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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禾雀     报行天下txt下载     报行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七章 德在才先

    潘飞宇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啊,自己所说的“当初”又是指什么呢?

    是被萧靖邀请加入报社的时候?

    是以前为了自身功成名就而过度采访惨剧受害者、撕开他们伤口的时候?

    是不管不顾的离开报社自创报纸的时候?

    还是为了荣华富贵投靠赵王的时候?

    他自己也不知道。

    萧靖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道:“小潘——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吧。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一眼就选中你了吗?”

    潘飞宇惨笑道:“你对别人说过几次的,我有才华。”

    萧靖惆怅地道:“是啊,才华……这东西并不是谁都有的。虽然资质普通的人经过锻炼也能成为好记者,但有才华的人能更好地走进报道当中去,会更容易发现线索与闪光点,也更可能与受访对象和读者产生共鸣,并在尊重新闻事实的基础上用自己的内心与笔写出扣人心弦又发人深思的报道。”

    潘飞宇的笑声完全变了腔调:“承蒙萧社长看得起,只是本人辜负了你的期望,实在当不得这样的评价。”

    萧靖轻叹道:“不必自谦了。仅就你的才华而言,整个报社无出其右者,连邵宁都比不上你。当初我看了那么多份小报却直接挑上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的小报把事情讲清楚了,文字也没有肤浅地停留在表面的热闹,让人一看就知道写作者是个可造之材。

    为此,我千方百计想把你带回正途,不仅费尽周折将你拉到报社来工作,还将你视为左右手,可你……你很少能沉下心来踏实做事,就算在我面前唯唯诺诺,一转过身就又会生出取巧的念头,对不对?

    牛家镇商队遇袭的那次,你虽然去了却因为什么事急着回京,于是就随便找了个号称目击了事件的闲汉,听他一通胡说八道后就写了篇报道送回了报社,那报道还在第二天登报了。

    不管是太相信你还是工作不认真,总之我也有责任。拿到报纸后,我越读越不对劲,于是就亲自跑了一趟,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可怜见,幸好那个闲汉吹牛所说的话跟实际情况相去不远,让报道只是有些违和的地方,不至于成为笑柄,否则这笑话就闹大了。

    那之后,我特意带着所有人重温了《职业道德准则》,你应该还记得吧?”

    潘飞宇身子一颤,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萧靖摇头道:“或许始终无法点醒你的我不是个好的老师。你的功利心太重了,重到心里逐渐装不下别的东西,到了最后你的野心甚至还要大于你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镜报这一座小庙就装不下你了,所以我对你的出走并不意外。

    我本希望当你要负责一群人的生计、要承担责任的时候能够想起我说过的那些话,可你呢?沉沦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最后竟然到了为虎作伥的程度,实在令人惋惜。会有今天都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爱莫能助了。”

    潘飞宇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狰狞:“说得对,谁让赵王败了呢?可如果赵王胜了,你就绝不可能这样居高临下的和我说话了。待王爷登上大宝,我便是从龙之臣,就连夏家也要高看我一眼,哈哈哈哈!”

    “砰”的一声,萧靖重重拍了下桌子。

    “你的梦该醒了。”

    他冷冷地望着惊愕的潘飞宇,一字一句地道:“就算赵王的阴谋得逞,又如何?你为他掩盖了多少罪恶,你的心里没数吗?他一登基,报纸的使命就结束了,他为什么要养着一个知道他许多阴私事却又野心勃勃的人?只要他心里对你稍有忌惮,你一定在第一批被清除的名单上……

    阿谀谄媚之辈遍地都是,反正跟找条狗差不多,到时他甚至随便找个并不怎么懂报纸的人来顶替你都行。想要靠这样的办法求得荣华富贵?就算你不计较天下人的耻笑,你的主子也一定会有容不得你的那一天!”

    潘飞宇先是一愣,而后大叫一声,继而上半身瘫软在了桌子上。

    很快,他又从椅子上弹起,声嘶力竭地吼道:“还不是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骗走宛儿,我又何须靠出走来证明自己,又何须心心念念的要混出个模样来……我就是不想被她瞧不起!”

    “宛儿从来不曾瞧不起你。”萧靖打断了他的话,郑重地道:“你知道吗,我对你发脾气的那几次,宛儿都曾来找我给你求情,说小潘哥哥已经知道错了,他会改的,让我别生气了……宛儿哪里瞧不起你了?倒是你走后,她听闻了你做下的那些事情后对你愈发失望,近几年都没有再提起你的名字了。”

    潘飞宇双目赤红,疾声道:“她当时年幼无知,哪里识得人心,又怎知谁对她好?若她愿意好好待我、与我结成眷侣,我又何至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萧靖无奈地挤了挤嘴角,已不再去掩饰眼中的鄙夷之意。

    “我便替你说了吧。千错万错,要么就是天意难违,要么就都是别人的错,你潘飞宇是绝对不会犯错的。”

    他苦笑一声,不无自嘲地道:“很久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用人要德才兼备、德在才先,可我总觉得无论君子还是小人,只要放到让他能发挥才能的位置便是好的……看来,这也是我的疏忽。”

    恰在此时,出去采买的人送来了酒菜。待酒菜摆好,萧靖给自己斟了杯酒,又举杯对着潘飞宇一饮而尽,道:“饮过这杯酒,你我今生的缘分就算了结。你且安心吃喝吧,陛下的旨意估计就快要到了。”

    潘飞宇霍然站起,用颤抖的声音道:“邵宁要杀我?”

    他原本以为念旧的邵宁会留下自己的性命,最多也就是把人幽禁起来,没想到听到的竟是可怖的噩耗。

    “你们不能这样!”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曾是你们的兄弟啊,现在的我不过是个蝼蚁,已经掀不起任何风浪了,看在多年的交情上,留我一条贱命吧……”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萧靖淡淡地问道:“谁来还鹰嘴涧里的几百条冤魂一个公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种因得果

    听到“鹰嘴涧”三个字,已显露疯癫之态的潘飞宇如遭雷击。

    他一下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地道:“鹰嘴涧……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早知今日,当初我又何必丢下最后一点善念,何必让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又原地弹起,流着眼泪怪笑道:“萧兄,萧社长,我……潘某还是有用之人啊,请转告陛下,草民愿意戴罪立功,愿意一辈子留在报社,足不出户的在社长麾下工作,决不会再作恶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论起这天底下最懂报纸的人,即便算上萧社长您,草民也绝对在前三之数。只要陛下能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草民一定重新做人,唯陛下马首是瞻,不遗余力的为新政鼓呼……”

    涕泪交流的潘飞宇触动了萧靖的恻隐之心——毕竟是多年的同事,说没有感情那是假话;然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为潘飞宇求情,因为他的罪孽对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

    鹰嘴涧曾是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

    后来,有人偶然在那里发现了金矿,让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可是,觊觎金矿的人们很快就失望了。

    照例,朝廷将金矿纳入了官营,可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整支队伍就从鹰嘴涧撤了出去,自此以后对那里便不闻不问了。

    后来,有人不信邪非要去试试,结果才待了几个月便铩羽而归。

    不是大家不喜欢金子,而是鹰嘴涧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据灰头土脸跑回来的人讲,那里的地质结构十分复杂,山石塌方几乎是家常便饭;一旦下雨,只要雨水稍微大一点,当地立马就会发生山洪,正在干活的人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冲走。

    而且,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破地方还有瘴气和数不尽的毒虫——很多前一天还在跟你一起劳作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再也起不来了,还有人干着干着就突然倒下了……

    这样可怕的场景几乎每几天就上演一次,天长日久的就没有人愿意留下了,连看管劳工的管事都哭着喊着要跑回来。

    再加上当地产的黄金品相一般,其价值相对低些,过了段时间人们也就把这里遗忘了。

    可是,总有人会惦记上这些金子,赵王就是那个选择铤而走险的人。

    为此他曾强征了不少流民,但这些人逃散和死亡的速度实在太快,后面抓人又越来越难,他不得不打起了别的主意。

    于是,潘飞宇的报纸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他在报上再三遮掩工作的地点,又许诺了高额的报酬,吸引正在找活干的人;在镜报的影响下,即便不识字的人也知道拿着报纸找人帮着看看有什么零工,结果这些人很快就被潘飞宇的广告所吸引,继而在不知道实情的情况下成了金矿工作的应募者。

    据粗略的统计,看到潘飞宇的报纸后去了金矿的多达三百余人。

    最后,除了一些历尽艰辛逃出来的人,死在矿上的人占了近九成,其中很多人甚至尸骨无存。

    萧靖曾亲眼看到即位不久的邵宁在此事最终被证实后的愤怒——他咆哮着把砚台从龙案上丢了下来,又一脚踹翻了身旁的花瓶,还发着誓定然要把那小子绳之以法。

    在萧靖看来,那时的邵宁充满了遭到欺骗的感觉——潘飞宇出走单飞是小事,可他亲手葬送了这么多条生命,这便是背叛了大家共同的理想和曾经立下的誓言、将灵魂卖给了魔鬼,这样的罪行根本就不可能被赦免。

    见萧靖仍然沉默不语,潘飞宇作势要扑上来跪地相求;可惜,他刚有动作,外面守着的护卫就推开了门,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一下就让他动弹不得,再不敢有什么动作。

    半晌,几乎瘫软在地的他无力又苦涩地道:“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萧靖摇头,语气坚定:“不能。”

    一时间,屋里能听到的只剩下了潘飞宇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浑身颤抖的他才扶着墙壁站起身子,惨笑道:“那好吧。”

    说着,潘飞宇强自支撑着坐到椅子上,用几乎拿不住筷子的手勉强吃了几口菜又给自己斟了酒,问道:“我会怎么死?”

    “你做的那些事堪称罪大恶极。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按律应当弃市。”萧靖平静地道:“不过,大家毕竟同事一场,陛下又是个念旧的人……虽然我们没商量过,但依着陛下的性子应当会有恩典,至少能让你走得体面些。”

    “那好吧。”潘飞宇将杯中酒一口饮干,又倒满酒举杯向着萧靖道:“这也算是全了咱们的情义,潘某这里谢过萧兄和陛下了。”

    说罢,他又喝掉了满满一杯酒。放下酒杯,他摇头晃脑悠然地道:“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命数。种因必然得果,是我不该贪这场富贵啊。若我能安守清贫,这会或许仍在陋室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可至少性命无虞。

    若我能留在镜报,以邵宁和你对老兄弟的优容,我应该会是个小有名气的记者,过着顿顿有酒有肉还能安家置业的舒心日子,弄不好还能讨个大户小姐为妻,过上我贫寒的时候最期盼的那种生活……

    唉,我还说这些干什么,吃菜吃菜,吃一口少一口喽!至于酒嘛,我已经喝了两杯了,这第三杯就先留着,万一一会还有酒呢?哈哈……”

    他的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

    一位内侍捧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看到萧靖,他恭敬地施礼道:“侯爷,咱家是奉旨来给人犯赐酒的。您若是还没聊完,咱家就在外面等一会,想必陛下也想知道这人会说些什么。”

    萧靖看了眼盘子上的那个酒壶,闭上双眼道:“不必了,我已经聊过了。后面就麻烦公公了,我先走了。”

    “恭送侯爷!”

