻香听得一脸鄙夷,想不到自己就职了两年的刑捕房,私下还有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如此说来,只怕自己经手的那些案件之中,就有不少是这雨夜人屠参与的。她正待开口讥讽,庄浩明又抢着说道:“我知道你定然不会认可这些勾当,然而以暴制暴,从来都是一种权谋手段,只要能治病,又何必在乎是那座山上采的药?细数起来,恐怕当今世上单以破案而论,只有北平那号称‘恶人磨’的商不弃,才勉强可以和那雨夜人屠相提并论。世人虽言:‘天下神捕,南庄北商’,那说的是身份地位,单凭破案这一点,叔叔可不及那商不弃,更比不上雨夜人屠了。”

    谢贻香缓缓摇头,自己从小读的都是圣贤之书,行的都是堂堂正正之事,一时半会儿,说什么也不认可借一个囚犯之手来破案。可是她听庄浩明居然将此人和商不弃相提并论,又不禁有些动摇起来。正如庄浩明所言,有道是“天下神捕,南庄北商”,眼前这江南庄浩明倒也罢了,那北平的商不弃却是名副其实的神捕,深受世人敬仰,谢贻香也一直将他引为自己的楷模。若是这雨夜人屠真有那北平商不弃的本事,破解这撕脸魔一案,只怕是不在话下了。

    庄浩明见她还在犹豫,心知有戏,连忙补充说道:“眼下这撕脸魔虽然泯灭人性,不曾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但以我多年办案的直觉看来,离不开‘内心扭曲’这四个字。若是能得到雨夜人屠施天翔的相助,或许便能根据现有的信息,参悟透凶手的内心,从而勾勒出那撕脸魔大致的形貌。到那时,我刑捕房只需张榜通缉便是了。再说了,如今整个京城之中,只怕更没第二个人能助你缉破此案,你若是真想替朋友伸冤,替百姓除恶,就必须和某些你不认同的东西妥协。正如我之前所说,凡事都有得失嘛。”

    说到这里,庄浩明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贻香,且不提得失,叔叔也想帮你破案,毕竟是缉拿凶手,我不会害你的。”

    谢贻香听他说得诚恳,缓缓闭上双眼,莫非为了除暴安良,不折手段才是唯一的选择?又或者说,人生在世,终会有不得不做出妥协的时候?她呆立了好久,忽然问道:“我怎么才能进天牢?”

    她这一问,无疑是认同了庄浩明的提议,庄浩明就怕她一人一刀非但破不了案,还闯出祸端,如今见她同意,顿时松了口气,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可惜我不便插手此案,自然也就无法带你进入天牢。倒是有一个人必定帮得上你,也非常乐意帮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也和他妥协了。”

    谢贻香如何不知庄浩明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当即冷哼一声,说道:“既然如此,侄女这便告辞了。倒是大人一把年纪,身边又没人照看,要是夜里被子滑落,岂不是要冻出病来?”庄浩明听得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件贴身小袄,顿时脸色大窘,一溜烟跳回房中,匆匆把两扇木门合上。

    谢贻香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见房门又张开了一线,庄浩明从门缝中探出头来,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奇怪。谢贻香正要发问,庄浩明已喃喃念道:“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此刻那第五层天牢中,还关押着另外一个人……你要切记,此人非常之可怕,甚至可以用恐怖二字来形容……嗯,即便是十个雨夜人屠,只怕也不及他的万一,你去天牢的时候,需小心在意,千万别和此人接触到……”

    谢贻香之前听到雨夜人屠的事迹,倒还不觉的怎样,此刻听庄浩明口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厉害的人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惧意,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她惊疑之下,暗地里又大是好奇,正要发问,庄浩明突然甩了甩脑袋,说道:“看来我真是老了,变得有些疑神疑鬼,狱卒也绝不会让你见到此人的……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谢贻香连忙叫道:“叔叔……”却听“砰”的一声,庄浩明已缩回屋里,将门重重合上。

05 孤身求援探天牢

    “砰”的一声巨响,高百川伸手猛拍面前的铁桌,扬起大片灰尘。

    只见高百川那张由于太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色脸上,五官正夸张地缩成一团,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皱纹,向四下蔓延开去。每一条皱纹中,仿佛都透露出一股惊恐之情。对面的谢贻香微微皱眉,侧身避开他这一拍桌弥漫起的灰尘。

    此刻谢贻香身在之处,便是京城天牢中那神秘的第五层了。

    要知道这金陵的天牢,却是向地底挖掘而建,模仿神话中阎罗地狱的构造,越往下层数约高,当中关押的囚犯也越是重要。至于眼前这第五层天牢,对外人而言,乃是京城天牢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一层,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便悄然隐藏在了那众所皆知的“天”、“地”、“玄”、“黄”四层之下,默默地完成着它的职责。谢贻香虽然身在刑捕房就职,还是头一次听说,更是头一次来到这里。若非昨夜庄浩明点破其中的玄机,只怕自己今生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方才从第四层“黄”字层天牢的密道下来,已是深离地面三十多丈深度,到处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潮湿。一切人工建筑的房舍到此便全部消失,只有眼前一条丈许宽的石砌通道,墙上每隔十步燃烧着一支火把。谢贻香自幼便得刀王真传,练就了一套“穷千里”的目力神通,非但能看到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即便是在黑夜中,也可如常辨物。但如今放眼望去,竟然也看不出这条通道的深浅。

    而在这条通道当中,一张黑黝黝的锈铁桌横在当中,桌后那密布皱纹的白脸汉子,便是这第五层天牢的总管高百川了。而今这高百川听说自己要来见那“雨夜人屠”,顿时神色失常,大拍桌子。

    谢贻香见高百川这副模样,不禁心生鄙夷。她平日在刑捕房出入,对这些牢子最是了解不过,只要一关上牢门,他们就等同于牢里的皇帝,可以任意玩弄牢里的囚犯。却不料这高百川身为天牢的牢头,而且还掌管着这神秘的天牢第五层,可谓是地狱里阎王一般的人物了,居然会被那“雨夜人屠”的名字吓成这副模样,当真太不中用了。

    然而转念一想,即便是高百川这样的角色,都对那“雨夜人屠”如此忌惮,可见其厉害之处。谢贻香心中既是好奇,又是不敢想象,真不知自己将要见的那”雨夜人屠”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谢贻香心念转动间,面前的高百川已逐渐平静,将手里的黑铁烟杆塞进嘴里,大口猛吸着旱烟。弥漫的烟雾中,隐约可见他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衣正微微抖动,显是身躯还有些发颤。谢贻香忍不住开口问道:“高大人,我的要求有何不妥?”

    “这……唉,谢三小姐心里肯定在笑我高百川是个脓包了。”高百川似乎回过神来,略带尴尬地说道,“他妈的,要知道那人大开杀戒的时候,只怕谢三小姐你还没断奶,当然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

    谢贻香听他满嘴粗俗,不禁又皱了皱眉头。高百川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又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这才说道:“是了,谢三小姐这次来提审那个人,真是谢封轩……真是谢大将军的意思?”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高大人即便不识得我,也该识得我爹的九龙玦吧。”

    只见她手中晃动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黄色玉玦,上面薄意雕刻着九条飞舞的苍龙,环绕着“平天下”三个阳刻小篆,做工甚是精致。自古玉石以黄色为尊贵,似这么大的一整块玉玦,可谓稀罕至极,再加上玉玦表面的这份雕刻的工艺,确然当得起“价值连城”这四个字。

    那高百川当然识得此物,持其者上可纵马皇城,佩剑宫廷;下可诛杀百官,赦免重犯。当今天下,只有开国第一大将军谢封轩有此殊遇,更何况如今手持九龙玦前来的,乃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必然是不会有误了。他急忙将旱烟磕灭,躬身赔笑起来。

    谢贻香收起九龙玦,脸上却是微微一红,还好高百川此时正低头在怀中摸索,并未注意到她这一反常。片刻间,高百川已从怀中摸出一大串零零碎碎的钥匙,从中挑出一把毫不起眼的黑钥匙,将它插进了身旁的石壁当中。

    谢贻香这才发现高百川铁桌旁的石壁上,居然有个小小的锁孔,忍不住有些惊讶。继而只听一阵金属绞动的声响,石壁上一块钻石翻开,赫然弹出个黑铁匣子。高百川将那铁盒打开,里面又是十把纯银铸造的钥匙,他拣出一把攥在掌心,自言自语地说道:“想不到时至今日,居然会有人来提审那家伙,倒是稀奇得紧。”

    谢贻香微感诧异,不禁问道:“我听总捕头庄大人说,刑捕房每当遇到疑案,曾多次求教于此人,自然是要前来牢里提审,高大人难道不知道?”

