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至亲血泪
空气中的飘荡着悲悯,湿湿的夜风好像苍天垂泣。庄口几户人家里已经遍地狼藉,屋里还不时传来瓶瓶罐罐倒塌破碎的刺耳声响。
“快,快走。”
铜牛家里,铜牛老娘蹒跚着不灵便的腿脚在家里收拾。
铜牛跟在老娘身后,脸上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娘,他们找不到咱这里来。找到了,大不了藏到瓮里去。”铜牛懒懒地说。
“哎呦,那可不好说……”铜牛老娘絮絮叨叨地,哆嗦着双手去拿一块红绸布。她要把藏起来的粮食盖上,不让外面来的那些歹徒找到。
铜牛不违抗老娘的意思,但也并不以为意,一直在四处逛逛悠悠,完全不像是应对危机来临的模样。
看到老娘想搬凳子把挂在墙上的一串玉米拿下来,铜牛两步抢上前,一把将玉米从墙上拽了下来,责怨道:“娘,行了行了,你本来就不方便。”
铜牛老娘接过玉米,愣了一下,干巴巴的笑容又从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绽放出来。
她一边弯腰把玉米装到灶台下面的一只麻袋里,一边乐呵呵地对儿子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吃玉米。等这次事情过去,娘再给你煮玉米吃。”
铜牛腆着脸,咧开嘴一笑。
铜牛老娘又拾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大包袱递到铜牛手中:“拿着,咱们出去躲躲。”
接过包袱,铜牛不情不愿地挎在背上。老娘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腰,转过身走到院子前,伸手打开了大门。
岂料,随着大门被打开,娘俩迎面正好撞上了一个高大得像熊一样的身形。
此时此刻的庄口,野风飘摇,战局走向一泻千里。崇道成等仅存的有生力量被围困,庄口早已被攻陷,匹马庄希望渺茫。
众人都竭力保卫着崇道成,村民们都知道如果武功最高的他倒下了,匹马庄就全完了。
崇道成胸中填满了悲伤与愤怒,厮杀起来宛若无人之境。双方的血沫横飞,激战的终幕,理性已经渐渐丧失,血腥刺激着每个人的头脑,越战越趋陷入癫狂。
“崇先生!”赋云歌急忙赶来,却被密匝匝的人群挡在远处,不能赶过去支援。
两个大汉向他冲过来,看起来像是两头野兽,横冲直撞的样子有些骇人。
赋云歌一把拔出长剑,手腕疾速如雨地翻抖,几道剑光在暮色中划过后,两个大汉“扑通”被齐齐抹了脖子。
他加快脚步,一面挡开随时冲来的刀光剑影,一面去搭救身陷重围的崇道成等人。
身边血刃纷纷,尖叫哀嚎声不计其数,就连脚下踩过的泥土,都往上泛着浓郁的血味。赋云歌咬着牙,拦在他前面的大汉接二连三地跪倒,就差一点了,他快要与崇道成汇合了。
然而此时,庄里也已经开始了血腥的厮杀。
有的没去庄口作战的壮丁纷纷从家里掣出铁锨、镰刀等农具,与闯进来的恶匪们火拼。但是多半不敌,很多无辜百姓被暴戾的大汉干掉,尸首横在道旁,惨绝人寰。
庄里庄外,遍地哀鸿。
“……娘!!”
铜牛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悲剧发生,悲戚地大喊,声音如洪钟坠地。
本来想带着儿子逃跑的铜牛老娘与门口的大汉不幸撞面。大汉不由分说直接挥起拳头,铜牛老娘年迈,躲闪不及,结果被大汉一拳头打在太阳穴上,闷声一哼,当场毙命。
“娘!娘,你别……”
铜牛哀恸得跪倒在地,用膝盖爬行着匍匐到老娘身边,扶起老娘的尸身,血泪斑驳地失声痛哭嚎啕。
他老娘就这么抛下他走了,铜牛几乎不愿意相信。
他不断用颤抖的两只手拍打着老娘的脸,滚圆的泪珠一粒粒砸在老娘脸上的皱纹缝里。
大汉开始时见到这个汉子还有点发怵,但看了片刻,他发现这个傻小子虽然体格不赖,但是却是一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懦夫,根本不足为惧。
当即,他又提起那只沉重的拳头,往铜牛的脑门狠狠砸去!
“砰”地一声,拳声震响。
然而,没有脑.浆.迸裂,没有平时的那种快感,反而是一股腾腾的杀气迎面而来。大汉惊愕地瞪大眼睛。
两拳相对。
只见,愤怒的铜牛两只眼睛瞪得通红,怒发冲冠的模样无比瘆人。
刚刚他同时出拳,正好接下了大汉的那一拳。大汉错愕了几秒钟,接着指骨碎裂的钻心痛楚涌了上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接着是更大的恐惧感驱使他转身,想要赶紧逃跑。
铜牛缓缓放下老娘,背后的包袱也滑落下去。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扬起头,像是苏醒的雄狮。
他的眼中,除了滚滚泪水,就是密布的血丝。
怒火攻心,他不等大汉跑出两步,立刻跟了上去。他飞快地递出磐石般厚重的一拳,不偏不倚,刚好打在了大汉的嘴上!
顿时大汉牙根齐断,从口鼻一块涌出带着腥味的稠血来。剧痛让大汉一下栽倒在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嘴,恐惧地望着眼前这条暴怒的老虎。
“都……”铜牛牙龈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都,都给我老娘赔命!!”
他转身抓起一只门后的铁锹,飞快地冲了出去,到门口时顺势一脚将那个大汉踢飞,滚进了田野里。
庄口,鏖战仍然在持续。
崇道成心力交瘁,内力已经消耗殆尽,浑身除了新伤旧伤,早已经酸痛疲惫得难以继续撑持,左右臂失血过多已经渐渐麻木。
但赋云歌总算是赶到了。他两臂运剑,奋力挥斩开挡路的大汉,一个骨碌滚入阵中。若是再晚一会儿,恐怕这局面就会全军覆没了。
崇道成余光瞥到了赋云歌的到来,心里松缓了一口气。
“这下可不妙。”赋云歌低声说。
崇道成咬牙笑了笑:“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啧。”赋云歌撇撇嘴。他的眼光急切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想要寻找到一个突破点。否则持续这样打消耗战,肯定是自己一方必输无疑。
围攻他们七八个人的,大概有十四五个大汉的样子。他们围成一圈,乍一看似乎不好突破。但是同样的,如果只瞄准一个方向往外突围,应该也不算难事。
而一旦解除了这种被围攻的劣势,战场得以拓宽,结局究竟是谁笑到最后,可就难以下定论了。
这样想着,赋云歌趁机凑到崇道成耳边,低声说:“你们配合我,咱们打出去。”
崇道成心里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他急迫地点了点头,抖擞全身剩下的一点力气,随时配合赋云歌的计划。
第三十一章 铜牛
外围的大汉不断地在转动,这样一来,人群亦快亦慢,难免会露出破绽。
赋云歌看准了时机,掠剑横斜,一道闪电似的进攻,霎时刺穿了一个大汉的咽喉!
同时,人群漏洞乍现,赋云歌当即喝道:“走!”
崇道成和村民们有了赋云歌突如其来的指挥,原本忐忑的心里一下都像是吃了定心丸。众人立刻跟紧赋云歌的攻势,一起开始往外冲杀。
…………
匹马庄的战役如火如荼,遥观朝云街埠,遮天的熊熊火势点燃沉寂的暮色。此时起火的主街,人群已经吵闹作一团,场面纷乱不堪。
刚刚还在街道上厮杀的大汉渐渐因为一品红梅等人的到来陷入劣势。但他们好像有预谋一般,趁着失控的火舌肆意在商铺间蔓延,众人忙于救火的时机,有计划地开始了撤退。
一品红梅与醉尘乡追击了一小段路,但终究因为火势太大,不得已撤回来协助众人救火。
街埠居民区内有不少是街埠的商户,看到自家的商铺起火,也都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救火。霎时街埠人声鼎沸,错杂的人群涌上街头,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大商馆内,东方诗明与馆长听到外面的厮杀声音渐渐稀少了,心里都稍稍安定了一些。
又待了一会儿,东方诗明要自己先出去看看,毕竟外面的情况一旦有了转机,躲在里面的宾客们就能够得以脱身了。馆长考虑到里面的不安情绪不断升腾,同意了他的请求。
东方诗明刚走到门口,几个遍体鳞伤的护卫就抢着跑了进来。东方诗明连忙拦住他们,询问外面的情况。
“危机,基本解除了……”一个护卫喘着粗气说。
“他们,都撤退了,已经……安全了……”另一个护卫情况更加糟糕,看起来是脏腑受到了创伤,说话断断续续。
东方诗明点了点头,让他们快速把情况去告诉馆长他们。自己则大步迈出门去,他要去查看清楚外面的详细情况。
外面的天已经朦胧地黑了,东方诗明首先察觉到的,就是在夜幕中尤其显眼的那团跳跃的火光。
街埠起火,看来九彻枭影破坏街埠的目的果真达到了。
大商馆的远处还有几对正在酣战的身影,但似乎大汉那一方都不愿缠战,都是边战边退。而他们选择退走的方向,是副泊码头。
他们要乘船离开?为什么,是什么人下达的命令?东方诗明看着远处,心思不定。
他的背后,从地洞疏散出来的宾客的声音已经回荡在大厅,吵闹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不过既然危机已经解除,他们应该都平安了。
那,目前他应该关注的,应该是街埠的大火,还是……匹马庄?
东方诗明在内心权衡着。既然九彻枭影已经撤退,那么整个朝云街埠的人力都会调到失火的主街。人手充裕,他即使不去问题也应该不大。
他转念想到匹马庄。
赋云歌仍然没有回来,是还没有结束吗?他望着凉凉夜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
犹豫再三,东方诗明决定往匹马庄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有问题。而且金风牡丹作为九彻枭影的另一大目标,很有可能会招致赋云歌所处理不了的灾难。
心思敲定,东方诗明拔足往副泊码头赶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一点凉飕飕的水滴敲在了他的脸上,寒冷砭骨。
下雨了。
…………
淋漓夜雨,如帘幕般倾泄而下。
细密的雨丝混杂着血水,沾染着浓浓的腥味,溅在了赋云歌的脸上。
“你……”
一道避无可避的铁锥,迎着冲锋在人群最前面的赋云歌袭来,打算一击毙命。
明明已经冲开了一个缺口,明明他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猝不及防的袭击,让忙于招架的赋云歌已经无法躲避,眼睁睁看着锋利的锥尖捅向心脏——
千钧一发,一个熟悉的身影挺身一跃,挡在了赋云歌的前面。
顿时鲜血四溅,交杂着降落的第一颗雨珠,滴落到赋云歌的颊边。
眼前突发的变故,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一跳。不是惊讶于这个换命者的勇气,而是都首先被他浑身的伤创震惊。严重的伤势,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
铁锥深深插进了那个人的心脏。赋云歌心中怒火炽烧,交织一剑,将那个掷出铁锥的大汉瞬间刺死。
等他回眼望去,只见那个挡招的人身子晃了两晃,忽然无力地向后仰面倒了下去。
雨幕沙沙飘落,淋湿了每个人的脸庞。
赋云歌连忙转身抬臂,一把接住了那个为自己挡下致命杀招的人。
雨水稀释了那个人满脸的鲜血,看起来模糊难辨。赋云歌抬起袖子为他擦了擦,但等到看清那副脸庞,他却忽然错愕地失声叫道:
“是你……铜牛!”