    萧靖在内侍尖利的声音中迈步走到了屋外。

    回头望去,只见仍在大吃大嚼,似是没看到那壶鸩酒。

    萧靖扭过头去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第五百三十九章 扬眉吐气

    离开潘飞宇半个时辰后,萧靖就到了邵宁的身边。

    看到萧靖进来,他的神色忽然有些悲凉;不过很快,他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示意萧靖到近前说话。

    萧靖注意到了邵宁的模样,不过他知道此刻最好的处理便是尽快把适才的事情揭过去。

    “眼看着快要申时了啊。”左右张望了一下,见一边侍候的人都站得比较远,他便小声道:“这次又是什么事情啊,时间不会太长吧,要不宫门关了就不好出去了。”

    邵宁白了他一眼,道:“那有什么的,不是早就在值房那边给你留了房间吗,可是你这家伙一次都没去过,一到落锁前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嘿,都知道你家里有娇妻幼子,可你看看,满朝文书谁跟你这么没出息?多少人巴不得能留在宫里候着旨意的,可你……咳!”

    他这一清嗓子,萧靖马上便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恭敬地道:“臣遵旨。陛下且宽心,臣一定尽心竭力把差事办好。”

    “如此甚好。”邵宁板着脸道:“卿去坐吧,稍后就有北胡的使者来,你且跟着听一听。”

    萧靖立刻知趣地转过身去找自己的座位——他一进来就看到了,殿里摆了十多张椅子,他还在想是什么大阵仗,原来是要见北胡的使者!

    刚在宦官的指引下坐到下首自己的座位上,外面就进来一个人,萧靖看到他的脸不得不马上起身相迎——因为来者是当朝首辅!

    等他和邵宁见过了礼,后面又陆陆续续的不停在来人,里面甚至还有被宫人搀扶着进来的——这些人萧靖都认识,除了朝堂上有声誉和名望的官员外还有一些百战宿将,年纪大的已是耄耋之年。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大佬!

    眼见着所有人都来齐了,邵宁才不慌不忙地道:“宣北胡使者!”

    旨意传下去后又过了快一盏茶的时间,北胡的正使才被带到了殿上。

    虽然以前萧靖并没有见过北胡使者上殿的场景,但他多少听说过那个场面。

    那时,北胡人非常张狂:不讲礼节不说,有时还会旁若无人的当庭喧哗,甚至公开折辱殿上的大臣;一旦交上微薄的礼物,他们就会索要价值十倍甚至数十倍于礼物的赏赐,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便会威胁要挥师南下,让大瑞吃些苦头。

    可如今……

    这位使者显然比传闻中的要温和得多。

    一进入大殿,他便一直低着头,再没有抬头东张西望;到了御前,他恭敬地按照流程行了礼,没有半点桀骜的神色。

    “你便是北胡使者?免礼吧。”邵宁在他进来后又翻了翻龙案上的文书,方才道:“适才你说自己叫木驲吉?你是哪个部族的,北胡已选出新王庭了?”

    “回陛下,外臣是罕什部的。”使者木驲吉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小,坐在远处的萧靖要竖起耳朵才能听到:“眼下草原还没有王庭,但罕什部实力强盛,且一直与大瑞通好,我部主人对汗位势在必得,他日必将……”

    “什么,你不是王庭的使者?”邵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不是王庭来的,你在殿上讲什么大道理?朕是要和北胡王庭的使者对话,你一个罕什部能代表王庭吗?你们的主人还不是大汗,那他说话管用么?”

    说着他一挥袍袖,道:“鸿胪寺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连身份都没搞清楚就把人给朕带来了……传旨,鸿胪寺卿张旸罚俸半年,至于这使者就带下去吧,免得后面随便来点人就能到朕跟前坑蒙拐骗,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出笑话来。”

    木驲吉脸都憋红了,他是有苦说不出——为什么没有大汗,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北胡需要进行会盟来选出新大汗,可自从陆冲身死、车舍里部式微,草原上就一直处于各大势力混战的状态,大家的情况都半斤八两,有野心觊觎大汗之位的人一抓一大把,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会盟?

    这群人中本来有几个看上去有雄主之姿的的,可在这几年间都先后战死了。后来,一场混战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结果曹驰从天而降带着大队的大瑞骑兵入场了——他们不仅神出鬼没,还专门挑选实力强劲的部族下手,几场硬仗过后打得慢慢冒头的那几个都没了声息。

    经过连年征战,北胡各部的壮丁已经十去六七。现在别说是集结力量南侵了,就是保证正常的生产生活都有难度,还怎么像以前一样以兵锋逼迫大瑞低头?

    “陛下,外臣……外臣还有话要讲!”

    木驲吉不停呼喊着,可邵宁就是不予理解;直到他都快被武士赶出殿门了,邵宁才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回来。

    “陛下,罕什部虽然还不是王庭,但我部对大瑞一向忠顺无贰啊!”

    情急之下,木驲吉像连珠炮似的道:“百年前,罕什部是最早和朝廷建立榷场的部族;王庭屡次南侵,罕什部除了出了些牛羊马匹支应大汗的诏令,未曾出过一兵一卒;平日里,罕什部也和大瑞边民和睦相处,不像其它部族那样袭扰边民……”

    “你这话不尽不实。”一个须发皆白却依旧目光炯炯的老将军道:“老夫曾驻守边关多年,与你们罕什部也打过交道,你们出兵扰边难道还少了?只是你们南方山脉纵横,当地又民风彪悍,你们很少能占到便宜就是了。”

    木驲吉被人当场戳穿后额头不禁冒出了汗珠,期期艾艾地道:“这位将军所言自是不差,不过各部中都有些不听号令的宵小,虽然部族严格约束,却还是要惹是生非……不过陛下请放心,若大瑞能助罕什部建立王庭,我阖部上下必将尽心侍奉朝廷,不敢有丝毫怠慢……”

    望着低声恳求的木驲吉,再看看被皇帝赐了座、踏踏实实坐在两侧一脸笑意的众人,萧靖忽然明白邵宁今天这个局是干什么的了。

    大瑞被北胡欺压太久了,有的人都快直不起脊梁了——正好,就用一出好戏让他们扬眉吐气!

第五百四十章 容朕三思

    大瑞立国至今已两百年。

    除了开国时曾打得北胡不敢南顾外,其余时间大都处于守势,但凡北胡派来的使者都要哄着让着,哪里有过这样的光景?

    殿里的人都坐直了身子,连那些早已直不起腰的老臣都勉力坐直了些。

    历朝历代只有在强盛的时候才能掌控草原。能让北胡人不远万里来瑞都讨封……这是盛世啊!

    木驲吉对这个让大瑞人有万千感慨的气氛恍若未觉,只是自顾自地道:“草原早日安定不仅对北胡有利,对大瑞也是有好处的。千年来,这片草原上换了不知多少主人,可有哪一任是好相与的?

    草原上并不平静,如果北胡彻底瓦解了,那么极北之地与西方的强敌就会趁虚而入,到时大瑞还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哪里还能有片刻安宁?”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的,邵宁也不禁抚掌道:“言之有理,没想到使者还是位有见识的人。”

    木驲吉自打来了就像个受气包一样。这会难得被称赞一句,马上便道:“来京城见圣天子乃是要事,岂能让无知之人过来?外臣在罕什部有几分虚名,头人这才派外臣走这一遭,只盼陛下圣明烛照,体恤这份苦心……”

    待他说完,邵宁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接着道:“众卿以为如何?”

    下面坐着的众人一通交头接耳,最后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臣道:“陛下,老臣以为暂不可行。胡人诡诈,此事不可单凭使者的一面之词就决定。朝廷大可派人赴草原查探,若罕什部确实忠顺且能够统领草原诸部,那时再下旨封赏或者暗中相助也不迟。”

    邵宁点了点头,目光又飘向了萧靖。

    萧靖会意,起身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可以应允下来。臣曾经两次深入草原是以知道一些虚实,以现今的状况看,北胡诸部已如行将溺水之人,其身体孱弱且精疲力竭,只要有一根浮木飘过便要抓住,哪里还能使诈行险?

    这几年,我大瑞各地的工坊渐渐兴起,对羊毛等特产的需求日渐增多。草原上有不少部族都在榷场和他们交易,据说这些部族获利颇丰,也因为生活丰足而再没有南侵过。只要朝廷有心推行这样的方略,相信用不了几年北胡的大半部族便能与大瑞和睦相处,再无厮杀兵戈。

    即便北胡人仍有雌伏待变的心思,到时只怕响应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若真有不臣,以大瑞现今蒸蒸日上的势头,国力必将百倍于北胡,养出雄兵百万踏平草原亦非难事……”

    萧靖在这边说得兴起,一旁的木驲吉却大吃一惊。

    一向含蓄谨慎的大瑞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豪放了?什么话都能当着外人说?

    按规矩,说这些军国大事的时候不是应该让使者先下去,待你们商量出个结论了再公之于众吗?

    说好的“几事不密则害成”呢?