    高百川哈哈一笑,“呸”了一声,说道:“庄浩明那老小子私底下的猫腻,又怎会是我这种小角色能知晓的?像我这样的人,知道得越少才能越安全。嘿嘿,原来三小姐这次所谓的提审,却是想找那家伙帮忙破案,这倒有趣得紧。”说话间,他已当头领先,谢贻香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向通道的深处走去。

    谢贻香走出片刻,越发惊讶不止,莫非整个天牢的第五层,当真就只是眼前的这一条通道而已但见墙上火把的照耀下,通道两旁石壁全是由整齐的黑石料砌成,每块有几尺见方,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有些石块相砌合的缝隙当中,还不停地向外冒出粘稠的水滴,散发出阵阵熏人霉味。

    仅靠这样的一条通道,又怎能关押得住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便见前方的通道旁出现了分岔的道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岔道出现在两旁,全是相同的黑色方石砌成,相互之间毫无区别,就连通道的宽度和高度也是一个模子堆砌出来的。高百川带着她忽左忽右地转了十多个弯,谢贻香就再也记不清来时的路了。

    原来这里竟是个迷宫,眼见这些错综复杂的通道相互交织,伴随着周围又冷又湿的气息,谢贻香只觉头昏脑胀。她虽对阵法布局一窍不通,但毕竟出身名门世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眼前这迷宫般的通道看似杂乱无章,但其本质一定是根据某种阵法排列,有章可循的。常有粗俗之人不解其意,总以为依照阵法排列就有章可寻,容易被人破去,倒不如乱排一气来得好。殊不知若这迷宫不依章法乱排一气,一来会失去排列成阵法的许多变化,从而威力大减;二来其乱排的布局地图一旦失落,就再也无法传承给后人,浪费这一大好的建筑。

    想到这里,谢贻香好奇心顿生,不禁开口问道:“想不到这天牢的第五层,竟然是个迷宫,莫说犯人身上有玄铁锁铐,上面又有重兵把守,只怕单是眼前这一复杂的阵法,就能困住天下大多英雄了。只是不知这迷宫是依照什么阵法所排列的?”

    前面的高百川脚步不停,随口回答道:“这倒是你错了,这天牢的第五层,倒还真没依照什么阵法修建,因为只要是阵法,就有人能破,这里的布局,还真没什么章法可循。除了当年的建造者,恐怕就只有这里的牢头知道出路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自己居然猜错了,不由得略感尬尴,嘴里仍然强辨道:“绝不可能,只怕是高大人不太清楚其间的阵法布局,若是这迷宫修建的没有章法可寻,一旦这里的平面布局失传,难不成这整个天牢的第五层就荒弃不用了?”

    高百川嘿嘿一笑,说道:“这倒不是我乱说,你可知这天牢本是以前一个姓萧的皇帝老儿所修建,他向来财大气粗,哪管什么荒弃与否?要细说起来,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是五胡乱华的年头,当时那姓萧的皇帝老儿,正巧也定都在金陵城,修建了眼前这座天牢。”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至于这深藏地底的第五层天牢迷宫,却是只为一个要犯而建,专门用来关押于他的。”

06 萤火怎敌皓月皎

    高百川说道这里,悠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传说那个要犯,号称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奇人,文武双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被关进来不过几天功夫,就用内力强行挣脱开锁拷,杀了送饭的牢子,在这第五层细细摸索了七天,一路上吃那送饭牢子的尸体为生,终于被他找到了出路。”

    谢贻香听他说到以尸体为食,泛起一阵恶心,连忙转开话题问道:“原来这杂乱无章的布局,也只能困住那人七天而已。不过话说回来,看来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奇人也不过如此,要花七天功夫才逃得出去。”

    高百川冷笑道:“你懂个屁,要是像没头苍蝇那般乱闯乱撞,不要说是七天,一辈子都休想出去。那家伙最得意的乃是暗器功夫,所以一双手的手感异常敏锐,他单凭在黑暗中的触摸,硬是分辨出了地上由于踩踏造成的细微磨损。要知道那磨损较多的道路,自然就是被人走得多的路,也就是正确的出路。那家伙身陷此境,居然能想到这一点,也算是难得了。”

    谢贻香忍不住踏了踏脚下的方石头,但觉坚硬无比,隐隐震得自己脚底生痛,不禁心中发毛,说道:“如此坚硬的地面,他居然也能识别出那细微的磨损?那他后来可曾逃出天牢?”

    需知上面那“天”、“地”、“玄”、“黄”四层也不简单,机关重重之下还有重兵把守,谢贻香这一路行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才有此一问。那高百川又叹了口气,说道:“那家伙虽然走出了这层的迷宫,又接连闯过了十多道关卡,最后却在‘天’字那一层遇到了上百名精壮士兵,混战之下气力不济,终于被当场砍成了肉酱。”

    遥想那位奇人一路闯关出去,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谢贻香不禁有些感慨。却听高百川说道:“这倒也不算什么,要知道还有一个人,也曾从这第五层天牢里逃出去过,而且就在两个月前。”

    谢贻香毕竟是小女孩心思,连忙追问道:“两个月前?这人是谁?如今……如今他已经逃出去了?”

    只听那高百川低声咒骂了几句,略带愤怒地说道:“他倒也没逃出去。算来那大约是两个月前的半夜,我正在床上想着醉月楼那些小妞……啊,对不住,就在那时,这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床边,倒是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当时发生的事,又继续说道:“谁知这人并没有伤害于我,只是啰里啰唆地告诫了我一大堆,听得我莫名其妙。什么每天要送足三顿饭,每顿三菜一汤,必须是当天新鲜的蔬菜,不能见丝毫油荤,而且在七天之内不能出现重复的菜肴。除此之外,每个月还要给他送两斤旱烟。要是我不满足他这些要求,他便要我死无葬身之地。”

    谢贻香听得惊讶不已,又觉得十分好笑,急忙强忍住,正色问道:“他也是向之前那人一样,挣脱锁拷摸索出地上的磨损,这才一路潜到你房中的么?”

    高百川道:“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怎么逼问他,他也没回答我,只是要求我将他再送回囚室中,并且满足他提的要求。事后经我三番四次的严查,这才知道了他逃出来的办法。哼,其实这法子说来相当简单,那便是他说服了送饭的牢子,从我这里偷到锁拷和房门的钥匙,再一路把他带到了我的面前。”

    谢贻香又是一阵惊讶,看来高百川口中的这人,所行之事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由地苦笑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些……试问那送饭的牢子既然能在这第五层天牢中任职,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说动?”

    高百川不屑地一笑,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是对的,然而你是不知道这人的厉害。传说这人上天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下地可以化身千万,迷惑人心。相比之下,在这天牢里降服区区的一个牢子,那也算不得什么。”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你也看到了,从那以后我将钥匙收藏得十分严密,又换了一个聋哑之人给他送饭。如此一来,每天夜里才敢安心入睡。”

    谢贻香心中的好奇已到极致,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人到底是谁?”话刚一出口,她顿时想起昨夜庄浩明奇怪的叮嘱,脱口说道:“我来之前,总捕头庄大人曾特意告诫过我,说此处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十倍的人,叫我小心行事,切莫和这人照面。莫非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个人?”

    高百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厉害十倍?施天翔算什么东西,和此人相比,简直是露水之于沧海,萤火之于皓月。没错,庄浩明叮嘱你要小心的,必定就是此人,想当年,庄浩明那老东西可是在此人手里栽了个好大的跟头。”

    谢贻香听他粗俗的嘴里突然冒出文雅的语句,心中大是好笑,有些不相信地问道:“要是这人真有你说得这般厉害,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更没听庄大人提起过。”

    高百川冷笑道:“三小姐莫别怪我说话难听,只怕你连那施天翔的名头也是刚听说不久,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谢贻香听他说得无礼,当即冷冷回应道:“方才我见高大人一听见那‘雨夜人屠’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照你所言,既然这个人比‘雨夜人屠’还要厉害得多,又曾经逃出来威胁过你,莫非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高百川却不以为意,哂笑道:“那施天翔是个疯子,喜怒无常,甚至不可理喻,我自然要忌他三分。然而这人却是心智正常之人,甚至还算不上是坏人,我又何必怕他?”

    谢贻香不以为然,心想:“此人若不是坏人,又怎会被关押于此?”她心念一转,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是了,他逃出囚室,向高大人你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可有满足他?”

    高百川傲然一笑,说道:“自然没有,我堂堂朝廷官员,拿俸禄、吃皇粮,岂能让一个囚犯摆布?当真是笑话。”

    眼见高百川安然无恙地走在她前面,谢贻香微微松了口气,看来那人所说的“若不照办,便要高百川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过是句空话罢了。需知那江湖中的传言大多都是言过其实,自己就曾亲眼目睹过好几个自称天下第一的人,无一例外都败在师兄先竞月的刀下。

    她正不着边际地乱想,前面的高百川忽然停下脚步,扬声说道:“这里便是那施天翔的囚室了。”

07 踏遍深狱闻噩耗

    谢贻香打起精神,却见四周毫无异样,依然是黑黝黝的方石通道,两旁插着燃烧得正旺的火把,高百川已亮出了攥在掌心的那把纯银钥匙,插入身旁石壁中缓缓转动起来,随之发出低沉的响声。伴随着石壁上掉落的灰尘,一块两尺来宽的暗门自石壁上缓缓升起,在离地处露出了半人高的缝隙。

    原来这第五层天牢的囚室竟是这般构造,将囚室都隐藏在了通道的石壁之后。若非高百川将门打开,自己还真没看出此处的石壁有异,更不会猜到这里居然会有一间囚室。只见高百川随手拔下了墙上就近的一支火把,弯腰从那暗门下钻了进去。谢贻香正要紧随其后,突然心中一动,莫名其妙地升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今天前来天牢的这一趟,难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谢贻香脑海中飞快地转动起来,将前前后后的事细细地思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眼见那暗门内隐隐闪耀着高百川的火把光亮,她心下暗想:“多半是自己终于就要见到这个“雨夜人屠”施天翔了,此刻身在囚室之外,已是近在咫尺,所以才有异样的感觉。”

    想来是方才听了高百川的那些闲言闲语,自己原本寄托了极大期望的“雨夜人屠”,居然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下来,倒是那个庄浩明和高百川都一致认定远胜“雨夜人屠”的神秘高人,此刻反而让自己更是好奇。

    谢贻香急忙摇了摇脑袋,将这些杂念通通抛诸脑后,暗道:“这些人再如何本事,毕竟是身负血案的十恶不赦之徒,我谢贻香虽谈不上顶天立地,所作所为却也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这些人?”

