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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新命记全文阅读

作者:哼哈大王     大明新命记txt下载     大明新命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明新命记全文阅读

第一章 阴云

    崇祯十二年春,三月朔,山海关外三百里,春寒料峭,阴云重重。

    大明朝辽东军事重镇宁远城,像一道黑色的山岗,巍然屹立在阴风怒号的辽西旷野之上。

    宁远高大坚固的城墙,距离东面的辽东湾海岸不远,来自海上的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吹得城头上林立的旗帜一直唰唰作响。

    此刻的天时已过中午,但是铅灰色的天空很低,让人心情沉闷压抑,也让人难以判断出晨昏光景来。

    宁远城东门内的小校场上,乒乒乓乓的枪炮声,从一大早上就开始响起,断断续续地响到了到现在,足足已经响了两三个时辰了。

    宁远城东门附近值守的一班班士卒,为此腹诽不已,一个个心里直嘀咕,想不通自己的上官究竟在发什么疯。

    “听说了吗老哥,杨协镇上回坠马,整整昏了三天三夜,结果醒过来以后,老哥你猜怎么着,整个人都变了嗨!哎呦喂,对弟兄们那叫一个客气啊!昨儿个,兄弟在跟前伺候,打个洗脚水,都一个劲儿说谢谢呢!把兄弟搞蒙了嗨!”

    一个疤面的小军,见四下没有上官巡视,忍不住接着絮絮叨叨地,对另一个年龄比他大得多的老军说道:

    “只是不知道杨协镇今天又发哪门子疯?!别说这个宁远城了,就是整个辽东地面,还有哪一样火铳、鸟枪、铁炮,不是咱们兄弟们玩儿剩下的?还有什么可试的,挑挑拣拣,打来打去,还不都是一个鸟样子!”

    那个老军听了这番话,脸色不快,颇不耐烦,带着怒气说道:“碎嘴张,你可真是长了一张又臭又碎的嘴!再他娘的在背后嘴碎,说杨协镇一个不好,老子亲手把你那张碎嘴抽烂!杨协镇可是个正人!”

    那个被叫做碎嘴张的小军见状并不害怕,接着嬉皮笑脸地对那老军说:“潘老哥你别生气啊!我可没说杨协镇半句不好!只是过去杨协镇对咱兄弟们,那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可也没拿咱兄弟们当外人不是,兄弟们都习惯了,现在客客气气的,反倒觉着生分!”

    “碎嘴张”嘴里的“潘老哥”还没说话,旁边又有小军接话说道:“可说呢!就是这个不对劲儿!”

    这时,另有一个小军也来了兴致,小声插话说道:“哎哎哎——,你们说说,前几天杨协镇那匹骑了多少年的枣红马,咋就突然发了疯,咋就把杨协镇给撂下来了呢!”

    东门内小校场外值守的士卒你一句我一句,小声说着话,有的说着杨协镇的那匹枣红马过去如何如何神骏,有的说着杨协镇过去的各种事迹传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的小校场上又是一阵“砰砰砰砰”的四连响枪声传来,那个被叫做“潘老哥”的老军扭头朝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小校场内,一小队顶盔披甲的人马,簇拥着一个头上缠着一圈红布的青壮汉子,那汉子手拿一杆黑色的多管火铳,正对着身边的众人说着什么。

    “这杆什么四眼铁枪,名字倒是叫得霸气!可惜打不了多远,也没什么准头!就是这个动静,挺他妈大!上了战场,唬唬人倒是够可以!

    “但是它火药不行,弹丸不行,离远了也不行,百步之外就是打在了建奴的棉甲上,也无济于事!这宁远城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火枪火铳火器了?把你们觉得还有用的,都赶紧找来给我看看先?!”

    此刻说出此番话的这个青壮汉子,正是“碎嘴张”、“潘老哥”等校场外当值的那几位军卒口中的杨协镇。

    协镇,是一种尊称。

    明末军中称呼总兵官为“总镇”或者“总镇大人”,而协助总兵管理军队和指挥作战的副将,则被尊称为“协镇”。

    副将,位居总兵之下,在大明朝的军制之中,与副总兵平级,都是介于总兵和参将之间的一种军职。

    当然大多数时候,副总兵就是副将,副将就是副总兵。

    但是大明朝是一个讲名分、重名分的时代,两者既然叫法不一样,就说明它们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副总兵说的是官衔,副将说的是职分。

    就以眼下这个“杨协镇”几天来的观察和理解来看,总兵之下,参将之上,独立分领一路官军,分守一处城池的,就叫作副总兵。

    相应的是,没能独立分领一路官军,没能独立分守一处城池的,就只叫副将。

    也就是说,副将只是总兵官的副手,除了自己的家丁或亲兵之外,他没有自己独立率领的营头,也没有自己独立的地盘,他的职分就是协助总兵官管理军队或者指挥作战。

    自从“杨协镇”从坠马昏迷中醒来,拐弯抹角、多方打听,终于认识到了眼前的现实之后,他就紧张了。

    这个杨协镇是个穿越客。

    没错,崇祯十二年三月初一宁远城里的杨协镇,已经不是崇祯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那个坠马落地昏迷不醒的宁远副将杨协镇了。

    人还是同一个人,一样是面带胡须、满脸伤痕,一样是身高臂长、孔武有力,怎么看都还是那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

    但是,在那张说不上不俊俏却也浓眉大眼颇有英武之气的面孔和强壮的躯壳下,却有了一个几乎焕然一新的灵魂。

    他叫杨振,他从没想过自己真能穿越,在他灵魂出窍前,或者干脆说,在他从兴城古城的东门城墙上摔下来之前,他只是一个业余时间爱看小说、爱幻想,爱吹牛皮、爱逞能的普通人而已。

    那一天,他这个办公室主任陪着部门领导、领着单位同事,打着团建之名,一起到兴城古城来旅游,当时古城东门城墙正维修,施工人员一大堆,不让游客上。

    但是爱逞能的他,为了在部门领导和单位同事面前出风头,非要上去跟人沟通协调搞特殊,结果沟通不成瞎吵吵,一个不小心从两三米高的台阶上栽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牛皮哄哄、张牙舞爪,一不小心踩空了,还是在人群中被谁看不过去给推了一把、踹了一脚,总之,才两三米的台阶,栽下来居然就挂了。

    当他的灵魂脱离了肉体,正在缓缓上升之际,他只有一个念头——下辈子再也不装笔逞能了!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居然又渐渐恢复了。

    只是当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意识的深海里,像是装满了时装和古装电影的宣传片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地打来。

    其实,“杨协镇”只昏迷了一天一夜就醒了。

    但是这个醒来的“杨协镇”,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杨协镇了,他不敢让人知道他醒了。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杨振搞不清状况,只能一直装昏迷。

    “昏迷”期间,来看望他的人很多,真是一波接着一波。

    这些人中,有的过来看看就走了,有的则啰里啰嗦地说一大堆他当时听不太明白的话。

    还有的人,来了不止一次,坐在他的炕头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包括他小时候如何淘气顽皮,长大了如何胆大包天又有惊无险的事情。

    还有的人,一进来就跪在他的床边嚎啕大哭。

    走马灯似的来访者,让一直在心里琢磨怎么办的他真是不胜其扰。

    当然了,这期间,也有人笨手笨脚地掰开他的嘴,喂他水喝,甚至喂他一点小米粥。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之后,杨振大概弄清了怎么回事,也大概弄清了他即将面临的是个什么情况,觉得不能再装下去了,也装不下去了。

    再装下去,就真的没有必要醒过来了,可以直接去死了。

    因为在他假装继续昏迷期间,他不止一次地从来探望他的人口中,听到崇祯二年、十一年、十二年、辽东、宁远、鞑子、巡抚、总镇等字眼。

    这一个个带血的字眼,让他复生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开始陷入持续的惊恐不安之中。

    好在两天两夜的时间过去,他已经弄清楚了。

    在这个时空之中,被他的灵魂附体的这位老兄,或者说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的宿主,与他同名同姓,也叫杨振,还是个副将。

    而且这个杨振的名字,他碰巧在一本穿明末成崇祯的小说上看到过。

    又因为与他同名同姓,他还特意在手机上查了查这个杨振的光辉事迹。

    虽然历史上对杨振的记载非常少,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但是那些正史、野史上的点点记载,已经足以让他认清楚,这个与他同名同姓的明末官军将领,是一个英雄,一个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的抗清英雄。

    就在三天前,这个杨振从宁远东门外策马归来,就在高速穿过宁远城东门-城门洞的那一刻,突然马失前蹄,意外坠落马下,头部着地,昏迷了过去。

    崇祯十二年宁远副将杨振坠马头部着地的那个位置,恰是三百八十年后办公室主任杨振头部着地的同一个位置。

    就这么地,杨振稀里糊涂因祸得福——穿越了。

    他还是杨振,只是现在的他,不想再去扮演明末历史上那个兵败不屈、悲壮而死的英雄杨振了。

    他不信命,他要改变,他要逆转,他要翻盘。

    因为如果不改变,杨振马上就要壮烈了,可他决不愿成为史上最悲催的穿越客。

第二章 悲催

    杨振醒来之后,又继续假装昏迷了两天两夜,最后在大概弄清了自己的处境,弄清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情况之后,就果断“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身边几个从官的陪同下,硬着头皮前去拜见自己在宁远城的几位上官。

    经过旁敲侧击的打听,他不仅知道了自己从官的姓名,而且也已经知道此时的宁远城里,暂时驻有一文一武两个“主帅”。

    其中,文官之首,是新任辽东巡抚方一藻,而武将之首则是辽东总兵祖大寿。

    其实,祖大寿的驻地之前一直在锦州,而此时领兵驻扎在宁远,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崇祯十一年冬,建虏大军又一次绕道蒙古,攻入了大明腹地,辽东总兵祖大寿奉旨率领辽东军队的主力,奉调回师关内。

    然而,这一次大战,大明这一边再一次死伤惨重,战死的、被杀的,或者因为抗敌不力而被下狱的文官武将,数不胜数。

    不仅如此,辽东的军队跟着吴阿衡、祖大寿入关增援京师的时候,建虏之主黄台吉知道辽东空虚,马上又派了几万人的军队,前去围攻宁锦防线。

    结果久攻不下,于是包围了锦州城和松山城。

    辽东的警讯传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辽东。

    可是这个时候,之前主政辽东的那些文官武将,包括蓟辽总督吴阿衡在内,在增援京师的战事之中,也是伤亡殆尽,空出了一大批位置,根本无人可用。

    在这个情况下,崇祯皇帝紧急任命了在剿匪前线督师的洪承畴担任新的蓟辽总督,派了自己信任的大太监高起潜出任辽东的监军太监。

    洪承畴号为督师,高起潜号为“总监”,然而,这两个人却都不在辽东。

    洪承畴还在从镇压农民军的前线往回赶,而高起潜当时也在处理直隶抗击建虏的善后事宜。

    崇祯皇帝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恢了原来为了统一辽东督抚事权而撤销的辽东巡抚之位,并任命御史出身的主战派文官方一藻,出任辽东巡抚,先行赶往辽东主持大局。

    不久之后,进入关内的清军撤退,崇祯皇帝又不得不马上下旨,命令祖大寿率领的辽东军队回师辽东,救援锦州和松山。

    祖大寿率领辽东军队跑了一大圈,连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上,就又启程往回走,等到他奉命走到宁远的时候,人马疲惫,士气消沉。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锦州、松山已经被建虏大军重重包围,鞑子的军队兵锋直抵杏山、塔山,鞑子的前锋哨骑,已经出现在了宁远北边之处。

    因此,祖大寿率领麾下疲惫不堪的军队,到了宁远就驻扎了下来,根本不敢去救援锦州和松山。

    接下来,祖大寿带着辽东军队剩下的主力一万两千多人,在宁远城驻扎休整了一个多月,不敢北上一步,听凭黄台吉本人亲自率领的建虏大军围攻他自己的老巢。

    眼下已经进入了三月,崇祯皇帝钦命的蓟辽总督洪承畴,还是没有抵达宁远城。

    而早就已经抵达了山海关的所谓辽东总监内臣高起潜,却一直驻留在山海关,根本不敢北上一步。

    这就是杨振此刻面对的宁远军情,而这个情况,让杨振异常的头大。

    辽东巡抚方一藻,他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样。

    但是光是听到祖大寿、洪承畴、高起潜这几个名字,他就已经快要崩溃了。

    因为,这些人全都是猪队友,全都是极端坑-爹的货色。

    高起潜就不必提了,卢象升以及卢象升的天雄军,就是被这个死太监坑死的。

    祖大寿这个人,更是早在崇祯四年的时候就已经投降过黄台吉一次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对崇祯皇帝,对大明朝,就是已经开始听调不听宣,已经有点首鼠两端的意思了。

    而洪承畴此人,更是没法说。

    大明朝最后的败亡,究其实,就是败亡在他的手里,是他一手葬送了大明朝最后的主力军队。

    那可是当时大明朝边军仅有的本钱了啊!

    穿越而来的杨振根本不想见这些人,但是想想今后自己就是在这些人手下当差,在这些人的指挥下挣扎求生,似乎不去见也不行。

    而且作为宁远副将,自己昏迷的时候人家都来探望了,如今醒了,不拜见一下,也不合常理,说不过去。

    好在,他不想见这些人,而这些人眼下也没有功夫接见他。

    杨振在几个从官的陪同下,一路来到祖大寿临时驻扎的宁远总兵府,报上名号求见祖大帅,然而祖大帅并不在总兵府里。

    等到他紧赶慢赶,走到了辽东巡抚在宁远城里的临时驻地蓟辽督师府,再一次吃了个闭门羹。

    不过,辽东巡抚衙门的守门官弁,倒是认得杨振这个宁远副将,帮着通传了一下。

    可是求见的请求被禀报进去之后没有多久,那守门官就回来说,巡抚方大人正与辽东总兵祖总镇、宁前兵备道邱大人等大人物商议要事,说是巡抚大人说了,杨振见礼就不必了,只让他这几日好生安心静养,过得几日再召见他。

    当然,这一日求见上官未果的结局,反倒更合现在杨振的心意,说到底,他也很担心他自己初来乍到,情况不明,再被人看出端倪。

    因此,听了守门官的这话,他自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到自己东门下的营里,只一心琢磨着如何摆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

    当然了,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在掩饰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可是从他醒来以后,在待人接物、言谈举止上,一再表现出来的一些不适应,还是透露出了许多他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蛛丝马迹。

    比如,他对待身边从官和家丁们客客气气的态度,就引起来了一些人的疑惑和不解。

    特别是,他突然之间表现出来的,对宁远军中各类火枪火铳火器的极端关注,也很是让一些人觉得杨协镇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脑子摔坏了。

    杨振身边一些从官和家丁亲兵们在他背后的那些议论,他还并不知道。

    但是,即便他知道了家丁士卒中的议论,他也已经顾不上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了。

    因为崇祯十二年春三月,就是历史上这个无兵无权的杂牌子宁远副将杨振的死期。

    具体是哪一天,他并不清楚,但是现在的他,必须尽快找到能够摆脱悲催命运的办法。

    而他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其中一个就是装病。

    也就是说,当朝廷和辽东巡抚派人领兵,前去救援被围的松山城的时候,他以坠马受伤为借口,称病不去,当个缩头乌龟。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不是当场就给砍了,那就坚决推脱,称病不去。

    将来不管到哪,紧跟着祖大寿,或者紧跟着现在还在祖大寿麾下任职副将的吴三桂,那么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活。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像历史上那样,明明知道山有虎,却不得不偏向虎山行,结果被围点打援的清军包围,最后全军覆没。

    可是,他推脱得了吗?他能不去吗?祖大寿的大粗腿是那么好抱的吗?

