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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9 遁地飞天

    话说当日顾云城一战,谢贻香为阻追兵孤身断后,曾与这个山本一川大战一场。她的“融香决”虽不输对方“风火山林”的剑道,但毕竟修为尚浅,双方几次兵刃互碰,内力明显不及对方。最后若非言思道提前派人在林中布下迷药,只怕谢贻香未必能够摆脱这位“剑道小兵法”高手的追击。

    此时见到山本一川再次现身于此,谢贻香心中暗惊,只恨得一子那把大火为何不曾将他烧死在树林之中。眼见山本一川脚步奇快,转眼间便冲到众军阵前,谢贻香心知此人是个大敌,军中无人能挡,只得一咬银牙,连人带刀激射出去,以“离刀”中的一招“兰舟催发”抢先攻向山本一川。

    那山本一川奔行中忽见前方绯红色光华晃动,乱离刀尖已到自己眼前,也是心中一惊,急忙以手中倭刀格挡。他随即认出谢贻香,脱口问道:“刀王传人?”

    谢贻香并不作答,她深知自己的短板便是内力,又岂会和对方硬碰兵刃?不等山本一川的倭刀抵达,她轻抖手腕,原本的一招“兰舟催发”已在“融香决”的妙谛中变成“乱刀”中的一招“雨零星乱”,弹指间以刀作剑,一口气刺出一十六刀。刀尖所到之处,犹如点点星光,直取山本一川周身要害。

    山本一川见识过谢贻香刀法的诡异,各种变化看似不可理喻,却又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再加上眼下他孤身闯阵,四面皆是虎视眈眈的军士,情急之下只得将手中倭刀缩回半尺,取“不动如山”的固守之势,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

    谢贻香只在两招之间便将对方逼成守势,但这已是双方第二次交手,她心中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手中乱离源源不断,一面避开对方的倭刀,一面用绯红色的刀光将山本一川困于当中。

    如此一来,激战中的两人顿时陷入一攻一守的僵局。人群中的言思道见这个山本一川能说汉语,自然也能听懂,急忙喝道:“住手!这位武士朋友且听我一言!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尔等千余之众,到如今只剩两百余人,当然是大败特败,此乃不争之事实!你东瀛一国向来都以强者为尊、胜者为王,此番既已战败,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难道真要此间的三十万大军齐上,将你们悉数踏作肉泥?”

    只听激战中的山本一川冷冷说道:“中原人奸诈狡猾,此番以诡计害人,胜之不武,我们自是不服!”言思道立刻顺杆往上爬,问道:“万事都好商量,那依你之见,要如何才肯服气?”

    不等山本一川回答,突然间一声惨叫传来,言思道身旁一名军士整个人无端从中分作两片,鲜血径直喷洒了他一身。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又太过诡异,周围军士还没回过神来,言思道倒是反应极快,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便往后方狂奔。

    果然,他才跑出几步,身后又是一名军士惨叫一声,一条右腿毫无征兆地脱离身体,径直掉落在地。这回借助灯火映照,众人才看得明白,竟是有一道刀光从脚下的地底飞出,一刀劈断了那名军士的右腿。

    要知道此地本是东海之滨,除了前方“望父石”所连接的大块礁岩,这一片皆是松软的沙土,看这情貌,竟是有高手钻进了沙土之中,自地底往上出刀杀人。言思道见多识广,顿时想起东瀛所谓的忍术里便有这么一门土遁之术,急忙大声求救,喊道:“谢贻香你给我回来,这地底下有‘甲贺忍术’的忍者要害我!”

    谢贻香暗叫不妙,一个山本一川自己已经难以对付,居然还有精通遁地之术的“甲贺忍术”高手。趁着山本一川的倭刀向上格挡,她便用乱离刀尖在对方刀身上略一借力,身子已腾空而起,往后空翻退开。那山本一川不料她应变如此之妙,不禁暗赞一声,手中倭刀因为取了“不动如山”的守势,一时竟来不及变作攻势追击。

    谢贻香身在半空,因为身负“穷千里”的神通,目力自是远胜常人,只在刹那间便已发现言思道身后地面上的沙土微微起伏,显是那名“甲贺忍术”的忍者正在地底行进。她不等双脚落地,手中乱离抢先劈落,刀锋未至,黑夜中已凭空响起低沉的惊雷之声,犹如千军万马冲锋之势,带动周围的细雨直取地面沙土起伏之处,正是谢封轩昔日纵横天下的“空山鸣涧”刀意。

    伴随着谢贻香这一刀劈落,地底那名忍者也是一刀自地底飞出,迎面架住谢贻香的乱离。一时间绯红色的刀光和银白色的刀光相遇,发出一阵清脆的长鸣。谢贻香只觉胸中血气翻涌,只得再次借力跃起,在半空中侧身连转七八个圈,方才化解掉对方这一刀的劲道,稳稳落在言思道身旁。

    此时原本在后方篝火旁歇息的军士早已惊起,纷纷拿兵刃,整齐地列阵上前。只听前方军阵中又是一阵惊呼,却是头顶上方的夜空之中,居然有一条灰色的人影凌空盘旋,周身全无借力之处,就这么轻飘飘地悬浮在雨中,往下方人群射出大把暗器,来去间犹如鬼魅,显然又是一名“甲贺忍术”的忍者正在施展伎俩。而山本一川也回过神来,手中倭刀取“侵略如火”之势,随地底那个忍者一并冲杀而来。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仅凭倭寇已经现身的三大高手,一旦被他们冲进人群,己方将士必定伤亡惨重;若是山岗上的两百余人再趁势冲下,只怕在场这一千军士还会被倭寇来个反杀,全军覆没于此。幸好经历几个月的交战,谢贻香多少累积了些对抗倭寇的经验,几乎是和言思道同时下令,齐声喝到:“放箭!后退!”

    众军士不敢大意,急忙举弓便射,同时往后退却,和这三名倭寇拉开距离。漫天的箭雨一出,半空中那灰衣忍者顿时成了活靶子,急忙一抖双臂,飘然落到山本一川身后。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这灰衣忍者的双臂下还分别夹有一块大大的风帆,如同大鸟的双翼扇动,这才能够施展轻身之术凭空漂浮。但尽管如此,无论是昔日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浩明,还是鄱阳湖底神秘家族“瞬息千里”的轻功绝技,都不可能让人似这般凌空飞翔,可见东瀛忍术自成一派,果然不同凡响,当真有“遁地飞天”之能。

    而山本一川此时已重新变作“不动如山”之势,以手中倭刀荡开箭矢,掩护着身后的灰衣忍者继续前冲。谢贻香怕地底那名忍者暗中偷袭,一面招呼军士们继续放箭,一面紧握乱离守在阵前,仔细警惕地面的沙土。

    眼见山本一川顶着箭雨继续前行,转眼间又要冲进人群,言思道急忙大喊道:“住手!莫非东瀛人有胆量搏命厮杀,却没胆量听我说几句话?”山本一川冷冷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言思道喝道:“你且停下,站定了再说话!堂堂扶桑一国,难道举国不知礼仪为何?”山本一川倒也直爽,说道:“那你方先停箭。”

    言思道当机立断,大声喝道:“三军箭止!”谢贻香心中一惊,此时山本一川和他身后那名灰衣忍者离军阵不过七八步距离,一旦箭停,立刻便是短兵相接。她急忙上前准备厮杀,不料伴随着箭雨停歇,山本一川倒也守信,和身后那名灰衣忍者同时停下脚步,而地底那个忍者虽不知身在何处,倒也不再发难。

    如此一来,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终于缓和下来,谢贻香和言思道对望一眼,心中都暗叫好险。看来山岗上这两百多名倭寇败军到底还是被言思道唬住,忌惮所谓的“三十万大军”和“两百艘战舰”,所以这三名高手略一试探己方的虚实,便顺着台阶下,不再动手厮杀,显然是对言思道开出的条件动了心,要寻求谈判的可能。

    想通了这一关键,言思道立刻笑道:“这位……这位光头武士朋友……”谢贻香插嘴说道:“此人是‘剑道小兵法’的高手,名叫山本一川。”言思道接口说道:“……原来是山本先生,久仰久仰!方才你说尔等不肯投降,是因为此番败得不服气,所以不肯认输。那敢问阁下,你方如何才肯服气?”

    山本一川将出鞘的倭刀平举胸前,依然维持着“不动如山”的守势,口中说道:“我辈西渡中原,本是要以武会友,同中原武林相互切磋,应证武道。如今我们中你奸计,以至死伤惨重,其间是非对错倒也不必再论。此刻若要我们服输,那除非是在武道上决出胜负,来一场公平的比试!若是你们胜了,我们便依照你方才承诺的条件,全部弃械投降;若是我们胜出,那你们便要立刻撤军,再不可干涉我们在此地的行事!”

40 顾云城主

    耳听山本一川划下道来,言思道暗骂道:“做你祖宗的春秋大梦!”脸上却堆满笑容,问道:“哦?莫非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们双方各出一人,效仿传记小说里时常提及的阵前比武,既决胜负、亦决生死,以此来判定双方人马的输赢,是也不是?”旁边谢贻香一扬手中乱离,向山本一川冷冷说道:“好呀,那便再来打过,这次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却见山本一川缓缓摇头,沉声说道:“非也非也,这场比试乃是我东瀛一国与你中原武林的较量,当然要公平,绝不能只看一战之胜败,否则难免会有意外和侥幸存在。所以我方提议这场比试须得分作三局,以三战两胜来定输赢。”

    谢贻香还以为山本一川是在和自己叫阵,谁知听下来竟是江湖上老掉牙的三战两胜的约定,不禁暗自好笑。但转念一想,对方如此提议,除了山本一川这位“剑道小兵法”的高手之外,倭寇里分明还有其他高手出战,顿时眉心深锁。

    要知道众人此番受青田先生之托剿灭倭寇,虽有言思道和得一子这两位高人出手,但二人皆是玩弄权谋诡计之辈,说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根本无法与人动手;而麾下将士皆是沙场中的战阵本领,更无法和倭寇高手相提并论,数来数去,便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勉力一战。

    如此一来,倘若接受山本一川三战两胜的规矩,纵然谢贻香的“融香决”能够险胜对方“风火山林”的剑道,到头来多半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哪还有力气再胜一场?可见如山本一川有此提议,显是吃定了己方再无高手可战的困局。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要开口拒绝,不料身旁的言思道抢先问道:“山本先生既已有了提议,自是胸有成竹,乃是先胜而后战。却不知是哪三位高手代表东瀛一国出战?莫非便是山本先生自己和在场这两位‘甲贺忍术’的高手?”谢贻香知道言思道是想摸清对方的底细,只得闭嘴不语。

    只见山本一川再次摇头,说道:“我们出战之人,其一便是在下山本一川,乃是东瀛神妙剑道首座;其二却是由这两位‘甲贺忍术’的高手共同出战,一位是此刻潜伏于地底的裂石君,一位是我身后这位行空君,合称为‘遁地飞天’,乃是‘甲贺忍术’不折不扣的嫡系传人,亦我东瀛极负盛名的忍术大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夜随山本一川出战的这两个忍者一个能遁地、一个能飞天,其名正好唤作“遁地飞天”。言思道插空问道:“所以轮到‘遁地飞天’出战,尔等便是要以二对一、以多欺少了?”山本一川冷笑道:“遁地飞天,缺一不可,即便对阵千军万马,亦是两人齐战。便如你们中原武林大名鼎鼎的‘登峰造极’两兄弟、‘腾云驾雾’两姐妹一样,皆是成双作战。对此你方若是觉得不够公平,那么待到他们二位出战之时,你们也同样可以派两位高手一并应战。”

    谢贻香心中骂道:“除我之外,眼下我方哪还有什么高手,又何必假仁假义,惺惺作态?”言思道则继续问道:“原来是‘甲贺忍术’的‘遁地飞天’,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却不知第三战又是哪位高手出阵?”

    这回山本一川只是微微一声,转头向身后的山岗上说了句东瀛话,军阵中的翻译顿时脸色一变,小声告诉言思道和谢贻香,说道:“是顾云城之主、‘东瀛剑圣’丹羽一叶!”

    谢贻香心中暗惊,竟险些忘了对方还有这么一位顶尖高手。须知山岗上这两百余名倭寇之所以能够杀出顾云城,便是以此人为首。据说就连得一子此番派来的统兵之将,也在破城时被这丹羽一叶重创,不仅瞎了只眼睛,一条左臂也差点没保住。照此看来,无论是武功还是地位,这位“东瀛剑圣”必定还在山本一川之上。

    而伴随着山本一川的话音落处,众人忽觉眼前景象似乎一晃,一个白衣男子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军阵之前,以谢贻香的目力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现于此。只见这名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白面无须,双目紧闭,一头长发呈雪白之色,用麻绳扎于脑后;身披白色武士长袍,赤脚蹬一双木屐,两柄漆黑色的倭刀一长一短,斜斜插在腰带上。后面的山本一川已用汉语介绍道:“这位便是顾云城城主丹羽一叶,当今‘中条一刀流’的第一剑客,亦是我们第三场出战的人选。”

    言思道连忙隔空拱手,笑道:“两国鏖战已久,军卒对阵多时,不料今日方才得见‘中条一刀流’之主,亦是缘分使然。在下便是此间主事之人,在中原皇子恒王麾下任职军师,自号‘逃虚’。初次见面,还请丹羽城主多多指教!”

    谁知丹羽一叶全然不做理会,双眼依然紧闭,也不知是听不懂汉语还是不屑回答。旁边谢贻香一直在仔细打量此人,但越看越觉得浑身不自在,到后来竟有一种冷彻心底的寒意,教人只想远远避开此人。

    幸好谢贻香和先竞月同出刀王门下,知晓先竞月“杀气驭刀”的手段,再加上又曾经与丹羽一叶的门下弟子交过手,对“中条一刀流”一招决生死的武道更是深有体会,心知丹羽一叶生出的这种寒意,便是常年杀戮所积累下来的‘杀气’。此时丹羽一叶尚未出手,不经意间流转着的杀气便已有如此逼人之势,足见是个一等一的顶级高手,即便是在中原也找不到几个对手。真不知此人若是遇上师兄先竞月,双方皆以“杀气”对战,谁又能更胜一筹?

    就在谢贻香胡思乱想之际,对面的山本一川已将倭刀竖在眼前,缓步上前说道:“所以我方出战之人,便是在下山本一川、‘遁地飞天’两位大师以及丹羽城主,你我双方以三局两胜定输赢,第一战便由我来打头阵。至于你方第一战的迎战之人,便是这位自称‘中原刀王传人’的小姑娘么?”

    谢贻香见山本一川向自己叫阵,只得望向身旁的言思道,看他要如何收场。却见言思道漫不经心地摸出旱烟杆,好整以暇地往烟锅里装填烟丝,竟是全然不顾在场之人。那山本一川不禁一愣,再次追问道:“你方到底派谁出战?”

    言思道又摸出火折子,在雨中小心翼翼地护住火焰,慢悠悠地点燃烟丝,这才淡淡说道:“我方四十万大军、三百条战舰已将此地团团围住,要杀尔等犹如踩死几只蝼蚁。眼下之所以来同尔等谈判,不过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想要网开一面,嘿嘿,谁知尔等却不识抬举。敢问山本先生,这从头到尾都是你自说自话,我几时答应过要同尔等以比武定输赢?”

    这话一出,谢贻香险些笑出声来,在场的好些军士更是哄然大笑。山本一川愕然半晌,随即勃然大怒,喝道:“放肆!”说罢,他立刻反应过来,追问道:“你方才明明是说陆上有二十万大军,海上有两百条战舰合计十万人,如何转眼间成了四十万大军、三百条战舰?莫非是想诈我们不成?”

