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一)
过几日便是立冬,早上起来的时候,院墙角的杂草盖着一层寒霜,天气开始冷了。
灰蒙蒙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开,在西市做烙饼生意的胡癞子却已经忙活了许久。
和面,发醒,自己煮点汤面对付了肚子,又要为孩子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朝食。
胡癞子是三个孩子的爹,妻子在生三娃的时候,难产去了,他便一把屎一把尿的自己把孩子带大,想起当初给三娃找奶喝的窘境,胡癞子一边忙碌,一边咧嘴笑了开来。
就在昨天,他家三娃在万象城第一次做工,夜里回家的时候,拿着开工的红包朝他炫耀。
胡癞子看着自家三娃得意的小表情,也是跟着高兴坏了。
自己的本事自己知道,大娃和二娃到现在还没有成亲,主要还是家里太穷了。
其实,以他家的条件,若是在其他地方,或者是山村里讨三个媳妇儿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奈何,他们一家住的是长安,在这里,娶个媳妇儿可不是一头羊能搞定的,没有三媒六娉也行,但最少要得到女方的认可,让她们觉着自己的女儿嫁给你老胡家不会吃苦受罪吧。
想起这些糟心事儿,胡癞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抄起收拾好的货胆,一个麻溜儿的上肩动作,沉重的扁担压弯了胡癞子的身躯。
“开工咯!”
胡癞子吆喝了一声,推开院门径直朝西市走去。
之所以叫这么一声,是叮嘱还在睡觉的大娃,一会儿要起来照顾两个弟弟的朝食。
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胡癞子脸上洋溢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朝气与蓬勃。
日子嘛,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胡癞子家居住的大通坊,属于长安西南角的平民区,距离西市有六个路口,不要小看这区区六个路口,在长安一个路口就代表四个坊市的交汇处,一个坊市南北长约三百五十步。
六个坊市就是两千多步,这里的一步是李世民左右脚各跨一步的距离,大约是一米三,这么算下来,胡癞子每日里往担着沉重的货物,走近三公里地摆摊。
走在街道上,胡癞子哼着不着调的曲子,经过离家近的几个坊市时,还不忘与巡街的武侯点头致意。
忽然想起昨日三娃的交待,胡癞子伸手入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里面装的是一百多个钢镚,一文钱的那种,背面印着一朵盛开的菊花。
“爹,今日说不得就有人用钢镚买你的饼了,这些钢镚你一定带着,别到时候没钱找人家。”
胡癞子心说不能啊,自己床底下还有一罐子铜钱呢,少说也有一两千个吧。
问过才知道,原来自己吆喝卖烙饼的时候,长安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旧钱换新钱啊,这满长安的铜钱数都数不过来,还真有人能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过,干这事儿的是万象城,三娃就在那里做工呢。
胡癞子想吐槽,又怕自己乌鸦嘴害了三娃失业,只能憋在心里。
在长安做了七八年买卖了,胡癞子也经历过开元通宝的笑话,哪个皇帝都想着统一货币,可你倒是把新钱准备充足啊,开元通宝流通了不到半个月,就供不应求了,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让大家用起了前朝的铜钱……
想着想着,距离西市又近了一些。
路过延福坊的时候,胡癞子习惯性停下来,朝着延福寺的方向拜了拜。
长安城几乎每一座坊市都有道观和寺庙,特别是寺庙,有些坊市有一个还不够,往往是两个三个往上盖,奇怪的是,每个寺庙的香火都不见少,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虔诚的信众。
胡癞子低头拜谢佛祖保佑的时候,视线刚好落在路边的沟渠里。
长安城的沟渠经过一段时间的整顿,现在可算是干净了不少,往日里那些恶臭和垃圾也都不见了踪影,看着慢慢变得清澈的水渠,大家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胡癞子愣了愣,因为那水渠里……好像躺着一个人。
“该不会是哪个憨货吃醉了,在这里睡了一宿吧?”
胡癞子眉心微蹙,走上前两步,想要看仔细一些,这几个街区的人他大体都面熟,要是碰到自己认识的,怎么说也要帮扶一把,总不好让他在水里继续泡着。
可是,刚刚走上前两步,胡癞子就后悔了,肩膀上的担子险些脱落下来。
“真特娘的晦气。”胡癞子啐了一口,打量着水渠里的人。
那人一整张脸都埋在了水里,显然是不活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熟人,这下子不翻过身来,自己根本看不清。
怎么办?
胡癞子思前想后,最后摇了摇头,决定还是不管这个闲事儿了。
“一大早出门就碰到死人,看来今日要早点收工,去庙里要点圣水,驱驱晦气。”
嘴上嘀咕了一句,胡癞子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往西市走去。
这个年代,偶尔死一两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失去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胡癞子和家里的大娃还被征召去搬尸体呢,都是一些可怜人,不是冻死的,就是饿死的,都说年岁变好了,可惜啊,那些人没有赶上好时候。
胡癞子想着,又忍不住吐槽起刚刚那个人,一个喝醉酒掉沟渠里淹死的憨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西市的坤南街。
胡癞子的摊位就在街道尽头的路口处,往来的人流量很大,特别是几个车马行就在街对面。
胡癞子开摊子的时候,不少熟客已经等不及了,主动凑了上来,帮忙把桌椅摆开。
胡癞子一边听他们聊着天,一边将醒好的面摊开,抹一层猪油,再点缀几粒炒香的芝麻,熟练的撑在手上一翻,啪嗒一下贴在石板上烙烤起来。
滚烫的石板沾染了猪油,立刻激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那几个聊得正酣的车夫纷纷扭头看来,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冷水一饮而尽,先压一压肚子里的咕噜虫。
这时,一个车夫说道:“今早出门的时候,碰到一件特晦气的事情,我隔壁屋那个哑巴你们知道吧,就是在车行里喂马的那个。”
“知道啊,又聋又哑那个呗,也是个可怜人,他怎么了?”
“死了!”
“啊?”
第**七章: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二)
“死了?”
几个车夫面面相觑,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更震惊的,还要数正在摊饼子的胡癞子。
他忽然想起路上看到的那一幕,人得喝到多醉才会淹死?
而且最可疑的是,那人全身上下只有脸埋在水里,那沟渠就小腿那么深,真是淹死的吗?
“店家,想什么呢,你的烙饼都焦了。”
“啊,哦,不好意思,让小哥儿见笑了。”
胡癞子愣神了片刻,石板上的烙饼没人看顾,一阵焦糊味儿飘了出来。
还别说,烙饼有点焦褐色,吃起来更香脆。
“店家,这焦了的烙饼就卖给我吧。”
胡癞子抬头望去,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小哥儿,一身黑漆漆的打扮,脸上带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年纪轻轻的,却给人一种不好相与的感觉。
胡癞子点了点头,用油纸将烙饼包好递给对方。
对方道了一声谢,直接丢下三个一文钱的钢镚。
钢镚落在陶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银光灿灿的,比生了绿锈的铜钱养眼多了。
目送那黑衣小哥儿离去后,胡癞子将石板上烙好了的饼盛放到一个竹制的小簸箕里。
“来来来,新鲜出炉的烙饼,哥几个等急了赶紧开吃。”
“呵呵,终于好了啊,老胡这烙饼我吃了三四年了,每日里就念着这一口。”
“对了,你们刚刚说的那个哑巴是怎么回事儿……”
···
···
“吃吧,刚刚烤好的烙饼。”
暗五将刚买的烙饼放在一旁,随手说了一句后,拿起望远镜继续监视。
暗九侧目一瞥,也没拒绝,拿起烙饼就啃了起来。
暗五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目标,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吃慢点,小心噎着。”
暗九鼓着小嘴,轻咬了一下嘴唇,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暗五,虽然没有回怼,但吃饼的速度却是放慢了不少。
暗五嘴角不自觉扬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望远镜里的目标。
就在他们埋伏的角楼对面,一座四方小院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李光洙刚刚起床,此时正在院子里绕着青石桌走动锻炼身体。
院子东南角的水井边,一个妇人正在浆洗衣物,旁边的厨房顶上,袅袅炊烟随风飘散开来。
暗五将望远镜放下,侧头看向暗九,皱着眉头说道:“那个妇人留活口,她不在名录里。”
暗九一个烙饼还没吃完,闻言,绣眉如利剑一般扬起,眉心一股浓烈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要忘了,我才是队长,那个女人即便不在名录里,她也该死。”
“你这是滥杀无辜!”
“我滥杀无辜?”
“小九,你清醒一点,不是所有人都该死。”
“不要叫我小九!”
暗九突然像是炸了毛的黑猫,一把将烙饼丢开,恶狠狠的盯着暗五。
暗五与她对视了半响,最终无奈的点了点头:“好,你是队长,我听你的。”
暗五的妥协很是时候,突然暴躁起来的暗九看着他,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恨恨的又瞪了一眼暗五,暗九将一旁的武器拿起,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也不管暗五答应不答应,一个侧身,便顺着两栋建造之间的缝隙滑了下去。
暗五见状,深呼了一口气,拿起一旁的狙击枪,为她做好掩护工作。
···
···
长安城,设京兆府治理长安城附近的二十多县,京兆府的治所设于长安城西部的光德坊东南隅,这个地方本来应该是长安县县衙所在,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长安县衙门只能搬到两个坊市外的长寿坊。
而长安城又以朱雀大街为界,西设长安县,东设万年县。
长安县、万年县、京兆府,这三个政府机构的治所均设于长安城内。
《旧唐书》卷三八《地理一》云:都内,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街分一百八坊。坊之广长,皆三百余步。皇城之南大街曰朱雀之街,东五十四坊,万年县领之。街西五十四坊,长安县领之。京兆尹总其事。
如今的京兆尹姓韦,乃是京兆韦氏内定的下一任家主,韦志高,他也是韦儒奕的长子,韦天真的生父,同时还是李世民的大舅子之一,韦贵妃的亲哥哥。
西市接连发生命案,韦志高身为京兆尹,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让手下去抓捕人犯,而是让所有人不要声张,将消息封锁起来。
得令的手下们不明所以,只是府尹都这么吩咐了,他们也只能照办。
韦志高挥退几个手下后,起身走到后堂,堂里,席君买已经三杯茶下肚。
见到韦志高,席君买起身抱拳一礼:“多谢韦府尹鼎力相助。”
韦志高大笑着摆了摆手,坐到主位上亲自沏茶,道:“席大队长太客气了,本官不过是站在国家的角度出了一点绵薄之力罢了,之前高句丽覆灭的消息传到长安,陛下就让本官想办法将城中的高句丽细作拔除了,只是,这帮高句丽余孽清理起来颇为麻烦,这事儿我京兆府也很是头疼,不想,席大队长竟是神兵天降一般出现,着实帮了本官一个大忙啊。”
琥珀色的茶汤散发着沁人心肺的清香,席君买笑着应对韦志高的奉承,忍不住拿起一杯又喝了个见底。
“看席大队长的样子,我这粗茶可还入得了口?”
韦志高见席君买连喝几杯茶下肚,脸上带着促狭之色道:“席大队长若是喜欢,回头让我家真儿天天给你煮便是,这茶叶便是她仿造古经典籍,钻研出来的。”
席君买拿起茶杯正要喝水,闻言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急忙摆手道:“这,这如何使得,令爱出身高贵,怎能跑来伺候我一个粗人。”
韦志高闻言一怔,眉心微蹙,道:“席大队长可是看不上家女?”
席君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的看着韦志高,心道这京兆尹是不是太直接了,就算为了讨好自家,也用不着把亲生女儿送给自己做奴婢使唤吧?