    此时的祖大寿,麾下早已是猛将如云,老一辈部将还在,而新一辈部将又崛起,比如吴三桂、祖克勇等,根本没必要花心思笼络杨振这个外人。

    就拿吴三桂、杨振这样的后起之秀来说,要派谁去执行救援松山城那种九死一生的任务,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吴三桂在辽东军中那是如假包换的坐地虎,既是辽东大帅祖大寿的外甥,又是监军太监高起潜的义子,他要不想去,即便没有正当理由,谁也没法强迫他去。

    可是杨振,就不同了。

    他在眼下的辽东,不仅没有强硬的靠山可以依靠,而且还有一个对他很有成见的死对头,即吴三桂认作义父的大太监高起潜。

    高起潜这个死太监目前避居山海关,可他毕竟是崇祯皇帝钦命的辽东监军太监,对辽东官军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而他这个副将,却是崇祯十二年正月,刚从北直隶的大牢里被放出来,派到宁远前线充任副将的,说到底,他是个来宁远将功赎罪的外来户。

    而随他前来宁远的亲兵家丁和旧部劲卒,包括能打的、不能打的,满打满算,再加上他自己,也才一百九十六人而已。

    到时候,高起潜催促宁远军出战的命令来了,祖大寿要是让他去,他敢不去吗?!

    就算祖大寿不吱声,可若是辽东巡抚方一藻让他去,他也不能不去!

    大战在即,要是硬顶着不去,随便给安个罪名,怕是在当场就会被砍了。

    历史上的那个副将杨振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杨振无从得知,但是恐怕也绝非心甘情愿。

第三章 火器

    当然了,现在的他,并不是怀疑历史上杨振的那份忠肝义胆。

    他只是觉得,历史上的杨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做法,完全是一副已经知道死之将至但却视死如归、甘之如饴的样子。

    这一点,他可做不到。

    或许历史上的那位,经历了数不尽的血战与勾心斗角之后,在受命出发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已经感受到眼见大厦将倾却又无能为力的悲凉。

    但是,现在的杨振还不想死,或者说,他还不想这么死,不想明知是死,还去死。

    不管是机缘巧合也好,还是上天安排也罢,或者是其他不为人知的怪力乱神作用,总之,他既然来到了这个平行时空,就一定要在这个平行时空发挥一点改变历史的作用。

    现如今,装病当缩头乌龟的路子,他不能走,也走不通,除非他一直装昏迷不醒。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并且努力从死里求生了。

    所以从昨天拜见祖大寿和辽东巡抚而不得之后,回到东门外的营里,他就利用自己宁远副将的身份,让自己的从官李禄、张得贵,打着自己的副将旗牌,求爷爷告奶奶地,陆续借来了十几种宁远武备库和车营装备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单兵火器。

    历史上的杨振,乃是卫所世家出身,祖祖辈辈二百多年都是世袭广宁后屯卫指挥使。

    他出生后,生逢乱世,所以自小从军,既有家学渊远,又是身经百战,所以一直以精擅骑射著称。

    但是现在的杨振,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到了眼下这个危局之中,个人的骑射本领再强横,也敌不过满清八旗铺天盖地的骑兵和箭雨。

    而眼下能够帮他死里求生的唯一机会,就是好好地、充分地善加利用宁远城里现有的火器装备了。

    也因此,从这天清晨开始,杨振派出了身边人带着自己的旗牌,到宁远总兵府中军管事处,去打了个招呼算作报备,然后就在东门小校场里乒乒乓乓地试用起了各种火枪火铳火器。

    什么火铳、神枪,什么鸟铳、拐子铳,五雷神机、神火飞鸦,还有九头鸟、三眼铳,迅雷铳,四眼铁枪,这些能试在城内小校场试用的,杨振挨个试用了一遍。

    还有一些不能在城内小校场直接试用的,比如什么小佛郎机,万人敌,连珠铳。

    还有一些明末种类繁多的各种点火投掷型火器,像是比较原始的地雷,比如什么石头雷、陶瓷雷、生铁雷、龙王炮。

    这些火器,要么装填弹药极端费事,要么对使用者自身有巨大危险,要么就是动静太大了,容易在宁远城里造成不良影响,而且对于小校场,也容易造成破坏,所以杨振并没有敢于试用。

    但是,就他已经试用的那些来看,除了鸟铳这种相对普遍的火绳枪大有改良的余地之外,从清晨到中午,三个时辰了,杨振也还是没有找到那种简单改一改,就能帮助他扭转乾坤的东西。

    而他一度寄以一些希望的所谓四眼铁枪,这一回打完了之后,也是大失所望。

    四眼铁枪的威力,比三眼铳强点,可是“四眼铁枪”虽然名为枪,但却跟三眼铳没有本质区别,不过是长了点,个头大一点,多了一根枪管,打完了火药、弹子之后,可以用来当长兵器罢了。

    且说三月初一这天中午,杨振满怀希望地打完了四眼铁枪,有点心灰意冷,满脸都是失望之色,把手中的四眼铁枪放下,叹了口气,对着一直陪同左右的张得贵说道:

    “张大哥!咱们这座宁远城,可是从来没被鞑子攻占过,难道十数年积存的火器都是这样的货色吗?!”

    那叫张得贵的中年粗壮汉子听了杨振这话,连忙躬身作揖,不提火器的事,而是正色说道:“大人可别这么称呼卑职!叫卑职大哥,卑职万万不敢当!

    “当年卑职在广宁城的时候,就已誓死追随老指挥使,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现在老指挥使不在了,广宁城不在了,义州城也不在了,可是大人还在啊!

    “只要大人在,咱后屯卫就有主,朝廷就撤不了咱后屯卫,咱们后屯卫就还在!只要后屯卫还在,咱们上下尊卑的规矩,就万万不可乱!

    “要是乱了规矩,指挥使不当自己是指挥使,千百户不当自己是千百户,那还是咱后屯卫吗?”

    杨振一听这绕口令似的车轱辘话,顿时一阵无语,急得直挠了挠头。

    但是,当他看着张得贵那张黝黑的、布满伤痕、满是沧桑的脸,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现在,他已经知道,在他昏迷期间,那个跪在他炕边嚎啕大哭了几次,絮絮叨叨地说些往事的人,正是这个年过四十、出身于广宁后屯卫的张得贵。

    现在的杨振,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前身是什么时候世袭了广宁后屯卫的指挥使。

    但是在宁远城里,他的关防旗牌上却分明写着“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充宁远副将杨”这样的字样。

    这说明,上一任的广宁后屯卫指挥使,也就是他的父亲,广宁后屯卫杨家的上一任长房之主,已经不在了。

    天启以来,辽东战事那么频繁,杨振的父亲究竟死在哪一年,死在那一场战争中,现在的这个杨振无从知道。

    但是他非常确定的是,现在他身边这一批出身于广宁后屯卫的旧部劲卒、亲兵家丁,是他在这个乱世之中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立身之本。

    这些人如今已经不到二百个了,而且老的老,少的少,伤的伤,残的残,但是,他们百战余生,都是悍卒。

    杨振当下急着要看遍宁远城里库存的单兵火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纠结广宁后屯卫的那些陈年往事。

    何况那些陈年往事,自己也不熟悉,万一被看出破绽来反倒不好。

    他见张得贵在这些上下尊卑的细节问题上较真,连忙岔开话题说道:“李禄呢?李禄哪里去了?怎么半天不见人影?还有没有别的趁手火器了?”

    “协镇大人!李禄到祖大帅府邸,去找祖克勇借火器了!卑职之前听说,祖大帅头几年镇守宁远的时候,曾在宁远车营武库的老底子里,得着一批万历年造的鲁密铳!大家都没见过,但听说现在都在祖大帅麾下,由祖大帅的帐下中军祖克勇管着!”

    回答杨振的,还是张得贵,只听他接着又低声说道:“祖克勇——祖将军,是祖大帅子侄辈,现任祖大帅帐下中军参将,颇得祖大帅信重!”

    祖克勇是宁远祖家人,但是属于宁远祖家的小宗、远支。

    崇祯十二年春三月救援松山之战,祖大帅派他到锦州送信,所以他也跟着杨振去了。

    只不过杨振受伤被俘后,最终死于此战,然而祖克勇被俘以后,从此再无一点消息,就这么消失于历史之中了。

    杨振在后世阅读那段历史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这个祖克勇被俘之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投降了。

    毕竟在当时,祖大寿家族已经有大量兄弟子侄投降了满清,并出任了满清的官职,因此祖克勇被俘后选择投降,是完全可能的。

    至于祖克勇投降之后,从此销声匿迹,其中原因,想来应该是这个人天良未泯,虽然力战被俘之后投降了,但是却没有选择为满清效力。

    杨振此刻听了张得贵的话,知道李禄去找祖克勇求借传说中的鲁密铳,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只是他不太放心,皱着眉头又对张得贵说:“我与祖克勇非亲非故,李禄打着我的旗牌去找祖克勇,祖克勇未必见他,即使见他,也未必能借来一用啊!”

    张得贵疑惑地看了看杨振,说道:“难道协镇大人忘了?李禄那小子可是救过祖克勇的命啊!”

    “哦?!——哎—呦!你看看,这个事情让我给忘了个干净!这次坠马伤了头部,以前好多事情,现在都有点恍恍惚惚记不大清楚了!”

    杨振这回听了张得贵的话,顿时放下心来,一边儿扶着脑袋苦笑,一边儿拿这个话来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那就好!那就好!多个朋友多条路——”

    杨振正说着话,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转身看去,很快看见一个顶盔贯甲的青壮汉子在小校场门口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值守的士卒,从马上取下一杆类似鸟枪的东西,然后双手持住,兴高采烈地快速走来。

    “大人!李禄回来了!看样子是借到了!”

    身边的张得贵话音刚落,杨振-就已听见十几步外的李禄大声说道:“协镇大人!你再试试这个鲁密铳!这个当合大人心意!”

第四章 底气

    李禄,现在杨振麾下任职都司。

    这个人在历史上是杨振的死忠,崇祯十二年春三月,跟着杨振一起,被斩首于松山城外。

    碰巧这点历史,现在的杨振是知道的,因为历史上关于杨振的记载,就那么一点点,其中被同时记载下来的人物就有这个李禄。

    现在看来,杨振麾下的张得贵等人,很可能在第一波与满清骑兵的遭遇战中就阵亡了,所以没有被俘,也因此没有留下姓名。

    “太好了!李都司回来的正是时候!”

    杨振看着快步走来的李禄,笑着说道:“李都司辛苦!希望这个鲁密铳能够名副其实,对得起今天大家的辛苦!”

    杨振说完了话,从李禄手里接过那杆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火铳,心中多少有点忐忑。

    宁远城里官军装备的单兵火器,他差别不多已经看遍了,有很多在后世传得神乎其神的火器,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徒有虚名,相当于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区别。

    这让他对传说中的鲁密铳也心情复杂起来,既希望它真如传说中那样,真的是与明末时代西方人的火枪类似的一款火枪,同时他又非常担心,害怕关于“鲁密铳”的传说,只是一种传说。

    杨振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在外面的油布一层层剥开,一杆被油渍浸润的红褐色“铳床”先露了出来。

    不知道这个“铳床”是由什么木头所作,上有细纹,入手颇重。

    看见这个硬木做的铳床,杨振的心里怦怦直跳,单就眼前所见,鲁密铳就已经不是一般的火铳了。

    至少这个硬木“铳床”的设计,就比什么神枪、火铳、三眼铳、四眼铁枪,进步了一个时代。

    杨振心中大喜的同时,有点急不可耐,迅速撤掉了包裹着“铳身”的所有油布,赫然入眼的,正是传说中的枪托、龙头、扳机。

    “鲁密铳”的枪托,是所谓的“弯型”,即可以架在前胸肩窝处着力。

    就其基本形制而言,已经与后世所谓的“汉阳造”老套筒的枪托形状相似了。

    仔细看下去,杨振发现,这杆“鲁密铳”的枪托,与其硬木“铳床”虽然紧紧连在一起,但是连接处间有缝隙,看来可以活动。

    杨振心中存疑,抬眼看着李禄,李禄忙说:“大人!鲁密铳铳床床尾暗含刀头,临阵之时,若敌人迫近,去掉了枪托,即可掉转过来,当做斩马刀用!”

    李禄说了这话,见杨振仍有不解,就从杨振手中接过鲁密铳,在枪托上找来找去,找到一根铆钉,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尖石,重击铆钉一头,一个长约两寸的方形铆钉应声掉落。

    紧接着,李禄拍打枪托,然后用力下拔,枪托随即从“铳床”的床尾脱落,一个长约七八寸的镰刀型刀头露了出来。

    李禄的演示,让杨振有点目瞪口呆,他没有想过,“鲁密铳”一尺多长的“弯型”枪托里,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设计。

    “这特么是什么坑爹设计!?枪托就是枪托,既然是火枪,还搞什么斩马刀!真是浪费钢材,华而不实!”

    杨振一边儿在肚子里腹诽着,一边从李禄的手中接过了“鲁密铳”,把枪托扣上,铆钉塞入,重新安装好,然后去查看用于点火的龙头轨、扳机和火门。

    “鲁密铳”的龙头轨、机,都在“铳床”里面,从外面看不见机轨,整个构造还是很精心的。

    杨振模仿着后世军训打靶时的样子,把枪托顶在肩窝里,扣动扳机,只听得“哒”的一声脆响,龙头铁就打在了火门上,然后立刻弹起,恢复如初。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是万历中期朝廷督造的这款鲁密铳,仍然是堪用品,当年大明朝视野开阔、国力雄厚,由此可见一斑。

    随后,杨振又把枪倒过来,去看铳管,果真是内外两根“铳管”叠加套筒的造型。

    这个双层铳管,从头到尾,都固定在木质“铳床”的沟槽里面,上箍铁环,异常坚固牢靠。

    “铳床”下面,还设计有一根“搠杖”,是一根专门用来清理铳管,并且捣实火药和弹丸的棍子。

    再看前口,口径却是不大。

    杨振径直拿了自己的食指去试,结果插不进去,换了无名指,却可以顺利塞入,铳管内壁光滑,无砂质,当然了,内壁也无膛线。

    “来!装了火药,我再试试看!”