    他不知道的是,大瑞这位皇帝极其自信,做事也从不按常理出牌——看这些老神在在的臣子就知道了,众人或许曾经对此看不惯并予以规劝,但经过几年的时间后他们对这样的事也都见怪不怪了。

    此刻,萧靖看着邵宁那闪闪发光又有点坏的眼神都能脑补出他得意洋洋地吹嘘的画面:

    “回避个屁。听就听吧,爱听就让他多听点。老子就是用阳谋,有本事他就一统北胡破了咱的计划,否则我就让他干着急干瞪眼却无计可施……”

    木驲吉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汗。

    不管这群人如何行事,萧靖所说的话总归对罕什部有利;就算人家的言语是在针对北胡,但为了大局,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退一步说,大瑞现在是优势的一方,有的是拉一边打一边或者让草原双王并立的羁縻之策;只要这个庞然大物不使用这样的策略,哪怕它不愿扶植哪个北胡势力,罕什部也该烧高香了。

    “两位爱卿的主张都有道理。”邵宁沉思片刻,笑道:“此事且容朕三思,明日再做决断。使者也请回去休息吧,朕到时会传召你,你且宽心住下。”

    说罢,他不等木驲吉再说什么便带着宫人走了。

    群臣待他走后也纷纷离开,而慢了一步的萧靖被木驲吉叫住了。

    “这位便是临州侯吧。”

    邵宁不在,木驲吉明显放松了一些,他走上前来热络地行汉礼拱手道:“木某在草原时便久仰大名了。当年您为情千里奔赴车舍里,即便面对大汗也临危不惧,后来更是在兴阳县以一支孤军力战我北胡精锐汗帐卫……

    当年大瑞和北胡是敌国,但北胡人也敬您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您可能不知道,有好多北胡女儿憧憬您的事迹,想见一见这位梦中的大英雄呢,哈哈……”

    萧靖打了个哈哈,摆手笑道:“贵使谬赞了。那时萧某还年轻,所以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做了些事情,现在想起来也后怕得很。”

    木驲吉大笑道:“临州侯过谦了。木某此次来朝,我家主人特别吩咐我带了些东西送给您,有东珠五十颗、珍贵药材百斤、美貌侍女十名……听闻您喜欢好马,主人还特意跑遍诸部选来了十匹骏马,供您赏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木某稍后就叫人送到您府上去。”

    萧靖才不管对方是有心结交天子近臣以争取助力还是另有图谋,他只是双手乱摆道:“使不得,贵使的好意萧某心领了,只是家中已有娇妻,且我那老泰山最见不得在下玩物丧志……若你真把人和东西送去,萧某少不得要挨顿板子,所以贵使就把这份礼物和进献给陛下的合在一处一同献上就好。”

    木驲吉还想开口,萧靖却故作神秘地打断了他,道:“不过,萧某感念贵使和你主人的这份心思,倒是能说个消息给你。”

    木驲吉连忙侧耳做倾听状。萧靖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依陛下的意思……这两天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五百四十一章 多多益善

    正如萧靖所言——第三天,鸿胪寺的人真的带着使者木驲吉去了一个地方。

    看到早已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的邵宁和萧靖,木驲吉行过礼后有些忐忑地道:“蒙陛下相召,外臣却来迟一步,请陛下赎罪。”

    邵宁乐呵呵地摆了摆手,赐了个座位给他。

    木驲吉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片荒原,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没什么人烟,只有一些枯树和灌木。

    大瑞君臣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吗?

    再一扭头,只见一旁的空地上有十来个盖着布的大家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等等,看那形状有点像炮;

    几十个兵士在它们旁边守卫着,还有人好像在做什么准备工作。

    想想来时从远处看到邵宁和萧靖似乎穿着戎装,木驲吉忽然心念一动道:“陛下如要射猎,外臣勉强也算弓马娴熟,愿供您驱策。”

    邵宁笑道:“贵使有心了。”

    见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木驲吉便知道自己猜错了——那么,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般来说,中原王朝的皇帝在狩猎之前不是都要放几炮吓唬一下附近的动物,然后精骑四散出击、将猎物驱赶到合适的位置供皇帝和亲信射杀吗?

    他还在暗自琢磨,邵宁已经站了起来,笑道:“既然人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现场的将领得令,指挥手下缓缓掀开了炮衣。

    木驲吉看到大炮,有些不屑地偷偷撇了撇嘴——什么啊,这玩意咱又不是没见过!

    大瑞人手里有不少大炮,但因为个头太大、粗苯沉重,所以大都放在城头上用作守城之用。

    至于这玩意的威力嘛——虽然大瑞人总说什么“炮声一响,糜烂千里”,但那都是胡吹大气罢了。

    大炮发射的实心弹的确能在密集的骑兵队形中撕开一条血肉通道,如果装填大量小弹丸的话更是守卫隘口的利器,但它毫无机动性的特点以及缓慢的发射速度让北胡人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只要愿意付出一定牺牲,对付大瑞的火炮并没有什么难度。

    骑兵冲阵或者游走骑射还要挨上一两轮弓弩射击呢,这点死伤本就不是问题。

    所以,每次俘获了火炮,他们不是将其丢入河中就是熔炼重铸成别的东西,基本上就没留下过。

    大瑞人这会推出火炮来是要作甚?

    木驲吉很想笑。

    可是,他很快便失去了笑意。

    随着炮衣逐渐揭开,他惊讶地发现,这火炮居然带轮子?

    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面——仔细一看他又看出了区别,这炮身好像比常见的火炮小了不少?

    那么,它的重量应该也下降了吧?

    邵宁没有理会面色愈发凝重的木驲吉,自顾自的与萧靖谈笑风生着;待炮手示意准备好了,他才饶有兴味的把目光投向火炮,似是看着一样好玩的玩具。

    于是,木驲吉更加迷惑了。

    在他的概念里,火炮是很危险的物事——这玩意既能伤敌也能伤己,一旦炸膛要殃及周围的一大片人,他之前就亲眼见过大瑞火炮炸膛的惨象。

    眼前这位一国之君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他离那十来门炮才三、四十步左右的距离,万一有事还是有可能被碎片击中的,为什么他既没有退开也没有召集盾牌手护驾?

    “轰”的一声,他的思绪终于被带回了现实。

    火炮开火的声音他听过,所以不会被吓到。但是,眼前看到的一幕再次震惊了他——开花弹的射程怎么比自己见过的远得多?

    虽然开花弹的射程在大瑞匠人的不断改造下一直在提升,但在平地开火还能打出这般距离,这样的事真的将他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轮炮开完,他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谁知炮手们开始按部就班地清理炮膛、冷却炮身,所有人配合得极是流畅,一看就是经过了大量的操练。

    短短的时间后,十几门炮再次开火了!

    木驲吉这次真的惊掉了下巴。一股寒意从他的脚下直冲上头顶,他的口中有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结结巴巴的“陛,陛下……”

    如果这样的火炮真的能大量拉到草原上去,那对骑兵造成的杀伤就不是任何一支北胡部族能够承受的了!

    “儿郎们操练,让贵使见笑了。”

    邵宁神色轻松地跨上身边人牵来的骏马,笑道:“后面还有一个环节,贵使不妨一起乘马观礼,如何?”

    木驲吉有些慌张的应了下来,骑上了给他准备的战马。

    火炮那边,这短短的一会工夫就已经收拾完毕了。带轮子的炮已经被战马拉着准备接受校阅,年轻的士兵们全都昂着头,与木驲吉在边境经常看到的那些垂头丧气的溃军完全不同。

    随着一声令下,队伍开始移动了。

    这不是演武,也不是游街夸功。士兵们并未刻意看向邵宁,他们只是拉着大炮在这块宽敞的荒原上走了一个长方形。

    然而这一走,就遇到了很多不知是早就设置好还是偶然出现在那里的障碍。

    荒原上必然有泥沼。当队伍走到泥沼前,马上就有人从车上卸下木板铺到地面上,还有人找来坚硬的树枝一起铺下,之后火炮就可以通过了——虽然缓慢,但不用绕行也不会陷下去。

    一旦前方路上有倒下的枯树,队伍里一定会有人提前奔去将其分解、拖到一边,火炮的行进一刻都不会耽误。

    就这样,队伍绕了一个大圈。在走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后,一队人马终于转到了邵宁的面前。

    邵宁极是满意地看着这群精神抖擞的士兵,得意地问道:“贵使觉得我大瑞健儿如何?”

    木驲吉苦涩地咽了下口水道:“不错,不错……大瑞健儿都是虎贲,乃是以一当百的勇士。却不知这样的精锐有多少?”

    邵宁哈哈大笑道:“眼下也不多,就各地有些新军罢了。不过,贵使就等着看吧,不出几年,大瑞能装备火炮和你还没见过的新式火铳的军队将有十万、二十万……”

    说着他高高昂起头,骄傲地道:“朕乃是有为的天子。虎贲之师,多多益善!”

第五百四十二章 再次沸腾

    在仪式的最后,当那一队大瑞军士齐声大喝的时候,木驲吉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一切结束后,他也急匆匆地先行告辞离开,甚至放弃了伴驾回京、趁机与邵宁套近乎的大好机会。

    自此之后的几天,他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住处,据说连一步都没出来过。不过,随他而来的使团成员倒是有人急匆匆地离开了瑞都,不知去做什么了。

    七日后,邵宁的旨意送到了他的手中。

    虽然朝廷并未明确支持罕什部,但旨意中也赞扬了罕什部的恭顺,并提出要罕什部牵头组织草原的会盟——如果一切顺利,会盟应在半年后举行,届时大瑞的使者也要去观礼。

    木驲吉得到旨意后如蒙大赦。他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上殿谢过邵宁后也连夜奔向了草原。

    茫茫草原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然而,邵宁已经布好了局,只等风雨飘摇的北胡诸部做出他意料之中的选择。

    送走了使者,邵宁也终于开恩了——看在萧靖这些天前后奔波十分忙碌的份上,他准了萧靖三日的休沐,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自打邵宁即位、新政慢慢开始推行,萧靖在大多数时候是被这位陛下当成牲口用的。不过,虽然心中腹诽这是“鳄鱼的眼泪”,萧靖还是开开心心地离开皇宫去了报社。

    他并不想工作,只是有东西放在了那里需要取来。

    谁知才到门外,他就听到院子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推门进去一看,一幅“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马上便映入了眼帘:

    一大群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地站在那里,有的在轻歌曼舞,有的在说笑交谈,还有的躲在角落里打量着周围的人;见萧靖进来了,认识他的纷纷过来打招呼,另一些人则悄悄地望着他,似是很好奇这人是谁。

    满脑袋黑线的萧靖一边应付着众人,一边四处搜寻着某个身影。

    终于,一个女子快步跑到了他的身边,娇脆地喊了一声“靖哥哥!”

    萧靖一开始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怎么理会她。直到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他才带着何宛儿进到了办公室,无奈地叹道:“都是一个报纸的主编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前些年,萧靖曾说要让何宛儿负责《瑞都娱乐信报》,但此后北胡大举南侵,紧接着又是帝位之争愈演愈烈,作为圣女之女的何宛儿要么流落北胡,要么隐姓埋名的在京郊避难,根本没有机会出来做事。

    直到邵宁登上至尊之位又进行了大赦,何宛儿才算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瑞都娱乐信报也正式开张。

    “人家还不稳重嘛?是靖哥哥你没看到而已。”何宛儿小嘴一撇,不服气道:“你没来之前,那些红遍京城姐妹都对人家礼敬得很……哼,下次你来了我也拿着劲头,再也不过去找你了。”

    萧靖失笑道:“你确定这些人不是因为你是娱乐信报的主编才这样做的?”

    院子里的那些人多是青楼女子。作为瑞都最具影响力的娱乐报纸,娱乐信报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带起娱乐风潮,凡是被那上面的报道所夸赞的人马上便能身价倍增,是以各家青楼在“选花魁”这种传统活动之前都要派人来找何宛儿帮助造势了。

    “有的人以前可能是吧?”何宛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粲然一笑道:“不过,自打我跟她们说了上次靖哥哥告诉我的那个点子,她们看着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觉得她们是真心的。”

    萧靖不禁嘿嘿一笑。

    选花魁已经不新鲜了,可以换点花样搞搞选秀嘛!