几个庄户听他叫出铜牛的名字,脸上也都露出难以置信的哗然。
只见铜牛伤痕累累,两只拳头已经血肉模糊,他的腹部还插着两柄断刀,正在汩汩地向外流血。
除此之外,大腿、双臂、后背等处,无一不是遍布创伤。
“铜牛……振作点!”赋云歌不断晃着他的肩膀叫道。
眼看着他奄奄一息,不管他之前有多么龌龊,这时候也都顾不上计较了。
剩下的大汉有的开始和庄户又厮杀起来,但是已经开始渐趋后退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焰。雨下得渐渐大了,飘忽的风吹刮着血腥,融化在迷离的雨丝之间。
铜牛缓了好久,慢慢地抬起眼皮。
“庄里……没事了……”他缓缓嚅动嘴唇,吐息着断断续续的话,声音孱弱得气若游丝。
雨声滴滴答答,泥坑的水洼里,雨水交融的声音都要盖过铜牛的声音。赋云歌眼眶里充满酸涩的泪水,小心翼翼地俯下耳朵,仔细听他说出每一个字。
“我……没本事……”铜牛挣扎着吐字,“没办法,替娘报仇……”
他已经垂下去的拳头忽然渐渐攥紧了,好像不甘心的孩子,好像无力回天的绝望,痛苦,又无可奈何。
他缓缓咽了一口气,又说:“但你比我厉害……我救你。你们一定,一定要……为我娘报……报仇!”
他颤抖着举起拳头,忍着最后的剧痛,抬到赋云歌的面前。
“给我娘……报仇!”
最后一句话,铿锵的力气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鲜血紧随着他的话音从嘴里喷出,他的拳头也软了下去,摔在水洼里,溅起一滩夹泥的水花。
不等赋云歌回答他,铜牛的生命已经终止。或许他认为这就是最保险的方式吧,让赋云歌根本不及回复,让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但是曲终人散,他的生命消陨在这个雨夜。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又是那么的令人啼笑皆非,令人心头阵痛。
赋云歌保持着那个姿势,任凭风雨拍打着他的身体,任凭冰凉的水浸透他的衣服。这一切总是那么不真实,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宁愿铜牛还是好好活着,跟他的老娘相依为命。
但是,铜牛现在只能去另一个世界与他老娘相聚了。
远处的崇道成等人一鼓作气,豁命地浴雨浴血拼杀。大汉们似乎也不愿继续战下去,一众人渐渐远离匹马庄地界,故意往山路上撤退而去。
…………
第三十二章 暗桩杀着
居氏酒庄,居老站在屋檐底下,眼神复杂地看着从檐下滑落的成串的雨珠,彷徨着看向远处。
居无竹站在堂屋门口,躲在居老身后掐指计算着什么时间。少许片刻后他歪过头去,脸上忽然显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唉……”堂前檐下忽然传来居老的叹息。
“怎么了?”居无竹在后面问。
居老沉吟着凝望远处的山影,在雨丝间微微晃动,好像很不真实。
寂静的居氏酒庄,一切都仿佛陷入静谧的沉睡,与庄外惨绝人寰的景象全然不同。
凉风拂过堂下,吹动着居老的衣襟翩翩翻飞。他若有所思,忽然说:“居氏酒庄,这次真可以算是覆灭匹马庄的罪魁祸首了。”
“何出此言。”居无竹安慰似的劝说,“谁都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何况恶匪猖獗,我们不论是否作出开展拍卖会的决定,结果都不会差太多。”
“唉,虽是如此……”
居老皱着眉头看向远空的朦胧阴霭:“终究是我居某贪图一己之私,用这么多无辜百姓的命换了他妻子的命啊。”
“父亲想太多了。”居无竹淡淡地说。
两人又安静下来。雨声淅淅沥沥,水渍漫到了屋檐底下,渐渐也湿透了居老的鞋子。
庄口,最后的情状,还是以匹马庄众人的胜利结束。崇道成担心有诈,让大家穷寇莫追,大汉们也就快速回转山路跑着离去了。
众人回到庄口,显然没有什么高兴的,毕竟被淅沥夜雨遮掩的,都是同胞的尸骸。
崇道成气力将尽,趔趄着不稳的身子走到赋云歌前面。
赋云歌已经缓缓放下了铜牛冰凉的尸身,他也站了起来,雨水已经把他的头发冲刷得挂满水渍,凌乱地沾在脸上。
“你……”崇道成担心他的情绪,试着开口安慰他。
“我没事。”赋云歌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只是通过不清晰的夜色,崇道成能看到他的眼眶浮着一圈红色。
“我总觉得,事情似乎还没到这里就结束。”赋云歌抹了一把脸,正色对崇道成说。
“什么意思?”崇道成心里一跳。
“不知道。”赋云歌眼神迷离地望着匹马庄的深处,喃喃道,“但我总觉得,还有些被忽略了的地方。如果就这么结束,直觉告诉我肯定会出大事。”
崇道成顺着他的眼光往夜的另一端遥望。庄内此时也是一片静寂,只有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弥漫在雨里。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
崇道成认为赋云歌一定是想多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提议道。
忽然,崇道成注意到赋云歌的手臂微微抖了起来。好像是惊讶地发觉了什么漏洞,但却紧接着陷入无能为力的惊慌!
他连忙拉过他的肩膀,眉头紧锁着问:“你……想起来了什么问题吗?”
“……嗯。”赋云歌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眼神延伸到匹马庄深处的居氏酒庄,牙关不住战栗,“我想起来了一个问题,现在居老可能有大.麻.烦了!”
“什么!”崇道成吃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连忙拽过他,“那就快走!”
赋云歌不再犹豫,跟着崇道成一起往居氏酒庄跑去。
路上,崇道成禁不住好奇,边跑边问:“我说,你发现的漏洞……是什么?”
“现在的居无竹,很可能是假货。”赋云歌语出惊人,“因为他刚刚叫我‘赋云歌公子’,但是在之前的居无竹,从来都是称呼我‘俞公子’的!”
乌云下闷雷隆隆,风卷过雨丝,下得更大了。黑夜里充斥着一股莫名的诡谲,在凉湛湛的雨网间,透出令人不安的压抑感。
酒庄内的议事堂前,居老望着雨滴坠落,像一尊衰老的石雕一样,在堂前一动不动。他眯着眼睛,似乎有所思忖,又似乎无所挂怀。
“父亲,你在那儿好久了。小心着凉。”居无竹在堂里提醒他。
“……无事。”居老仍然没有回头。
堂内堂外,一片沉寂。
绵绵夜雨,从来都是父子两人最喜欢的时候。因为居老平时商务繁杂,只有在这种雨夜里,父子两人才能难得清闲地聚在一起,聊着诗画,聊着家庭,还有其他的蝇头小事。
儿子小的时候,居老还经常在这种夜里教导他居家的处世原则。告诫儿子居家之所以有今天的基业,都是因为他们一直坚持厚道和宽容的道理。
好在,儿子这些年来,都恪守着他的教诲。相信经过这一场巨大的变故,儿子能够有所成长,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居氏酒庄屹立多年的根基。
毕竟,他早晚都要撒手人寰。他只希望居家的口碑声望,能够稳妥地交付到儿子手里,并不断发扬光大,泽披后世。
堂前一阵凉风吹过,刺激得居老回到真实。密集的雨丝还在倾洒,雨夜仍然在持续。
“去,儿子,看看厢房的药熬得怎样了。”他招呼儿子说。
父子两人刚才回家后立刻按照之前郎中给的药方熬上了药,加入了金风牡丹。他们一直在这里等候药汤炖好,而现在按照药方上说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好。”居无竹迈过门槛。
猛然,出乎意料的惊人变局,打破了原本静谧的一幕。
一把尖锐无比的匕首冷光乍现,在居无竹迈过门槛的一瞬间,随着飞溅的血液洒在堂下,赫然洞穿了居老的胸膛!
第三十三章 魅影杀手
“啊……你——”居老错愕交加地回头,黏稠的鲜血顺着嘴角滑下胡须,剧痛自胸口触电般延及全身。
居无竹不等居老说话,脸上骇人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狰狞了。
他抬起一脚,一下将居老踹到了堂下,变化之快,令居老措手不及。他三两下就滚落到满是水洼的院子里,身上被沾满了泥污和血渍,狼狈之外,更多的是写在脸上的惊惶。
不等居老开口问及,“居无竹”就冷笑着抓住下巴下面的一道缝隙,一把揭开了那副贴在脸上的易容面具。
由于实在是太过逼真,加上做足了功课,其隐藏在居氏酒庄竟然没有被众人丝毫怀疑。
面具之下,是一张妖艳的女人的脸庞。
“介绍一下,我叫木雪花。”女人冷冷一哼,随手丢掉了那张面具。
“你,你……”居老实在是没有预料到这种惊骇的变局,不过最让他感到惶恐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现在儿子的下落。
木雪花抿着嘴唇,露出蛇蝎般的笑意:“很抱歉告诉你,你的儿子在昨天刚刚死了。不过你也不要这么失望,因为你们一家马上就能团聚了。”
“什么……”居老根根沾满水珠的胡须不住地战栗。
他感到眼前一片昏天黑地,难以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木雪花很享受似的看着居老在泥水里绝望地挣扎,忽然她又从背后亮出一件东西给居老看:“你看,这是什么。”
一件金色的影子在朦胧夜里闪动着光辉,居老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被木雪花拿在手里的,竟然是金风牡丹!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啊。”
木雪花温柔地抚摸着金风牡丹的花蕊,她那种笑容在黑夜里看起来仿佛魔鬼般惊悚。
雨水滴落在金风牡丹的花瓣上,晶晶泛着微弱的光。居老的眼帘被雨水打湿,他徒劳地想要站起来和木雪花拼命,但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双臂已经没有能撑起身躯的力气了。
木雪花轻轻嗤笑,把金风牡丹装入木盒子里,挂在腰间准备离开。
但是,当她刚走到檐下,居老就痛苦万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咬紧牙关,全身力气都凝聚在两只手上,不肯让她就这么离开。
雨越下越大,居老身上的衣物被浸透得像一摊烂泥,汩汩鲜血在漆黑的雨夜里无声淌满院子的地面。
他意识早已经涣散,但是两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木雪花,这是他最后能为儿子和众人做的一点事情,尽管那么微不足道,如同这片风雨阴霾之中的一星烛火。
木雪花也被淋湿了。她本来是想看他还有何能耐,但发觉他已经濒死,也就没兴致继续陪他纠缠了。既然抽不开居老的手,她干脆把鞋子脱了下来,纵身前往酒庄后面的藏酒窖。
很快,居氏酒庄传出一声爆炸的惊响!接着是明晃晃的大火喧天,在风雨的浇盖下仍然炽热可怖。
赋云歌和崇道成听到爆炸后大吃一惊,强压浑身的伤势,加快步伐,直奔状况不明的居氏酒庄。
“哼。”木雪花站在居氏酒庄正门的檐角上面,远远欣赏着风雨黑夜中的火势,嘴角得意地上翘。
忽然,两道踩着水洼赶来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转过头去朝下面一看,她才辨认出是赋云歌和崇道成。
两人也发现了她。赋云歌首先辨认出她所穿的是居无竹的衣物,大声仰头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假扮居无竹公子?”
“你们真不错,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木雪花嘿嘿一笑,“是轻功好呢,还是有点头脑?”
“可恶!”崇道成趁着火光看出她腰上悬挂的盒子,里面大致就是金风牡丹了,抬指叫道:“把金风牡丹放下!”