    杨振匆匆看完了传说中的鲁密铳,心中基本满意,他已经找到了在这个时代可以进行加工改良的火枪原型了,现在就看其射程如何了。

    杨振一边说着,一边把“鲁密铳”递给李禄。

    李禄接过去,取来普通鸟枪专用的火药罐,迅速把火药装填进去,再撕下一块油布,包上弹丸,团成一团,塞进去,然后用搠杖捣实。

    又叫人取来火绳,点燃了,夹在龙头铁上。

    最后小心翼翼地在火门处的孔槽里倒入一些火药粉末,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杨振。

    杨振已经亲自试验了好几款火器了,包括大明军中装备得相对比较普遍的鸟铳,也就是价廉物不美的那些低端火绳枪,所以他已经知道这个流程了。

    当下接过“鲁密铳”,喝令围在周边的人都闪开,朝着百步开外树立着的一块抱着厚厚牛皮的盾牌瞄准。

    杨振用力扣下扳机,龙头铁上夹着的火绳点燃了火门孔槽中的火药,一阵带着火星的烟雾升起,接下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杨振的肩窝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差点一个趔趄。

    同时,他的眼前顿时一片白烟,呛人口鼻的硝烟,熏得杨振一阵咳嗽。

    杨振打完了“鲁密铳”,早有亲兵跑过去看靶子,过了一会儿,那个远远跑去的亲兵兴高采烈的拖着厚厚的牛皮木质盾牌跑了回来。

    “打中了!协镇大人打中了!”

    片刻之后,那亲兵回到杨振等人身边,扶着盾牌,指着盾牌上部边缘一个核桃大小的弹坑,兴高采烈地说:“各位大人请看!这里,有个弹坑,之前都没有,就在这里!”

    杨振靠近过去,只见那面盾牌上蒙着的老牛皮已经破损,但是对面的盾板虽然鼓起一点包,却并没有完全打穿。

    他把手指抠进去,捅了一下,弹丸从盾牌后面掉了出来,已经变形。

    “我曾听人说起,鲁密铳,能打一百八十步,而且一百八十步外也可伤人,现在看来,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了啊!”

    说完了这话,杨振的心里五味杂陈,就在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又对李禄说道:“你装了多少火药?装填的弹丸有多重?”

    李禄见杨振对“鲁密铳”的表现还是不甚满意,连忙说道:“大人!鲁密铳,卑职没有用过,并不知其用药多少,弹重如何!为了防止炸膛,卑职是按照营中鸟铳的比例装填,用药四钱,铅弹则重三钱!”

    “原来如此!”

    听了李禄的话,杨振的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

    看来“鲁密铳”需要装填多少火药,使用多大重的弹丸,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作用,还需要继续试验。

    看着这杆长达近两米、重达十来斤的“鲁密铳”,杨振的心里终于有了点底气。

    然而就在这时,正当他要继续试验“鲁密铳”的药量和弹丸之时,校场外一阵马蹄声传来,杨振及其身边众人忙回头张望。

    稍倾,一队人马风驰电掣,来到校场门外,只听当先一人叫道:“杨振大人可在?大帅有令,请杨协镇跟随我等,速速到巡抚大人行辕议事!”

    正在校场内跟着杨振试用火器的大小官弁,听见这话,全都看着杨振。

    “终于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杨振心里嘀咕着,嘴上并不说话,只对身边一众随从抱拳拱了拱手,随即转身朝校场外走去。

第五章 交代

    崇祯十二年春的时候,新任的蓟辽督师人选,准确地说,是总督蓟辽等地军务兼理粮饷的大臣,是大名鼎鼎的洪承畴。

    但是,这位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到现在为止,仍在赶来辽东的途中,还没有正式到任。

    而新任蓟辽等地监军太监高起潜,眼下还在山海关驻留,不敢深入关外半步。

    所以,眼下山海关外,辽东地面上最大的文官,就是新任的辽东巡抚方一藻,而最高军事统帅,就是大明辽东总兵官、挂“征辽前锋将军印”的祖大寿。

    祖大寿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宁远城里,祖家大院比蓟辽督师府都气派,自是用不着蓟辽督师府。

    因此,方一藻上任辽东巡抚以后,就把自己的巡抚衙署,暂时设在了过去的蓟辽督师府里。

    杨振骑着自己的那匹枣红马,跟着前来传令的大帅中军官弁,很快就到了蓟辽督师府的大门外,下了马,跟着领路的官弁一路穿过前院,直入院内议事的二堂。

    杨振到来的时候,蓟辽督师府即眼下辽东巡抚衙署的二进院内,士卒林立、气氛肃杀,巡抚办公的二堂内,早已坐满了几个月来云集宁远城的辽东文官武将。

    “卑职——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充宁远副将——杨振前来听令!”

    这样的场合,现在的杨振,是头一回参加,他也不晓得有什么规矩要遵守,但是又觉得在没人传唤的情况下,就这么直愣愣的走进去,自行找个位置坐下,肯定是不行的。

    因此,来到了议事的二堂外,他只好按照自己认为该做的那样,在二堂门外的台阶下单膝跪地自行通报,反正礼多人不怪,总之没什么坏处。

    还好,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杨振通报完,抬头往里张望,就看见一个站立在二堂门内、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正冲他招手,那意思是示意他进去。

    于是,杨振起身,昂首跨过高高的门槛,迈步进入议事的二堂内。

    他刚进去,就听见一个低沉疲惫的声音说道:“杨振来了?你来得正好!本抚院听说,你的身体刚刚恢复,今天早上就到小校场去训练士卒,很不错!看来前几天的坠马,没有什么事情了嘛!”

    杨振一听,知道这就是现任的辽东巡抚方一藻方大人了,随即冲着说话的那个干瘦老头,单膝跪地拜了下去。

    此时在他的面前,堂中一左一右并排坐着两个人物:一个是那个干瘦老头方一藻;另一位相貌堂堂、不怒自威的大将就不用说了,他的心里已知,那是祖大寿。

    “卑职杨振拜见抚院大人!卑职杨振拜见大帅!”

    杨振先是冲着方一藻一低头,然后冲着祖大寿一抱拳,而后接着说道:“卑职不小心坠马昏厥,有劳抚院大人前去探望!大人关怀,卑职感激不尽!”

    此前他已听张得贵说起,这一次他能从狱中放出,还有机会来到宁远充任副将,多亏了这个方一藻给他说话。

    而且他和他的那些旧部劲卒,就是跟着方一藻一起来的宁远城。

    当然了,这也多亏了杨振还有一个在宣府镇当总兵的叔父杨国柱。

    方一藻与杨国柱认识,因此杨国柱请托了方一藻。

    而方一藻在崇祯十二年正月受命当上辽东巡抚的时候,也需要有一些身经百战的悍将劲卒陪同他去辽东上任,因此就为杨振说了话。

    就这么地,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兵败入狱的杨振及其几个旧部,得脱大狱,重获自由身,然后召集了残余的旧部,跟着方一藻上任了。

    因此,现在的这个杨振,虽然对这个方一藻并不熟悉,但是他还是诚诚恳恳地对着方一藻一拜,并趁机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若是这次奉命去救援锦州,解围松山,自己跟历史上一样,一去不回的话,就是想说句感激的话都没机会了。

    “起来吧,起来吧——当此辽东大战在即之时,众将军与本抚院之间可无须多礼,无须多礼!”

    杨振听了这话,遂缓缓起身,快步走到门口那个年轻将领身边,与祖大寿麾下其他几员记不起来名字的将领站在了一起。

    他刚刚站定,就听见方一藻继续说道:“昨日清晨,蓟辽监军内臣高公公来信,督促我辈尽快进军松山,以解锦州之围。

    “就在昨日,本抚院与祖总镇、邱大人已经议过此事,本抚院与邱大人、祖大帅想法一致。

    “此次建虏围城与以往类同,意在调动宁远守军,遂其围点打援、野战谋我之目的,而我锦州、松山兵精足粮、将得其人,虽然进取有所不足,但是固守却绰绰有余!

    “同时,朝廷衮衮诸公,以及监军内臣高公公远在关内,对军前敌我实情并不深知,是以昨日议事结束,本抚院与祖总镇决意顶住朝廷压力,继续以各城兵马坚守汛地,待敌粮尽退却之时,再出兵尾随追击!”

    杨振听到这里,感到十分惊讶的同时,也十分的喜出望外,难道说自己的穿越已经改变了历史?!

    然而,正当杨振在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就要落地的当口,却又听见方一藻在喝了一口茶水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杨振的心立刻就又揪了起来。

    果然,方一藻喝了口茶,放下茶碗,叹口气,继续说道:“然则——,今日清晨,本抚院与祖总镇,又接到本兵大人和高公公一起督促辽东进兵解围的行文!

    “兵部行文和监军高公公书信,皆以圣意相胁,措辞极为严厉,想来必是圣意如此。本抚院与祖总镇再三斟酌,认为还是应当谨遵圣意,准备尽起宁远诸军北上,为锦州、松山出兵解围!”

    方一藻此话一出口,除了辽东大帅祖大寿、宁前兵备道邱大人两个人仍然不动如山之外,堂中其他人一片大哗。

    “抚院大人,三思啊!”

    “大帅,万万不可啊!”

    “建奴围城,摆明了是围点打援啊!”

    就在堂中一片大话,你一句我一句反对出兵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响,众人一惊,顿时安静下来。

    原来是祖大寿重重地把拳头擂在了他身旁的小茶几上,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在堂中人的脸上挨个打量过去,直到整个二堂之内鸦雀无声。

    这时,祖大寿方才张口说道:“都给我住嘴!听方大人把话说完!”

    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子霸气。

    祖大寿在辽东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此话一出,堂中没有一个人敢再吱声,全都凝神静气,屏住呼吸,等候着方一藻继续说下去。

    杨振的那颗本来已经喜出望外的心,一瞬间又重新提了起来。

    只听方一藻接着说道:“自来大军起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调兵遣将不说,最要紧是要粮要饷,这些事情安排起来都需要时间,所以,宁远诸军各个营头,可稍安勿躁,这几日先着手整顿营伍、清点器械,厉兵秣马、做好准备!

    “至于大军起行所需粮饷,本抚院与祖总镇已经联名报给监军高公公,待高公公有了说法,我们宁远诸军再启程北上!”

    方一藻这话说完,堂中许多与杨振官职大小差不多的将领,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几个甚至都忍不住喜笑颜开了。

    对方一藻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些人都是心知肚明。

    但是唯有杨振在听了这番话以后,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说后来那些修明史、修清史的人搞错了?”

    虽然在后世的时候,他并不是所谓的军事发烧友,但是他对明末辽东军队的那些军阀脾气和军阀作风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些人里的大多数,都是畏敌如虎,根本不想跟建虏的八旗军队硬碰硬。

    所以,都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能不动刀兵就不动刀兵,实在没办法了,就给朝廷或者上官出难题。

    而最冠冕堂皇的难题,就是大军开拔、作战的粮饷军需,而且往往都是狮子大开口,搞得朝廷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今的杨振,倒是希望这一次也是如此。

    虽然这样做多少有点王八蛋,但是生死关头,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革命本钱要紧。

    然而可惜的是,杨振心中的那点侥幸和疑惑,很快就又被打消了,只见那个巡抚方一藻喝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

    “众将军!老夫的话,你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则话虽如此说,对本兵大人和圣上钦命监军高公公,本抚院和祖总镇,以及宁远诸军,却必须要有个交代!而且是一个合情合理合乎法度的交代!”

第六章 来了

    杨振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明白了,心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果不其然,辽东巡抚方一藻的话说完,又端起了茶碗喝起了茶,而这个时候,祖大寿突然咳嗽了一声,堂中诸将的注意力瞬间全都被吸引到了祖大寿的身上。

    杨振也看着他。

    祖大寿长了一张国字脸,眉毛、八字须和山羊胡都很浓密,颧骨稍微有点高,脸颊有点陷,相貌堂堂、威武不凡,但是现在却看起来有点疲态。

    此时,祖大寿环视了堂中诸将一圈,然后沉声说道:“巡抚大人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自打二月以来,兵部尚书陈新甲陈大人和监军高公公,就一再发文,反复催促吾辈进兵,这两日来,督促更加迫切!

    “祖某和方巡抚虽然爱惜大家,不愿敌情不明就仓促进兵,也不想让大家去冒一些无谓的风险,祖某和方大人的苦心,想来大家也都知晓一二。但是眼下,不进兵却又实在不行!

    “吾辈若不进兵,上对朝廷和圣上无法交代,下对锦州和松山死战守城的将士们无法交代!何况诸将之中,正有不少家眷子女,与祖某人一样,现下都在锦州城里。若是锦州陷于敌手,后果则不堪设想!

    “有人可能会说,锦州与松山,城高壕深,异常坚固,轻易不至于被敌攻陷。但是,祖某人并不是担心建虏八旗兵强攻硬取能够拿下锦州、松山。祖某人与方大人所担心的是,锦州、松山被围日久,外无援兵,内生变乱,城中人决心动摇!

    “去岁冬,鞑子入寇关内,祖某率军离开锦州,驰援京师,到如今已有数月之久,而锦州和松山两城之被围,自正月至今,已有五六十日!

    “虽以祖某之见,最多再过一月,很可能不需一个月,建虏大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取,就必然粮尽自退!

    “然而——最可虑者,恰恰是在这一月之内,锦州与松山,尤其是松山城内守军之士气决心,决不可崩溃或者动摇!

    “特别是,如若松山三千守军,由于士气崩溃而导致城陷,锦州与宁远从此失去联络,则锦州亦危矣!

    “因此,眼下当务之急,宁远诸军一边要整军备战,做好大军进兵的准备,另一边则是尽快派出一支先锋,前往锦州、松山!若能破围进城,则锦州和松山守军之士气必然高涨!则建虏此次入寇,亦必然无功而返!”

    祖大寿说完这话,停了下来,看着众将,最后果然把目光停留在杨振的身上,搞得杨振连忙低头,不敢与其对视,但是心中的紧张却难以缓解。

    这时候,巡抚方一藻又说话了:“方才祖总镇所言,句句在理!锦州、松山,城池虽然坚固,但是久被围困之后,最可怕的却是人心士气丧失!只要派出一队人马,顺利抵达锦州或者松山城下,告知城中守军,我宁远援军不日即至!如此一来,即大功告成!”

    说完这话,方一藻声音陡然升高,大声说道:“堂下众将!有谁——能为朝廷、为辽东担此重任、度此难关!”