    言思道心知是自己说错了嘴,脸上却面不改色,傲然说道:“中原朝廷听闻顾云城大捷,各路援军眼下正火速赶往此地,都想来分一杯羹,白捡一份战功,所以这军马之数一直在涨。尔等若是再不投降,待到明日天亮,此间说不定便是一百万大军、一千条战舰了!”

    听到这话,山本一川急忙快步退回,到丹羽一叶身旁用东瀛话低语,显是向他翻译言思道的话。随后也不见丹羽一叶有何举动,就连双眼也未曾睁开,但谢贻香这边所有人突然同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只觉呼吸不畅,浑身乏力。前方数十名军士首当其冲,顿时抵挡不住,纷纷往后退却。渐渐地在场五百将士相继后退,整个战阵都往后退出了两三丈距离,顿时便教原本身在人群中的言思道和谢贻香站在了最前面。

    这一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自然便是丹羽一叶祭出杀气示威,好在谢贻香多少有些内家根基,又对杀气一物有所了解,这才苦苦护住心神,强行站立在了原地,但转眼间额上已是冷汗密布。

    旁边的言思道显然也不好受,努力吸了一口旱烟,强笑道:“丹羽城主稍安勿躁,我虽没答应要同你们比试,但也没说不答应……既然尔等有此雅兴,又是代表东瀛一国划下道来,我辈身为华夏儿女,自当奋起应战。还请诸位东瀛朋友稍后片刻,容我们商量商量,看看到底要派哪几位高手代表中原武林出战。”

41 海上明月

    眼见言思道终于应战,对面的山本一川倒是不急,兀自将手中倭刀入鞘,沉声说道:“如此我便在此静候,任由你方调兵遣将,但休要让我等候太久。”

    言思道随口敷衍一句,便急匆匆地拉着谢贻香重新退回人群。随着两人这一后退,迎面而来压迫感顿时消减了大半,也不知是距离隔得远了还是丹羽一叶主动收起了杀气。

    谢贻香此时已经完全看懂了局势,倭寇之所以提议以比武裁定两军胜负,表面上看是吃定己方军中没有高手,想要凭武力胜出,迫使所谓的三十万大军撤走,但背地里真正的用意,其实是想拖延时间,所以山本一川才并不着急。而他们拖延时间的目的,多半便是言思道的猜测,是要等从海上赶来的增援。

    可凑巧的是,己方此刻的目的同样也是拖延时间,要等顾云城里的船只赶来,自海面上封死这些倭寇败军的退路,来一个前后夹击。所以如此一来,双方其实都已陷入被动的局面,胜败关键便在于谁的增援先行从海面上抵达。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向言思道询问道:“真要同他们比试?”言思道吁出一口浓烟,沉吟道:“再有片刻工夫,天色便会大亮,届时倭寇定会发现我军不过千余之众,海面上更没有什么围困的战舰;一旦全力杀下山岗,倒霉的定然是我们。所以阵前比武决出胜负,反而对我们有利,倘若能在比武中胜出,我方或许还能逼倭寇兑现承诺,弃械投降;最不济也能尽量拖延些时间,看顾云城的援军抵达后,局面是否还有转机。”

    谢贻香心中一惊,脱口说道:“你……你是要我们胜出这场比试?那如何可能!那丹羽一叶的本事你也看到了,其杀气之强,未必便在我师兄之下,此间根本无人是他敌手!”言思道喷出一口旱烟,笑道:“丹羽一叶不足为惧,派谁出战都行。依我之见,你家小道长手下那个身材魁梧的山贼,好像是叫什么权冲天的,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就凭他那一身横肉,足见力大无穷,说不定徒手便能将这‘东瀛剑圣’撕作两片。”

    谢贻香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却见言思道笑而不语,只管吞吐旱烟,她这才醒悟过来,脱口说道:“我明白了!既是三局两胜,所以你想用‘田忌赛马’的路数,以己之上驷胜彼之中驷,己之中驷胜彼之下驷,最后再用己之下驷败于彼之上驷。而丹羽一叶作为倭寇一方的上驷,我们用下驷与之对战即可,甚至直接认输也无妨!”

    言思道微微一笑,又吸了一口旱烟,正色问道:“三战之中,号称‘遁地飞天’那两个东瀛忍者的武功虽然花里胡哨,但真要论花里胡哨,谁又比得上你的‘融香决’?以你的轻功和眼力,有几成把握能够以一敌二,胜过这两名倭寇?”谢贻香双眉一扬,望了望对面那个灰衣忍者,又看了看地上的沙土,低头思索半晌,终于说道:“东瀛忍术的精髓在于偷袭和暗杀,并非武学修为,如今要作光明正大的比试较量,威力自然大打折扣。只要能伺机击溃其中一人,所谓的‘遁地飞天’便能不攻自破,应当有五成以上的把握。”

    言思道点头说道:“如此便好!至于那个‘剑道小兵法’的高手,根本就是狗屁不通!须知剑是杀人凶器,剑术是杀人之术,此乃不争事实,又何必强行牵扯什么兵法?所以这山本一川不过是内力浑厚些罢了,以此弥补了剑法上的不足。我这便叫人赶往顾云城,看看你二哥是否还能再战,以他三尖两刃刀的大开大合之势,或许能从正面硬碰,以蛮力压制那黑衣光头……”

    谢贻香听到这里,陡然惊醒过来,问道:“我二哥?你是说谢擎辉?”言思道笑道:“除了这位小谢将军,还有谁能令我放弃孙心拒,拱手将这一千援军交由他统领?嘿嘿,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从你家那位小道长率众增援宁义城开始,到此番剿灭倭寇,抢走三门县那一千援军,一直都有你这位二哥在背后相助于他,否则以那小道士的脾气,又怎能聚拢这许多山贼土匪?想来是你兄妹二人闹了矛盾,所以那小道士才故意瞒着你。”

    不料谢贻香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道:“二哥也来了……不对,他本来就在……宁义城外的风沙中,我曾扯下那神秘灰衣人的面罩,就是他……”说着,她又用力摇头,坚定地说道:“不是……那人是我师兄……可是……可是……”言语间神情呆滞,整个人就像失了魂魄似的。

    原来当日宁义城一役,谢贻香历经种种,最后神识几近崩溃,得一子便对她施下道法,用类似催眠的手段篡改了她的记忆,从而将其中恐怖的经历皆尽封印起来。而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因为父亲的事,在除夕夜闹得不可开交,到后来谢封轩身故,谢擎辉心中有愧,更不愿和这位妹妹相见,所以便让得一子在对谢贻香施法之时,一并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

    然而人之经历本就繁琐复杂,记忆更是五花八门,谢贻香在宁义城近一个月的经历记忆似这般强行篡改,难免存有不少矛盾之处,全靠得一子一次次补救,才没令她神智错乱。而今谢贻香率兵对抗倭寇,数月间辗转奔波,几乎没睡过一次整觉,本就身心俱疲,此时忽听言思道提及二哥谢擎辉,她惊讶之余,真实的记忆和篡改后的记忆相互叠加,脑海中顿时乱做一团,以至神识崩溃,心绪错乱。

    言思道早在囚天村外的树林里与谢贻香重逢时,便已看出得一子对谢贻香的记忆动过手脚,还曾出言调侃。只是没想到她的症状竟如此之深,而且偏偏还在此时出了问题,不禁有些手足无措,骂道:“你这丫头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发疯,岂不是让倭寇看了笑话?眼下你们兄妹二人一个伤一个疯,还怎么和倭寇比武较量?”谢贻香只是喃喃自语,完全不做理会,对面的山本一川似乎也发现了端倪,扬声问道:“你方到底还待商讨多久?不过是三场比试,只管派人出战便是,堂堂中原武林,莫非竟找不出一个能战之人?”

    言思道正无计可施,忽然听后方军士传来一阵哗动,随即便有一名偏将上前禀告,说有一人一骑自西往东,正往这边的军阵而来;话还没说完,清脆的马蹄声响便已从远处传来。言思道连忙转头去看,此时天色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的微光四起,只见细雨中果然有一骑快马飞奔过来,马上骑手白衣如雪,依稀是个年轻男子;右肩后隐隐露出一截漆黑的短棍,形状倒像是战场上长柄武器的把手。

    纵是言思道一生游走于风口浪尖,待到看清来人的形貌之后,也有些难以置信,不禁擦了擦眼睛,将信将疑地自言自语道:“是竞月兄?”一旁的谢贻香这回倒有了反应,喃喃说道:“不是!师兄……师兄他不在这里,否则便有人能对付那个‘东瀛剑圣’,打赢这第三局……”

    言思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骂道:“什么三战两胜,此人一至,还理会这些狗屁约定作甚?直接将这些倭寇统统拿下便是!哈哈哈,想不到苍天到底庇佑我华夏,注定要终结这场倭寇之乱……他妈的!那小道士之前说什么东瀛西犯乃是日暮之势,要挟‘四圣’逆乾坤,取月盈之象破敌,关键便在一个‘月’字之上。不想这轮所谓的明月,到头来竟是应验在了竞月兄身上……”

    说到这里,言思道已提高声音,朝远处那一人一骑扬声大喊道:“竞月兄来得正是时候!你师妹谢贻香也在此处,正被这些倭寇欺负,连脑子都给打傻了!这些东瀛蟊贼仗着倭刀之利犯我中原、杀我军民,你定要教他们开开眼界,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

42 不必出刀

    话说先竞月当日在金陵玄武湖畔摆脱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宁萃三人后,便一人一刀自金陵城南下,直奔台州府方向而来。

    由于台州府一带与倭寇交战的消息往往要迟上数日方可传至金陵,所以直到整支“平倭联军”几近覆灭,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等人逃至林中避难多时,身在金陵城里的先竞月才得到消息,匆匆动身赶来相助。直到昨夜抵达三门县地界,眼见东北方的林间突起大火,又听说顾云城方向正在与倭寇展开最后的决战,先竞月不敢耽搁,连夜往东策马,夜色遥遥望见海边篝火四起,这才凑巧于此刻抵达战场。

    耳听军阵中人有呼喊自己,还提到师妹谢贻香,马背上的先竞月心中一动,身形顿时一晃,整个人已离鞍跃出,只在弹指间便穿过一众军士,径直落到话音响起之处。只见眼前一名少女素衣短刀,神情迷离,正是师妹谢贻香,不等先竞月开口,她倒先一步认出了自己,眼神顿时变得一片平和,微笑道:“师兄……真的是你……”话到一半,她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闭,当场晕了过去。

    先竞月急忙伸手扶住,旁边一个容貌俊朗的清瘦文士已笑道:“竞月兄不必担心,谢三小姐只是劳累过度,只需请那位得一子道长画几道符、念几句咒,休息一阵便可恢复。”先竞月听这声音,正是方才招呼自己的人,再看此人的一双眼睛,七分狡诈中透露出两分猥琐,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狂傲,顿时眉头大皱,沉声问道:“又是你?”

    言思道急忙笑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眼下正值国难当头之际,竞月兄深明大义,难道想在此时清算,要我还你一刀?”先竞月懒得同他废话,将昏迷的谢贻香交到他手中,吩咐道:“照顾好她。”

    说罢,先竞月向四周将士略一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继而踏出军阵,直奔对面的一众东瀛高手而去。众军士虽不知这白衣青年是何来历,但见他是汉人,倒也不加阻拦。只有言思道在后面叮嘱道:“竞月兄不可大意!这几头畜生都是硬点子,千万小心!”先竞月不做理会,只管迈开步伐前行,片刻间便已来到那山本一川的对面。

    山本一川原本是要出战第一局,此时正站在最前面。他也不认识先竞月,可方才听言思道放话,说什么要让己方见识真正的“中原第一刀”,自是不敢大意。然而细看这白衣青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举手投足间不见丝毫威胁,甚至全无烟火之气,整个人似乎已融于天地之间,完全摸不透深浅,他只得开口问道:“来者何人?且报上名来。”

    先竞月却不应答,继续迈步朝他逼近。山本一川怒气暗生,当即拔出腰间倭刀,将刀锋竖在眉间,取“不动如山”的守势,再次喝问道:“所以双方这第一局比试,便是由你代表中原武林出战?”先竞月还是不加理会,脚下步伐不停,人已来到山本一川身前三丈之处。

    山本一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小子无礼,出刀受死!”说着,他手中倭刀隔空虚指,刀锋间立刻生出风火之势,只在“其疾如风”和“侵掠如火”二势之间变幻。

    这回先竞月终于开口回应,淡淡地说道:“不必出刀。”说话之间,他已来到山本一川面前,相距不过丈许距离,果然并不解下背上的偃月刀。

    那山本一川微微一怔,此时双方离得近了,他这才发现对方虽然行走在细雨之中,一身白衣却是干燥柔软,根本没淋到一滴雨水;漫天的雨丝簌簌落在他身上,还未碰到衣衫,便无端化作一缕淡淡的雾气,就这么凭空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禁令人匪夷所思。

    仅凭这一细节,山本一川此时已知这白衣青年绝非等闲,甚至是自己生平仅见之高手,但此刻对方已到自己身前,又岂能临阵退缩、避而不战?他身为当今东瀛神妙剑道的首席,在“剑道小兵法”一脉中也是有数的宗师,眼见对方不肯出刀,倒也不愿占兵刃的便宜,当即还刀入鞘,双手略一抱拳,立刻成爪攻出,分别拿向先竞月的咽喉和右臂,其势快如疾风、迅如惊雷。

    山本一川这一出手看似简单,却是东瀛极负盛名的“空手道”之精髓,乃是以唐时中原传入琉球的“唐手”为基础,结合扶桑传统格斗技艺而成。此刻他双手成爪,便是“空手道”中的“锁”字要诀,便如同中原武林的大小擒拿手、分筋锁骨手之流,一旦被他双爪拿住,对手轻则全身无力,重则筋骨尽毁,端是狠辣。

    然而面对山本一川的攻势,先竞月居然视而不见,既不防守、也不攻击,仿佛眼前根本就没他这个敌人;脚下则继续迈步前行,既没加快、也没减慢。山本一川不料对方还会继续前行,锁向先竞月咽喉的右手招式使老,顿时落空,但攻出的左手却一举命中,径直扣住先竞月的右手手腕。

    眼见自己的一招得手,山本一川惊讶之余,不禁心中暗喜,正待发力掐断先竞月手腕的经脉骨骼,不料陡然间只觉一股暗力从对方手腕上传来,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大铁锤狠狠击中自己胸口。

    一时间山本一川再也抵挡不住,只得松开先竞月,踉踉跄跄退开七八步,这才勉强站定。眼见先竞月毫发无损,依然向前迈步,惊恐中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

    谁知伴随着山本一川这个“你”字出口,立刻便是一口鲜血自他口中狂喷而出,紧接着两只鼻孔、两只耳朵和双眼眼角都有一道鲜血流下。只见他努力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继而身子一晃,整个人仰天摔倒,当场气绝身亡。

    原来当日在玉门关外,先竞月得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相助,强行破解他身上的“封穴定脉术”,居然在生死存亡的一线间,鬼使神差地打通了先竞月体内“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从而使周身经脉“十二流转、八脉齐通”,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可谓是习武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探的超凡入圣之境。

    而这山本一川虽然内力不俗,但和先竞月“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至境相比,无疑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似这般扣住先竞月的手腕运功发力,立刻引来对方内力的反弹,当场被震了一个周身经脉尽毁、五脏六腑俱碎,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要知道从山本一川出手攻击,到他退后摔倒命丧当场,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际。在场众人哪料得到这位“剑道小兵法”的高手只在一招间便已七孔流血、败亡当场,一时都没能回过神来,数百号人竟是鸦雀无声。

    先竞月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脚下步伐不停,继续举步前行。这回首当其冲的则是“遁地飞天”里已经现身的那个灰衣忍者。

    幸好那灰衣忍者反应不慢,眼见先竞月冲着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伴随着他这一退,便将原本在后方的丹羽一叶换到了前面,首当其冲直面先竞月。

    话说这位号称“东瀛剑圣”的顾云城主,自现身以来除了祭出过一次杀气,便再没有过任何举止;非但一言不发,就连双眼都未曾睁开过一次。到如今山本一川败亡、先竞月迎面而来,这位“中条一刀流”的第一高手才终于有了反应,自腰间长短两柄倭刀中拔出长刀,双手举刀过头,呈劈砍之势;但他的双眼依然紧闭,根本没看向先竞月一眼。

    先竞月不以为意,转眼间已行到丹羽一叶手中倭刀的劈砍范围内;还是空着双手,并未解下背上的偃月刀。后方军阵中的言思道看得冷汗直冒,忍不住大声提醒道:“竞月兄休要托大,这厮是东瀛一国的剑圣,武功甚是了得!小谢将军便是被此人一刀劈瞎了左眼,连左臂都差点没能保住!”