    只听囚室中高百川低声招呼自己进去,谢贻香当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快步上前,从那道暗门里弯腰钻入,心中暗念道:“我此番一心要为死者伸冤,这才求助于天牢重犯,但愿这‘雨夜人屠’真有庄叔叔说的那般破案本事,助刑捕房将撕脸魔缉拿归案。”

    谢贻香当下随着高百川一起钻过那道暗门,里面却是间宽敞的石屋,约莫有几丈见方;一张由石块堆成的矮床贴墙而砌,离门口甚远,上面东一个、西一个摆放着几个发霉的烂木碗;借着高百川手中的火把,隐约可见一个人低着头,盘膝坐在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鸡蛋粗细的铁链紧锁,链接在背后的石壁上;这人身上穿了三四件破破烂烂的旧衣,兀自带着凝固的血块。

    谢贻香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这便是今天要见的正主了,正不知怎样开口,身旁的高百川就着手里的火把又点了一袋旱烟,指着床上那人,吞云吐雾道:“这位便是‘雨夜人屠’施天翔施先生了。”

    谢贻香见那施天翔盘膝坐在石床上没有丝毫反应,既不回话,身形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禁微一皱眉,小心翼翼地踏上两步,恭声说道:“晚辈刑捕房谢贻香,特来拜见前辈。”

    那“雨夜人屠”施天翔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发问,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谢贻香见他一头灰白色的长发垂在脸前,将大半的面容遮盖了起来,一时也摸不透他的用意,当下口吻一转,有些强硬地说道:“在下是奉刑捕房庄浩明总捕头之令,特来探望阁下。”高百川也在一旁怒喝道:“姓施的,你少在这里摆威风,信不信老子断了你的水粮”

    然而那施天翔还是不做理会,就连手指头都没动弹一下。谢贻香心中生疑,猛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正是从那施天翔身上传出来的。她大惊之下,伸手夺过高百川手中的火把,屏息走到了石床前。

    但见晃动的火光之下,石床上的施天翔低着一颗脑袋,披散的长发下隐隐露出一张焦黑的面容,满脸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洞,几条黄绿色的液体就像那融化的蜡烛一般,以垂落的姿态凝固在脸颊四周;透过他身上囚衣的破洞,干瘪的肌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还蠕动着几条不知名的小虫。她在刑捕房见的尸体多了,看这光景,眼前这人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多月。

    高百川也看了出来,惊讶地颤声说道:“这,这……这家伙如何死掉了?”他吞吐着烟雾,摇头叹道,“唉,想不到施天翔纵横一生,最后也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黑牢里,真是可悲可叹,甚至有些可笑。”说着,他走上两步,用手里的旱烟杆拨开施天翔额前的长发,顿时露出一张溃烂得不成人样的脸来。只见那脸颊的颧骨处皮肤破裂,露出一片焦黄色的脸骨;几只乳白色的小虫仿佛受到惊扰,匆匆忙忙地从眼眶里钻了进去。

    高百川指着尸体脸上的一片焦黄色,面无表情地说道:“错不了,这的确是施天翔的尸体,他脸上这道伤疤,正是当年群雄纷争、天下未定之时,被神火教高手所伤。”

    谢贻香默默无语,两条淡眉已拧成了结,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放下心中那所谓的执念,前来天牢深处求教这个恶贯满盈之徒,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倘若依照庄浩明的说法,自己失去的是“德“,可如今又得到了什么?

    现今刑捕房不愿插手此案,眼前唯一的希望又已破灭,放眼整个京城之中,还有谁能帮自己缉拿撕脸魔,替那些死者伸冤?谢贻香微一闭上双眼,顿时又出现了缅榕遇害后的那幅画面,然而当此局面,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莫非终于有一些事情,是自己不得不放弃的么?谢贻香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旁边的高百川见谢贻香出神,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谢贻香的肩膀,柔声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谢三小姐倒也不必太过在意。即便是天大的难事,终会随同时光的流逝,一并化为清风而去。届时再回首此刻,你便会发现其实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此刻的自己这般困扰的。”

    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细细地咀嚼着他这句话。高百川又叹了口气,展颜笑道:“不管怎样,逝者已去,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再细谈不迟。”

    谢贻香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那雨夜人屠的尸体,失魂落魄地同高百川一起钻出了囚室。高百川拔出钥匙,牢门便缓缓落下,囚室中又回复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那雨夜人屠盘膝而坐的“尸体”,却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08 铁器挥舞贩夫叫

    一路上高百川不停地赔罪,责骂自己没能照看好牢中的囚犯,径直将谢贻香从第五层牢底送到了天牢之外。

    谢贻香重见天日,回头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天牢,方才的一切仿若隔世,不禁叹道:“大好的一座天牢,却关不尽天下恶人。这撕脸魔若是继续猖狂下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要为此而送命。”

    高百川一路上旱烟不断,听了她这话,不禁微一沉吟,说道:“哦?撕脸魔……嘿嘿,这倒有些好笑,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得好,世间哪有用囚犯来捉凶手的道理?”

    谢贻香苦笑不语,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来:“既然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的人,我何不找他相助?”适才在黑牢之中,她惊异于雨夜人屠之死,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想到这点。然而她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人的底细,甚至他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如何可以信赖?既然连最基本的信赖都没有,又怎能让他相助缉凶这等大事?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说,右手轻轻按住腰间的乱离,心中稍微一定,当下便向高百川施礼告辞。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秋风,那轮红日已逐渐西坠,原来这趟天牢之行,不知不觉中竟耗去了大半天的光阴。谢贻香疾步行进,径直赶往师兄先竞月的府第。谁知当她迫不及待地叩开先府大门,才发现先竞月居然不在府中。

    谢贻香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安。要知道师兄先竞月任职于朝中的亲军都尉府,身居的统办一职,那都尉府虽是皇帝的亲信卫队,他这个统办却是个闲差,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府上读书,除非有特别任命,才会外出几日,也必定会事先告知自己。然而师兄此番骤然外出,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莫非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先府的老仆人胡老自幼将先竞月抚养成人,此刻他拄着根拐杖,步履蹒跚,一脸歉意地说道:“三小姐切莫怪罪,前天夜里公子忽然接到上面的旨意,便匆匆出门而去,仓促来不及知会三小姐,只得命老朽代为转达。唉,老朽昨rb打算亲自到刑捕房相告,谁知近日秋气浓烈,不巧却引发了陈年的风湿,一时出不得门,这才耽误了此事。”

    谢贻香见那胡老一瘸一拐,连忙扶他坐了下来。她深知先竞月自幼孤苦,全靠这胡老将他养大,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极是深,自己心中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家长辈。听了胡老这番解释,既然是奉了皇命公干,谢贻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当下她和胡老随意寒暄了几句,叮嘱他注意身体,随即便起身道别,满脸失望地出了先府。

    竟然连一向深居简出师兄也不知所踪,当此时刻,谢贻香满脑子想的又是撕脸魔的案子,一颗心却如同高高挂起的铁锥,根本无处可以着落。她不禁想起了太白的那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而此时的自己,却连“黄河”、“太行”的踪影也不曾见着。

    她在街上兜了一大圈,眼见一路上尽是萧萧瑟瑟的街道和稀稀疏疏的行人,本来心情就是极差,思绪又混乱起来,感慨道:“说什么当今天下是汉唐之后的又一太平盛世,就京城里这般光景来看,若是没有那四处行凶的撕脸魔,‘太平’还勉强做得数,‘盛世’二字却差得远了。”

    然而转念一想:“本朝开创至今,不过也才十多年光景,正是战火初熄、百废待兴之际,又如何能与汉唐相提并论?常听父辈说前朝暴虐,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和当时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如今安定的天下,也勉强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了。”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叫嚣声,随即便是一干小贩亡命般地狂奔而来,后面是几个挥舞着铁链的公差,张牙舞爪地大声叫嚷着。

    原来自本朝建都金陵,赐名为“应天府”以来,朝廷为了整顿京城治安,严令一切商家必须入铺,不可在街边设摊。此令一出,就不断有争执发生,巡街的公差和小贩之间口角不绝,甚至大打出手。谢贻香望着街边那一排店铺,倒有大半是紧闭的,试问那些穷苦小贩,又有几人租得起京城这些个铺面?等那几个零星的小贩被巡街公差赶跑,街道上更是冷清。

    眼见一个小贩跑得慢了,终于被几个巡街公差抓到,就势按在地上毒打起来。跑得快的那些个小贩也不理会同伴挨打,自顾自地钻进了四处小巷中。

    谢贻香虽不满这些公差的霸道,这般情形却也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更何况同是朝廷中人,自己也不便干涉。眼见那被抓的小贩被打得甚是惨烈,当中一个公差似乎有些心软,停下手来骂道:“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去做什么不好?偏要触犯王法,来拿自己的命赌。”

    那小贩满脸是血,口气却极是硬朗,回骂道:“这是什么世道,连买卖都不让老子做了?老子一不偷、二不骗、三不抢,堂堂正正地靠两只手吃饭,凭什么就触犯了王法?要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早去紫金山上当难民了,不但有吃有喝,还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躲你们这帮走狗!”