    巡抚方一藻这话说得须发飞扬、慷慨激昂。

    可惜的是,他说完之后,堂中的众将却依旧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接他的话茬。

    杨振也低着头,尽量躲避着方一藻和祖大寿二人的目光,同时也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对面其他人物。

    二堂里,方一藻与祖大寿一文一武并坐在上,方一藻左手边儿一排座位的第一个,是一个文官。

    根据杨振眼下所知的明末辽东情况,他推断,这个中等身材但是相貌堂堂的文官,应该就是此时的辽东文官二把手邱民仰了。

    再往下则是另外两位文官:一个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瘦小,八字须、山羊胡,面色黝黑,拧着眉头,咬牙不语。

    杨振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坐在黑面文官下手的另外一位,则要年轻得多,看年龄约莫四十上下,身材瘦高,唇上一字胡,颏下留短须,剑眉星目,颇为英朗,此时也是满脸忧色,冷峻沉默。

    杨振站在武将这边儿的最下首,方便他去偷偷观察对面三位文官的样子与神情,至于他自己这边的那些将领,他则不便扭头去看了。

    不过,二堂之中一片鸦雀无声,就是傻子也知道祖大寿这边的武将们,没有人主动领命。

    方一藻这个巡抚大人,这次来到辽东,除了带来了几个文官比如什么辽西分巡道、户部督饷郎中之外,在辽东军中根本没有自己的武将班底。

    若说有,那也就只有一路护送他到辽东上任的新任宁远副将杨振了。

    可是,杨振所部只有区区不到二百个兵。

    所以方一藻虽然是巡抚大人,但是调兵遣将的权力,归根结底还是在祖大寿这个辽东大帅的手上。

    祖大寿不说话,方一藻说了也不好使。

    眼见无人应答,方一藻脸色非常难看,又过了片刻,方一藻也不再等待有人自告奋勇了,而是转头对着祖大寿抱拳说道:“祖总镇麾下猛将如云,以祖总镇看,派谁去合适?”

    派一支先锋人马去松山、锦州救援,用来搪塞朝廷,是祖大寿和方一藻等人反复商量之后共同作出的决定。

    所以祖大寿并不反对派人去,只是此去九死一生,派谁去他却拿不定主意。

    祖大寿也为难,听了方一藻的话,沉吟片刻说道:“救援锦州、松山,其意在坚定两地守城之心!只须遣一员悍勇之将,领数百劲卒即可!

    “本镇麾下猛将虽多,然而人人各司其职——桑噶尔赛统带蒙古兵马,祖大乐节制车营辎重,吴三桂统率宁锦铁骑,皆本镇左右手,当次整军备战之际,须臾不可离!”

    祖大寿话音刚落,他点到的这几个人,立刻挨个起身,冲着巡抚方一藻抱拳躬身,也不说话。

    那意思就很明显了,他们都有要事在身,去不了,毕竟宁远城也得守,而且更重要。

    祖大寿的话让巡抚方一藻既感到生气,又感到沮丧,但是他却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只见他摆了摆手,先让祖大寿麾下的三大主将桑噶尔赛、祖大乐、吴三桂坐下,然后接着问祖大寿:

    “那么,依祖总镇之见,宁远城中何人可担此重任?”

    祖大寿等的也许就是这句话,方一藻刚说完,他就接着说道:“以本镇之见,新任宁远副将杨振,足当此任!”

    杨振正站在最后面,偷偷打量着桑噶尔赛、祖大乐、吴三桂,刚把这几个人分清楚,就突然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紧,一阵慌乱,连忙去看说话的祖大寿。

    正好,这个时候祖大寿也正看着他。

    只见祖大寿一边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又接着说道:“杨振世侄,出身辽东,世代将门,早有悍勇之名!去年建虏入寇京畿,杨振率部,从督师卢象升,迎战建虏大军,在建虏重围之中杀出,所部悍勇,可见一斑!此次援救锦州松山,杨振可任先锋!”

第七章 可乎

    祖大寿说话的时候,杨振本能地就想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当堂顶撞上官,特别是祖大寿这样的上官,会有很多麻烦。

    而且,他也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眼下也想听听众人的议论,看看其他人对他都是什么态度。

    祖大寿说完了话,巡抚方一藻,左手轻轻拍着座椅的扶手,右手轻捋着下巴上的长胡子,思考了片刻,说道:

    “杨振悍勇之名,本抚院也知道,这次本抚院请命,让他充任宁远副将,就是取他一个悍勇忠勤!

    “只是杨振所部,眼下不足二百之数,而围困锦州、松山之建虏,则足有数万之众!本抚院甚是担心,杨振率部,未抵松山之郊,即遭重重拦截!其部,人寡而敌众,若其不能胜,则两地士气必为之更沮!如之奈何?”

    方一藻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让杨振本人和杨振的人马去。

    因为,这是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目前在宁远城里唯一能够指挥得动的一支力量。

    但是,祖大寿的意思,方一藻却不敢断然反对,场面顿时陷入僵局。

    实际上,祖大寿也不是很担心锦州城,因为他对锦州很了解,他的一堆弟弟和亲信部将,都被他留在了锦州,同时锦州城池高固、驻有重兵,建虏强攻不下来。

    他的本意,只是送信,而且主要是给松山城送信,告知宁远援军即至,好叫松山城内的金国凤所部三千人好好坚守。

    因此,他并不是非要让杨振率部去主动冲击敌军,去送死,而是取他的悍勇,冲破建虏巡哨拦截,冲至松山城下。

    至于最后杨振能不能顺利冲进城里,他则不考虑,冲进去固然好,可是冲不进去,能把消息传进去也就足矣。

    此行风险很大,可谓九死一生,兵派多了,不仅速度慢,而且一旦失败,徒增伤亡,这就是祖大寿的考虑。

    但是巡抚方一藻的想法也没错,既然派人去了,那就得尽量把这事办成,以二百人救援松山,又怎么可能办成?!

    巡抚方一藻说完了那些话,祖大寿沉吟不语,这个时候坐在方一藻这边的第一个文官说话了。

    “祖大帅!巡抚大人!邱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振闻声看向说话的文官,心里说:“果真是邱民仰!这人可以,是个君子!”

    只见邱民仰出声之后,祖大寿、方一藻都是点头,示意他可以说。

    于是邱民仰说道:“总镇大人、巡抚大人救援松山锦州之本意,邱某自是清楚,但是既然有了救援、解围之名,即便只是一支先锋,二百人也确实太少!说将出去,恐怕朝中弹劾辽东文武避敌畏战之声又起啊!若是如此,反倒不如不派为上!”

    邱民仰说完,另外一个文官也跟着说道:“某辽东分巡道张斗,赞同邱大人的意见!派二百人,去救援数万人围困的锦州和松山,令人闻之,简直如同儿戏!”

    杨振看着那个山羊胡、小个子文官,听他自称“分巡道张斗”,判断他应该就是后来松山城陷后被杀的那个文官张斗了。

    这人倒是个正人。

    张斗说完话,祖大寿眉头一皱,祖大寿那边的将领们也都是脸色不快,都对张斗的话不满意。

    这时,只听那个坐在最外面的四十上下、一表人才的文官说道:“巡抚大人!总镇大人!学生袁枢,充为朝廷督饷郎中,在巡抚大人和祖总镇面前本不敢言兵,只是此次救援松山,解围锦州之事,朝野上下极为关注,且大敌当前,宁远一举一动,皆至关重要!

    “吾辈不救松山则已,若救,则必期之以成!若三心两意,徘徊于救亦可、不救亦可,成亦可、不成亦可之间,则危矣!学生一点浅见,请巡抚大人、总镇大人三思!”

    这个人居然是袁枢!

    杨振静静地听了这几个文官的话,心里略略感到欣慰,看来目前崇祯皇帝为辽东安排的这几个文官都还不错,没有那种迂腐不堪、大言不惭的蠢货,也没有那种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小人。

    事实上,到了崇祯十二年,那种依靠攀附权贵或者依附朝中大佬上位的文官,都已经不敢再来辽东了。

    这个时候凡是敢来辽东的,还都算是眼下大明朝文官之中的优秀分子。

    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户部派驻宁远和“觉华岛”的督饷郎中袁枢,先后都发了言,而且都是支持巡抚方一藻的说法,变相地给祖大寿的说法提了一堆意见。

    祖大寿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他也不是糊涂人,他也知道他的说法不足以令众人信服。

    别说这个决定被报到朝廷上了,就是在辽东本地,以二百人救援松山,解围锦州,任谁说起这个事,也说不通啊!

    而杨振,也知道历史上并不是单独由他率领所部二百人救援松山城,因此,在一阵紧张慌乱之后,终于又淡定下来。

    果不其然,巡抚方一藻以及其他文官纷纷表达了反对的意见之后,祖大寿终于又开口说道:“诸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本镇方才所言,只是提议以宁远副将杨振主其事,杨振麾下人马不足二百,此情本镇也知道,是以本镇另有安排!”

    祖大寿说完这话,对着自己右手边第一个将领说道:“桑噶尔赛!方才巡抚大人、兵备大人所说,你也听到了!杨振所部人马不足二百,巡哨松山外围,则绰绰有余,至于救援解围,则远远不足!本镇即以汝部蒙古营骑兵拣选精锐三百员,以游击徐昌永为将,调配宁远副将杨振指挥,共襄其事!如何?!”

    桑噶尔赛,出身广宁塞外蒙古部落,麾下全是蒙古杂兵,战斗力不咋地,但胜在人数比较多。

    这类人,大都是所在部落被建虏征服之后流散在辽西各地的内附蒙古人,他们与女真人多少有点仇恨,但是在大明朝这边却又有点像雇佣兵。

    他们当兵打仗,就是为了赚取钱粮军饷,对大明朝廷其实并没有多少忠诚度。

    这些蒙古兵,曾经多数归属崇祯早年的辽东大帅满桂,满桂满大帅战死了以后,则归属于现在的大帅祖大寿统领。

    且说桑噶尔赛听了祖大寿的话后,并没有迟疑,当即站起,对祖大寿抱拳说道:“末将谨遵大帅军令!”

    祖大寿听罢点点头,挥手让桑噶尔赛坐下,然后对巡抚方一藻等人说道:“方大人、邱大人、张大人、袁大人,如此可乎?”

    五百人去解围,当然也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早在此次军事会议开始的时候,祖大寿就已经把这次“救援”的实质说明白了,不过是送个口信,坚定两地军民守城的决心,同时给上上下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并不是真要去硬碰硬地打破建虏大军对锦州和松山的围困。

    他所抱定的主意,还是要各地依靠坚城固守,一直坚持到围城的鞑子大军粮尽自退。

    祖大寿的这个战略,其实杨振本人是赞同的。

    只是此时必须派出一个将领北上,去给朝廷的主战派一个交代,而且派的人还恰恰是他,这就让他很不爽了。

    杨振一边儿慨叹自己的不幸命运,一边儿又听见方一藻说道:“既然祖总镇这么安排了,本抚院也没有其他什么意见。且看看杨振本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吧!”

    方一藻说到这里,突然冲杨振说道:“杨振!对祖总镇的安排,你本人意下如何?如果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在此提出!

    “此次救援松山,解围锦州,给你的人马虽少,但是北上救援本身却意义重大!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本抚院和祖总镇一定尽力助你!”

    说完了这话,巡抚方一藻停顿片刻,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吴三桂,然后目光又回到杨振身上,朗声说道:

    “其实本抚院之前已有打算,此次北上救援松山,解围锦州,不论由何人受命领其事,只要最后松山、锦州不失,本抚院即上书皇帝陛下,保奏其以总兵见用,从者连升三级见用!”

第八章 请求

    方一藻到辽东来,本来没有自己的军事班底,原本并没有想过要派这个唯一跟随自己上任的副将杨振北上。

    他原来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是此时同在祖大寿麾下担任骑兵副将的吴三桂。

    一来,吴三桂的悍勇之名在京师和辽东人人皆知,他也早就听说过。

    二来,为了拉拢吴三桂,并且示好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他也有意让吴三桂出马,回来之后,他就保奏吴三桂出任宁远总兵。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低估了此行的巨大风险,同时也高估了一个杂牌子总兵对吴三桂的诱惑力。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这个情,不管如何说,人家就是不去。

    弄到最后,巡抚方一藻还是不得不派出自己身边唯一的一个军事班底,即杨振。

    方一藻说完了那番话,看着祖大寿,祖大寿见方一藻同意了自己的意见,也不为己甚,立刻符合方一藻,看着杨振说道:

    “方大人说的没错!此行若是成功,锦州与松山不失,本镇与方大人一起保奏你出任一方总兵!其他从者皆升三级见用!杨振,你可听令?!”

    祖大寿这么一问,杨振不得不马上表态了。

    祖大寿话音一落,杨振立刻出列,走到两排文武之间,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卑职世受国恩,当此之时,唯知以此身报效国家!”

    在眼前这个形势下,杨振的心里很清楚,自己不答应是不行了。

    他唯一能够称得上是靠山的巡抚方一藻,已经点头了,他不答应,立刻就有生命危险。

    果然,杨振这个话一出,除了方一藻之外,其他人都是送了口气,祖大寿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容。

    就在大家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敲定了的时候,杨振又说道:“卑职此行,已抱必死之心!然而生死事小,使命事大!既然决定北上救援,卑职亦期之必成!不成功,则成仁!”

    杨振的这番话,说得堂中诸位文官皆是动容。

    包括那个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始终无动于衷的吴三桂,此刻也转头盯着杨振看。

    就在诸位文官的唏嘘之中,杨振又说道:“然则,此行若要成功,卑职尚有三个请求!”

    说完这话,杨振看着祖大寿,等着祖大寿的态度。

    祖大寿并不是对杨振有什么成见,他之所以建议让杨振去,一来是因为杨振此人确实有悍勇之名;二来是因为此行确实九死一生,而他自己的嫡系,他也确实有点舍不得。

    此时听见杨振的这番话,祖大寿知道杨振也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北上救援松山的危险性,心里多少有点不忍,遂说道:

    “你说吧!有什么请求,本镇全力助你如愿!”

    “第一条,请求巡抚大人、总镇大人授予卑职全权统领北上救援人马,号令指挥、生杀予夺,卑职拥有全权!”

    杨振说完,也不看方一藻,就只是盯着祖大寿。

    祖大寿知道杨振的意思,桑噶尔赛麾下的蒙古兵纪律一贯不好,到时候遇上建虏兵,他们很可能不战而逃。

    想到这里,祖大寿说道:“可以!三百蒙古兵虽由游击徐昌永节制,但是出了宁远,就是战场,其号令指挥、生杀予夺,自徐昌永而下,皆由你一言而决!”

    “卑职谢过大人!第二条,请求巡抚大人和总镇大人即刻允诺,北上救援松山,既由卑职主之,则北上进兵之方略及路线,全由卑职自行决定,宁远诸公不得遥控指挥,乱加干涉!”