    言思道话音刚落,这边的丹羽一叶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两只眼睛凶光闪闪,狠辣犹胜毒蛇猛兽。伴随着他这一睁眼,“中条一刀流”一击必杀的杀气已如潮水般汹涌而出,顷刻间已将先竞月整个人浸泡其中。

    与此同时,丹羽一叶手中倭刀随之劈落,刀锋自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如闪电、似雷霆,直劈先竞月头顶天灵盖。一时间,在场所有人只觉原本暗沉的黎明前夜无端一亮,整个天地间似乎都被丹羽一叶这一刀的光芒给照亮了。

43 断江破山

    话说丹羽一叶的这一刀劈落,乃是“中条一刀流”中的顶级杀招,名曰“断江一式”,讲究的是把握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在最恰当的时机发出最完美的攻击,以求一击必杀。就好比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只要能抓住这一成机会,那便有十成的胜算。

    至于伴随着这招“断江一式”所发出的杀气,则是丹羽一叶数十年间数十万次挥刀的积累。杀气一出,立刻便令身陷入其中的对手心胆俱寒,全身乏力;自功成之日起,但凡他祭出杀气,便从未有过失手。

    可此刻面对这个迎面走来的白衣青年,丹羽一叶的杀气明明已将他笼罩其中,谁知对方非但不见丝毫慌乱,甚至是全无反应。伴随着丹羽一叶的倭刀劈落,先竞月轻抬左脚,再次向前迈出一步,人已来到丹羽一叶面前,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

    丹羽一叶这一惊可谓是非同小可,说什么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若无其事地承受自己的杀气。他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的先竞月已迈出右脚,竟是还在往前行进。

    一时间但听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两人身体相撞,内力互碰,丹羽一叶胸腹内的七八根肋骨当场折断,整个人也被撞得往后倒飞出去。而他手中倭刀那一招“断江一式”自然已经不成章法,但刀尖还是冲着先竞月头顶落下。

    只见先竞月轻抬左手,拇指和食指正好捏住劈落的刀身,继而微一发力,便将这柄倭刀从丹羽一叶手中夺了过来,随手丢到一旁。

    要说方才山本一川被先竞月的内力震毙,在场众人还没怎么看明白,但这回身为顾云城主的“东瀛剑圣”先是被撞飞出去,紧接着又被夺走倭刀,众军士都看得清楚明白,顿时一片喝彩。当中要数言思道叫得最响,大喊道:“打得好!”

    那丹羽一叶自出师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惨败,此番踏足中原,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未遇到过可以一战的对手。眼下不但被这个年纪轻轻的汉人破招撞退,就连手中倭刀也被夺了过去,对这位“东瀛剑圣”而言,既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却又败得有些莫名其妙,全然没弄懂其中的门道。

    待到他被撞得一路飞出三四丈距离,终于勉强站定,强忍着肋骨断裂之痛,张嘴便是一通东瀛话骂出。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里满是不服,狠狠瞪着对面的先竞月。

    先竞月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淡淡地说道:“不服?再来。”说着,他左手随意一挥,被他远远丢出的那柄倭刀突然从地面上自行跃起,斜斜飞了起来,刀柄一头直奔对面的丹羽一叶而去,竟是要将这柄倭刀归还于他。

    这一幕直看得丹羽一叶头皮发麻,几乎快要炸裂开来。他一早便曾听说过中原武林有“隔空取物”、“以气御剑”之类的超凡武技,还道是以讹传讹、胡乱吹牛,不料此刻竟亲眼目睹,教他如何不惊?眼见自己的倭寇破空飞来,就在自己眼前,丹羽一叶虽然心中惊怒,也只能下意识地接住,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握紧刀柄,这才稍微镇定下来。

    先竞月见他刀已在手,便不在多言,又举步向丹羽一叶缓缓走去。每踏出一步,对丹羽一叶而言,便仿佛是死神向自己逼近了一步。当下他强行定住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顾不得胸腹间肋骨剧痛,将浑身的力量、内力与杀气尽数凝聚在倭刀之上,再一次用双手举刀过头。

    须知丹羽一叶此时的动作看似与方才那招“断江一式”相仿,实则却是“中条一刀流”中更厉害的一记至强杀招,名曰“破山一式”。究其原理,前者只在是以杀气困死对方,然后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出刀毙敌,但这招“破山一式”,却是将自身的力量、内力与杀气融为一体,在一刀之下尽数爆发出来,其威力之大,足以削金断玉、劈石破山,倒是与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待到先竞月迈步上前,再次来到丹羽一叶身前丈许之处时,丹羽一叶这招“破山一式”的威力也已蓄至极限,眼看便要如破堤之水、胀裂之气,一发不可收拾。他当即大喝一声,双目圆睁,手中倭刀全力劈下,将这招“破山一式”的所有威力毫无保留地攻向先竞月;刀锋过处,就连半空中的雨帘也被他这一刀分出一道空隙。

    面对当头劈落的倭刀,这回先竞月并不继续前行,而是在原地停下脚步,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丹羽一叶的刀锋落下。眼见对方这般反常的举动,几乎是引颈就戮、自寻死路,丹羽一叶不假思索,手中倭刀继续劈落。谁知转眼间他便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己这一招的速度居然变慢了,而且是越来越慢!

    原来丹羽一叶这招“破山一式”之所以无坚不摧,便是源于他将自身的杀气融入了刀招之中,可是如此一来,便等于是以杀气向先竞月发起了攻势,无疑是鲁班门口弄斧、关公面前耍刀。先竞月甚至无需动作,竟凭意念间生出的杀念,顷刻间便以自身的杀气将丹羽一叶的杀气完全压制,犹如百川终汇于东海,尽数化为了己用,从而调用杀气,反过来控制住了丹羽一叶这一招的走势。

    丹羽一叶仓促间哪里想得明白?只见倭刀一寸一寸缓缓落下,终于在刀锋离先竞月头顶还有三寸距离时彻底静止,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再无法挪动分毫。

    便在此时,先竞月又一次抬起左手,和方才动作一模一样,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倭刀的刀身;不同的是,他这次的动作极慢,仿佛是故意要让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丹羽一叶动弹不得,但觉不止是自己的动作,就连铺天盖地的雨帘,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静止,纷纷停顿在了半空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竞月的左手一寸一寸抬起,再次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静止的刀锋。

    随后先竞月发力一折,但听“啪”的一声清响,一柄精钢百炼而成的倭刀竟被他的两根手指硬生生从中掰断。

    殊不知丹羽一叶这柄倭刀是以精钢为骨,萃合火山极烈之铁和海底极寒之金铸造而成,刀身之坚硬,纵是大锤巨斧也休想损其分毫,在东瀛亦是有名的神兵。谁知这白衣青年仅凭血肉之躯,随手便将这件神兵从中掰断,直看得他瞠目结舌。伴随着倭刀断裂,漫天雨点也尽数落地,丹羽一叶力道一失,只觉浑身精血仿佛都被这招“破山一式”抽空,顿时惨叫一声,径直瘫倒在地。

    而先竞月从倭刀上掰下半截刀身之后,手上动作不停,随手往后一甩,这半截刀身便往他身后的地面激射出去,径直没入沙土深处,仅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孔。众人正不明所以,不知先竞月此举何意,便见地面上留下的小孔中居然有鲜血汩汩冒出,顷刻间便汇聚成一大滩。后面的言思道略一思索,顿时笑道:“是躲在地底的那个忍者!”

    原来在场的“遁地飞天”两名忍者,其中一人以类似土遁之术的伎俩潜藏于地底,一直未曾露面。待到丹羽一叶使出“破山一式”与先竞月对持之际,他便自土中悄然钻行,想要施展“甲贺忍术”的老本行,从后方偷袭先竞月。

    先竞月脑后虽没长眼睛,更没有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能够看出地面起伏,但地底那名忍者杀心一起,杀气自生,立刻便为他所察觉。于是先竞月随手将掰下的半截刀身掷出,立马便将那名忍者钉死在了地底。

    如此一来,山本一川、丹羽一叶和“遁地飞天”中的“遁地”三大东瀛高手,只在片刻间尽数战败,或死或伤,只剩“遁地飞天”中负责“飞天”的灰衣忍者还在当场。那灰衣忍者本是学暗杀出身,性格异常谨慎,眼见“中条一刀流”的当世第一剑客都不是这白衣青年的对手,哪里还敢造次?

    当下他立刻腾空跃起,在半空中一展双臂,亮出两片风帆,整个人就像一只大鸟扑翅而飞,径直飞向身后那座名为“望父石”的山岗,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眼见这名灰衣忍者以东瀛忍术飞天遁走,先竞月不禁眉头微皱。他当即举起右臂,五指成刀,朝那灰衣忍者飞走的方向隔空挥落手臂——却是以手为刀,使出了那招降妖除魔、诛神杀佛的“独劈华山”。

    紧接着便听十几丈开外的夜空中传来一声闷哼,细雨中两片尸身自半空中摔落,“啪啪”两声掉落在山岗的礁岩上,继而滚落下山。观其衣衫身材,正是“飞天遁地”中飞天遁走的那名灰衣忍者。

44 大意失算

    眼见先竞月犹如天神下凡,只在片刻之间,就凭一己之力击溃东瀛的四大高手,众军士士气高涨,不等言思道招呼,纷纷一拥而上,准备强攻海边这座“望父石”,将剩余的倭寇败军尽数拿下。

    然而众军士刚一上前,便听山岗上传来一阵怒吼,十余名倭寇自山间小路猛冲下来,一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倭刀,都是冲着先竞月而来,自然是要替这几个东瀛高手报仇雪恨。

    但听军阵中言思道突然大喊道:“竞月兄留下活口,将这些倭寇交由朝廷审判!”先竞月一想也是,当即如他所言,自意念中生出杀心,继而化作杀气弥漫,顿时便将这十余名倭寇笼罩其中,与他们手中的倭刀互生感应。

    随后先竞月意念一动,杀气驾驭之下,一众倭寇手中的十余柄倭刀同时脱手,刀锋往下插落,正好刺透所有倭寇的右脚足背。伴随着惨叫声此起彼伏,这十余名倭寇竟被自己的倭刀钉在了原地。

    这一幕直看得众军士目瞪口呆,想不到传说中“万剑朝宗”的神话,今日居然沦为现实,在先竞月手中上演了一幕“万刀朝宗”,一个个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急忙上前将这十余名倭寇绑了。

    随后便有不少军士悄声询问,打听这个白衣青年的来历,当中有识货的人低声说道:“什么?名震天下的‘江南一刀’、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你们居然不认识?不仅如此,他还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不对,眼下已是副总指挥使了,乃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听到亲军都尉府的名号,众军士顿时噤若寒蝉,只有言思道哈哈大笑道:“竞月兄贵人事忙,倘若能早些到来,凭你一人一刀,或者便能将整个江浙地界的倭寇尽数剿灭了,倒也不至折损这许多将士百姓的性命。”

    当下众军士一拥而上,便要随先竞月冲上山岗,谁知瘫倒在地的丹羽一叶突然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显是还未死透。但听“唰”的一声清响,丹羽一叶从腰间拔出那柄短款倭刀,怒目圆睁瞪着在场众人。

    眼见这位顾云城主余威犹在,众军士心中一寒,急忙往四下散开,就连先竞月也微微皱眉,不料此人溃败如斯,临死前还要负隅顽抗。却见地上的丹羽一叶大喝一声,突然调转倭刀,将刀锋径直刺入自己小腹,随后往左一横拉,整个肚子被当场剖开,鲜血径直喷洒了一地。

    显而易见,这位“东瀛剑圣”在垂死之际,乃是选择了以东瀛武士盛行的“切腹”之法自尽。要说这切腹的由来,其实源自东瀛永祚年间一个名叫藤原义的恶棍,在被官兵逼上绝路后,竟以倭刀剖开自己腹部,用刀尖挑出里面的内脏恫吓官兵,吓得众人不敢上前。而在他死后的数百年后,这种凶残的自戮手段居然莫名其妙地在东瀛盛行起来。尤其是东瀛的武士,在生命走到尽头之际,皆以能够切腹自尽为无上的荣耀。

    先竞月自是无心深究东瀛的切腹精神,正待举步绕行,却听丹羽一叶嘶哑着嗓子,吃力说出一番东瀛话。他一时没听懂,再看地上的丹羽一叶,却已血涌如泉,气绝身亡,两只眼睛依然怒视着自己,显是死不瞑目。随后便听“嗖”的一声,一物自丹羽一叶的衣衫下扑腾飞起,径直向东而去。言思道反应极快,立刻大喝道:“是飞鸽传书!速速截下!”

    先竞月右掌轻探,内力所到之处,半空中的飞物顿时坠落下来,轻轻落在他掌心。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只鸽子,通体呈漆黑之色,拼命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先竞月的掌心。

    可是再看鸽子的脚上,却并无信件书函,众人正纳闷间,后方军士里有通晓东瀛话的翻译已解释说道:“这家伙临死前的一番话语,是说自己并非真正的东瀛剑圣,而是问他师父借了‘剑圣’这一名号前来中原。倘若中原有人能战胜他,那么他的师父——也便是真正的东瀛剑圣——则会漂洋过海,前来中原讨教,届时自会替他报仇雪恨。”

    言思道顿时释然道:“原来这东瀛剑圣竟是假的,难怪如此不堪一击,竟连竞月兄的一招半式都接不住。至于这只信鸽,自然便是让丹羽一叶在危机之时放出,令其自行飞回东瀛。如此一来,就算丹羽一叶无法活着回到东瀛,他师父看到信鸽飞回,便可明白其意,知道是他在中原遇上了高手,之后便会前来中原滋事寻仇。”

    却听先竞月冷笑道:“无妨。”说罢,他掌间内劲一收,漆黑色的信鸽顿时冲天而起,朝东海方向疾速飞走,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言思道微一愕然,不禁叹道:“这又是何苦?你倒是不嫌麻烦!”