    谢贻香听得沉默不语,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沉到了底。那小贩说的紫金山她倒是知道,就在这金陵城往东十几里处,当中有间太元观,由一个叫做“希夷真人“的老道掌管,他让门下的道士专门收容附近流落的难民,在半山腰搭建了一批凉棚,每日给难民们供奉粥水,施以医药,在这一带甚得民心,引得好多善人前去朝拜捐助。

    那公差听小贩骂自己是走狗,不禁又施了一顿拳脚,这才将他随身的物件搜刮一空,愤然离去。谢贻香知道他们不会再有冲突,便转身调了个头,再走十多步,已是金陵城西,身旁是一条熟悉的深巷。此刻日落之际,巷子里一片冷清,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巷子仿佛是一条张开嘴的巨蟒,正微笑着招呼谢贻香进去。

    谢贻香心中苦笑,心想:“反正我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倒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眼见夕阳西下,她整了整衣衫,迎着洒落的余晖迈入小巷,轻轻地推开了巷子深处的一道木门。

    那木门后是个极小的院落,却布置得十分精致:当中是一间古朴的单层木屋,檐下的木匾上刻着“木森楼”三个大字;门边有一对木刻的对联,上联写着“枉标朽相”,下联对应“极枕枢机”;木屋旁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木栅栏,围着一个丈许见方的小花园,当此深秋之际,花园里全是光秃秃的枯枝。

    此刻那院子当中,一个秃顶老者背对门口,坐在一张圆木桌前,一手握只古藤茶杯,另一手拿着一把萱草编制的蒲扇,正痴痴地望着花园里那些枯枝;虽是冷秋时节,他身上却裹着一件朱红色的寒冬棉袄,似乎极是怕冷,那鲜艳的朱红色突兀地跳跃在这满园木色之中,显得甚是醒目。

    谢贻香小心翼翼地踏进院中,仿佛怕自己的到来扰乱了这满院的秋意。那秃顶老者头也不回,却已淡淡地说道:“金乃克木者也,老夫这一屋子的木气,可容不下丝毫金属气息。而今如此浓厚的金气来袭,必定是当世神兵,想来是谢三小姐来了。”

09 岁星失位见天兆

    眼见这秃顶老者不曾回首便已认出自己,谢贻香却是毫不惊讶,笑道:“我一直很是好奇,莫非你就从来没有算错的时候么?”

    秃顶老者仿佛笑了笑,缓缓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脸,每一道都深如刀刻,满脸松垮的枯皮将五官都挤压得模糊不清,整张脸就仿佛是一枚被捏干了水分的橘子,根本无法想象他有多大年纪。只听他略带苦涩地说道:“三小姐果然深有灵性,单是这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便道破了老夫毕生的心结。”

    谢贻香一怔,反问道:“此话怎讲?”

    那秃顶老者抬起头来,翻出一对白眼望向天边的红霞,眼见最后一抹残阳落尽,才喃喃说道:“老夫无时无刻都在思索一件事,那便是所谓的‘命运’一物,究竟能否改变?”他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地解释道:“若这命运一物可以改变,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极小的变数,即可将整个局势扭转,如此一来,老夫穷一生之心力,研习的洞悉天机之道,岂非是一文不值了?但若说命运一物无法更改,老夫若是明知大祸将至,那么无论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恭候大祸光临,那岂不更是可悲之极,可笑之极”

    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连你也无法参透之事,小女子纵然花上一生光阴,多半也是枉然,还是不想为好。”她嘴里说着,人已在老者对面的木椅上坐下,略带调皮地说道:“既然你能掐会算,自然应该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秃顶老者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老夫得到家师的一半真传,故能见未来之事。自出道以来,一甲子的光阴之内,但凡未来之事言必中,算必准,这岂不恰恰证明这命运原是注定,人力终究无法改变的?”

    此时天色渐黑,眼见着秃顶老者却依然抬眼望天,仿佛正在洞悉什么玄机。谢贻香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嗔道:“别故弄玄虚了,小女子有要事在身,下次再来与你闲聊,你且替我占上一卦。前些日子刑捕房的刚到了一批陈年普洱,今日来得匆忙,改天我给你带来。”

    秃顶老者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望向谢贻香,摇头说道:“三小姐居然会来求神问卦,可见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然而比起不久之后的天下大乱,人间化为炼狱,鲜血汇成汪洋,此刻的区区一个撕脸魔,又算得了什么?”

    谢贻香一听到“撕脸魔”三个字,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说道:“不错,正是为了如今京城中那穷凶极恶的撕脸魔,我已立誓要将他缉拿归案。你倒是帮我算算看,到底要如何才能捉到他。”

    秃顶老者毫不思索,随口吟道:“捕兽于渊,求鱼于天。世人皆有罪,无罪亦不冤。”

    谢贻香在心里默念数遍,不禁脸色微变。秃顶老者的前两句话浅显易懂,分明是说自己缘木求鱼,竹篮打水,抓不到撕脸魔;至于后面两句,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空话。

    当下谢贻香微一定神,立刻展颜道:“即便你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但你方才不也说过,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命运能否改变,所以你方才这几句话只怕做不得数。”她伸手紧握腰间的乱离,沉声说道,“就算真是命中注定,我也要逆天而行,沿路杀佛杀神,缉拿撕脸魔归案。”

    秃顶老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抬头仰望。此时暮色已降,灰黑色的夜空中,稀稀朗朗地散落着几颗星。眼见老者这副摸样,谢贻香知道今日言尽于此,正要起身准备告辞,却听老者又开口说道:“承蒙三小姐青睐,这两年来接济了不少财物,让老夫这最后一段日子过得甚是精致。所以你今天前来此地,有些事原本也不该瞒你。”

    谢贻香和这秃顶老者相交久了,知道他一向少言寡语,此刻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知有异,不禁问道:“什么事?”

    秃顶老者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火生之于木,木尽则火熄。如今率木之岁星昏暗,木气已失,火终将灭于水中。”他见谢贻香一脸茫然,便伸出一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食指,环绕四周一圈,最后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朱红色的棉袄,苦笑道:“老夫的生机其实早已耗尽,只因五行属火,这才一直依赖这四周的木气为生,苟延残喘至今。如今木气之根源的岁星,已然失其正位,天下之木气都将衰减,即便是这满院之木,也无法继续为我续命。是以老夫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今夜将殁于水中。今后再不能同三小姐把酒畅谈,只得在此作别。”

    他这番话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所幸最后这两句话谢贻香倒是听明白了,急忙说道:“你是说你要……你要……”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秃顶老者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指着星空,说道:“三小姐请看,夜空当中那颗暗淡无光的星宿便是岁星,俗称为‘太岁星’。如今其星光惨淡,几近于无,等它的光芒完全消失之时,必将会为祸世间,势不可挡,天下间万事万物都无法阻挡。”

    谢贻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有好几点闪烁的星光,也不知哪颗才是岁星。她不解地问道:“既然岁星昏暗,那应当是衰败之象,又怎么能为祸人间?这道理似乎说不通。”

    秃顶老者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说道:“三小姐有所不知,星者,向来分作两类,一曰昙,一曰恒。昙者稍纵即逝,不得永久,便是三小姐所理解的,观其星像便可知晓所对应之人的近况。人旺则星亮,人亡则星灭,世间庸碌凡人大都属于此类。其星却因大多过于渺小,以至于肉眼无法察觉。而另一类则称之为‘恒’,此类星宿恒久不灭,亘古永在,对应世间之人,则是人隶属于星。老夫说得简单些,那便是市井传说中所流传的天上星宿下凡,当其星亮,说明此星仍在天上,无关凡间;当其星暗,则表明此星已化身成人,降落于尘世。”

    谢贻香思索半响,终于有些领悟,问道:“这么说来……那太岁星便是属于‘恒’这一类了,难不成……难不成你是说太岁星已然下凡,所以天下将要因此大乱?”

