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3章 青云山
据说此人受颜山长之托,护送铁师宁上青云山。
颜庆当然认得铁师宁,这是童渊王廷中的老臣,两次陪着颜烈上过青云山。可以说,铁家与王室的渊源匪浅,连颜烈疑心病那么重的人,对铁师宁都信任有加。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助青云宗抗铎的队伍里,颜庆第一个念头就是:
不妙。
铁师宁来得突兀,必定和颜山长有关罢?
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牵涉到颜烈的人、事,对颜庆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信中还道,刘、徐二人对千渡城军非常不满,认为他们回护不及,致主力军险些被铎人所灭,因此命令乌瑞同返青云宗接受质询。
颜庆看到这里,心中浮躁。
乌瑞是他的手下,原本只该听命于他。不过副山长文庚指定刘怜玉为主帅,统领本次大战,余众都要服从。军中铁令如山,乌瑞也不能违抗。
现在刘、徐二人已经察觉不对,想在乌瑞那里问个水落石出。颜庆对此倒没有太大担忧,乌瑞忠心耿耿,只要一口咬定是自己指挥失当,青云宗那帮软蛋能奈之何?
顶多治其一个协军不力,罪不至死,也不牵连到千渡城主。
真正困扰颜庆的,是铁太傅为什么会及时赶到,解了刘怜玉和徐陵光之围?
要是一切都按原定剧本上演,刘、徐二人殒命或有其他意外,反对他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
刘怜玉从来与他相看两厌,上次投选山长,想必她投给了杜时素;至于徐凌光,颜庆与他关系不错,前后两次言辞恳切找他拉票,结果这厮还投了个空白票弃权!
若是多这一票,颜庆现在已经接任山长了,哪来这么多波折?
正因如此,颜庆看他比刘怜玉更加惹厌。
现在这两人平安无恙回来了,铎人却被拦在夷陵道外。颜庆隐隐觉得,有些事情脱离了掌控。
凯旋的队伍,明天就能回到青云山。
他正思忖间,管家轻轻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老爷,西边来客人了,给您捎带一封书信。”
颜庆一懔:“呈上来。”
管家递过来一封信,信口还用火漆加攒金印封住,以保证无人动过。
颜庆打开来看了两眼,浓眉随之皱起。
信是进攻夷陵道的铎人大将潘洋所写。现在夷陵道被封堵,大军过不来了,也不知他启用了什么内应才能飞快送信来千渡城。
潘洋描述夷陵道之战? 与乌瑞所说大同小异,但有一点让颜庆格外警惕:
信中提到? 正是从千渡城送出来的情报让他们取道红童子岭进入青云界? 并且时间也对不上。
颜庆分明记得,自己让左茂送出去的情报,是让铎人十五日后取道白塘关。
这也解开了他先前的疑惑:
左茂送出去的情报被人动过手脚。
他已经问过左茂? 对方说送信的雀子是亲自放飞的? 未经手第二个人。除非有人能在途中截住雀鸟? 否则就是铎人内部出了奸细,偷偷置换了情报。
那么铁太傅刚好赶到夷陵道,是不是也获取了修改后的情报呢?
潘洋在信中措辞严厉,要颜庆拿出相应的解决之法。夷陵道暂被封堵,铎人必须另觅他路以达千渡城。
现在? 颜庆就要给出新的路线? 不仅路程短? 还得安全。
毕竟? 留给铎人渡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好走的一条路是取道白塘关,可是颜庆知道情报泄露? 此路或许不能再选。
他想了想,提笔写了封回信? 交给管家带了出去。
明天即是庆功会? 明天……
¥¥¥¥¥
队伍走到青云山,正赶上蓝天白云的好天气。
明媚阳光里,满山披新绿。
漫山野花自开,卯足劲儿斗艳,倒把冷峻的山崖都装饰得花枝招展。
燕三郎望着眼前直入云霄的山峰:“这就是天柱峰?”
“不错。”铁太傅跳下马背,“这就是青云宗的主峰,也是整条青云山脉的最高峰。”
这些天高强度来回奔袭,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他虽然强健不输青年,这会儿也是浑身骨头泛酸。
唉,毕竟不年轻了。
他偷偷看一眼燕三郎,见他行若无事,只能感叹一声,年轻就是好啊。
路面开拓过,很平整,全也只能走到半山腰的青云宗山门之外。
山门就代表了玄门的脸面,也作“三门”,因为通常的确有三个门以上,一大两小。青云宗的山门一排足有五个,一大四小。石头都是就地采材,用青云山特有的纯白带青丝纹络的奇石砌就,壮观大气。
门上雕饰云纹,仙气十足。“青云宗”三个朱红大字,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鲜艳。
山门旁一排屋舍,都是守山弟子所居。
本宗击退来敌、凯旋而归的消息,在夷陵之战结束后就由飞鸟传回,青云山上下都知道了。现在御敌的队伍返回,守山弟子飞也似地奔出来行礼:
“恭喜刘峰长、徐峰长凯旋荣归!”
他们转头望见铁师宁,竟也认得,同样向他行了一礼:“铁先生好!”
铁太傅来过青云宗多次,宗内上下都认得,否则颜烈也不会指定他带领燕三郎前来接收这个玄门了。
刘怜玉嗯了一声,问守山弟子:“宗内这两天无恙?”
“接到胜讯,大伙儿都是欢欣鼓舞!”守山弟子笑道,“山上筹备庆功会,只等你们回来了。”
徐陵光不由得笑了:“好,上山吧。”
门徒将几位师长和燕三郎等人簇在正中,走过山门,开始拾阶登山。
“这得有多少个台阶!”千岁不满。从燕小三的视角看过去,青石阶虽然修得很规整,但密密麻麻,一眼看不见尽头。
这要是体能差一点,还爬不上去哩!
阿修罗当然体力好,但不爱爬台阶。
芊芊慵懒,只探了个脑袋出来观顾四周,不忘瞪大圆溜溜的杏眼。小金从书箱里跳出来,抻了个懒腰、迈动四条小短腿就开始爬山。它在箱子里待了一整天,这时候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守山弟子看着这只狮子狗啼笑皆非,它腿还没有台阶高呢。
第1274章 乘魈上山
只是这小东西弹跳能力惊人地好,一蹦一蹦就上去了,居然也不吃力,就是肥短的身躯一抖一颤,煞是可爱。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进宗的客人带宠物。
至于芊芊,还是选择趴在书箱子里不动弹,由亲爱的主人驮上山。
燕三郎也道:“运输似有不便。”青云宗人要是全住山上,搬运东西可就借不了骡马之力,全靠手搬肩扛也太不方便。
“山势陡峭啊。”铁太傅勤于修行,这把年纪爬山也不喘,“不过走完这三百个台阶,后面斜坡为主了,并且车马虽然不好通行,但还有别的代步之法。”
刘怜玉笑道:“金魈们今日都在忙碌,怠慢了贵客。”
金魈?
三人一狗爬了百来个台阶,徐陵光就往上一指:“还好,来了。”
燕三郎顺指望去,只见茂密的树冠簌簌抖动,显然有东西往这里来了,速度还很快。
噌噌几声,几个硕大的身影蹿出林木,跃到前方的石台上。
饶是燕三郎见多识广,这时也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守山弟子口中的“金魈”,其实就是山魈,也称为“山鬼”,是巨大的猿猴。而停在石台上这几头,体型比普通山魈还要大上三倍不止,直立起来可达一丈,一身腱子肉,旺盛的毛发却是黄色的,难怪以“金”美誉之。
但它们的脸却不好看,马脸凸鼻,两颊五彩斑斓,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为首的金魈打了个呵欠,露出来上下獠牙交错,长而尖,如同短刀。
单纯以其力量而言,它们可以生撕虎豹。并且燕三郎一眼看出,这几头金魈眼中有灵气,已经不是单纯的兽类了,可称之为妖。
青云宗弟子带在身边的几头幼魈一下子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现在燕三郎知道,这些幼魈哪来的了。
徐陵光站直了,向最大的那头金魈肃容道:“魈大,请送这几位贵客上山。”
以他峰长之尊,对这几头妖兽兀自态度端正,绝非随意差遣喝斥。燕三郎知道,许多宗门会豢养所谓的“守山灵兽”,其实就是收编有道行的妖怪看守山门、抵御外侮。
金魈显然听懂人言,向两人招了招手,意思是“过来”。
这几头金魈从石台上拿起简易的竹椅,套在后背。其颜色与皮毛相近? 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竹枝细而柔韧? 居然还是折叠式的? 平时收起? 有人用时就可以打开来变作一把竹椅。
这是要驮他们上山了?燕三郎轻盈跃进椅子坐好? 金魈就站了起来。
铁太傅也是如法炮制。
小金朝着燕三郎跑来,想跳上竹椅搭一程便车? 哪知金魈鼻子一动,蓦地转身? 冲它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巨猿浑身长毛炸开,看起来一个变作两个大。
这副模样? 竟是如临大敌。
吼声回荡在山谷当中,小金却没被骇退? 四条小短腿像钉在地面上动也不动,只是吧嗒一下嘴。
倒是其余门徒都被吓了一大跳? 倒退两三步。刘怜玉皱眉问道:“怎么了?”
四周的金魈呼啦啦聚拢过来,将小金和两人围在正中,呲着獠牙? 咆哮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只上前。
首领魈大原本立在一旁并不驮人? 见状手脚交替跃过来,与小金对峙,喉间低沉地咕噜两声,眼神里戒备多过怒气。
有它作主,同伴的不安渐渐消褪,但仍左顾右盼,显然情绪没有平复。
妖兽们已经看出来,这头小狮子狗不对劲儿。
燕三郎跳下地来,适时出声:“这是我的灵兽,原身不小,但不会随意袭人。莫要担心。”
他跳下地,向狮子狗招手:“来。”
小金装作乖巧地跳进他怀里,脑袋搭在他胳膊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
千岁轻笑一声:“它们看破小金的伪装了。”辟水金睛兽伪装成狮子狗,可以瞒过多数人甚至是异士的眼睛,但它的气味却骗不过金魈。
果然几只金魈不为所动,还冲它露出獠牙,眼中的警惕一点没少。
这种猛兽和山魈之间互为天敌,即便都修炼成妖,角色也没有改变。
刘怜玉正要劝说,燕三郎却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打开,其余人和金魈就看见,里面装着三支短香。
“这是扶元香。”燕三郎清声道,“新生的幼儿如果先天不足,可以燃香近之。只要吸入扶元香,就能大大提高成活率。”
他往前一递,金魈首领低头细嗅两下。其实不独是它,其他人也闻到了扶元香飘出的气味,只闻一下就觉神清气爽,仿佛身体都变轻快了。
当然,这是千岁新炼制的灵药。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燕三郎从蛇蜥腹里取出来的胃石。只要指甲盖大那么一点儿,就能炼制十支扶元香。
妖兽对于灵物的感受,比人类更敏锐也更直接。魈大嗅出这是宝贝,当即毫不客气收了。它的手掌大如磨盘,收这东西却格外小心细致。
燕三郎又道:“我们今后要常来常往,你莫担心,小金不会妨害你们。”
拿人的手短,金魈们的神情缓和下来,对这几人敌意大减,但谁也不愿意靠近小金。
但首领没有让先前那只金魈再驮起燕三郎,而是冲他指了指自己后背,呲了呲牙,既像提示,又向小金示威。
它自己上,没打算把难题交给手下。
燕三郎道了一声“多谢”,就抱着小金坐进它后背的竹椅。
小小插曲到这里就结束了,金魈们纵身一跃,就从石台上跳了下去!
