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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章 雨霁

    韩席与云仲自然不是那矫情之人,也从不讲究达官显贵家的讲究,所谓的雨未止则伞不能收,在江湖人眼中,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富庶之家惺惺作态罢了。再者即便是两人身手不俗,酩酊大醉之中跟脚也免不了虚浮,雨中行路,飘然之间,反倒显得更为豪气。

    “我说云老弟,照常说咱家商队,一向不允生人中途入内,当家对这事向来不打商量,即便是掏出个千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能撬开口风。”两人蹒跚前行,韩席费力地眨眨眼,伸手抹了抹脸上汇聚而来的雨水,口齿不清道。

    “打你半道进得商队,我便想问问,你那位师父究竟是何来头?若是老弟不方便告知,那权当我酒后失言便是,无需太过在意。”韩席摆摆手,顺便将滑落肩头的弓刀向上抬了抬,并未停步,而是继续同云仲朝前走去。

    “我师父啊,说起来这人忒怪异。”不知为何,云仲一想起师父吴霜,便无端有些笑意,“有时叩门小器得紧,为饶一文铜钱就能同人计较半晌,极爱同人耍些便宜;时而却极为大方,我这一路折剑数柄,算起来也得有不少银子,可却从未皱个眉头。”

    甭管是梨花寨中,还是压笼林深处,亦或是城主府中,连同少年练剑时崩断的长剑,耗费的银两,恐怕如何也得有个几十上百两,更不说车厢之中的朔暑,少年身上的靴袍,合到一起,的确是笔不菲的开销。

    可吴霜最多不过是笑骂几句,说好容易收着个徒儿,孝敬师门的银两没见着一文,怎得净是自个儿往里倒贴,亏得很。

    嘴上这么说,却从未皱过一回眉头。

    “若是要问我师父是何许人也,应该是一位极高极高的剑客。”少年沉吟片刻,如是说道。

    韩席来了兴趣,搂着少年肩膀道,“不瞒你说,倒转个十几二十载,我韩席也不愿练那劳什子弯弓搭箭,行走江湖嘛,背弓总是不如负剑来得有仙灵气。我要如你一般岁数,说不准还得腆着脸皮求你引见引见前辈,哪怕不得入门,起码也能学来一招半式唬人。”

    “俗话说酒后真言,韩老哥何必如此客套。”少年身形摇晃得越发明显,险些踏空溅得一身泥水,幸好韩席踉跄着搀扶一把,这才好容易才止住虚浮步子。

    要搁在平常,少年的酒量极好,这些酒水下肚,大抵也只是在腹中滚了一圈罢了,醉意浅淡。

    可今儿个饮这趟酒,少年却觉得头重脚轻,连同灵台丹田也是跟着翻江倒海,难耐得紧。

    微风一吹,兴许酒劲上涌,韩席步履更为蹒跚,趟水而过,“此番我等若是到了颐章,老弟要往何处去?”

    期间偶有行路之人经过,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这两人犯起酒疯,于是连忙紧走几步,从这两人身边匆匆而过。

    少年似乎乐得见此,于是脸上笑意更浓。

    “当然是去师父那南宫山头瞧瞧,听说在我前头还有两三位师兄,怎得也得前去拜拜,顺带打师兄手中顺些好处。”

    韩席大笑。

    雨势渐稀,丝丝缕缕,如绣娘手中纤细银针,落满二人发丝。

    唐不枫瞅着楼下成片的读书人,啧啧称奇,“啧,方才外头落雨如此急迫,这些个儒生难不成耳中塞了牛毛不成?竟横竖没一人朝外瞅瞅这浩大雨势,怪哉,难不成那书中有绝色美人儿?”

    阮秋白已是渐渐习惯了这位无赖刀客的脾气口舌,没好气道,“书中自有玉颜金屋,绕是你学文微浅,按说也应当晓得这句古语才是,若是有空编排旁人,倒不如安心瞧瞧手头这本古卷,倘若时旁人,这卷古册可是连见上一面都是难比登天,还不知足。”

    唐不枫手中的确捧着卷古册,虽说是古时流传至今,可保存极好,寻常书卷若是搁置几十载,书页都得发黄剥落,然而他手中这卷,却是整洁如新,压根瞧不出年头。

    “我倒是有心去读个通透,可怎奈死活读不通个所以,闷头苦读乃是书生所做,我可没那等悬梁刺股的狠劲儿,读一句便是一句,早晚能读得通。”唐不枫笑笑,将古册搁在桌上,可这放书的力道,却是让阮秋白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

    “早晚能读得通,这话倒是不赖。”费好大劲才将火气压下,阮秋白面色由阴而晴,浅浅笑道,“看来少侠是想通了?”