    先竞月不做理会,举步往山岗上行去。言思道急忙将昏迷的谢贻香交给一名偏将照看,招呼众军士远远跟在先竞月身后。此时漫漫长夜已然过尽,下了一整夜的秋雨也渐渐停歇,东方初露的朝阳将微光从海面上投射过来,勾勒出整座“望父石”深黑色的轮廓,散发出一种莫名的诡异气氛。

    先竞月此时已沿着陡峭的小路登山,可山岗上竟是一片死寂,除了海浪拍岸之声,便再无其它声响;除了方才冲杀下来的十余名倭寇,一路上再不见倭寇现身阻拦。言思道心中好奇,就眼前这光景来看,山岗上根本不像躲着两百来号人?然而询问同行的军士,却全都赌咒发誓,说是亲眼目睹两百余名倭寇败军躲到了山岗上,并无一人下山逃走。

    言思道心知不妙,急忙挤开人群,到最前面与先竞月并肩同行。此时整条上山的小路终于走完,来到了山岗之巅,但见山岗下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海,一轮冉冉红日正从海平面跳出,将整片东海都染作赤红之色。

    而在朝阳映照当中,如今分明有五艘海船在海面上先后排开,冲着东方那轮红日飞速航行。再低头去看山岗脚下,原来这座名为“望父石”的礁岩临海一面,岩壁竟是向内凹陷进去,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洞穴。便在洞穴之中,海边还泊着七八艘空荡荡的海船,兀自随着一阵阵波浪上下晃动。

    显而易见,此间竟是一个天然的港口,而此刻航行在海面上的那五艘海船,便是从这里出发,载着剩下的倭寇败军驶向东瀛方向,送他们回归故里。之前因为被山岗和礁岩遮挡住了海面,加上又是漆黑一片的雨夜,所以直到此刻众人登上山顶,借助初生的朝阳映照,才终于发现倭寇们的诡计。

    眼见煮熟的鸭子就此飞走,言思道气得直跺脚,破口骂道:“青膀咸鸭蛋!那几个倭寇高手假意来与我们比武较量,原来是要声东击西,好让其他倭寇偷偷坐船逃跑!他妈的,亏我千算万算,还一直以为他们是在等待从海上而来的增援,不想此间竟是倭寇的一处隐秘港口!难怪他们从顾云城逃脱后便径直躲到了这里,原来是要从这里坐船逃跑……”

    说到这里,他已重新定下心神,沉声说道:“智者千虑,尚且必有一失,便看如何补救!此番我受青田先生所托,不仅要清剿江浙地界上的所有倭寇,更要令东瀛一国一百五十年间不得犯我华夏,若是让这些倭寇平安逃回东瀛,不出一年必定卷土重来,教我中原之地永无宁日……众军听令,立刻去下面清点船只,全力追击倭寇!”

    众军士应答一声,纷纷攀下山岗,去清点港口内剩余的七八艘海船。先竞月听他突然提起亡故已久的青田先生,不禁心中好奇,但当此时刻,也不便多问。眼见海面上的五艘海船渐行渐远,最近的一艘离岸也有数里之遥,他当即解下背后的偃月刀,沉声说道:“我去。”

45 天宫仙音

    眼见先竞月偃月刀在手,言思道不禁吓了一跳,问道:“你要作甚?”先竞月沉默不语,身形一晃,人已落到下方岩壁凹陷处的港口,随手从一艘海船上抓下一块木板。

    言思道顿时回想起当日洞庭湖上,自己和先竞月被龙跃岛的一众水匪追杀,谁知这位大名鼎鼎的“江南一刀”竟然不通水性,最后只能踩着一块木板在湖面上抗敌。眼下他操起一块木板,显是要故技重施,借着木板的浮力在海面上滑行,孤身前去追击倭寇。

    然而东海茫茫,几无穷尽,其间风浪瞬息万变,莫测高深,到底不是洞庭湖所能相提并论。纵然是江河上惯用的船只,也不敢轻易入海,先竞月武功再高,终究还是凡人之身,不能与天地之力抗衡,仅凭一块木板出海,还要追赶数里外的五艘海船,无疑有些弄险。言思道急忙大喊道:“竞月兄且住!待将士们整理好船只,大家再一同出海不迟。况且这些倭寇的性命我留有大用,暂时还杀不得,是否能将东瀛倭寇之祸延至一百五十年后,说不定便要落到他们身上。”

    先竞月深知此人诡计多端,既要留下这些倭寇败军的活口,自有他的道理。而他以一块木板孤身出海追杀,本就把握不大,如今还要将那五船倭寇尽数生擒,更是希望渺茫,当下只得打消念头,等候众军士开船。

    不料倭寇甚是狡诈,港口内虽然还泊着七八只空船,却都被弄断了捆绑风帆的缆绳,显是故意损毁,阻止众人驾船追赶。众军士只得重新捆绑风帆,当中有将士担心倭寇在船上还做了其它手脚,又叫熟识水性的军士下水检查船底。

    而今倭寇的船队已相继行出七八里远,港口这边却迟迟不能开船,先竞月和言思道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焦急。当下先竞月又想孤身出海,不料便在此刻,但听呼呼作响的海风声中,突然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器乐之声。

    先竞月和言思道大感好奇,四下寻找,却不知这乐声是从何而来,还道是海上的倭寇败军在船中奏乐。渐渐地,风中乐声愈发清晰,甚至能听出是瑶琴抚奏之音,曲调却是中土韵律,当中泛音象天,清冷悠扬;散音同地,松沉旷远;按音如人,缥缈无常。天地人三籁兼容,显是名家大师所奏。

    言思道不禁疑惑道:“一曲暂寄愁绪的《秋江夜泊》,竟能弹出悲天悯人的气派,倒也难得,足见已得‘音有尽、韵无穷’之真味,绝非倭寇之流所能为之。况且海上风浪不休,琴音随风飘来,非但丝毫不见散乱,音韵还能直透人心,可见抚琴之人修为之深,亦是当世一绝,却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话音落处,他这才发现在场将士听见琴音,一个个都有些走神,相继停下手里的动作,就这么呆呆望着辽阔的海面,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一旁的先竞月已沉声喝道:“是摄人心魂的音波功!大家堵上耳朵!”

    众军士顿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找东西塞住耳朵。好些军士依然沉浸其中,一时不能自拔,也被旁人掩住了耳朵。再看东方海天一线处,一轮红日已彻底破海而出,悬挂天际,旭日光辉之中,一艘巨船自东乘风破浪驶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长短,通体宛如白玉,犹如天界仙船驾临人间;可想而知,此刻这摄人心神、杀机暗藏的琴音,正是源自这艘巨船之上。

    要知道众将士所在的这处港口,如今离这艘巨船尚有十余里之遥,琴声随海风飘传至此,其余威尚且能令众人魂不守舍,又何况那五艘海船上的一众倭寇?只见伴随着这艘巨船从东面出现,琴音愈发清晰可闻,倭寇的船队本是向东航行,转眼间便已队形全无,兀自在原地摇摆,显是船上的一众倭寇也被琴音所摄,尽数失了心神。

    言思道对这琴音却全无反应,略一沉吟,已冷笑道:“蓬莱天宫为君开,海上仙音入梦来。想不到自从天涯海角阁一败,时隔多年,‘蓬莱客’这老妖婆居然再次驾临中原,倒是意外得紧!只是仅凭这些倭寇败军,恐怕还请不来这老妖婆,多半是她的船凑巧路过此地,遇到倭寇便欲顺手除之……嘿嘿,若是我所料不差,蓬莱客此番前来中原,定是冲着皇帝老儿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看来竞月兄这边刚刚成立的‘玄武飞花门’,到时候可得喝上一大壶了!”

    听到这话,先竞月也是恍然大悟。江湖上早有传闻,说在东海深处有一处仙境,名为“蓬莱天宫”,其间泉涌甘酒,树悬仙果,不但有珍宝无数,更有旷世绝学,却从未有人亲身去过。而在这蓬莱天宫之中,皆以“宫主”为尊,可谓高手如云,却无一例外都是女子,多以器乐之音摄魂伤人。虽然宫中高手百年间曾多次造访中原,与当世顶尖高手印证武学,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更别说知晓她们的底细来历,最后只得被统称为“蓬莱客”,在昔日的“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

    而蓬莱客最近一次拜访中原,依稀是七八年前,曾与道家“天涯海角阁”的掌门人风月笑交手。先竞月在亲军都尉府里倒是看见过相关的密报,据说双方当时立下赌约,风月笑以“罡星正气”的神通护体,强行听完蓬莱客演奏的一曲,终于算是胜出半招,逼得蓬莱客离开中原。但经此一役,风月笑也身受重伤,将“天涯海角阁”的掌门之位传给门下弟子海无心,至今仍是卧床不起。

    至于眼下出现的这艘巨船,正如言思道所言,定是传说中纵横四海的蓬莱客无疑,但比起蓬莱客重返中原,更令先竞月心惊的却是身旁这个莫测高深的言思道。要知道亲军都尉府新成立“玄武飞花门”一事,自己也是在离开金陵前才从总指挥使叶定功口中听说,言思道如何便已得知?他不禁冷冷说道:“或许是教公孙教主喝一大壶。”

    言思道顿时打了个哈哈,说道:“以竞月兄今时今日的手段,莫说我教公孙教主,即便是天山青竹复出,只怕也未必是你对手。至于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距今尚有月余之遥,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眼下你我共抗倭寇,能做一天朋友,便多做一天朋友,又何必理会将来之事?”

    先竞月冷笑道:“你一力挑起天下大乱,无数性命因你而亡。莫说抗击倭寇,便是你做一千件、一万件善事,也不足以抵罪。你欠我的一刀,终究是要还的。”言思道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便在两人说话之时,蓬莱客的巨船继续靠近,已驶入倭寇的船队当中。琴音声中,五艘倭寇海船摇摇晃晃,兀自往四方分开,也不知是被海风吹散了船队,还是船上的倭寇也捂住了耳朵,正在拼死驾船逃离。

    但听琴音曲调忽变,一曲古旷清远的《秋江夜泊》,音韵中竟突然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意,其象仿佛天昏地暗,风云失色,纵是先竞月的修为已达至境,听在耳中,心神也有一瞬间的絮乱,被琴音中的杀意挑起了自身的杀气。一旁的言思道也品出琴中之意,顿时脸色大变,说道:“这老妖婆是要杀人了!竞月兄赶紧叫她住手,留下这几船倭寇的性命!”

46 怒海狂锚

    不等言思道把话说完,先竞月已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官军捉拿倭寇,请前辈高抬贵手,留下活口。”他用内力将话音送出,便如一道惊雷落在海上,径直往四下炸开,顿时响彻了整片海面。

    话音落处,只听巨船上的琴音并不停止,但曲中的杀意却稍稍一缓。过了半晌,一个女子的声音自海上传来,淡淡地问道:“尊驾年纪轻轻,修为却已登峰造极,敢问可是神火教公孙教主大驾光临?”声音从七八里外传来,依然清晰可闻,却又不似先竞月以内力传声的霸道之象,便如在众人耳边轻语,足见其内力之深,未必便在先竞月之下。

    先竞月不禁微微一愣,言思道更是“咦”了一声。两人倒不是惊讶于对方的内力修为,而是听这女子声音,分明竟是一个妙龄少女,甚至与谢贻香的年纪相仿。

    话说先竞月虽不认识蓬莱客,但耳听言思道一口一个“老妖婆”,即便这称呼有些夸张,也足以证明对方并不年轻。况且蓬莱客名满九州、威震四海,无论是此刻摄魂的琴声还是这一句隔空传音,少说也是数十乃至上百年的功力,又怎会是一名年轻女子?言思道思索片刻,随即低声咒骂道:“定是这老妖婆新练了什么纳阳济阴的邪功,居然教她返老还童了!明明上百岁高龄,说起话来却是少女声音,想想都令人作呕!”

    然而对方既有发问,先竞月自当作答。他当即沉声吐气,再次运上内力,扬声说道:“在下亲军都尉府先竞月。”

    这话一出,海上的琴音陡然一乱,险些偏了音韵,幸好及时修正,才没让这曲《秋江夜泊》跑调。这倒不是对方为先竞月的名号所震慑,而是对方之所以询问是否公孙莫鸣在此,乃是听先竞月的声音年轻,功力却已震古烁今,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之外,不做第二人之想,这才有此一问。谁知居然猜错,所以一时间才会如此惊异。

    那巨船上的女子声音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传音说道:“原来是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先竞月恭声回答道:“不敢。”

    随后便听琴音一扬,势如冲天而起,直上九霄云端,一首《秋江夜泊》音韵皆休,琴音就此结束,显是依言饶了这些倭寇的性命,而那个女子声音也再没了动静。言思道顿时松了口气,眼见倭寇的船队经此变故,五艘海船去势已缓,正四下分散在海面上,连忙吩咐众军士赶紧弄好港口的船只,准备扬帆追击。

    却不料这边的船只还未出发,蓬莱客那艘白玉般的巨船之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径直跃下船身;由于实在隔得太远,非但看不清形貌,就连男女老少也无法辨别。只见那人跳入海中,却并未顺势跌进海水,而是在海面上踏浪而行,绕着巨船船身奔走起来。

    须知即便是昔日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也要将两块木板绑在脚上,方可在水面行走。以此观之,莫非此人的轻功犹在昔日庄浩明之上?幸好没过多久,先竞月便发现那人在奔行之际,一条手臂始终高高举起,像是在拉扯着什么东西。略一思索,便知那人手中应当是拽着一根长绳,另一头则是系在巨船的桅杆上,所以才能凭长绳的拉扯之力在海面上奔行,不至跌落水中。

    可是尽管如此,先竞月和言思道依然不知此人这般举动究竟意欲何为。但见那人脚步不停,速度越来越快,只在片刻之间,已借助长绳之力在海面上绕着船身跑出二三十圈。而巨船周围的海水被他奔行时的劲风牵引带动,渐渐汇聚出一股水流,也绕着船身旋转;伴随着那人不停奔行,每绕船身一圈,这股水流之势便多一分积攒,继而越来越强,竟然带动整片海水旋转起来,以蓬莱客的巨船为中心,在海面上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漩涡。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军士心惊肉跳,不少人更是高声惊呼起来。先竞月和言思道也是惊骇不小,当即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开口问道:“海天风云怒?”

    只见漩涡之中那人继续绕船奔行,到最后速度已快得看不清身形。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海面上生出的漩涡不断积累,声势愈发浩大,几乎覆盖了方圆数里,整片海面都在漩涡旋转的牵引之下,凹陷出一个倒锥形。四下倭寇所乘的五艘海船自是无一幸免,尽数被这个巨大的漩涡卷入其中,顺着漩涡流势在海面上打转,一圈一圈往漩涡中心蓬莱客的巨船靠近。

    直到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声势,海面上奔行那人才收起神通,一扯手中长绳,整个人自海面一飞冲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苍鹰、似鸿雁,稳稳落到巨船最高的桅杆顶上,任由自己造出的漩涡逐渐消散、自行平复。一时间漩涡余势犹存,继续带着倭寇的海船旋转,往当中的巨船靠近。

    待到五艘倭寇海船离得近了,最近一艘离巨船已不过五六丈距离,巨船甲板上已出现了另一条人影,依稀是个矮胖身形,却只有一条右臂。只见那独臂人在船弦处俯下身子,自船身解下一只大铁锚,看大小少说也有数百斤重量,他拽着锁链将这枚大铁锚在头顶上方轮转如飞,动作竟是毫不费力。

    随后那独臂人看准方位,便将大铁锚顺势掷出,正中数丈外最近一艘倭寇海船的桅杆,碗口粗细的桅杆受此一击,顿时从中折断,上面悬挂的风帆随之跌落。他拽着锁链将大铁锚收回,紧接着又是一记铁锚掷出,在倭寇海船的船身上砸出一个大洞,海水立刻自洞口灌入,但一时半会儿却还不至沉没。

    之后另外四艘倭寇海船也在漩涡的余势中靠近,那独臂人便依样画葫芦,依次掷出大铁锚,将另外四艘海船的桅杆一一击断,船身上也是如法炮制,分别被他用大铁锚砸出了一个大洞。

    如此一来,五艘倭寇海船便已尽数损毁,再也无法航行,只能在原地等待沉没。而先前那人造出大漩涡余势耗尽,也随之消散殆尽,海面渐渐重归平静。这边港口处的众将士被这一幕奇观所惊,一个个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

    先竞月的武功虽已大成,但这等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场面,也是头一次看见,实不敢想象仅凭凡人之力,竟能在天地间造出如此声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心知这两位高人不惜耗费巨力损毁倭寇船队,便是为了让众军士活捉这些倭寇,不禁心神敬佩,运功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话音传出,巨船桅杆顶上那人顿时仰天大笑,声震数里,分明是个男子声音。只听那男子扬声笑道:“不才曲宝书,东海普陀山一穷酸耳,今日借蓬莱天宫之宝船,同峨眉戴七一并献丑,些许雕虫小技,还请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多多指教!”