身形急坠,失重感上头,炸出头皮一片发麻,而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和蹦极也差不多,胆小的直接就能吓尿。
不过金魈当然不是投涧轻生。它们庞大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居然轻轻巧巧就落到对面的崖壁上!
紧接着,它们四脚齐用,居然就在垂直陡峭的峭壁上飞速攀援!
金魈背上的乘客,和山崖恰成九十度角,只要回头一看,就是足以粉身碎骨的高度。
第1275章 初上青云
耳边风声嗖嗖,金魈们在坚岩和崖壁之间如履平地,速度比起人类走盘山道不知要快上多少倍。
高耸入云的天柱峰顶,看起来也没那么不可接近了。
燕三郎回头一看,只有刘怜玉、徐陵光和乌瑞享受这等待遇,其他门徒都要老老实实登山而上。
守山灵兽的后背,可不是谁都能攀的。
大约是一刻钟后,金魈们就抵达了目的地,从岩间一跃而起,跳上巨大的平台。
这还没到山顶,可众人已在云间。
当山涧的流云散去,燕三郎垂首,只见万仞险峰都在脚下,说不尽的雄奇壮观。
五人跃下竹椅,金魈就头也不回走掉,挪去边上的大树底下休息了。
燕三郎所处这处平台其实是崖上的尖角,大约可容五、六百人并立。两边依旧是奇峰峭壁,老树在壁上长成了森林又开出粉白的小花,倒把虬结的根须盘在石缝里,一路垂到平台上。
有十余座建筑依山而建,都是白墙玄瓦,最高的大殿立在平台尽头,足下山花烂漫,飞檐上犹挂冰雪。
就连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得胜王的领地来,这里反而更像世外桃源、人间胜地。
铁太傅往前一指:“这处平台被称作’同心台‘,前头最高的这一栋建筑,就是青云宗的主楼纹心殿,重要议事都在此进行。”
燕三郎点头:“比起安涞王宫,也不差了。”
无论安涞王宫还是盛邑的天耀宫,都尽显人间富贵;这里却是高山幽谷、白云深处,深吸一口气满是空灵。
小金也跳落地面,好奇地左嗅右嗅;芊芊谨慎,依旧躲在箱里,透过缝隙暗中观察。
对面数人迎上来,欢喜道:“两位峰长回来了!咦,铁先生也来了,这位是?”
他们都认得铁太傅。
“这位是连容生连先生的高足、卫国清乐伯燕时初。”铁太傅给双方引见,“这位是传香掾的执事姚晋,身后两位是他弟子。”
燕三郎在来路上已经向铁太傅打听过青云宗上下,知道传香掾其实就相当于卫国的谒者台,主管外交通联。
毕竟青云宗建制不如国家精细,事务也没那繁琐,因此整个宗门迎来送往的活计也一道儿归传香掾包办了。像这样客人上门,也是传香掾负责接待。
燕三郎向对方点了点头,姚晋却长长“哦”了一声:“居然是闻名遐迩的清乐伯,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这本该是客套话,但结合他眼里冒出来的光,燕三郎能看出,他对自己真感兴趣。
“姚执事消息灵通。”
“不过是山下传到山上。”姚晋正色道? “我们虽处深山,消息却不闭塞。”
铁太傅也在一旁道:“青云宗门下,就有人在卫廷为官。”
“原来如此。”青云宗势力不如拢沙宗? 但它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玄门? 往国家输送人才是它的老本行。
姚晋又对铁太傅道:“铁先生,宣国传来一些消息? 文副山长正想修书与您。”
铁太傅也知道是什么事,当下摆了摆手:“我正为此事而来。走吧? 我们去见他。”
当下姚晋陪着众人穿过纹心殿小路? 往后方去了。
这一路山水叠景、百鸟争鸣? 像煞了人间仙境。
时不时有青云宗人冒出来? 向几位长老招呼或者行礼,又对燕三郎和铁太傅投来好奇的目光。
茂林越走越幽僻? 林间的道路却格外平整。最后姚晋指着一口清泉边上的小楼道:“到了。”
数人刚刚走近? 大门就开了,有个长袍大袖的中年文士快步而出,对刘怜玉和徐陵光道:“辛苦二位了。”又转向铁太傅长笑一声,“铁兄,好久不见!”
铁太傅与他各自见礼? 又引荐了燕三郎。
这文士正是青云宗副山长文庚。他目光转向燕三郎,连道“幸会”,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他当然听说过卫国的清乐伯。这少年的确气宇不凡,听说发生在卫国的几件大事背后都有他的身影,或明或暗,可是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吧?
他侧过身道:“快进来,有话里面说!”
众人随他进楼。小金理所当然地跟了进去,青云宗的大头目在此,万一燕三郎要干架,它也少不得要出力。
文庚望了望燕三郎脚边的狮子狗。
整个青云山都知道,他的住处从来不许宠物进入,不过小金冲他摇尾巴摇得很欢,笑得一脸无辜。
他默了默,也就不吭声了。
守在楼内的弟子奉上清茶,文庚向着铁太傅两人长长一揖:“多谢二位援手之义!”
夷陵道的仗刚打完,刘怜玉就飞讯回山。因此文庚早知战斗凶险,若无援兵天降,青云宗要迫退铎人可就千难万难。
燕、铁二人都道:“份内之事。”
千岁嘻嘻一笑。燕小三将青云宗看作自己的玄门才出手相帮;铁太傅却是要帮着燕小三坐上山长之位,两人办的确实都是“份内之事”。
文庚面色格外凝重:“铁兄,兹事体大,我就直问了。山长他是不是已经……?”
颜烈在宣国是摄政王,在这里却是无可争议的山长,是一宗之主。
开门见山哪。铁太傅心头像压着一块大石:“是!当时我就在场。”
他答得这样直白,文庚立刻闭起了眼,以手抚额。看见铁太傅上山,他就觉不妙。
早从铁太傅这里确认过消息的刘、徐两位长老,同样面沉如水。颜烈身殒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他们也信了个七八分。可直到铁师宁亲口承认,这噩耗的威力依旧像晴天霹雳。
铁太傅问他:“你听到什么消息?”
文庚缓了缓心神,低声道:“宣国传来的消息,说是山长毒发,殒落在边陲小城;但据我所知,仿佛不在宣国境内?我们派在山长身边的人也是杳无音讯。”
“不在宣国。”铁太傅声音苦涩,“在天狼谷的四凤镇。除了摄政王,我们还损失了四名人手,其中就包括了青云宗门下。”
第1276章 今晚再说
天狼谷?”难怪消息递不回来,文庚愕然,“山长病重,怎会跑去天狼谷?”颜烈的病况,青云宗自然一直关注。山长中毒两年,本该在安涞城休养,怎么突然奔赴数百里外其他宗派的地盘?
铁太傅遂将四凤镇的经历叙述一遍。自然,他没说起颜烈的解药得自燕三郎,而是重点提到颜烈赶往四凤镇的目的:
夺取解药和复仇。
“原来真是端方所为?”文庚面沉如水,“去年山长曾经回宗,跟我说过此事。”
安涞城变故之后,颜烈身中幽魂之毒,但他仍要履行青云宗山长之职,每隔一段时间就得上山。
青云宗是颜家父传子承的基业,颜烈在宣国不能公开的仇恨,在这里就不再是秘密。
待铁太傅将那一趟离奇诡异的四凤镇之旅说完,文庚久久不能言语。
真相竟是这样,山长不是死于毒发,而是消逝于梦境之中、殒于端方之手?
换了旁人来说,文庚一字也不相信,毕竟无凭无据;可是这些话出自铁太傅之口,也就有好大份量。
谁不知道铁太傅是大宣的开国重臣,谁不知道他在颜家王朝中的稳固地位?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说出这等大事,每一字都要深思熟虑。
好一会儿,文庚才涩声问道:“既然真相如此,那么山长在殒落前可曾、可曾谈起我青云宗?”
“自是有的。”重头戏来了。铁太傅知道,这也是本趟青云山之行的真正难点。他长吸一口气,凝声道,“我国内乱难止,摄政王决心要青云宗与童渊王室划清界限,因此山长不再由童渊王室担任,而选贤能用之。”
话说得好听,但其实在场之人都清楚,颜烈膝下并无子嗣,亲弟弟颜焘又死在他前面,这一支血脉居然后继无人。就算有人怀疑颜同奕是颜烈骨血,但明面上谁也不敢这么说。
因为青云宗建立的初衷,其制度与一般玄门又不同,有世袭罔替的特点。颜烈死后,青云宗的下任山长任命就成了大难题。
文庚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只是这样?没有交代山长传承?”
如无颜烈指定,谁也不算名正言顺继位。
“自然是有的。”
众人皆是精神一振。
颜烈已有指定,那就好办了。
铁太傅不看燕三郎,却卖了个关子:“恕我直言。这些日子以来,宗内可曾推举过山长人选?”
文庚轻咳一声:“局势纷扰,青云宗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山长。”
这答案就是有了。
铁太傅目光深注:“文副山长依旧操揽要务,即是说你已经接任山长之职?”
“非也!”文庚连连摇头,“我早无意于山长之职。只望新山长早些就位,我也好偷闲放松。”
燕三郎微微挑眉,铁太傅也很意外:“文副山长竟不参与?”先前他还跟燕三郎说过,文庚很可能就是下任山长。
原来他看岔了。
不过这是好事。文庚在宗内威望无俩? 少掉这个最强大的竞争对手? 燕时初成功的希望大增啊。
“那么? 目前是谁在角逐?”铁太傅听文庚话意? “只望新山长早些就位”,也就是说青云宗的最高领袖还未诞生,否则哪里还需要由文庚来暂代?
文庚的犹豫只在一瞬间。铁太傅领颜烈之命而来,在这件事上至少不算外人,何况他们已经到青云山上,就算文庚不答? 铁太傅很容易就从别人口中知晓。
毕竟山长的竞逐在宗内已经不是秘密? 洞主、弟子之间也常有议论。
“是禄事堂堂主杜时素? 还有千渡城城主颜烈。”
铁太傅扬眉:“是这两位?”
“对,就这两位。他二位在青云宗都是德高望重、声名两全。”刘怜玉插口,有些焦急,“到底颜山长生前如何交代?”