    孰料唐不枫却满脸疑惑,呆愣答道,“想通个啥?”

    所以阮家主好容易压下的额角青筋,又是一阵突跳,“阮家藏书,向来不允带出,绕是家主也得按规矩行事,你若不留在城中,怎能参透此书当中的神奥?”

    唐不枫笑笑,斜依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朝那位神情愠怒的女子缓缓开口,“我为何要留在城中?”

    阮秋白一时错愕,连同方才的愠怒神色都僵在张玲珑面皮上,杏口微张。

    “嫁娶一事,姑娘本就不愿,何苦勉强自个儿?若是想出城见见世面,就算城主老迈昏聩至极,想来也会顾及后辈的心思,为何要勉强自个儿嫁人。”

    “我唐不枫自认并非良人,何德何能讨得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做媳妇,更何况这姑娘还是一家之主,甭管是拳脚功夫还是腹中文墨,即便是放在外头也是将相之妻的材料,为何要挑我做郎君?”

    说这话时,唐不枫面色未有丝毫变换,平常面皮上挂着的那丝笑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是喜欢也就罢了,若是不喜欢,为何要调笑在下?难不成家主以为,嫁娶一事,就如同卖马贩牛一般随意?”

    唐不枫此刻面色已然满是讥讽。

    “一本古册而已,休说其中藏有修行之法,即便是读罢可白日飞升,又能如何。”

    “唐某可卖艺卖武,可唯独不卖人。”

    数日以来,这张起初便横亘于二人之中的脆生老宣纸,如今终是被唐不枫以唇枪挑破。

    “喜欢。”

    唐不枫已是拎起了拄于角落的长刀,正欲下楼,却只听背后阮秋白缓缓开口。

    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用这等牵强的由头,将那人留在城中。

    楼外云销雨霁,天光正好。

    ps.我尽力了!感情戏实在太难了!尤其是这种少男少女的,怎么写都觉得有些矫情,头大了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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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忍江湖失佳景

    雨水渐稀,道边住户自然就得了空,纷纷将乌黑幕布收起,就近晾在路边,正好留与下回再用,不少忘却撑伞出门的行人也是走上前来相助,仍未忘不时闲聊两句,说这雨势忒大,险些就淋得了个落汤。

    原是那幕布极厚,且针脚细密,水泼不进雨淋不湿,悬于街中除却遮蔽日光之外,更是可将瓢泼落雨隔绝于外,行人也可自行前往幕布之下躲雨,方便得很。

    云仲回得住处,倒头便睡。

    “秋白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城主府当中,老城主端坐蒲团,诧异问道,“当下阮家开放,不去好生看管,怎得有空到城主府来?”

    阮秋白行礼,待到老者摆手示意过后,这才直身开口。虽说阮家乃是城中大家,阮丁与老城主又是私交甚好,不过既然是小辈,甭管城主在意与否,自然得将礼数行足,这便是规矩。漠城之中的规矩并不算太多,同外头的皇城相比,更是宽松无比,并无多少约束,光是一城之主跑去茶摊里头说书,这便是外头百姓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可规矩仍旧是规矩,绕是如今阮秋白乃是阮家家主,这规矩礼数也得做足。

    家风使然。

    待到这礼数行罢,阮秋白可就无所忌惮起来,随手捏起一枚蒲团,便靠在老城主边上,抱起后者胳膊便道,“聂伯,城中实在是忒得无趣,若是那商队不来倒还好说,每日不过是习武练字,倒也是习惯,可自打那商队一来,休说是提笔练字,就算是习武驾马,秋白也觉得颇为无趣。”

    老者被阮秋白拽住臂膀,愁得连连皱眉,沉声道,“多大姑娘了,搁在平常人家,这年纪早该出阁打理家事相夫教子,怎得还是这副活泛没边儿的德行,倘若你爹尚在瞧见你这模样,还不得背过气去?”