韦志高却是心中大怒,父亲和妹妹说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席家为妾的时候,他就老鼻子不爽了,后来为了家族,他也勉强同意了下来。
可是这个席君买是什么情况,得了便宜还卖乖?
还是说,自己听错了,女儿韦天真并不是要给席君买为妾,而是那席家二郎席云飞?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相比于席君买,韦志高更看好席云飞这个创造奇迹的人。
第**八章: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三)
万象城三楼的大露台外。
席云飞与一众家主把酒言欢,相谈甚欢。
旧钱换新钱执行的还算顺利,偶尔有人站出来说上一些不冷不热的闲话,众人也全当对方是在放屁。
唯一能阻挡这次风波的,怕也只有身为大唐皇帝的李世民了,只是让那些人不解的是,李世民今日取消了早朝,让他们想要借题发挥也是没有了机会。
说起这个事儿,几个家主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笑得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好像这天下就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情一般张扬,忍得旁边伺候的丫鬟们都是掩嘴偷笑起来。
或许是发现了自己不雅的举动,韦儒奕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席云飞全程姨母笑,听着面前一群老头放肆的言语,就好像在看德云社的相声那般有趣。
“郎君,老夫敬你一杯,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只希望我家天真过去后,不要让她受了委屈。”
韦儒奕举杯走到席云飞身旁,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与席云飞说起韦天真纳入席家的事情。
席云飞神色一动,连忙举杯与韦儒奕虚碰了一下,保证道:“韦家主放心便是,我大嫂已经开了口,韦姑娘进了我席家,身份依旧尊贵,不会让她有半点委屈的。”
韦儒奕得到承诺,神情大悦,将杯中美酒饮尽,拉过一把椅子直接坐在席云飞身旁。
原本离席云飞最近的崔尚直接是被他挤了开来,崔尚还想发飙,却对上了席云飞的目光。
可怜兮兮的点了点头,瞪了一眼韦儒奕,把位置让给了他,活生生一个被抛弃了的小媳妇儿。
韦儒奕得意的挑了一下眉毛,不理会崔尚的心酸,只想趁机拉近与席云飞的关系。
可就在这个时候。
只听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哗然,然后就是一阵阵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音。
席云飞等人眉心一蹙,特别是席云飞,总觉得事有蹊跷,急忙起身朝栏杆走去。
席云飞前脚刚到,楼下的街道便传来一声‘啊……’的凄厉惨叫。
这个时候,街道上的行人本来就多,加上万象城刚刚开门迎客,门口排着队伍等待进场的人更是将整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席云飞寻着那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瞳孔一缩。
那个发出惨叫声的人直接扑倒在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位上,半边身子压在滚烫的铁板上,高温将衣服烤焦后,继续滋滋作响起来……
要了他命的是血浆迸射的脑门,那里插着一柄小臂长的短刀,看到裸露在外的刀柄,席云飞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这刀他可是太熟悉了。
没等席云飞反应,下面的混乱还在继续,排队的人群推搡了起来,毕竟有人忽然死在眼前,心里害怕是肯定的,大部分的路人都自觉的往后退开。
人群中,几个被大人牵着玩耍的孩子来不及躲避,被人撞了一下,立时疼得哇哇大哭。
席云飞闻声望去,眉心微蹙,看向那个撞了孩子就跑的中年汉子。
那人一只眼睛好似瞎了,脸上带着一个皮质的眼罩,遮住了半张脸,若是因为这样撞了路人,倒也值得同情。
席云飞如是想着,又朝那几个孩子看去,就怕几个孩子受了伤,毕竟,也是被自己牵连了的。
视线刚刚落在那几个孩子的方向,席云飞险些一声惊呼出声。
嗖的一下,一道黑色身影从人群上空快速掠过,竟是踩着路人的头顶在赶路,说真的,席云飞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世界看到这种高来高去的手段。
黑色身影后来居上,几个腾跃直接朝之前匆匆跑过去的疤眼中年踢去。
“哇啊……”
那疤眼中年一个不察,整个人直接被踢飞,好在人群已经退开了一小片空地,倒是没有伤及无辜,只是这样,那疤眼中年就更惨了,撞爆了那煎饼摊子的桌子和长椅,木屑飞舞间,竟是又往隔壁摊子滑行了几米,撞倒了一个煤球炉,火星爆射,轰隆隆隆……
撞爆的煤炉,飞扬的火星,像是一朵盛开了的烟花,惊散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食客。
那黑色身影便在这个时候后发先至,手中一把同样制式的短刀朝那疤眼中年的后心刺去。
那短刀的刀刃泛着冷冽到令人窒息的光芒,划破空中还未来得及落地的煤球碎屑,刀尖刺破火星,就好像是急速下与空气摩擦产生的焰尾。
这一幕不过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
哪怕是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的席云飞等人,也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那疤眼中年却非常人,似乎感受到死亡逼近,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撑地侧翻,往一旁滚去,险之又险的避过了那必杀的一击。
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杀人啦!”
席云飞只觉得后背一紧,回头看去,原来是王大锤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正一脸凝重的按着自己的肩膀,大有随时拧着自己逃离此地的意思。
人群中的呼喊声更加激烈了起来,怕死终究是天性,不过十来个呼吸,万象城前的街道就只剩下两人一尸体,地上满是人去楼空的狼藉,踩碎的纸鸢,刚刚吃了一口的冰糖葫芦,还有几只配不上对儿的鞋子……
席云飞重新朝那黑色身影望去,若是自己猜的没错,这个人便是暗部的成员了,只是不知道她的编号是多少,任务失败了,竟然追着人跑到闹事中,这可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暗部成员。
至于为什么用她不用他,其实,外表还是很好认的,微微隆起的胸脯,还有纤细的身型,都出卖了她的性别……
此时,那疤眼中年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造型非常奇葩的铁钩。
身后的王大锤浓眉竖起,沉声说道:“好歹毒的武器,倒钩入骨透心,尖刺上还抹了剧毒,要是不小心被碰到一下,那小丫头怕是就要命丧于此了。”
席云飞闻言,却是不紧不慢的招了招手。
对于父亲和大哥秘密培养的暗部,他倒是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刚好现在有机会看看暗部的实力,他还就不信了,凭借他给暗部提供的装备,那个小丫头还能输了不成?
朝身后伺候的丫鬟挥了挥手,席云飞指了一下酒壶,那丫鬟愣了愣,急忙小跑着将酒壶和酒杯送来,席云飞满意的看了她一眼,装逼的道具有了,右手一翻,一个金币扔了过去。
“谢,谢过郎君!”小丫鬟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一个金币啊,相当于十贯铜钱了,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一年也才这么多工钱呢。
席云飞呵呵一笑,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美酒,又将酒壶递给她拿着,才转身关注起楼下即将开始的战斗……希望,不要让我失望第二次才好!
第**九章: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四)
真要说起来,长安城中这样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
打架斗殴都是常事儿,两个摆街的摊贩子都有可能因为摊位打起来。
还有那些车马行抢生意的,帮派抢地盘的,或者高门大院的护院互相看不过眼打起来的。
好比程咬金家的护院与尉迟恭家的护院,几乎每个月都要火拼一次。
王大锤曾经自嘲的说过,作为国公府的护院,唯一练兵的机会就是与另一个国公府的人干架。
不过,打起来的理由各种各样,但眼前这种突如其来的血腥画面却是不多见的。
方才那黑衣女子一柄短刀飞来,直接将人钉死在地,这种手段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吗?
而此时,那黑衣女子依旧是一柄短刀,瘦弱的身形与面前持钩的大汉形成鲜明的对比。
若不是那煎饼摊子死去的人血还没凉透,估计不少人都要站出来打抱不平了。
那疤眼中年脸上的眼罩估计是在被踢飞的时候脱落了,此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只闭着的眼睛上,赫然是一条狰狞如蜈蚣的巨大疤痕,从额头裂到腮帮子。
不论怎么看,那黑衣女子对上这个长相凶狠,又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肯定是没有胜算的。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喝酒看戏的席云飞和王大锤。
街道上的行人已经为那两人空出了足够的打斗空间,然后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神情激动又期待的等待着场上的两人开始表演。
终于,那两人在对峙了片刻后,还是动了。
只听一声尖锐的金铁交鸣声炸响,那黑衣女子一刀朝疤眼中年的脖颈砍去,却不想那疤眼中年一个侧身,右手握着的倒钩反朝她的面门挥去。
好一招以攻代守,那黑衣女子明显对敌经验不足,当先收回短刀挡住了倒钩的攻势,然后一个回撤,想要与疤眼中年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
可惜,那疤眼中年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在倒钩被挡回来的瞬间,左脚后蹬,整个人如猛虎扑食一般,朝那黑衣女子扑了过去,人还在空中,右手的倒钩已经举到了头顶。
清晨的暖阳透过云层映在那泛着紫色光芒的毒钩上,这一下势大力沉,若是那黑衣女子举刀格挡,就算是挡住了,倒钩也能凭借造型优势,伤到那黑衣女子的后肩。
或许是看穿了疤眼中年的目的,黑衣女子带着面罩的绣眉一蹙,刚刚回撤落地,急忙跟着一个利索的翻滚动作,不往后退,偏偏悍不畏死的朝前滚去。
那疤眼中年唯一的右眼闪过一丝狰狞,眼看那黑衣女子就要滚到他的脚下,手中倒钩直接急速下挥,朝着那黑衣女子的后心而去……
咯噔一声,那黑衣女子眼里一丝厉色划过,竟然直接用手臂挡住了倒钩,然后右手短刀一个劈砍,直接朝疤眼中年持着铁钩的手腕砍去。
疤眼中年目眦欲裂,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对自己这么狠,这分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自己方才那一下肯定打碎了她的手臂。
可是,因为自己挥舞铁钩的力量用老,此时也来不及收回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筋被那黑衣女子的短刀割断,鲜血嘭一下爆射出来。
疤眼中年落地后,急忙撕掉自己的衣角,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用来止血,可是,这只右手已经是费了,武器拿不了,只能换成左手,战斗力一下子下降了几成。
好在,那黑衣女子也不好过,左手臂同样耷拉着,看样子也是废了。
疤眼中年愤恨的看向对方,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最可恨的是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杀了自己两个手下,还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追杀,哪怕自己逃到闹事区来,她也没有放过。
疤眼中年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测,但他立马否认了,逃走的林在石夫妇不可能跟这种神秘的组织有关系,可是,跟自己有仇的人,除了逃走的林在石夫妇,还有谁?
难道是李光洙?
疤眼中年心中好几个念头闪过,都被他一一否认了,看着面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女杀手,疤眼中年暗下决心,杀了她,立马逃出长安。
可是,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话。
就在他问出声来的时候,那黑衣女子竟然将短刀收入后腰的刀鞘内。
然后在疤眼中年不解的注视下,走到那死去的同伴旁,抽出短刀,朝一旁的小巷子走去。
黑衣女子身形娇小,整体显得有些单薄,黑衣黑裤,脸上还蒙着面罩,此时收刀走人的动作,竟然给了围观的众人,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潇洒感觉。
万象城三楼的露台上,席云飞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脸上满是笑意。
这场打斗前后不过三招,冷兵器的较量哪里来的那么多花里胡哨,电视上那些一打就是几百个回合的比斗更是不可能发生,攻守之间的较量,片刻就能定胜负。
只是,疤眼中年却是懵了,还在那里追问道:“你不杀我了?”
黑衣女子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他右手腕处的刀伤,给了他一点暗示。
疤眼中年先是一怔,接着一阵毛骨悚然,感觉头皮上的毛发都站了起来。
难以置信的看着黑衣女子离去的背影,感受着自己渐渐模糊的视线,半张半阖的嘴吧还有话要说,但是身子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只觉得心脏骤然猛烈的跳动了起来,嘭嘭嘭的心跳声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聆听,几个呼吸之后,疤眼中年的双眼慢慢充血,额头和太阳穴的血管急速膨胀开来。
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疤眼中年伸手指向黑衣女子离去的小巷,不甘的说道:“卑鄙!”