    秃顶老者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是先有天下大乱在前,才有岁星应运现世,使其火上浇油,变本加厉。这一点还请三小姐谨记,此间的因果关系,决计不可混淆。”顿了一顿,又指向另一颗星,缓缓说道:“至于岁星旁边那颗残星,便是老夫所在了。此星乃是吸纳岁星之木气,继而生出的昙星。如今岁星失位,此星也再无木气可吸,是以人世间的老夫,也将不复存在了。”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所以说,岁星和老夫,是无法并存于人世间的。”

    谢贻香的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强笑道:“星象之说毕竟太过渺茫,俗话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你大可不必在意。”

    秃顶老者却不理会她的话,又伸手一指,继续说道:“三小姐再看这颗星,虽然也是颗昙星,却是大如斗、明似月。据老夫观察,此星不久之后将行于岁星之位,以自身之星光,将失位的岁星掩盖起来,从而压制住岁星在凡间的化身。唉,依老夫推测,若是此星能在岁星之位映照一甲子不灭,或许便可化解这场岁星下凡的大劫。”

    谢贻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却见夜空忽然变作一片漆黑,再不见一颗星辰。她惊异之间,猛觉得面上一凉,一大滴雨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脸颊上,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至,落地有声。

10 乱离无功金钟罩

    不料当此秋季,居然也有这般说来便来的暴雨,谢贻香急忙跳开几步,躲到了那“木森楼”的屋檐下面。

    那秃顶老者忽然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开双臂,径直站立在暴雨之中,仰天长叹道:“以一昙星之力压制岁星,逆天象而行,只恨此等人物,我竟不得亲眼见上一面。”他顿了一顿,忽然曼声吟道:“释道纵横诚意归,雷风止戈燕南飞。水来花落去,只为待君来。”

    大雨声中谢贻香哪有心思理会老者的话,只记得他说什么自己属火,必将灭于水中,莫非就是指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连忙招呼老者进屋避雨,却听一串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从雨声中传来。

    谢贻香凝意集思,立刻分辨出这串脚步声乃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踏着这一片房舍的屋顶在雨中奔驰而行,将屋顶上的瓦片踩得啪啪作响,其方向正是朝此地行来。

    从脚步声的轻重之中,谢贻香可以分辨出来人当中走在前面的多半是个男子,其脚步极是沉重,每踏出一步,中间还夹杂着瓦片破裂之声,似乎奔跑得狼狈不堪,所练的应当是刚猛一路的外家功夫;而后面那人的脚步声却是断断续续、似有似无,偶尔踏响一声轻,也是如水泡破裂般的轻响,可见其轻功之高,如飞花、如飘絮。谢贻香自幼得名师传授,自问单凭轻功而言,也不及此人高明。

    莫非来的这一前一后两个人,便是秃顶老者所谓的大限了谢贻香心中生疑,她自然不信什么星象命理,如果说秃顶老者今夜当真有难,多半是仇家前来寻仇报复,只是他不愿将此说破,这才说了些虚无缥缈的鬼话来糊弄自己。

    虽然连这秃顶老者的姓名都不知道,两人终究相识一场,言谈甚欢。如今这秃顶老者有难,谢贻香在情在理也无法坐视不管。当下她提起心神,暗生警戒,右手随之轻轻地按住了腰间乱离。

    但听脚步声渐近,猛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精壮男子袒着胸口从对面屋顶径直跃下,连同几片碎裂的青瓦一并落在院中。只见黑夜大雨当中,男子那张长长的马脸上,鼻子占去了一大半的位置,将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割在脸颊两旁,形貌甚是丑陋;一头披散的头发被淋得湿透,乱糟糟地搭在双肩;浑身古铜色的肌肉结作块状,被雨水冲刷得微微发亮。

    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男子便望向雨中站立的秃顶老者,顿时眼露出喜色,继而身形一晃,人已径直向那秃顶老者扑了过去。

    谢贻香心头火起,暗想这人好生无礼,幸好自己早有防范。那男子身形方一发动,她便立刻侧身抢上,手中的乱离随之出鞘,斜斜划出一片绯红色的刀光,伴随漫天的雨点后发先至,直劈向那男子的胸膛。

    那男子却不避不闪,反而踏上一步,主动将自己的胸膛送往谢贻香刀下,同时探出一双粗壮的大手,朝谢贻香纤细的脖颈处抓来。

    来人虽是动手在前,但毕竟来意不明,这一抓也并不凶狠,似乎只是想制住谢贻香,并非要取她的性命。谢贻香这一刀本就不准备伤人,见他如此举动,惊疑之下更是收回了几分力道。但听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声响,自己的乱离虽然正中那男子胸口,却如同砍上了一块铁板似的,长鸣声中乱离竟被硬生生地弹了回来。再看那男子胸口,却连白硬也没留下一条。

    “是金钟罩!”谢贻香暗骂一声,眼见那男子的一双大手已递到自己面前,她急忙斜斜退开一步。别看谢贻香只是简单的退开一步,这刹那间的举动,顿时将她得自名师真传的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退既避开了眼前男子这一抓,又挡在了那秃顶老者身前,让那男子无法再向秃顶老者动作。

    而就在谢贻香退开这一步的同时,她手中乱离以刀出剑招,相继用刀尖刺出六刀,几乎在同一时刻命中了那男子胸前的六处大穴,从上至下一条线上的华盖、玉堂、膻中、巨阙、中脘、气海尽数中招。却听铮铮有声,竟是刀刀无功而返。

    须知但凡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横练的功夫,虽然能将浑身上下练得刀枪不入,但天地尚且有不全,何况是武功所以此类功夫一旦练成,必定存在一个极其软弱的“罩门”,修炼者若被对手击中罩门,顿时就会毙命。而今谢贻香这招以一生六,虽然没能选中那男子的金钟罩罩门,但眼见这小丫头居然能在弹指之间连发六刀,认穴又如此精准,那男子心中已是大惊,深知对手非等闲之辈,当下猛一转身,便要跃上屋顶逃走。

    蓦然间,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飘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将那男子正要跃起的去路尽数封死。定睛一看,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衣少女;大雨之中,那少女撑着一把乌木骨芯的油纸伞,伞面和她的衣衫一般也是青色,上面调以朱红色的浓彩,勾绘出一幅写意的花纹。

    当此情形,那青衣少女雨中持扇,当空玉立,正如一幅超然出尘的彩色画卷,当中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神秘感,看得谢贻香和那男子一时都忘记了手中的动作。

    只听那青衣少女轻启朱唇,冷冰冰地对那马脸男子说道:“你还想往哪里跑?”那男子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大变,居然呆立在院中不敢动弹,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隐隐露出惊恐的神色。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暗笑自己多心。想来是这青衣少女一路追逐眼前这男子,这才偶然路经此地,男子见院中有人,便想将那秃顶老者擒下,以作威胁之用。这完全是一场巧合罢了,倒并非是刻意针对那老者而来的仇家。

    她在雨中这一思索,浑身上下已被淋得湿透了。眼见那青衣少女从屋顶缓缓飘落,站立在了那男子身前三丈处。如此暴雨之中,她那一身青衣之外,罩着的一层薄纱随风微飘,再加上那把天青色的油伞,当真配得上“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这八个字。

    那男子只是目露凶光,却并不开口说话。青衣少女缓缓转头,望向谢贻香这边,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她手中的乱离,淡淡地问道:“看这柄绯红色的短刀形貌,莫非便是那名动天下的乱离?那位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竞月公子,莫非也在附近?”

11 夜雨激战落荒逃

    谢贻香此时已看清这青衣少女的摸样,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她自己虽然也是女儿之身,此时竟也隐隐有种惊艳的感觉,却又无法形容得出来。若要勉强用花来作比喻,那这青衣少女便是三分寒梅的香艳、三分蕙兰的清雅、三分秋菊的淡逸以及一分蔷薇的荆刺,相互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听得对方发问,谢贻香连忙回过神来,回答说道:“名动天下倒不敢当,小女子便是谢贻香,现就职于刑捕房。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她不知这青衣少女问及先竞月究竟是何意,当下虚晃一招,补充说道:“我师兄便先竞月,他此刻就在不远处,未知姑娘有何见教”

    不料那青衣少女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那马脸男子,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既然刑捕房的谢三小姐也在这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那男子只是哼了一声,全副心思都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青衣少女身上的每一处动静,竟不敢分心答话。

    谢贻香见两人这副神色,不禁微感好奇,插嘴问道:“不知两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莫非一定要在这天子脚下以性命相搏?”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人名叫吴盛西,虽然出身名门,实则却是个采花淫贼,接连在这江南一带犯下数十起恶行,我今日便要替他侵害过的这些女子讨个说法,替天行道。”

    听青衣女子这么一说,谢贻香隐约有了些印象,刑捕房确实接到过这么一件案子,却并未细查过。因为此案说来倒也奇怪,虽有不少女子被人用惨不忍睹的手段强行玷污,但这些女子并非良家妇女,而是清一色的青楼女子。

    在世人眼中,青楼女子被淫贼侵犯,似乎算不得什么犯罪,甚至有人将这个案子称只为“强卖强买”,再加上此案又无相关线索,刑捕房每天负责翻查全天下所有的案件,哪有心思理会这等小案?于是便将此案纳入了盗窃一类,不再多加过问。此时听这青衣少女所说,难道眼前这个叫做吴盛西的男子,便是那个口味独特的淫贼?只听那青衣少女又说道:“方才我亲眼见他在飞霜阁下手,当场将其撞破,这才一路追赶到此。”

    谢贻香自然听说过飞霜阁的名头,那是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自己的父亲就常混迹于其间。当下她微一思索,缓缓问道:“姑娘可是弄错了?此人练的是金钟罩,看形貌已有**成火候,几近于刀枪不入。然而这门功夫最是忌讳女色,非……非童子之身不可练成,一旦破戒,浑身功力顷刻便会化为乌有,甚至还有可能造成终身伤残……”青衣少女脸色一沉,不待她说完,便已接口说道:“正因为此人不敢破戒,想吃却无法吃,这才导致内心失常,继而偷偷摸摸潜入青楼之中,用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来对待那些女子,以此来发泄自己的**。”

    谢贻香恍然大悟,顿时烧起一头无明业火,对那吴盛西怒喝道:“你这畜生,跟我回刑捕房!”