    此刻的阮秋白,同平日里的端庄娴静大相径庭,取而代之的,却是姑娘家的嬉笑烂漫模样。

    自打阮秋白记事起,这位聂伯便时常前去阮府之中,同阮丁两人一同闲聊逛景不提,乃至

    就连酩酊大醉之时,两人一言不合便能掐成一团大打出手。虽说阮丁身量不矮,年轻时候也同他人学过些架势软拳,可仍旧是屡屡败北,叫须发皆白的城主揍得鼻青脸肿,常是三日两日都难缓过劲来。

    直到阮秋白年岁稍大些,晓得何为城主之时,才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漠城不属一国,更非别处附庸,这城主一职,便是城中独大,为何无丝毫架子不说,还能同人扭打作一团?

    年纪尚浅的阮秋白当然护着自家老爹,于是劝架之时,常常朝那位聂伯下两出黑脚,后者好着一身白袍,于是那两处乌黑玲珑的足印,便更为分明。

    不过小姑娘如此行事,却被阮丁制住,原是阮丁私下偷着对自家姑娘讲,爹挨你聂伯一顿好打,过后非凡不落得伤患,其实还有些通体舒爽,就连腰腹的老疾都隐隐有些好转,闺女心疼爹那是自然,不过日后可千万别再下黑脚,那老头脾气极怪,万一若是给惹急了不跟爹掐架,那爹可就是浑身不自在。

    听得小姑娘那叫一个摸不着头脑。

    不过自从年岁渐长,去过顶楼,阮秋白才渐渐瞧出些门道。

    聂伯动手时,四肢百骸皆是有数道流水一般的波纹,随拳脚缓缓注入自家老爹腰腿之中,于是此后数日,平日腰腿不甚利落的阮丁,便足下生风,成天到城中友邻家中拜访,丁点不觉疲累。

    城主每回前去阮府,都得同阮秋白嬉闹一阵,同她讲些外头的见闻,从墨门的机关手艺到各色地方吃食,乃至江湖当中的两流古拳,听得小丫头神往不已。

    深究起来,就连练拳一事,都是受聂伯带动,乃至那拳桩主桩所用的老木也是聂伯所赠。

    而这位聂伯,似乎如是多年以来,样貌从未变过。

    “就知道你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大殿,”老者无奈,“但说无妨,和你聂伯藏着掖着作甚。”

    “我想出城。”阮秋白正色。

    “所为何事?”老者面皮仍是古井不波,慢条斯理问道。

    停顿片刻,阮秋白才缓缓作答,“想瞧瞧外头的天下,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也想学着人家商队中人走走江湖。”

    老者并没接茬,而是慢慢阖上双目,许久都未有动作。

    城主府内常燃烛火,府中无风,因而烛火并不摇摆,而是如明明荧豆,悬于屋中各处,映得屋中甚是亮堂。而此刻灯火,平白无故有些摇晃。

    “丫头可得想好喽。”良久过后,这位老者才睁眼开口,雪须颤巍道,“甭管是哪朝哪代,外头的天下与江湖,里头的弯弯绕绕,都足以将修道已久的大才吃得不剩分毫;况且外头的人心世道,真未必赶得上漠城,起码是衣食无忧,并无太多勾心斗角,即便是如此,你也非去不可?”

    “你这丫头从小便活泛得很,想来在城中苦闷二十载,八成是心中厌烦,寻思着出门转转。平日里倒还好说,好巧不巧,此番商队来访,定是勾起了心头念想。”

    阮秋白面色微红,而老者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点破,而是继续道,“你爹也早就猜到有如今一日,故而病重时,特地将你托付与我,说万不可将你放出漠城,免得吃了大亏,悔之将晚,万一若是叫他晓得我放你出城,哪怕是变做个死鬼,也必定寻个夜里的空闲,将你聂伯带到阴曹地府揍上一顿。”

    “如此,你还欲出城否?”