“哦,”木雪花仍然是那种满不在意的轻浮态度,“看来是有点头脑呢。介绍一下,我是木雪花。金风牡丹我要定了,凭你们也不可能从我这里拿走。”
“狗眼看人低!”崇道成大喝一声,运起浑身最后残存的一点力量,飞身要踏上屋檐。
赋云歌脑中想到木雪花这个名字,似乎在以前是也提到过的,实力与当时的老鳌头应该差不多。
但是崇道成现在力量耗尽,冲上去又能干什么?赋云歌刚要拦住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崇道成已经跃了上去,架势如同要与木雪花火拼。
就在他即将踏上檐角的一瞬,木雪花背后青光数点迸发,割裂了雨水的丝线,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划过黯夜。
赋云歌不待反应,赫然几枚蜂头镖已经向自己刺来。好在他武功根基熟练,身子朝一边的水洼侧翻打了个滚,才避开了那几道致命的袭击。
但是与此同时,崇道成高大的身影从半空直直坠落了下来,紧接着便是沉重地摔打在地。
赋云歌刚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见状连忙伏过去查看崇道成的情况,毕竟他在空中根本无法躲避暗器,此时只见他咽喉和其他几处已经中镖,眼看就要丧命了。
“你……!!”赋云歌恼怒地扭过头去,两眼的瞳孔倒映着远处的火光。
木雪花本来想再陪眼前这个少年多玩一会儿的,但是考虑到了什么事情,也就不再在这里继续拖延时间。
她忽地展开轻功,最后向赋云歌微微抛了个冷艳的媚眼,身影立刻飞向了远处。
“混账!”赋云歌用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地面,愤怒却无法就此消除。冷雨垂泪,让他浑身浸透彻骨的寒气,**的袖口下,是不同的同伴们同样殷红的血。
第三十四章 夜幕终曲
伸手探去,崇道成的鼻息已经消弭,他的躯体渐渐被夜寒浸泡得冰凉。
赋云歌悲愤地站起来,跃上屋檐,看到的却是居氏酒庄内部肆意纵横的火舌,以及已经死去,却仍然决绝地紧抓着一副靴子的居老的遗骸。
世界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沉寂,眼前的惨状,让赋云歌耳边嗡嗡乱响。
他甚至差点晕厥过去。这么多条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全部化为亡魂,他又怎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一切,都恍若残忍的梦境。
然而这全部都是现实,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之前想要哭,想要退,但是现在面对着这一切,他已经打消这种念头了。
赋云歌接着又猛拍了几下两边的脸颊,让自己强行清醒起来。他不甘心地抽出长剑,飞身顺着木雪花离开的方向追去,他要让作恶之徒付出代价。
夜雨哗哗下着,在江面上激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这种时候的视线极差,东方诗明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奋力摇着船,就快要到匹马庄了。
还有一段距离,东方诗明就远远地隔着雨帘看到了山的那边喧腾的火光。漆黑的夜幕烧出了一片黯淡的棕红色,这让东方诗明心头一沉。
还没靠岸,东方诗明就着急地撇下船篙,纵身上岸。波涛在背后汹涌,他刚刚上岸,就立刻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杀气。
是木雪花来了。
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乘船离开,但是又看到了一个与赋云歌差不多大的少年不知趣地挡在岸边。
几次的拦击让她的耐性所剩无几,毕竟圣使还在等着金风牡丹,这件事绝不能耽搁。
东方诗明感受到来者不善,不由分说,两把亮银折扇呼呼从袖子里翻卷到手里,展开迎战的架势。银光倒映着江上的水雾,看起来凌厉而迷离。
木雪花也不待多言,身躯微微一动,瞬间又闪出数枚暗器袭击。
但是东方诗明并不像崇道成两人那样甫经大战,体力没有太大损耗,侧身一掠,将暗器躲了过去。
看到暗器难以奏效,木雪花从腿边抽出一把纤细的软剑,这就是她的武器了。
她向前凌踏几步,踩过一个水坑,就与东方诗明你来我往地交战起来。
赋云歌在山路上不住地狂奔,手里的剑仿佛一根登山杖,支撑着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
其实他已经难以撑持了,消耗大量体力,加上夜雨吹刮,他感到身体已经像火炭一样发烫起来,眼前也有些眩晕。每跑一步,脚下都轻飘飘得好似陷入了泥沼。
铜牛,崇道成,还有居无竹和居老,这么多熟悉的人都因为九彻枭影命丧黄泉。他此刻的心不断涌来刀绞般的阵痛,他的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所以尽管头脑渐渐昏乱,力气点点流失,他也不敢停下脚步。
一脚踏空,一个深陷的泥洼隐藏在黑暗里,让他又摔了一跤。但他接着又屈肘抓剑站了起来,胡乱抹了一把沾满泥污的脸,一步步继续往前追赶。
岸边的鏖战,两人的高下已经渐渐判定。
木雪花的软剑凌乱如电,在黯夜的漆黑中发出嗤嗤的尖啸。东方诗明一直处于守势,银扇与软剑的精光晃眼,仿佛翩飞在深渊中的蝴蝶。
东方诗明被逼得步步后退,腿上的痛楚也阵阵传来,恐怕已经有好几道划伤了。
两人的招式对拼如同弈棋却更加凶险,在这样伸手难辨五指的环境下只有全神贯注才能不被对方的招式湮没。
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势必难以力保不失。
木雪花武功不俗,即便看不清楚搏斗的招路,仅凭雨声之外的响动也能够判定东方诗明的出招来路。几回合下来,她渐渐心中有底,再过片刻,她就要让东方诗明血染江流。
“喝!”倏然,木雪花回身两步。
引诱东方诗明进攻上前的瞬间,她的软剑绕胸翻转回刺,剑上挟带了饱满的元功,直取东方诗明难以防备的左肩!
“住手!”
背后一声嘶哑的吼叫,紧接着是一把长剑透过夜风突袭而至!
木雪花听出飞来的长剑是要刺穿她的命门穴,急忙收招并迂回拨剑,将那抹夜色中的青光挡下,弹了出去。
是赋云歌及时赶到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遮住额头的湿发,高声叫道:“女魔头,今天你插翅难飞!”
木雪花发现是刚才的那个少年,心中的戒备之意稍微削减了几分。她十分清楚这个少年已经力量匮乏,就算现在赶过来,恐怕是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
隔着层层雨幕,木雪花没有回复他,只是轻蔑地冷冷哼了一声。
她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个对手,但是距离码头和船舶也近在咫尺,问题应该不大。
“看招!”赋云歌奋力跑了过来。
东方诗明同样运招相应,不顾腿上的伤势,再次掠开沾满雨水的扇面。
木雪花眼神忽然狠戾了许多。这是她决意铤而走险的意思,目视着两人都向自己杀来,她忽然分开步子,向空中轻盈地跃起。
赋云歌忍耐着糟糕的身体状况,再度卯足气劲跟着飞身向上。东方诗明看出他体力透支,双手一叠,撑开双扇给赋云歌当作助力上蹬的阶梯。
两人的配合,成功让赋云歌尾随上木雪花的速度。
然而,木雪花早就预料到了他会随后跟来,就在这一刹那,她不等赋云歌做出动作,抢先在空中忽地腾转一圈,顺势瞄准了与他只有分寸的间隙,骤然运足力道到膝盖,提腿一顶,生生将赋云歌从半空中撞了出去!
赋云歌早就气空力尽,腹部忽然受到猝不及防的撞击,这下他甚至无法做出半点防御。
他只感到浑身的经络都像火烧一样难受,长久的消耗,使他的意识终于陷入了昏迷。木雪花的一击让他斜着坠向码头,最终重重地摔在了一只小木筏上。
江涛不断翻涌,加上突如其来的冲撞,那只小木筏的绳子“啪”地断裂。随着涌动的江水,木筏载着失去意识的赋云歌飘向波涛远方。
东方诗明大吃一惊,刚要做出抵抗,木雪花翻飞的身影倏忽而至,还未落地就猛地一脚踢出,正中东方诗明的心口。
他径直地向后滚了出去,滚落码头,后脑摔砸在了另一只木筏上,也顿时不省人事。
木筏漂浪着江岸的浮沫,跟着赋云歌的木筏也顺江流远去。江风悲鸣,两只木筏幽幽荡荡,乘着腥味的乱雨,飘着孤孑的夜曲隐遁进彼端迷茫的黑暗。
木雪花缓缓走到岸边。她摸了摸腰间的金风牡丹,邪魅地一笑,宛如赤夜的魍魉。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她也跳上一只渔船,拨开长篙,在单薄的油面乌篷的遮掩下,缓慢地向下游驶去。
匹马庄码头又恢复了沉寂。只是悲风迟迟在这里萦绕,踟蹰着,无可奈何地垂泣。
凄雨迷乱,呼啸的风卷动不安的波澜。朝云街埠的大火与吵闹,居氏酒庄也尽付之一炬。遍地哀鸿,哪怕夜雨吹刮,也难以冲刷掉弥漫空气的腥臭。
山的两端倒影也逐渐模糊,一切都像是融化在了雨夜里。苍山与沧江黯然失声,远处的朦胧里,似乎有孤鸟在枯林间呜咽,凄厉的哀啼传出很远,在拍浪的山峡间久久回荡。
更加遥远,雨沫吹打在波涛上,与无尽的沧江交揉,一切都被黯淡的黑夜所模糊。重叠的山影隔开真实与虚幻,两处的赤焰在阴霭下仿佛明灭的篝火。
…………
第三十五章 失路之人
清晨,彻夜的风雨渐渐散去。
江风平静,山峡间的雾霭朦胧着浅浅的黛色,翠绿的倒影涤荡在波漾如镜的水面,仿佛一切的混乱都只是漂泊在梦境。
凉风拂过江面,两岸黛绿得像潭底的青螺。天色还是飘着层层云朵,苍翠的天际洒下水一样柔和的微光。
江岸的浅滩,野鸟凫水,恬静得像水墨画卷。轻微的风抚摸着灰鸭潮湿的羽毛,连山上幼嫩的树叶的沙沙响声,都可以清晰地被传递到山下,点过水波的一圈圈皱纹。
沙滩远处,是一只搁浅的木筏。上面还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年,嘴唇呢喃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已经风干,被清风徐徐吹动,如同岸边水畔的野草。
赋云歌昏迷了好久。
他的身体如同坠落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痛苦啃噬着他的神经,有时又仿佛被燃烧的火焰包围,炙烤得他生不如死。
整整一个夜雨瓢泼的夜晚,他在这艘孤舟上被肆意冲卷,最后搁浅在了这里的江畔。
少顷,他的手指稍稍动了动。温软如玉的风一直在抚慰着他的伤躯,使他的丹田气海开始更早地自我修复。
他先是无意识地痉挛,很快就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手指触碰到的是木筏粗糙的木料表面,眼睛在模糊重叠中看到的是青灰色的云,他仿佛置身太虚,几次都没能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当一片缱绻的嫩叶被风从山上带下,飘在了他的脸上时,舒适的凉意让他精神陡然一振。
他缓缓抬起无比沉重的手臂,把脸上的叶片抓了下来。
“啧……”
赋云歌动了动干燥的嘴唇,试图从木筏上撑起身子。
但是,胳膊上的力气如同都被抽走了一样,尝试了几次,他才慢慢地翻过身来,半跪着起身环视周围的环境。
完全陌生的地方。尽管非常恬静幽美,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匹马庄,朝云街埠,怎么样了?东方诗明在哪里?一品红梅他们是否还平安?还有,九彻枭影去哪儿了?……
一时间大量的问题涌上脑海,他这才忽然感觉到头痛欲裂。怪不得摸什么都冰凉凉的,赋云歌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发烧了。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江边,掬了两捧清澈的江水洗了洗脸。
看着倒映在水光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形象,赋云歌淡淡地苦笑了两下。
头脑里木然,除了滚烫的热涨感,再就是干涩的苦味。看着水波里的自己,他竟然没有失声痛哭,他竟然只是默默地笑了。
为什么笑,他却也解释不出来。
但是没办法哭,他的眼窝里也**辣的,可能是发烧的缘故,也可能是昨晚失去意识的时候泪水已经被哭干了。但他知道哭也不顶用,哭,能换回那些人命么?