    说完这话,杨振看着方一藻,然后又看看祖大寿,只见两者相互对视一眼,继之以沉吟不语。

    这个时候,那个坐在文官排尾的督饷郎中袁枢突然说道:“方大人!祖总镇!下官倒是认为,杨副将此言,至关紧要!自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箴言!杨振既凛然受命,宁远诸公确应慨然放手!若有人横加干涉,而所命又非其所长,则事必难济矣!”

    其实,在座的这些人,多数都是做事的人,袁枢所说的话,他们也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尤其是那些将领,最怕在座的文官瞎指挥。

    所以,袁枢的话说完,没有人站起来反对,包括巡抚方一藻在内的各位文官,都说:“是该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祖大寿突然问道:“杨振,你打算去救锦州,还是去救松山,又准备如何北上?”

    听了祖大寿的问话,杨振先是闭口不答,过了一会儿,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卑职要求全权、排除干涉的原因!总镇大人若不能答应第二条,卑职敢请大帅另选他人北上!”

    杨振此话一出,堂中顿时哗然一片。

    祖大寿也是脸色一变,心想:“合着你小子现在就开始要求排除干扰了啊!”

    杨振抬头看见祖大寿脸上的怒容,连忙又说道:“卑职并非推辞不就!北上方略,卑职定下之后自当报告抚院大人和总镇大人!”

    那意思是,我定下了方略之后,告诉你即可,不需要叫你们讨论来讨论去。

    不管怎么说,就明末的现实来说,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么做,是犯了军队和官场的大忌讳了。

    可是,他这次北上,弄不好就会跟历史上一样一去不回,而且若是按照历史上祖大寿给他指定的线路,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会挂掉。

    既然如此,还在乎什么官场忌讳呢,最重要是保命要紧啊!

    蓟辽督师府二堂议事大厅内的气氛,就这样突然紧张了起来。

    杨振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话,祖大寿则是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吱声。

    良久之后,巡抚方一藻说话了。

    他说:“不管是去救锦州,还是去救松山,杨振等人此行,都是九死一生!既然用了杨振,则一切听凭杨振所请!祖总镇坐镇宁远,正该全力整顿部伍,以备大战,想来又哪有功夫去提点指挥杨振麾下那数百人呢?本抚院在宁远全力助你,决不干涉!”

    方一藻这话,意思也很明显了,暗地里也包含着对祖大寿的不满。

    杨振这拨人马眼下一共五百多,而且执行的是九死一生甚至有去无回的任务,如果走什么路线,先到哪里去,后到哪里去,都有你决定,人家还能不能有点自主权了?!

    眼下人家都要去死了,死的方式还得由你决定吗?!

    这个意思,祖大寿也听出来了,因此片刻之后,只见他默默叹口气,对杨振说道:“方大人说的没错!本镇答应了!北上方略,皆由你决定,本镇不过问!”

    “卑职谢过巡抚大人、总镇大人体谅!”

    杨振随即抱拳谢过方一藻和祖大寿,然后接着说道:“第三条,卑职得知,祖大帅军中存有万历年间朝廷督造之鲁密铳数十杆。此次卑职北上松山,能够依赖的,除了将士们的必死之心,剩下的就只有火器!请求大帅将此鲁密铳借给卑职使用!”

    祖大帅是传统型武将,最倚重的,是其麾下的关宁铁骑,但是他毕竟参与过所谓“宁远大捷”,对于火器也有一定的认识,只不过他更重视火炮,对于鸟铳、火枪之类并不那么看重。

    他也知道鲁密铳数量很少,比较珍贵,射程和精准度比一般火铳要高,但是在他的军中,其实也很少使用。

    只是就这么借给了很可能有去无回的杨振,他却又有点舍不得,于是对着站在大门口的一员年轻将领说道:

    “祖克勇!本镇军中确实存有万历年制的鲁密铳吗?!”

    祖克勇也是明末辽东骑兵悍将,在祖大寿的麾下,一贯以弓马骑射自傲,并不重视火器,也很少使用火枪。

    祖大寿特意问他,其实是有想法的:

    一来,他是祖大寿中军将领,如果祖克勇说不知道,这事情也就推拖过去了;

    二来,祖克勇精通并擅长骑射,不懂火器,问了他,他也很可能要说不知道。

    然而,祖大寿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今日上午,杨振的麾下——李禄,刚好去找过祖克勇。

    而原本并不了解鲁密铳情况的祖克勇,为了报答李禄曾经的救命之恩,找了不少军中老卒,竟然把长期不用的“鲁密铳”给找了出来,并且借了一杆给李禄。

    因此,祖大寿去问祖克勇,本来意思是很明显的,祖克勇只消说一句不知情就算完事了。

    但是,突然遭遇此问的祖克勇,却立刻回答道:“回禀大帅!是否万历年制,卑职不知,不过军中库存老底确有未尝启封之鲁密铳数十杆!”

第九章 说服

    听了祖克勇的耿直回答,祖大寿直皱眉头。

    这个时候,巡抚方一藻也看出来了,祖大寿有点不愿意出借火器,但是在他看来,杨振等人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你们祖家军却还要吝啬那几十杆火枪吗?火枪重要,还是人命重要?火枪重要,还是松山、锦州重要?

    巡抚方一藻心中不快,脸上也是阴沉如水,冷冷地看着祖大寿,大声说道:

    “既然总镇大人军中确有数十杆什么鲁密铳,你们眼下驻军宁远城里,留之也是无用,何不暂时借给杨振等人一用!?”

    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巡抚方一藻更是直接挑明了说道:“杨振此行,既然要借重火器,那么宁远军中所有之火器,火铳也好,火炮也罢,凡此种种,皆供杨振挑选使用!当此国家动荡、辽东大战之际,诸军更应精诚合作、不分彼此,只有同舟共济,才能战胜建虏!”

    巡抚方一藻说完这话,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户部辽东督饷郎中袁枢,都站起来表示赞同。

    宁前兵备道是朝廷派驻过来,主管辽西这一块地方卫所、军屯等军政事务的官员;分巡道,则是朝廷派过来主管现在辽西地区司法案件等事务的官员。

    邱民仰、张斗,包括督饷郎中袁枢,他们虽然手里没有兵,但是对于现在的辽东局势,他们也是很有发言权的官员。

    这几个人纷纷表态支持巡抚方一藻,让方一藻的底气也更足了。

    到最后,巡抚方一藻看着祖大寿不再说话,就等着祖大寿当场表态。

    很快,感受到了气氛变化的祖大寿,终于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镇就命祖克勇另率所部劲卒一百员,携带军中所存之鲁密铳,与杨振所部一同北上!祖克勇,你可愿意?”

    弄了半天,祖大寿是这个决定,不仅令杨振意外,也令在座的各个文官和武将感到意外。

    但是对杨振来说,人能多一点,总是好事,何况增加的一百人,还是祖克勇率领的祖大寿中军。

    而且他们还是带着祖大寿军中仅有的四十杆鲁密铳一起过来,对现在的杨振来说,这绝对是好事了。

    “卑职谨遵大帅军令!”

    众人心中纷乱之际,原本站在门口边的祖克勇,快步来到杨振身边,单膝跪地,接了军令。

    祖大寿的这个安排,还有没有别的深意,或者说,让祖克勇跟他同去,是不是还有别的使命,杨振无从知道。

    他只知道,只要祖克勇别搞什么临阵倒戈,别搞什么不战而降就好。

    蓟辽督师府二堂议事厅里的军议,在敲定了北上救援松山,解围锦州的主将人选和人马组成之后,很快就结束了。

    杨振自己知道这个事情推脱不掉,干脆也就没有再拖三阻四,而是很干脆地就接了军令。

    好在他提出来的三条请求,总兵祖大寿和巡抚方一藻全都答应了,这让他多少宽慰了点。

    当天傍晚,杨振心情平静地回到了东门内自己的营地里,张得贵、李禄都来打听当日巡抚衙署议事的内容。

    杨振所部的营地,说起来是营地,其实不过是在宁远城东门内城墙下的一片破败不堪的院子。

    杨振是宁远副将,按例应该分到城内更好一点的房子,但是他的前身父母已死,妻女离散,又是一向与士卒同吃同住,所以就和麾下士卒住在一片营地里。

    现在这个杨振,也懂得在乱世笼络军心的重要性,因此也没有要求更换,不管是吃饭,还是住宿,一切维持了原来的样子。

    当然了,杨振毕竟是副将,住的地方比一般士卒的条件要好点。

    其他一般士卒都是十几个人睡在一个通铺大炕上,而他一个人则占了三间低矮坐北朝南的土坯房。

    说是三间,其实只有一间,是他住的地方,中间那间只是一个小过厅而已,其中一个大锅灶就占了这个小过厅一半的空间。

    过厅另一边的房间,则住着杨振的一队亲兵,既帮着他随时传达军令,同时也就近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杨振返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到了掌灯的时辰,就在昏暗的灯火下,杨振一五一十地把下午议事的结果告诉了两人。

    张得贵和李禄听了以后,都是大吃一惊,吓了一跳,连呼万万不可。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不容更改,杨振也不想当着部属的面发什么牢骚,不想再把本就不高的士气给搞得更散。

    张得贵看杨振貌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则是急得直跺脚,哭丧着脸说:“大人啊!这个时候,可不能再一味逞强了啊!眼下鞑子数万大军围困锦州、松山,而且从松山城往南,杏山、高桥、塔山等各城各堡,各处道路险要,也都在鞑子大军的控制之下!

    “即便大帅调拨了徐昌永带蒙古杂兵三百、祖克勇带大帅中军一百,我们一共也不过六百人!就这么点人马,要出宁远城容易,可要想活着回来,就比登天还难了啊!咱后屯卫当年三千人马,打来打去打了十几年,如今就剩下不足二百个,这点骨血,可是咱们全部的本钱了!”

    李禄也跟着劝说:“协镇大人!前几天大人刚刚坠马受伤,昏迷了三天三夜,现在也没有痊愈,大人有的是借口和托辞啊!相反,祖大帅麾下兵强马壮,之前入关又是白跑一趟,也没跟狗鞑子照上面,凭什么他们不去?

    “再说了,他们就是从锦州来的,锦州是他们的防地,现在锦州、松山被围了,他们不去让咱们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大人何不找方巡抚评评理!?”

    李禄的年龄与杨振相比小几岁,正是二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像现在的杨振,已经年近三十,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很难分得清楚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既然摊上了,干就得了。

    当然,比杨振大着十来岁的张得贵,现如今也早不关心什么公平不公平了,一门心思关心的就是广宁后屯卫的最后这点家底儿了。

    张得贵的父母妻子儿女,要么死在了战阵之中,要么就是在战乱之中离散各地,已经十几年没有音讯了,对于找到家人,他也早已绝望了。

    这些年在朝廷的频繁调动之下,跟着军队转战各地,有时候在关外,有时候在关内,有时候是跟建虏打,有时候又跟流寇打,已经习惯了以营为家。

    而且早就见惯了家破人亡、人生无常,也就再也没有了重新成家的想法。

    但是人的情感,终归是需要有所寄托的,而张得贵如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广宁后屯卫的存亡延续上。

    对于张得贵和李禄的想法,现在的杨振十分理解。

    他知道他们这是为了自己好,因此也不急着向他们解释。

    等到他们把该发的牢骚都发完了,把该倒出来的苦水都倒出来了,他才郑重其事地对自己麾下的这两位部将说道:

    “你们说的,我都理解,也都同意!但是大势如此,不去不行!而且我也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此去松山,风险固然很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再说了,从来富贵险中求!你们跟着我杨振,仗打了不少,苦吃了不少,可是从来没怎么捞着过什么好处!

    “我想过了,其中原因有很多,但是归根结底,是我过去打仗只会用蛮力,喜欢以力取胜,总是强攻硬取。累得弟兄们跟着我,硬仗没少打,胜仗却不多!

    “这一回去松山,看起来凶险无比,但是只要大家领着兄弟们,继续听我的、信我的,我杨振一定给兄弟们挣下一份富贵来!”

第十章 想法

    杨振也知道,他现在不能把话说满了,而且说满了人家也不信。

    最重要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少底数,但是不这么说肯定是不行。

    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大明朝的官军,包括辽东军队,面对建虏军队的时候,都是败多胜少,导致绝大多数明军士卒都害怕建虏,尤其害怕在野外遭遇建虏。

    杨振麾下的这些士卒,与建虏女真人作战多年,能够活到现在,多多少少都杀过建虏,知道女真人并非刀枪不入,并非不可战胜,但是他们也不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与建虏厮杀。

    麾下士卒官弁的这些厌战、避战的心理,现在的杨振当然也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曾想过装病不去。

    可是作为穿越客的他,更加清楚,在明末清初的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平日子可过。

    因此,杨振说完了那番话,看见张得贵、李禄这两个忠实部属,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甚至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情,连忙接着说道:

    “今日我向方巡抚、祖大帅提出了三条要求,他们也都亲口答应了!有了那三条,我们这次北上,再也不用按照别人的打法去打了!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鞑子虽然强大,可是并非无懈可击!得贵大哥,李禄兄弟,自我父战死之后,你们一直相信我杨振,一直无怨无悔追随我杨振,那么就请你们,再给我最后一次信任,也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此次不能成功,我杨振情愿以死谢罪!”

    杨振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冲着张得贵和李禄抱拳躬身下去。

    “哎呀呀,振少爷,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我张得贵自从追随老指挥使那天起,就把这条命给了老指挥使,现在老指挥使不在了,我这条命早就是振少爷的了!只要振少爷下了决心,我们能有什么说的!可别提什么以死谢罪的话了!”

    杨振郑重其事地把那番话说完,张得贵、李禄都是悚然动容。

    以前的杨振,虽然也与他们亲近,可从来没有对他们这么说过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带着恳求的掏心窝子的话,搞得他们既意外,又感动,而且没法再反对。

    张得贵更是对杨振话里透出的客气非常敏感,一个劲儿地表忠心,根本不考虑杨振所说的那些什么别人的打法、自己的打法之类的话题。

    不过当大家都安静下来,李禄却委婉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张大哥说的对!咱们这些弟兄,追随老指挥使和大人多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要大人一句话,谁要是皱皱眉头,谁就不是爹妈生养的!”

    说完这话,李禄稍作停顿,接着说道:“不过——,这次大人领命北上松山,可想好了什么方略?我们到底该怎么打?”

    这时,杨振却并不说话,先是扭头,朝着那个破窗户的外面,看了看天色,见天色还没有黑透,他算了算时间,搁在后世也就是傍晚六七点钟的样子,于是方才说道: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你让杨占鳌出去,张罗点儿吃的喝的,要好一点儿的,送到我的房里来!”