    “那,你筹备得怎么样了?”萧靖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一边问道。

    “差不多了,下月初就能办活动啦。”何宛儿想了想,又道:“只是靖哥哥,评委人员定了吗?”

    萧靖干咳了一声,没答上来这个问题。

    此次活动原计划设四个评委,其中三个人已经定下了。

    萧靖一个、何宛儿一个,再加上内教坊的一个老嬷嬷。

    本来还有个位置是想找个知名的词人或者乐师的,谁知不知哪个喜欢凑趣的蠢货把这事告诉了邵宁,结果那小子好几次涎着脸找来,说想当评委。

    开什么国际玩笑!

    虽然朝臣们已经有些习惯了邵宁的胡来,但这位不着调的皇帝要是敢到这种场合去做评委,那他们一定能手撕了萧靖。

    在萧靖宁肯抗旨也不同意的情况下,邵宁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评委再定吧,还有时间呢。”萧靖搔了搔头,道:“你今天叫她们过来,是要干吗?先说好,你来报社呼朋唤友的我不反对,可万一你雪儿姐姐问起报社怎么有这么多美女,你可得负责解释啊。”

    本来乐呵呵的何宛儿这才如梦初醒地道:“啊,差点忘了,我们就快要排练啦!靖哥哥,人家先不跟你多说啦,你要是没有事也早点回去吧,不要偷看我们排练!”

    说罢,她真的开始推着萧靖的背往外走。

    从外面进来的董小雅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脸颊不太自然地动了动,接着便匆匆行了礼、走到了办公室的另一侧。

    宛儿这妮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在打开房门前,萧靖赶忙快步甩脱了宛儿,以免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窘态。

    待他走出院门,院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有人轻声说着什么,有人发放着什么东西,看样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萧靖得意地扬起了唇角,似是想到了活动举办时那人山人海的盛况。

    瑞都上一次有这样的光景,还是那年上演《明珠泪》的时候吧?

    借助《明珠泪》的影响,他才成功地上街抢了亲,在最后时刻抱得美人归。

    如今又要搞起选秀,你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以色娱人?

    幼稚!

    能让他想出鬼点子来支持的,必然是有预谋的大事。

    京城的人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一场《明珠泪》还不够,我还要让瑞都再沸腾一次!

第五百四十三章滔天声浪

    终于,瑞都又一次迎来了人山人海的盛况。

    当然,情况明显和此前《明珠泪》上演的时候有所不同。

    《明珠泪》演出的时候,萧靖等人都如临大敌、惟恐官府出手让之前的准备都泡了汤,是以连宣传都小心翼翼的——除了一开始发在镜报上的告示,第二场的宣传都要靠票友口口相传,连起码的制造声势都做不到。

    这次,萧靖可是下足了本钱。

    不仅报纸连续数天在显要位置刊载广告,这演出还要从月初到月末连办五场,举办地点也覆盖了京城的好几个方向。

    再加上出演的都是盛名在外的京城各路“头牌”,本次的表演想不引起热潮都难。

    半个月前,所有的坐票就卖光了。

    所谓坐票,其实就是在舞台前最好的位置摆上桌椅茶水,供人近距离观赏表演;除此之外,观众也可以自带板凳或者站在附近观看,不用掏一文钱。

    虽然萧靖对民众的热情早有准备,但当天下午他亲自来到现场后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以舞台为起始点的扇形区域内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除了有专人保护的坐席区外,其它地方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每年上元节或庙会时的人流都无法与之相比。

    更有甚者,场内的几颗大树上都坐满了人;看着那树杈摇摇晃晃的样子,萧靖不得不叫人去弄了几个人下来,以免出现意外。

    未时四刻,演出在锣鼓声中准时开始。

    眼前出现的第一幕就让很多翘首期盼的观众感到十分意外:

    为什么率先走上台来的是一对青年男女?

    照常理来说,难道不应该是各家的老鸨一起亮个相,先吹捧一下自己的姑娘,然后再开始才艺表演么?

    “各位观众,大家好。”

    台上的人在报幕,台下的窃窃私语却越来越多,渐渐的这声音汇作了一片恼人的“嗡嗡”声,导致离舞台稍远些的观众都听不到上面在说什么了。

    其他三位评委都有些不安,萧靖却悠然自得地坐在评委席上,全无半点急切的模样。

    “下面,就请欣赏第一个节目——舞蹈《壮哉,大瑞》!”

    啥?

    主持人说到这里,下面的各种议论终于渐渐平息了,因为大家都被惊呆了。

    这是什么节目啊?

    既然是一群风姿绰约的美人来表演,那舞蹈的风格不应当是靡靡之音伴奏下的轻歌曼舞,让人在欣赏美好身段和乱飞的媚眼的过程中感受风花雪月的浪漫吗?

    很快,台上的舞者就为人们揭开了谜底。

    没有什么霓裳羽衣——二十名女性舞者穿着软甲状的外衣、手持道具长戈跑上台来。

    到了此时,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便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样。

    什么嘛,不就是战舞吗?

    这东西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眼中——早在千年前,宫廷上就出现了这样的舞蹈;到了后世,这类舞蹈渐渐普及开来,光是名目和曲子便有二十多种,在大型集会上也偶尔能够看到类似的表演,到了最激昂处还少不了文人墨客的做歌相和。

    至于舞者,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前者孔武有力,后者优雅雍容,能够跳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来。

    一些懂行的人有点失望,另一些看客则看得津津有味,毕竟那些英姿飒爽女子有着和平时不一样的韵味,再刚强的外形也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那几分娇柔。

    就在台下的人们各怀心事地品评舞姿的当口,台上的音乐突然变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琵琶突然提起了节奏,台上的舞蹈也没有了人们司空见惯的从容和整齐的队形:

    掌旗的女子本来冲在最前,却在一声鸣镝声后猛地后退了两步倒在了台上。

    在倒下时,哪怕到了最后一刻,她仍然用力扶着怀中的旗杆,让大瑞的旗帜一直耸立着。

    很快,后面的人从她的手中接过了旗帜,掌旗的女子这才含笑闭上了双眼。

    一群人继续向前冲了半圈,台后又响起了阵阵战马嘶鸣的声音。

    此时,舞者们挥动起手中的长戈,似是在与什么人交战;很快,又有人悲怆地倒下,但剩下的人仍在奋力向前,哪怕她们已是举步维艰。

    即便倒下的人,也有着不同的模样:

    有人以一手撑着地,另一个手肘拼命在地上划动,继续保持着不停向前的姿势;

    有人已经完全趴在地上,手中的长戈却仍是用力向前挺刺的动作;

    还有人不停在地上翻滚着,她的脸上满是冲天的愤怒,一张嘴长得老大,似是在撕咬着什么……

    “这是什么?”

    “怎么跟以前的战舞都不一样?”

    “为什么她们看起来像在打仗,这是在说什么?难道,是说与北胡大战的事?”

    台下已经有看出了端倪的人在私语,但更多的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舞蹈中。

    更有甚者,有人已经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大瑞自立国以来与北胡之间征伐不断,有不知多少人的亲人战死沙场。舞台上的一幕一幕让这些人想起了早已逝去的旧人——他们看到这些画面,就仿佛看到了亲人当初舍生忘死挥洒热血的场景,看到了那一个个力战至死仍旧威武不屈的身影。

    这便是大瑞的勇武!

    忽然,后台的乐声小了很多,紧接着便有一群人以洪亮的男声喊道:

    “天佑大瑞,赐我猛士!枕戈待旦,护我河山!一人牺牲,万家安宁!壮怀激烈,忠魂千古……”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台上在演的是什么。

    台上的舞蹈仍在继续着,只是大多数舞者都已经倒下了。仅剩的几个仍然在“浴血奋战”,但她们的倒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终于,台下响起了有些凌乱却完全相同的声音,那是人们跟着男声念起了颂词。

    当最后一位舞者不支倒下,现场所有的人都笔直地站了起来,“天佑大瑞,赐我猛士!”的念诵也终于汇成了声闻十里滔天声浪。

    昂首站立的萧靖笑了。

    这里有悲壮的慷慨高歌,有昂扬的战舞,却没有消磨心性的靡靡之音,更没有只能以色娱人的卑贱女子!

    这便是他想要的大瑞!

第五百四十四章 话题

    演员下场后很久,巨大的声浪终于平息了。

    然而,几乎所有观众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

    他们都没想到,今天竟然看到了这样一场与记忆中的“选花魁”大相径庭的表演。

    没有吟风弄月,没有搔首弄姿,有的只是让大家都能共情的场景,以及看过表演后的满腔豪情与愤懑。

    不过事实证明,第一个节目只是道开胃菜。

    “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第二个节目,剧名《盼郎归》,表演者翠红楼燕儿,宜春院湘儿……”

    经过了最开始的一小阵躁动,已经适应了演出节奏的观众很快平静下来。

    大幕放下再升起后,舞台上已经多了些布景——几张桌椅、一堵柴扉,一位老妪和一个妇人坐在其间,脸上隐隐的都有些愁容。

    马上就有人惊呼出声——燕儿和湘儿竟然弄成了这样的扮相!

    寻常的青楼女子惟恐自己年老色衰被恩客厌倦,故而妆容都是怎么显得年轻面嫩就怎么来,一个个花枝招展得如同迎风摇摆的春柳,哪里会有人故意扮作老妪来讨人嫌?

    不过,有这些心思的人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们发现,台上的女子居然有了和往日完全不同的味道。

    过去,这些人看到的都是迎来送往的微笑——虽然那笑容在某种意义上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看得久了甚至会有些醉意——但是熟悉这套路的人都知道,天长日久的便会发现那不过是非常职业的假笑,即便再美也仿佛缺了些什么。

    肯定有人能看到这些女子真正的笑靥,但那是一干风流才子的特权,大多数普通人肯定是无缘得见的。

    眼下在台上,虽然两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已经变得很难认出来了,虽然她们都是满脸的愁苦,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算苦着脸那也是她们发自内心的最真实的表演,而不是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

    那些见惯了虚伪笑脸的人此刻多少都受到了触动,看向台上演员的眼光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家中唯一的男丁随军出征,婆婆和儿媳在家里苦盼他归来,却总是得不到前方的消息,两人只好相依为命、苦熬着度日。

    终于,前方传来了捷报,北胡人退走了;婆媳二人正欢天喜地等着家人归来,却意外地收到了他已经战死沙场的噩耗。

    结果,婆婆当场昏厥过去,媳妇则坚强地请来郎中为婆婆诊治,在安置好婆婆后才跑到屋子外面独自饮泣。

    所有的唱词都是萧靖请词曲名家填写的。失去亲人的悲伤、一个女人独自处世的悲凉、不知生活会走向何方的迷茫……

    浓郁得快要化不开的哀婉打动了观众,一些能够感同身受的人又抹起了眼泪,还有人在低声骂着北胡,诅咒着这场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战争。

    哭过后,妇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条腰带;就在观众惊呼着以为她要寻短见时,她忽然回头看了看屋子,又咬着牙轻轻垂下了头。

    更多的眼睛湿润了。

    大家都明白——她暂时没有寻死,是因为她的婆婆还在。这样的人在大瑞不知有多少,许多家庭都因为失去了主要劳动力而举步维艰,不得不在各种缝隙中挣扎求存。

    甚至,许多人便有着这样的邻居乃至亲戚。

    就在这时,妇人摇晃着站起了身子。憔悴的她痴痴地望着台下良久,忽然大声问道:“我的良人……还能归来吗?”