    说罢,老者闭口不言,静候女子应答。

    阮秋白只是点了点头。

    老者长叹。

    “去见见世面,倒也不赖。”

    眉眼低垂的阮秋白猛然抬首,却见老者脸上生出些笑意。

    “阮家好容易生出这么个俏生丫头,若是终日郁郁,直至在城中守到人老珠黄,对于外头的江湖而言,大概就如同失却了一方风景,乃是何其憾事。”

    屋中烛火稳如橘豆。

    “你爹又打不过我。”

    “逛够了,早些回来便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雪衣黄马,单骑出城

    隔天日头初升时,韩席便被几日未见的老三斤从睡梦中叫醒,于是只得揉着对奇肿无比的睡眼,哈欠连天,前去城中各处告知商队众人启程事宜。

    商队一行在漠城之中,已是留宿数日,要是再停滞不前,恐怕当真要错过颐章边境处的九月秋集,如此一来,一行车马当中的货品,起码得跌下三成价。

    刨除众人一路开支,再扣下俸禄饷钱,逐个铜子相叠,这笔开销便不在少数。况且还要算上关隘守军吞下的油水,连同路上打尖住店的银两,真要跌价三成,恐怕这一路只能勉强算白跑一趟,且众人到手的银两俸禄,免不了还要缩减几成。

    眼瞅着城外风沙已然随着这阵急雨消散,当家的与老三斤一合计,估摸几日以来,众人大抵歇息得舒爽,再者当家的腹部伤处已是恢复如常,与其在城中耗日,不如索性出城试探一二,如若风沙未曾停妥,再转头折返不迟。

    二人一拍即合,于是老三斤一大早便前去班头韩席府上,这才有往后种种。

    在城中住得安逸的众人,一听晌午启程,更是有百般不情愿,纷纷找寻由头,说自个儿一朝半日无法动身。有人说是脾胃突生恶疾,这几日以来连步子亦不敢挪,生怕污了裤脚;更有人讲说自个儿的马匹,整日随城中马群撒欢,耍出了几分野性,非人力可驯,压根无法上路。

    韩席昨儿个亦是喝得云里雾里,这一宿并未安眠,外加一大早便叫老三斤蒲扇大手拍门叫醒,胸中的火气甚大,勉强压住破口大骂的念头,将老三斤的原话一并讲出。

    众人听罢,均在心中好生掂量了一番,若是再享两三日清福,似乎的确不赖,可再寻思寻思包裹之中剩余不多的银钱,心口登时便凉了半截,只好将涌至嘴边的埋怨囫囵咽下,前去收纳包裹打点行装。

    虽说一两日清净难得,可家中双亲,稚嫩孩童的担子,还得要爷们儿来背。相比随性游江湖,这帮大都成家的汉子,宁愿多挣些粮米钱。

    快意江湖固然引人心生神往,可快意逍遥始终难以拿来果腹度日。

    而最令韩席气结的,便是那位想要同韩席研习箭术的精瘦后生。

    这后生幼时便失却双亲,更未曾娶亲成家,因而对银钱铜子

    颇不在意,不论怀中所剩银钱多少,皆是用来喝几顿花酒,吃上几回酒楼,使用得一干二净后再随商队出趟远门,回转往复。旁人恨不得将那一枚铜钱掰做两半,也好多购置着物件,添补家用,而这位却浑然不在意,过一日算一日。

    眼下这后生瞧韩席说得确凿,索性猛然朝地上一躺,四足乱蹬一气,装作疯疾突发不得起身,寻思着使这手段再将行程推迟个一天两日,于是颇为卖力,装得很叫一个惟妙惟肖。

    正心头得意之际,却被韩席朝腰眼上摁了一指,不知怎的便浑身酥麻,再也挣动不得,疯疾一事也是不攻自破,这才蔫头耷脑回府打点行囊。

    云仲与唐不枫离韩席住处最近,自然是被韩席头最早拽起,出于二人睡姿不整,发髻皆是如山间野兔草窝一般,狼狈得紧。

    二人刚出府门,便撞到一处,彼此定睛观瞧,皆是大笑不止。

    “云仲啊,瞧你这鬓发散乱的模样,莫不是昨儿个夜里钻了哪位小娘子的青纱帐,叫人给生生赶出门去?”唐不枫自打结识了云仲,口舌之利日趋增长,显然与之前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云仲哪肯吃亏,面皮之上无端升起一阵邪笑,阴恻恻道,“唐兄也不赖,许多日未见,怕不是叫旁人拐带了去,好生眷顾了一番细皮嫩肉,这才步子虚浮形貌不整。”

    这番话引得唐不枫后脊突生一阵恶寒,激灵骂道,“你小子是当真够狠,同你拌嘴,还不如同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大清早梗生憋屈,气人得很。”