回山路上? 她和徐陵光明里暗里问过不止一次? 铁太傅都端正脸色,说要留到青云宗上再揭晓。
他是最后见过颜山长的人,又率兵解救青云宗军队? 刘怜玉也不好逼问。
现在? 他们已经回宗了。
看她目光炯炯,千岁轻嗤一声:“交代?若不是要跟燕小三交易,颜烈死前都想不起这个宗门。”
青云宗规模不大,声名不显,只是众多中小玄门之一。燕小三在盛邑有空时也研究天下玄门,对这宗派也只是略有耳闻,不曾关心也不曾深入了解。
“这些家伙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当然除了燕三郎,谁也听不见她的轻蔑。铁太傅凝声道:“颜山长要我当众宣读。听闻今晚就有庆功会,弟子云集,是最好契机。”
他一把全推到颜烈头上,别人纵然郁闷也说不了什么。
“这个……”文庚和两位长老互看眼色,心下微妙。不过新山长的继任是头等大事,颜山长慎重起见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文庚道:“两位远道而来,先休息罢,晚上很热闹。青云山今时美不胜收,正是游玩的大好时节。”
铁太傅点头:“正有此意。”
当下文庚亲送出门,命徒儿领二人入住搬香楼。他自己还要与刘、徐两位长老再议。
燕三郎背着书箱又带着小金,沿着溪流一路拂花分柳,走到一处微陷的谷地。
这片斜谷是千万年前地裂而成,山泉涌进如同刀劈的裂隙,平缓处是漫灌谷地的小河,冲落悬崖就成了飞流直下的瀑布。
引路弟子道:“这地方叫作‘刀谷’。”
燕三郎俯瞰下去,也觉形象得很。
已是暮春初夏,以河流为界,这里半川挂雪,半谷葱绿,壁垒分明却又和谐统一,是底下的人间见不着的胜景。
搬香楼和其他高大屋宇就座落在河畔,楼后是潺潺流水,楼前是春花烂漫的绿茵,看得出时常有人修剪。
引路弟子领着两人前往搬香楼办理入住,再略作交代,就恭敬告退了。
燕三郎进了客房打开书箱,白猫就蹿了出来,到处走动闻嗅,开始熟悉地盘。
很快,一猫一狗就逛遍了客房,而后溜出搬香楼,到明媚的春风里撒欢儿去了。
第1277章 看,良辰美景
外面绿地大片,正适合动物们奔跑,已有几头梅花鹿在那里吃草,悠然自得。
燕三郎在客房里走了一圈,检查有无窃听的神通或者法器,才走去关上了门。
铁太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文庚不参与山长角逐,你就轻松些了,原先议定的手段也不必使出。”
他们事先商定,先隐瞒颜烈指定山长继承人的事实。是以青云宗只以为燕三郎是铁太傅友人,陪他上山而已。
“恐怕你短时间内赶不回火桐城了。”燕三郎倒了杯水,“等此间事了,我让老黑送你。”天上飞的当然比地上走的快上许多倍。
“多等两天也无妨。”铁太傅想得开,“颜霜就算知道我跟着摄政王去了四凤镇,也得犹豫一段时间才敢对火桐城下手。”
南边的麻烦还不够多么?这等内忧外患之时,颜霜颜寒两兄弟他们敢把铁太傅也逼反么?
燕三郎笑了笑,也不再多说。换作是他,首先要拿下来的一定是铁太傅,而后顺藤抓住颜同奕,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才能稳住童渊人的内部阵营。
铁太傅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摆了摆手:“你不清楚,颜霜那人优柔不善断,嘿!”
他是太傅,也教导过颜霜,对他们的脾性自有一番了解。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呵欠,要别过燕三郎回房休息。个把月的长途旅行,对他这老人家的体力是种考验哪。
燕三郎却正色道:“还请铁太傅坚持一下,接下来这几个时辰太重要。”
“唔?”铁太傅一个呵欠没打完,险些卡在嘴里。
“青云宗长老们正在集议。”燕三郎往天柱峰方向一指,“等他们会毕,太傅最好找文副山长叙叙旧,到庆功会开始。”
铁太傅目光一凝:“你担心有人找我麻烦?”
燕三郎只回了四个字:“众矢之的。”
铁太傅背负颜山长遗命而来,对青云宗来说,这是多重要的一道遗嘱!
保不济有人动些歪脑筋。
老头子哼了一声,但紧接着就道:“有两分道理。我先回去冲个澡,一会儿找文庚唠会儿家常去。”说罢告辞。
待他离开,燕三郎才伸了个懒腰:“这个山长没那么容易拿到。”
千岁轻哼一声,但也默认了。
颜烈在世时,他这山长几乎只是挂职,两三年也来不了一次,青云宗大小事务一直由文庚和宗内其他精英打理。现在颜烈自己挂了,却给青云宗空降一个新山长下来,却教众人怎么想?
若她是青云宗的长老们,她也巨不爽啊。
“就算有颜烈的信物,就算魂定认证通过,他们一样可以不认你这个山长。”千岁悠悠道,“现在我们还在人家地盘上,想溜下山又没那么容易。唔,说不定这帮异士知道真相后摇身一变成山匪,给你来个杀人夺戒。”
“不怕。”燕三郎笑了笑,“这不是有你?”
“哟,小嘴好甜!”阿修罗立刻就高兴了? “放心罢? 有我在,保你安全无虞。”
说话间,燕三郎看见两小只在窗下的草甸上又蹦又跳。阳光下的白猫穿过怒绽的花海,把艳红如火的香雪兰顶在头上。
少年静静看了很久。
“这里不错。”燕三郎轻轻道,“留下来罢。”
他话不多,但千岁知道这就是拍板——燕三郎的确想当这个山长了。
如果说先前他只想为自己谋一个立身之所? 现在他大概对青云山心动了。
“盛邑可是人间富贵乡呢? 鲜衣怒马娇娥? 什么都有。”她呵呵一笑? “你不怕待在这里太寂寞?”
“不寂寞。”有她陪着就好? 他原本也不喜尘世喧嚣? “是清静。你呢?”
“无论繁华还是美景,人间都照修罗道差远了。”阿修罗语气高傲? “所以对我来说在哪都一样。”
“那就好。”燕三郎笑了? 知道千岁对这里也很满意。
“还有几个时辰就是庆功会了。”千岁怂恿他? “我们出去玩玩?”
“晚上正事要紧,我们刚来,少动为妙。”
“那?”恰到午时,红衣女郎显出身形,从背后贴住他,“我看搬香楼里也没有别的客人会被我们打扰,不如——”
她抱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吹气。
看,正午了,良辰。
看,外头是高山花田,美景。
不要辜负呀。
燕三郎反身抱住她,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随即放开:“炼化真力。”
“嗯?”她一时茫然,眨了眨眼,“又炼啊?”
“木铃铛里存货太多。”燕三郎眼里闪过笑意,“清库存任务同样艰巨。”
他九岁拿到木铃铛就开始完成天衡任务了,一直到如今十九岁,大大小小的任务做了近百个。因为己身修行《饲龙诀》之故,任务报酬都存在天衡里,原本他成功修至归元境就要取回这些报酬,哪知后面受了心伤,又在四凤镇和火桐城几处奔波,一直耽误。
在火桐城倒是休闲了几天,但那段时间……咳咳,夜里的时间都被千岁占走了,他只有白天提炼真力,进度不快。眼下这种零星时间,拿来炼化真力再好不过。
“……切。”千岁不悦,“修行比我重要?”
原来他心心念念惦记的是这件事,与她不同呢。
“我只是想让这趟青云宗之行,再多几分把握。”燕三郎抓起她的手,“你也说了,他们不会轻易推举我为山长。对了,下午我得去找个人。”
方才还说要靠她来着,言犹在耳啊。千岁撇了撇嘴。但她也明白,对眼下时局来说,他的修为越高越好,毕竟她不可能全天显出身形。
燕小三这么精明的人,怎会将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
她恹恹道:“行吧,一会儿我替你护法。”憋了这么多天,结果肉又没吃成。
但她心底也明白,这会儿的确不是好时机。
外门被叩响,青云宗弟子来送晚饭了。
相比盛邑甚至是火桐城,这里的饭食相对清淡,但很有山里的特色。一道油焖笋看着常见,闻起来却香得要命。
第1278章 她得忍住
据说用的是每天清晨从后山现拔的春笋,与菌子和老腊肉一同香焖,吃进嘴里,怎一个鲜字了得?
再一碟却是油炸玉兰花。材料简单,只把初绽的玉兰花采下来洗净、拖面,下油锅炸制,就能有芳凛的花香。燕三郎方才走来搬香楼,路上就遇见满坡的玉兰树,这原料来得全不费功夫。
相比之下,口蘑走地鸡汤尽管香浓,却显得有点寻常了。
但燕三郎没有立刻下箸,而是走去铁太傅的客房敲门。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进门就见千岁夹了一片春笋细嚼慢咽。
“验过毒了?”
“验了。”她已经把瓶瓶罐罐都收了起来,“用了七八种药剂来试,饭菜汤里无毒。唔,铁太傅还没吃吧?”
“没有。”燕三郎笑了笑,“他很谨慎,连水都不喝,也不需要我验毒了。”
她哼哼一声:“老头子胆儿真小。”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铁太傅知道自己一旦上山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难保有心人不想着法子对付他,因此一切不必要的行为都不做。
燕三郎坐下来用饭。
在青云宗眼里,他专为护送铁太傅上山而来,不是重要人物,受到的针对较少。
“对方也没有下毒。”千岁抿了一口清茶,“你猜,别人还有什么手段?”
“不清楚。”燕三郎神色从容,“不管他们想做甚,一定要抓紧时间。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庆功会就要开始了。”
一刻钟后,搬香楼的弟子又送来一份糖炒锥栗,当作给客人消遣的点心。
外头忽有钟声响起,仅两声而已,悠远悦耳,萦绕山间。燕三郎问人家:“为何鸣钟?”
送饭弟子答道:“这是长老们有要事商量。”
原来如此。是了,燕三郎和铁太傅带来的讯息量很大,长老会少不得要开个会商议了。
弟子离开以后,千岁指着油纸包里热腾腾的栗子:“给我吃几个!”
她的意思是,给我剥几个。少年意会,拿起锥栗一个一个剥好,去掉上头细小的皮膜,才递给千岁。
果然很香、很糯、很甜。
她满意了,纤纤玉指拈进一个塞回他嘴里:“喏,赏你的。”
燕三郎吃了,顺手到外头打回几盆清泉,脱去上衣,将身体上连日赶路的霜尘拭净。
千岁笑吟吟地边吃边欣赏,少年的胸背比从前更厚,腰却劲瘦有力,肌群线条流畅,充满阳刚之美。
她还知道,那浅栗色的肌肤手感更是一流。
千岁咬着指尖? 好想将他一把扑倒? 然后这样这样? 那样那样。
不行哦,忍了忍了,她再吃一颗栗子。
燕三郎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喉结一动? 只当未见? 背转后开始盘坐调息。
这些年? 他辛苦攒下来的任务报酬是个庞大数字。跟他拿对等报酬的千岁? 曾经恢复到从前修为的七成左右? 只是后来负伤又被打回原形。
就算存在木铃铛里的都是纯净无属性的真力,燕三郎也无法将它们一口全吞下,只能分作许多次? 慢慢炼化之。
这还多亏他修行《饲龙诀》,身体坚逾精钢。换作普通异士? 这活儿怕不得用上一年半载,否则立刻就被撑得爆体而亡。
见他入定? 千岁关上门,坐去窗外的大石上,边看风景边吃糖炒栗子,顺手给客房放了个结界。
这栗子也炒得好,褐皮亮汪汪地,金黄的栗肉粉糯又香甜。
小金不知从哪里冒出,给她衔了几枚黄澄澄的野果回来。
千岁接过来一看,哟,居然是枇杷。
这几枚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剥就掉皮,汁水香甜。
芊芊见她吃东西,飞快就凑过来了。不过千岁递过去一小块果肉,它嗅了嗅,立刻就失了兴趣。
不香,没味儿,还不如青草好吃呢。
“馋猫!”千岁轻轻踢了它一脚,芊芊撒娇地打了个滚。青草柔软如垫,一点儿也不扎猫。它滚了两圈就开始吃草了。
“石头硌人。”她拍了拍小金,“变!”