那么多,人命。全数倒下了,在自己的眼前。
他本来也应该在那个夜晚死掉,但是老天却像偏偏跟他作对,最后把他送到了这个地方。
是的。或许他命不该绝。但是既然侥幸活了下来,他就一定会为那些死去的人,向九彻枭影报仇。
他又喝了几捧凉水,肚子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在江边缓了一会儿力气,他艰难地撑着乏力的躯体蹒跚了几步,算是勉强能够站起来了。
必须,要先活下去。赋云歌挣扎着内心的想法,望着汩汩碧波,他告诉自己。铜牛的交代,匹马庄的血债,还不到完结的时候。他必须要撑下去。
一阵阵痛苦的感觉又接踵而至。赋云歌强行按捺,内息逐渐紊乱。又过了许久,他体内的痛楚才逐渐减弱,头脑渐渐恢复神智。
这地方……没人么?赋云歌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又仔细地环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确实不像有人烟的样子。就在要灰心丧气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在自己背后的山上,似乎在林间遮挡着一点村居的迹象。
他赶忙爬回木筏上,扒着木筏的最高处往上面瞭望。
薄薄的云雾缭绕之下,层层的山树掩映,似乎真的有农家的房檐。再仔细凝视片刻,甚至像是有缕缕若有若无的炊烟飘出。
这点发现让赋云歌又有了一丝希望。他手脚并用地从木筏上爬下来,决定为今之计,只能是上山去叨扰这位人家,暂住几日,或许才能再乘船离开。
别无他法,赋云歌犹豫再三,还是只好上山去探访一下了。
他左右寻觅了一圈,在不远处找到了一根歪曲的树枝,权当作支撑身体的拐棍,又找了一条似乎可以上山的土路,就缓慢地开始了攀登。
风雨吹打了一夜,翌日的早晨已经有许多新树发芽了。环山青翠,芬芳的嫩草的气息四处弥漫,不时有雨后蛱蝶扑棱着青白的翅膀飞过,在山道上无比惹人喜爱。
但是,赋云歌的体力在攀爬中每况愈下。
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撑持他山路跋涉,还没到山腰他就又感到胸口被磐石闷住一样得难受,喘息都有些困难。
不多时,他已经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甚至连嘴唇都变得苍白了。
“该死……”他咬着牙,喉咙里还是有一股黏糊糊的血腥味,那股眩晕和灼烧感又一次侵袭了他的头脑。
他拄着木棍缓慢跪倒,另一只手压着胸口窝,表情扭曲地大口喘着粗气,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然而状况没有好转,他渐渐感到眼前天旋地转,似乎又要晕过去。
“不能在这里……”
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但是奈何力气流失严重,他连那根木棍也抓不稳了。
随着手指微微松动,木棍脱离手掌,斜着向一边栽倒。他无力地盯着那根木棍,身躯似乎也要随着木棍的倒下而再度沉睡……
忽然,他晕眩的眼帘里,好像有一只手替他握住了木棍。但是那只手没有还给他,而是把棍子直接扔到了一只藤筐里。
接着,一张苍老的人脸忽地闪在他的眼前。赋云歌五感混乱,仿佛看到了那个老人在对自己嘟囔着什么,但耳朵早就听不见了,在昏昏沉沉里沉浮了几次,他最后还是彻底晕了过去。
“……”
老人疑惑地看着眼前昏倒的少年,沉吟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
第三十六章 山野幽居
再次醒来时,首先是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进赋云歌的感官。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接着惊讶地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简陋的小屋里。
身下的是一张泥土炕,没有烧火,黄土凉凉的阴气钻进肌肤,感觉非常舒服。不远处是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一口炖着草药的砂锅,里面的药汤啵啵地滚着热气。
屋里无比的安静,外面清晨的天色透过木棱窗户斜射进来,洒在地面上。
赋云歌心里一热,既然外面是早晨,那么他很可能已经昏迷了一天了。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屋外忽然响起了老人的歌声。
“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各碌碌。樵居遁山野,高眠卧不足。”
接着是步履渐近的声音。唱歌的老人先是将一筐什么东西搁在了门外,自己推门走了进来。
听着户枢“吱呀”的尖叫,赋云歌猜测这个老人就是昨天救下自己的恩人了。看样子他应该是外出砍柴劳作归来,但听他的歌谣似乎又不像寻常农家那么烟火气。
正想着,老人已经推开内室的柴门,来到了赋云歌的面前。
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的光景,头发都斑白了。慈祥和睦的面庞,连眸子里都是清澈如水的山村味道。
赋云歌愣了一下,看起来这位老伯确实与寻常农家老人没有分别。
“你醒了。”老人扫视了赋云歌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救命之恩。”
赋云歌连忙拖着病体想要起来表示感激,但胸腔里还是闷得难受,只好半倚着枕头说话。
老人微微一笑,转身去看炉上的药汤。
赋云歌又问:“不知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人侧过脸来,皱着眉毛陷入思考。
想了一会儿,老人似痴非痴地摇了摇头:“我叫老头。”
“这……”赋云歌愕然。“老头”绝非尊称,这么称呼老人家实属不对,看来还是叫老伯比较好。他在心里悄悄想着。
老人又沉吟了一会儿,但也没有再说话。
草药已经熬好了,他把砂锅端下来,里面的药汤咕嘟咕嘟浮着苦涩的气息。
“你的病,至少三天才能好。但要想恢复如初,就要七八天的功夫了。”老人一边去橱子里拿碗,一边低着头嘟囔说。
赋云歌有些吃惊,他又觉得这位老人家似乎也不是等闲之辈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所谓“恢复如初”,自然是指的丹田气海彻底复原的状态,而这个时间,确实就是七八天左右。若非眼力精湛过人,一个农家老伯又怎么能做到一语中的?
老人却对他的吃惊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倒药入碗。等药稍微放凉了片刻,他端着到赋云歌床前,让他服下。
“这药,有利于你伤体恢复。”老人在一旁淡淡地说。
喝药之后,赋云歌很快就感到身体内的损伤开始逐渐痊愈,痛苦明显要减轻了。他于是对老伯更为感激,倘若不是遇到这位神秘的老人家,兴许自己早已经死在山路旁边了。
早餐很简单,两个玉米窝头和一碟咸菜。赋云歌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早就饥肠辘辘,很快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就扫清了盘子。
老人很快又出门了,走之前叮嘱他继续在炕上休息。赋云歌独自躺在床上,心思又渐渐乱了起来。
他现在倒是平安无虞,但是东方诗明,还有众人,却完全不知道是否平安。
他现在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又什么都做不了,一股无力与挫败感袭来,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苦恼久了,也没什么可做的,赋云歌只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很快又睡着了。山间无比寂静,幽翠的环境对伤势的痊愈大有裨益,在其中休养效果很不错。
就这样,赋云歌在沉睡与进餐的交替中,迷迷糊糊地过完了一天。
翌日清晨,赋云歌在鸟鸣中渐渐苏醒。老人的草药已经熬好了,早就放在他的床头,但是却没有老人的行踪,应该是已经外出去砍柴了。
喝过草药,赋云歌明显感到身体恢复了很多,晕眩和乏力感已经消失,已经可以下炕了。又细心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他颤巍巍地翻身下来,往门外走去。
推开小柴门,外面是一块不大的栅栏围起来的小空地,姑且算得上是院子。院里种着一些蔬菜,还有一片小花圃,看起来富有山居的野趣。
门前有两道青石垒起来的小台阶,赋云歌就着台阶坐在了门前。微风吹拂,凉凉的,还沁着一缕山间泉水的清新。
赋云歌这才感到身心无比舒适,历经前两天的痛楚,他现在的感觉恍若新生。
天空还是那么悠远的黛绿色,与远处的青山浑然一体。鹧鸪在云间穿行,不时发出几声啼叫,一切都是悠闲旷远的格调。
赋云歌手托着腮,沉浸在眼前的一切,愣着出神。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赋云歌以为是老伯回来了,刚要起身,却听外面的来人一声吆喝:“樵老,樵老你在不?”
樵老?赋云歌刚一思索,眼光随即瞥到了堆在门口边的一摞摞柴火,猜测来者就是找老人家了。但是“樵老”这个名字,他倒是头一次听说。
一边想着,赋云歌一边起身去看看谁来了。走到门口,赋云歌忽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大门,只是把一圈矮栅栏打开了一个院门大小的豁口,完全没有防护作用。
站在外面的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他的头上戴着斗笠,虽然天气还不热就已经敞开了胸膛,一条汗巾搭在脖子上,脸上挂着淳朴厚道的笑。
这倒不出赋云歌的意料。他朝那汉子微微笑了笑,说:“抱歉啊,老人家现在不在。”
“不在啊?”庄稼汉往后一仰脖子,但又接着说:“那俺等等他,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赋云歌虽然不确定这个人与老人家的关系,但是应该没有问题。庄稼汉也不见外,抬腿就往里面走,到了一片干净点的空地,他就一屁股坐下了。
“话说嘞,俺在樵老家里头一次见你。”庄稼汉主动地赋云歌搭话。
赋云歌心想这个问题解释起来也麻烦,就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他对老人家还是完全一无所知,就想着多了解一下。
于是他转而问道:“请问,老人家一直住在这里吗?”
“什么请啊,老人家啊什么的,真不实在。”庄稼汉反倒嘲笑似的斜了他一眼。但他很快又收敛了一下,向赋云歌讲了起来:
“在这里俺们都叫他樵老。他在这里的时候,俺都还没出生哩。樵老每天上下山好几趟,砍柴,种地,和咱们庄稼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又有本领……”
说到这儿,庄稼汉顿了顿,又说:“他会看病,还有功夫。”
第三十七章 樵老暮迟年
赋云歌领教了他看病的能耐,但不知道他还会武功。他往庄稼汉身边靠了靠,想听他说的更详细一些。
“其实俺们这里,根本算不上村子。就附近几座山上,十来口人家,就当是个照应。”
庄稼汉耸了耸肩:“但之前有一次,多亏了樵老出手,俺们这地方才逃过一劫。”
“那一次,这里冷不丁来了一帮山匪,到了人家就乱抢东西,还要抢妇女。樵老一直住在山顶,他没来的时候,咱们底下的十来户乡亲差点就没了。”
“最后幸亏樵老得到消息从山上下来,打跑了山匪,到现在咱这里还一直平平安安。”
说完这段经历,庄稼汉咧开嘴对赋云歌一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俺没经历过,这件事是听俺爹说的。”
“哦。”赋云歌若有所思地点头,“多谢你说这些。”
“嗨,谢啥,不实在。”庄稼汉笑着挤挤眼睛,指着赋云歌的胯间说,“俺爹说过,男人不实在,那啥萎得快。”
赋云歌啼笑皆非,心想这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必要的联系。不过既然知道了这些,那也就大致了解这位“樵老”的情况了。
又和这位老兄聊了一会儿,樵老就从外面慢慢地回来了。
两人一起起身迎上前去,庄稼汉向他简短地说明了来意,是要借樵老家的锄头去用一用,樵老就示意他去屋后拿。送走了那个庄稼汉,赋云歌帮着把樵老背后的藤筐接下来,把里面的柴火堆到墙边。
樵老对他今天能下炕这件事并不意外,看着他帮自己堆好柴火,在后面慢悠悠地提醒他还未痊愈,仍然要以休息为主。
“那孩子,向你说了关于我的事了吧。”樵老仍然是淡淡的口气。
赋云歌却是微微有点慌张,毕竟是自己有心打听的,多少都有些无礼。现在被樵老一眼看穿,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
然而,樵老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也好,省的我说了。”
赋云歌感到这位樵老确实有些超凡脱俗的意思。他很可能也持有玄徽吧,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让他磨平棱角,甘愿在这么寂寞的山野里隐姓埋名?