    台下的一些人暗道不妙,心说这妇人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有些疯癫了;另一些更机灵的则猛地福至心灵,高喊着回应道:“会回来的!”

    很快,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于是,台下的观众们都大声喊起了这四个字,妇人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清明。

    人们还在呐喊的当口,有人已走上台来。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饱经沧桑的男人。

    看到他的一瞬,妇人忽然愣住了。

    下一刻,她拼尽全力冲过去,一头抱住男人放声大哭。

    他的丈夫到底还是回来了!

    然后观众才从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得知,女子的夫君并未阵亡,之前的消息只是送信人误传死讯。

    直到醒来的老妪蹒跚着走出门来大喊了一声“我的儿”、这一家人最终团圆,舞台的大幕才徐徐落下。

    台下的观众仍在回味这结局,久久不能自拔。

    “这家人能团圆真是太好了。不怕人笑话,我一个七尺汉子都掉眼泪了。”

    “结局是不错,不过……我怎么觉得有点像这妇人发癔症了,后来的团圆只是她想象的呢?”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没准台上的人就等着我们喊呢?我们要是什么都不说,妇人的丈夫应该就回不来了……”

    台下的一片嗡嗡声让萧靖很是满意。

    演出就是要有话题性,如果只是让人看看就过去了,那和随便找个地方就搭台唱戏的草台班子有什么区别?

    设置了转折、设置了互动环节,不就是想让这些观众更加入戏吗?

    不多时,主持人又一次来到了台上。

    这年头并没有扩音设备,这俩人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的串词以让更多人听到。

    虽然声音已有些嘶哑了,但他们的精神仍然很饱满,喊出来的话语亦是铿锵有力:

    “据粗略统计,在大瑞有两万多个这样的家庭。许多人为了我们平静的生活献出了生命,所以我们也决定为他们的家人做些什么。

    本场演出的收入将全部捐给牺牲者的家庭……现场不接受台下观众捐款,如果有人要捐款,可以三日后送到送到浦化镇,瑞都娱乐信报会将捐款统一登记造册、转交朝廷进行发放……”

    后面这句是萧靖特意教给主持人的。观众的热情总要有个出口,但他怕铜钱像雨点一样抛上台来伤了人,也怕一些不怎么富有的人在冲动之下捐出大笔钱财,所以才设定了这样的条件。

    随着演出的继续进行,萧靖的心中也越来越有底了。

    他最想达到的目标,已经慢慢实现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艺人培训班?

    普通人总是很快就遗忘了生活中一些令人悲伤的消极事物——战争的创伤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年北胡入侵时,瑞都一度风声鹤唳,一些富人举家南逃,留下的人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如今,天下再度歌舞升平,草原也一片糜烂,北胡的威胁已经离人们远去了。
    于是,太多的人忘记了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忘记了他们留下的仍在苦苦挣扎的家人,更忘记了那时那刻那种同仇敌忾的无畏气概。
    被多数人忘记的事,总要有人记得;如此,逝去的人才不会被辜负,许多精神才能不断传承下去。
    如此,大瑞王朝才能跨越历史的轮回,在邵宁的带领下翻开崭新的一页。
    同时,女性地位的提高也是萧靖希望看到的。
    在他和邵宁的大力推广下,新式工坊已开始在各地开花。再过几年,更多的新式机械也将投入到生产中,届时整个大瑞的生产力水平将为之一新,妇女将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各类工作中。
    在打破旧有经济规律的过程中,阵痛在所难免;但既然这是大势所趋,那么他就愿意提前做出谋划,让很多事情过渡得更加顺畅、平滑。
    只有提高了女性的地位,才能保证到时有更多的女子可以放开手脚走出家庭继而释放出那另一半的生产力,再借着这股助力让国家获得日新月异的发展。
    当然,帮助邵宁赢得“后位之争”也是重要的因素。
    之所以从青楼女子入手,是因为她们在这项运动中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也有着一些得天独厚的优势。
    虽然接触的大都是达官贵人,但在人们眼中她们就是“低贱”二字的代名词,即便那些流连烟花之所的恩客也是瞧不起她们的,只是把她们视作美丽的花瓶和玩物。
    “五陵年少争缠头”什么的听起来风光,可那不过是一些人的余兴节目罢了,那些女子们则是用自己短得可怜的“保鲜期”交换了一点点虚幻的荣耀和骄傲。
    一旦年华老去、青春不再,除了少数给人做妾或被养做外室的,其他人的结局往往都不怎么好——能够委身贫家勉强糊口的已算是幸运,因为流落街头乃至过得惨不堪言的人亦不在少数。
    至于苏玉弦这样的幸运儿,真的是千年才得一见。
    另一方面,她们有才艺也知书达理,更不会怯于在人前展示自己;如果不算那些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这些青楼女子便成了宣传工作唯一的也是绝佳的载体。
    如果这些一向被轻贱的可怜人都能够以崭新而真实的面貌示人,让人看到原来她们还有这样的一面,能够做到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她们的表演不再是“以色事人”而是让人肃然起敬……
    那么,就休要再说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现在的她们,是一个个完完整整的人,是一个个可以为大义鼓与呼、亦可以投身到更高尚事业中的骄傲的女子!
    人们眼中身份低微的青楼女子尚且如此,又有谁敢说那些正在相夫教子的良家女不能做出一番事来?
    一个又一个的节目将演出不断推向**。在萧靖的指导下,这场表演融合了话剧、芭蕾、歌剧等很多后世的元素,从未见过这些“西洋景”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每个人的情绪都随着节目的变化而不停波动着。
    到了傍晚,整台演出结束了。
    几乎没有人选择离场,因为最后一个环节激发出了他们最大的热情:
    选秀!
    当主持人宣布了今日的奖项后,大多数人才搞清楚一直坐在那里的几位评委是做什么的。
    他们要选的不是花魁娘子,而是最佳表演奖,最具表演潜质奖,优秀台风奖,杰出新人奖……
    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名头!
    了解了这些奖项后,他们开始用不同的方式支持着自己最喜爱的演员:
    有人大声喊着某位姑娘的名字,在人群中带起声浪;
    有人在评委点评某个节目的时候抛撒铜钱上台,尽管守卫出来制止,他却依旧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表达支持;
    还有人兴之所至当场挥毫泼墨,然后让人举着刚刚写就的字幅表达自己对某位演员的支持。
    台上的四位评委分别从舞蹈、器乐、表演、宣传这四个角度对所有参演人员做出了点评,很多评语都招来了台下的赞叹或是嘘声;
    随后,评委们又坐在一起交流了一番,选出了所有奖项的获得者。
    这时,人们又一次看到了组织者的用心——虽然个人奖项只有六个,但诸如“最佳节目奖”这样的奖项却有不少,结果每个参演的女子都获了奖,无人落空。
    于是,观众们心满意足地看着喜欢的女子上台领奖,看着她们或笑逐颜开或喜极而泣的脸庞,不知怎的便生出了与有荣焉的感觉。
    人们能感受到,虽然这些女子因为唱得太多、说得太多而声音嘶哑,虽然一些人因为出演多个角色而在妆容上有瑕疵,但她们是真的享受这一切,那一张张真实又纯粹的如花笑靥便是最好的证明。
    颁奖完毕,何宛儿走上台来。
    众人一开始以为她还要演个什么节目,谁知她一上来就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瑞都娱乐信报决定成立演艺社,今天获得个人奖项的六个人将成为招揽的目标!
    只要她们愿意,演艺社就将出钱为她们赎身,后面更是会和几人签下契约,为其量身打造演出剧目!
    听到这消息,有人喜忧参半:他们既为姑娘们终于有了好的去处而高兴,又为自己以后不能在欢场见到她们而不甘;
    还有一些人对这做法嗤之以鼻:这些姑娘在各自的青楼都是会下金蛋的鸡,哪家会愿意放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萧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那就开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钱!
    邵宁差钱吗?
    萧靖差钱吗?
    既然都不差,那么只要钱一次给到位,老鸨们才不管自己开的是青楼还是艺人培训班呢!

第五百四十六章 遇刺

    “十七岁那年不要脸,参加了挑战……”

    想到了得意的地方,萧靖甚至轻声哼出歌来。

    他对娱乐新闻并不怎么感冒,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一些后世的方法来推广自身的理念并推动变革。

    眼见着台下人群恋恋不舍地散去,他和另外两位评委聊了几句后便准备离开了。恰在此时,原本在和一群莺莺燕燕沟通的何宛儿急匆匆跑了过来,道:“靖哥哥,你先别走。”

    萧靖站住脚步,笑道:“怎么,想留我参加庆功宴?不是说好的吗,等所有场次都演完了我再给大家庆功。再说,你邵宁哥哥想来当评委都被我拒绝了,我要是再来出‘万花丛中过’,他还不把我发配到琼州去?”