    先竞月暗自心惊,不想出手的竟是此二人,急忙回答道:“不敢!”一旁言思道脸色微变,强笑道:“想不到这死穷酸和戴老七二人居然活着,而且还与蓬莱天宫的老妖婆厮混到了一起,倒是意外得紧!”

    只见海中蓬莱客的巨船已侧过风帆,调转船头往北航行。临行前曲宝书的声音再次传来,笑道:“蓬莱天宫的宫主教穷酸传话,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蓬莱天宫定会前赴太湖,向竞月公子及中原武林各大高手当面讨教,万勿爽约。”

    先竞月心中一凛,看来言思道所料不差,蓬莱客于此时重现中原,果然是冲着朝廷举办的“太湖讲武”而来。要知道皇帝召开这次武林大会,其目的便是让亲军都尉府成立的新门派“玄武飞花门”一统江湖,号令群雄,届时难免会与中原武林正面冲突,如今再加上神火教和蓬莱天宫这两股势力的介入,对整个局势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实不知中秋之夜的这场“太湖讲武”将会如何收场。他当即恭声说道:“先竞月恭候大驾!”

47 相顾无言

    谢贻香醒来之时,人已身在顾云城中,询问旁人才知自己竟已昏睡了十多天之久。她不禁心中奇怪,当日言思道留在自己神识之中的“鬼上身”症状,明明已被得一子在毕府中化解,神识也已恢复正常,如今又怎会在与倭寇对战的关键时刻无端晕倒,还一觉睡了十多天之久?

    对此照料她的妇人也不太明白,只说谢贻香是劳累过度,以至身心俱疲,数日来全靠得一子的医治,这才逐渐好转。谢贻香将信将疑,便去找得一子询问,谁知得一子房门紧闭,传下话来谁都不见,据几位绿林当家所言,他是在作法剿灭倭寇时消耗了真元,这些日子又费尽心力救治谢贻香,所以须得静养相当长一段时间。

    谢贻香只得作罢,孤身行到顾云城外的军营之中,这才听说当日“望父石”一战,两百余名倭寇败军趁着丹羽一叶等东瀛高手下山叫阵时,竟在暗中悄然开船,企图逃回东瀛。谁知半路上却遇到威震四海的蓬莱客驾临中原,凑巧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和当今峨眉剑派掌门朱若愚的师叔戴七也在蓬莱客的船上,二人先后出手,合力击毁倭寇海船,遂飘散离去。随后先竞月和言思道率军士驾船出海,终于将这两百余名倭寇尽数活捉,如今便囚禁在顾云城中的地窖里。

    谢贻香听闻此事,最感到惊讶的自然便是曲宝书和戴七二人的现身。回想当日鄱阳湖一别,戴七身受重创,被曲宝书带走时明明已经气绝身亡,如今却能起死回生,显是曲宝书并未食言,终于还是用那枚“混沌兽”的内胆救回了戴七的性命。想通了这一点,她便想找师兄先竞月,不料众军士却说先竞月同言思道一同出去了。

    原来伴随着“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势力的消亡,江浙地界上十成倭寇便已去了七八成,剩下的不过是分布在各地的散兵游勇,根本不足为惧。

    而在谢贻香昏迷的这十多天里,听说顾云城的倭寇已被击溃,宁义城的杨风波杨老将军又派来一千军马增援,再加上之前恒王的一千叛军,两支人马这些日子一直由先竞月和言思道率领,去往各地清剿倭寇余孽。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各地官吏和百姓眼见倭寇大势已去,惧意顿时一扫而空,不等军马抵达,便自发清剿起了当地的东瀛人士。不管是否为寇,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来自东瀛,便通通击毙当场。当中有没被打死的东瀛人,都一并绑来了顾云城这边,全部当作倭寇论处。

    谢贻香没能寻到先竞月,最后只得孤身返回城中,眼见这座海滨小城热闹非凡,其间百姓面露喜色,她不禁松下一口大气,新道:“不管怎样,这场倭寇之乱总算是彻底平息,接下来便看言思道如何收场,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的承诺,令倭寇再不敢侵犯中原。”

    然而历经这十多天的昏睡,谢贻香回顾往事,却始终觉得记忆有些残缺。尤其是父亲身故后自己孤身前往宁义城,继而率领“平倭联军”抗击倭寇的这段经历,当中有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幸好得一子这几日替她修补记忆时,终于将关于谢擎辉的部分还给了她,谢贻香这一回顾,顿时想起在宁义城中救过自己两次的那个灰衣人以及此番率领“青龙”一队攻破顾云城的将领,正是自己的二哥谢擎辉。

    话说去年年底,父亲谢封轩为了抵挡偷袭金陵城的“尸军”,不惜私自调用皇帝新成立的“驭机营”,从而为皇帝所不满。二哥谢擎辉为保谢氏一族的地位,竟上书弹劾自己父亲,还与漠北的赵王暗中勾结。为此兄妹二人在除夕夜险些拔刀相向,几乎闹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但是兄妹至亲,毕竟血浓于水。而今父亲已然身故,大姐自从嫁给皇长子后,与家里也没了联系。对谢贻香而言,这位二哥便是自己最亲的人。时间一长,昔日种种是非对错,似乎也并不如何重要了。

    再想到一众绿林好汉说谢擎辉在攻取顾云城时身受重伤,被丹羽一叶一刀劈瞎了左眼,就连左臂也差点没能保住。谢贻香心肠一软,终于还是决意前去探望,看看自己这位二哥。

    谁知这一日仿佛是诸事不宜,谢贻香此行又再一次扑了个空,身受重伤的谢擎辉居然已经不在顾云城中。据“天马山”的少寨主范神通所言,原来“平倭联军”此番破敌,宁义城的杨老将军和太守方铁衣已经联名上奏,向朝廷誊录有功之士,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的名字也在其中。因为谢擎辉攻破顾云城有功,又是谢大将军膝下唯一的儿子,皇帝听闻他身受重伤,当即传下口谕,令太医院破例为其医治,所以早在三天前便叫谢擎辉动身前往金陵疗伤了。

    谢贻香遍寻故人无果,最后只得独自回屋歇息。百无聊赖之际,她才想起最近一门心思都花在与倭寇的战事上,倒是将武功给荒废了。要知道武学一道,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换谁都偷懒不得。原以为自己悟出“融香决”的无上妙谛后,在江湖上多少也有一席之地,但此番遇到的丹羽一叶和山本一川这两大东瀛高手,其修为显然都在自己之上,关键时刻若非师兄及时赶到,只怕自己和言思道都要命丧当场,可见自己离真正的高手终究还差的远了。

    好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谢贻香多次与倭寇中的高手交战,凭借《水镜宝鉴录》的偷师伎俩,竟在不知不觉中记下了不少倭寇的刀法,也便是东瀛所谓的“剑道”,与中原武林各派的剑术刀法自是大不相同。如今战事既已结束,左右是闲来无事,她便独自在房中研习,通过“融香决”将这些倭寇的武功尽数融入自己的刀法之中,只觉受益良多,武功也大有精进。

    如此过了四五日光景,先竞月和言思道终于率军回到顾云城。谢贻香急忙出去迎接,师兄妹二人久别重逢,却有些相顾无言,不知该说什么。要知道两人本有婚约在身,却在除夕之夜被谢贻香亲手撕毁,如今时过境迁,谢贻香纵然心有悔意,但她本就对婚姻之事还有些懵懂,再加上女孩子天生面皮薄,自然不敢提及此事。而先竞月更不会主动说起,两人简单打了招呼,便各自无言,场面未免有些尴尬。

    幸好同行的言思道及时过来解围,笑道:“好教谢三小姐知晓,我同竞月兄此行当真可谓满载而归!非但彻底清剿了江浙地界上的所有倭寇,更在各地官府的相助之下,押解回了五百余名俘虏。加上之前顾云城里和附近的败军,眼下我们手里合计共有八百余名俘虏。你这便去唤那小道士过来,大家一同商议应当如何处置这些倭寇。”

    谢贻香应答一声,心思却依然在先竞月身上,兀自站在原地不动。言思道不禁笑骂道:“即便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打完胜仗后也得坐下来商讨一番,看看应当如何分赃。如今我等将东瀛倭寇一网打尽,最后应当如何拆分军队、处置战俘,自然不能草率敷衍。正所谓来日方长,你要看你的师兄,今后有的是时间,何必非要在此时此地当着我的面看?”

    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顿时脸颊飞红,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说道:“待到此间事了,定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言思道不屑地笑道:“要逞口舌之利,谢三小姐只怕缺了些斤两,还是去请你家那位小道长过来为好。他虽已有言在先,说不再理会此间善后之事,但再怎么说此番与青田先生立下赌约剿灭倭寇,当中也有他的一份,眼下要商讨如何处置这些倭寇,他自是不好缺席。”

    谢贻香心知他所言在理,嘴上却懒得同他多言,当即向先竞月点头示意,便转身去找得一子过来。

48 散财保命

    听完房门外谢贻香转述言思道的邀请,得一子这次倒是并未拒绝,“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话说这还是十多天来谢贻香首次见到得一子,只见他本就白皙的面容,如今更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冰冷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谢贻香知道他是因为剿灭倭寇和替自己医治耗损了心力,不由地心生感激,急忙开口道谢。得一子却不应答,只是叫谢贻香当先带路。

    当下两人一路穿过顾云城,来到海边港口处的一间屋子,却是昔日城内倭寇的议事之处,言思道和先竞月已在屋内等候。眼见谢贻香和得一子落座,言思道便起身关上房门,点燃一锅旱烟笑道:“道长别来无恙,当真可喜可贺!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今日请三位前来商议处置倭寇俘虏一事,在此之前,却得先理一理这当中的道理,再谈一笔买卖。”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回应,已自顾自地说道:“谢三小姐和我方孙心拒孙将军乃是此番‘平倭联军’的统帅,而今孙将军不幸殉身沙场,此间军中便数你最大。况且宁义城里的扬风波和太守方铁衣联名上奏向朝廷请功,据说排在最前面的便是你们谢家兄妹二人的名字,是也不是?所以今日请谢三小姐前来,除了是要代表整支‘平倭联军’之外,亦是替你兄长谢擎辉出席,代表着整个朝廷一方。”

    谢贻香被他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冷哼一声,不做理会。言思道已转头向得一子笑道:“而得一子道长身为鬼谷一脉的传人,此番在青田县的囚天村中,曾和我联手与青田天先生三方博弈,最后却不幸败北。按照博弈前大家的约定,小道长和我便得替青田先生办一件差事,那便是将这场倭寇之乱延至一百五十年后,是也不是?所以今日之议,小道长自然脱不了干系,乃是以这场约定的局中人身份出席。”

    只见座椅上得一子缓缓闭上双眼,对言思道的话竟是不闻不答。言思道不以为意,又向先竞月说道:“至于竞月兄一力击败东瀛四大高手,协助我军生擒倭寇败军,无疑居功至伟。再加上竞月兄如今已是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红人,今日请你出席,其实也算代表了当今皇帝。”先竞月却有些不耐烦,冷冷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言思道嘿嘿一笑,吐出一口旱烟说道:“竞月兄不必心急,今日之事,乃是我们四人关起门来商议,再无第五人在场,当然要先把各自的身份和立场摆清楚,然后才好讲道理、谈买卖。”说罢,他便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至于区区在下,恒王麾下军师逃虚散人是也,也便是三位所认识的‘言思道’,自然不必多作介绍。此番之所能够剿灭倭寇,领兵靠的是谢三小姐,谋略靠的是小道长,擒敌靠的是竞月兄,我虽不敢居功,但多少也贡献了一分穿针引线的微末力量,这才敢厚着脸皮主持今日的商讨。而我所代表的,自然是恒王‘清君侧’的义军一方了。”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冷笑一声,先竞月也是脸色微变。要知道言思道自从逃出天牢以来,已接连搞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举动,为了搅得天下大乱,非但教唆西域五国联军侵犯中原,还让前朝异族的“尸军”偷袭金陵,如今更是效力于谋反的恒王,替叛军一方出谋划策,这当中无论是哪一条罪名,都足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了。只是这些日子大家携手抗敌,一时间倒是将他身上这些罄竹难书的罪状淡忘了。

    只听言思道继续笑道:“既然我今日代表的是恒王,那么首先便要就这场‘平倭之战’表个态,简而言之,共是三条。其一,恒王的军马早已撤离江浙,全军据守福建,所以此番剿灭倭寇、肃清江浙之后,江浙地界上所有的城池、关隘、村落、田地,尽归朝廷所有,我方一亩不占。其二,从倭寇手中夺回的车马钱粮、金银细软,包括众将士从江浙各地顺手牵羊捞来的钱财,全都由你方自行分配,无论是上缴朝廷还是散于百姓,又或者自己中饱私囊,悉听尊便,我方一文不要。其三,为了剿灭倭寇,恒王曾先后派出合计四千名将士,其中有三千人已经阵亡此间,包括当世名将‘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在内,而剩下的这一千军士,你们既已让小谢将军接手,又在军中安插了你方将领,那么这一千军士权当是送给朝廷了,包括后来从江浙各地招募的新军,所有军士,我方一人不留。”

    听到言思道这套“一亩不占、一文不要、一人不留”的说辞,谢贻香惊讶之余,未免有些难以置信,实不敢相信言思道竟会如此大方,不禁冷冷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土地、钱财和军士你都不要,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却见言思道吞吐几口旱烟,冲着得一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以小道长的聪明才智,应当明白我这一番苦心,不如由你来告诉谢三小姐?”

    谁知座椅上的得一子双眼紧闭,对言思道的话全然不做理会。言思道讨了个没趣,只得尴笑几声,回答道:“我要什么?嘿嘿,当然是要散财保命了!倭寇之事虽已了结,但我还得留着这条性命出席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倘若我这个‘流金尊者’不能到场,试问神火教上下岂不是群龙无首了?而你们三人,一个莫名其妙地要找我报杀父之仇,一个口口声声说我欠他一刀,还有一个更是摆明了要和我作对一辈子,至死方休。眼下倭寇既灭,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怕转眼间你们便要翻脸无情,动手取我性命。所以今日我代表恒王一方表明态度,情愿白白忙活这一场,当然是因为我怕死!”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激动,手中旱烟杆一敲桌子,正色说道:“要知道东瀛犯我疆域,倭寇杀我百姓,此乃中原之仇、华夏之恨,我辈自当躬身入局,奋勇杀贼保家卫国!为此我不惜放下成见,与你们这些视我为仇人之辈合作,一路上忍受羞辱打骂,为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救中原百姓于危难,救华夏子民于水火!试问在这般家国大义之前,难道你们竟还想着自己那点破事,非要取我这位做好事、行善举的忠义之士性命不成?”

    谢贻香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倘若此人当真心存大义,又怎会驱使西域五国和前朝异族侵犯中原?然而言思道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声情并茂,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你若是肯多做些好事、多行些善举,大家又怎会对你恨之入骨?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

    言思道顿时一愣,纵是他脸皮厚过这顾云城城墙,听到这话,脸色也不禁微微一红。他立刻收回心神,冷笑道:“照啊,既然这次剿灭倭寇我是做了一件好事,你们要在此时杀我,当然说不过去!废话少说,我方甘愿让出所有土地、钱财和军士,而你方也不可趁人之危,于此时伤我性命。至于我们之间的恩怨,只管留到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再算,这笔买卖成还是不成?”

    谢贻香愕然半响,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如今倭寇已破,要说就此取了言思道的性命,她也并非没有想过。而且关于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她近日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是朝廷举办的武林大会,若是在此时放虎归山,到时候他这个“流金尊者”还不知会率领神火教搞出什么乱子来。

    但正如言思道方才所言,此番他毕竟破贼有功,竖出了一面“保家卫国”的忠义大旗,真要在此时取他性命,非但有违江湖道义,自己也多少有些狠不下心肠。

    当下谢贻香只得望向一旁的得一子,看他是何意思。得一子依旧紧闭双眼,却仿佛知道谢贻香正望自己。他当即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狗贼化身千万,此时取他一命,又有何用?”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竟忘了言思道还有“身外化身”这一神通,不禁眉心深锁。言思道已哈哈一笑,说道:“知我者,小道长也!”