    杨占鳌,是杨振之父的亲兵出身,等于是看着杨振长大的,现在则是杨振的亲兵把总,也是杨振在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现在的杨振,对杨占鳌并不是很了解,但在他假装昏迷期间,杨占鳌不只一次跪在他的炕边,跪求佛祖菩萨玉皇大帝诸天神佛保佑杨振安然无恙、尽快醒过来。

    这一点让现在的杨振十分感动,由此一点,他断定这个人值得自己信赖,所以“醒来”之后,对自己身边的这个至关重要的亲兵把总人选,他没有做任何的变动。

    且说李禄听了杨振的安排之后,知道杨振是要一边吃饭,一边长谈,因此转身就要离开去做安排。

    这个时候,杨振连忙叫住他说:“别急着走!安排了杨占鳌以后,你亲自去请祖克勇,把他请到这里来!”

    紧接着,杨振又转头对张得贵说:“有劳张游击,也亲自跑一趟,去把徐昌永也给请过来!”

    张得贵、李禄听了这话,知道这是要谈正经事了,立刻领了令,转身出门,分头去做安排去了。

    对于这次奉命北上救援松山,怎么才能保住小命,杨振当然认真考虑过各种办法。

    他也曾想过,干脆以自己宁远副将的身份弄条船出海,逃跑算了,沿着海岸线,一路逃到南方去,在南方积蓄力量,然后再跟鞑子干。

    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不能这么做。

    首先,他麾下的这小二百号人马,他抛不下。

    若是把这些人抛下了的话,他还能不能顺利跑到南方去,或者说即使到了南方能不能发展起来,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其次,以前的杨振在部属们的心目中,那绝对是一个高大上的英雄形象,他要是临阵脱逃了,这些人还会不会追随他,也是个大问题。

    再者,从他个人的意愿上来说,既然自己有机缘来到这个时代,眼下还有机会改变大明朝在这个平行时空里的命运,为什么不去尽尽人事、努力做出改变呢?为什么一点努力都还没有付出,自己就光想着逃跑呢?

    杨振内心十分清楚,如果选择乘船逃亡的话,他既说服不了麾下的士卒,也说服不了他自己。

    同时,也是他在假装昏迷期间,他想到了乘船逃亡的同时,也想到了另外一条北上松山的路线,一条有别于历史上的那条路线。

    那就是乘船走海路北上。

    崇祯十二年的时候,曾经辉煌一时的大明“觉华岛”水师,已经不复存在了,辽东军队已经没有了从海上进攻建虏腹地的能力。

    但是杨振却知道,天启六年二月,宁远外海“觉华岛”上的水师驻地被建虏踏冰过海攻陷以后,建虏军队虽然杀光了岛上的人口,抢光了岛上的财物,烧光了带不走的存粮和船只,但是他们却并没有就此占领觉华岛。

    崇祯元年,袁崇焕出任蓟辽督师,再次回到宁远之后,很快就又恢复了觉华岛上的屯粮城,仍然把觉华岛作为大明朝往辽东军中供给转运各种军需物资的中转站。

    而且,觉华岛上的运输船队,当时还有能力带着袁崇焕一行,渡海前往辽东半岛的最南端——双岛一带,就是在那里,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

    后来袁崇焕被杀,但是,觉华岛上的屯粮城和运送补给的船队,因为地位至关重要,并没有受到这个事件的冲击。

    即便是到了眼下的崇祯十二年,朝廷通过觉华岛转运辽东粮饷的做法,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是在觉华岛之外,又增加了一个距离锦州、松山更近的笔架山海上屯粮城而已。

    但是,觉华岛上的屯粮城依然在运转,并且根据督饷郎中的指令,还在定时地从觉华岛上往宁远城里转运粮饷。

    现如今,觉华岛上有没有水师舰队,对现在的杨振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觉华岛上现在就有大明朝廷的一批海运船只,这就够了。

    杨振一边儿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等待着祖克勇、徐昌永的到来,就连杨占鳌领着几个亲兵,把几盘子牛羊肉和一坛烧刀子酒在炕桌上摆好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大人!酒菜都备好了!您看还需要小的预备些什么?”

    杨占鳌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把一摞子陶碗放到了炕桌上,同时也打断了杨振对北上路线的思考。

    “你带几个人,到院门口候着去,等张游击、李都司回来了,立刻进来告诉我!”

    方才想通了一些事情以后,杨振立刻就有点着急了。

    今天是崇祯十二年三月初一,他在几天之内就要出发北上,然而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可就实在太多了。

第十一章 兄弟

    杨振把杨占鳌撵出去候着没多久,就听见杨占鳌打着灯笼一路小跑着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在窗外喊着:

    “大人!张游击、李都司回来了!祖克勇将军、徐昌永将军也来了!”

    听见这话,杨振快步走到屋外,杨占鳌打着灯笼头前带路,杨振在后边跟着,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张得贵、李禄带着一队人,骑着马,簇拥着一个三十多岁和一个四十上下的将领,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小院的大门前。

    那个三十多岁的将领,正是今日杨振在军议上已经见过面的祖克勇,另外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想来就是徐昌永了。

    前来的一行人,看见杨振亲自出来迎接,也都连忙翻身下马,过来见面。

    而杨振则抢先一步,上前扶住下马的祖克勇,对他说:“天黑了才把两位请过来,实在是抱歉、抱歉啊!”

    祖克勇是一个耿直汉子,见杨振如此热情,也立刻说道:“算不得什么!祖某本该早点过来拜访!”

    两人匆匆见礼完毕,杨振转身找到已经下马的徐昌永,拉着徐昌永的手说:“小弟对徐大哥耳闻已久,不想今日才得见面!徐大哥快请!快请!”

    徐昌永年约四十多岁,相貌粗豪,满脸络腮胡子,个头不甚高大,但是极为壮实,可能是长年累月在马上的原因,走起路来有点罗圈腿,此时听了杨振的客套话,连忙咧开大嘴,笑着说道:“杨协镇太客气了!兄弟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杨振一看,徐昌永也是个好打交道的磊落汉子,心里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

    当下,接过了杨占鳌手里打着的灯笼,当先一步,给祖克勇、徐昌永两人带路,往院内自己的住所走去。

    前院里两边厢房住着的杨振营中士卒,一个个把脑袋挤在门口和破烂的窗户上,抢着看外面的光景,气得张得贵骂骂咧咧地用马鞭朝着一个窗户上一顿乱抽,呵斥他们老实待在房中,不要出来找抽。

    不是杨振营中士卒没有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个时候的夜晚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院子不大,也就几步路,很快,杨振领着祖克勇、徐昌永就到了自己的房中。

    在杨振的坚持下,几个人很快脱下了军靴,上炕围着炕桌上的酒肉盘腿坐下。

    不大一会儿功夫,张得贵、李禄安排好了当夜站岗放哨、值夜巡逻的营务,一起来到杨振房中。

    杨振强令两人上炕,大家同席吃肉喝酒,然后对站立在房门口的亲兵把总杨占鳌说:“派人出去盯着点!我这个小院里,不准外人进来!”

    杨占鳌答应一声,连忙出去安排。

    其他几个人听了杨振这话,知道接下来要谈的,必是他们都关心的话题,所以人人看着杨振,等他说话。

    杨振也不说话,先是提起足有五六斤重的酒坛子,给几个人的陶碗里都倒满了酒,然后端起酒碗,说道:

    “杨振虽然久在军中,但是打小生性孤僻,不喜应酬,所以来到宁远,一月有余,却与两位将军甚少往来!今日见着两位将军,才知真是不该!来!来!来!兄弟先干为敬!”

    说完话,杨振仰脖把陶碗里的就喝了下去,接着碗口朝下,以示全喝了。

    不管是以前的杨振,还是现在的杨振,酒量都不错,再加上明末的烧刀子,又不是后世的高度勾兑酒,一碗下去,一点事儿没有。

    杨振的豪爽表现,倒是赢得了两个同样好酒的祖克勇、徐昌永的极大好感,两人二话不说,举碗就干。

    几个人放下酒碗,在一边瞅着时机的李禄,连忙拎起酒坛子给几个人再次满上。

    这个时候,祖克勇一边拿起一块牛肉,一边说道:“杨协镇连夜把兄弟叫来,恐怕不是喝酒吃肉这么简单吧!今天大帅让兄弟跟着你一起北上,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情了,咱们可得尽快拿出个主意来!”

    徐昌永也是一边啃着一根煮熟的羊排,一边呜噜呜噜、吐字不甚清晰地说道:“听说杨兄弟今日请了大帅的军令!咱们出了城,怎么走,都由你决定——徐某是个粗人,搞不了写写画画算来算去这档子精细活儿!怎么走,你们说了算!徐某人,还有那三百蒙古兵,一人一匹马,外加一杆长枪一把刀,一张硬弓一壶箭!只等兄弟一声令下,咱们随时可以出发!”

    “太好了!徐大哥果然爽快,兄弟杨振再敬你一碗酒!”

    其实,杨振私下里最担心的就是徐昌永。

    这个人他没有听说过,而且由他带领的三百蒙古兵,又是这次北上队伍中人数最多的一支力量,如果徐昌永不配合,那么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杨振本人虽然主意已定,徐昌永若不配合,他可以根据祖大寿、方一藻答应的条件,以军前抗令不遵为借口把徐昌永砍了,可是这么一来,徐昌永麾下的三百蒙古兵,可就不好指挥了。

    而且,一旦这么做了,这一支北上队伍,恐怕很快就要离心离德了。

    现在,这个徐昌永这么豪爽好相处,杨振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杨兄弟,你的很多事情,兄弟之前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咱兄弟虽然没有共过事,但兄弟信任你!这回跟你北上,你做主,兄弟这条命,交给你了!”

    徐昌永说完这话,一仰脖,也把第二碗酒干掉了,而且还把碗口朝下,表示自己说到做到。

    徐昌永在历史上跟着杨振北上救援松山,杨振受伤坠马被俘,他带兵突围出去了,但是很快就又被另一批建虏骑兵所包围。

    最后,与他一起陷入包围的祖克勇被俘,选择了投降,而徐昌永选择抵抗到底,战死在包围之中。

    杨振知道,眼下这个粗豪汉子并不是作伪,因此,接下来就把说服的重点,放到了祖克勇的身上。

    对于祖克勇刚才提出的话题,杨振并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反问他道:“祖将军生于宁远,长于宁远,之前又长期在锦州驻守,对宁远到锦州、松山之间的地形,应当是十分了解!那么以祖将军之见,杨某应当怎么办?”

    祖克勇来之前,当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是祖大寿告诉他的。

    对祖大寿,祖克勇非常尊重。

    这种尊重并不只是大家族里面晚辈对长辈的那种尊重,也不只是军队之中下级对待上级的那种尊重,而是祖克勇作为辽东军队中的老兵悍卒,对自己的统帅英明睿智的一种崇拜。

    没错,祖克勇极其崇拜给祖氏家族带来了无限荣耀的祖大寿,对祖大寿说的话当然是不加思考,完全接受。

    与此同时,祖克勇也是个耿直汉子,听见杨振向他问策,他立刻放下酒碗,说道:“杨协镇!这次北上救援松山、锦州,必定是危险重重!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鞑子数万大军,早已遍布宁远以北的山海之间,锦州以南、松山以西,处处皆是埋伏,处处皆是死地!一个不小心,我们这六百号人就会成为鞑子砧板上的肉!协镇大人,咱们这六百多号人,六百多条命,都在你一念之间,可千万不能大意!”

    祖克勇说的话,当然没有错,杨振的心里完全认同。

    因此,祖克勇话音一落,杨振立刻说道:“祖将军说的没有错!杨某完全同意!不知道以祖将军之见,我们应当如何避免陷入鞑子的埋伏和包围!如果能够在北上的路上,躲开鞑子的埋伏和哨骑,我们此行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第十二章 海上

    祖克勇听了杨振的话,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知道杨振必是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祖大寿这一次派人北上的意图,作为祖大寿的嫡系亲信之一,祖克勇自是了解得非常清楚。

    说白了就是去送个口信,顺便做个姿态,表示宁远这边没有忘了被围的锦州和松山,同时也是做给朝廷上的那些主战派文官们看看——宁远派出了前去解围的援军。

    人数虽然少了点,但却百分之一百是援军。

    至于一支援军是不是能够达到解围的目的,连傻子都知道结果会怎样。但这个结果也在祖大寿的算计之中。

    如果这拨人失败了,那正好说明自己之前坚持不出兵是正确的,出兵必定会掉入鞑子围点打援的陷阱,同样正好也拿来去堵住朝堂上主战派文官不断要求出兵的嘴吧。

    至于锦州和松山城的严防死守问题,到最后,还是要靠城中的守军自己努力。

    因此,祖克勇受命跟随北上,最担心的就是,杨振这个新任的宁远副将不知底细,还是过去的死脑筋,一路北上强攻硬取,不管不顾,硬往鞑子的包围圈里冲。

    现在听了杨振的话,祖克勇发现,这个杨振并不像以往听说的那样喜欢猛打猛冲,喜欢打硬仗,看来自己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了。

    想到这里,祖克勇又说道:“今日下午,军议结束,大帅把祖某招去,密授了一条线路。祖某左思右想,宁远与锦州、松山之间,唯有这么一条生路——”

    祖克勇说到这里,略作停顿,而正在埋头吃肉的徐昌永、张得贵,还要一直拎着酒坛子伺候斟酒的李禄,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盯着祖克勇。

    只听祖克勇在停顿之后,把炕桌上的盘子和陶碗一顿重新摆放,然后指着炕桌上的盘子和陶碗说道:

    “这是锦州,这是松山,这就是杏山,塔山,连山,寨儿堡,这是宁远——”

    祖克勇一边儿说着,一边绕过所有的盘子和陶碗,在炕桌的一边用手用力一划,接着说道:“这是过去辽东与蒙古的边墙!边墙之内,一直东到大海,如今遍布鞑子哨骑!可是边墙之外——则是一片广阔天地!”

    说到这里,祖克勇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牛羊肉残渣去掉,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振说道:“这条路,走边外,虽然路程上远了不少,但却是目前我们北上唯一的一条活路!”

    祖克勇的北上路线,杨振也考虑过,因为那就是历史上杨振他们走的线路。

    这条路,正如祖克勇所说,出了宁远以后,先不往北走,而是沿着宁远河(即现在的兴城河)往西去,一直越过原来的辽东边墙,然后再转头往北,一直到乌欣河(即现在的女儿河)南岸,尔后沿着乌欣河转而往东。

    东面几十里外,就是锦州。

    这条路线,正是历史上杨振领着六百人马北上救援松山的路线,而且,就是在乌欣河的河口,杨振率领的一行人遭遇了鞑子的埋伏,而且很快就陷入了重围,最后全军覆没。

    所以这一次,他高低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杨振也想过,既然上辈子在这里被埋伏过,那么这一回早点去,可以打鞑子一个埋伏,这样做是不是也可以?