杂乱无章的街道上,疤眼中年的尸体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与散落的各种杂物狼藉成一片。
在那黑衣女子离开了接近一炷香后,几名持刀赶到的捕快才姗姗来迟。
席云飞嘴角微扬,总算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卷,虽然过程有些凶险,但自己给暗部的防护服应该还不至于让这个时代的毒物渗透进去。
反倒是那个疤眼中年,傻乎乎的以为别人都不会用毒似的,还是太单纯了一些。
第九ОО章: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一)
西市闹出的动静不小,特别听说还死了人,不少见了那厮杀场面的人都是奔走相告。
什么江湖大盗,什么黑衣女侠,什么神秘组织,什么绿林仇杀……
总之,各种各样的版本层出不穷,撩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发出阵阵扼腕叹息。
终究是一群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普通百姓,猛然听到有一出堪比话本小说的拼杀发生在身边,一个个都是心向往之,恨不能时间倒流,让自己也见识一番,那飞来飞去的女侠究竟是何等英姿。
由东市往西市的大道上,一架华贵马车缓慢行驶着。
马车的车顶插着一面小旗子,上面一个【韦】字,让沿途不少车夫都是主动让道。
“姑姑,东市也有万象城,我们为什么还要往西市去啊,那里好乱,不适合您的身份呐!”
马车的车窗掀起一小块缝隙,一张眉眼似有愁思的倾城面孔露了出来。
韦天真抬头望着天上被薄云遮挡的暖阳,眼下还未消肿的卧蚕显得格外的明显。
回到长安后,就被家人关在家里,闭门思过了整整两日,今天才放了出来。
期间,哭过,也闹过,但这次宠溺自己的家人却都统一了战线。
连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爹爹,也说出了决绝的话语。
当时在朔方为了救出傻大个,她只能委曲求全,答应了家里的要求给那席家做妾。
如今若是要反悔,家族就要承受来自席家的怒火,这无异于是一场灭顶之灾。
河东柳氏家主的遭遇,韦天真也曾听闻,一想起自己的祖翁和父亲也会被席家关进地牢折辱,她就忍不住在心中诅咒起席家俩兄弟残暴不仁。
只是,诅咒归诅咒,该面对的事实,还是要面对。
原本今日,她是想去跟几位老师道个别的,马上就要嫁人了,按俗礼,成婚前她是不能出门见人的,特别是异性。
正收拾一些礼物要送给老师,姑姑韦贵妃就登门了,还说要带她出门透透气。
韦天真这两天的反抗,韦贵妃也都知道,为了安抚住这个宝贝侄女儿,韦贵妃就想着让她从各个方面了解席家的实力,从而加深对席家的认同感,免得进了席家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听到侄女儿还懂得顾及自己的身份,韦贵妃慈爱的伸手拉住韦天真的小手:“天真啊,你要相信姑姑,姑姑已经派人去打听过了,那席家大郎秉性纯良,长得也是英武不凡,给他做个偏房,倒也不会太委屈你的……至于李家那个小丫头,你还怕她不成,到时候有姑姑给你撑腰,她要是敢刁难你,你就写信来告诉姑姑。”
韦天真抿着嘴满脸的委屈,痴痴的望着窗外的街道,类似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说得最多的就是祖翁韦儒奕,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明明自己都要千方百计的去讨好席家二郎呢。
视线在街道上随意扫视,迎面一辆奔驰而来的马车忽然闯入了她的视线。
主要是这辆马车太另类了,别的车夫看到自己家的马车都会放慢速度避让,可这辆马车却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速度也不见丝毫减慢。
韦天真忍不住定睛朝那马车看去,就因为这么一个忽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沉寂了几日的心又呯呯跳了起来。
“傻大个?!”
“什么傻大个?”
韦天真莫名其妙的呼喊,让韦贵妃满脸的疑惑。
韦天真来不及解释,急忙拉开窗帘就要喊人,可惜,那辆马车速度实在太快,转眼就跑出了老远。
“姑姑,我要下车,不,咱们调头追!”
韦贵妃眉心微蹙,拉住神情焦急的韦天真:“傻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别吓姑姑啊。”
韦天真的眼睛已经满是泪水,趴在车窗上,望着几乎看不到影子的马车,渐渐哽咽了起来。
···
···
“奇怪,刚刚好像听到……”
“主人,您没事儿吧?”
急速行驶的马车穿过街道,最后直接拐进还在施工中的平康坊内。
看护门岗的守卫都是护廷队的人,见到马车也不阻拦,反而挺起胸膛,做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席君买与他们点头致意,回头与一旁的暗五说道:“我没事儿,倒是你,腿上的剑伤不轻,要是不想留下病根,疗伤期间最好不要再死命训练了。”
暗五惭愧的点了点头,这次任务虽然完成了,但是过程并不圆满,自己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人刺伤了大腿,而且,还害得暗九……
一念至此,暗五回头掀开车门帘,看向车厢里靠在榻上休息的暗九,此时的暗九唇齿发白,皮肤明明是黝黑色的,却能明显看到她没有半点血色,手臂骨头断裂的疼痛,终究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何况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
“看什么看?”
原本闭目养神的暗九忽然开口说话,声音清冷中带着些许颤抖。
现在她只要动一下,手臂就会传来撕心裂肺的巨痛。
暗五剑眉微蹙,不理会她要杀人的目光,径直伸手掀开盖在暗九手臂上的黑布。
只见暗九的小手臂已经整个肿胀开来,与纤细的上手臂对比,给人一种极度扭曲的视觉感受。
若是席云飞在这里,一定会调侃暗九一声:大力水手。
手骨断裂,肌肉组织受挫,大量血液在创口处堆积,如果不及时进行救治,只怕迎接暗九的治疗方案,就只有断臂求生这一个选择了。
暗五担忧的朝暗九看去,暗九却咬着牙,一副我的死活不要你管的模样,见暗五看来,还恶狠狠的瞪了回去,那凶巴巴的小眼神,明明是坚强不屈,此时却给人一种逞强的既视感,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主人,暗九的手臂要是再不救治,怕是就……”
“我知道,马上到了,神医阁的人已经就位。”
席君买回头看向咬牙强忍的暗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暗九努力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可疼痛让她只能咬着嘴唇徒装坚强,等席君买回头,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嚼舌根的暗五。
暗五也不管她误不误会,了解她的心性后,就知道她这些举动都是故意装出来的,若是她真的对自己不满,早上也不会冒着风险去追杀目标了。
想到这里,暗五看着自己大腿的剑伤,眉心紧锁……早上要不是暗九,他可能就要被那疤眼中年和两个手下反杀了,看来自己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还得练,往死里练!
第九О一章: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二)
席君买将暗五和暗九安顿好后,到院子里与没有受伤的小家伙们开了个简单的表彰大会。
这些少年少女,都是他跟李云裳从一些惨无人道的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
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席君买和李云裳不仅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还教会了他们本事,给了他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与再生父母几乎无异。
当初跟他们一起被救出来的孩子有接近三百多个,经过几轮筛选,从根骨、心性、品格,再到后来,学习武艺和各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门兵器。
院子里的二十几个孩子,是席云飞在父亲席开山的指导下,经过一轮轮考验和试炼,最后从三百多个孩子中挑选出来的精英。
诚然,他们的心性还未完全成熟,偶尔也会犯些属于他们这个年龄会犯的错误,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都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存在。
而暗五和暗九,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暗部的编号是按照孩子们的年龄排列的,从数字五开始,一直往下顺延。
至于数字一到四,则分别是席君买、李云裳、席云飞,以及席家名义上的家主,席开山。
说了些鼓励的话后,席君买便让孩子们各自去休息,杀人杀了一夜,此时每个孩子的眼里都充斥着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其中几个受了点轻伤的,伤口甚至还在渗血。
不过,让席君买意外的是,孩子们并没有原地散去,而是齐齐朝里屋走去。
屋里面,神医阁的人正在帮暗五和暗九处理腿上的剑伤,和断掉的手臂。
席君买见状,会心的笑了笑,想起暗五的腿伤,打算去帮他买一副拐杖使唤,免得这个小家伙路都走不了,依他的性格,整日里窝在床上肯定会被自己郁闷死。
走出拿出外表破败的大宅子,席君买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别是暗处几个值岗的小家伙,朝他们点了点头后,径直朝平康坊坊门方向走去。
平康坊的东面就是东市,那里不少木匠铺都会卖一些现成做好的工具,希望能有拐杖吧。
走出平康坊,席君买忽然想起方才回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那个笨女人的声音。
可是,也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想起韦天真在电车里跟自己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席君买苦笑着摇了摇头,至今还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什么席家兄弟会害了自己?
我是不可能害我自己的,难道是我家二郎?更不可能,算了,不想那个女人了。
在东市转了几家木匠铺,总算找到了一副现成的拐杖,那掌柜的说是别人早三天预定的,席君买看了一眼落灰的拐杖,当场掏出一枚银币,在掌柜谄媚的恭送中潇洒离去。
手上拿着拐杖,不拄着好像怪怪的。
想起前些日子在朔方,因为跪的腿麻了,还拄过一段半天的拐杖,席君买童心顿起,有模有样的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朝平康坊慢慢走去。
还别说,路上不少行人见了他的动作,还以为真是个瘸了腿的,再看席君买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还以为是战场受伤退下来的军士,不少人都心生敬畏,主动为他让了道路出来。
席君买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儿,本想解释一声,自己并不是瘸子,大家大可不必如此,可人家一片好意,把路都让开了,自己再解释,是不是会搞得大家都很尴尬。
要是因为自己,以后这些人从此不给真的残疾人让道,那我不成了千古罪人?
一念及此,席君买忐忑的吞了口唾沫,走起路来,除了拐,还加上了拖腿的动作,这么一看,更像是双腿残废的瘸子了。
感受着路人们那满是同情和惋惜的目光,席君买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做戏子的天赋。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带着哽咽的呼喊声传来。
“呜呜呜……傻大个!”
席君买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扭头看去,只见已经哭成泪人的韦天真就站在自己身后。
“呃,韦姑娘,你,你好啊!”
“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呜呜呜……”
韦天真一边失声痛苦,一边伸手就要来打席君买。
可是,莲藕一样洁白的手臂在半空中顿住了,韦天真的视线从席君买腋下的拐杖收回。
看着面前高她一个头的席君买,韦天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奶凶奶凶的哭诉道:“你都已经瘸成这样了,那席家兄弟还让你出来做车夫,他们简直太不是人了!”
“车夫?”席君买浓眉微蹙,脸上满是困惑之色,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韦天真顶了回来。
韦天真见他如此,还以为他要为那席家兄弟争辩,鼓着小嘴道:“你别替他们辩解,我刚刚都已经看到了,你驾着马车就从我旁边经过,呜呜呜……你腿都瘸了,还要帮他们赶车。”
席君买恍然大悟,感情自己并不是幻听,当时就觉得有人叫了一声‘傻大个’来着,没想到真的是面前这个傻女人。
只是,为什么她老是说自己坏话?
还有,我什么时候成了车夫了?
“那个,韦姑娘,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
席君买还是想要尝试着解释一番,韦天真好像真的误会了什么。
可是,本就因为要给席家大郎做妾而心情不好的韦天真,哪里听得了他的辩解。
在韦天真的概念中,家仆肯定都会向着主子说话,傻大个虽然是席家的远亲,但这年头,远亲跟奴仆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更加可以信任的仆从而已。
“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要解释……你是不是傻,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帮他们说好话。”
“我……”
“你别说话,你听我说!”