山间的一天过得很快。农人忙碌,往往要从清晨劳作到傍晚。
赋云歌在樵老家里不时搭把手,又遵从樵老的意思休息了半个下午,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消磨掉了。
到了次日赋云歌起床时,他感受到了一种睽违已久的感觉在身体筋络间流走。他尝试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似乎是已经痊愈了,只有损失的元气还没有复原。
虽然如此,他已经是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去找樵老诉说这个消息,却发现樵老像昨日一样,又早早地出门了。
赋云歌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樵老,也就不找了。
不过,这是他头一次仔细观察樵老的居所,之前两天虽然一直在这里居住,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真地观摩这个救了自己的性命的小屋。
其实就是一处小小的土坯房,上面覆盖着几层茅草。墙下有石头垒过的痕迹,屋的四周都是干燥的黄泥砌成。
整个茅草屋并不很考究,与寻常的农家没有什么两样。但赋云歌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清澈馥郁的朴实气息,与山林和天上的流云说不出地相配。
进屋正对着,是一幅被熏得有些焦黄的古画,下面的两个角坠着流苏,风雅有趣。
赋云歌抬头欣赏着画作,忽然眼角一瞥,发现了什么东西。
一角的流苏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本来应该是被画卷给完整地遮住的,但是因为画纸衰旧,四个边都往外翻翘了起来,也就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绿油油的颜色。
赋云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开画卷,侧着目光往里面看。
而当他看清里面藏着的东西,先是有一丝意外,但接着又感到不出所料,最后他缓缓放回了画卷。
里面的那件东西,正是一块玄徽。
很显然樵老并不重视它,不曾将它随身携带,致使那块青翠的玉牌已经沾满了污渍。
“樵老,暮迟年吗……”赋云歌自顾自想着刚刚看到的玄徽上的篆刻。
下午,山间的空气温暖而清新,虽然天上仍然密布流云,但是熹微的光线透过云层,看起来也总算有了一点阳光的色泽。
樵老没有再外出劳作,而是趁着这样舒适的天气把一张小桌子搬了出来,搁在花圃一旁,悠闲地喝茶赏花。
赋云歌的身体已经痊愈,樵老就叫他出来一起。赋云歌难得见樵老有兴致,立刻答应了。
清静的小院,两人对坐着,彼此静默地品茗。
喝了几杯茶之后,樵老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赋云歌。
赋云歌接过来,刚想称谢,却忽然瞥到了那本书的内容,似乎颇为熟悉。还没来得及疑惑,樵老就慢慢地说:
“这是你的书。第一天换洗你的衣物时发现的,现在还给你。前两天怕你耐不住性子乱来,就想干脆先帮你收起来比较好。”
接到手里一看,确实是自己的《云笈十三疏》。赋云歌倒是吃了一惊,一来是前两天自己竟然没能发觉这本重要的秘籍消失,二来就是倘若自己前两天还未痊愈就看到了这本书,说不定真的会勉强修炼,这样反倒贻害无穷,百害无利。
樵老掂起茶杯,又啜了一口,道:“既然来此,就是命数。安心静养,心思莫乱。”
赋云歌听他好像话中有话。这个“心思莫乱”,莫非是指的自己急于离开报仇的想法么?
可是,他现在自己也说不准了,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也只是白白搭上一条命。但按照这样的修行速度,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拥有那样的力量?
这两天来他一直在反复思考着,非但没有抉择,反而让自己越来越迷茫。
眼前晃了一下,仿佛又回溯到了那个残忍的雨夜。
血泪与挣扎在黯夜里化为灰烬,那个危险的女人露出狰狞娇艳的笑意。他的背后就是深渊,凄冷的江水吞噬着一切。
“忽”地一下,眼前又回到现实。柔嫩的花蕊还在在脚边微微翕动,天上的云不紧不慢飘过黛绿的青山。
赋云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连忙回头,却看到是樵老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向他输送着一点零星的功力。是那股隐隐的热流把自己从那场梦魇中拖拽了回来。
“多,多谢樵老。”赋云歌拱手向樵老道谢。
樵老却眯起了老眼。他盯着赋云歌上下打量了一下,叹气道:“不可让过去成为你之负担。你的心魔太重了。”
第三十八章 敛气
“……是。”赋云歌回想着刚刚那段令他脊背生凉的回忆,咬着嘴唇点头。
“养好伤,你要去哪里,随你来去。”樵老望向远方,目光幽远。
两人又沉默无言了,彼此端着茶杯,看天和远处的山。
又过了一会儿,赋云歌才犹豫着问:“樵老,那个……您,在以前,有没有这种心魔呢?”
他的问题让樵老偏过头来。但是几乎想都没想,樵老就做出了回答:“没有。”
看着赋云歌迷惑的眼神,樵老不禁放下茶杯。他站了起来,踱步在小院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才看向赋云歌:“只要心无挂碍,融于自然,脱于浊世。心魔便不会纠缠于你。”
“天地无常,世事浊秽。染于其中,不涉经心。回归大朴,定身无极。”
樵老指向远处,风吹过他的须眉,看起来冉冉如仙,“你是自然,生于自然,归于自然。万物恒久存在,世事的纷乱只是无谓的污垢。以脱俗之心知世,使其万般世事经身而过,但无法滞留你的心。”
樵老的话确实有些深奥,但是赋云歌大致也听懂了一些。是说用超然物外的心态面对一切吗?但是似乎太没有温度了,况且在灾祸面前,他也无法做到那样。
“你现在还不行。但退而求其次,面对过往,只希望你能甄选利害。否则,梦魇会成为你前进的阻碍,而非是动力。”
樵老幽邃的眼光仿佛洞穿了赋云歌的内心,平静地说。
“原来如此……”赋云歌若有所悟。
樵老又补充说:“修行,也可同理。只是内功修炼我经年已不涉及,你自己去领悟吧。”
“这……”赋云歌忽然又发现了疑惑,仰起头问,“您为什么无法常驻容颜,难道是因为内功停滞的缘故吗?”
“你看到了那块牌子啊。”樵老神态捉摸不定,好像天上形态各异的乱云。
“是。就算玄徽解除了百岁的枷锁,但是寿命长短和躯体外形还是要看后天的修炼。我已经将近八十年停止进境,大概寿限也快到了。”
“但既然万物恒存,生死之事不过蝇头小虑,何必忧惧。”他走到桌子旁,端走茶壶蓄水,边走边悠悠地说,“汲汲营营不过一抔黄土,不如听任自然。”
赋云歌扭过头去,注视着樵老的背影,心里又佩服,又讶异。
暮迟年,这个名字,倒还真契合了他的个性,在孤寂的桑榆晚景里,宛若一缕悠然的闲云。
晚上的时候,赋云歌帮忙做饭,暮色中的炊烟袅袅升起,糅进远山的颜色里。
之间赋云歌也向樵老详细说明了外面现在的情况,但是樵老并没有表露什么态度。或许九彻枭影的事,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世事浊秽中的一抹罢了。
晚上临睡前,赋云歌在炕上尝试着修炼损失的元气。脑海里全都是樵老在下午对自己说的,赋云歌就干脆微微探索了一下。
他放空了气海残留的元气,接着舒展浑身经脉,一点点试着体会樵老所说的那种感觉。
过了不一会儿,空气中的丝丝缕缕的凉气窜入皮肤。赋云歌紧接着运力剔除杂气,汇聚里面的可用之气,一道道新的元气就顺着脉络,如百川汇海般流入丹田气海。
赋云歌惊喜交加,又重复了几次那样的过程,但很快就感到浑身疲惫。恐怕是刚刚痊愈,身体还不稳定,他赶快停下了进程。
次日清晨,樵老鲜有的没有外出。两人煮了芥菜汤当早餐,过程中樵老并没有多说什么。赋云歌总觉得有些怪异,一直不时用眼角瞄樵老一眼,想看他有什么打算。
吃得差不多了,樵老才放下碗,对着赋云歌缓缓地说:
“昨晚的修炼方法,不可以捷径视之。除非周身经脉已经强健到有承担半数元气游走的程度,否则过之有害。以你当前能为,一天至多三次。”
“是,是。”赋云歌听得他如此教诲,连连点头,用心记忆。
屋外凉凉的风吹进来,赋云歌往外望去,才发现门外小院地上湿湿的。
看来是昨夜下雨了,难怪樵老今早没有外出。雨水淋湿了林木,恐怕现在也无法砍柴。
但当他回过头来,却意外地发现樵老仍然在注视着自己。
“樵老,怎……怎么了吗?”赋云歌有点浑身不自在,主动问道。
樵老眯着眼,一边盯着他,一边沉着嗓音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这……”赋云歌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伤体痊愈,就有了立刻动身的打算了,但是不行。”樵老瞳孔如同深不可测的潭水,“想去搏命,至少也要有那个本事。”
赋云歌有点瞠目结舌:“昨天您说……”
“养好伤,是说七天后的状态。”樵老不容置喙。
“既然把你救下来,老头就不能看着你自不量力再去死一次。”
…………
赋云歌一直目送着樵老出门,佝偻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树丛间。他涩涩地擦了擦眼睛,心里有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
天际,阴霭般的流云还在簌簌地漂浪,飘过一座座山头。
赋云歌长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凉风沁入心脾。他大概清楚樵老的意思了,心里热热的。
暂时还不会走的。赋云歌默默地说。
远处已经没有了樵老的影子,他转身回房,用心帮樵老打扫了起来。
到了中午,赋云歌独自做好了饭菜,但等了许久仍然没有等到樵老回来,心中有些奇怪。
按照平时,樵老应该已经回来了才是。赋云歌心里想着。他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见到樵老的踪迹,内心渐渐不安起来。
难道是九彻枭影……?赋云歌心乱如麻,越想越不对。
唯恐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他连忙锁好房门,准备出去寻找。
就在这时,两种脚步声从门外的树丛后面传来。赋云歌走到院子的脚步倏忽停下,他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屏气凝神地专注即将出现的人影。
一步,两步……赋云歌仔细倾听着步伐的声响,眼光紧紧地盯着。在他不远处就是一把铁锨,他有把握能……
刚这样想着,念头还没有结束,恍然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树丛对面走了出来。
前面的那人正是樵老。而目光转移到后面的人时,他蓦然睁大了眼睛。
是那口熟悉的红梅剑——一品红梅,是一品红梅来了!
第三十九章 气渡云扉
“小子,出来有人找。”樵老提高嗓门呼了一声。
赋云歌连忙跑过去迎接,脚步太快差点摔倒。樵老和一品红梅见到他这个样子,嘴角都微微上翘。
赋云歌才不管这些。他跑到一品红梅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内心惊喜之余,更有五味杂陈。
但他还是喜悦地说:“师……前辈!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一品红梅淡淡笑了,迟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事,让我放心了不少。”他宽慰地说。
樵老在一旁,见两人已经碰面,就招呼他们进屋说话。赋云歌喜不自胜,领着一品红梅往樵老的屋里走去。
先喝过了茶,一品红梅也稍微歇息了片刻。赋云歌急欲知道很多问题,一刻也等不住想听一品红梅讲述。他草草吃完了饭,内心的迫切简直都写在脸上了。
一品红梅大概也在考虑从哪里开始向赋云歌讲述比较好,迟迟没有开口。唯独樵老看起来万分悠闲,相比之下颇有超凡脱俗之感。
看着两人这副模样,樵老随口说:“顺着讲述就是,这孩子又不傻。”
一品红梅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赋云歌,理了理思绪,才对饭桌上的两人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当天晚上的朝云街埠,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火势烧起来之后,第二条主街持续蔓延,当他和醉尘乡赶到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
这时候九彻枭影开始撤退,寇武夫万分恼怒,与月参辰前去追赶,到现在也没有音讯。
火势渐大的情况下,有不少居民都冲了出来救火。但是几乎无济于事,反倒使街埠陷入了失控。最后好在天降大雨,浇了整整一夜,总算把大火浇灭。然而第二条主街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变成了一堆废墟。
“我和醉尘乡这几天来,都在协助馆长恢复街埠秩序。但是朝云街埠元气大伤,恐怕难以恢复到往日的繁荣了。”一品红梅遗憾地摇头。
“人没事就行。”樵老在一旁咀嚼着饭菜,插口道。
“醉尘乡前辈呢?”赋云歌又问。
“他啊,”一品红梅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啜几口,“昨天我和他商定了计划。他现在已经去追寻九彻枭影和寇武夫两人的下落了。我负责到匹马庄查探,顺便找寻你和东方诗明。”
“匹马庄”这个词仿佛是赋云歌的一块心病。他听到这个词内心又有些隐隐作痛。
一品红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出了赋云歌的自责后,他便悉心出言宽慰:
“匹马庄之灾,你无需感到愧疚。九彻枭影这次的盘算之深出人意料,但他们终究会付出代价。”
赋云歌点了点头,重整心绪。没错,他赋云歌只要在世一日,就要九彻枭影为他们的恶行偿还血债。
见他没事,一品红梅就继续讲述起来。
当他与醉尘乡分别,乘船离开朝云街埠,赶到匹马庄时,那里已经变得凋敝不堪。
庄里哀鸿遍野,居氏酒庄的前途也惨淡无望。这几天来多赖居老的夫人强撑病体出来主持大局,但是居氏酒庄的百年基业就此毁于一旦,恐怕难以挽回了。
“居老夫人确实非同常人。”他低声喃喃说。“另外,崇道成已经由公孙探等人安葬。他们目前也已经离开,回返复命了。”
赋云歌攥紧了拳头。崇道成就死在他的眼前,这个仇他也一定会报。
“再就是你们俩了。”一品红梅指了指赋云歌。
“两边的情况都安顿之后,我沿着匹马庄百姓说的,在江边找到了打斗的痕迹,还有我给你的剑。既然没有踪迹,我猜测你们应该顺江流而下,就乘舟追了下来。”
“终于,我在山下看到了你的搁浅的木筏,就上来试着找寻,后来在山路上碰到了暮迟年。”说罢,他把目光挪到了樵老身上。
樵老迟缓地“嗯”了一声,表示属实。
“后面的情况就不必多说了。”一品红梅最终又把视线落回,看着赋云歌,“好在你还安然无恙。多谢你了,樵老·暮迟年。”
“不用。无意碰到,算他走运吧。”樵老摇了摇头。
赋云歌对一品红梅知晓樵老姓名的事情感到有点意外,不过很快也就理解了。他们在还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相遇,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许无需赘述。既然如此,一品红梅能够知道樵老的名字也就不足为怪。
在得知了赋云歌现在的身体状况之后,一品红梅同样让他先不要离开。赋云歌虽然心急东方诗明的下落,但是奈何自己确实帮不上忙,也就不给他们添乱,点头答应。
三人吃过午饭,稍作休息,时间就很快转移到了下午。
樵老照例扛着斧头和藤筐外出砍柴,还要去照料对面山坡地的几亩农田。而在他离去之后,一品红梅就把赋云歌叫到屋后,似乎有事吩咐。
赋云歌心里惴惴不安,一路跟着一品红梅到了屋后。
一品红梅找到了一片较宽阔而且荫凉的空地,靠着一棵树抱胸而立。赋云歌迟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一品红梅上下扫视了他几遍。少顷,他缓缓地问:“《云笈十三疏》,你现在有何进展?”