    何宛儿咯咯笑道:“靖哥哥乱说,邵宁哥哥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不是宛儿要留你,是那些姐妹还想见你一面,人家也是传话呢,你就稍等片刻吧。”

    萧靖点点头找地方坐了。不多时,参加演出的女子齐齐走了过来。

    她们已经卸了妆、换上了常服,脸上满是肃穆。到了萧靖面前后,她们一个一个盈盈下拜,又在留下一抹微笑后翩然离去。

    萧靖逐一还礼,偶尔还会说几句鼓励的话。这些渐渐有了烟火气的女子也感染了他,在离开舞台的时候很是愉快的他特意陪着宛儿说了很久的话才上了夏家的马车。

    因为天色已晚,今日他便留宿浦化镇了。

    舞台距离报社并不远,路上也就一顿饭的时间。萧靖在宽敞的马车中看了会书,之后又偶感倦乏地倚在车厢上小憩,浑不知外面的状况。

    恍惚中,车外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呼哨,随车的护卫也高喊着“保护侯爷”,紧接着便是在车厢里都可以听到的锐器破空之声。

    经历过战场的萧靖瞬间就醒来了。

    在他抄起手边兵刃的那一刻,车厢的外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应当是弩箭被弹开的声音;同时他还听到了几声闷哼,想来是有护卫中箭了。

    从车厢被射中的次数来判断,刺客的数量不少。

    握紧了手中长剑的萧靖全神戒备着——按照无数次操演的流程,除非护卫发现附近埋设了火药,否则他要老老实实地待在车厢里,以免让外面的人分神。

    而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刺了。

    自从新政开始推行,各种各样的危险就一直伴随着他。此前,他曾遭遇过投毒、伏击甚至美人计,只是每次都没有这次这么大的声势。

    众所周知,虽然力推新政的是邵宁,但新政的主要构建者与执行者却是萧靖。不论两人如何小心翼翼地“温水煮青蛙”,即便他们已经很努力地逐渐壮大支持新政的利益团体,但新政推行的过程中仍然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让一些人对他们怀恨在心。

    对于一些大的利益集团,萧靖可以用利益置换的方法进行收买以减少新政的阻力,但总有些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于是刺杀开始了。

    邵宁代表皇权且居于深宫、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因此一些人便把目标转向了萧靖。

    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不仅夏家在明里暗里增派了护卫,邵宁也调拨了一批暗卫专门负责保护他。只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身边的防护再周密也难免百密一疏,所以偶尔还是会有这样的情况。

    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辆特制的马车。

    它的车厢夹层放进了不久前炼制出的新型钢,这样做虽然拖慢了速度,但极大地增进了安全性——除非用床弩在近距离射击,否则寻常的弓箭与强弩休想洞穿车厢的防御。

    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渐渐远去,萧靖松了松握着剑柄的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能,他不想过这样风声鹤唳的日子。如果生活中一定要遭遇危险,那他宁愿危险发生在出去采访的路上或者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连在京郊行动都要被人当成宝贝疙瘩一样保护起来。

    可是,既然时代把他放到了这个位置,既然邵宁对他如此的信任,他也只能肩负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坦然面对无数的敌视与仇恨。

    “侯爷,贼人已被杀退了。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只有两个距离远些的跑了,外围的兄弟们正在追,应该很快就能拿获。咱们还往前走吗?”

    听到外面护卫的话,萧靖放下剑道:“继续走吧。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可有活口能问出来吗?”

    护卫有些遗憾地道:“我等本来捉住了三个,可他们口中藏着毒药,被兄弟们擒获后便立刻咬破药包自尽了。跑掉的那两个人就算能捉住,应该也是如此……不过,从这些人的虎口和手指上看,他们应当是出身行伍的,很可能是百战老卒。”

    萧靖想了想,道:“那你们便去追查吧,希望能有些线索。我们这边伤亡如何?”

    护卫平静地道:“死了一个兄弟,伤了三个,其中一个是重伤。小人已经将人送去诊治了,侯爷请安心。”

    萧靖低声道:“等到回府便替我传话下去,死去的兄弟要从优抚恤,给受伤的人要用最好的伤药,其余人等也要一并赏赐……哎。”

    外面的护卫似是听到了他的叹息,爽朗地道:“姑爷不必烦忧,也不必总是为了这事厚赐我等,您平日里待小人就已极为优厚了。保护您乃是兄弟们的职责所在,既然吃的便是这碗刀枪加身的饭,那死伤便在所难免,生死有命而已。”

    这里称他为姑爷,便是护卫感佩他的情分,在以夏家下人的身份和他说话了。

    萧靖寂寥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穿越已经很久了,虽然他现在是不折不扣的上位者,但是他仍然不能接受别人轻易地为自己而死这件在很多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

    尤其是,这个人可能前一刻还和你熟络地说着话,下一刻就突然死去了……

    到底是谁,在策划着这一场场毫无意义的袭杀?

第五百四十七章 勤王

    刺杀的事,萧靖想了很久也没能捋出头绪。
    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以至于他根本无从分辨是谁下的手。既然如此,就只能等属下抓到线索再说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着,在那之后倒是没遇到什么状况。眼看着就要驶入浦化镇了,护卫却忽然停下了车又对着车内低声唤道:“姑爷,西边有情况。”
    萧靖从车厢内探出身向西望去。
    天色已然擦黑,所以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瑞都东门处的火光。
    这个时间城门应该已经关闭有一阵了,照常理说不可能出现在浦化镇都能看到的火光。
    如果侧耳细细听去……似乎还有些喧闹?
    萧靖暗道不妙,急忙传令道:“速派人去镇子护送小雅等人到安全的地方,再尽快集结人手随我入城。准备马匹,要快……”
    话音未落,他已急急忙忙地跨上了身边的一匹马向报社奔去。
    须臾间来到报社,见这里的守卫一切如常,他才放下心来。进去匆匆对小雅交待了几句,他从正厅的墙上摘下一把剑便冲出门去又一次跨上了战马。
    “兄弟们,城中似有些不对劲,跟我来!”
    他在战马上高举起宝剑,护卫们在他身后激昂地应和着。
    短短时间里,这里已经集结了近一百五十名夏家的护卫。除了和萧靖同行的以及本来就在浦化镇驻守的,还有一些人是收到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从周边的村镇赶来的。
    待到一路狂奔的萧靖接近城门时,他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二百余人。
    虽然身边的人多了,但越接近京城,他的心就越往下沉。
    这不是因为路上又遇到了两次小规模的刺杀,而是因为就算人还在城外,他都已经听到了京内那令人不安的厮杀声;再靠近些,便能借着火光看到倒在城门附近的尸骸以及满地的血迹。
    这印证了他心中最坏的猜测:有不甘心失败的人发动了叛乱!
    “快开城门!”
    护卫中有人大叫出声,城门却纹丝不动;不多时,一个身影来到了城头。
    这人从箭垛后一现身,萧靖便认出了他。
    “吴将军,请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去!”
    听到萧靖的叫喊,这位将军只是淡然地拱了拱手,道:“见过临州侯。您急匆匆赶来所为何事?如果是要进城,那请听末将一句劝:赶紧回去歇息吧,城内不过是有几个蟊贼闹事,儿郎们很快就能收拾好,何须劳动您的大驾?”
    此人嘴上说的虽然轻巧,但他身边就站着一排弓箭手——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随时可以拉满弓弦向城下放箭。
    “吴将军,萧某不是傻子。”萧靖鼓足中气大声道:“这天底下哪里有能杀进我大瑞都城的蟊贼?分明是有人意欲作乱、图谋不轨!你不愿放萧某入城没关系,但你可识得此剑吗?”
    说着,他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宝剑。
    吴将军的脸色猛然间变了数变,不过他很快收起了那一点点挣扎,平静地道:“末将军令在身,莫说当下有些分辨不清,就算看清了您所持的真的是天子剑,在天亮之前也不能开门,请临州侯赎罪。”
    萧靖这才收起了宝剑,冷笑道:“吴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附逆了。陛下待你不薄,你何故投靠贼人?若你肯打开城门,此番事了后我可以在陛下面前保你性命。如何?”
    这一次吴皓却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笑着道:“临州侯言重了,附逆什么的可说不上……虽然陛下待吴某不错,可但凡有一场更大的富贵,谁又能忍住不去博一把呢?言尽于此吧,临州侯要是再不走,末将只能得罪了!”
    他挥了挥手,一旁的弓手踏上一步开始拈弓搭箭。
    萧靖咬了咬牙,调转马头跑向了南安门。
    那座城门的守将更忠于邵宁且和夏家颇有渊源——那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这样一来要耽误一些进城的时间。
    既然不知道外城的城门有哪几座还控制在朝廷手里,那就要选择最稳妥的路线。
    至于吴皓,萧靖知道他不敢伤害自己:只要夏家这个庞然大物还没倒下,这种小角色绝不会拿他怎么样,不妨等到一切结束时再让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付出代价。
    战马在不停颠簸。迎面吹来的晚风很是舒适,但人们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萧靖瞅准时机将剑丢给最近的护卫,道:“带几个人去城郊的几处军营,命主将即刻带兵勤王。借故推脱、阳奉阴违者,立斩!如遇到附逆者直接避开,万勿遗失了天子剑!”
    护卫们领命去了。萧靖摇了摇头,努力化开了嘴角的苦笑。
    邵宁这个不着调的皇帝啊,赐下天子剑本来是挺严肃一个事,可他当初却有说有笑的,开着玩笑就把剑丢给了萧靖。
    就因为怀疑他在开玩笑,萧靖干脆把剑供在了浦化镇的报社里——要不是突然遇到特殊情况需要请出天子剑,他都忘了报社里还有这么个玩意了。
    如今,这把命运多舛的宝剑总算能发挥些作用了:虽然有人对它不屑一顾,但也总有人会慑于威势听命于它。
    正思量间,一行人赶到了南安门。
    不出所料的,萧靖在这里顺利地进了城。此时他才得知,外城的七座城门中已有三座被叛逆控制;城内的叛军近两万人,这还不算可能直接埋伏在宫内宫外的大量细作和内应。
    眼下,忠于朝廷的人马正在和叛军交战,而内城似乎遭到了叛军的围攻,已有段时间没有消息传来。
    匆匆听过了汇报,萧靖再次集结起人马,这次他的目标是内城。
    两万人不是什么很大的数目。只要在京城周边卫戍的军队集结起来,一夜间将其消灭并不是难事。
    问题是,他们已直接威胁到了邵宁的安全——一旦邵宁有了闪失,就算叛军全部被消灭,叛乱的幕后发动者也达到了目的。届时,大瑞的权力层将重新洗牌,正在逐渐推行的改革也不得不走上末路。
    无论是为了邵宁还是胸中的抱负,他都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五百四十八章 接招

    南安门的守将只分给了萧靖三百人。

    因为叛逆随时可能威胁到其它各门的安全,所以守将不得不留下大多数兵力来防守,以防南安门被乘虚而入后勤王的军队无法进城救援。

    萧靖也没有多言,带着手下的五百余人冲进城去。

    瑞都从未像今晚这样闹腾,即便是赵王逼宫的那一次。

    当时,多数街道都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有几条重要的大街被赵王的人控制住了。

    如今,叛军几乎处处设垒,即便是平时没什么人行走、不适合分兵的小路,叛军也在那里设置了弓弩手进行伏击,试图迟滞勤王之师前行的速度。

    看来,赵王的失败给了叛乱组织者很多启示。

    于是,萧靖在城内几乎是举步维艰。

    他前进到距离皇城还有一半路的地方就花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折损了三十多个人手,其中大多是守城的士兵。

    眼看着皇城也起了火,心急如焚的萧靖干脆亲自上前和士卒一同推开拒马,接着又不顾危险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面。

    “姑爷!”