“哦……”
“那席家兄弟太不是人了,我都答应了给他家做妾,他们怎么还能这么使唤你。”
“做妾?”席君买心里莫名一慌,难道韦天真要给二郎做妾……这??!
不知道为什么,席君买忽然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种难受到要窒息的感觉。
韦天真见他神色大变,委屈的点了点头,既然不小心说漏了嘴,干脆就让傻大个死了心吧。
韦天真红着眼睛,十分郑重的看着席君买:“傻大个,以后你见了我,可能就要叫我一声兄嫂了……嗯,也不对,你与那席家大郎谁更大一些?”
席君买听到前半句,整个人如坠冰渊,刚要开口问清楚缘由,韦天真的下半句直接像是一块蜜糖砸中了他的心。
“你说你要给席家大郎做妾?”
“嗯呐,他们拿你的性命来威胁我,好坏的,你以后离他们兄弟俩远点,别被人骗了,还帮他们数钱。”
“呵呵,这事儿谁同意了?”
“你还笑?”
席君买的反应让韦天真很是恼火,自己为了救他,把下半生的幸福都搭进去了,这个傻大个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笑得出来。
“谁同意的?席家人咯,还有李云裳那个妮子,为了让我一辈子输给她,竟然也同意了,哼,我本来以为她应该反对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席君买见她满脸的委屈和不甘,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是吗,裳儿也同意了?!”
第九О二章: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三)
“裳儿?”
“哦,我说嫂子。”
韦天真含着泪的眼神有种让人怜惜的冲动,席君买忍不住一阵揪心,若是这个时候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她会不会认为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在骗她,然后更加伤心了?
想到这里,席君买蹩脚的解释了一句,果然看到韦天真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比那席家大郎小一些,憨憨傻傻的,外表高高壮壮的,其实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席君买从她的嘀咕中,竟然听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一发现让席君买有些哭笑不得,感情自己还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
不过,这个发现又让席君买心中激动不已,虽然接触不多,但小妮子为了救自己,竟然牺牲了自己的下半生给人做妾。
庆幸的是,自己就是她嘴里诅咒的席家大郎,若她要嫁的是别人,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傻大个,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后别这样了,要是那席家大郎是个小心肠的人,你一定会被他打死的……还有你的腿,治不好了吗?”
发现自己一直被席君买盯着看,韦天真羞赧的低下头,看到席君买拄着的拐杖,又不自觉为他担忧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的腿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害成这样的。
席君买听到她的关心,心中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直接放开拐杖,抓住韦天真的肩膀,不顾一切的告诉她所有实情。
可是,想了想,席君买又冷静了下来,韦天真是个傲娇的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发现自己被耍了,一定会恨死自己,倒不如……
“韦姑娘,既然你已经许了人家,那我如今也不便与你多待。”
“你什么意思?”
席君买话还没说完,韦天真一脸羞愤的看着他,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风险。
自己好不容易说服姑姑追上来,这个傻大个还……还嫌弃自己,不想跟自己多相处一会儿?
席君买见状,知道她误会了,着急忙慌的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要嫁到朔方了吗,以后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女子出嫁前也有很多讲究嘛,我,我……”
席君买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人,女子出嫁前一般是不出门的,特别是未来的夫君,纳彩之后,要一直不能相见,直到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但席君买觉得韦天真也应该这样,等着自己掀开她的红盖头,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想,他这样说话,却是让韦天真更加误会了。
“你竟然……呜呜呜,我恨死你了……”
说完,韦天真提起裙裾,在席君买不解的注视下跳上了一旁的马车。
临走前,还拉起窗帘,凶巴巴的丢出一个瓷瓶子。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席君买将拐杖放下,捡起瓶子看了一眼上面的贴纸,随后嘴角微扬,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专治各种跌打损伤,朔方说品,必属精品】
···
···
公主府。
林允儿一家三口在国仇家恨的谴责中,寝食难安的度过了两天两夜。
当女卫青燕再看到他们的时候,都是被他们三人憔悴的容貌吓了一跳。
不过,想了想,也就释然了,任谁出卖了自己的同胞,肯定心里都不会好过。
好在,当初是疤眼中年和李光洙不仁在先,李允儿一家不义在后,多少还算有些心里安慰。
推开房门,任由阳光照进阴暗的客房,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林允儿三人无法适应。
看了一眼门口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盒,女卫青燕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样有什么意义吗,你们要死了,他们可不会为了你们伤心得吃不下饭。”
林在石抬头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儿,眼里神情变化间,仿佛想通了什么。
拉起跪坐在地两人呢,林在石起身朝女卫青燕躬身一礼:“让贵人见笑了。”
女卫青燕摆了摆手,指着自己刚刚提来的食盒,道:“刚刚从后厨拿来的饭菜,你身为一家之主,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女两日没有进食,果然是称职得很,废话我也不多说了,吃完饭收拾一下,你们可以走了。”
“走?”林在石三人神情一紧,终究还是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了吗?
女卫青燕见他们神情悲凉,马上就知道他们这是想太多了。
“你们不吃不喝,该不会是以为我家娘子会杀了你们吧?呵呵,你们也太高看自己了,那些该杀之人都是一些做不得好的细作内奸,类似你们这样的普通人,只要不作死,我家娘子,乃至朔方的小郎君都不会对你们出手的,出去后西市那间药铺还是你们的,娘子说了,就当是给你们将功补过的奖励。”
林在石没想到这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儿,再看女卫青燕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感激之情,面前这个女子,明显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接连为自己一家三口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不仅不用担心人头不保,还得了李光洙那间规模不小的药材铺,只要自己不犯忌讳,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一念及此,林在石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嘭嘭磕了两个响头。
一个感谢平阳公主大慈大悲,一个感谢小财神不杀之恩,还给自己一条光明大道。
吃过朝食后,一家三口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
倒是林允儿,临出府的时候,浆洗房的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送了一个荷包给她。
林允儿记得这个小丫鬟叫鸢儿,当初在浆洗房做工时,两人被分成了一组,小丫头有个毛病,就是嘴巴总是碎碎念停不下来,两人独处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不懂大唐话,便将自己的心事对着自己都说了出来,当然,小丫头不知道自己听得懂,还一直以为是在对牛弹琴。
“哼,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什么,你这个骗子。”
“抱歉,鸢儿小姐,我不是故意欺瞒你们的。”
“别叫我小姐,我只是个丫鬟,这个荷包送给你,好歹你也算我们浆洗房的一员。”
“谢谢……”
“别谢,我警告你哦,别把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告诉别人,要是你敢乱说,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呃,什么话?允儿已经忘记了……”
“什么话,就是关于郎君的那些话,所有的话,反正你半个字儿不能说出去。”
第九О三: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四)
将拐杖给暗五送去后,席君买想起与韦天真的对话,总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好端端的,韦天真怎么就许给自己做妾了?
最重要的是,身为当事人的自己,竟然一点消息都没听过。
想到这里,席君买又想起昨天在京兆府的遭遇,当时京兆尹韦志高看自己的眼神……
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老丈人看女婿的模样嘛,又爱又恨的。
可笑自己还误以为,韦志高只是敬畏自己的身份呢。
想到这里,席君买眉心微蹙,拿起一旁的对讲机想要问个清楚。
席君买不敢直接去问李云裳,当然,他若是要纳妾,需得经过李云裳这个大妇同意。
但本能的,席君买觉得这个事情要去问席云飞这个二货老弟。
自己莫名其妙被他坑了,还好娶的是韦天真,若是其他不认识的女子,那不是裂了。
与此同时,正在西市与几个世家家主商议合作事宜的席云飞收到了消息。
起身走到一侧没人的地方,好奇问道:“哥,有事儿吗?”
“有事儿吗?”对面传来席君买的冷笑声:“二郎啊,太久没打你,你是不是皮痒了?”
席云飞愣了愣,看了一眼身后推杯换盏的崔尚等人,好奇问道:“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就皮痒了,我好得很呐!”
“是啊,你是好得很,我不好,我这个当大哥的,被自己的亲弟弟卖了还不知道。”
“哎呦我去,老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暗部那小丫头死啦?”
席云飞不知道大哥怎么突然阴阳怪气起来,想了想,也只有那个英勇的小姑娘了,难道是自己给的防护服没有防住那铁钩上的剧毒,如果是这样,确实是自己的过错,也难怪大哥生气。
不料,席君买继续冷笑着说道:“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暗部这边好好的……我问你,谁让你自作主张帮我纳妾的?”
“纳妾?”席云飞心头一跳,尴尬的笑了笑:“老哥,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是大嫂,全部都是大嫂的主意,她就是想要逗一逗那个韦姑娘,没想到直接帮你逗了个媳妇儿回来。”
“呵,你好意思把责任都推给你大嫂,你是以为我不敢问裳儿是吧,你太……”
“你敢?!那你去问!”
“……我,哼,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得先让我知道。”
席云飞咧嘴一笑,这个大哥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妻管严,还嘴硬不想承认。
“算了,不说这个事儿了,高句丽的余孽都解决了,你回头带点礼物去京兆府感谢一下韦府尹的协助,没有他,这次我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完成任务。”
席云飞闻言,撇了撇嘴:“哥,什么就是我们的任务了,这事儿本来就是他的责任,是他解决不了,我们是帮了他,你是不是傻。”
“你说什么,我让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去的时候礼貌一点……别给我丢脸。”
席云飞还是不情愿,席君买接着说道:“他是韦姑娘的生父……”
“啊,哦,那好吧,老哥你早说嘛,小事儿,小事儿。”
“臭小子,适可而止一点,别没大没小的,不说了,我挂了。”
结束与大哥的通话,席云飞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走到酒桌旁,崔尚等人好奇问道:“郎君,可是又有什么好事儿,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呀。”
席云飞默认的点了点头,抬头朝一旁的韦儒奕看去,道:“韦家主,回头您准备一下,或许就在这两日,我席家就会让媒人登门纳吉。”
“哦,这,这是好事儿啊,果然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韦儒奕先是一怔,接着喜笑颜开的拍了一下手,看得一旁的崔尚等人都是羡慕嫉妒不已。
席云飞又转头与崔尚说道:“这次虽然不是正婚,但我们席家不会委屈了任何一个嫁进来的媳妇儿,我想请崔家主作为我大哥与韦姑娘的大媒,不知道崔家主意下如何?”
大媒的人选一般都会找些德高望重的人物,崔尚身为五姓七望中,博陵崔氏的当代家主,本身在士族中的威望就不弱,不说别的,起码比韦儒奕的声望要强上一筹。
由他来个当这个大媒,既能抬高韦天真的地位,又能让韦氏的人不至于太膈应,毕竟,掌上明珠就这么给人做了妾,能心安理得接受的人还是不多的。
而且,之前席君买与李云裳成婚的时候,大媒人选就是李渊这个开国皇帝,若是纳妾的时候大媒身份太弱,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
席云飞的一番考虑,在座都是人精,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崔尚也没有推辞,瞥了一眼满是期待的韦儒奕,直接点头应允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席云飞能找他来当大媒,不也证明了两人的关系比其他人更加亲近嘛,君不见,王寿和卢桓两人已经眼红了嘛,哈哈哈!