狮子狗变回了辟水金睛兽,环着她乖乖趴下。千岁倚在它身上,把它柔软的肚皮当作了褥子,这才坐得舒舒服服。
它毛茸茸的爪子比她脑袋都大。
往来弟子三三两两,见到这美女与野兽的组合都是频频回首,有的还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千岁视若无睹,小金更不理会,眯着眼享受正午的阳光。
空气清新,千岁深深吸了一口。燕小三说得没错,这地方是蛮好的,灵气浓郁,长居陶冶心性,对异士大有好处。
这也是许多玄门中人择居灵山的原因。
她往窗内看了一眼,少年面色平淡,双目紧闭,只有颈间木铃铛释出一缕又一缕红光,丝线一般,被他吸入口中。
速度很慢。
这是他将铃铛里的存货一点一点抽取、炼化的过程。
每炼化一点,他就强大一分。
千岁很清楚天衡里面保留了多少报酬,以燕三郎如今的修为和体魄,要全部炼化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时间。
左右无人,她挽起袖子,看着臂上的金钏叹了口气。
钏上的裂痕,仿佛又多了两条。
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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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天柱峰前山。
在长老会上,文庚将颜烈的死因转述给众人。
青云宗众长老早就知道颜烈与端方的杀弟之仇,听完都是唏嘘。刘怜玉恨恨道:“拢沙宗害我山长,此仇日后不报不休!”
旁人纷纷跟腔。
青云山离拢沙界极远,中间还隔着宣国和梁国。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跟拢沙宗从无交集,这仇也不知道从何报起。
凶手端方也是拢沙宗的高层,想来是不会主动走进青云山的。
谢治光却问文庚:“听说客人有两个,除了铁师宁以外还有个少年?”
“我知道。”颜庆懒洋洋道,“他是卫国大商贾,受封清乐伯,但是有爵无衔,没有一官半职。他名下的燕记商会生意做得很大,千渡城就时常有燕记的商队借道出入。”
第1279章 名师出高徒
竟是商贾?”众长老都很惊奇,徐陵光更是道,“我看他道行精深,战斗强悍,不似油滑商人。”
长老们对商人的印象,都不怎么好,颜庆暗暗皱眉。
刘怜玉也开了口:“一个商人,哪里来的军队?”
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轻咳一声:“这位清乐伯其实来头不小。各位可知迷藏海国?”
传香掾负责外事,与人间接触的机会很多。
“知道。”刘怜玉和其他人一起点头,“收纳寰宇奇珍的海上迷藏,不过前些年关闭之后据说再也不会开放了,从此成为绝响。”
“迷藏海国作别人间,就是这位清乐伯的手笔。”檀闻道就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接着道,“迷藏国的神使全是恶鬼所扮,对内奴役信众,对外则以奇珍异宝吸引世人前往,他们好从中挑选合适皮囊,潜入人间为非作歹。这位少年炸毁海国圣树,让恶鬼们灰飞烟灭,从此将迷藏的平民自恶鬼的统治中解救出来,也关闭了迷藏与人间的通道。”
颜庆咧了咧嘴:“听起来有趣,不过这也只是一件奇遇。”
檀闻道又往下说:“文副山长也看过我交上去的情报,卫国几年前换了天子,也与燕时初有关。”
众人一下来了兴趣,谢冶光大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姓燕的少年满打满算最多十三岁。你不要告诉我,他有本事扶着新天子上位。”
旁人莞尔。谢冶光向来举止严肃,很少说笑,可这回连他都觉荒诞。
王朝更替,那是何等血腥、何等严肃的大事。一个毛头小子,在其中能起多大作用?
檀闻道却面色肃然:“南方叛将茅定胜突围北上、镇北侯韩昭反水攻打国都,据说都有他从中斡旋之功;甚至当今卫天子萧宓几次死里逃生,前卫王西逃赤弩山被击毙,燕时初都有很大功劳,是以萧宓上位后就封他为清乐伯,这也是卫国自开国以来受封年纪最小的伯爵。”
颜庆有点笑不出来:“若真如你所言,他功劳至伟,为何卫天子没赏他官儿做做?”
“这就不清楚了。”檀闻道耸了耸肩,“但我听说这位燕伯爷手下的产业众多,富甲一方,卫国有‘为官不为商’的规例,他当官儿就不能再当大商人。”
“这可不是理由。”颜庆摇头,“我看,还是事实上有些出入。”说到这里? 他眯眼看向檀闻道? “檀堂主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哪。”
檀闻道神色不变:“份内之事。”
他接着又道:“对了,燕时初还是我师连容生的高徒。据说出师时? 连夫子对他也满意至极? 并料此子将来不凡。”
“诶?”刘怜玉动容? “他竟是连先生弟子?”
连容生的名气不仅在各国王公那里,就是玄门中人亦有耳闻。
杜时素点头:“连容生和厉鹤林都传授治世之学? 他们的弟子? 各国各玄门都抢着要哪。”说罢看了檀闻道一眼? 这家伙也是连容生弟子。
同门护同门? 怪不得他替燕时初说话!
大伙儿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微妙变化。
出身、师承和资历就是这么重要。无论从前燕时初在迷藏、在卫国做过什么,旁人也可归结为幸运,毕竟时势造英雄嘛。
可是当世罕有的名师弟子?这就很不一般了。
像连容生这样的大家? 眼光当然苛刻。
名师出高徒。连容生都认可、褒赞的少年,青云宗有什么立场和道理去贬低人家?
“十五年前,我在梁国的红源见过连先生? 有幸与他交谈一晚。”刘怜玉呼出一口气? “获益良多。”
颜庆见他们越聊越远? 不由得出声打断:“喂,说回正事好么?铁太傅这趟上山所为何来?”
文庚知道这几人一向不和,赶紧道:“铁太傅带来了颜山长的遗命,将在今晚的庆功会上宣布下任山长。”
殿内一下子就安静了。
好一会儿,颜庆才冷冷出声:“他信不过我们?”
“据说这是颜山长的要求。”文庚如实答道,“慎重起见。”
“我们怎知? 他真地带来颜山长的遗愿?”杜时素也轻咳一声,“万一他在庆功会上掀起轩然大波?那可是在几千人面前!”
“颜山长用‘魂定’之法立遗愿。”
文庚这句话说出来,其他人都不吱声,颜庆脸色大变。
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颜烈临死前兀自这样从容吗?
“但魂定术只能使用一次,因此所有青云宗人都要到齐,共同见证。”
谢冶光站了起来:“既如此,晚上见分晓罢。”说罢走出了大殿。
其他长老也纷纷站起,走了出去。
他们都没参与竞争,这时就能走得洒脱。反正,到时候他们都是嘉宾席上的观众。
杜时素抱臂,问颜庆:“颜城主,依你看来,颜山长会指定谁来继任?”
颜庆面沉如水:“猜疑何用?晚上自知!”大步走了出去。
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消息来得太突然,现在怎办才好?距离庆功会不足几个时辰了,颜烈的遗嘱会指定谁来接任山长呢?
是文庚,杜时素,还是他颜庆?
颜庆没有信心。
他在后山盘桓良久,只觉心烦意乱,一时竟无良策。迎面走来两个初入宗的年轻弟子,满面通红,带着撞见偶像的激动向他行礼,他都漠然视之,挥挥手打发掉了。
就在此时,前方花树下有两个身影闪过。
他认得其中一个是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另一个却是年方弱冠的英俊少年,看起来眼生。
两人脚边还跟着一只狮子狗。
颜庆心头一动,莫非……
他记得刘怜玉发回来的飞讯里提到,燕时初率军支援青云众,其座骑是一头巨大的辟水金睛兽,平时可化为狮子犬。
所以,这少年就是燕时初?
他和檀闻道说了什么,只是同门之间的叙旧吗?
可惜风向不对,他听不见这两人对话。
他这里正在疑心,狮子狗像是闻到了他的气味,忽然冲着他的方向吠了一声。
第1280章 叙同门
正在交谈的两人立刻转头,都看见他了。
檀闻道立刻带着燕三郎走过来,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同门小师弟,燕时初。”
果然。
檀闻道又给燕三郎引荐颜庆,双方都是抱拳行礼。
燕三郎十分客气:“我前些日子才经过千渡城,见那里十分繁华,颜城主治理有方。”
颜庆笑了笑,也不谦虚:“燕公子年少有为,不仅富贾四海,还能身先士卒,领兵作战。对了,燕公子怎会与铁太傅结伴而来,恰好驰援夷陵道?”
半路杀出一支队伍,助青云众反败为胜,颜庆接到这消息时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钢牙。对于坏他大事的燕时初和铁师宁,他当然不会有好感。
但这份恶意被他深深藏在心底,没有丝毫表露。
从见到这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有些莫名的不安。
他说不上缘由,但尤其讨厌燕时初的目光,好像看穿人心又不怀好意。
“凑巧罢了。”少年微微一笑,“铁太傅赶来青云宗传讯,然而宣国动荡于他不利,他又不能动用私兵,只好找我帮忙。”
“哦?”颜庆目光深注,“那么燕公子从哪里过来?”如是从宣国南部而来,怎会经过夷陵道?那分明就是绕路!
“首铜山。”
颜庆更加奇怪了:“颜山长殒在天狼谷,那里离宣国东境不远。铁太傅要来青云山,怎会先绕去宣国东南方向的首铜山?”
“说来话长。”燕三郎答得轻快,眼都不眨一下,“宣国平泽关粮仓被烧,安涞王宫疑心到铁太傅身上,于是宣他进都述职。铁太傅知道新摄政王另有用意,不愿前往。但他必须自证清白,以免安涞王宫构陷。时局微妙,他不能动用私军,只能先来首铜山找我,让我护送他上山。”
他笑道:“大概颜城主已必知我在卫国的身份。军队不能养在国内,只能安置于首铜山中。”
颜庆知道他在卫国无官无职,纵然有钱有势,也绝不能在国内收编私军,这是任何一个君主都不能容许的大忌。
所以这小子就在外头养军队吗?
颜庆还有些不悦。平泽关粮仓被烧,归根到底是千渡城这里的管理出了问题,才致铎人有机可乘。燕三郎特地强调这一点? 是给他这城主打回一记软钉子。
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啊。颜庆不信:“护送铁太傅? 用得着一整支军队吗?”
除非? 燕时初知道夷陵道有仗要打!