    谢贻香无奈之下,又望向师兄先竞月。先竞月也是沉吟许久,显是难以决断,最后终于说道:“便如他所愿,暂且留他一命。”谢贻香总觉得有点不甘心,问道:“当真不杀?”

    先竞月缓缓说道:“此人虽大节有亏,却不失小节。他既以信义待人,我等自当以信义待之。”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喜笑颜开,说道:“懂我者,竞月兄也!”

    眼见得一子和先竞月这般态度,谢贻香也只得作罢,不禁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心中暗生闷气。言思道心中悬挂的大石落地,急忙连吸几口旱烟,笑道:“甚好甚好!买卖既已谈成,那接下来便该说说今日的正事了。依各位之见,眼下顾云城里这八百余名倭寇俘虏,应当如何处置是好?”

49 百年大计

    言思道这话问出,得一子依然毫不理会,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也都不作应答。要知道言思道之前曾多次叮嘱,务必留下倭寇败军的性命,可见他自有安排,今日终于说到此事,只管看他意欲何为便是。

    不料言思道却偏要从头说起,重新装填了一锅旱烟,缓缓说道:“东瀛扶桑之国,不过一弹丸岛国耳,可谓穷乡僻野之地。其人若想另辟疆域,便只有西取华夏这一条路可走;其国不灭,其志不改。而所谓倭寇者,看似无主流寇,实则亦是东瀛投石问路的先头队伍,终有一日,两国间定有一番血战。对此我虽然能够提前预见,却是无计可施、无能为力,除非是以大军越海破国不可。然则此番在青田县的囚天村里,已故的青田先生却另辟蹊径,替我辈指出了一条明路。”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先竞月,笑道:“这些话我虽已说过,但竞月兄却是首次听闻,难免要说的细些。话说本朝这位青田先生,果真不愧当世第一智者之名,居然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拆解开来,从而把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要知道东瀛第一代天皇建国于我春秋年间,能够传承至今,自有其存在之理,绝非当代乃至数代人所能破之、灭之,甚至还会与中原对持数十代乃上百代。”

    “而青田先生指出的这条明路,便是要我与得一子道长联手破敌,将倭寇大规模犯境之势延至一百五十年后,届时自会有‘将星下凡’,助我中原彻底结束这场倭寇之乱。如此一来,对当世诸君而言,这道难题便有了解开的可能。至于青田先生说的这位‘将星’是否当真存在,一百五十年后是否真能击溃倭寇,都说鬼谷一道能知过去未来,却要向小道士请教一二了。”

    却见得一子还是不接话,兀自闭目养神。言思道只得继续往下说,笑道:“世人皆说本朝一统中原之青田,犹胜昔日三分天下之诸葛,既是他老人家的话,我等也只能选择相信。但要将倭寇之乱延至一百五十年后,其实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在我看来,关键便在于‘化寇为商’四个字。”

    “须知东瀛人来我中原,说到底是为求财,然而本朝海禁严令‘片舟不下海’,东瀛人做不了买卖,那便只能沦为倭寇。若是能让东瀛人士以货赚钱、以钱生钱,谁还会拼上性命做没本钱的买卖?所以要令倭寇一百五十年间不扰中原,关键便是解除‘海禁’,同时趁着东瀛南北二朝的内乱之际,与其北朝建交,令他们协助清剿来往海上的流寇。谢三小姐,当夜在我的军帐里,便曾与你讨论过这一问题,是也不是?”

    谢贻香冷哼一声,不做理会。言思道又说道:“然而要想办成‘解除海禁’和‘建交北朝’这两桩大事,非得借助朝廷之力不可。当今皇帝鼠目寸光、刻薄寡恩,自是指望不上,只能由我亲手为之;说不定便是在我辅佐恒王继承大统之后,但这至少也是数年乃至十年、二十年后的事了。所以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在顾云城内这八百余名倭寇俘虏身上做文章,如何处置这批俘虏,才能让东瀛一国在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内不敢入侵中原?”

    说完这一大番话,言思道终于吐出一口长气,连吸几口旱烟,补充说道:“还请各抒己见,不必客气。”

    谢贻香心知他已有了对策,如此询问,无疑是在装模作样,没好气地说道:“难不成你是想感化这些俘虏,然后放他们回东瀛大肆宣传,劝阻其他倭寇来犯?”言思道顿时“呸”了一声,笑道:“谢三小姐此言大谬,倘若这帮畜生能被感化,那猪狗也能听懂人话了!却不知竞月兄有何高见?”

    先竞月略一沉吟,当即说道:“东瀛一国素来欺软怕硬,当以立威示之,令其心生惧意,不敢来犯。此间俘虏或尽数斩首,将首级送东瀛;或废其武功,再刺字纹面送回,以儆效尤。”

    言思道缓缓摇头,吞吐着旱烟笑道:“看来竞月兄对东瀛一国还不够了解。须知东瀛的武士和浪人最重名节,刚烈异常,凡事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废掉这些俘虏的武功,再刺字纹面送回东瀛,便等同于杀了他们,只怕未出牢房便会尽数切腹。至于斩首送回,更是万万不可,此举几乎是向东瀛上下送了一封战书,定会激起举国之恨,想着前来中原寻仇,只会适得其反。”

    先竞月听他说得在理,便也不再多言。言思道斜眼望向得一子,咬着旱烟杆问道:“不知鬼谷传人是何高见?”

    只见得一子沉默如故,闭目不语。言思道等了许久,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其实谢三小姐说的感化也好,竞月兄说的立威也罢,倒也不失为办法,却只能奏一时之效,远不足以影响十年乃至二十年。对此我的法子则有些异想天开,乃是将此间这八百余名倭寇俘虏平平安安送回东瀛,然后教他们造反作乱,在南北二朝对持的战局里火上浇油,从而搅乱整个东瀛,让他们无暇滋扰中原。”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微微一愣,谢贻香更是脱口问道:“就凭这八百余人?开什么玩笑!就算这些俘虏愿意听你吩咐,回去祸乱自己的家国,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言思道嘿嘿一笑,反问道:“若是我随他们一同回国,亲自率领这些俘虏造反作乱,又当如何?”

    谢贻香又是一愣,说道:“你……你要亲自去东瀛?那你方才还说要去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话说到一半,她随即醒悟过来,立刻改口问道:“……难道你是要以‘化身’前往?”言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正是!”

    谢贻香顿时语塞。言思道“化身千万”的本事看似神通广大,但说到底只是用类似催眠的伎俩,将他的思想强行灌输给另一个人,令此人说他所言、行他所为,从而成为言思道的一个“化身”,又或者可以理解成他的一道影子。

    然而一个“分身”能拥有言思道的多少能耐,是否真能扰乱东瀛十年二十年,谢贻香也无从判断,不由地眉心深锁。言思道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当即笑道:“谢三小姐不必多虑,说不定我这一去,还能一统南北二朝,成为下一任东瀛天皇,那整个中原反倒解脱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传来一阵轻笑,声音中满是不屑,却是得一子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得一子也不睁开双眼,口中淡淡说道:“狗贼浑身上下便只有一张嘴好使,却说不来也听不懂东瀛话,居然还敢前去送死,当真可笑至极。”言思道笑道:“东瀛话可以学,最多也就十天半月工夫。”

    得一子冷笑道:“无知蠢物!你可知东瀛天皇论的是血统,历代继位者非皇室直系血统不可,否则便是举国讨之。就凭你这一身猪血狗血,也配觊觎东瀛天皇之位?”言思道却不动怒,笑道:“多谢小道长提醒!看来我还得另找一个身负东瀛皇室血统之人传我衣钵,也便是谢三小姐所谓的‘化身’,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这话一出,得一子倒是坐不住了,当即睁开双眼,灰白色瞳孔直视言思道,狠狠说道:“狗贼,你给我听仔细了!你的对手是我,眼下这场游戏也还未结束,休想三心二意,更别想着遁走东瀛!”

    言思道吐出一口浓烟,长叹道:“比起中原的花花世界,我也不想远走东瀛那穷乡僻壤之地。只是我这人天生守信重诺,既已答应了青田先生,便要说到做到。若非如此,难道你还有其它办法能让倭寇消停十年二十年?”

    得一子明知他在用激将之策,但自己既已开口,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他当即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传闻在波斯以西的沙漠边陲,有一国名为‘工鄂’,其民信奉当地古神,为了获取强健的体魄与无穷的力量,终日生食巨猿、猩猩和马猴等兽类,甚至以身亲热,行出**之事,终于在三十年前生出了一场怪病,乃是令人逐渐丧失抵御各种病痛的能力,甚至一场普通的风寒便足以致死;纵然悉心保养、诸病不犯,患此怪病者不出数年,也会身体衰竭而亡,至今亦是无术可医、无药可救。”

    耳听得一子忽然说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怪病,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大惑不解。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要说这种怪病的厉害之处,除了患者必死之外,更可怕的却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感染。总而言之共有两类感染,其一是血液感染,让患病之人的血流入正常人体内的血液里;其二则是内液感染,患病之人通过房中之事、床间之举,感染正常之人。”

    说到这里,他望向在场的言思道,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今顾云城内共有八百余名倭寇俘虏,其中有九成是男子。若是这些男子尽染此病,再派船将其送回东瀛,并以金银相赠,他们定会前往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不出数月,这一怪病便会在东瀛大肆蔓延,感染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待到病势一起,自然举国皆乱,自顾尚且不暇。莫说十年二十年间,只怕三五十年内东瀛一国都无力滋扰中原。”

    他这番话说得异常平淡,但谢贻香听在耳中,却如同阵阵惊雷炸响,吓得她背心里全是冷汗。就连旁边的先竞月也是脸色发白,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半晌,还是言思道打破沉默,摇头叹道:“道长好毒辣的手段,直听得我心惊肉跳!只是你说的这一怪病远在天边,又如何才能让此间的俘虏染上?”

    却见得一子灰白色的瞳孔直视言思道双眼,冷冷说道:“你那点鬼蜮伎俩,我一早便已看得清楚明白,少在这里装傻充愣。试问神火教高手如云,此番清剿倭寇,你却偏偏只带了一个精通医术药理的落木尊者同行,难道不正是为了今日之事?”

    言思道避开他的目光,笑道:“只怕是小道长多心了,落木尊者乃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与我这个‘流金尊者’本是同级,又怎会随我来受这番军旅之苦?不过你若是需要他老人家相助,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让公孙教主亲自请他过来。”

    得一子见他还在狡辩,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你这狗贼,当真不知世间羞耻为何物!当日顾云城兵败,我等逃往北面群山时,你教人在林间布下药物,以此阻止倭寇追杀。试问那‘衰叶飞毒、病树传疾’的手段,当今世上除了神火教的落木尊者,还能有谁?”

50 匣中之仙

    谢贻香这才幡然醒悟,原来当日在林间布下迷药阻止山本一川追击之人,竟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中的落木尊者,也便是自己见过的哥舒王子身边那个“木老先生”。想不到这等高人一直藏身军中,自己竟是全然不知,当真可谓无能之极。

    如此看来,只怕得一子所言非虚,言思道将这位神火教的用毒高手藏于军中,显是早有预谋,从一开始便已想好要用这一恐怖的怪病感染东瀛一国,令其十年乃至二十年间无力侵犯中原,之后再徐徐图之,兑现将这场倭寇之乱延缓至一百五十年后的承诺。

    想来是因为此举实在太过毒辣,言思道非但不愿承认是他自己的主意,还要借得一子的口诉说出来,所以才有了两人此时的争执。

    只听先竞月已皱眉问道:“此举祸及东瀛无辜百姓,未免伤天害理,可有其它办法?”

    争执中的两人顿时转过头来,齐齐望向先竞月。言思道苦笑道:“竞月兄,倭寇犯境,何尝顾及过中原百姓?同样的道理,我军剑指东瀛、越海破国,东瀛百姓亦是不能幸免。既是两国交战,胜败生死之间,各种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有一方还要顾及百姓安危,岂非自寻死路?”得一子也冷笑道:“兵者主凶,战起人亡。同为杀人,狗贼以疾病杀之,你以刀杀之,又有什么高下之别?”

    先竞月顿时无言以对,只得默不做声。谢贻香始终觉得此举不妥,正待说话,却听敲门声忽然响起,有军士来报,说有一行六人前来顾云城,为首的一名妇人点名要见谢贻香,却又不肯透露身份来意。

    谢贻香不禁心中好奇,实在想不出是哪里的“妇人”要见自己。言思道倒是不客气,便教军士把人带来此间。不过片刻,一个中年妇人已推门进屋,体态微胖,腰悬弯刀,却是金陵刑捕房的捕头岳颖秋,也便是之前教谢贻香远离金陵避祸、外出查询“人厨案”的岳大姐。

    眼见岳大姐现身于此,谢贻香既喜又惊,急忙起身相应。岳大姐不料先竞月这位新上任的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也在,倒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见礼。待到众人寒暄一通,岳大姐便开门见山地笑道:“听闻谢三小姐兄妹二人大破顾云城倭寇,立下不世奇功,我这个当姐姐的恰巧便在附近,当然要过来贺喜了!话说既是前来贺喜,自然不能空着手来,我这份贺礼虽有些龌蹉,还望妹妹休要嫌弃。”

    说着,她便向屋外招呼道:“把那贼人带进来!”然后转头望向谢贻香,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妹妹可曾听说过‘匣中仙’?”

    这话一出,在场的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三人同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说什么?”岳大姐不料三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倒是把自己给吓了一跳,急忙解释说道:“近来江浙地界上出了一连串杀人劫财、玷污妇女的怪案,据好些个当事之人说起,凶手竟是一口会说话的镔铁匣子,自称是‘匣中仙’”,还扬言中原境内将会有一场血光之灾。于是我便向司徒总捕头要了这桩案子,带人前往江浙侦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路追到这台州府附近,才终于擒获了此贼。“

    说到这里,她已解下背上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口镔铁铸造的长方形匣子放在桌上,约莫两尺长、一尺宽、半尺厚,刻以云龙花纹,倒像是唐宋时期的古物。

    只听岳大姐继续说道:“要说‘匣中仙’这桩怪案,说破了其实根本不值一哂,乃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藏身于这口小小的镔铁匣子里,伺机作案害人。各位别看这口铁匣尺寸不大,此贼还当真藏得进去,这一路追赶至此,沿途的灯笼、恭桶、酒坛、饭锅等物,他居然都能藏身其中,看得我们这一众捕快目瞪口呆。”

    说着,两名男子已押了一人进屋,重重摔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男子,形貌甚是丑陋,用了十几圈铁链牢牢绑住,令他挣脱不得。岳大姐继续说道:“说来也不怕各位见笑,此贼虽然狡猾,又有类似‘缩骨术’的神通,却是个天生的好色之徒,乃是无女不欢,最后还是我以身为饵诱他上钩,这才擒住此贼。据他交代,他本是东瀛人士,还是什么‘甲贺忍术’的高手,此番随倭寇船队前来中原后,一直孤身行动,于各地劫财劫色,更以‘匣中仙’为名散播谣言,弄得人心惶惶。我听说谢三小姐在顾云城大破倭寇,又在江浙地界肃清东瀛人,便将此贼一并送来,交由妹妹处置。”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谢贻香顿时哑然失笑。适才听到“匣中仙”这三个字,她自然回想起了囚天村里生死难定的青田先生,也是身在一口柳木匣子里,还道岳大姐所言之事与他老人家有关。谁知却是一名“甲贺忍术”的倭寇四处装神弄鬼,而且作案所用的这口镔铁匣子也与青田先生的柳木匣子大不相同,显然只是一场巧合而已。旁边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也相继松了口气,一个嬉皮笑脸地点燃旱烟,一个没精打采地闭上双眼。

    然而岳大姐话音刚落,被铁链捆绑的侏儒倭寇突然大喝一声,厉声说道:“鼠辈蟊贼,胜之不武!如若不施以诡计,放眼中原之大,又有何人能与我一战?”汉语竟是出奇的流利。

    谢贻香不料此贼猖狂如斯,惊怒之下,正待出手教训,却听先竞月淡淡地说道:“岳捕头,借刀一用。”岳大姐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唰”的一声,腰间佩刀已自行跳出刀鞘,在半空中旋转一周,刀刃径直朝那侏儒劈落下去。言思道看得真切,急忙叫道:“竞月兄留他性命!”