确定大媒人选后,刚好韦儒奕也在这里,席云飞又聊了一些纳吉纳彩的琐碎事情,争取不让韦天真太过委屈了,一番大包大揽下来,也让韦儒奕心里好受了许多,感觉孙女就算给席家做妾,那也是过去享福的。
夜里,席云飞醉醺醺的回到公主府。
泡澡的时候,眯着眼与木紫衣说起席君买纳妾的事情。
木紫衣一边听着,一边给了许多建议,听席云飞说要把婚礼办得隆重一点,急忙反对。
“二郎,可不敢这样的,裳儿姐毕竟才是大妇,她当初是什么规格,后来的妾室就不能超过那个标准,有些事情,我们该低调还是要低调……嗯,当初裳儿姐是十八辆鎏金车,这次就少一点,三辆鎏金车外嫁十五辆普通的老爷车就行了!”
“……有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好大的!”
“好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翌日,秋高气爽。
席云飞起了个大早,刚刚走出屋子,就听到院墙外有人哭泣的声音。
走近了一听。
“允儿姐姐好可怜。”“那些人怎么那么歹毒。”“也不知道青燕姐姐处理得怎么样了……”
席云飞眉心微蹙,总觉得‘允儿’这个称呼好熟悉,回忆了半响才记起来,可不就是那个长相可人的小奴隶嘛,还要刺杀自己来着,她?
“她怎么了?”
席云飞走出院子,朝廊道里扫地的两个丫鬟问道。
小丫鬟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席云飞,有点小雀斑的脸颊唰的一下红彤彤。
“婢子见过郎君,郎君早安!”
“嗯,勿需多礼,我问你呢,你们刚刚说的那人怎么了?”
小丫鬟就是暗恋席云飞的那个鸢儿,闻言,忍不住哭着说道:“郎君问的是允儿姐吗,呜呜呜,云儿姐好惨,她死,死了……呜呜……”
第九О四章: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
“死了?”席云飞闻言,脸上满是意外之色,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
小丫鬟红着眼睛,哭着解释道:“方才衙门的捕头来找青燕姐汇报了,说允儿姐一家三口昨夜忽然在家中暴毙,探查后发行是中毒死的……那捕头还说那间药铺里,不论是锅碗瓢盆,还是柴米油盐,全都被人放了剧毒之物,还说那里已经不能住人了,要一把火烧掉!”
席云飞皱了皱眉头,暗道一声好狠的手段,药铺里的毒物怕是那些高句丽人最后的反扑吧,不管是谁得了药铺,最后都要给他们陪葬,这一手确实让人防不胜防啊。
叹了口气,席云飞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那林允儿一家三口经历了一波三折,最后,却依旧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收拾心情,席云飞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伤春悲秋起来。
吃过早饭后,便想着去一趟京兆府,感谢一下京兆尹韦志高这两日里来的协助,不管是万象城开业的场面调度,还是围剿高句丽余孽,对方都给了自己这方大力的支持。
顺便也替大哥好好哄一哄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再怎么说也是未来的亲家,关系多走动走动总是没错的。
从永昌坊到光德坊,要走过小半个长安,黄金老爷车在京兆府门外停下后,刚刚好看到下了朝的韦志高,席云飞才想起来,这些当官的,凌晨就要起床准备上早朝了。
见到席云飞到来,韦志高还有些困倦的疲态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笑脸,主动迎了上来。
“郎君今日难得有空光临京兆府,快快快,里面请!”
席云飞拱手回了一礼,笑着说道:“韦叔太客气了,小侄未能早点登门造访已经是失礼,今日贸然前来,只希望没有打扰到韦叔才好。”
“哈哈哈哈……不打扰,不打扰,贤侄快快请进,刚好家中送了一些茶点过来,咱们叔侄俩可以边吃边聊。”
席云飞这一声‘韦叔’让韦志高是喜出望外,恨不能直接搂住席云飞的肩膀,只怪他脸皮没有程咬金那么厚,也学不来那种混不吝的气质,只能嘴上认下这么亲戚关系再说。
京兆府的治所席云飞还是第一次来。
这个地方的定位,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燕京市政府,不过,相比于燕京市政府的庄严堂皇,这京兆府的治所就显得破败了一些。
修缮府衙可是一笔巨款,历任府台都不会花钱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否则政绩没多少,又凭白花了朝廷一大笔钱,回头吏部审核下来,对自己的仕途晋升那是非常不利的。
对这种事情,席云飞还是听了马周提起才知道的,当初朔方的几处治所比这京兆府还破败,也不知道那些官员是怎么在那种环境下办公的。
想到这里,席云飞又想起自己答应大哥的事情,笑着说道:“韦叔,我看你这府衙好像多年没有修缮了,而且这长安城这么大,捕快衙役们出门办差都是跑着去的,实为不便。”
“哦,贤侄的意思是?”韦志高一脸期待的问道。
席云飞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布景,笑着说道:“您不嫌弃的话,我以朔方商会的名义,免费为京兆府提供一次整修,顺便把电给您也通上,然后呢,再捐赠十台电动车,作为您和手下们办公出行之用,您以为如何?”
韦志高明显愣了一下,才喜出望外的说道:“贤侄的意思,不仅要免费帮我这京兆府修缮一番,还要送十台电动车给我?”
“不不不不,不是给韦叔的,是给京兆府公用的,韦叔若是有需要,回头让我哥送您一台老爷车,那玩意儿有空调,比坐电动车舒服多了。”
“……啊,是是是,给朝廷的,公用好,公用好,呵呵呵!”
韦志高没想到席云飞一来就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不仅重修了府衙,通了电,还送了十台电动车,末了还暗示了席家大郎与自己的关系,哈哈,今日真是好多喜临门呐!
两人正自聊着,门外有人敲门走了进来。
来人看了一眼席云飞,抱拳行了一礼,而后将手中的卷宗递给韦志高,道:“府台大人,这是整理好的卷宗,请您过目。”
“呵呵,辛苦正则了,放在一旁吧。”韦志高看了对方一眼,随意吩咐一声后,又要与席云飞说话。
不想那人却是不走,将卷宗放在韦志高跟前,沉声道:“府台大人,西市发生了一场命案,干系甚大,还请您早做定夺。”
这个人如此头铁的表现,立时引起了席云飞的注意,刚刚韦志高叫他‘正则’的时候,席云飞就觉得非常耳熟,此时一想,这人该不会是……
不等席云飞反应,韦志高已经不耐烦的喝道:“刘仁轨,你够了,平日里不懂礼数,本官看在你能力出众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今日本官有贵客光临,你又是要哪般?”
席云飞一听,满是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刘仁轨,心道一声好巧,又是一个未来的宰相,这个刘仁轨以直言敢谏闻名,还是个允文允武的全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头铁的啊!!!
刘仁轨发现席云飞在看自己,忍不住挑了挑浓眉,而后又与韦志高抱拳一礼,道:“府台大人,公务要紧,西市一家三口被人毒杀,下官在案发之地发现那药铺所有物件,包括买卖的药材,都被人喷洒了剧毒之物,若是不及早焚烧,恐怕殃及无辜,还请府台大人尽快定夺!”
席云飞闻言一怔,不由得头皮发麻,没想到那些高句丽人这么狠。
韦志高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的昏官,此时听得事情严重性,歉意的看了一眼席云飞,拿起卷宗品读了起来。
看完后,韦志高隐晦的看向席云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席云飞嘴角一扬,笑着说道:“这件事儿我已经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本想饶他们一命,不想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韦志高知道那林允儿是席云飞拍回去的女婢,还以为席云飞有意养着一个美娇娘呢,此时一听,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既然席云飞不在意,那……
“不曾想事态如此严重,正则,你赶紧安排人将那药铺烧了,同时要小心控制火势,还有,之前给你的名录找出来,把上面那些人住过的地方挨个排查一遍,若是有同样情况发生,务必早做处理。”
刘仁轨恭敬的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离开前,还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席云飞。
刘仁轨走后,韦志高叹了口气,道:“唉,这些高句丽人实在是太可恶了,这么阴毒的后手都使得出来,若不是发现得及时,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的人啊。”
席云飞却是洒然一笑,国仇家恨这种东西,怎么说呢,只是,可惜了那林允儿一家三口,竟然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真真是应了那一句:世事无常啊!
第九О五章: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一)
辽东八郡,平壤新城。
刚刚建立起来的大同江港口,不少船只靠在岸边,海风将桅杆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水泥铺就的长堤上,正在卸货的船工你来我往,挥汗如雨,场景火热朝天。
博陵崔氏的大船上,崔护站在船头,望着港口日渐繁荣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分。
这时,出海口方向一艘同等规模的大船逆流而上,海风强劲,大船乘风破浪而来。
那桅杆上明显的海盗旗帜让崔护不由得苦笑起来。
那大船来势汹汹,仿佛真是进港掠夺的海盗也似。
但港口忙碌的船工,还有那些闲聊的商贾们,都是不为所动。
待得大船靠近港口,巨帆瞬间滑落,船速陡然降了下来,巧而妙之的将船停在崔氏大船一侧。
大船停靠稳妥后,一声大笑随之传来。
只见一个鬓发灰发的虬髯大汉现身甲板之上,大笑着朝隔壁船的崔护抱拳一礼。
“崔老弟,又来送货啦,这次可有什么好东西,对了,上次你带的那种好酒,叫啥来着,二什么二的……”
“二锅头!”
“对对对,就是二锅头,哈哈哈,这小郎君就是有趣,人家好酒的名字都往雅致了去叫唤,他偏偏看重这酿酒的工艺,取个二锅头,不过,恐怕也只有小郎君这等真正爱酒之人,才能酿出此等美酒,美酒如其名,倒也返璞归真。”
虬髯大汉便是多日不见的虬髯客张仲坚了,此时两三个月过去,再见他仿佛苍老了一些,不过精气神却更加凝练,想必心境已经更上一层楼。
崔护拱手一礼,道:“张兄所言极是,这二锅头也是崔某所爱,不瞒张兄,这次倒是带了一些好货,酒也带了不少,但二锅头如今是有价无市,我也带的不多,不过,张兄莫要失望,这次虽然没有二锅头,我却带了朔方新产的地瓜酒,味道同样不差。”
“哦,又有新酒,地瓜酒?我知道了,可是用那红薯地瓜酿制而出……既然如此,我倒是要尝尝了,没想到此等高产的农作物,竟然还能酿酒,实乃我等好酒之人的福音啊。”
“呵呵,喝酒事小,小弟现在就陪张兄喝个痛快,我此番亲自前来,另有要事与张兄商议,这事儿若是办好,没准以后张兄就有喝不完的美酒了。”
张仲坚闻言,神色一动,退后几步,一个助跑越过栏杆,跳到崔护身旁,落地后,潇洒的拍了拍衣摆,好奇问道:“可是郎君那边又有什么计划?”