想到这里,颜庆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凌厉。
“这家伙也很敏锐啊。”千岁啧啧一声,“得早些弄死他。”
“这是铁太傅的要求。”燕三郎睁着眼睛说瞎话,笑得格外温和,“恐怕你得找他要答案了。”
横竖铁太傅不在这里,他一把将责任撇个干净。
见这两人之间居然有些剑拔弩张,檀闻道赶紧出声打断:“我们就不打扰颜城主了。燕师弟,青云山上多胜景,我陪你四处走走。”
燕三郎欣然应了声“好”? 又向颜庆笑道:“颜城主,我们晚上再会。”
颜庆点了点,也转身走了。
行出百余丈,燕三郎即听见千岁通报:“颜庆停下两回? 都在依依不舍看你背影。他一定很想知道? 今次我们上山到底对他有何影响。”
她笑道:“如有时间准备,他说不定对你和铁太傅出手;不过我们突然上山? 庆功会又是今晚就办,他现动手脚可来不及。”
燕三郎想了想,问檀闻道:“师兄,我看颜城主神情仿佛心绪不宁。”
檀闻道笑了:“权势动人,颜城主有雄心壮志。”
先前燕三郎寻檀闻道会面,只叙到同门之谊就见到颜庆出现。檀闻道二十多年前就从连容生那里出师,几经周折,最后成为青云宗传香掾的首领。
他不是开宗元老,暂时未有资格进入长老会。
对于燕时初这个小师弟,檀闻道充满了好奇和亲近之意,当然也关心恩师近况。
毕竟,他已经出师很多年了。
燕三郎沉吟:“也受拥戴?”
颜庆的野心,早就不加掩饰。
“宗内有众多拥趸。”檀闻道一一数来,“本身是开宗元老,治理千渡城有方,这些年在长老会上屡为后进发言,纵然有点脾气,也被当作是特立独行,因此在年轻弟子那里反而人气更高。听说前次长老会推选山长,他的票数与杜长老不相上下。”
“杜长老仿佛也是德高望重。”燕三郎微笑,“有这两尊竞争,旁人恐怕都要掂量。”
千岁却是啧啧一声:“原来他们偷摸儿推选山长了,只是没选成。”
檀闻道耸了耸肩:“谁那么自讨没趣?”
这话信息量就大了。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道:“咦,当真就只有杜时素和颜庆相争?我们运气不可能这么好吧!”
燕三郎假作惊讶:“嗯,不对吧?文副山长呢?我听说他管理青云宗十余年了。”
“文副山长直言弃权,不参与竞逐。”檀闻道目光微动,“师弟仿佛对宗里这些关系很感兴趣?”
“是。”燕三郎大大方方,“你也知道,我是陪铁太傅上山宣读颜山长遗愿的,总得明白危险来自哪里吧?”
“你是说?”檀闻道一怔,“不至于罢?”
燕三郎随手摘下一朵茉莉,挠了挠狮子狗的鼻子。
好香!小金打了个喷嚏,一个扭头。
于是燕三郎顺势将这朵白花别在它耳边。
小金不满地抖了抖耳朵,没抖掉。
燕三郎告诉它:“女主人喜欢茉莉。”
是吗?女主人喜欢这种小花?小金想了想,似乎女主人喜欢很多花草呢,尤其是闻起来香的。
那它也不抖了,戴着吧。
檀闻道不错眼打量他。
少年面向檀闻道,正色道:“论当下时局,檀师兄更希望哪一位长老当上山长?”
“这个?”檀闻道啼笑皆非,“我想了能算数么?”
“那你认为,颜山会指定谁来接班呢?”
“这个……”檀闻道犹豫了。
燕三郎肃容道:“吾师在上,你我今时对话决无外人知晓。”
第1281章 忙着找你
木铃铛里的千岁无声笑了。她不算外人,对吧?
既然搬出了连容生的名头,这就是同门之间的对话。再说,小师弟和青云宗本身也没什么关联。檀闻道抚了抚下巴:“若是要我给个不靠谱的猜测,大概是,唔,颜城主?”
这答案有些出乎燕三郎意外:“为何?”
“若在从前,青云宗遗世独立也能过上安稳日子,文副山长和杜长老守成足矣。”檀闻道缓缓道,“可是时局已变,恐怕青云宗已经被宣国拖进漩涡,此时再想独善其身难矣。颜城主锐意进取,或许他能……”
说到这里,他就没再往下。
就这几个字,让燕三郎反复琢磨:“锐意进取么?”
檀闻道看着他,心生怪异:“燕师弟,你这趟到底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完成颜山长的遗愿。”燕三郎冲他微微一笑,“我还有一事相求,于师兄来说,应是易如反掌。”传香掾负责外联接待,干这事儿最合适不过。
“只管说来。”
“我想请师兄替我带一人上山。”燕三郎缓缓道,“在庆功会之前,并且要不为人知。”有金魈相助,完全可以办到这一点。
檀闻道眉毛挑起:“什么人?”
“证人。”说罢,燕三郎凑近,与他耳语几句。
檀闻道眼中闪过一缕异色:“竟是此人?”
“师兄也听说了?”
“是。”檀闻道初惊过后,面色沉了下来,“平泽关之变,我已经了解始末。师弟怎么会遇上这人?”
“说来话长了。”燕三郎看了看天色,“先将他带上来,后头自然揭晓。”
阳光已经西斜,距离天黑也没多久了。
檀闻道深深看他一眼,想了想即道:“好,我亲自走一趟。”
有他出马,自然十拿九稳,燕三郎道谢。
檀闻道问清地点,就从储物戒抓出一只号角,用力吹响。
那声音非常低沉,像是巨鲸长吟,在山风中传出去很远。
也就是几十息后,两人所立的山崖下方突然蹿出一个巨大的身影,一下子停在檀闻道身前。
金魈来了。
檀闻道拍拍金魈粗壮的胳膊:“金七,请带我下山? 有急事待办。”
金魈点头,一转眼忽然看到燕三郎足边的狮子狗,不由得呲了呲牙,退开两步。
但它先前跟着金大一起载人上山? 也知道这猛兽听命于人,不会扑上来,因此不安稍减。
檀闻道顺势看向小金:“这是辟水金睛兽?”
山下的小插曲? 他已经听姚晋提起过了。
“是。”燕三郎摸了摸狗头,“它通人性,不会胡乱杀戮。”
“师弟福运双全? 能遇到这样的灵兽。”檀闻道说罢? 就跨上魈背? 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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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庆邂逅燕三郎不久,就去拜访铁太傅。
他心里笼着一团阴影? 焦灼得很。
燕时初的人马从天而降不像巧合? 这令他对天柱峰的客人充满警惕。
可是走到专宿外宾的搬香楼,有弟子恭恭敬敬回复他:“铁先生去天柱峰了。”
颜庆皱眉:“做什么?”
“听说是找文副山长叙旧。”
叙旧?颜庆心下微沉? 转身离开。
他心事重重,没留意楼梯口有一只白猫蹲在柱头? 低头盯着他的背影。
颜庆迳直前往天柱峰。
距离庆功大会不到一个时辰? 正值青云宗上下最忙碌时? 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门人。
文庚果然正与铁太傅说话? 两人谈笑晏晏,面上的愉悦与颜庆的焦灼形成了强烈对比。
但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向铁太傅亲切招呼:“铁先生来了!”
铁太傅亦笑眯眯与他见礼。
殿内人来人往,文庚本来与铁太傅也是边走边聊。他杂务缠身,见颜庆出现即道:“颜城主来陪铁先生,我还有事儿。”
颜庆心中一喜,正要应允,却见人群里有个身影一步站到铁太傅身边,声音抢先出来了:“算我一个。”
竟是谢冶光来了。
这厮打哪里钻出来的!颜庆心中恨极,脸上却还得笑道:“谢长老不忙?”
“忙。”谢冶光却冲颜庆一笑,“忙着找你。”
找他?颜庆微愕。
谢冶光笑容一闪即逝:“我们谈谈乌瑞。”
颜庆面容也严肃起来:“乌瑞何在?我上山以后怎未见到他?”
“在我那里。”谢冶光沉沉道,“据刘峰长所说,乌瑞在夷陵道表现异常,一度带着千渡城军远离粟家寨,导致主军险些被铎人包抄。”
颜庆点头:“乌瑞有错,应当责罚。他可说过理由?”谢冶光这人行事刻板,处处要讲章法。乌瑞上山,多半会被送进言律堂讯问。
他没有偏袒手下,谢冶光深深看他一眼:“他称自己率兵追赶一伙铎人,被对方带着绕了远路,醒悟过来再返回,又被拖住。”
“指挥失当。”颜庆深吸一口气,“所幸铁先生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谢冶光眯起了眼:“乌瑞不似那等轻率冒进之人。”
铁太傅眨了眨眼:“要不你们二位先聊,我到处走走就好。”他在这里毕竟是外人,不好搅和进人家宗务。
反正颜庆也不能单独缠着他了。
谢冶光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抱歉,让铁先生见笑了。”
颜庆的躁气快憋不住了,得深吸一口气才能道:“当真有这么十万火急,就不能庆功会后再谈?”
谢冶光还未接腔,铁太傅已经咳嗽一声:“夷陵道之战得胜固然重要,铎人未必就此收手。倘若他们再度来犯,青云宗何以御敌?这就需要好好考虑。”
谢冶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铁先生认为,铎人还会来攻?”
“铎人生性坚忍,百折不弯,不像奚人那样温和世故,是以宣国内乱多由铎人而起。”铁太傅是童渊人,与铎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对他们的了解自然远非青云宗人能比,“他们既然盯上千渡城,汛期又还没来,蜈河上可以走船。我想,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你们还是要做好准备。”
他接着又道:“恕我直言,青云宗内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不多罢?”
第1282章 庆功会
谢冶光和颜庆互视一眼,均不吱声。
铁太傅的话击中了青云宗的尴尬之处。从立宗至今,青云宗就没好好打过仗,怎会有多少统兵御敌的大将?
“那么每一位将领都很宝贵。”铁太傅笑了笑,“每一次犯过的错,都要下不为例。”
谢冶光点头:“正是!”
铁太傅趁机告辞了。
他溜出十多丈外,再回头去瞅颜庆的脸色。哎哟,果然很难看。
恰好颜庆也转头盯了他一眼,目光沉沉。
这个老家伙。
……
铁太傅离开大殿,看了看天色,就想去找燕三郎。
这会儿阳光西斜,纹心殿大半都藏在山涧的阴影里,仿佛与山体连成一片,草木幽幽。铁太傅一路走去后山,有一名搬香楼的弟子迎了上来,神色恭敬:“铁先生,有一燕姓贵客留言,他已经去往纹心殿前的同心台。”
同心台就是燕三郎和铁太傅初至天柱峰踏足的巨大平台。那基本是个天然石台,宗门后期只是稍作平整。
铁太傅微微一怔,回望来路,只得应了声好。燕时初先过去了?那他不是白走一个来回?
这搬香楼的弟子观颜察色,大概知道他的不便:“铁先生是走大路过来的吧?”
“嗯,是。”他就来过天柱峰两次,不走大路也不成啊,认不得多少条小径。
搬香楼弟子笑着给他指路:“有近路,能省一小半路程。您返回叠景台,不要选左边的主路,继续往前走就好,过了石笑门顺着水流右转,再走百来丈就到同心台了。”
铁太傅多问一句:“走的人多么?”
“多,我们都走小路来回。”弟子笑问铁太傅,“要我陪您过去吗?”