赋云歌思考了一下,犹豫着说:“目前停顿在第三式,‘气渡云扉’。”
一品红梅闭眼想了想,然后很快微微颔首:“这样的速度已经不慢。毕竟你有武学的根基,修炼脉门还是能够有所裨益。”
“但是……”赋云歌望着头顶新生的枝叶,眼神迷乱,“我现在没有力量了。元气的损失还没有恢复。”
“气渡云扉,本来也不需要多少内力支撑。”
一品红梅直起身,向赋云歌踱步走来,“用现在的力量修炼,就已经足够了。我也会帮助你。”
他走到赋云歌身边,轻轻抬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赋云歌一惊之下,顿时感到周身经脉暖洋洋的。
这种感觉,分明是一品红梅在向自己体内传送内力!
“前辈,何必如此!”赋云歌知道内力的重要性,跃起来想要甩开一品红梅的手。
一品红梅的手却像是黏在赋云歌的身上,任赋云歌怎么甩也甩不开,缕缕内力还在往赋云歌体内持续输送。
他淡淡地说:“这只是帮助你稳固经脉,不可拒绝。我元气充盈,这点内力不过九牛一毫,没什么损伤。”
听一品红梅这么说,赋云歌才半信半疑地平静下来。静下心之后,他确实感到输送进身体的那股内力只是在经脉游走,而没有汇聚到气海。
又过了一会儿,输送功力的感觉渐渐减弱,一品红梅调运内息,缓慢挪开了手掌。
“这样就不会有差错了。”一品红梅吁了口气,“那么,开始吧。气渡云扉重在顿悟,你用心体会。今天我手把手教你,争取尽快让你突破桎梏。”
赋云歌现在的心情越发惊喜和意外,脸上遮掩不住的兴奋。
一品红梅看着他激动的神情,不免又说了一句:“不过,加快进度,虽然有武学的根基作为保障,但仍旧会无比辛苦。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赋云歌正色点头,目光里充满了笃定:“请前辈赐教!”
一品红梅嘴角微微上翘,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种神态了。
“……好。”
第四十章 潜心修炼
云深掩青山,山间的云仍然重重叠叠堆积在山野上空。
雨后的清新气息催生了许多新的生命,竹笋和蕨菜在道旁纷纷破土露出,偶尔甚至能看到小虫爬过,生机有趣。
薄暮时分,樵老背着藤筐回来,见到了独自在院子里练功的赋云歌。只见他的动作神态已经十分流畅,似乎已经窥得了气渡云扉的奥妙,只是还不熟练。
樵老走到墙边放下筐子:“怎么就你一个,一品红梅呢?”
赋云歌运气回返气海,长舒了一口肺腑之气,满意地站了起来。
“前辈离开了。他还要去找我的另一个同伴,顺便打听周遭一带的九彻枭影的消息,说是有空再过来。”
睁开眼睛,赋云歌对樵老解释说。
樵老望了望远处绯红色偏暗的天幕——也只有在傍晚,太阳的颜色才能够显露出来了:“大可留宿一晚再走。不过随他吧。”
夜幕很快就降临,笼罩了恬静的山野。赋云歌领悟了第三式,内心愉悦之感难以形容。
他在睡前又参习了三遍樵老的练气秘诀,感到身体无比疲惫了,才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品红梅并没有过来。赋云歌自己修行,熟练了第三式,又开始自行朝着第四式“气撼云波”进发。
樵老也偶尔对他进行指点,加上身体的不断恢复,几日修炼,他明显感到他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大有进益。
只是在晚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东方诗明。
自己在这边安然修炼,却不知道好友现在身在何方,他不免总感到不安心。
他只希望一品红梅再次来时能够带来东方诗明安然无恙的好消息,这样的话,他至少也能稍稍宽心。
次日的早上,一品红梅就回来了,恰好碰到赋云歌和樵老在吃早饭。赋云歌连忙放下碗筷迎上前,询问东方诗明的消息。
谁料,一品红梅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的踪迹,我昨天顺江而下,追溯了数十里,也没有找到东方诗明的下落。”
一品红梅叹气,不过转而又说:“我还去了石鼓渡口一趟。虽然他也不在,不过那里现在安然无恙,包括你家人所在的柳枝河口,都没有受到日前变故的波及。”
“只是听附近的百姓说,那日许多船只在清晨失窃,恐怕是囤积在那里的伏兵所为。”
赋云歌听说父亲他们没事,心里微微平定了一些:“没有造成伤亡就好。看来是伏兵早就屯扎在石鼓渡口,在计划好的那日清晨离开,前往朝云街埠发动了袭击。”
“这确实是精细的计划。”一品红梅认同地点头,两人往屋内走去。
樵老坐在桌前,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一清二楚。
但是他仍旧置若罔闻,看到一品红梅进来,只是微微仰头眨了眨眼,算是打招呼。
一品红梅从墙角找了一个木墩坐下。赋云歌虽然得知了家人平安,但是东方诗明依然没有音讯,他的兴致也不是很高,脸上布着一层薄薄的愁云。
一品红梅瞧出了他的忧虑,安慰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赋云歌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勉强地耸了耸肩。
等两人吃过早饭,樵老像平时一样离开了。一品红梅默默注视着赋云歌蔫头耷脑地扒拉着饭,心思同样不很明朗。
赋云歌在这里一直负责饭后洗碗。等樵老离开,他照例端着水盆舀了几勺泉水,去院子里面洗碗。
一品红梅见状也走到水盆边,蹲下去帮着赋云歌一起洗。赋云歌先是一愣,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品红梅垂着眼睑,表情难以揣摩。
“无碍。在醉尘乡家,我也帮着他洗。”一品红梅说。
赋云歌静静地点头。就这样,两人一起把三五个粗瓷的餐具洗干净,彼此间沉默无言。冰冰的泉水在手中清凉舒适。
稍作休息,一品红梅让赋云歌打起精神,不能怠慢了修炼。
现在的状况,只有拥有了足够的能为,才能有力量面对邪恶,也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赋云歌鼓足劲连连称是,抖擞精神,开始继续专心于修炼。
所谓气撼云波,是指修行者能够自如地调动汇聚周身的气劲,而同时又不会疏忽防御。这一式需要更充沛的元气贮存,好在赋云歌几日调养,元气已经恢复到了先前的水平。
一品红梅像往常一样,在一旁随时作出指点。
内功的修炼较之外家武学更加凶险,尤其在初期,稍有不慎,极易走火入魔。
而且赋云歌现在的修行速度被迫加快,少了衔接与过渡,倘若不加以引导,风险更大。
“领悟阳明厥阴之势,静下水火,专注中宫。引导真气顺任脉上溯,在鸠尾穴暂住。”
一品红梅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盘坐闭目修炼的赋云歌,不时开口指点:“感受到满涨的瞬间,再上提真气,至天突穴分流,汇于双肩云门穴。”
赋云歌一心聆听一品红梅的教诲,对于气撼云波式开始初探门道。
教导赋云歌贯通第四式,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一天。
期间樵老也回来和他们吃了午饭,见到他两人在饭桌上也在探讨修炼的内容,虽然他对此没有兴致,但是也感到有点诧异。
毕竟修炼不可急于求成,以现在的速度,虽然有根基支撑和指点,但还是可能突发不测。
一品红梅仍旧在傍晚离开,临走时交代赋云歌继续修炼。他现在时间紧张,昼夜都要用起来,甚至没有休息的间歇。
赋云歌深知一品红梅的苦心,一丝不苟地精炼内功。
樵老看他的眼光,也渐渐由起初的担忧变成了信任。
在这段时间看来,这个孩子意志坚定,加上一品红梅的引导,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突飞猛进的质变。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三五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期间一品红梅又来过一次,说是找到了疑似东方诗明的踪迹,但是还不能够确定。
赋云歌担忧之外,更加严苛了对自己的要求。
他一定要抓紧时间,等有了实力,他要亲自去寻找,亲自找到挚友的下落。
到了钻研第四式的第六天,赋云歌在清早盘坐修炼,头顶不时飘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屋外薄雾弥漫,樵老看着外面的情况,决定晚些再出去砍柴。见到赋云歌还没有起床的动静,就过去推门查看。
就在他跨进内屋门槛的一瞬,忽然赋云歌清啸一声。只见他头顶的雾气倏然飘散,接着一股徐徐的气劲吹来,樵老的衣襟都被吹得微微扇动。
他见状不禁颔首称赞,这个情况,应该是气撼云波式大成了。
赋云歌如同大梦初醒,缓缓地抬开眼皮。
看到樵老站在门口,他微微笑道:“樵老,我……应该成功了。”
樵老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样的修炼速度还能够力保不失,确实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直持续下去,这个少年能不能吃得消。
中午时分,一品红梅又来了。他听说赋云歌的第四式已经圆满,也是喜出望外。
但他内心与樵老同样,都有些喜忧参半,不知道若继续加快修习,赋云歌是否还能承受。
第四十一章 斑点君与离愁丹
一品红梅随后与两人解释了他了解的状况。
就附近的九彻枭影势力而言,似乎经过了上次的活动,一直没有新的动向。只不过现在这一带都陷入了恐慌,唯恐暴乱再次上演,除了人心惶惶,商埠贸易也大为缩水。
“这或许正是他们的目的之一吧。”一品红梅嗟叹,“精密的筹划,一石二鸟。”
赋云歌也感受到了九彻枭影的压力。这个隐遁在水面下的组织绝不简单,想要有力地对付他们,还需要更多的资料。
“醉尘乡离开时,跟我说他一旦有了进展,就会设法联系我。”
一品红梅摸着下巴,双眼望向屋外:“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他也应该有所进展才是。”
赋云歌睁大眼睛:“所以前辈今天来,是为了和我一起等醉尘乡前辈的消息吗?”