    吴盛西仿佛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自从那青衣少女现身后,便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防备那青衣少女身上,始终用后背对着谢贻香。此刻听谢贻香动怒,他忍不住冷笑起来,说道:“刑捕房果然好大的气派,单凭这女子的几句话,便可以将我定罪了?”他这一开口,竟也是宏如金钟,声音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谢贻香毫不畏惧,当即踏上一步,说道:“你若是觉得冤枉,大可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倘若你找不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那我刑捕房自然有权依律问罪。”眼见雨水直往下浇,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朦胧中那吴盛西冷哼一声,身形猛然一动,平平往后飞出,竟用自己的后背向谢贻香猛撞过来。

    谢贻香暗骂一声“找死”,一时间也顾不得衣衫尽湿,手中乱离自下而上劈出,招式甚是毒辣,就连眼前的雨水似乎也随着她这一刀从中分了开来。

    谢贻香平生最得意的功夫,便是“离刀”和“乱刀”这两套刀法,乱者重形而招快,离者重意而招慢。此刻她使出的这招“儿女沾巾”,便是她“离刀”中的最后一招,取自“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一首千古绝唱。顾名思义,此招一出,便是天涯永相隔,生死唯哭泣了。莫说是这吴盛西的金钟罩,就算是佛家名扬天下的“金刚不坏神功“,在此招之下,也绝不可能丝毫无损。

    却听青衣少女叫道:“当心。”话音未落,那吴盛西陡然停下了身形,腰间微一发力,如弹簧似地向旁边弹出,竟是奔那秃顶老者而去,他之前以后背撞向谢贻香的举动,竟是诱敌的虚招。

    原来这吴盛西早已看出在场的两名女子都是高手,唯有那秃顶老者疯疯癫癫,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若是自己能将他擒下作为人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此大雨之中,浑身冰冷之际,谢贻香盛怒之下出刀,竟没看破吴盛西的虚招。此刻她招式已老,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急忙转动手腕,将乱离的劈势改为绞势,内力也随之从刀身上吐出。但见刀风过处,乱离竟将吴盛西那头披散的长发大半卷在了刀身之上,硬生生拉住他的去势。

    这一阻隔,那青衣少女脚步一动,如电光般闪到那秃顶老者身边,收起手中的油纸伞,合拢成一条短棍,径直往吴盛西脸上疾刺下去;隐约可见她那伞尖乌光闪烁,当中自是暗藏了锋刃。与此同时,她伸脚一勾,已将老者面前那张木桌踢到半空,在她头顶上高高飞起,却是因为收起了油伞,所以踢起木桌给自己遮雨。

    眼见这青衣少女出手,吴盛西大惊之下,只得就地一滚,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头发崩断,挣脱了谢贻香的乱离。谢贻香挥刀扫开断发,却见那吴盛西已借势跃上了屋顶,发足向北面狂奔而去。

    青衣少女却并没有追去,她微一犹豫,重新撑开了自己的油纸伞,脸色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这场大雨倒来得真是时候。”谢贻香看得清楚,方才若非这青衣少女担心身上被雨淋湿,那吴盛西绝无逃脱的可能。眼见她高举起油伞罩在头顶,这才凌空跃起,毫不理会雨中的秃顶老者和自己,自顾自地往吴盛西逃走的方向飘然而去。

    从那青衣少女收伞出招,到她开伞追敌,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她踢到半空遮雨的木桌此时才缓缓落下。谢贻香急忙抢上两步,将秃顶老者拉开,躲过了当头砸落的木桌。

    那秃顶老者也不言语,脸上更不见丝毫的表情,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谢贻香将他推入屋檐下,见他毫发无损,不禁笑道:“看来事在人为,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大可不必太过在意。”

    秃顶老者缓缓摇了摇头,似乎回复了些许神识,慢吞吞地说道:“多谢三小姐关怀,但老夫今日之局,早已是命中注定,谁都无法更改。”顿了一顿,他长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老夫自习得家师的一半本领,这才能预见未来之事。其实早在十多年前,我便已算出家师还会收一位关门弟子,继承他老人家另一半本事,那便是洞悉过去的能力。然而这世间自有他的规律,我和那师弟虽然素未谋面,冥冥中却早已相互牵制,绝不能共存于世上。如今我死期已至,我那位师弟,也终于可以脱离束缚,涉足凡尘,这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谢贻香心中正记挂着吴盛西和那青衣少女,哪有心思理会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当下她向那秃顶老者微一拱手,说道:“既然如此,还望多多保重,我这便跟上去看看。”说完,她也飞身跃起,往吴盛西和青衣少女离去的方向追去。

    秃顶老者嘴里依然在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眼见那张木桌歪倒在地上,便重新走进雨中,伸手要把那木桌扶起来。不料他这一扶却扶了个空——那张木桌早已被摔得碎裂,咋眼看去却是完好无损——老者握住桌角发力,却只有一小块轻飘飘的木板被他扳了下来,顿时失去了重心。

    此时雨中地滑,老者这一踉跄,顺势便往后翻倒,后脑重重地磕在地上。那漫天雨水只管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径直往他口鼻中灌去。

12 激荡风雷付谈笑

    谢贻香施展开轻功,往那一男一女离开的方向追去,在参差错落的屋顶上疾速奔行起来。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虽疲于长途奔波,却极适合在险要的地势上腾挪起跃,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隐约可见那一男一女的身影。

    陡然间但觉四周一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居然哑然停歇,如来时一般毫无征兆,说停便停了。片刻之间,一弯秋月已出现在夜空当中。

    谢贻香大喜之下,当即运起那“秋水长天”的内力,身上顿时一片白雾蒸腾,本已湿透的衣衫被她内力烘烤,逐渐将雨水蒸腾了出来。待到她浑身的衣服尽干之时,那青衣少女的背影已是近在咫尺,眼看便要追上,却有一声巨响突如其然地从南面传来。

    谢贻香转头望去,却是半里外的秦淮河畔,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砖瓦四溅,整个屋顶无端迸裂,劈头盖脸地四处飞散。惊异中她略一辨认,立刻认出那是京城中声名远播的“五侯家”,秦淮河边最富盛名的风月之地,向来是朝廷权贵的最爱。此刻夜色初临,正是寻花问柳的大好光景,如何会陡然发生这番变故?

    伴随着屋顶破裂的巨响声,那五侯家的底楼纷纷涌出一大堆衣衫不整的男女来,尖叫着四下逃窜。透过那五侯家碎去的屋顶,第三层阁楼上依稀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动不动,仿佛将自己的身形凝固在漫天飞舞的碎瓦当中。

    当真是多事之秋,想不到今夜只在片刻之间,自己便先后遇到两件异常之事,似乎正如那老者所言,这天下又要大乱了。是继续追寻那一男一女,还是掉头去五侯家查看?谢贻香这一犹豫,那一男一女身法极快,顷刻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中暗叹一声,只得转身往五侯家方向奔去。

    此时大雨初停,附近的百姓听见那声巨响,纷纷掌灯前来围观,满脸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谢贻香自屋顶上腾挪,匆忙赶到楼前,立刻看得清楚:只见楼中相对而坐的乃是两名男子,一人做道士打扮,穿着件雪白的道袍背对自己,满头银发扎成发髻,用竹叶编织的道冠盖住,显然是个老道士;而另面向自己而坐的男子,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方脸剑眉,两鬓微霜,一双眼睛灿如星光。

    谢贻香一见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落街心。她不禁心中暗叫了一声:“爹?”

    那人正是本朝第一开国元勋,朝中武将之首,谢封轩谢大将军。

    要知道谢封轩出现在这风月场所,倒也并不稀奇,然而眼见如此情形,谢贻香心中即便有千百般思绪,也知道形势不妙,急忙飞身而起,跃入楼中。

    谁知她刚一踏上五侯家的第三层阁楼,一股极强的气息便排山倒海地向自己袭来,惊惶之下她匆忙要去拔刀,不料右手刚握住刀柄,浑身的气力却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竟连刀都无法拔出鞘来。

    那是一股无影无形的气息,将自己浑身上下尽数浸透在了其中,似乎此时的这副身躯已和那股气息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属于她自己了。

    谢贻香微一辨认,立刻察觉这股气息是来源于场中的两人,甚至可以肯定是从那白发老道身上散发出来的。自己父亲的内力她再熟悉不过,向来是横冲直撞的金戈铁马,猛烈至极,而此刻制住自己的这股气息,分明是一股柔和的感觉,身在其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舒服之感。

    谢贻香武功虽不高,但见识倒也不凡。此刻父亲谢封轩和那老道士虽然身形并无动作,但暗中却以内息相交,正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激战。想来是两人的内力相互激荡,充塞满了整个五侯家的三楼,无处可泻,这才震碎了楼顶。此刻两人陷入这般僵持的局面,任谁稍有不慎,露出一丝躁动或者不安,立刻便会先机顿失,只怕一招之下即可判出生死。

    这白发老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和父亲做如此对持?而且从场中的气息分辨,竟是这老道士占了上风。此时谢贻香已能看清那老道士的摸样,只见那老道士一张如同婴儿般红润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皱纹;两道卧眉垂落至两腮,和颔下那三缕白须微微颤动,如同是画中仙人一般的模样,同时却又是十分面熟。

    难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老道士?谢贻香微一思索,顿觉头脑发胀,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难道那老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但将自己的身躯锁住,就连自己的记忆也一并被封存起来了?谢贻香无助之下,只得望向场中的父亲。

    场中的谢封轩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到来,依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的老道士,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一丝变化。就在此时,但听一串上楼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登上三楼,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向谢贻香望来。谢贻香微一识别,立刻认出这锦衣人乃是这京城禁军的统领韩锋。