“不用了。”铁太傅道了声谢就往回走。天柱峰后山景致秀美,站在叠景台上可以同时观看四处奇观,因而得名。他刚从那里来,当然记得怎么走。
搬香楼弟子彬彬有礼,目送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阳光已经躲到山后头去了,登上向外突出的叠景台,才能望见层林染金,美不胜收。可是
林间的光线正在一点一点变暗。
铁太傅加快脚步。
那搬香楼弟子所言果然不差,这条虽是众人踩出来的林荫小道,但往来的青云宗人不少。他随机问路,几个门徒都指向石笑门。
就和搬香楼弟子的说法如出一辙,铁太傅放心了? 大步走去。
所谓石笑门? 乃是无数年前一块巨石风化坠落,却没有摔落地面? 而是卡在涧底。巨石形貌怪异,一端合拢? 一端张口,从远处看就像一只张嘴的巨鲸。宗门好风雅,就将它唤作“石笑”。
走过石笑门,就是从这石鲸身下走过。对向有两名弟子走来,向铁太傅致意,铁太傅也点头还礼,而后走进石笑门。
那是十余丈长一段甬道。
里头很暗,走出甬道可就亮堂多了。铁太傅下意识揉了揉眼? 大步前进。
仅隔一个通道,草木的品种都不一样了。眼前没有参天大树,只有低矮的灌木,四周飘荡着薄雾,远处更是乳白一片,看不真切。
铁太傅走了几十步,越走越慢。
不大对劲。
搬香楼的弟子不是说,过了石笑门就顺着水流右转么?
他已经走过石笑门了? 那么水流在哪?
这里到处都是灌木,到处都是薄雾,偏偏没见到活水。
以铁太傅耳目之灵敏,也没有听见一点水声。
事实上,周围太安静了,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无。唯一的声源,就是他独自穿拂草丛,沙沙作响。
在这条小径上来来往往的青云宗弟子,更是一个都看不到了。
人呢,都哪里去了?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铁太傅停下脚步,思忖几息,就大步往回走。
前途不对,还是原路返回吧。
……
好容易摆脱谢冶光,颜庆从纹心殿偏殿走出来,揉了揉眉心。
谢冶光没有邀请他去言律堂,而是就地讯问,大概是怕他和乌瑞串供?颜庆保持着诚恳又有三分不耐的态度,将过错推在乌瑞的临敌应变失误上。
这也是他们早就拟定的对策。
谢冶光也无可奈何,但很快就问起铎人偷行蜈河的事件调查进度。
这件事是真没有进展,颜庆只能据实以告。
等他走去同心台时,天都黑了,庆功会也开始了。
同心台天然地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小下大,落差近一丈,是集众开会的好地方,再经青云宗修葺,就成为宽敞恢宏的广场。
全宗大会多半就在这里举行。
颜庆还没走到台上,身后一个心腹弟子靠过来,小声耳语一句。
只一句,颜庆就点了点头,将他挥退。
等千渡城主走到台上就座时,神情如释重负。边上的冲拔峰峰长孙红叶笑道:“遇上什么好事了,脚步这样轻快?”
“没什么。”颜庆回过神来,笑得矜持,“家中一点小事。”
他目光在台上一转,发现长老们多数到位,连谢冶光也走过来入座。
嘉宾位置有三个,只坐着两人,还有一头巨型野兽。
嗯?两人?
颜庆目光一凝,才发现那两名嘉宾之一正是护送铁太傅上山的少年,那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大卫清乐伯燕时初,另一人却不是铁师宁,而是个美艳绝伦的女郎。
她的面容真真当得“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赞誉,可是姿容昳丽、眼波多情,又是一袭红衣坐在那里,令人想起后山湖中灼灼盛开的红莲。
青云宗门下有多少青年俊彦,目光都在她身上流连。可她跷腿坐得漫不经心,竟不管在场千余人如何看她,只侧头与燕时初说话,偶尔绽一点笑容,无意间妩媚婉转。
那头狮形巨兽就匍匐在她足边,脑袋搭在前爪上,只瞪着大眼到处瞅。
它趴得很周正,但凶猛的面相、强壮的四肢、厚重的鬃毛,还有比匕首更长的獠牙,都让它跟“纯良无害”四字完全不沾边。
颜庆听到台下弟子窃窃:“那就是辟水金睛兽!”
小金得意。众目睽睽下,它半蹲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脑袋。
第1283章 铁太傅去哪了?
鬃毛蓬松,更显其壮硕威武。
于是又有人给同门炫耀:“我亲见这凶兽在战场上食人无数!”
颜庆微微皱眉:“这女子是谁?”她何时来的,怎么来的?
他声音不大,山风又强劲,早该吹散才是。可七八丈外的女郎忽然转头,朝他盯来一眼。
她能听见他的议论?
颜庆多看两眼,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大气息。
那是强者独有的气场,她又不加掩饰。
“那位啊,是燕公子的夫人,姓千。”正坐在他后边的姚晋凑过来小声解说,“莫看她一介柔弱,据说在夷陵道上大展神威,斩敌将于手下,又将对方的异种神驹按压在地,硬生生驯服。这样,前后不过三十息,百余弟子目击。”
颜庆抿了抿唇:“她何时上山的?”旁人不清楚,可他找人监视燕时初和铁太傅,这分明就是两人上山,怎么半途还能多出一个?
这所谓的千夫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方才檀堂主派金魈下山,请上来的。”
“檀堂主又派金魈下山了?”颜庆更是奇怪,“还做什么去?”金魈是守山灵兽,得青云宗人敬重,绝不像对待宠物那样任意驱使他们——当然这些家伙脾气也大,不能做牛做马——檀闻道作为传香掾的堂主,更是爱惜金魈。
今天傍晚有何要事,能劳动金魈去载?就只是送这位千夫人上山么?
“那就不清楚了。”
此时,台下弟子到齐。青云宗门下分三峰十八洞,师徒一千六百余人,另有四百后勤杂役,合计两千人左右,将同心台塞得满满当当。
燕三郎望向远山,高低错落的建筑点起灯火,在山顶的流霭中星星点点,如同星辰。
这是山林奇景,平地上难得一见。
副山长文庚走到台前,慷慨陈词。
他从开山宗旨讲到当下时局,从宣国内战讲到夷陵道保卫战,前后约半个时辰,滔滔不绝,中气十足,其间几无停顿。
青云宗人大概很习惯副山长的作派,都是安安静静地听取。只有千岁坐在嘉宾席上昏昏欲睡。若不是燕三郎几次轻扯她袖角? 她早不知道打多少个呵欠了。
为什么要显形坐在这里,为什么不待在木铃铛里? 这样她还能多睡半个时辰!千岁又一次后悔了,这回没忍住,还是打出了呵欠,幸好没忘了以手掩之。
从前燕三郎听连容生讲学? 她不是在木铃铛里就是附在白猫身上,都有充分的理由睡觉不听。文庚一席话? 又把她拉回从前燕小三上课的日子。
唉? 天底下的老学究怎么都这样爱唠叨?
她这里百无聊赖时? 姚晋也在低声问道:“铁先生哪里去了?”
燕三郎身边的空位很碍眼? 青云宗高层都知道? 那本该是铁师宁的座位。
铁太傅人呢?
众长老面面相觑? 都是摇头不知。
姚晋悄悄走了过去? 坐到燕三郎身边侧头问:“燕公子,铁先生呢?”
“不知道? 我还想问你们呢。”燕三郎也是一脸茫然,“中午各回客房以后? 我就没见过他。”
姚晋心里“咯登”一声响,这位铁太傅可是今日庆功会上的关键人物? 别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约好在哪里见面?”
燕三郎摇头:“就在这里。”
姚晋退回去之后,千岁侧头? 附在燕三郎耳边道:“颜庆一直盯着我们。”
声音很细,她呵气如兰,烘得他耳朵发热:“他疑心病很重。”
这时文庚已经谈到夷陵道大战,声音比之前还要提高三度,又动用了神通,确保每一个字都传入广场上所有门徒耳中。
“西铎无故入侵,我青云宗儿郎奋勇迎战,保疆卫境,在夷陵道以六千之众击退敌军两万余人,截其北上之路!”文庚洪声道,“如今时局纷扰,但我青云宗人要牢记夷陵道之胜心,不愿战但能战、敢战!”
真实的战役原就惊心动魄,在场又有四百余人亲身经历。他们多数都是头一次奔赴战场,有人负伤,有人亲见同窗好友死在身边。这时听文庚提起,一个个心旌动摇,情难自已。
文庚却向嘉宾席这里投来一眼,见铁太傅的位子依旧空着,不由得疑虑重重。
今天的重点,一是庆功,二是由铁太傅宣布山长遗命。
现在铁太傅人影全无,怎么向台下门人介绍?这让他好生为难。
颜庆瞧见他的眼神,心中暗喜,当即站起来,上前一步对文庚低声道:“铁太傅缺席,但也不好教孩子们等着。”
底下两千双眼睛盯着呢,他们能等得铁太傅么?
那就不提了?文庚沉吟,目光下意识扫过嘉宾席,却见燕三郎冲他温和一笑。
千岁手一拍,身边的辟水金睛兽就忽然站起,发出一声怒吼。
它的吼声低沉刚猛,不须任何神通加持就能震得人耳膜疼痛,甚至近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同心台又是环扇形结构,这一记狮子吼就清晰无误传入每人心底,又在山头久久回荡。
场上顿时一静。
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正如青云宗不能忽视辟水金睛兽主人的存在。
文庚立刻想起,是了,无论铁太傅到场与否,这位燕伯爷率军来援的恩情却不会少了半分。
他温和道:“燕公子,请上前来。”
燕三郎站起,施施然走了过来,立于青云众前。
台下的面庞多半年轻,满是朝气也满是好奇。
今后,这些都会是他的门徒。
少年直视前方,听文庚介绍道:“这位就是仗义驰援夷陵道的卫国清乐伯,燕时初燕公子。彼时刘、徐两位长老率子弟兵苦战,身陷包围,若非燕公子伉俪和宣国太傅铁师宁奇兵解围,同我宗子弟合力杀敌,夷陵道胜负之局或许改写!”
铁太傅不在现场,文庚只得简单带上一句,走个过场。在他想来,燕时初于青云宗的确有援护之恩,转头回馈便是。自己方才已经做过了总结、褒扬和动员,接下来就应该进入庆功部分了。
第1284章 炸裂
燕三郎又向前一步,昂首而立,台下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这么年轻,就有爵位在身了!”这是大部分人的惊叹。
“哇,长得好俊!”这是胆大的女弟子在窃窃私语,“他妻子好美!”
谁也不能忽略台上的千岁。
“诸位!”少年自丹田提气,沉稳的声音就响彻整个同心台,“驰援夷陵道并非凑巧,敝人受颜烈山长之托而来。”
只这一句话,成功让整个同心台都安静下来。
听闻“颜烈”二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在这当口,一切与颜山长有关的人、事,对青云宗来说都是重中之重。
“并非凑巧”这四个字,让台上所有长老一起动容,颜庆更是目光闪动,心念电转。
燕三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迳直说了下去:“颜烈山长与拢沙宗端峰长决战于四凤镇,伤重难支,临终前以两件要事托付燕某。其一,将这则噩耗带上青云山。”
台下鸦雀无声。
原来这位清乐伯还是颜山长殒落的目击证人?
包括文庚在内,众长老在一边却听出不对来。这两人上山,只说铁太傅是目击者,但压根儿没提起燕时初当时居然也在现场!
为何隐瞒?自然是有话要说,并且不能仅仅在长老会上说,而要留到庆功会上,当着青云宗上下两千余人的面说出来,这才掷地有声,无人可挡!