    只见腰刀去势不停,继续往下劈落,但听铮铮声响,却只是将那侏儒身上捆绑的十几圈铁链尽数削断,继而插落在他面前的地上。只听先竞月冷冷说道:“若是不服,大可取刀来战。”

    众人这才明白先竞月的用意,暗道又有一场好戏可看。那侏儒束缚一去,急忙拔刀在手,狠狠怒视桌前的先竞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要知道他身上这十几圈铁链甚是牢固,纵是他的缩骨忍术也挣脱不开,谁知竟被这白衣青年以意念隔空驭刀,轻描淡写地一刀劈断,还不曾伤到他分毫,试问如此手段,教他如何不惊?

    那侏儒怒视半晌,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实在太大,终于万念俱灰。当下他怒喝一声,调转刀尖往自己小腹插落,竟是要行切腹之举。谁知先竞月略一挥手,他手中的腰刀便脱手飞出,又是“唰”的一声,重回岳大姐腰间刀鞘。随后先竞月隔空轻弹,以气劲封住那侏儒胸前的四处大穴,淡淡地说道:“既无勇气一战,何必前来中原叫嚣?”

    那岳大姐也是习武之人,看到先竞月这手功夫,当真是惊为天人,顿时惊骇得说不出话。一旁言思道已笑嘻嘻地上前,只用单手便将这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从地上拎起,笑道:“秒极秒极!岳捕头此时送来这位老兄,无疑是东风吹起,锦上添花。我这便让落木尊者替老兄你好生调养身子,待到返回东瀛,包管教老兄极尽快活,玩它一个天昏地暗,海枯石烂!”说罢,他也不和屋内众人打招呼,便拎着那侏儒径直出了屋子。

    谢贻香微微一怔,急忙望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他……他怎么走了?那处置倭寇俘虏之事……”话还没说完,只见得一子也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显是就此结束了今日的商议。

    如此一来,房中便只剩下谢贻香、先竞月和岳大姐三人。岳大姐也不知众人原本在聊什么,眼见再无旁人,便向谢贻香笑道:“好教妹妹知晓,姐姐此番前来,其实还有一事相告。想来你也听先副指挥使说过,朝廷以亲军都尉府的名义兼并了金陵城里‘玄武’、‘飞花’二派,重新成立‘玄武飞花门’,由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叶定功担任掌门,并向朝中各部征调高手加入,好在半个月后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上一统江湖,号令群雄。而我刑捕房经过商议,一致决定由西门捷西门捕头、程震地程捕头、徐飞徐捕快和谢三小姐四位代表刑捕房的高手,暂时加入这个‘玄武飞花门’,由叶定功统一调度。”

    话说谢贻香和先竞月久别重逢,至今还没来得及深谈,虽然隐约听说过中秋的“太湖讲武”,但“玄武飞花门”的事却是首次听闻,不禁有些迷茫。只听岳大姐又笑道:“‘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威震江湖,司徒总捕头如此安排,也是一番苦心,好教谢三小姐和先竞副指挥使师兄妹团聚,在‘太湖讲武’这场盛会中大放异彩,共同为朝廷效力。所以半个月后的中秋佳节,还得劳烦妹妹随先副指挥使去一趟苏州太湖。”

    谢贻香默然不语,心中满不是滋味。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因为父亲谢封轩的关系,一直深受刑捕房前任总捕头庄浩明的照顾。如今庄浩明在洞庭湖遇害,父亲也已不在人世,自是人走茶凉,司徒名杰身为刑捕房新上任的总捕头,借着此番“玄武飞花门”向各部征调高手之际,名正言顺地将自己这个“旧臣”调走,其实也是官场里的寻常手段,无可厚非。

    当下她便问身旁的先竞月,说道:“师兄也要去太湖?”眼见先竞月缓缓点头,她不禁暗叹一声,苦笑道:“既是司徒总捕头之令,那我便随师兄同去太湖。”

    随后岳大姐一行便起身回金陵复命,众人继续收拾顾云城的残局,由言思道的人处置那八百余名倭寇俘虏,谢贻香和先竞月也不过问。眼看离中秋已近,谢贻香正准备同先竞月动身前往太湖,却不料台州府府尹前来犒赏三军,非要请众人前往城中赴宴,言辞间甚是热情。谢贻香推脱不过,最后只得随先竞月、得一子和言思道等人同往。

    于是一行人进得城来,但见城中四处张灯结彩,锣鼓与鞭炮齐鸣,声震云霄,气氛热闹得犹胜过年。道路两旁则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纷纷称赞官军神威。不少百姓还拼命挤上前来,向随行军士呈上各种礼物,当中有瓜果蔬菜,有锦缎布匹,有美酒丹药,更有金银珠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谢贻香心中微痛,知道百姓们之所以如此喜悦,是因为深受倭寇之害久矣,如今终于盼来了太平安省的日子。然而此番剿灭倭寇所付出的代价,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不由地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只愿天下长治久安,世间永无战事。

    再看身旁的先竞月,面对城中百姓的喜悦,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师兄脸上,竟露出一丝罕见的欣慰。而言思道不愿抛头露面,一路混在随行军士的队伍里,此时正和众军士一起接过百姓们送来的礼物,只管拣值钱的往自己怀里塞,脸上洋溢着发自心底的笑容。至于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得一子,虽是满脸的不屑之色,但嘴角却也微微上扬,挂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时间谢贻香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还有一种错觉,只觉这一刻仿佛竟已升华为永恒,任凭物换星移、涛生云灭,依旧永存。纵是百年之后她蓦然回首,这一刻仍然能够清晰地浮现于眼前,而且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至于此时此刻的她,却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就此凝结,再也不复向前,从而令此情此景永驻,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永远不复分离。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人今日之相聚,本就是为了他日之离别;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周而复始,其道不改。正是:多少事,点点滴滴,飘飘洒洒烟雨中;多少人,匆匆忙忙,聚聚散散天涯间。

    (本案完)

01 太湖青峰何茫茫

    待到顾云城的事告一段落,一向神出鬼没的言思道便来了个不告而别,兀自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踪迹。谢贻香和先竞月心知他是要以神火教“流金尊者”的身份前往中秋的“太湖讲武”生事,随即也动身前往太湖。得一子一心要与言思道作对,自是随他们同行,沿途只在马车中养神。如此不过两三日工夫,三人终于在中秋佳节的前三日抵达太湖东岸的苏州城,只需在城西的张家滩码头乘船,便可直通太湖上的西山一岛。

    须知太湖横跨江浙两地,古称“震泽”,又名“五湖”,其湖面之辽阔,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一百二十余里,广为三万六千余顷,合计共有五十余条河流进出。乃是北临无锡,南濒湖州,西依宜兴,东近苏州,其间风采可谓天下一绝,无出其右。

    而在太湖之上,大小岛屿多达数百,以“西山”、“东山”两处最富盛名。当中西山一岛南北宽二十余里,东西长三十余里,上置县城村落,系太湖第一大岛。又因岛上青峰无数,素有“太湖七十二峰”之美名,皆尊“飘渺峰”为第一,也便是此番“太湖讲武”的所在之处。

    至于这场由朝廷亲自举办的“太湖讲武”,自然便是江湖中俗称的武林大会,乃是要将中原境内两京十三使司的各门各派尽数召集于此,共商江湖大事。

    话说江湖上似这等规模的武林大会,上一次还是在三十多年前“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九龙王起事。据说当时是以神火教的名义号召武林群雄对抗前朝异族,也是在中秋之夜,群雄以素馅圆饼为食,形如天上明月,这才有了如今的“月饼”一说。

    而今前朝异族已灭,中原重归汉人之手,这次“太湖讲武”不但是由朝廷亲自举办,更是本朝自开创以来的首次武林大会,又值内忧外患、天下大乱之际,可谓是轰动天下,江湖各派纷纷应邀而来,每派或数人、或十数人、或数十人,少说也有上万之众,其规模之广、场面之盛,可想而知。

    谢贻香虽是祖籍濠州,自幼却在苏州长大,望着城中熟悉的弄堂水道,不禁心生故地重游的感慨。然而眼下的光景却与她记忆中热闹的苏州大不相同,要说天下美景莫过苏杭,这苏州城自古便不缺游人,眼下又有各地武林人士齐聚于此、共赴盛会,本该异常热闹。但放眼望去,街道巷陌间却是冷冷清清,不仅看不到几个行人,就连做生意的商贩也有大半关店闭铺,取而代之的则是四处巡逻的军士,俨然如临大敌,也不知是因为这次“太湖讲武”导致全城禁严,还是此间出了什么乱子。

    对此先竞月并不多做理会,如今他已身居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什么“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人,此番奉命而来,无疑要先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清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叶定功报道,也便是此番盛会的负责之人;即便是有什么疑问,直接问他便是。

    当下一行人径直来到张家滩码头,打算寻船前往湖上的西山岛,却被驻守码头的军士阻止,声称此间所有船只已被朝廷统一调用,若是来参加“太湖讲武”的江湖中人,须得出示前来赴约的“英雄帖”方可用船。

    这一要求倒是难住了一行三人,谢贻香和先竞月如今虽是玄武飞花门之人,但前者是听岳大姐的口头调令前来,后者则是不顾叶定功的劝阻私离金陵,身上哪有什么“英雄帖”?无奈之下,先竞月只得亮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众军士不敢怠慢,急忙差人前去通禀。不过片刻工夫,湖面上便有一只极大的画舫破浪而来,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文士遥遥拱手,冲先竞月笑道:“卑职封长风,拜见副指挥使大人。竞月老弟别来无恙!”先竞月当即还礼,说道:“封统领安好。”

    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亲军都尉府过去的编制,简而言之,便是“六瓣梅”所指的六位统领和“十二卫”所指的十二位统办,而眼前这个白面文士,正是六大统领中负责内务的“仪銮司”统领封长风。她曾听先竞月提及,说亲军都尉府的六大统领里,便只有左卫军的统领高骁是个人物,洪无极和凌剑心次之,剩下的封长风和宁焘二人则是靠与皇帝的关系身居要职。尤其是眼前这个封长风,据说本是皇帝登基之前的家中奴仆,向来深得皇帝圣心,所以其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朝中大小官员皆不敢怠慢。

    眼见封长风现身于此,先竞月也是微感惊讶。照叶定功所言,亲军都尉府如今只分内外二部,外部便是叶定功和自己新成立的玄武飞花门,而内部则是一切照旧,各司其职,这封长风隶属内部,又怎会前来此间掺和“太湖讲武”一事?但转念一想,他随即明白是皇帝对叶定功的信任还有所保留,所以同时又派来自己的亲信从旁监察。

    随后众人客套几句,便在封长风的邀请下登上画舫,径直往西山岛方向驶去。得一子经过这段日子的静养,苍白的面容已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眉宇间还是无精打采,一上船便进了内舱歇息,也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对此番“太湖讲武”的盛会全无兴趣。先竞月不愿和封长风打交道,便孤身去了船尾歇息,最后只剩谢贻香和封长风二人还留在船头。

    话说此时刚过正午,晴日当头,青天微云,整片太湖一碧数万倾。湖面上秋风吹来,粼粼波光里倒映出一行南飞的大雁,在湖光中点缀出一笔萧瑟之色。谢贻香正想着心事,却听不远处的封长风放声吟道:“舣棹太湖岸,天与水相连。垂虹亭上,五年不到故依然。洗我征尘三斗,快揖商飚千里,鸥鹭亦翩翩。身在水晶阙,真作驭风仙。

    望中秋,无五日,月还圆。倚栏清啸孤发,惊起壑龙眠。欲酹鸱夷西子,未办当年功业,空击五湖船。不用知余事,莼鲈正芳鲜。”

    谢贻香听得微微皱眉,早听说这封长风腹中空空,却又生怕别人笑话,于是穷尽心力背了些冷僻的诗词四处卖弄,不想果然如此。那封长风吟诵完毕,已笑道:“时维中秋,身临太湖,张于湖的这阙‘垂虹亭’倒是再应景不过。然而阅尽于湖之词,我倒是更爱‘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之句,每每品来,只觉千般滋味于心间,可谓一语道尽人生妙谛。却不知谢三小姐如何评价于湖之词?”

    谢贻香不想理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封大人才高八斗,除了皇帝以外,我辈草莽又岂能与大人论文?”谁知封长风不以为意,见她开口作答,立刻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谢三小姐说笑了!莫怪卑职多嘴几句,竞月老弟如今已是副指挥使之职,又为皇帝所器重,只要能在此番‘太湖讲武’中立下大功,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以谢家一门如今的情况,谢三小姐又怎舍得同你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兄解除婚约?”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前些日子皇帝有意招竞月老弟为驸马,不惜将十七公主这块心头肉下嫁,而宁丞相也有意拉拢,欲将外房的一个女儿许配于他。最后双方都教叶定功去说媒,谁知却被竞月老弟一口回绝,碰了一鼻子灰。嘿嘿,依卑职看来,竞月老弟只怕是割舍不下旧情了,话说你们师兄妹二人解除婚约之举,该不会是串通好了故意掩人耳目,以图竞月老弟之后的晋升?”

    谢贻香还是首次听说皇帝赐婚和宁丞相许亲之事,不禁有些愕然。要说自己和师兄之前的这桩婚约,本是年幼时父亲谢封轩替自己定下,当时自己年纪尚小,也不太明白男女间的情爱,只是单纯觉得先竞月对自己甚好,自己也十分敬仰这位师兄,依照婚约结成夫妻,自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之事,甚至还曾有过期待与憧憬。

    然而随着自己年龄渐长、见闻渐多,对这桩婚事反倒愈发觉得迷茫。先竞月固然待自己极好,但更多的却像是亲人间的关爱,又或者说是兄妹之情。而自己也逐渐领会到世间情之一物究竟为何,虽有些懵懂缥缈,但至少可以确定绝非自己和师兄之间的这种感觉。所以除夕当夜父亲自知失势,不愿连累先竞月的前程,自己才有了一时冲动,当众撕毁了这桩婚约。

    至于先竞月为何会拒绝皇帝和宁丞相的赐婚,谢贻香也不知他究竟是何心意。此时再来回顾,她才突然发现,其实多年以来自己根本就没读懂过这位师兄的心意;尤其是他自玉门关回来以后,不但一身武功臻于至境,整个人似乎也更加捉摸不透,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哀伤。

    那封长风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出口,当场便能教谢贻香手足无措,谁知对方竟是全无反应,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他难免有些尴尬,只得咳嗽几声,将话锋一转,问道:“谢三小姐可知朝廷此番召开武林大会,为何偏偏要选在太湖?”

    眼见谢贻香还是不答,他便略带神秘地问道:“不知八年前太湖之上的‘群鬼夜哭’一事,谢三小姐可曾听说过?”