一品红梅点头:“是。但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猜中他的打算。如果他一直没有来信,那就作罢,我指导你进行下一式。”
“气冲云洞吗?”赋云歌摩拳擦掌。
“……嗯。”一品红梅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却是有点犹豫不决。
这时,刚刚去院子里浇花的樵老又回到了屋里,肩上还落着一只毛色青灰的小鸟。
赋云歌两人抬起头,几乎同时看到了那只鸟。
“这鸟刚刚一直在院子外面绕圈。我在想,它是不是和你们有关联。”樵老耸了耸肩,小鸟接着就扑棱着带有褐色斑点的翅膀飞到了桌子上,看起来伶俐可爱。
“这……”赋云歌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只鸟。忽然,他在鸟腿上发现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这是……有信。”
一品红梅没有上前去看,他抱着胳膊扫视了这只小鸟几圈,着重地观察了一下它的翅膀,顿时就明白了。
“没想到,那个家伙还真是不简单。”他悠悠地说。
“什么意思?”赋云歌好奇地扭过头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小鸟,嘴角抿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脸上随即也露出了一种老年人回忆青春时的神情。
赋云歌第一次见到一品红梅有这种表情,此时看来似乎更让人信服他是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先生。
“斑点君。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他专注地瞧着小鸟翅膀上面的斑点,回味着说:“现在想来,也该有四五百年了。”
“这么久,还能记得,也不容易。”樵老在一旁说。
一品红梅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他回头笑了笑,眼神中充满复杂:“是啊,怎么能忘呢。”
赋云歌被他勾起了兴趣,想听他说一说这段往事。
一品红梅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小鸟的脊背,慢悠悠继续说:
“那是我……还没有离开净世一方天的时候。我和他还是伙伴。那时我们两个像游侠一样四处游历,行侠仗义……”
“有一次,我们无意间救了一只小雏鸟。它受伤很重,我们也就收养了它。”
“再后来它的伤好了,却一直不肯离开。我于是和醉尘乡商议,不如训练它传信的本领,倘若以后分开,就可以传信沟通了。那只鸟很聪明,很快学会了异地传信。后来我和他决定给它起个名字,看到它翅膀上的斑点,最终我们就把它叫做斑点君。”
“没想到啊,醉尘乡还能再找到这样一只鸟,继续当年斑点君的任务。”
一品红梅眼神空落落的,似乎是注视着房梁的方向:“可惜当年的事,再也回不来了。”
“当年?”赋云歌试探着问,“发生了什么?”
一品红梅抚摸小鸟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背着身子失神地摇头,道:“没什么。这不是现在要考虑的。把信拿下来看看吧,这个新的斑点君长途跋涉这么久,不要辜负它的努力。”
“嗯,是。”赋云歌看一品红梅如此失神的模样,知道现在问他也是不会说的。
他一边瞥着一品红梅的背影,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鸟腿上的信纸拿了下来,捻着把它展开。
三人都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把展开的信放在中间。
上面的字迹确实是醉尘乡无误。看起来无比潦草,但是因为信息众多,他又被迫写得密密麻麻,很不容易识别。
好在一品红梅之前就习惯了醉尘乡的字迹,虽然多年没有再见过,但是还是能够慢慢解读出来的。赋云歌和樵老也就听着他随时说的,来消化醉尘乡得到的情报。
醉尘乡的发现非常重大。他终于解答了一直埋藏在众人内心的问题,就是——九彻枭影的兵力来源。
虽然可以料想他们谋划多年,但是收集到那么多成员,而且都是精壮强悍的大汉,确实并非易事。
不过,醉尘乡这十余天来一直不负众望。他通过探索,真的找到了隐藏在九彻枭影内部的秘密。
根据醉尘乡的情报,九彻枭影之所以拥有这些体魄剽悍的大汉,还有老鳌头、木雪花、独狼等这样的高手,全靠拥有着一样令人胆寒的秘宝,“离愁丹”!
只要服用这种丹药,即便是一般人、手无寸铁甚至病弱衰微的人,都能够迅速得到体质上的提升。只不过,伴随而来的代价,就是五日一发的“药瘾”。
而当离愁丹的药瘾一旦发作,感受可谓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唯有在期限内再次服用丹药,才不会引发痛苦。
“他们之前专门寻觅地痞泼皮,强盗恶枭,还有人生无望、想要轻生的人,或者染病衰弱的人等等,给予他们希望,再让他们为组织卖命效劳。”
一品红梅抱着斑点君,眉头凝重地拧在一起,逐字逐句地读着:“这项计划已经进展了许多年。因此推测隐藏在幕后的阴谋……仍然异常庞大。”
“……真是可恶。”赋云歌恨恨地说,“卑鄙无耻。”
樵老轻声咨嗟,按照他的观点,这些人无非是看不透世间的本源,盲目求索,想要自救却最终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地狱。除了可叹之外,也没什么可悲哀的。
第四十二章 神行术
“没有贪欲,自然不会迷惘沉沦。”樵老垂眉道。
赋云歌也知道樵老会是这种态度。虽然他说的倒是也没错,只不过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倘若人人都能醒悟,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奸邪和丑陋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这个计划密谋多年,所贪的也必然不仅仅是各地宝物了。”
一品红梅冷眼继续往下看,又说,“除了上面的情报之外,这里还有许多新的动向。”
“九彻枭影持续着一贯的作风,他们破坏的战火已经陆续延烧到了各地。除了朝云街埠之外,清风岗、丽日浦、江梁城等地,也先后被摧毁。”
赋云歌闻言色变,赶忙起身围过去,仔细看一品红梅手里的信。
醉尘乡在信上记载的受灾各地有七八处之多,后面还加了“等”字。看来他们确实已经渐渐浮出水面,整个下世凡荒天,可能未来都要陷入一片战火了。
他默默地握紧拳头,从匹马庄和朝云街埠的情况来看,那些地区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丧命于残忍的厮杀之下。
他赋云歌在世一日,就要全力阻止悲剧的继续发生。九彻枭影,他誓与其不共戴天。
“以上。落款是醉尘乡和斑点君。”一品红梅无声地笑笑。
不过看完信的内容,他也没有很好的兴致了。对九彻枭影这样的逆举,他同样不会让他们好过。
樵老只是“啧啧”了两声。他不涉红尘已经多年,对待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感触。听完了信,他也就随即起身,勾起挂在墙上的斗笠,挪步就准备出门。
赋云歌望着门外,沉思了片刻,凝眉正色对一品红梅说:“前辈,教我第五式吧。”
一品红梅和走到门口的樵老都同时怔了怔。
山野的微风吹拂进门来,吹动赋云歌额前的头发来回飘舞。一品红梅昂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赋云歌则目不转睛,坚实的神色仿若磐石。
少顷,一品红梅才点头同意:“好吧。我教你第五式。”
赋云歌下定决心,练功的速度也有所加快。不过一品红梅仍旧有些担心,气冲云洞式虽然无碍,但是接下来的第六式“气破云府”却对当前的赋云歌而言有些力不从心。
第六式,气破云府,是《云笈十三疏》中的转折点。许多练功者走火入魔,也常常是发生在第六式。如果继续这样加急,恐怕后果无法可想。
赋云歌对此并不知情。接下来的几日,他把全身心的功力都投入到了第五式的参悟中。
气冲云洞,是承接前一式的法门,讲求聚气一点,自内往外抒发。也就是说,第五式是引导元气迸发向外的道理,体魄与外家功夫越强,元气就能发挥出越显著的效果。
其实寇武夫的招式原理,就与这第五式的门道大致相同。只不过更为精熟,加之有其他的功力积淀,才能发挥出那种人肉重炮式的攻击风格。
赋云歌一边这样想,一边以他作为参照,顿时对第五式有了更加独到的领悟。
在赋云歌闭门修习的接近一周的时间里,山间的草木渐渐都变得繁茂了起来。农人们忙着灌溉和除草,白天时常在山涧听到悠扬的山歌。
樵老也不例外,他渐渐需要早出晚归了,所以早晚饭的烹饪交给了赋云歌来做。一品红梅还是偶尔过来指点,但是从不过夜,每次来都倦容满面。赋云歌猜也知道他肯定很辛苦,于是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不敢轻易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赋云歌成功地领悟了气冲云洞式,在仅仅一周左右的时间。
等他跨出院子瞻望远山时,一股自豪感和欣喜油然而生。面对着逐渐苍翠秀丽的群山,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畅快。
樵老回来后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同样为他感到高兴。当天晚上两人共同喝了一坛酒,来表达庆贺与对樵老这段时间以来的感谢。
山野外面的星空粲然生辉。夜幕之下,清爽的山风奔畅在山涧,伴随着溪水的低鸣,在树梢的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吟唱。
次日一品红梅到来,也了解了赋云歌当前修行的进展,暗暗宽心了不少。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仍然决定暂时不再继续《云笈十三疏》的教导。
关于第六式,他仍然对赋云歌放不下心。而且有了前五式的积累,赋云歌现在也已迥乎从前,与其冒险尝试,稳扎稳打或许更好。
“既然如此,那你已经有了练习神行术的基础。”一品红梅在桌前赞赏地说。
“神行术?”赋云歌却有些疑惑,“不是继续修行第六式吗?”
一品红梅摇摇头,一边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一本新功法:“第六式的修行来日方长。当下你最应该的是先适应目前的战场,以及变幻的局势。经世致用的道理,你肯定也是明白的。”
说完,他把新功法放在桌子上,并推到了赋云歌的面前。
赋云歌拿起那本书,浏览着上面的几个大字:“这是……《惊鸿六巽》。”
“没错。”一品红梅理所当然地抬了抬下巴。
“这本功法,就是神行术中的一种。臻至上乘,可以日行千里,以你目前的修为,虽然有所折扣,但是同样大有裨益。我所修行的神行术,也正是这《惊鸿六巽》。”
赋云歌听了大感激动。他紧紧地拿着这本功法,来回仔细审视了几遍,又抬头兴奋地问一品红梅:“那前辈,你臻至上乘了没有?”
一品红梅蹙眉一笑:“没有。所以我现在寄希望于你了。”
到了晚上樵老回来,听说赋云歌开始练习神行术,也不禁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对一品红梅这个压榨徒弟的头脑感到佩服。
虽然神行术修炼也很辛苦,但至少不会走火入魔了。顶多……脚上磨得鲜血淋漓?