崔护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桌椅邀请张仲坚入座,几名小厮这才将备好的酒菜端了上来,那些菜还冒着热气,可见崔护此人细心之处。
二人分主客入座,崔护举杯说道:“郎君此番动作不小,我收到家中书信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想起了张兄手下那群埋没了才能的渔民。”
张仲坚与他虚空碰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后,吧唧着嘴叫了一声:“好酒”才抬头好奇问道:“我手下那些渔民能有什么用,说真的,这海里最不缺的就是渔民。”
“哎也,张兄可莫要妄自菲薄,这次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翻身之日呢。”
崔护还要说话,张仲坚却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说道:“崔老弟是不知道啊,我岛上几千渔民,如今两个月过去,愣是将你送给我的那些种子都种死了,连你派给我的那两个老农都对他们失望透顶,实话实说,我已经不指望改善他们的生活了,只希望他们的后代能够在陆地上好好生活,至于他们,靠着打渔为生,倒也能自给自足,不至于饿死。”
张仲坚说得情真意切,他这些年来旅居海外,占着吕宋岛成为海贼王,长久相处下来,早已经将岛上的岛民当成自己的家人孩子。
当初席云飞离去后不久,几大世家大力发展辽东八郡,誓要将辽东八郡变成大唐第二个粮仓。
两个月过去,辽东八郡发展颇为顺利,各种粮食作物尝试下来,最后发现能种的作物还真不少,而且最关键的是,土豆、红薯、水稻、小麦等高产作物都能种植,其他诸如青红辣椒,白参,黄芪等名贵香料和药材也能很好的生长。
这个发现让辽东八郡成为大唐不少世家和商贩的掘金之地,要知道,如今辽东八郡可谓是遍地黄金,高句丽人基本都被清空了,偶尔发现一两个也都是在深山里躲藏起来的野人。
此时的辽东八郡,正是需要大量投资商带人带资进场的时候,席云飞带着几个世家将肉都吃了,但汤还是很多的……
张仲坚本来也想带着自己的那些岛民完成渔农转型,可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太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过去了,愣是屁没整出来,而且还浪费了大量钱财。
虽然种子都是崔氏友情赞助的,但种植需要的农具肥料都是张仲坚自讨腰包买的啊,最后几乎是把他的小金库掏空了,如今就剩下一堆破铜烂铁和臭不可闻的肥料。
或许,这就是命吧,渔民就好好当渔民,没事儿学人家种什么地啊,这就叫术业有专攻。
崔护似乎早就知情,闻言只是笑了笑,拿起酒壶为张仲坚添了一杯。
“张兄,这次是真的好消息,郎君亲自交代的,一定要带上你发财。”
“哦?”张仲坚苦着脸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经常出海的人,就好这一口烈酒养身护体了。
崔护见他喝完,又殷勤的为他倒了一杯,笑着说道:“张兄,回头要是发了,可得带上小弟啊,哈哈哈。”
张仲坚一脸困惑,对于崔护的秉性,他可谓是十分的了解了,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标标准准的一个地主老财形象,当初之所以免费给自己送种子,其实就是变着法子从农具和肥料上赚自己钱。
如今想想,或许自己就是被这个老小子卖了,还在这里对他感恩戴德。
不过,崔护接下来的话,确实让张仲坚又燃起了希望。
“张兄,这次郎君亲口说的,要定期从你这里采购大量海货鱼鲜,还记得之前让你帮忙捕捞的龙虾和鲍鱼吗,那些海里随处可见的东西,郎君竟然在长安卖出了天价。”
“天价?有多天?”
“天,非常天,九层天那么天呢,反正老赚钱了,不少人知道后都眼红了。”
“九层天那么天,不能吧……就我们村那些煮了喂猪的龙虾和鲍鱼?”
第九О六章: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二)
“这次我真的没骗你!”
“那你上次是骗我了?”
“……”
“……”
场面一时尴尬。
“咳咳,张兄,这次你要信我,郎君已经派格物坊的人到了琴岛,一座巨大的冰库马上就要盖好了,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跟我去看看。”
“冰库?小郎君盖冰库做什么?”
张仲坚拿起酒杯,闻言顿了顿,一脸好奇的问道。
崔护见他不再追究种子的事情,心头一喜,急忙解释道:“当然是储放鱼获啊,而且冰库旁边不远就是航空站,这两日飞艇一天要跑七八趟来回,一件件奇奇怪怪的铁疙瘩往那冰库里搬弄,据说就是那些铁疙瘩,能造冰……其实要我说啊,马上就入冬了,压根没必要整这些,不过,那格物坊的人又说了,飞艇到长安要一整天呢,怕海货路上坏了,卖不出价钱。”
“确有其事?”张仲坚拿酒的大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认真的看着崔护。
崔护急了,激动道“那还有假,不止是他们这么说,郎君在信里还特意交待了,鱼获要保证鲜活,越鲜活越值钱,就好比那大螃蟹,活是一个价,死了就没人吃了,哪怕缺胳膊断腿的,价格也要跌一大半,你听听,你听听,都这么小心交待了,能不赚钱嘛?!哈啊!”
张仲坚挠了挠头,有些郁闷了,那些玩意儿自己天天吃,也没觉得多好吃啊,怎么席云飞才吃过两次,就能把它们卖出天价,难道,这小子真的是财神转世,不知道给他一坨鱼耙耙能不能也卖出天价来。
恶趣味的嘀咕了一声,张仲坚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郑重其事的说道:“这事儿不管怎么样都关系到我那岛上五千岛民的未来生计,如此,我就跟你去琴岛看看,若是郎君真的如此重视,区区一些随处可见的玩意儿而已,回头我就让他们出海捞几船,不过,这价钱……”
“价钱?价钱好说,价钱好说!”崔护一听,知道事情成了,高兴之余双手往后一探,一瓶玻璃瓶装的二锅头提溜了出来:“来来来,张兄,二锅头,我给您倒上!”
“嘿,你小子……”张仲坚见他这个时候才将好酒拿出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崔护有些不胜酒力,红着脸,醉醺醺的说道:“张兄,我记得你当年可是响当当的緑林豪杰,风尘三侠的名号和事迹,小弟听了都是心向往之,如今多年过去,张兄就没有想过回去吗?我记得你们张家在扬州也是大户人家吧,当年扬州张首富之名,在世家中也是一个传奇啊。”
张仲坚拿起酒瓶,偷偷给自己满了一杯,刚要喝,眉心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
“风尘三侠,张首富吗?”张仲坚双唇微动,眼睛盯着天边飘过的一片云彩怔怔出神。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只见那云彩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变得如梦似幻起来,一阵海风拂面,定睛再看时,那朵云儿竟然变成了一位腾挪舞剑,英气勃发的红衣少女……
···
···
“张大哥,你看我这一手清风拂柳练得如何?”
红衣少女收起长剑,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红彤彤的脸颊带着一丝忐忑神情。
不远处的青石板上,坐着一个丰神俊朗的青衣男子,只见他将手中读到一半的竹简放下,笑着点了点头:“红拂妹妹这招清风拂柳已经练到随心而发的地步,再要往上,恐怕就要超过为兄了。”
少女听到这般评价,眼里闪过一丝喜色,颇为羞赧的走到近前,将长剑递给张仲坚,道:“张大哥,秋水剑还你……嗯,那张大哥觉得,现在的我,能打的赢药师哥哥吗?”
青衣男子听到后半句,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接着恢复淡然神情,笑着打趣道:“五十招之内尚可,药师剑术不下于我,连我都不敢言胜,红拂妹妹练剑不过月余,恐怕是……呵呵呵!”
红衣少女一听,抿着嘴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顿了顿,又一脸期待的看向青衣男子,撺掇道:“张大哥,你不是说你也曾想过历练江湖吗,那为何不随我二人一起呢,如果有你照拂,药师哥哥一定会同意让我跟着他行侠仗义的!”
“历练江湖吗?”
青衣男子剑眉微蹙,他可是扬州首富之子,家里还有千万家财等着他继承,游历江湖这种事情……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苦笑道:其实,只是为了接近妳才胡编乱造的瞎话啊!
这时,院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狼狈身影走了进来。
二人回头看去,都是神色剧变。
那红衣少女更是急忙飞扑上去,一把扶住来人,哭着喊道:“药师哥哥,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呜呜呜……”
三个时辰后。
青衣男子神情疲惫的走出卧房,还没活动一下酸胀的肩膀,就被红衣少女拦住:“张大哥,药师哥哥伤得怎么样,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青衣男子闻言一怔,只觉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觉得这般委屈,自己忙前忙后救人,竟然连一句‘辛苦了’都没有换来吗?
嘴角苦涩的动了动,看着面前哭得桃眼通红的少女,青衣男子温和一笑,摇了摇头:“红拂妹妹莫要难过了,药师已然无碍,这小子身子骨本就硬朗,我用了些老药煮成药浴让他浸泡,现下气色已经大为好转,想来明日就又生龙活虎了。”
“真的吗?太好啦!”红衣少女松了一口气,咬着朱唇偷偷探头看向青衣男子身后的浴池。
调皮的样子落在青衣男子眼里,叫他心头爱意顿生,只是……想起自己乃是落花有意,奈何人家流水无情,青衣男子不由得神情一暗,看着面前少女忧忡的脸蛋,却终究无法放下。
伸手敲了一下红衣少女的额头,青衣男子笑骂道:“药师现在衣服都没穿呢,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一点。”
红衣少女‘哎呦’一声,皱着琼鼻朝青衣男子做了一个鬼脸,换来青衣男子一声哈哈大笑。
“或许这也值得!”看着面前娇俏可爱的少女,青衣男子笑得很开心。
这时,红衣少女忽然开口说道:“张大哥,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青衣男子愣了愣,随即用十分宠溺的声音说道:“傻丫头,跟我还用什么求,直说便是。”
红衣少女闻言,感激的看了一眼青衣男子,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想帮药师哥哥报仇,可是,我,我……”
“哈哈哈……”青衣男子见她如此扭捏,仰天一声长笑,拍着胸脯道:“红拂妹妹等着便是!”
是夜。
小院外的巷子口,青衣男子踉跄着出现,借着月色翻过院墙,刚刚落地,便体力不支摔倒在地,想要挣扎着爬起,却已经是浑身脱力。
身上的伤更是不轻,额头不断有鲜血顺着眉骨滴落,左手臂如若无骨的耷拉在一侧,最要命的是右侧胸口偏下的位置,一根断箭还在插肉里,此时也在不断往外冒血。
青衣男子想要开口喊人,可是沾染鲜血的眼眸刚刚抬起,就看到屋子里,烛火映射在窗纸上的两道身影……
少女娇小的影子随着烛火摇曳,忙碌的身影不曾停下一刻,仿佛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那泡在浴池里一动不动的人而已。
青衣男子怔怔的看着,直到身子有点力气了,才苦笑着蹒跚而起,静悄悄的返身离去。
第九О七章: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三)
朔方。
夏州大都督府。
红纱暖帐内,张出尘猛然惊醒,坐起后才发现是一场惊梦。
身上衣衫黏身,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看了一眼旁边空荡荡的枕头,瞬间睡意全无。
掀开被褥下了软塌,按下床头那盏灯笼一样的台灯,屋子瞬间亮堂了许多。
正堂里伺候的小丫鬟一脸困倦的走了进来,见到张出尘浑身湿透,捂着小嘴惊叫了一声。
张出尘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准备热汤。
小丫鬟赶紧恭敬的弯腰离去。
屋子里剩下张出尘一人后,只见她神色微动,视线久久落在屋子一侧置物柜上。
良久,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最上层拿下一个长条形的锦盒。
锦盒有些年头了,不过上面一尘不染,想来经常有人看顾清理。
张出尘端着锦盒又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身上的冷汗几乎干了,才走到书桌旁。
锦盒掀开,张出尘从里面取出一副画轴。
小心翼翼的将画轴放到一旁,解开绳套,一点点慢慢的展开。
画面的背景是一处风景秀丽的群山绿水,但这些都只是陪衬,张出尘眉眼一转,将视线落在画中间的三道人物上。
为首是个身躯高大的虬髯大汉,一身锦衣玉袍,腰间佩戴一柄镶金带银的宝剑,身形魁梧,笑容爽朗。
之后是一道曼妙红衣女子,翩若惊鸿而来,头戴珠花,脚踩牡丹祥云绣花鞋,似乎在追前面的大汉,实则目光总是往身后看去。
在红衣女子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有些憨傻的儒衣青年,青年面容可算俊伟,腰间同样挂着一柄佩剑,但只看剑柄和剑鞘,却是毫无修饰的普通佩剑而已。
张出尘痴痴的看着画中的三人,想起刚刚惊梦中发生的事情,视线忍不住朝前头含笑前行的虬髯大汉看去,嘴上轻声自语道:“却不知张大哥如今可还安好……”
···
···
翌日。
平壤大同江港口,两艘三桅海船同时朝海口航行而去。
张仲坚揉了揉太阳穴,昨日喝得太多,此时还有些宿醉,扭头看向身后,崔护比他更是不堪,正趴在栏杆上疯狂干呕。
半响后,喝过几大碗醒酒茶,两人才算好了一些。
从平壤到琴岛,直线距离不算远,但因为海风难以预测,跑一趟最少也要一天一夜,这个时候出发,差不多也是明日这个时候抵达。
张仲坚打算去琴岛看看席云飞盖的冰库,之前被崔护这小子坑怕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眼见为实,同时,他还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零嘴儿,买一些给岛上的孩子们解解馋。
巨浪拍打着船板,眼看已经是要入冬,原本还算柔和的海风都开始暴躁了起来。
“不对!”