02 群鬼夜哭声凄凉

    封长风这话一出,顿时便将谢贻香从思绪中拉回到眼前,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封长风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当即笑道:“算来谢三小姐当时不过十二三岁,不知此事倒是不足为奇。然而当时那桩惊天大案轰动天下,无数官吏因此被斩首下狱,谢三小姐多少也该有些印象。”

    谢贻香当然知道封长风所言何事,乃是本朝自开创以来的第一桩大案。话说千百年来,各地州府每年都得向朝廷交纳粮钱作为税款,却因运送途中的损耗,难免出现税款账册与实际钱粮对不上数目的情况,那便只能将送账之人打发回当地重新做帐,并且盖上当地州府的审核印信,再一次到京城向户部递交账目,直到与实际钱粮数分毫不差为止。

    如此一来,若是京城周边的州府倒也罢了,即便账目有误,最多不过耽搁十天半月,但离得远的州府则是苦不堪言。以本朝为例,若是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等地送到金陵的账目出现问题,送账之人一来一回再一来,便是三五个月的光景;倘若第二次送来的账目还是有误,那么今年的税款也就别想入库了,因为接着又得准备来年的税款了。

    然而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场中自有解决之道。于是自前朝异族统治之时起,送账之人在进京之前,便会事先准备好盖有当地州府印信的空白账册,以备账目有误时重新填写,立刻便能再次呈交户部,自然就解决了这一千古难题。此举虽有违规之嫌,但朝廷也明白此中的难处,并未明令禁止,渐渐便成了各地州府缴纳税款时的惯例。

    谁知到了本朝,皇帝登基后首次听闻此事,顿时勃然大怒,认定这是户部官吏和各地州府联合舞弊,蔑视朝廷法纪,遂下旨让亲军都尉府严办——但凡与此事有一星半点牵连的官员,统统斩首问罪,只在一月之间便杀了两万多员涉事官吏;到后来被定罪的官吏越查越多,竟是每十个官吏里便有一人下狱。而亲军都尉府也因此案一夜成名,至今仍令朝野众人谈虎变色。

    之后便是封长风说的太湖‘群鬼夜哭’,原本风平浪静的太湖之上,每到夜间便有飞沙走石、阴风怒嚎之象,当中还隐隐夹杂着数千人的哭喊之声,却又寻不见人,接连数夜皆是如此。百姓们都说是因为朝廷杀人太多,以至阴曹地府收容不下,这才让阳间的鬼魂凝聚不散,尽数飘荡在了太湖之上。

    而谢贻香当时年仅十二,却已离开苏州去了金陵,并未亲眼目睹太湖“群鬼夜哭”这一怪事,还道是乡野愚民以讹传讹,不想今日竟被亲军都尉府的统领提及,如此看来,莫非这起神异之事竟是真的?

    只听封长风说道:“当年为了超度太湖上的鬼魂,朝廷相继请来一十六位法师,包罗儒释道三教,却皆不见成效,甚至连其中玄机也道不明、说不清。幸好已经告病还乡的青田先生当时尚在人世,皇帝便连夜差人将他请来太湖。青田先生观此异象,掐指一算,当即脸色大变,说道:‘阴司之门通地府,人间尚存七十二,其中一处便在这太湖湖底。如今天下官员逢十罪一,地府一时难以容纳,以至鬼魂徘徊不散,非人间术法所能化解,只能静观其变,让它们自行消散。同时还需停止这场杀伐,以免太湖上的鬼魂数量继续增加。’”

    谢贻香不料当年民间流传的那些说法竟是出自青田先生之口,倒是有些惊讶。但是转念一想,青田先生的神通广大,自己此番是亲眼所见,就连言思道和得一子也不敢与之抗衡。当年他老人家之所以说出这番言论,想必是借题发挥,要让皇帝宽赦那些获罪官吏。又或者这场所谓的太湖“群鬼夜哭”,根本便是出自青田先生之手。

    封长风说到这里,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至今还心有余悸。他随即哈哈一笑。说道:“最后皇帝依照青田先生的意思,赦免了一众获罪官吏的死罪,只是让他们戴枷办公,立功抵罪。果然,赦免之令下达的当夜,太湖便恢复往日的平静,再也没有什么‘群鬼夜哭’,但这桩怪事却也始终压在皇帝心底。所以此番朝廷以玄武飞花门的名义一统江湖,选择在太湖西山的飘渺峰召开这场盛会,一来是此地离金陵路途不远,方便我们亲军都尉府和驻守军马的调动;二来便是想借这些江湖草莽身上的阳刚之气,压一压此间的阴邪。”

    谢贻香耐着性子听完这番长篇大乱,谁知最后竟得出这么一个荒谬的结论,不禁大感无趣。她当即冷笑道:“想不到亲军都尉府的统领竟也相信鬼神之说,倒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封长风倒是不以为忤,悠然说道:“皇帝相信,我等身为臣子,自然也得相信。”说罢,他瞥了谢贻香一眼,用阴森的口吻说道:“谢三小姐身为女子,可不比江湖上那些粗糙汉子……嘿嘿,别怪卑职没提醒过你,夜里可别四处乱逛,当心撞见湖底的厉鬼……”

    谢贻香对这位封统领可谓厌恶到了极点,哪里还愿同他说话?幸好画舫破浪航行,便在两人说话之际,前方湖面上已见一线陆地,正是西山岛所在。封长风便令画舫在西山南端的明月村码头靠岸,又吩咐军士带众人去见叶定功;他自己则不下船,说是要继续巡湖,以保此间的周全。

    眼见终于可以摆脱此人,谢贻香顿时松了口气,便和先竞月、得一子上岸,随带路军士一路进了此间的村落。

    话说因为此番“太湖讲武”的缘故,原本居住在西山岛上的百姓,如今已被朝廷官军清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一小半愿意做食宿生意的村民,从而将岛上所有房舍空出,接待自各地前来赴会的武林人士。至于眼前的这个“明月村”,则是被朝廷整个征用,成了玄武飞花门的居所,也是亲军都尉府临时的办公之地。

    待到一行人进到村里,便见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大步迎出,笑道:“竞月老弟总算来了,看来老哥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正是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玄武飞花门的掌门人叶定功。他随即看到同行的谢贻香,又笑道:“不想‘竞月贻香’竟然齐聚于此,倒是让这次的‘太湖讲武’增色不少!”

    谢贻香自然识得师兄这位顶头上司,急忙上前回礼。先竞月则是径直说道:“神火教与蓬莱天宫两路高手,还请大人早作提防。”叶定功微微一怔,不禁笑道:“老弟的飞鸽传书我已收到,当然早有准备,量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且不谈公事,听说你们三人远到而来,我已令人备好酒菜,大家还是先去用膳,再议不迟。”

    当下叶定功便要带三人前往明月村村长的房舍,谁知得一子却不赏脸,只管叫军士替他准备住处,将饭菜送到他的房中。谢贻香深知这小道士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冲撞到这位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便替他开脱几句,由他去了,自己则和先竞月随叶定功同去。

    只见此间村长的房舍倒是气派,乃是三进三出的院落,此时已在屋中摆下一桌菜肴。主菜是号称“太湖三白”的白鱼、银鱼和白虾,依次为清蒸、素炒和白灼,另外配有草头、竹笋等当地的时令鲜蔬;由于临近中秋,桌上还有一盘肥美的大闸蟹,也不知是苏州城东面的阳澄湖蟹还是太湖本地的蟹,酒水则是一坛绍兴的状元红。满桌酒菜,便只有叶定功、谢贻香和先竞月三人入席。

    谢贻香自宁义城一役后便戒了荤腥,只夹了几筷子草头、干笋下饭。待到先竞月和叶定功酒过三巡,她便问道:“叶大人,有哪些帮派来参与这次的‘太湖讲武’?”

03 三显一隐兼一帮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叶定功便回答说道:“此番前来赴会的武林人士,估计当有一万两千余众。抛开那些无门无派的独行高手不计,大小帮派总共也有一百七十多个,几乎已是整个中原武林,眼下已有六七成抵达西山。谢三小姐若是要我一一列出,未免有些难为老哥了……也罢,我且考一考你,依谢三小姐之见,这中原武林的所有帮派,应当如何划分归类?”

    谢贻香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略一思索,当即回答道:“自然是以地域划分。”却见叶定功缓缓摇头,放下筷子说道:“这倒是江湖上一贯的归类法子,却不可取。一来许多帮派的势力遍及中原各地,难以用地域界定,譬如丐帮和江海帮,前者总舵虽在洛阳,势力却在黄河以北;后者总坛设在镇江,门下弟子则行走于三江五湖间。若以地域界定,他们应当属于哪一州哪一府?”

    “二来以本朝两京十三使司为例,各地帮派的数量、规模和武功其实存有高下之别,若是严格按照州府区县划分,便会令各地武林的实力难以均衡,埋下恃强凌弱的隐患。说得通俗些,便是无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说着,他微微一笑,傲然说道:“此番‘太湖讲武’之盛会,玄武飞花门既是以朝廷的名义一统江湖、号令群雄,那么整个中原武林自当焕然一新,由此开辟出一番新局面、新气象,又岂能换汤不换药,沿用过去以地域划分各帮各派的陋习?”

    谢贻香不禁来了兴趣,说道:“愿闻叶大人高见。”

    当下叶定功便解释道:“江湖上所谓的‘帮派’,其实可分为两类,一是‘帮会’,二是‘门派’。两者最根本的区别,便在于门下弟子的武功是否同宗同源,是否全都出自一脉。”

    “譬如此番赴会的丐帮、江海帮、盐帮、天行教、弑奸盟、飞龙寨、神风镖局等等,甚至包括不请自来的神火教,归根结底,都是因道义或者利益而结成的联盟。它们虽有完整的帮规和严格的管理,或许也有一部分神功绝学流传于内部,甚至断断续续地传承了数十乃至数百年,却因为门下弟子身份各异,都是带艺入门,以至武功乱七八糟,并无统一的武功宗源。所以此类江湖帮派,便是‘帮会’,其数量约占整个武林的四成。”

    “又譬如武当一派,若是追本溯源,早在春秋年间便有与李耳齐名的道家祖师‘文始真人’尹喜在武当山建派,待到东汉末年,已形成一整套道藏与武功世代传承,这才逐渐演变成了今日的武当派;但凡武当弟子,所学武功皆出于此,可谓同宗同源。所以此类江湖帮派,则是‘门派’,其数量约占整个武林的六成。”

    说到这里,叶定功缓了口气,继而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又说道:“至于武林中这六成‘门派’,又可以继续往下细分为‘三显一隐’。”

    “所谓‘三显’,便是指当世三大显学‘儒释道’三家。单说此番前来赴会的,释家门派诸如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九华山化城寺、洛阳白马寺、开封大相国寺、苏州寒山寺、嘉州凌云寺、杭州灵隐寺等等,道家门派诸如武当山真武观、崆峒山问道宫、齐云山全真道、龙虎山正一道、泰山碧霞祠、江西茅山道、天涯海角阁等等,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佛道两家门派。而剩下的一众门派,便可一并归类为儒家,诸如华山派、白云剑派、南宫世家、峨眉剑派、昆仑派、黄山派、慕容山庄等等,皆在其中。”

    “而所谓‘一隐’,则是指当世所有隐学——既非佛道两家、又显然不属于儒家的门派,皆属此类。当中最富盛名的自然便是墨家,又分为天山墨家和青城墨家两派。此外还有神农谷、森罗殿、埋剑阁、百草堂、天一阁、五毒教等等,甚至包括此番与你们同行的那位小道长的鬼谷道,亦可归类为‘一隐’。”

    最后叶定功便总结说道:“所以前来参加‘太湖讲武’的一百七十多个帮派、一万两千余众,总而言之便可划分为‘三显一隐一帮’。除了极个别的帮派实在无法赴会,此番至少也覆盖了天下帮派的**成之多。”

    听完叶定功的解说,谢贻香才知道这次“太湖讲武”的声势竟有如此之大,不由得暗自心惊。然而仔细一想,她又忍不住问道:“话说武林中还有一派,素来与武当并驾齐驱,被称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但叶大人方才却并未提及。不知是他们不肯前来赴会,还是叶大人根本便没邀请他们?”

    叶定功顿时哈哈一笑,说道:“谢三小姐问得好!要知道你说的这一派之所以能有今日之盛况,说到底不过是江湖各路朋友的抬爱,再加上各类戏文评书的大肆吹捧,这才能让此派与武当并列,收获了一个‘泰山北斗’的虚名。殊不知此派因此得名,却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接济百姓,单是日进斗金的香火钱还不够,但凡朝野间有人提及其名,便要跑来讹诈收钱,似这等忘恩负义、忘本逐末之举,江湖上早已是骂声一片。所以此番‘太湖讲武’并未邀请此派,不单是我玄武飞花门乃至朝廷的意思,更是武林中所有帮派的共同心声;在我叶某人的江湖里,这一派从今日起,便被武林除名了!”

    谢贻香直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叶定功好大的口气,此派言行虽有不检之处,好歹也有上千年传承,岂是你一句话便能将其除名?”只听先竞月忽然问道:“不知玄武飞花门却是‘三显一隐一帮’中的哪一类?”

    这话一出,叶定功顿时一愣。他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急忙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老弟此言差矣,我玄武飞花门是替朝廷效力,背后更有亲军都尉府乃至皇帝本人,又岂能和那些江湖上的泥腿子相提并论?”

    先竞月当即无语,只管低头吃饭。话说早在前来太湖的路上,他便和谢贻香有过商议。要知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朝廷和武林这两者并存于世,犹如白天与黑夜、烈日与明月,既是互相依存,又是互相制约,所以千百年来才能一直维持着世间微妙的平衡。而朝廷此番强行介入江湖,试图一统江湖、号令群雄,无疑将会打破这一平衡,虽不知到头来的结果究竟如何,但他二人也算半个江湖中人,若是以江湖中人的身份视之,此举显然不可取。

    况且对谢贻香而言,父亲谢封轩之死几乎等同于是被皇帝赐死,她自是心有怨恨,打心底不愿替朝廷效力,更别说要她助纣为率,帮着朝廷祸害江湖。所以她此番前来,更多是因为刑捕房的调令,同时也是陪师兄走上一趟,从未想过要插手其间。

    当下谢贻香便问道:“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即便是朝廷打算横加干涉,那也不能例外;倘若无法服众,到头来也是白搭。而今玄武飞花门既然是要以类似‘武林盟主’的身份称霸武林,那便始终离不开一个‘武’字,还得靠师兄一人一刀技压群雄。不知叶大人可曾细算过此番赴会的帮派里,到底有哪些高手?”

    叶定功已取过一只大闸蟹,一边剥蟹一边笑道:“谢三小姐无需担心,我等同朝为官,又岂能置令师兄于险地?要说此番赴会的帮派里却有不少高手,诸如大孚灵鹫寺的善因、善德两位大师、白马寺武僧之首听缘禅师、武当掌门一清道长、玄妙观观主怒真人、天行教教主姬天佑、白云剑派第一高手宫子寒、慕容山庄的慕容远志等等,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修为未必便在‘江湖名人榜’的一众高手之下。然而这些门派早已在私底下和朝廷有过接触,都赞成由玄武飞花门接管整个武林的安排。所以这些高手非但不是我们的敌人,甚至还是我们的朋友。”

    “至于所谓的‘江湖名人榜’高手,排名第一的闻天听已然身故;排名第三的青竹老人不仅淡泊名利,而且贪生怕死,似这等武林大会,那是决计不会前来;排名第五的天山墨家巨子墨寒山,眼下正率领墨家弟子在嘉峪关抗击五国联军,同样也不会来;排名第七的藏地屠灵霄也已不在人世,而且还是死在竞月老弟刀下。除去这几个人,榜上再往后的排名,却也不值一提了。”

    说到这里,叶定功的脸色突然一沉,正色说道:“所以此番真正有威胁的对手,便是竞月老弟方才说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和重现中原的蓬莱客,再加一个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此外丐帮第一高手列战和南宫世家的当家南宫笑虽有称雄之心,却还不足以成为竞月老弟的对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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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不灭的魔僧,立志祸乱天下;目生双瞳的妖道,只求玩得过瘾。谱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些狂人疯子。(本书QQ群:194388020)竞月贻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竞月贻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竞月贻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