    当萧靖借着战马的冲劲将一个敌人斩于马下后,一旁冲上来的夏家护卫刺死了意欲袭向萧靖的另一个敌人,道:“姑爷放心,小人已探听清楚了。此前虽有贼人袭扰家中,但已被击退了。眼下敌人已经退去,想来他们是没胆子再犯夏府了。”

    萧靖吁了口气,目光再也没有飘向夏府的方向。

    他在等的就是这个消息,毕竟那里有他的爱妻和孩子。如果在他救援皇宫的时候家里出了什么意外,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好不容易又杀穿了一层防御,眼见手下的人马已露出疲态,萧靖不得不让众人停下来休息一盏茶的时间。

    借着火光,他捡起脚下的字纸眯着眼睛读了起来。

    “伪帝既无治世之能又无人君之德,更非陈氏一脉,其身世乃奸臣伪造以窃夺我大瑞江山……其在位六年来不修德政,整日穷奢极欲、任用奸佞,常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罔顾朝纲、悖逆伦常。

    伪帝喜谗言、恶忠臣,致使山河蒙灰、士人受辱、百姓怨声载道,大瑞倾覆只在旦夕间;值此危难之际,贤士思得明君、百姓苦盼英主,仁人志士无不怀念先帝恩德,欲重现大瑞之煌煌盛事。

    今,我等承先帝之志起义兵、诛伪帝,还大瑞一个朗朗乾坤,还忠志之士一片大好河山。伪帝不除,天下不宁,我等将勠力齐心共除国贼,愿天地日月鬼神共听之……”

    萧靖冷笑着将传单撕碎丢到一边。

    动不动就拿先帝作伐,你骗三岁小孩子呢?

    先帝的确是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但他任上的情况远没有这些人描述的那么好,或者说这些描述只是喜欢所谓“仁君”的旧势力人为渲染出来的假象。

    再说,你以为随便扯个大旗就能代表所有人了?

    一个皇帝好不好,朝中诸公说了不算,普通百姓说了才算!

    ——道理本应是这样的,但强势的士大夫阶层往往占据着话语权,是以百姓的声音才变得默默无闻。

    可如果当政的是邵宁呢?

    这是个根本不会为了一个“仁”字去讨好士大夫阶层的皇帝,只有他才会真正的把百姓放在心上。

    这或许是那些叛逆永远不会搞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道理。

    只是,现在连这群逆贼都学会用传单制造声势了?

    呵呵,也好,就让你们看看民心向背!

    以往瑞都发生变乱都不乏地痞泼皮趁机滋事,一些民家和商家遭殃是难免的。可是这次,不仅没有人趁火打劫,一些人还在勤王之师平定叛军后主动报告自己知道的情况或者干脆带萧靖等人绕开埋伏,这很不像平日里只会明哲保身的普通百姓。

    究其根本,还是邵宁的新政惠及了大多数人,任何受益者都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好日子。

    稍事休息之后,一行人再次向皇宫的方向进发。

    连番激战后,眼看着宫墙已然不远;萧靖刚要策马冲进去,就听到有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侯爷!”

    看到来人后,萧靖的身子晃了晃,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下一秒,他忙不迭地跳下马奔到对方面前颤声道:“刘公公,你怎么在此?可是陛下出了什么差错?”

    刘公公身子一软滑倒在萧靖面前,不过他还是努力站起身道:“侯爷,咱家本来是跟着陛下的,可适才一场交战,咱家被乱军冲散了,多亏了这几位义士护着才逃出生天……

    您快去看看吧,陛下暂且无恙,可他不听旁人的劝,一定要亲自带着人冲阵……贼兵势大,方才真是险象环生啊,要不是近卫拼命死战,陛下没准真的会有闪失……”

    不等他说完,萧靖便带着人冲进了宫城。

    邵宁这小子没吃错药吧?

    他个人武艺的巅峰也就是当年和一群小混混在街头斗殴,当了皇帝以后也没听说习武什么的,为什么遇到状况还要自己冲上去?

    你当这是打群架?你当自己还是那个纨绔公子么?

    一想到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萧靖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

    可是,当他看到那一面面再一次沾满鲜血的宫墙,他不得不抛下一切念头奋力前冲。

    终于,萧靖距离宫城中最喧闹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仍旧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让他感到安心,因为这就意味着大战仍在进行,邵宁也还是安全的。

    可是,敌军的规模却让萧靖吃了一惊。

    根据先行的斥候回报,前面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除了在一处广场激战的,甬道里、偏殿中、宫墙下……到处都是人。

    除了少量避难的宫人,剩下的几乎都是叛军!

    与无法避开宫中眼线只能从外地调兵进京的赵王不同,这次的叛军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即便城内已然布置了大量人手,他们在进攻皇宫这个区域所在时仍然拿出了能够毕其功于一役的庞大力量。

    现在,就看邵宁如何接招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惊骇

    已经十分疲惫的萧靖咬着牙带着人杀入了人群中。

    他知道自己很难杀穿这一层又一层的人潮,哪怕其中一些叛贼根本没什么战力——按那句俏皮话说,就是几千头猪还要杀上很长时间呢,更何况是一大堆人?

    他能做的只是如狼入羊群般纵马冲撞,尽可能地往前冲。

    当各处来的勤王之师与守卫皇宫的部队里外夹击、给了叛军越来越大的压力的时候,邵宁那边也会好过很多吧?

    怒吼着砍翻了一个扑上来的敌人,萧靖一把丢下了已经卷刃的刀,接住了部下抛来的长枪。

    恰在此时,数道宫墙外的地方响起了“轰隆”一声巨响。

    那声音极是响亮,连萧靖的坐骑都受了惊吓,于慌乱中嘶鸣着扬起了前蹄。

    几乎是同一时间,许多砂石从天上飞射过来,在密集的人群中引起了一声声惨叫。

    “退!”

    脸色大变的萧靖迅速后撤,带着人和叛军分开了一段距离,在一处宫墙下掩住了身体。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短短几个呼吸后,类似的巨响又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众人的感受更加清晰——不仅响声震耳欲聋,地面也不停震颤着;如果用力嗅闻,还能闻到从上风处飘来的阵阵血腥气……

    一盏茶的时间后,爆炸声终归平息。

    萧靖放下了堵着耳朵的手,侧耳听向了广场的方向。

    很显然,那里已归于平静,只是有一股纷乱的声浪似在由远及近地向他这边奔来。

    倾听片刻后,再次黑了脸的萧靖带着自己的人忙不迭地躲进了最近的一个偏殿。

    很快,吵嚷声就变得越来越近。那里面掺杂着哭声、近似疯癫的叫喊以及遭到踩踏的人的惨叫,纷乱又可怖得如同百鬼夜行。

    是叛军在溃退。

    然后,守在殿门口的萧靖目睹了这样的场面:

    有人失去了小半条腿,却仍然拖着在流血的伤腿蹒跚前行;

    有人双眼血红,挥刀劈砍着任何一个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只为了能够更快地逃出生天;

    还有人已经变成了血人并失去了神智,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在人群中到处乱撞,最后不是一头碰死便是被人踩在脚下没了声息。

    这样的场景十分骇人,连那些久经沙场的夏家护卫也面容肃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只有当有人不识趣地冲向萧靖所在的偏殿,他们才会出手料理一下,然后继续在一旁冷眼旁观这狼奔豕突的场面。

    半炷香过去了,大股的叛军已逃得不知所踪。

    萧靖才走到殿外,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属下便上前道:“姑爷,勤王的各路兵马已经到了。他们在各处宫门堵住了叛军,现在幸存的叛军里负隅顽抗的已被杀掉,剩下的也被缴了械,局面已被控制住了。”

    萧靖点了点头。

    虽然几路援军及时出现发挥了一定作用,但终结这场叛乱的还是那一连串的爆炸。

    这法子固然有用,可是,人心又该如何收拾?

    堂堂一国的皇城很是恐怖地炸了半天,到时怎么跟满城的百姓交待?

    萧靖苦笑着催马前行,现在他只想早点见到邵宁问个清楚。

    可是,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和部下居然走了很长的时间。

    无他,只因为这一路到处都是尸骸,有些地方甚至不少尸身堆积了起来,前行的时候还需要先清出道路。

    经过一番折腾,他终于来到了刚才战事最激烈的地方,也就是爆炸发生的地方。

    然后,在战场上见惯了尸山血河的他也忍不住一阵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

    如此惨烈的现场,他只在后世的战争电影里见过。

    就连他身边的一些老卒都忍不住在干呕,何况是他?

    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又绕过了一个个深坑,萧靖终于在大殿里见到了早已在此安坐了许久的邵宁。

    一身戎装的他坐在龙椅上,身上还有血迹。见萧靖进来,原本在向人下旨的他笑着走下御座用力拍了拍萧靖的肩,道:“就知道你会来,而且你居然比朕想象得还要快些。”

    萧靖一板一眼地施了礼,沉声道:“陛下乃万金之躯,怎可轻易以身涉嫌?宫中有人作乱,自有侍卫与禁军迎敌……陛下甘冒奇险亲自冲阵,莫不是觉得贼人太难成事,想给他们加些筹码?”

    虽然这话说的很不客气,但这已经是萧靖竭力克制的结果了。

    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很可能上去就是一拳头,让这个已经自大得已经没了边际的皇帝好好冷静冷静。

    萧靖满腔怒火地出口喷人,可他的话却如清风拂过,没有对邵宁造成任何伤害。

    “你懂个屁。当时宫里都乱成一团了,朕要不站出来身先士卒,那些人能出死力吗?早就跑得没影了。”邵宁咧嘴笑道:“另外,外面的布置你也看到了。朕要不出去勾搭一下,那些人能跟打了鸡血似的冲进朕让人埋了家伙事的地方吗?能一下就被爆炸吓破了胆吗?”

    萧靖被呛得直翻白眼。

    邵宁你个败家子啊,大瑞最好的匠人和方士好不容易在一起鼓捣出来了一点改良的火药,你就把那点家底全都搬来用了,留着给人家搞研究好不好啊?

    他又转头看了眼外面:不仅眼下两人所处的这座大殿有些残破,这附近一大片埋设了火药的地方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伤——有几面宫墙干脆就直接倒塌了,几条巷道被残垣断壁封住,更有甚者三十丈外的两处偏殿干脆直接被炸成了危房。

    你为啥把事情搞得那么夸张,生怕把皇宫炸得不够惨是吧?

    邵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继而满不在乎地道:“炸就炸了,朕就是想告诉那些宵小,老子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看谁还敢捋朕的虎须?另外,现在国库也有闲钱了,那几个地方看着碍眼,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宫殿重新修下。”

    说着,他的神色忽然转冷,道:“对了,罪魁祸首已经查到了……少不得要让你跑上一趟了!”