原本有些疲惫的张仲坚感受着风浪的变化,猛的大喊了一声,然后朝大船中间的桅杆跑去,几个攀登,如灵猴爬上桅杆顶上的瞭望塔。
崔护见状一愣,还不等他出身询问,脚下的大船忽然一个剧烈的倾斜。
然后才听到张仲坚大喊道:“是大鱼,彼其娘之,它在攻击我们,混账,是不是厨房的人又往水里倒东西了?”
说时迟,那时快。
张仲坚话音刚落,海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鸣叫声,震得船甲板嗡嗡颤动。
紧接着又是一道巨力袭来,呯的一声。
崔护刚好扭头看去,只见一面山一样的鱼尾铺天盖地而来。
好在他们的船也不小,那大鱼尾巴拍在栏杆上,没有落在崔护身上。
正在他惊魂未定之际,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听到不断有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整条大船,从那大鱼拍过的地方开始慢慢裂开。
咔咔咔……木头断裂撕扯的声音就像是催命的号角。
崔护也算有经验,此时并没有被眼前的境况吓懵,而是急忙查看船体的损伤情况。
但那大鱼单单一条尾巴就跟山一样大,那一下打落,威力可想而知。
从裂开的甲板往下看,船舱里已经变成了水池,船工门正拼命的呼喊着救命。
场面乱成了一团。
可是,大鱼的攻击还没有停止,桅杆上的张仲坚浓眉一跳,大声喊道:“所有人抓紧旁边的绳索和牢固之物,它又来了!”
崔护闻言大惊,视线刚好扫到绑缚船帆的绳索,一把探了过去,就在他抓住绳索的刹那。
呯的一声巨响,大船随之呜咔咔发出哀鸣,整条船从中间直接拦腰裂开。
好在大船的龙骨是一根生长了千百年倔强柏木,哪怕船身整个裂开,它还在努力的完成自己的使命,但大船重量何止千斤,船头船尾各自往两侧倾覆,带来的巨大撕扯之力,还是让龙骨不堪重负,发出渗人的吱吱声。
瞭望塔上的张仲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崔护身旁,大手一把将崔护提了起来,扭头朝穿上惊魂未定的船员喊道:“所有人,跳海,到另一艘船上避难,快,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不要被旋涡波及,否则神仙都救不了你。”
说完也不管其他,提溜着崔护直接当先朝海里跳出,然后双腿踏水,一手拨浪,竟然十分快速的朝不远处的另一艘大船游了过去。
可是,游到一半的时候,张仲坚忽然神情大变,划水的大手往怀中摸去,空荡荡的感觉让他眉心紧蹙,扭头朝即将沉入海底的那艘大船望去。
没有丝毫犹豫,张仲坚将崔护放开,喝道:“你自己游过去,我有东西落在船上了。”
“什么?”崔护闻言一惊,双手拍打着水面,喊道:“张兄,万万不可啊,那船马上就要沉了,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危险,不行,你不能回去。”
张仲坚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颇为挣扎,但也只是一瞬,眼里的决绝之色便取而代之,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古朴的匕首,递给崔护,交待道:“我一定要去,若是我出事儿了,你帮我把这柄匕首交给李靖,然后告诉他,我出海了,此生不达成当初宏愿,誓不回去,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出事了,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完,也不管崔护拦截,一个俯冲,迅速朝下沉的大船游去……
与此同时。
朔方,大都督府内。
张出尘正在为小外孙绣一双虎头鞋,旁边的李靖正在耐心的擦拭一把宝剑。
仔细一看,那宝剑可不就是画里出现的那柄嘛,只是,当时它的主人是那虬髯汉子。
夫妻俩各做各的事情,偶尔说笑两句,话题都不离女儿半句。
忽然,一道锥心剧痛传来,张出尘低头看去,却是右手指尖被针扎了一下,血珠慢慢渗了出来,心里一股沉痛的感觉席卷全身……
第九О八章: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四)
“夫人,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靖抬眼便发现了张出尘的异常,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扎破了自己的手指。
只是,此时的张出尘却好像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受伤了,绣眉紧蹙,好似在回忆什么。
听到李靖的问话声,张出尘忍不住两眼微醺,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夫君,我总觉得心里好难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你快让人去问问裳儿他们,我担心他们出事儿了。”
李靖闻言,眉心微蹙,对于张出尘的话,他十分重视,当下便起身要去喊人,当初游历江湖的时候,好几次便是借着张出尘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逃出生天的。
可还没开口,张出尘忽然伸手拉住他,脸色苍白的说道:“夫君,我昨晚梦到大哥出事儿了,你说,会不会是……”
张出尘本名红拂女,只是前朝司空杨素府上的一名舞姬,她之所以姓张,则是拜了张仲坚为义兄,跟着又因为义兄赐名出尘,才有了张出尘的名讳。
听到张出尘说起张仲坚来,李靖本能的摇了摇头,道:“二郎说过,大哥在海外过得不错,如今高句丽覆灭,东海对大哥有威胁的势力十不足一,他怎么可能出事呢?”
“不,夫君,你难道忘了吗,海外一向是风云莫测,当初我们不是也去钱塘看过,那海水倒灌钱塘江,卷起了数十丈高的巨浪,若是……夫君,你信我,我总觉得大哥出了事儿,我这眼皮子跳的厉害!”
“这……”李靖浓眉皱起,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马上去通讯司一趟,恰好二郎最近在琴岛修建渔港,想来可以联系上那边的人,让他们派人去吕宋岛问问。”
张出尘闻言,脸色才好看了一些,不过,内心中那种难受的感觉依旧无法释怀。
思忖半响,张出尘起身说道:“夫君,我,我想去一趟琴岛,飞艇速度快,或许直接去吕宋岛也可以,而且,我也好久没有见大哥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李靖回头朝她看来,见她眼里满是忧心忡忡,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陪你跑一趟吧,如今叔宝三人都在夏州,倒也不怕这里出什么乱子,刚好我也想去问问他,说好的十年之约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还不回来与我们团聚。”
张出尘闻言一喜:“当真?”
李靖宠溺的伸手将她环抱在怀里,感怀道:“当然是真的,当初他毅然决然离去,还偷偷将所有家产变卖成黄金交于我夫妇二人,若没有他的那些资助,当初我们哪能那么顺利强壮兵马,可以说,如今的李家也有他的一份。”
···
···
再说回茫茫无际的大海。
崔护被人救上船后,几近虚脱的趴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些晕乎的视线扫了一眼手上的匕首,崔护急忙起身回望。
只是,眼前的场景让他整个人不知所措了起来,那柏木龙骨最终还是断了,大船从中间裂开,慢慢的沉入海中,卷起的旋涡像是通往地狱的大门,让人望而生畏。
“张兄!”
崔护张嘴大喊了一句,可是,海里除了一些漂浮的碎木,还有几个包裹货物的油布包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旋涡消失,慢慢的,不断有东西浮出了水面。
尸体、货物、碎木头,绝望的声音在崔护身后渐渐响起,崔护回头看去,才发现身后的船员们早已经哭成了一片。
···
···
一天之后,琴岛。
崔护失魂落魄的走下木梯,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海,整个人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不远处,迎接他们的人都是一脸的疑惑。
有人好奇问道:“不是说有两艘船入港吗,怎么只有一艘了?”
众人闻言,都是愣了愣,半响,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
那说话的人张着嘴看向身边的几个同伴,心中那个不好的念头,终究无法说出口来。
只是,事实就是他们想的那样,茫茫大海,变幻莫测,死个把人,沉几艘船,对他们这些靠海吃饭的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只不过,今日出事儿的人,身份高贵一些罢了。
港口不远处的一排帐篷里,半日前乘坐飞艇抵达的李靖夫妇走了出来。
外头的管事恭敬一礼,道:“禀李大将军,我家主事回来了,现下船只已经入港。”
李靖闻言,喜道:“那真是太巧了,不知崔主事现下何处,可方便见上一面?”
那管事斟酌一番,建议道:“我可以帮您问问,只是,海上旅途劳顿,想来崔主事会先去沐浴更衣一番,若是李大将军不介意,何妨多等一个时辰,我崔氏定好好一尽地主之谊!”
李靖与张出尘相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确实,人家刚刚回来就去打扰,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妥的,还是等上一时半刻吧。
管事见李靖夫妇如此通情达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拱手一礼就要退去。
不料,一侧不远处的航空站,忽然有人喧闹起来。
三人举目望去,发现是几个衣衫褴褛的大汉正在闹事。
其中一个大汉举着鱼叉,悍不畏死的要冲进飞艇里,却被护廷队的人轻松拦截了下来。
李靖眉心微蹙,这飞艇是他找席云飞借来的,如何能够有事?
示意张出尘在这里等待,他快步朝航空站走去。
远远的,就听到那些举着鱼叉的大汉哭喊的哀求声。
“求郎君救救我家大王,求求你们了,我家大王肯定没死,呜呜呜……”
“郎君救命啊,郎君,我家大王与您也有从龙之功,您可不嫩见死不救啊。”
“你们放我过去,我要见郎君,我家大王还有得救,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靖越听越不对劲,‘大王’、‘从龙之功’,难道?
推开围观的人群,李靖走到近前,一把拉过一个大汉的衣领,沉声问道:“你嘴里的大王是何人?”