被误导了!颜庆脸色大变,嚯然起身。
若这小子当时也在四凤镇,那么铁太傅知道的内幕他也知道;颜烈指定的继承人,燕时初必定也清楚!
“慢着,你……”
他反应已是极快,却还敌不过燕三郎的语速。
少年特地憋了个大招留到这时,自然不会被其他人轻易打断。
山风呜呜,把他清朗的话语传遍同心台每个角落:“其二,颜山长逝世前也指定了青云宗的下一任山长——”
文庚同样大惊而起:“燕公子!”
铁太傅不在,他怎可这样贸然宣布?
“——便是敝人,燕时初。”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筹划这么久,燕小三终于把这记重磅给丢了出来。千岁笑吟吟地抚了抚小金的大脑袋,后者咂了咂嘴,也体会到现场的气氛不对劲。
台上台下,人人脸上的难以置信凝固了好几息,而后就变成了又惊又疑。
一阵山风吹来? 将纹心殿上一面猎猎作响的旌旗吹断。
那清脆的“嘎吧”声终将众人唤醒。
紧接着,同心台上就像滚油锅里滴入了清水? “嗡”地一下炸开。
颜山长指认燕时初为接班人?
这位年轻俊朗的清乐伯,就要变作他们的山长了?
众长老全部站起? 面色不善。文庚和谢冶光大步行至燕三郎身前? 沉声道:“燕公子岂可戏言!”
后边杜时素和颜庆难得对望一眼,均是恍然:
难怪铁太傅非要留着秘密在庆功会上宣布,原来捂着这一盘算计!
颜庆几乎要笑了:“信口雌黄!”一步蹿到燕三郎身后,就往他后颈抓去,“下来!”
杜时素和他争位就算了? 这黄口小儿算老几?
他曲指如钩,虎口如钳? 旁人只见一道残影。这一记暗运七分真力? 若真抓实了? 年轻男子的颈椎也会被当场扭断。
颜庆绝不想前路上再多一头拦路虎,此时就要顺势将他清理掉。
杀人要快? 其他长老最多埋怨他几句。
谢冶光眼明手快? 抬掌就挡。
无论燕时初说了什么也罪不该死。且不说他是卫国天子眼前的红人,夷陵道援护之恩犹在眼前,青云宗怎能随便就将他杀了?
燕三郎却像脑后长了眼睛? 跨步旋身? 反手刁住了颜庆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颜庆猛然回夺,居然抽不回来,反觉对方不断加力,竟是要将他手腕生生掰断!
两人角力的情形,莫说众位长老,就是台下弟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人群里议论之声不断,同心台边缘就有四、五人向燕三郎冲来。
他们都是颜庆的心腹或者门徒,见师尊与人动手,自然要来帮忙。
可他们还未奔近,原本蹲伏在千岁身边那头懒洋洋的巨兽猛然扑出,挡住他们去路,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再度怒吼!
这一声如晴天滚雷,震得众人心口翻腾,好不难受。
这几人脚步戛然而止。
这怪物趴地时就已经很狰狞了,作噬人状更不得了,毛发耸立起来,好像体积又增大了一半不止。任谁面对这种猛兽的虎视眈眈,心头都是阵阵寒气。
“住手,都住手!”文庚及时出声,制止矛盾升级,“颜城主、燕公子,放开手,有话好说!”又转头对着颜庆那几名弟子厉声道,“你们退下!”
副山长发话,那几人立刻开始后退,却不敢背朝小金。
辟水金睛兽也收起獠牙,一秒钟从张牙舞爪变回老神在在。
燕三郎盯着颜庆,没漏过对方眼里的杀机。但他只是笑了一笑,首先松手,后退两步:
“文副山长都不躁,颜城主又何必着急?”
颜庆哼了一声,语气森然:“颜山长也是你能消遣的?”
一击不中,他也不好再追击,只能束手后退,心中却暗自焦急。
他今天才见到燕三郎,却有不祥预感,好似很早之前就被他针对了。
燕三郎从怀里取出一枚戒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山长赤戒,由摄政王交予燕时初。文副山长必然认得,不妨验过真假再说。”
他要台下所有人做见证,自然每一个字都灌注了真力,确保人人可闻。
台下门徒都伸长了脖子,要看一看这传说中的山长赤戒。
颜烈很少回到青云宗,因此大伙儿欣赏这枚宝戒的机会也很稀少。
这枚戒子的材质像是纯白羊脂玉,细看起来又夹杂一丝丝红色细纹,像极了毛细血管。这是青云山上另一种独特石头,称作“胭脂石”,但颜氏嫌这名字太粉气,直接将戒子命名为“赤戒”。
整只赤戒一体雕成,没有拼接。戒面上一朵红云,嫣赤如血。
第1285章 魂定
文庚面色凝重,看向燕三郎的眼神有责备之意,自然是怪他事先不说,自作主张扔出这么一记震山雷。
但众目睽睽之下,这几千号人都等着出结果,他也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对身边的弟子道:“取水晶盏,打一碗清水来。”
眼看台上气氛缓和,小金才咂吧一下嘴,慢吞吞走回千岁身边,重新趴了回去。
它身形庞大,每走一步都步履沉重,好像累得要命,浑然看不出方才扑人时的爆发力。
不一会儿,清水来了。
文庚将戒子丢了进去,众长老一起聚拢过来观看。
水波荡漾中,戒面上的红云居然也飘荡起来,还变幻了好几种形状,煞是美观;可是等到水面静止,红云也凝固了,又变回那个一动不动的图案。
核验无误。
前往青云境路上,燕三郎就听铁太傅讲述过这件代表山长身份的信物。传说颜烈父亲夜宿青云山,梦中见到一朵红云飘入山涧消失不见,恰好就在他的去路前方。梦醒后,他循梦中记忆前觅,果然在涧底找到这块图案如红云的胭脂石。几经炼制,红云越炼越小,最后化出了这么一小块石心作为戒面。
传说嘛,七八成都是穿凿附会。但戒子本身有突出的防伪特性,旁人难以仿造。
这的确是颜山长的信物。
燕三郎适时出声:“文副山长,验得如何?”
文庚抿了抿唇,又看燕三郎一眼,终是道:“燕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以眼下局势来看,仅凭信物本身,还是不足为证。”
颜烈既然殒在四凤镇而非安涞城,身边人拿到赤戒轻而易举。
虽说要宣读遗嘱的铁太傅德高望重,但时局混乱,谁能保证他就一定不谋私利?
燕三郎叹了口气。这些佐证原本都该由铁太傅来完成,可这位老先生突然下落不明,只得燕三郎亲自上了。
“铁太傅今午说过,可凭魂定之术验真。”燕三郎沉声道,“如今铁太傅何在?”
冲拔峰峰长孙红叶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那么这验证还能不能做了?”
燕三郎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文副山长,我自午后起未再见过铁太傅。他肩负重任? 又是青云宗贵宾,怎能走丢?”他不待旁人开口就转向文庚,“诸位长老最后见到铁太傅,乃是何时?”
这情况还真有些棘手,堂堂宣国太傅怎么会在青云山上走丢?
谢冶光皱眉:“日落之前,铁师宁先到纹心殿找文副山长? 而后又与颜城主和我谈话? 一刻钟后自后门离开纹心殿。那也是我们最后见到他了。”
他望着燕三郎,正色道:“燕公子,青云宗感佩你在夷陵道仗义出手。但山长之位流传有序? 无论颜山长仙逝前指定谁来接任? 都必须有充足的证据。否则——”
他看了看其他长老:“——我们就只能请你回避,容后再说。”
他神情诚恳,字字掷地有声。
谢冶光执掌言律堂? 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虽然严厉? 但很有公信力。他在这等关头发声,其他长老也是连连点头。
文庚也向燕三郎道:“铁太傅下落? 青云宗必会搜索。今日这场庆典依旧欢迎燕公子参加? 但山长继位之事……”
话到这里,一个低婉却略带磁性的女声飞快打断他:“山长继位之事,还是得说下去的。”
众人愕然回头,却见先前泰然自若的红衣女郎站了起来,缓步踱近。
谢冶光眉头紧蹙,正要说话,却被她下一句给堵了回去:
“外子何时说过,魂定之术只有铁太傅才能施展?”
众人大讶。
千岁妙目一转,对上了颜庆的眼神。
这人目光里的惊愕、懊悔和愤怒,一时难以掩饰。
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文庚忍不住道:“千夫人,魂定术现在就可以施展?”
“那是自然。”千岁巧笑嫣然,“这神通要证明的是外子的资格,又怎么会由铁太傅来施展呢?”
谁着急当然就由谁举证,这帮人是不是傻?
“费尽心机令铁太傅失踪那人,恐怕这下子要大失所望了。”她皮笑肉不笑,虽然没有明说,却直勾勾盯着颜庆,一瞬不瞬。
她的眼睛很美,目光却冰冷得可怕。何况这样不加掩饰地暗示,是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千渡城主。
颜庆心里一跳,脸上怫然不悦:“千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岁笑眯眯地:“清者自清,颜城主怕什么?”
刘怜玉看了颜庆一眼,目光冷淡,但也对燕三郎道:“时间宝贵,燕公子请尽快自证罢。”这两千多号人还伸长脖子等着看呢。
“好。”燕三郎也端正了脸色,“请纹心火。”
但凡开宗立派,必定要有奠基之物。拢沙宗立派,用的是天涯海角取回来的黑金砂;而青云宗的基石并不是云朵,而是纹心殿内供养的一缕神火。
据说这缕神火采自地心,有诸多妙用。举例来说,太阳真火凶横霸道,对魂体损害极大;纹心火却能助养神魂,从而衍生出“魂定”之法。
文庚当即点人:“谢长老,刘峰长。”
谢冶光和刘怜玉点了点头,大步走入纹心殿。
等他们再出来时,合力搬运一只青铜大鼎。
鼎有半人多高,外表纹路精细,鼎身上镌有两个兽首,暴睛张嘴,口眼中都喷出火光。
这大鼎对于青云宗徒众,甚至是燕三郎来说都不陌生,因为它平时就安置于纹心殿四方回廊的神火殿正中,大伙儿进进出出,必然路过。
他们也知道,建宗十余年来,无论刮风下雨、冰雹霜降,鼎中的火焰从未熄灭。
此时谢冶光和刘怜玉按照燕三郎的指示,将青铜大鼎置于同心台边缘。
与一般赤焰不同,这缕神火色作苍白,焰芯有二尺多高。山风纵然猛烈,却不能吹动它分毫。
白焰还是无声燃烧,焰芯笔直,仿佛不受外界任何影响。
文庚声音朗朗,回响同心台:“历任山长都要将自己一点神魂投入其中以为烙印,既是温养,也是明鉴。燕公子,你可要谨慎。”
第1286章 颜烈的遗嘱
通常来说,一宗之长都要与奠基之物建立某种联系,以示守护。青云宗两代山长都在神火里留下了自己的神魂烙印。
燕三郎点了点头,阖上眼对千岁低声道:“动手吧。”
阿修罗走去他身畔,有意无意用身体挡住颜庆,而后放了个防风结界。
夜晚没有阳光滋扰,有利于魂定之术,但强劲的山风也是个麻烦。
而后,她才轻抬素手,一下子捅进燕三郎眉心里去!