第五百五十章 两条道路

    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处理的,只有萧靖才拥有邵宁的信任与足够的权限。

    临行前,邵宁在萧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萧靖听了微微一愣,不过马上便点头应承下来。

    不多时,萧靖便来到了被重兵层层把守的一座府邸。

    举目四望,阖府内外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犯官的家眷与下人被集中看守着,一群妇孺蹲在那里瑟瑟发抖得如同待宰的羔羊。

    萧靖长叹一声,迈步走进了厅堂。

    “是您啊……”

    正坐在里面独酌的那个人看到他走进来有些诧异,不过他马上又露出了“理当如此”的笑容,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身为犯官还能见到您也算是我的荣幸了,这也是有始有终吧?”

    萧靖没有理会他的自嘲,一双眼睛不停打量着这个须发都已有些花白的人。

    他今年已是五旬有余。之所以要用敬语来称呼萧靖,是因为萧靖是他命中的贵人,是萧靖帮他走上了仕途的巅峰——一个他当礼部员外郎时想都不敢想的高度。

    就在叛乱发生前,他还是大瑞的阁老,是邵宁和萧靖将他一步步擢升到了那个位置,让“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在他这里作古。

    “葛大人,别来无恙。”萧靖缓缓坐下,摇头道:“前几日你我还在大殿上同朝为臣,没想到今日……哎,不提也罢。”

    葛大人放下酒杯,喃喃地道:“是啊,老夫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落魄,临老了还要身首异处不得善终,还连累得家人也要跟着自己命丧黄泉……往日的种种,都如一场梦一样啊。”

    萧靖蹙眉道:“造反作乱自古以来便是抄家灭祖的大罪,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既然你也明白荣华富贵来之不易,那又为何成了幕后的主使,做出这般可怕的事来?”

    葛大人不禁苦笑道:“此事全是老夫一念之差。当年官位低微的时候只盼着能混个品阶、让家人日子富足便好,可等到进了内阁有了权柄,心中便滋生出了不甘的念头,总想要更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让这份富贵世代延续下去。

    所以,别人广织人脉,老夫也到处网罗后进;别人在士林沽名钓誉,老夫也想着要迎合天下的读书人,做那个劳什子的清流领袖,用声名换取更大的前程。

    结果,老夫不知不觉地便着了人家的道……想要名声,有人捧着哄着也要把你送到高处,全然不管你才学如何;想要人脉,数不清的官员与读书人会争相投效到你的门下——老夫从未收过弟子也不曾主持科考,但如今称老夫为恩师的人已有百余之数。

    看着身边的人慢慢变多,老夫只觉得春风得意马蹄疾,时常有飘飘然之感;但这一得意却忘了形,全然忽视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依附于我。

    那些在陛下即位后郁不得志的人、那些利益受损的世家大族、先帝留下的那些皇子……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谋划着他们的大事,老夫却像个傻子一样浑然不觉。

    直到老夫的儿子被他们设局坑骗做出了丑事又欠下了一大笔钱,直到老夫真的被他们推举为了清流领袖架在火上烤,老夫才知道大错已然铸成,但想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陛下待老夫甚厚,自新政开始以来老夫也一直是推行新政的马前卒,今日却摇身一变成了大瑞的罪人……

    天下不满新政的人太多了。不瞒您说,就连老夫也曾动摇过,因为新政实施后发生的一些事与圣贤之言不符,是个读书人便会有让圣人蒙羞的感觉。

    但是,老夫既然在内阁中任事便不会在乎这些,可是那些人却不肯放过我——他们秘议举事还公推我做首脑,许诺待先帝的皇子登上皇位‘拨乱反正’后给老夫和后代享不尽荣华富贵,如若不附逆则要让我身败名裂或是全家横死。

    老夫万般不愿,可惜早已泥足深陷,奈何……罢了,该说的也说了,该交代的人名我也跟陛下的人如实交代了,现在心里也舒坦了一些。请问侯爷,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罪臣?”

    萧靖瞟了他一眼,道:“虽然你有功于大瑞又是朝廷重臣,虽然你也是被人推上了主谋的位子,但这毕竟是谋反,也威胁到了陛下生命的性命。陛下和我就算念着往日的情分,总也要考虑朝廷的法度。”

    葛大人惨笑道:“老夫从一开始就不指望活命了。不管陛下赐予恩典让我体面死去还是公开处斩,老夫都没有半分怨言。事到如今,我只盼家里人能留下一条性命,哪怕是发配到天涯海角去也好,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哎。”

    说到这里,他有些绝望地擦了擦眼角,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多半只是奢望。

    “我来之前陛下给了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

    萧靖这话一出口,葛大人猛地抬起了头。

    “第一条,陛下会赐你一条白绫。你走后罪不及家人,家产也只抄没你与他人勾结所得的部分,你的家人仍有资财安度余生。”

    “第二条,朝廷在东南极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大陆,后面准备送些流民和罪囚过去定居。总督的人选已经定了,现在还缺些牧民官。你若愿意过去,便留下家眷在那里任职十年。十年后若无过错,朝廷会将你的家人送去与你团圆。再过五年,若你仍然忠于职守,则许你落叶归根之权,到时是留下还是回京任你自便。

    你走后,你的家产会被抄没,但陛下会给你留下一座宅子,也会帮助你的家人自食其力。如何……”

    萧靖话音未落,葛大人已迫不及待道:“罪臣愿赴海外为朝廷牧民!”

    “你可要想好了。”萧靖平静地道:“那个地方不仅荒蛮,还与大瑞远隔万里,光是坐船便要几个月。其气候与中原大有不同,大瑞人很容易水土不服,且移居过去的人中很多都是好勇斗狠之辈,在那里当官很容易丢了性命,可能一去便与家人天人永隔……”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路向东

    “去,罪臣自然要去。”

    听到葛大人的话,萧靖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家伙。

    朝堂上的大多数人在面对同样情况的时候都会选择第一条:他们一生为官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能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牺牲自己来保住子孙的荣华富贵,那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条白绫,而不是冒着很可能一去不返的风险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离乡万里。

    同时,自尽还能让他们保住读书人最重视的名誉与身为朝臣最后的体面。在他们看来,被流放不仅要与野人为伍还要客死异乡,更要承担千秋万载的骂名,简直是糟糕透顶的选择。

    这个小老头倒是有些与众不同嘛……难怪当初会被人甩锅,当了那个简直就是去送死的送婚使。

    葛大人应该是注意到了萧靖那很是耐人寻味的表情,于是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让您见笑了。蝼蚁尚且偷生,葛某虽然也饱读诗书,却不是那迂腐之人。”

    他伸手轻轻捋着胡须,悠然地感慨道:“当年,葛某不过是礼部的一个员外郎……那时我没什么靠山,因为年纪大了又比不得那些后起之秀,所以同僚都拿我当个老吏用,每天就是负责一些别人不愿接手的杂事。

    葛某会有今天乃是自作孽不可活——可话说回来,当初的我便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只会庸庸碌碌度日的人,如今虽然落魄了,可最多不过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只要性命还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陛下给了罪臣恩典,不仅保全了罪臣的家人,还给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让罪臣仍然可以治理一方。比起这份隆恩,抄没了我的家产又算什么?是我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

    说句心里话,我反倒盼着家产没了,这样没准以后儿孙辈能更争气些。哎,之前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便以公子哥自居了。不仅书不读了,还整天和一群狐朋狗友流连烟花之地,比那些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还要不堪。

    所以,陛下让罪臣的家人自食其力乃是好事,兴许儿孙辈还能早日醒悟、自己闯出条路来。若是给他们留下家产,不出五年家底就会败光,到时京里还有没有葛家都难说了。”

    萧靖这才露出笑容,点头道:“总算你明白这道理,没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他是个念旧的人,也知道你是被一群人胁迫着当了这个被推到前面来的傀儡,扯起你这面大旗不过是为了让天下归心……要不,你现在已经在死牢里了。”

    葛大人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道:“陛下对罪臣恩同再造,罪臣必将尽心竭力为大瑞开疆拓土,报效陛下和朝廷。”

    说罢,他又晃了晃脑袋轻叹道:“一说起远赴海外,别人便当那是龙潭虎穴。可我当过大瑞的阁老,也曾是新政的急先锋,自然知道其中的门道。

    海外的富庶和机遇远远超过了很多人的想象。有人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全是烟瘴之地,葛某却知道那些土地上大有可为。如果治理得当,将来开疆拓土、立下奇功亦非难事……

    如今我是罪臣,就更需要立下功劳。漫说是十五年了,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把新附之地治理得像铁板一样,成为我大瑞铁打的江山!

    至于家里人……希望他们在这十年间活出点样子来。等日子到了,他们愿意来寻我便来,不愿来寻我便留在京城——反正我干完了这十五年是要带着功绩荣归故里的,到时就算没有什么官爵了,也没人敢小觑我这老不死的。

    至于士林会说什么,呵,我早已不在乎了。只要能赎罪,只要能落叶归根当个富家翁了此余生,谁管那些酸腐文人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是清朗,脸颊上却有泪水滑落下来。

    萧靖也不禁有些动容,温言道:“无论资历还是能力,你都能胜任。当地地广人稀,除了一些大块的沙漠,其它的地方都适合耕种。另外那里有很多铁矿,眼下国内非常需要矿石,你去了可以尽早开始勘探。如果发现了金矿一定不要擅自开采,要请了朝廷的旨意再动手,切记切记。

    朝廷这次派去的总督也是新政干将,应该能与你合作无间,你不用担心有人掣肘。至于安全,一开始每块定居地会派驻两千兵卒,治安还有专门的巡检,还是可以放心的。不过要小心提防西洋人,虽然大瑞的水师一直在南洋一带巡逻,但也没准会有人从别的地方摸过来。

    另外,那边的气候与大瑞不同,四季和大瑞是相反的。待到你过去的时候那里应该正好是冬天,记得多带寒衣。如果要写家书,记得随奏折一起送回来,你的家人要给你寄信也可以把信送到有司再经联络船送去,这是朝廷给海外官员的优待……”

    萧靖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很多,葛大人全都认真地听了,遇到不明白的还会询问一番;待他说完,葛大人对他深深一揖道:“多谢侯爷指点,葛某会一直记得您的照拂之情。”

    萧靖笑了笑。

    如果可以,他很想自己过去,毕竟将一块陌生的土地完全变成大瑞的领土是一件富于挑战性又极有成就感的事。

    蹙眉纠结了片刻,他又缓缓开口了:“有件事我以前听人说过,但未必能当真,你听听就好。除非你已经站稳了脚跟且有余力派人出海,否则不用特意去探寻。

    如果有船队走到那块大陆的最东南,你可以让他们径直向东航行,大概十天就能看到另一块陆地。这块陆地是由一南一北两个岛组成的,岛上应该除了一些土著外还没有移民。如果你有人力就尽快动手占上地方,我大瑞的土地永不嫌多,能收得这块疆土对你而言也是大功一件……”

    说着说着,萧靖的眼睛也悄悄湿润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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