那大汉忽然被人抓住衣领,险些踉跄倒地,但抓住他的大手却把他强行拧在空中,惊恐于面前这人的实力,大汉有些没底气的威胁道:“我家大王乃是绿林第一豪杰,当年叱咤风云的三侠之首,虬髯客张仲坚是也,你,你是何人,还不放开我,要是我家大王在此,定叫你不得好。”
第九О九章: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五)
时间回到一天前……
张仲坚毅然决然的一头扎进海里,眼看着大船就要沉没,他眼里浮现的,却是一道曼妙的少女身姿……
来不及多想,张仲坚快速朝大船游去,从裂开的船身处游进船舱里,快速搜寻起来。
此时的船舱都是乱七八糟的漂浮物,被巨大的水流冲击着,像是阻碍前进的一个个难关,若是小东西还好,有些尸体和木头忽然砸来,巨大的冲击力让张仲坚都是有些吃不消。
回想自己早上醒来时所在的船舱,张仲坚在廊道里不断往前游,好在大船还没有完全沉入海底,微弱的阳光透过水面照射进来,让他依稀找到了目的地。
张仲坚脸色一喜,刚要拉开木门,却发现巨大的水压让木门紧闭,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张仲坚总算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一个绣工精致的小荷包,此时正漂浮在水中。
时间眼看着已经不多,张仲坚脑子里几分破门而入的方案闪过,最后都被他一一否决,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就在张仲坚不知所措之际,一声巨大的呜鸣声传来,接着又是一股巨力落在船身上,而着力点,赫然是张仲坚面前的船舱,只见砰的一声巨响,门对面的墙壁直接爆裂开来,船舱里的东西纷纷往海里冲去。
张仲坚神色一变,因为他要找的那个荷包也跟着水流冲到了海里,没有一丝犹豫,张仲坚急忙朝一侧裂开的墙壁钻出去,视线中,一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大鱼从他眼前游过。
正在张仲坚愣神之际,终于在大鱼的腹部下方发现了他的荷包。
在危险和荷包之间,张仲坚几乎没有多做思考,猛的一蹬腿,借着船体一个助力,快速朝荷包抓去……
就在荷包入手的一瞬间,大鱼周身的海流直接让张仲坚失去抵抗能力,就在他要被海流席卷入深海的时候,恍惚看到大鱼的肚子上有许多礁石上常见的狗爪螺。
张仲坚神情一亮,伸手抓住一颗凸出的狗爪螺上,借助大鱼的力量,强行脱离海流的控制。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张仲坚肺里的氧气慢慢变得稀少,大鱼的前进速度飞快,张仲坚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艘拦腰断掉的大船了。
虚脱的放开攀在狗爪螺上的右手,张仲坚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还不忘将左手抓着的荷包塞进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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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热的阳光将刚刚退潮的沙滩迅速蒸干。
几只藏在沙子里睡觉的寄居蟹慢慢探出了脑袋,滴溜溜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是受到食物的召唤,纷纷爬出沙坑,欢快的在沙滩上奔跑起来。
潜伏已久的海鸥看准时机,一个俯冲,呀的一声,正好叼住最肥美的那只寄居蟹,然后美滋滋的站在一旁,细细品尝,琥珀一般的眼珠子还不忘盯着剩下的食物,神情无比惬意。
这时,一道海浪打来,海鸥扑腾着它的翅膀飞上天空,暂时放过了那几只幸运的小寄居蟹。
清澈透明的海浪来回冲刷,在沙滩上留下一排排起伏不定的纹路。
寄居蟹们欢快的脚步并没有因为失去同伴而停止下来。
不多时,几只寄居蟹在一座肉山前停下,食物的美味让它们兴奋的原地挖起沙坑。
可是,还不等它们将新家安置妥当。
啪!
肉山突然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一只寄居蟹,看也不看的丢进了嘴里。
然后就是咔哧咔哧的咀嚼声。
张仲坚躺在沙滩上,看着天上的云彩,心里唏嘘不已。
本来以为是必死的结局,没想到自己还能绝处逢生,最后被海浪冲到这座小岛上来。
张仲坚皲裂的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因为这座岛是真的小,小到只有一片礁石和沙滩,绕一圈小岛也只要一炷香而已。
最难受的是,这个小岛没有淡水,也没有什么植物,唯一能吃的东西,就是那些藏在礁石里的海螺和螃蟹……
拿起一只小寄居蟹当零嘴吃下,张仲坚起身坐好,从怀里摸出那个泡了水的荷包,解开上面的红绳子,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
看着几乎泡烂了的宣纸,张仲坚眼里满是落寞和自责。
“若是不喝那么多酒,也不会把你落在船舱里了。”
叹了口气,张仲坚摇了摇头,视线在周围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礁石上。
张仲坚从旁边找来几块石子,用其中一块较大的压住荷包,让太阳将其晒干。
然后自己趴在礁石上,慢慢将宣纸展开,动作轻柔中带着几分不属于他这个粗狂外表的心细。
终于,宣纸全部展开,只是,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泡得模糊不堪。
张仲坚面露回忆之色,轻轻用石子将宣纸压住,防止被海风吹跑了。
看着已经认不出来的字体,张仲坚脸上竟然慢慢浮现出一丝柔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将晾干的宣纸和荷包小心贴身放好。
张仲坚无聊的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在他身旁,放着一堆四处搜罗来的树枝,而另一侧,则是已经点燃的小火堆,火堆旁,放着一瓶火柴,正是朔方商会出品。
火堆的上方,张仲坚用树枝插着几只螃蟹烘烤着,滋滋的声音从螃蟹腿的缝隙处发出,空气中除了海腥味,还有一股烤螃蟹的鲜香飘荡。
只是,让张仲坚不喜的是,在他栖身之地不远处,一堆腥臭无比的石头堆积在一起,那些石头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因为被那只大鱼拖着游的时候,他恰好看到大鱼屁股排出了许多这样的石头,不对,应该说是鱼耙耙。
张仲坚想起之前还调侃过席云飞能不能把鱼耙耙卖出天价呢,此时想起来,不免觉得自己自讨苦吃,席云飞能不能卖出天价自己不知道,但自己快要被熏死了,却是真的。
看着明灭不定的火堆,张仲坚没有半点食欲,是不是将树枝丢进火堆,心里期盼着自己的那些手下能够找到自己,因为,自己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对她说。
或许是想得太出神了,张仲坚随手将一块灰白色的小石头丢进火里。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但是渐渐的,火堆里不断有异香飘散开来,一开始有些像是麝香,到得后来,香味越变越浓郁,仿佛融合了大海与森林的天然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第九一О章: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六)
长安永昌坊,公主府。
席云飞放下手机后,眉心微微蹙起。
木紫衣见状,素手落在席云飞肩膀上,轻轻捏按两下,道:“人还没找到吗?”
席云飞‘嗯’了一声:“都已经过去三天了,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木紫衣轻叹一声,手上的力气重了一些。
似乎是气氛稍显得沉闷了,席云飞伸手抓住木紫衣的小手,说道:“我已经让柳擎天带人去寻找了,所有的飞艇也一起出动,总之尽力而为吧,若真的找不到……”
说到这里,席云飞便没有再说什么了,这种事情,只能听天由命。
···
···
与此同时,青州,琴岛海港口。
几乎每隔小半个时辰,就有一艘飞艇从天而降,港口附近可用的平地都被飞艇占满了。
诸葛青与柳擎天在帐篷一侧的矮山上规划着搜索范围,他们也算是临危受命,在这茫茫大海里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一般无二。
而且说句难听一点的,当时不少人都看到那只大鱼吃了人,要是张仲坚也被吃了……总之,大家目前还都往好的方向去想,没准张仲坚还在哪里漂着呢。
李靖脸色沧桑,静静的站在一旁凝听计划,相比于诸葛青和柳擎天,他如今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正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认知和眼界的局限,让他根本跟不上诸葛青和柳擎天的思路。
至于张出尘,在得知张仲坚出事儿后,直接是惊出了病来,如今由博陵崔氏派人好生看护。
柳擎天拿起一张海图,上面标注了几个红点,是他们认为有可能找到张仲坚人或者尸体的区域。
“诸葛站长,李将军,如今我们要分头行动,这里是我们根据海流推演出来的,极有可能找到人的几片海域,一共是五个地方,你我三人各带领一支队伍,另外两处……”
“另外两处,交给我们吧!”
柳擎天三人闻声望去,只见张出尘和崔护走了过来,两人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崔护朝三人点了点头算是问候,然后看向柳擎天,郑重说道:“张兄是为了救我才出事的,请让我也一起参与搜索,若是能找到张兄,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柳擎天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若是按他的判断,这两个人的身体和心理状况是不适合带队出海的,不过,他这次将特站队的人都带来了,到时候每个队伍分几个队员辅助他们的话,倒也不怕出什么大问题。
想通这一点,柳擎天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我们就兵分五路,各自搜索一片区域,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飞艇的航行时间是有一定限制的,到时就算没有找到人,也要及时回来补给,你们可不能无理取闹!”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张出尘说的。
在柳擎天看来,张出尘的情绪非常不妥,所以他尽量表达的委婉一些,算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一炷香后,十艘飞艇先后升空,两两一路,分别朝五个方向飞去。
柳擎天和诸葛青圈出来的五片海域,都是没有什么小岛的,若是张仲坚浮在水面上,飞艇上的人拿着望远镜基本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可是,从十艘飞艇汇总的情报看,希望十分的渺茫。
第一次搜寻无果,飞艇按时返回琴岛。
此时,距离张仲坚失踪,已经足足过去四天三夜了。
动用飞艇这样的神器还没能找到张仲坚,让张出尘的情绪愈发的郁郁。
这几天来,她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原本还算丰腴的身形,也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慢慢变得苍老了许多,这让看着这一切的李靖十分担忧,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能静静的守候在张出尘身边……
是夜,柳擎天将今日寻找无果的消息汇报给席云飞。
远在长安的席云飞通过架设在各个州郡之间的信号塔,基本已经能够与柳擎天实时对话。
在了解了这边的情况后,席云飞愣了愣,好奇问道:“你们怎么划分的搜寻区域?”
席云飞这么一问,直接把柳擎天和诸葛青问傻了,柳擎天急忙应道:“我们在事发地点丢了上百个做了标记的木板,然后根据木板的流向判断海流的方向……”
“时间呢?”席云飞的声音传来。
柳擎天愣了愣,如实答道:“张兄出事后已经过去三天,我们自然是按……不对,郎君的意思是,我们在时间的判断上犯了错误?”
旁边听着的诸葛青也是反应了过来,懊悔的拍了一下桌子,道:“对啊,我们凭什么认为人在海上已经飘了三天?若是他第一天就被拍上岸了呢?”
“拍上岸,上岸……”
柳擎天一听,思路瞬间被打开,急忙拿起海图扫视起来,最后,食指重重落在其中一片海域。
“有了,你看这里,距离事发地点不远,若是随波逐流的话,刚好也就是大半天的光景,而且这一片全部都是小岛礁……”
挂断与席云飞的通讯后,柳擎天急忙跑出帐篷,叫人去将李靖夫妇和崔护唤来。
不多时,三人联袂而来,张出尘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期待之色。
柳擎天也没有拖沓,直接将他们得出的新结论告知三人。
“如今我们只能赌一把了,郎君说的这种情况,我们之前都忽略了,没准张兄第一天就被海浪带到了这处岛礁群……救人要紧,我们还是飞艇上说吧。”
···
···
月明如雪,繁星成河,海风呼呼作响。
张仲坚脸上的美髯已经变成了一堆毛球,上面沾满了沙子和食物碎屑。
躺在沙滩上,闻着空气中飘荡的独特香味,张仲坚恍惚觉着,自己就算这样死了也挺好的。
已经四天没有喝过淡水了,唯一能够补充水份的来源,就是礁石里那些螃蟹和贝类。
可是,吃了这么多含有海盐烤出来的食物,让他整个人严重脱水的同时,已经渐渐产生了幻觉,皲裂的嘴唇不断的往外冒血,脸上、手臂、小腿的皮肤也在不断脱落。
当时在船舱里被撞伤的几个地方,此时已经溃烂发炎,鲜血倒是没有多少,流出来的已经是带着血水的浓,腥臭的味道让人绝望。
视线已然渐渐模糊,一旁的火堆明灭不定,张仲坚痴痴的看着摇曳的火光,眼里不时浮现出一道红衣少女翩翩舞剑的身影。
“红拂,你还是那么漂亮……可我终究是回不去了,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若是当初,我不那么坚持的话,我就能一直守候在你身边,看着你……或许传授你的孩子文韬武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是这样,你会不会又要怪我占了你的便宜,呵呵……”
张仲坚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眼里光彩好像是残烛最后的星火。
就在他即将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一阵嗡鸣声带着一股强风铺面而来,沙子打在他的额头,眉骨,还有眼睛里,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他猛然惊醒。
伸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张仲坚感觉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只见天空中一道红衣身影如九天玄女一般飘然入尘,刺眼的强光让他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张仲坚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
少女在屋顶铺茅草的时候不小心滑落下来,自己却恰好经过救了她,可不就是嘛,强光映射的红衣身影愈来愈近,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张仲坚即将明寂的目光随之一亮,脱口轻呼:“红拂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