    他已经认真想过了,即便是在这里打了鞑子一个埋伏,他的结局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因为战术上的胜利,挽救不了战略上的失败。

    只要他还是如同历史上那样走上那条老路,他就躲不过鞑子一次又一次的埋伏。

    因为边墙之外的蒙古人,在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已经全都归附了女真人,那些边墙外的蒙古人现在全都是女真鞑子的眼线。

    这是其一。

    那么其二:他如果选择这条陆上之路,他所赖以求生的火器,就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骑着马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无数次的血战证明,如今的官军再依靠弓马骑射,已经不是女真鞑子的对手了。

    你弓马骑射练得再好,再厉害,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达到满蒙骑兵那种精通骑射的程度,所以用明朝官军的弓马骑射去对抗满蒙骑兵的弓马骑射,眼下看绝对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是作死的打法。

    所以在今后的战斗之中,杨振要逐步带着自己的队伍,往火器上转变,包括这一次,也得如此。

    然而,大量的火炮、弹药这些东西,却没有办法跟着他们这个六百人的队伍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包括杨振眼下最为依赖的火枪,比如鲁密铳,不仅在马战中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而且在遭遇战中,也同样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这个时代的火器,要想充分发挥作用,必须精心选择阵地,最好是能够预先构筑阵地,把敌人引到自己的预设阵地上来。

    也就是说,在自己预设的阵地上埋伏鞑子,或者等着鞑子的军队进攻,而且唯有如此,方能发挥作用。

    可是,祖克勇转达的、由祖大寿设想的北上路线,根本没有机会做到这一点。

    且说祖克勇兴致勃勃地说完了祖大寿设想的北上路线,在场的徐昌永、张得贵、李禄都是拍手叫好。

    只听徐昌永说道:“妙啊!大帅果然深谋远虑,给的这条路子太对了!徐某麾下蒙古骑兵,不少人熟悉边外地形,走这条路,必定得心应手!杨兄弟,你觉得怎么样?不如就这么定了吧!”

    张得贵、李禄也是连声说好,个个脸上也是满面笑容,听了徐昌永的话,抬头看着杨振,都是一脸期待。

    结果,杨振却是沉吟不语。

    祖克勇见杨振无动于衷,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子,心中疑惑不解,连忙说道:“杨协镇以为如何?”

    杨振对祖克勇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盯着炕桌上的盘子、陶碗不说话,渐渐地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协镇!大帅授给我们的这个法子,有什么地方不妥吗?难道你还能找出更好的法子?!”

    徐昌永盯着杨振,见大家都赞同那条路线,唯有北上的主将杨振不言也不语,心里困惑不解,遂出声询问。

    “并不是大帅的法子不好,而是我等六百人马北上,若走边墙之外,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火器弹药、军需辎重,如何携带?”

    杨振抬头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见他们都盯着自己,继续说道:“我等走边外,若是不带火器弹药、军需辎重,我们轻装前进,固然能够快速北上,可是到了乌欣河折返往东,可就是步步死地了!

    “我等六百人马,面对的是鞑子数万大军,若是光靠骑射,一旦遭遇鞑子包围,就不是九死一生了,而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妥妥的十死无生!

    “兄弟倒是并不怕死!怕的是死了也白死,死得不值啊!完不成救援任务,死了也是罪过!”

    杨振的话,说得徐昌永目瞪口呆。

    徐昌永这个人有点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类型的人物,冲锋陷阵或许可以,但是战前庙算却是外行,或者干脆说就没长那个脑子。

    徐昌永目瞪口呆之下,对着杨振说:“兄弟托个大,管你叫声杨兄弟!你说说看,除了这条路,咱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到了这时候,祖克勇、张得贵、李禄也都意识到了,杨振怕是早就有了定见了。

    张得贵、李禄二人自是杨振说什么就是什么,除非极其不靠谱,否则他们绝不会反对杨振的决定。

    因此,两个人看着杨振,沉默着,等候杨振说话。

    而这个时候,耿直汉子祖克勇也忍不住说道:“既然杨协镇不满意大帅亲授的方略,那么你说说看,你还有更好的方略吗?

    “此次北上危险重重,祖某人的性命,跟大家是绑在一起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祖某人也决不会反对!若真是安全可行,祖某不仅决不反对,而且一定赞同!”

    正在琢磨着如何分说的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这番话,放下心来,伸出两根手指,放到酒碗里,蘸了酒,然后就着方才祖克勇排列的城池地形,在祖克勇画出的辽东边墙对面,隔着一堆盘子和酒碗,也就是在炕桌的另一边,同样用力地画出了一条线。

    “海上!我们走海路北上!鞑子的骑兵再多,再厉害,他们没有水师,也到不了海面上!”

第十三章 敲定

    “海上?!海上怎么走?!杨兄弟,杨老弟,哥哥麾下的蒙古兵骑惯了马,可从来没出过海!”

    徐昌永听了杨振的说法,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对徐昌永及其麾下的蒙古兵来说,他们从来没有出过海,从来也没有乘坐过海船,杨振一说走海路北上,完全已经超出了徐昌永能够想象的范围。

    走海路北上,这个画面,对徐昌永这样几乎半辈子生活在马上的人来说,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之外。

    但是对于眼界开阔一点的祖克勇来说,杨振的说法,却好像是在他的脑海里瞬间就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听了杨振的话,祖克勇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地说道:“对啊!海上没有鞑子,从宁远到松山,到处都是鞑子,可是海上确确实实没有鞑子啊!”

    这个时候,李禄也惊喜地说道:“是的!海上没有鞑子!到了海上,从宁远到松山,我们一个鞑子也不会遇见!到了北边的海上,我们可以派人上岸侦察,若是鞑子沿海布防了,我们不上岸,他们能奈我何?最坏最坏的结果,我们也能全身而退了!”

    李禄举一反三,先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了。

    可是李禄说的最坏的结果,也比从边外草原北上强多了,最起码不再是九死一生了。

    所以,李禄说完,张得贵立刻跟着说道:“不错!这个法子比走边外好,走边外一旦遭遇鞑子,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我们没有退路!可是走海上,始终是我们自己说了算!若有入城机会,我们就上岸,若没有入城机会,我们就在海上观望!最起码,我们能够保全自己,有机会全身而退!”

    李禄和张得贵的话说完,徐昌永、祖克勇也都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过,片刻之后,大家从激动中平静下来,问题很快就又来了。

    最先提出问题的是祖克勇。

    只听祖克勇说道:“走海路,可以!可是怎么走?船在哪里?我们六百人,又要带火器弹药,又要带军需辎重,而且祖某认为,我们还要带上马匹!六百人,六百匹马,怎么走海路,宁远有那么多海船吗?”

    “宁远城里是没有!可是觉华岛有啊!我的意思是,我们此行不带马匹,马匹多了,我们在海上就无法长期停留观望!”

    然而,杨振的话音刚落,就立刻遭到了徐昌永的反对。

    只听徐昌永猛地一拍炕桌,继而大声说道:“不行!怎么能不带马呢?!若不带马,铁定不行!我麾下皆是蒙古兵,没有战马,如何作战!?不带战马,我们这三百人去了跟没去又有什么分别?!杨兄弟,你得想想办法,必须带上战马!”

    杨振一听,心说好吧,只要你们不反对走海路北上这个大方略,其他的咱就慢慢研究吧,当下也不再言语,只是冲着徐昌永点了点头,算是让步了。

    而祖克勇听了徐昌永的这番话之后,也已经认识到,之前赞成走边外的徐昌永,已经赞成乘船走海路了。

    “祖将军可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杨振敏锐地发现,祖克勇眼神闪烁不定,显然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因此直接问道:“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提出来,我们一起商议解决!毕竟走海路北上,兄弟也是头一回,海上也有遇上风浪的危险,兄弟也并无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走海路北上,虽有遇上风浪的危险,但是这点风险,与遇上鞑子的风险相比,肯定还是走海路更安全啊!”

    杨振话音刚落,张得贵、李禄、徐昌永就连连附和。

    这个时候,祖克勇问道:“杨协镇,兄弟们受命跟着你北上,若走海路,茫茫大海,咱们要在哪里靠岸,要在哪里登陆?”

    杨振听见祖克勇这么问,心知他已经基本接受了走海路北上的大方略,因此耐下性子,向他进一步解释道:

    “我们沿着海岸北上,可到小凌河入海口处靠岸登陆!彼处往西,距离松山城,不过八九里地!不管是我们援军入城,还是传信入城,都更容易!”

    祖克勇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继续追问道:“若是鞑子在小凌河入海口,或者小凌河两岸已有驻军,我们又该怎么办?”

    “若是鞑子在彼处已有备,我们可以退居海上,另寻地点再登陆!若是鞑子在彼处无备,我们甚至可以沿着小凌河,直抵娘娘宫登陆!”

    祖克勇一听杨振说出“娘娘宫”这个地名,知道杨振的这个方案,要比祖大帅那个方案安全。

    娘娘宫就在松山城外不远,供奉的是华夏海神天后妈祖,以前祖克勇驻守锦州期间,去过不止一次。

    听见杨振说到娘娘宫,祖克勇当下再无疑虑,抱拳说道:“杨协镇!此行毕竟性命攸关,兄弟不得不仔细问问!明日一早,兄弟即带麾下搬来此地,与协镇麾下合营驻扎!到时候,我们再详谈海路北上、救援松山的具体方略!”

    祖克勇一边说着话,一边端起来了酒碗。

    杨振见状,连忙也端起酒碗,与祖克勇、徐昌永、张得贵、李禄逐一碰杯,然后一仰脖,一口喝尽。

    走海路北上的大方略,就这么大体定了下来,这个过程比杨振原本预想的,要容易得多。

    当晚,到了人定时分,在杨振嘱咐众人暂且保守秘密之后,祖克勇、徐昌永一起告辞离去。

    鞑子在宁远城里有没有奸细,杨振不清楚,但他很清楚的是,这个时代的许多文官武将保密意识极差。

    杨振要是不告诉他们暂时保密,恐怕当天晚上说的话,第二天就闹得满城风云了。

    一旦传到了鞑子的奸细或者密探耳朵里,从海路北上这个事情恐怕就要胎死腹中了。

    当晚众人散去,一夜无话,喝了三碗酒的杨振,十分难得地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大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阴天,铅灰色的天空,像个大盖子,盖在宁远城的上空,让人心情压抑,喘不上气。

    杨振匆匆吃过早饭,留下张得贵在营中主持营务,杨振让他组织营中不到二百个士卒,到东门小校场出操跑圈,而杨振自己则带着李禄,去了辽东巡抚衙署。

    出兵的路线虽然定了,但是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如运兵船只的问题,火器弹药的问题,军需辎重的问题,号令旗牌的问题,都需要一一敲定。

    除此之外,通过海路北上小凌河口登陆的大体方略,也需要报告给巡抚方一藻。

    至于此时宁远的最高军事长官祖大寿,杨振不想再跟这个辽东大帅纠缠进兵路线的问题了。

    因为杨振对祖大寿目前的立场,心里是存有疑问的,毕竟这个人在崇祯四年的时候投降过满清,眼下就有一大帮子兄弟子侄和家人在满清那一边当官发财。

    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在两年之后,祖大寿又一次投降了满清。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投降的,一想到这些历史事实,杨振的心里就极为膈应,发自内心地感到这个人无法信任。

    关于通过海路北上松山的计划,如果昨晚祖克勇向他报告了,那就算是杨振告知了;若是祖克勇没有向他报告,杨振决意等到临出发前的那一刻再对他明言。

    杨振去了巡抚方一藻的衙署,顺利见到了巡抚方一藻,向他禀报了自己的想法,把头天晚上的理由,条分缕析地说给方一藻听。

    恰好主管辽东粮饷事务的督饷郎中袁枢,也在巡抚衙署办公,听了杨振的说法,当即极为赞同。

    袁枢的父亲是袁可立,在毛大帅主政东江镇的时候,袁可立曾任登莱巡抚,而当时袁枢就在其父袁可立的幕府之中,是以对海上事务并不陌生,算得上是当时极少的具有海洋视野的文官之一了。

    因此,袁枢对杨振海路突击的想法极为赞赏。

    巡抚方一藻则不懂军事,杨振是他这次带回到辽东来的唯一将领,因此听了杨振和袁枢的话,自是无可无不可。

    再加上头一天,杨振在受命之时提出了三个条件,其中一个就是自行决定进军的路线,不受宁远文官武将们的干涉,也包括了巡抚方一藻和总兵祖大寿。

    这才刚过了一天,方一藻自然不能出尔反尔,所以,他很痛快地就拍板定下了海路进兵的计划。

第十四章 名分

    对杨振来说,极为幸运的是,因为户部派驻辽东的督饷郎中,恰好就主管“觉华岛”等屯粮城的粮饷调拨转运事务。

    所以,岛上的大批运输船只,目前也归袁枢提调。

    袁枢这个督饷郎中,表态支持了杨振的计划,运输船只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然了,岛上的屯粮城并不是每天都有运粮船往来宁远海岸的宁远河口,通常半个月左右才往来一次。

    然而,巧合的是,二月小、三月大,合计起来一共差了三天。

    与此同时,三月三、拜祖先,这一天又是传统的上巳节,开工行船多有忌讳,就又差了一天。

    所以,按照惯例,要等到三月初四,岛上的屯粮城才会把三月的第一批粮饷运抵宁远河口。

    当然了,“觉华岛”距离宁远海岸上的宁远河口并不远,不过十八里;而宁远河口距离宁远城东门,也就十一二里而已。

    岛上的海船把粮饷运到了宁远河口,然后派出小船,在宁远守军的护卫之下,走宁远河,直接把粮饷分批运到宁远城的南门外。

    两地之间,一共也就相距三十里左右,船队早上出发,中午之前就能抵达,可以说非常方便了。

    在明朝末年的时候,辽东军队几乎已经成为军阀的私兵,而把粮饷屯在孤悬海外的海岛之上,定期分发入城,则是朝廷唯一能够制约辽东军队的有效手段了。

    “那也就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三月初四中午之前,卑职必须做好出发北上的一切准备?”

    听完督饷郎中袁枢的介绍,杨振的心里有了更多底气的同时,立刻又对时间的紧迫,感到不安。

    不过他也知道,鞑子大军围困锦州和松山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既然受命北上救援,也确实需要尽快出发了。

    袁枢奉旨来到辽东,虽然只是担负着监督粮饷分配的重任,但是作为袁可立的儿子,他也很想有所作为。

    之前作为督饷郎中这样的文官,他并没有多少主动作为的机会,但是杨振提出乘船北上,救援松山的想法,却让他一下子有了可以作为的平台,因此十分热心。

    听了杨振的话,他立刻说道:“不错!觉华岛上的运粮船队,三月初四中午之前当能到达,初四下午,船上粮饷当能卸载完毕,当日黄昏,杨协镇所部北上人马即可开拔!”