    大将军谢封轩和禁军统领韩锋素来不和,今夜同时现身于此,再加上那不知名的白毛老道士,谢贻香虽不明当中的来龙去脉,却也深知其间必有大事发生。那禁军统领韩锋见谢贻香也望向自己,立刻开口笑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这间五侯家顿时添色不少。”

    谢贻香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羞辱?她素知这韩锋不但心智过人,一张利嘴更是能言善辩,此时见他开口挑衅,幸好自己还能说话,当即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那些贪花好色之徒才会来此烟花场所,想不到竟会在此地遇见韩大人。哼,这也难怪,试问连那修道之人都动了凡心,相比之下,韩大人前来此地风流,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顿时将在场的三人尽数骂了进去,韩锋却毫不动怒,哈哈大笑道:“三小姐莫要误会,世人皆知令尊风流,当此良辰美景之际,也只有在这飞霜醉月之地方才能寻访得到。在下和希夷真人求见心切,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也做一回寻花问柳之客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脑海中灵光一闪,思绪立刻恢复了正常。她终于想了起来,眼前这老道士,便是紫金山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

    据说这希夷真人已有百岁高龄,一身道法通天彻地,内力更是惊世骇俗,自前朝起便名动宇内,享有道家第一高手的美名。待到本朝建国之后,他却与人立下了誓言,约定终此一生不再踏出紫金山半步,这才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眼。当年自己随先竞月去紫金山视察皇陵的修建时,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沉重。这老道士虽然率领着太元观救济了大批难民,在这一带口碑甚好,但从不迈下紫金山一步。如今他非但破例下山,还前来这秦淮河畔的妓院和自己父亲大打出手,莫非这平静了十多年的京城,终于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她心中思绪,只听那韩锋又说道:“京城中人都说三小姐是个美人胚子,又得深得刀王的真传,当真算得上是色艺双绝,只怕就连你家大小姐的风头都要被你盖过了。既然今日有幸得见,叔叔倒要好生看看。”他嘴里说着,脚下居然已绕过场中的两人,向谢贻香缓缓走了过来。

    然而谢贻香浑身上下仍然无法动弹,想来是那希夷真人催动内息将自己制住,却没向韩锋发力。她大怒之下,嘴上却忍不住辩解道:“胡说八道,我何德何能,如何及得上姐姐的万一。”韩锋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谣言罢了,叔叔其实也不太相信,所以要细细查看才行。”说话间,他的人已到了谢贻香十步之内。

    谢贻香急的满头大汗,腰间的乱离却怎么也无力拔出。正焦虑间,猛听一声长笑响起,如战鼓、如惊雷,激得楼外那条秦淮河水,都泛出点点涟漪,继而水花四溅;长笑声中,场中的谢封轩已站起身来。

13 秦淮晚风涌心潮

    长笑声中也不见谢封轩身形有丝毫挪动,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韩锋身旁,漫不经心地伸手搭住韩锋的肩膀。这一变故虽来得突然,但被谢封轩做出来,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韩锋脸色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此刻身在场中与希夷真人对持的谢封轩,居然还能分心抽身,前来对付自己。他毫无防范之下,左肩、胸口、咽喉一片要害顿时受制于谢封轩之手,只得呆立当场,不敢有丝毫动弹。

    一时间,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谢封轩已单只手扣住韩锋,转头望向场中的希夷真人,扬声笑道:“今夜你我就此作罢,如何?”

    只见场中的希夷真人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上下打量着谢封轩,略带诧异地说道:“贫道一直很是纳闷,自古将军在外征战,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孔明尚且无功岐山,关公也曾败走麦城,但何以谢大将军生平大小数百场战役,竟然从未有过一败?当真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名将。不料今日看来,原来却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嘿嘿,看来这天下之事,本就公平得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说话,谢贻香立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一扫而空,“唰”的一声,乱离终于离鞘而出,斜指着场中的希夷真人。

    希夷真人对谢贻香根本视若无睹,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谢封轩。谢封轩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真人若是不服,大可再来赐教,何必学那市井泼妇,与我逞口舌之利?”

    希夷真人脸色微变,然而眼见韩锋被制,他略一思索,当即淡淡地说道:“那便依你所言,今日你我暂且作罢。”

    谢封轩拍了拍韩锋的肩膀,笑道:“韩统领意下如何?”韩锋此刻正受制于他,哪敢有所不从?连忙说道:“既然两位都有了决议,在下自当遵从。不过今后的事,还望大将军三思,切莫因一时的义气用事,连累自己家人的升官发财了。”说着,他不经意地扫了谢贻香一眼,笑道:“三小姐风华正茂,又是这般精巧的美人,大将军真是好福气。”

    谢贻香听韩锋话中有话,似乎是要拿自己威胁来父亲,正待发话,谢封轩又是一阵大笑,微微一抬手,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韩锋。

    需知此刻的局面,面对希夷真人和韩锋二人,谢封轩父女分明落了下风。全靠他方才出奇不意地制住韩锋,方才逆转战局。而今却是说放人便放人,毫不拖泥带水。

    眼见谢封轩如此气概,如此轻易地便放开了自己手中的王牌,那希夷真人武功虽高,韩锋更是官场老手,居然都被他气势所震,不禁微一犹豫,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否要再次对他出手。

    谢封轩却是当机立断,再不理会他们两人,拉过谢贻香便往楼下走去。楼下围观的百姓见他们父女两人出来,顿时认出是谢封轩谢大将军,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齐向谢封轩屈身问安。谢封轩只是微微点头,转眼间就拉着谢贻香穿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谢贻香这才挣脱开谢封轩的手,冷冷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谢封轩笑道:“不过是朝中的一点纷争罢了,不必在意。”

    谢贻香冷笑道:“一点纷争?当时就连我都看出了情形的凶险,我们两人差点就要命丧当场。”

    这话倒是毫不夸张,方才谢封轩要是没能及时出手,自己被希夷真人的气息所迫,浑身无法动弹,只怕早已遭了那韩锋的毒手。而身在场中的谢封轩只要稍有分心,立刻便会被希夷真人有机可乘。

    谢封轩却是傲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爹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眼前即便是千军万马,谢某人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些鼠辈。”谢贻香冷冷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倒真想看看,你谢大将军孤身一人,有什么手段去对付那千军万马。”

    谢封轩微微摇头,一笑不语。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已沿着秦淮河已走过好几条街,来到朱雀桥上。再往南便是乌衣巷,如今已变作一干文武大臣的府第,刑捕房却是在东面。

    谢封轩心知谢贻香不会同他回大将军府,便说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刑捕房。”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我能照顾自己。”

    谢封轩叹了口气,望着桥下的秦淮河叹道:“想不到时隔两年,你还在和我赌气。”他伸手指着夜色下的乌衣巷,缓缓说道:“记得你很小的时候,那时天下还未安定,爹身在战场无暇分心,只得把你留在苏州外公的家里。谁知你却因钦佩昔日住在此地的王谢之家,对那魏晋风骨向往之极,一直和外公吵着要来金陵。”

    谢贻香听他提及往事,心中不禁一软,嘴上却不放松,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谢封轩苦笑道:“‘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同样是旧金陵、古秦淮,你又何苦对爹这般刻薄?”

    听到谢封轩将自己比作谢安,谢贻香心中强忍住笑,脸上却泛起怒色,说道:“这些年来,你在朝中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母亲去世多年,你却也依然孤身一人……我身为晚辈,有些事情原本也不该过问……。”

    谢封轩没料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大感诧异,问道:“哦?难不成你与我赌气,却是有其他的缘故?”

    谢贻香轻轻咬着下唇,但觉夜凉如水,万籁无声。他们父女两人刚从死里逃生,然而那希夷真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必然不会就此罢休,要是自己还将此事憋在心里,说不定将来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大姐她国色天香,德才皆备,自幼醉心于学问,常以洪度、易安为楷模,立志要做出一番成就。可是最后却被你送进了宫中,远嫁燕赵之地,断送了她毕生的梦想。哼,要不是大姐反过来为你说话,我当时就要和你翻脸。”她语气逐渐转重,继续说道:“二哥是翩翩君子,志虑忠纯,最厌恶血腥暴力。谁知两年前你再一次自作主张,将他送到了漠北之地的军中任职,去对抗前朝余孽。在你做出这些安排之前,可曾替他们想过?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你要为国尽忠,没人可以反对,但是你凭什么要你的子女赔上他们的一生,来巩固你的丰功伟业?”

    这番话已在谢贻香心中憋了好多年,此刻尽数吐出,心中大是舒畅。谢封轩越往下听,脸色越是沉重,隐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长叹道:“贻香,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你还不能明白。”他望着远方摇曳的灯火,悠悠说道:“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似风光无比,但如若一朝失势,只怕便要鸡犬同灭了。爹如今已然身在其中,很多事如果不去保全自己的地位,一旦滑落下来,立刻便会遭人痛下毒手,只怕我谢家一脉也再无法存活于世。所以为了谢家上下这六十九条性命,家中所有的人,都难免都要做出些牺牲。”

    谢贻香听他老生常谈,不禁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朝廷凶险,为何还不肯放下这一切,早日抽身而退?当今天子刻薄寡恩,心狠手辣,就连号称天下第一智者的青田先生也不能善终,你去年刚过完五十大寿,还能有多少心力来应付这些明枪暗箭?”