她素手纤纤仿佛白玉雕成,极尽美感,可这动作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台下有年轻弟子沉不住气,一下子惊呼出声。
在场两千余人分明都看见,她这一记戳击齐指没入,却没有血光四溅,甚至燕三郎眉心都没一滴鲜血流出。
他只是皱了皱眉,依旧闭着眼。千岁与木铃铛签有协议,绝不能伤害天衡主人。她这般施为,燕三郎只有些浅浅不适,却谈不上“伤害”。
十余息后,千岁才缓缓缩手,将纤指拔了出来。
这回只有站在台下最前排的弟子,以及台上的诸位长老才能看见,她拇指、食指和中指聚拢,指尖上拈着一枚小小光符!
这东西鱼儿一样游移不定,甚至也没有固定形状,还闪着淡淡青光,却脱不出她指尖。
文庚动容。这女子不借助任何法器,徒手就能将旁人的神魂烙印拔出,实是身手诡异、修为莫测。
“看好了。”她的声音沉婉却有磁性,“这就是你们颜山长的遗令!”
说罢,她就将这枚光符丢入了眼前的神火之中!
原本四平八稳,连苗头都不动弹一下的火焰,突然凭空暴涨三尺。
“呼啦”一声,火焰大放光明,瞬间天空如白昼,还是阳光最耀眼的午时。
同心台上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夜晚的黑暗,眼前乍亮,第一反应就是抬手闭眼,以避强光。
但两眼一闭,视野却没有全黑,众人反而望见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这只是个平民小院,墙体好几处破落,年久失修就长出了绿苔。院里有棵枣树,树干细溜苗条,树上却结了不少果子,青黄不接;檐下有缸,接下的无根水有八分满,水面上漂着个葫芦瓢。
这是哪儿? 为何他们还能嗅见泥土的潮汽,好像方才下过雨?
疑问只是一闪而过? 青云众无暇考究? 院中人夺去了他们全部注意力。
树下坐有三人。
倚着树干那个面色苍白,瘦得颧骨高耸,五官却不脱英俊的影子? 谁都能一眼认出来:
这就是颜烈。
在他对面两人? 分别是燕时初和铁师宁。
颜烈手里抓着一枚小小的圆球? 球体闪着青光,正中一个淡金色符文若隐若现。
他将这小球举起,缓缓道:“我是青云宗山长颜烈,在四凤镇施魂定术以护青云山之传承。我受拢沙宗端方所害,身受重伤? 命不久矣? 未能再尽守山之职。今将山长之位传于大卫清乐伯燕时初? 有经世雄才? 有宏图方略,可辟青云宗于危难。汝等敬之、奉之? 不可违逆,切记!”
而后? 他将这小球塞入燕三郎手中:“这是我家两代人心血? 从今往后与宣国、与童渊再无一点关联,请你好好经营。”
燕三郎合掌再摊开,小球就不见了。他同样一脸肃然:“你放心,青云宗在我手里必然发扬光大。”
画面至此徐徐消解,小院、枣树、水缸,连同院子里的人一起消失。
同心台上的人们睁开眼,都是满脸惊奇。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毫无疑问,所有人闭眼之后都见到了同样的画面。
这就是魂定之术?
年长一些的,却没有他们这样惊讶。十余年前,开山祖师颜屹也是通过这种方法让位于儿子颜烈,他们这是第二次体验了。
所谓魂定之术,是颜氏奠基纹心火之后悟出的独门秘技。山长可将重要命令化为神魂上的谒语,交由特定的人带回。因为同样存放于神魂,不虞中途被人盗走或者更改。
化谒时,山长所在环境也会被一并记录下来,形成画面。但是这种方式很耗心神,除非十万火急,谁也不会轻用。青云宗两代山长都是用它来指定继任者。
众长老睁开眼,脸色都很难看。
颜山长居然真用魂定之术指定了燕时初!
这个意外,几乎打翻了他们原本的所有计划,颜庆甚至都听见自己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如是老对手杜时素,他自有办法应对;可是斜刺里杀出一个燕时初,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祭出颜烈的遗令,这让他从何翻起?
台下乱成了一锅粥,嗡嗡之声越发响亮。众门徒交头接耳,目光不离燕三郎,或惊讶、或艳羡、或若有所思。
各峰师长不得不出声喝止:“安静,安静!”
杜时素和文庚也凑在一起,飞快低语几句,面色异常凝重。
燕三郎待他们分开,才问文庚:“颜山长的赤戒信物加上魂定遗令,文副山长还有什么疑问么?”
文庚望着眼前的纹心神火,摇了摇头:“并非伪造。”
燕三郎带来的魂谒,必须和颜烈从前留在纹心火里的神魂烙印完全一致、互相匹配,魂定术才得以施展。
魂定展示的前提,是它们都出自颜烈。
这术法几乎不能作伪,甚至连蜃术幻境也达不到人人闭眼都可见的效果。
事件进展到这一步,基本可以认定神谒无误,颜烈的遗令无误。也就是说,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颜山长的的确确指定燕三郎为自己的继任者。
对整个青云宗来说,这个事实难以接受;而对包括文庚在内的众位长老而言,证据虽然已被认定,但这种被赶鸭上架的感觉尴尬至极。
燕三郎绕过长老会,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将颜烈遗令展示给所有青云宗人,这是将七位长老视如无物。
谁心里能舒坦了?
但是文庚说出来的这四个字重若千钧。他是副山长,新山长就位之前青云山的最高掌权者。经他认定,燕三郎的继任就有了合法性。
第1287章 谁当山长?
杜时素上前一步,低声道:“燕公子,兹事体大,请移步纹心殿再议。”
燕三郎还没说话,千岁就笑了:“正因兹事体大,才要在这里开诚布公。唔,杜长老有什么话不方便公开说么?”
当然有,很多。可众目睽睽之下,众长老难道将燕时初架进殿里?脸面还要不要了?
颜庆只觉心口像被捅了一刀,血流不止。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魂定之术虽是真的,然颜山长发布遗令的情境却十分可疑!”
他转向文庚:“彼时颜山长已经重伤难支,难保不被人趁虚而入。”
他说这话,目光紧盯燕三郎,显然是认定他从中做了手脚。
千岁侧头看着他:“你是说,我相公强迫颜烈立下这个遗嘱,当着铁太傅的面?”
“当时情境,我们并不了解。”颜庆压下心火侃侃而谈,“或许并非胁迫,而是交易,也未可知?”
这厮居然说中了!千岁挑了挑眉,笑吟吟道:“你们方才开口证据闭口证据,说我相公造假;现在么,这厮又说胁迫又说交易,可是手握证据,还是红口白牙张嘴就来?”
她话音清朗、中气十足,在愿力加持下响彻同心台,无人不能听闻。
颜庆满脸青气。证据?他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燕时初,对这人几乎全无了解,从哪里去挖出证据?
但这黄口小儿一上来就想当山长,实属荒唐!
“荒诞!”他一拂大袖,沉着脸道,“我宗两代山长,哪一位不是德行完备?眼下时局非常,内忧外患,山长之位正该交予贤能,才能护我青云宗基业长青。”
这话说到台上台下众人心坎儿里去了,不少弟子纷纷点头。不知哪个在人群里喊:“颜城主上,文副山长上,就不该这小儿上!”
这一声后? 附和者无数:“不错? 颜城主雄才大略,正该出任山长!”
“文副山长操持多年,劳苦功高? 该当山长!”
数十人呼喊? 然沉默者还是多数? 满脸无措。
今晚这场庆功会,是不是变成斗法会了?
千岁暗中冷笑? 一眼扫过? 将呐喊的几十人都默默记下。
颜庆听得眉目舒展? 又道:“这位清乐伯在卫国无官无衔无战功? 只是富贾一方的大商人。这样的履历怎好出任青云宗山长?”
底下有人附和:“钻进钱眼儿的商人,有甚资格出任山长之职!”
“这要真让他当上山长,才是青云宗奇耻大辱!传出去,其他玄门不知要怎么笑话我们!”
还有人道:“在卫国受封?那他连童渊人都不是哩!”
“让一个商人统领我等?噫吁!履历再好看也万万不可。这说出去都是个大笑话。”
以燕三郎耳力? 当然一字不漏都听全了。但他面无表情,听若不闻,连一丝恼怒都不显出来。
文庚心头一动。这少年在数千人眼皮底下遭受非议耻笑还行若无事? 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
以他年纪来说? 这份定力了不得。
谢冶光却皱眉:“那么颜山长的遗愿怎么办?我们都知颜山长性情? 受人胁迫可能极小。”
他问出这话并没用上神通,山风猛烈,听见的人不多,也就台上这么十来位。
玄门最重传承。长老们要是违抗颜烈遗令,自身在宗门内的公信力也会大幅度下降,不像从前那样饱受尊重。
孙红叶忍不住接话:“谢长老? 这是个外人。”
“什么算内,什么算外?”谢冶光快言快语,“山长之位世袭,从颜屹传到颜烈,若说没资格,我们都不姓颜,也不是童渊人。”
颜庆不满:“我们为青云宗付出多少!各位都是凭功劳坐在这里!”
“说句大不敬的话。”谢冶光神色凝肃,“已故山长颜烈,在青云山行宽养纵容之策,几年也才进山一次,与弟子们并不亲厚。”
他这“宽养纵容”用得还是含蓄了,在座之人都清楚,颜烈进山的次数比他爹还少。毕竟摄政王摄的是一国之政,青云宗这些山里的小事,他怎么有精力顾及?当然就是委派副山长文庚等人全权负责了。
这父子俩就是挂职。
不过颜屹、颜烈在青云宗内有大量拥趸,并以宣国为后盾,因此他们纵然不常来,在宗内依旧地位稳固。
燕时初却是毫无根基。
颜庆眉头皱得可以夹紧一头苍蝇:“谢长老,燕时初何德何能?”这位谢长老就是太刻板迂腐,分不清孰轻孰重!
燕三郎就站在边上,他口出不逊,实是有此焦急。若山长之位真被这小儿取走,那他……
谢冶光沉声道:“颜山长惯有识人之能,既然都用出‘魂定’之法,足见对其认可!”
颜烈的眼光,的确旁人都不能否认。他生前贵为摄政王,满国栋梁都由其调派,非火眼金睛不能办到。
谢冶光望向文庚:“颜山长昔年破格将你提为副山长,足见英明。”
当年文庚位次在众人之下,当真论资排辈,他可当不成这副山长。可是颜烈出手提拔,直接将他拔到了实务一把手的位置。
他都这样说了,文庚也不好反驳。
颜庆声音压得更低:“颜山长殒落前,也不知神智是否清醒。或许这决定是仓皇做出,又或许受旁人蛊动……嗯,这不无可能!”
燕三郎一直保持安静旁听的状态,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到这时突然插话:“颜城主,依你之见,山长由谁担任最好?”
颜庆当然不会跳进他的陷阱,飞快就道:“自然是,有德行、有资历者任之!”
燕三郎长长“哦”了一声:“比如说?”
此时此境,颜庆脸皮再厚也不好拍着胸脯说“我来”。但他也万不想推出杜时素。
冲拔峰峰长孙红叶轻咳一声:“颜城主是开宗元老,跟随老山长颜屹一同打下青云地界;这些年励精图治,将千渡城打理得井井有条。山下安居乐业,山上无后顾之忧。孙某以为,颜城主可为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