    袁枢说完了这番话,又转头冲着巡抚方一藻抱拳说道:“抚院大人!杨协镇所部奉命北上,以六百人马,救援数万鞑子军队围困之松山、锦州,粮饷分配上面,以下官之见,当优先给予拨付,并当禀报朝廷,给以厚饷重赏,激励士气!”

    杨振本来也想提出这个问题,但是他把这个问题放在了最后。

    不过还没有等他提出,主管粮饷问题的袁枢反倒先提出来了,杨振闻之大喜,立刻也说道:

    “巡抚大人!卑职所部自崇祯十一年十一月至今,实未得一分饷银!本来为国奋战,但有一口吃食可以果腹,卑职即已满足。

    “然而此次北上,风险至大,可谓是九死一生。而卑职所能仰赖者,唯有麾下士卒!饷不足,则士气不振;饷不继,则士气衰竭!卑职请大人明察!”

    巡抚方一藻也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当下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朝廷情形,你也知道,缺粮缺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辽东虽然优先供应,但也做不到足饷、足食啊!

    “这样吧——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以来,你部该有而未得的饷额,将来你部得胜归来,本抚院一定禀明总督洪大人,为你们补足!

    “至于本次开拔北上,为奖励忠勇,激励士气,本抚院今日即与祖总镇会商,一定从优从重拨给!有了袁郎中的支持,你且放宽心,先全力以赴做好开拔北上的准备吧!”

    巡抚方一藻虽然没有当场答应给多少,但是毕竟是答应下来了。

    杨振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见巡抚方一藻答应了,立刻行礼,表示感激。

    方一藻看该说的都说了,杨振提出的问题也都解决了,而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问道:“杨振贤侄,你提出的北上方略,本抚院同意了!精选火器的事情,本抚院也赞成了!由袁郎中调度海船的问题,今日也都一并解决了!包括厚给饷银,激励士气的要求,本抚院也先做主答应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一藻说到这里,脸色已然有所不快。

    杨振一看,不能再多说别的了,当下抱拳说道:“启禀大人,卑职尚有一事恳求!不费粮饷,只费笔墨。请大人为卑职亲笔赐字,书写一面旗帜!”

    杨振说完话,从怀中取出一团红绸来,展开来,铺在地上,足有四尺见方。

    方一藻和袁枢看了,都是一头雾水,有点懵圈,不知道杨振是什么意思。

    果然,督饷郎中袁枢指着地上的红绸,发话说道:“杨协镇,这是何意?你想请巡抚大人为你题写何字?”

    杨振见状,马上又说道:“此次北上,卑职原领所部二百人,卑职自信可以如臂使指,但是,除了卑职所部之外,又有蒙古兵三百,又有大帅中军一百!三部人马,之前互不统属,今日交予卑职指挥,卑职深感为难!虽有昨日巡抚大人与总镇大人之口令,授予卑职号令指挥、生杀予夺之全权,但毕竟各有统属,没有名分!

    “卑职也知道,朝廷以军职营职法度最严,轻易不得更增,卑职此次统兵北上,不过是临时职分,也不敢奢望巡抚大人以六百人马而另立一营,但是——

    “卑职以为,若有大人亲书一面旗帜——不管是暂编北上救援先遣队,还是暂编北上救援先锋营,授予卑职,卑职即有名分,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号令指挥全部六百人马了!”

    方一藻与袁枢听了这话,心里都是一惊,心想这个杨振恐怕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居然知道名分之重,居然想借此机会另立一营,将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真正收入麾下。

    方一藻更是面色严肃地盯着杨振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似乎要把这个越来越让他感到迷惑的青年将领一次看透了。

    就在这个时候,对杨振一见面就颇有好感的袁枢说话了。

    只听得袁枢说道:“抚院大人可曾听说过一则寓言?”

    “什么寓言?”

    巡抚方一藻把打量杨振的目光收回来,转而有点疑惑地看向袁枢。

    只见袁枢微笑着,看着方一藻,说道:“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夫卖兔者满市,而盗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就是这则寓言!”

    “不错!商君书之定分!袁郎中果然家学深厚,博闻强识啊!”

    明朝文人能够考上进士的,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商君书虽然不是儒家经典,但是当官当到了巡抚这一级,若是不懂点法家的东西,那就是没有当明白。

    方一藻听了袁枢说的所谓寓言,先是发出了一声感叹,然后转而对杨振说道:“很好!你能知道名分之重,看来也是读过书的。本抚院对你此次率军北上救援,信心更足了!”

    说完了这话,方一藻吩咐身边伺候的随从取来笔墨砚台,又让杨振动手把那块红绸展开,放到书案上。

    方一藻略一思考,先是竖着写下两个小字。

    杨振连忙低头细看,原来是“暂编”二字,心底一阵感叹:“看来方一藻还是没有什么魄力啊!”

    暂编的意思,就是说,战时情况比较特殊,来不及上报兵部请示确定正式编制,暂时把几支互不隶属的队伍编到一起,去执行一项共同的任务。

    等到任务结束,这个暂编的队伍是不是要解散,究竟是各归本部,还是正式编到一起,到时候再说。

    在方一藻的心里,这是目前他能做的最为稳妥的一种安排了。

    他既没有擅自更改或者设立营制,又没有对杨振本人做出什么许诺,一切都要等到战后再说。

    在他看来,若是杨振救援松山,或者锦州,成功了,那么一切都好说,就是请示兵部,以此六百人马为骨干新设一营,想来也不是难事。

    如果杨振北上救援失败了,那就一切休提了。

    更何况在方一藻等人的心里,杨振这回率领六百人北上救援,绝对是凶多吉少,功成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在杨振心底暗自慨叹,心情失落的时候,方一藻又刷刷刷地挥笔写下了几个大字来。

    “宁远先遣营!”

    杨振又看见这几个字样,心情顿时好转了一点,虽然是暂编,但好歹是个先遣营的称呼。

    “暂编——宁远先遣营!怎么样?!”

    方一藻写完这几个字,让身边侍从拿起红绸,展开来看,指着上面五大两小七个字,大声说道:“暂编营虽然不算正经营头,但是叫将起来也颇为响亮!如果你们觉得还行,就打起这个旗号北上吧!

    “至于这个暂编营下,车、马、步、弓各有几何,眼下还都说不上!总归来说,都由你杨振全权做主了!

    “将来若是你带兵救援有功,即便是到时候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各归本部了,你这个先遣营,本抚院也必为你奏请保留!”

    “卑职遵命!卑职谢过抚院大人!卑职谢过袁郎中!”

第十五章 暂编

    杨振本来也没敢抱有多大的奢望,如今北上救援的队伍有了一个独立的营号,对他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将来,他也没敢奢望过什么,他倒是想将祖克勇所部和徐昌永所部永远编在他的麾下。

    但是他也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点根本不可能做到。

    毕竟祖克勇是祖大寿家族后辈之中的后起之秀,有了祖大寿这样的靠山,他不可能主动投奔自己,为自己所用。

    而祖克勇所率领的队伍,又是祖大寿中军铁骑里的精锐士卒,虽然人数不多,但也绝不可能便宜了他杨振。

    至于徐昌永,也是一样,虽说地位比不上祖克勇,但也是祖大寿军中出来的悍将。

    而且祖大寿把他放在桑噶尔赛的蒙古营里,是为了控制桑噶尔赛的蒙古兵,也不可能调出来给杨振。

    不过,杨振也很清楚,只要他这次不死,而且只要他能抵达松山城外,把援军将至的消息传递进去,他就一定会有功劳。

    因为他知道,锦州城内兵强马壮个把月内不可能被攻陷,而驻守松山城的金国凤,又是眼下大明朝最善防守的将领,松山城在他的坚守之下虽然几度差点被攻陷,但最终并没有被拿下。

    所以说,崇祯十二年春的松山城,完全可以说是有惊无险,而最危险的反而是他所带领的这支救援队伍。

    那么,只要他活到鞑子撤退,到时候暂编宁远先遣营就极大可能保留下来,或许还能够去掉暂编两个字。

    杨振拿了巡抚方一藻亲笔题写的旗号,与两位上官再次敲定了三月初四黄昏出发的时间,就告别了方一藻和袁枢,匆匆回到自己的营中。

    等到杨振回到宁远城东门——春和门——内自家营地的时候,祖克勇已经请了军令,领着祖大寿拨给他的一百中军劲卒移驻入营来了。

    祖大寿也不愧是名流后世的辽东大帅,说了要给杨振调拨一百名精锐劲卒,派过来的一百人果然是个个精悍。

    而且这一百个精锐悍卒,也不是空手来的,不仅带来了各自的战马,而且个个背着弓、挎着刀、持着长枪、披着盔甲。

    杨振一看就知道,这些人都是从祖大寿最为倚重的所谓关宁铁骑里精选出来的。

    与此同时,关于杨振借用“鲁密铳”的事情,祖大寿也没有食言。

    对祖大寿来说,鲁密铳虽然非常贵重,平时他都舍不得拿出来使用,但是,这些贵重的火器对于他花费了重金打造的重骑兵来说,却又有点形同鸡肋。

    首先,数量太少了,根本形不成强大火力,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发挥不了作用。

    其次,装填忒麻烦,点火也困难,尤其是在疾驰的马背上,最多也就打上一枪。

    再者,麾下士卒不习惯,相比而言,祖大寿军中那些糙汉子们更喜欢强弓重箭。

    所以,祖大寿虽然有点肉疼,虽然有点舍不得给杨振,但最后还是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数十杆“鲁密铳”拿了出来。

    在他的内心深处,把这些“鲁密铳”送给杨振,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种安慰。

    祖大寿已经打了一辈子仗了,对女真鞑子围点打援的那点小伎俩,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在他看来,杨振此行确确实实是九死一生。

    虽然杨振决定走海上的想法让他眼前一亮,但是他仍然认为只要杨振这些人上了岸,接近了松山城或者锦州城,那就必然会遭遇鞑子的骑兵,甚至陷入早就设好的圈套里。

    杨振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杨振还有个叔叔杨国柱,那也是大明朝的一镇总兵官啊!

    自己就这么毫不作为地让杨振去送死,而且杨振临行前唯一要求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做,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犹豫来犹豫去,祖大寿不顾麾下亲信近人比如吴三桂等人的反对,还是光棍了一回,让祖克勇带着自己仅有的四十一杆万历二十六年朝廷督造的“鲁密铳”暂时并入了杨振的麾下。

    也因此,前来与杨振旧部合营驻扎的祖克勇,一见到了杨振的面儿,就对杨振说道:“杨协镇!你要的鲁密铳,大帅让我带来了!一共四十杆!加上前番借给李禄的那一杆,一共四十一杆!大帅麾下总共也就这么多了!”

    刚从方一藻、袁枢那里归来的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话,杨振心中大喜,连忙走上前,紧紧握着祖克勇的手,一边使劲握手,一边连忙道谢:“谢谢大帅!谢谢兄弟!有了这些火枪,我们北上的胜算就能增加不少啊!”

    “有了这些火枪,北上的胜算就能增加不少?!”

    祖克勇心底里并不相信。

    祖大寿同意把鲁密铳借给杨振等人使用之后,吴三桂特意找到祖克勇,告诉他要把鲁密铳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若是有失陷于鞑子手中的危险,就把它们销毁,若是得胜归来,一定要带回祖大帅麾下。

    但是祖克勇对吴三桂的话并不在意,祖克勇的悍勇不在吴三桂之下,但是他的心思却要简单得多。

    当然他在祖大寿军中受器重的程度,也没法跟吴三桂相比,因此临行前吴三桂的各种叮嘱交代,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祖克勇心生反感。

    最重要的是,行伍出身的祖克勇习惯了弓马骑射,根本不认可火铳或者火枪在野外大战中的作用。

    所以,与杨振刚一见面,他就毫无保留地把带来的“鲁密铳”,全数移交给了杨振处置。

    杨振对祖克勇的做法,心里自是非常感激,连带着言语和态度也不一样。

    之前对祖克勇被俘投降的那点疑虑和不信任,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到了当天下午,听说祖克勇已经率队移驻,与杨振所部合营,徐昌永也请了军令,带着调拨过来的三百蒙古兵及其战马,移驻到了宁远城东门内。

    徐昌永办理了移驻合营事宜,在张得贵引领下来找杨振见面。

    杨振见了张得贵、徐昌永,又让自己的亲兵去找了祖克勇、李禄过来,几个人就在杨振那个大炕上,盘腿而坐,商议出兵事宜。

    等到这几个人全都到齐了以后,杨振拿出了巡抚方一藻亲笔书写的“暂编宁远先遣营”旗号,一边向在座几人展示,一边说道:

    “徐老兄!祖兄弟!这是巡抚方大人亲笔书写的旗号!咱们三部合营之后,这六百来号人马,从今往后,直到得胜归来,就叫作暂编宁远先遣营了!”

    杨振嘴里说的六百来号人,实际上是六百二十八个人。

    杨振旧部包括杨振本人在内,一共是一百九十六人。

    祖克勇所部一百人,包括祖克勇本人在内,一共是一百零一人。

    祖克勇没有独当一面过,所以没有自己的亲兵家丁。

    但是徐昌永却有一批亲兵家丁,没有这批亲兵家丁,那三百蒙古兵他也控制不住。

    所以,合营的三部之中,徐昌永人数最多,其中蒙古兵三百员,属于他自己的亲兵家丁三十人,带上他自己,总计三百三十一人。

    “今日咱们合营完毕,按照巡抚方大人的意见,也是兄弟杨振的意见,这个先遣营下面,车马弓步,前后左右,还是要编排一个一二三四出来!”

    杨振说完这话,看着徐昌永、祖克勇,等着两个人表态。

    杨振非常清楚,祖克勇麾下的那些人都是祖大寿拿钱喂饱了的,想要收拢过来毫无可能。

    而徐昌永麾下暂时节制的三百蒙古兵,十分不可靠,他也根本就没有收归麾下的的打算。

    所以,他的重编队伍,更多的就是单纯为了方便指挥而已。

    不过,杨振的心思,徐昌永和祖克勇却并不知道。

    眼下他们看杨振拿着巡抚方一藻书写的旗号,心里都是一紧。

    两人彼此看看,最后徐昌永先开了口。

    只听他说道:“杨兄弟!这回北上,祖大帅、方巡抚都已经明确了,是以你为主!兄弟你要重编营伍,徐某人不能反对,不过我可得先把丑话说到前头!免得将来伤了与你杨兄弟的和气!

    “徐某现在领的这三百蒙古兵,可不是兄弟自己的人马!这是大帅从桑噶尔赛那里调拨过来的!徐某也是临时领着!将来咱们此行结束,徐某交回帅令,这三百蒙古兵可得还给人家!徐某可做不了主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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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明末危局,能否逆转?且看平行时空,大明旧邦新命。大明新命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新命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新命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