    谢封轩哈哈一笑,说道:“贻香,身在官场,不是你想退便能退得下来的,有些东西一但拿在手里,就再也没办法将它放下了。更何况你们身为我谢封轩的儿女,自当以天下为己任,肩负起自己的职责,怎能因为前路凶险就选择逃避?”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志向,不是为你而活,更不会继承你的事业。”谢封轩默视着自己女儿的双眼,终于叹了口气,再不言语,只是默默拉起谢贻香的手,往刑捕房方向缓缓走去。

    谢贻香微微一震,望着父亲泛白的双鬓,这次终于没有再挣脱父亲的手。

14 自请入狱设圈套

    父女俩还没走到刑捕房后门,远远便望见总捕头庄浩明在门口的那两尊石狮间来回踱步,显是十分焦急。眼见到谢封轩父女两人走来,庄浩明顿时面露喜色,匆匆抢上几步,施礼道:“下官拜见大将军,眼见大将军身体无碍,当真欣慰得紧。”

    谢封轩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地说道:“庄大人别来无恙啊。想不到我把女儿送到你刑捕房来历练,却如何越学越坏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脸上顿顿时一红,不禁低下头去。庄浩明却是一脸茫然,问道:“大将军此话怎讲?”谢封轩笑道:“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却非但不教我女儿捉贼,反倒教她做起贼来此刻既被我识破,又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庄浩明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扬声说道:“不关庄大人的事,偷九龙玦是我自己的主意。”

    庄浩明何等精明之人,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满脸哭笑不得。原本他要放谢贻香进天牢探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然而他却一心想要让这对父女和解,这才叫谢贻香求助于她父亲。哪知这丫头居然油盐不进,想来是回家将谢封轩的九龙玦偷了过来,当真是倔强得紧。

    旁边谢贻香已沉着脸摸出那块至高无上的九龙玦,正待交还给谢封轩,谢封轩却摇头笑道:“天下谁人不识我谢封轩?我这张脸便远胜九龙玦。你既然有本事拿去,那便归你所有了。”

    庄浩明也在一旁帮衬道:“你爹说的极是,你还是将此物留在身上,以便他日有不时之需。”

    谢贻香还要推辞,谢封轩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今夜你早些休息,我和你庄叔叔还有些话要说。”谢贻香白了两人一眼,只得收下九龙玦,一言不发地推门入内。

    等谢贻香走进刑捕房后门,庄浩明估摸着她走远了,这才悠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如今的这些晚辈,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却也越发自以为是了。”话音刚落,只见谢封轩脸色一变,张嘴便喷出一口血来。

    庄浩明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相扶,却见谢封轩微一挥手,说道:“小伤罢了,不必在意,我怕这丫头担心,这才强忍至今。如今这口淤血既出,那便已无大碍。”

    庄浩明见他吐出的那口血颜色极深,隐隐泛出紫色,显然是内息运作之下,伤势已化做了淤血,心知他所言非虚,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想来想去,这京城之中除了你那未过门的女婿,只怕再没人能够伤得了你,莫非是你们两人一言不合,这才大伤翁婿之情?”

    听庄浩明出言调侃,谢封轩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老庄,你的官越做越大,不料骨子里却还是和年少时一般幽默。不过这次你猜错了,伤我的乃是紫金山上那位老兄。”庄浩明脸色微变,惊道:“希夷真人?这老妖怪居然还没死?”

    谢封轩沉吟道:“这位老兄倒也不足为虑,论功夫我虽不及他,但若是以性命相搏,天下间只怕还没我谢某人杀不死的人。我所担心的乃是他的太元观,还有他们收容的那上千难民,一旦有所变动,只怕以京城目前的防御……”说到这里,谢封轩便没往下继续说。庄浩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他们拉你入伙了?”

    谢封轩不禁哈哈一笑,说道:“这你倒不必担心,我俩是何等交情?倘若是我心存他念,要去另攀高枝,当然要拉上你一起,更不会瞒着你。”

    庄浩明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既是如此,你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眼下皇帝对你的猜忌极重,表面上你仍旧是大将军,可手下却连一个兵卒也没有。此时你纵然能高瞻远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倒不如还是想想怎么自保才是关键。”

    听了这话,谢封轩即便再如何洒脱,也不禁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谢贻香昨夜就没能睡得安稳,又经此一日奔波,到此刻早已是疲倦不堪。她正要宽衣就寝,却听敲门声起,庄浩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柔声问道:“侄女今日外出,可曾见到那人?”

    这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谢贻香这才想起自己去天牢求教于雨夜人屠之事,难怪庄浩明一反常态,居然深夜不眠,在刑捕房外苦等自己回来,自然便是为了此事。

    她连忙请庄浩明进屋坐下,从屋角翻找出了个茶杯,给他倒了杯茶。待到庄浩明坐的稳当,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在天牢中遇到的一切告诉庄浩明。

    庄浩明听到雨夜人屠的死讯,脸上顿时泛起一阵奇怪的神色,一半是惊讶,一半却是疑惑,将所有的细节一字不漏地盘问了一番。待到谢贻香嘴里再没有新的信息后,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闭目说道:“施天翔这人,虽然一生作恶多端,但似这般死法,倒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只是从今以后刑捕房便少了个破案的依仗,想来多少有些可惜。”

    谢贻香忍不住询问道:“侄女听那牢头高百川说,那第五层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远胜于雨夜人屠的奇人,记得大人昨夜也曾特意关照过我要当心此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庄浩明依然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此人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哼,不过话说回来,只怕这天底下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甚。”

    听他这般作答,自然是不想将详情告知自己,但口气却似乎有些松动。谢贻香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既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叔叔便是告知了我关于他的事,那又有何妨?再说那牢头将此人吹捧得如同诸葛在世,似乎比本朝的开国智者青田先生还要厉害,侄女很是不服气。”

    庄浩明这等老辣之人,又如何不知谢贻香是在激自己开口,但一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胡说八道,此人哪配和诸葛孔明、青田先生相提并论?这个人生来就只会躲在背后,暗地里搞些阴谋诡计,一生一世都见不得光的。”

    他说到这里,话匣一开,忍不住又侃侃说道:“据说此人和我们皇帝一般,自幼生长于佛门之中,不但博闻强记,心智也是极高,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到江湖上来厮混,那就不得而知了。此后江湖上便有传闻,说他身怀异术,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也不知道是江湖中的无知之辈胡说八道,还是他自己造谣传出的鬼话。依我看来,此人不过是个藏在幕后做尽坏事,却连名字都不敢留下的胆小鬼罢了。”说罢,庄浩明竟有些愤愤不已。

    谢贻香见他不再说下去,连忙恭维道:“这人再怎么厉害,自然是逃不出叔叔的法眼,不然又怎会被关押在那天牢深处。”

    庄浩明似乎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说道:“这个……这个说来倒是惭愧,大约是两三年前,此人孤身前来刑捕房自首,招供了几件偷鸡摸狗的小案,自愿伏法入狱。那时你还没来我刑捕房,自然不知道,就连我当时也以为只是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也不怎么在意,叫人收押了便是。谁知没过多久,江湖上就有风声,说那个千变万化的诡道家被我刑捕房缉拿了,我才知道前些日子前来自首的小毛贼,便是那个做尽恶事的神秘人。”

    “然而可恼的是,我刑捕房顺藤摸瓜,虽然一致断定他便是数桩大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却没一个人说得过他,个个都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后来我们便对他用刑,谁知刚一动刑,这人变昏死过去,即便是烈火焚烧也唤他不醒,一睡就是十几个时辰。最后大伙无计可施,我只得私做决定,将他判作了终生囚禁,径直打入了那天牢的第五层。哼,那天牢的第五层你也见识过,任凭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此生也别想有重见天日之时。”

    想不到此人原来如同那雨夜人屠一般,也是自首入狱,眼见庄浩明那副愤怒又有些失落的模样,谢贻香心中大是好笑,脸上却正色问道:“那此人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莫非同那雨夜人屠一般,也是心智有问题?”

    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为不过是聪明人的通病,想凭借投案自首,在世人面前露一露脸罢了。谁知他入狱不到半月,朝廷就突然下令彻查乱党,剿灭当年同我们皇帝共争天下那些残留的余孽,先后竟然牵连上数万人,就连朝中官吏也有大数被诛,当真可谓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此人先一步认罪伏法,被囚于那天牢之中,反倒因此躲过了这一劫。”

    谢贻香听得怦然心动,前年诛杀叛党的惨烈自己是亲眼所见,至今还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去回想。倘若此人自首归案的目的,真如庄浩明的推断,那此人的确是可怕之极了。要行此举,不仅要预先得知皇帝的意图,还要有足够的把握让刑捕房拿自己没办法,然而相比之下,最难得的还是此人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巧妙的办法,悄无声的地避开了这场杀戮。

    只听庄浩明又说道:“此人认罪之时,供认的名字叫做言思道,言语的言,思虑的思,道理的道。可是经过我们反复的查询,根本没有此人的记录,可见这必定又是他捏造出的假名。”

    “言思道……言思道……”谢贻香将这个名字默念了数遍,突然有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却又什么也说不上来。

    庄浩明见她不再发问,终于松了口气。今晚他至今未睡,强撑至今早已睡眼朦胧,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谢贻香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相送。却听庄浩明猛然一声大喝,两只三角眼中精光直放,仿佛有两把利剑射出,把谢贻香吓了一大跳。

    但见庄浩明狰狞着一张脸,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嘴里喃喃念道:“不对……完全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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