翌日清早,一品红梅就带着赋云歌开始修行神行术。由于神行术是要寄力于双腿,修炼者对下半身经脉的熟悉程度就尤为重要。
不过神行术要诀并不非常复杂,在一品红梅的指点下,赋云歌很快学会了将足三里穴作为气劲的转折点,并已经可以初步将部分气劲贮存到腿间各要穴。
一品红梅见他一点就通,内心暗暗地有些欣慰。
在山间修行,灵气远比屋里的要充沛。赋云歌一边运用着樵老之前说的办法弥补元气,一边依循着指点,神行术的学习突飞猛进。
不过到了傍晚,一品红梅离开之后,赋云歌独自往樵老家返回,神经一放松,这才感觉到来自脚底火辣辣的痛感。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布鞋的底子基本被磨穿,还似乎渗透出红红的血迹。
没有办法,他狼狈地扶着路旁的树木,一瘸一拐地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是回到了家。
第四十三章 百里伐木
不料,等他刚到屋里,一股熏人的药草香就扑面而来。
满屋雾气蒸腾,樵老正在炖着一缸什么药汤,此时正站在油灯下搅动着汤勺。
樵老听到门响,透过白花花的雾气看到是赋云歌回来了,就叫他先去坐下休息。
赋云歌不知道樵老正在搞什么科研,满腹狐疑地坐在了床边。不过一歇之下,腿间血气很快回转,脚下更加痛苦难当,仿佛有数千只蚂蚁在噬咬一般,让他根本没心思考虑别的事。
但是很快,雾气里传来舀水的声音。
樵老把熬好的药汤匀出了几勺,倒在盛满热水的一只木盆里。他接着端着木盆朝赋云歌这边走了过来。
赋云歌看到樵老端着这么大一盆药过来,还以为是要自己喝下去,还没等他过来就连忙摆手。
要是喝上这么一盆,他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个什么凄惨的景象,虽然他相信樵老的能耐,但这种玩命的实验他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是樵老还是端着那盆药走过来了。赋云歌看了一眼就感受到了喉咙和胃的抵触,试图退而求其次:“樵老,这……不如咱们分而饮之……”
樵老弯腰把木盆放在地上,抬头说:“你要是想饮之,我不拦着。但这是给你泡脚用的,你可以泡完再饮。”
“啊这……”赋云歌听樵老这么说,倍感尴尬。原来是泡脚用的,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樵老的药剂十分有效用,浸泡之后的伤创很快愈合了,而且药草的灵气得到了提炼,对修行有所助益。赋云歌不禁对樵老越发敬佩,深深感激樵老对自己的帮助。
接下来一连几天,赋云歌都在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神行术的学习之中。
练气、应用、施展,不论一品红梅来或不来,他都迫使自己不间断地锤炼,哪怕吃饭的时候,都在仔细研习《惊鸿六巽》里面的内容。
樵老看他这么努力,坚持不懈,不由得也暗暗赞叹起来。
时光飞逝。十余天后,一品红梅再次到来时,赋云歌的神行术已经初步成熟了。
山间农人们也换下了春衫,山间的绿意更加浓郁了。仲春到暮春,山野四处大好春色。花蕊到繁花,沟壑遍地芳华争艳。
一品红梅这次给赋云歌捎来了一套更薄的春衫,还有一个好消息。
他终于打听到了东方诗明的行踪。据闻,有人曾在江梁城见到过长相类似的少年。赋云歌大感欣喜,只要挚友还活着,那他就一定能找到他。
樵老看到那件衣服,大致也猜到赋云歌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了。他早已勘破生离死别,虽然并不能算是悲伤,但是仍旧有些遗憾。
第三天,赋云歌刚起床,就发现樵老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刚洗漱完走到门口,樵老忽然叫住他:“且慢。这几天,我有几件事要托付你。”
赋云歌一直对樵老心存感激。现在听说樵老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连忙过去询问。
“你已经练就了神行术。所以这些事对你应该也不难。”樵老看着自己手里的斧头,“是这样的。我想要你去帮我砍些柴来。”
“砍柴?”赋云歌有点不能理解。
樵老点了点头:“是的。但所砍的柴并非是随便的树木。”
“自这里往北六十里外,有一棵特别的大榆树。你尽快去砍三支树杈回来,我接下来几天要炼制百香丹,这是一样必要的材料。”
赋云歌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材料,但是既然樵老开口,那自己当然是义不容辞。
正当他准备好了准备出门,背后又听樵老嘱咐一句:“一定要在晌午之前赶回来,错了时辰,丹药就炼不成了。”
赋云歌微微吃了一惊。六十里,来回就是一百二十里,竟然还要在晌午之前回来,他虽然练成了神行术,但是这种情况他却从来没有实践过。
可他最后还是坚定地咬咬牙,背着藤筐离开了。
院子里,坐在地上的樵老望着赋云歌远去,渐渐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另一边,赋云歌施展开神行术,在山林间按照方向努力奔波。
但是山路不畅,他的功力一直难以施展。而且到了更远的地方,根本连路都没有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却又怕耽误了时间,他只能仔细挑能走的地方行进,十分困难。
草木繁杂,有的地方甚至需要跨过沟壑等等。赋云歌一路辛劳,总算在一处森林繁密的地方找到了樵老所说的大榆树。
不顾自身的疲惫,他争分夺秒地砍下三根树杈装回筐里,抬眼一看上午已经过半,又立刻使足力气飞奔着返回。
等到看到有熟悉的路径时,赋云歌已经累得浑身浸透热汗,两腿僵硬得像木棍一样,连知觉都快没有了。但头顶的太阳不允许他放慢脚步,眼看就要到晌午了。他只好抹了把汗,强撑起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继续在道路上飞驰。
所幸,赶回樵老的家时,刚刚好是晌午。太阳立在天穹正中,可谓是毫厘不差。
赋云歌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没有超时,身子随着松懈的神经一软,立刻瘫倒在地。
樵老这时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赋云歌此时喉咙充血,已经连说话都困难了,只能无力地拍拍掉在一旁的筐子,示意樵老他没有失约。
樵老笑着对他点了点下巴,走过来搀扶着他,拿着筐子进屋。
屋内,赋云歌躺在炕上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缓了过来。倘若要是再远十里五里,他兴许就交代在路上了。
过了很久,樵老才走来看他。赋云歌料想樵老刚刚一直在忙活百香丹的事,并不以为意。
樵老给他端进来一杯茶,看着他喝下,才慢悠悠地问:“怎样,神行术的应用,感觉如何?”
“累。”赋云歌实话实说,“路远不说,后来根本没有路,只能从丛林间找路走。”
樵老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对赋云歌说:
“但是,今后你要走的路很远。其间又怎么会全都是平坦的道路呢?没有人给你铺就道路,你的神行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樵老的这些话,震得赋云歌猛地一个激灵。
确实,樵老说的没错。他练神行术,难道还要要求只能在平路上施展吗?今后倘若遇敌,或者别的情况,跋山涉水走野路不可避免,他又怎么能仅仅满足于在平路上使用神行术?
“另外,”樵老摸着胡子,“实话实说,你修炼神行术的方法,虽能速成,但是根基不实。神行术是为实用,多的是走远路、赶时间,你的神行术虽然在短距离已经成熟,但是一旦长途跋涉,你的弊病就会显露出来。”
“……是。”赋云歌听到这样的教诲,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诚惶诚恐地点头。
樵老对他笑了笑:“明天,继续吧。”
赋云歌得知了自己的缺陷,之前那种激励自己不断修行的心态也有了更深的领悟。
一味求快,可能会根基不实,最后反倒欲速则不达。而一旦离开这偏安一隅的小山村,他未来面对的必然都是复杂甚至棘手的情况。这样一来,浮躁只会为未来埋下不可测的危机。
一天到晚,他反复琢磨着樵老的用意,内心渐渐明朗起来。
第四十四章 离别劳歌
一连接下来的几日内,樵老每天都请托赋云歌帮他去很遥远的地方砍柴,而且回回都是限定在晌午之前回来。
开头几天赋云歌常常累得半死不活,但之后几天他渐渐有了改变。每次的路程越来越远,但是赋云歌回返的时间却越来越早,而且也逐渐不像起初那样疲惫了。
一品红梅之间也来过几次,听说了樵老对赋云歌的历练,也表示认可。
几日后,当赋云歌终于能够达到樵老与一品红梅的标准时,下山的时机也就越来越近了。
那日,赋云歌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来到院子里问樵老今天要砍什么地方的柴。
但是,樵老却并没有再对他嘱托地点与树种,而是微笑着摇摇头,说是百香丹的材料已经具备了,他也无需再外出砍柴。
此时一品红梅也正好从外面回来。樵老停下了手上的农活,抬头很慈祥地望着赋云歌。
赋云歌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眼神里还隐约有着一些喜意,心里暗暗觉得今天有些奇怪。
他疑惑着开口问:“前辈,樵老,你们……”
樵老轻轻嗤笑了两声。一品红梅看了看他,又转头对赋云歌说:
“赋云歌,你的进境已经足够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如果没有别的事,今天你就该启程了。”
“启程?”赋云歌脑袋里“嗡”地一下。
他接着考虑到了东方诗明,是的,他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为了尽早提高自己,再去寻找东方诗明,抗衡九彻枭影的。
但是……他的目光又缓慢地挪到了一边的樵老的身上。
就这么离开了么?他的内心有些纠结和复杂,鼻头微微有点酸涩。
一品红梅也看出了他对樵老的不舍。但他也不好劝说什么,毕竟樵老救了这孩子的命,也是他收留着赋云歌度过了这么一段时光。
山间的微风扫过低矮的花圃,轻柔的花香飘散在小院。赋云歌的衣袂悠悠翻飞,迟缓得像碧空流动的云霭。
“我明白了……”赋云歌强忍着离别的伤感,用手不断地摸着鼻尖和两颊,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下那种难以言说的心绪。
他垂下头去,低声对樵老说:“那,樵老……我走了。”
“走吧。”樵老抬起头,痴痴地笑着,笑容慈祥、柔和得令人心痛,“早晚都要走的,不用舍不得。时光易逝,快去找你的朋友吧。”
一品红梅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也仿佛沉溺在了旧时的岁月。
若是别离,又何人不曾哀叹相逢,然而世事沉浮,或许不论是好是坏,所有过往都不会后悔,只是在流离的俗世间,又多了一株秋红,一捧金香,以供沉湎或是怀念。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刮在林间,宛若雨点倾泄的齐鸣。天上的浓云浸染了郁郁哀愁,墨一样排空远山,飘渺到天际。
花圃的小花被风吹落了几点花瓣,蕊红显得更加单薄。赋云歌的耳边被风拂过,屋顶的茅草瑟瑟放出一缕缕低语。
一切的情绪都像是融化在了沉默的天顶下,唯有野风呜咽,让他感受到一丝慰藉。
他转身进屋,去更换那件新的衣服。刚背对两人的一刹,他的泪水差点洒了出来,但是他仍然忍住了。
这样的离别,他今后还会经历。他必须要学会坚强,因为他还承担着更加重要的使命。
而目送着赋云歌进屋去的两人,久久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品红梅才试探着对樵老说:“何不跟着我们走?我只是提议。”
樵老目光仍然停滞在屋子的门口。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必要。我在此隐居了百余年,早已经对尘世喧嚣没有兴趣了。”
“倘若……战火有朝一日延烧至这里……呢?”一品红梅又问。
樵老眼神空落落的,他淡淡地说:“能保则保,不能……就走咯。”
一品红梅想了想,没有再说话。
花瓣飘飞起来,沾染的晨露仿佛无言的清泪,在萧瑟的凉风里,零落调弦不成诗。
过了一会儿,赋云歌在屋里收拾妥当了,跨出门槛。两人都已经在等候着他,就等他决意离开的一刻。
赋云歌在门口顿了顿,内心泛过一阵难受。
“走吧。”樵老和一品红梅异口同声地对他说。
赋云歌撮着下唇,点了点头。他跟着一品红梅走到小院的门口,回头向樵老道别。
“樵老,那我走了。有空我就回来探望你。”赋云歌握着拳头说。
樵老注视着他的双眼,枯瘦的脸颊扬起一点笑容。他拍了拍赋云歌的胳膊,轻声说道:“不必伤感。记住我的教诲,凡事归于自然,到该松手处就不要再继续流连。”
“是,我一定谨记在心。”赋云歌又揉了揉眼睛,后退一步,向樵老深深地鞠了一躬:
“樵老的救命之恩,提携之恩,赋云歌也同样铭记终身。只是恩德难报,赋云歌唯望樵老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好,好。”樵老把他扶正,忽然又侧过身去,从袖筒里拿出一物,郑重其事地交到赋云歌的手中,“最后我把这个交给你,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赋云歌看着手里的小锦囊,泪水又泫然欲下。他攥紧小锦囊,细心地把它装好,对着樵老再三揖拜,才转身欲行。
一品红梅最后向他摆了摆手,声音也有几分湿润:“有缘再会了,樵老·暮迟年。”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两人一快一慢,徐徐绕转过山路往下离去。就在他们转过那个弯,樵老的小茅屋就从视野中真正地消失了。
绿林遮掩,赋云歌踮着脚往回看,却再也看不到小屋的影子,惜别的眼泪终于模糊了眼眶,难以自制。
一品红梅回头静静地看着他,迁就着他的脚步,缓慢往山下而行。
就在这时,樵老茅屋的方向传来了一曲低沉的吟歌:
“飞鸟掩云扉,青山空向愁。江渚风难尽,漂浪亦何休。辞行各珍重,行舟自悠悠。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一品红梅微微笑了笑。他走回去拉住赋云歌的衣襟,和缓地道:“走吧。”
赋云歌又坚挺起眉毛,使劲点点头。
吟歌的声音回荡在山谷,好似鹧鸪雨啼,依傍着朦胧的天色,送上最后的离辞。
两人走到山下。赋云歌惊讶地发现来时的小木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品红梅准备好的两条小船。船底浅浅地搁在水畔,歪折了几根岸边的蓬蒿。
“前辈,为什么是两条船?”赋云歌有些不解。
一品红梅向船边走过去,向他解释说:“江梁城一行,恐怕我就不能随行了。醉尘乡前天托来的信函,我必须去赭云山壑一趟。一个月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们就设法汇合。”
赋云歌“哦”了一声。他知道现在人手不足,一品红梅无法随行也是正常的。看来这次寻觅东方诗明的任务,只能依靠自己来完成了。
两人分别登上船,解开绕绳,小船就悠悠荡荡地驶入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