    两人寒暄几句,又各自回房梳洗片刻,这才一道前去不远处一家铺面,要上一碗清水米粥,一来涮涮这几天以来腹中的油水,二来也好解解困意。

    “暂且不谈其他,光说这几日以来,在城中住得是当真舒坦,甭管是茶楼酒馆,还是街边听书下棋的茶摊,闲逛之中,心境都似是平和了几分,却没成想今儿个就得登程上路。”唐不枫将面前那碗热气萦纡的米粥喝空,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顾说道,“若是闲暇时候,我倒还真想在漠城当中多转悠几圈,毕竟搁在外头,可没那么多民风淳朴,且尚并无门第之见的好地界喽。”

    云仲擦擦额上汗水,靠在椅背处歇息,酒后这碗熨帖的清口米粥,的

    确令神智都连带清醒不少。

    昨儿个那顿酒,显然后劲极大。自打少年回得住处,倒头便是沉入酣眠当中,一气打下晌睡至韩席登门,灵台之中还尚未回转清明。

    也不晓得那眺春楼的掌柜是如何酿成,那酒水初入喉间并不烫辣,甚至可说极为顺喉,绵滑得很;可待到酒足饭饱过后,野马一般的醉意便无端冲直脑海之中,凭少年自觉,甚至比那夜大雪封门的庆三秋,后劲都要猛烈许多。

    少年点头,悠然道,“好地方,若是老得不愿挪窝,或是在江湖里晃荡得腻味,我就跑来此处了却残生,听老叟说书,瞧万马入长街,想来也不赖。”

    唐不枫皱皱鼻翼,“噫,好大的酸腐味,在这城中停驻不足一旬,文人风骨尚未学来一星半点,有人身上可是沾了不少文人的酸腐气,晦气晦气。”

    以唐不枫的性子,向来不愿吃上丁点闷亏,一路而来,少年自然也是摸得极清,此举分明是报方才的妇人眷顾之仇,故而便不再以言语相激。

    少年微微一乐,并不反驳,而是开口问道:“你这几日难寻人影,就连韩老哥都是苦寻不得,究竟是忙于何事?”

    岂料对桌的唐不枫嘴角轻轻勾起,含糊不清道,“出城时你就晓得喽。”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觉得一路而来,唐不枫鲜有这般温润笑意。

    晌午一过,商队之中事宜早就准备停当,各自水囊木桶皆是盛得满当,干粮亦是备得齐全,就连云仲那头同城后马群浑成一团的夯货,也是蔫头耷脑地钻到车厢之前。

    老三斤同韩席清点罢车马,见并无缺漏,于是吆喝一声,商队便缓缓出漠城。

    还未出城门,城中便有一骑奔来。

    马蹄极快极轻,直至踏出一行烟尘迹。

    街上行人不解,于是纷纷侧目观瞧,却无一不是愣在原处。

    女子雪衣黄马。

    单骑出城。

    唐不枫拍拍云仲肩头,呲牙一笑。

    “记得叫嫂子。”

    黄马如秋山。

    女子似白绫。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三章 秋湖过处

    商队上下突兀间多出来位女子,的确令这帮汉子有些拘束,更何况这位雪衣女子容貌更是煌煌如仙,于是本该糙话连篇吆五喝六的商队,突然之间寂静下来,再无哪怕一丝笑骂声起。

    大都人都听闻了唐不枫先前那句话,心中疑惑得紧:就这么个成天懒散好饮,还时常犯疯疾的汉子,凭啥能讨来这么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做媳妇,虽说单论唐不枫的武艺刀法,着实能在商队之中排在头筹;可若是论及面相,那可就是十分的稀松平常,难不成这城里的大户人家,都稀罕身手不俗的武人?

    故而众人心中都有些悔意。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是累得腰劳损,也得将这一身功夫练得圆润自如,也学着唐疯子讨个城中大家闺秀做媳妇。

    不过心中如是想,众人大抵皆是羡慕之意居多,却不至横生出妒意,原是即便除却道义廉耻,唐不枫这数载以来从匪窟贼寨手中救下的性命,又何止数十回?故而即使脾气秉性同喜怒无常四字沾边,在这常遇险境的商队当中,威望也只是比当家老三斤二人稍次。

    “你不去请新妻共乘一车,为何偏偏要同我挤在一处?”云仲实在是未曾想到这一出,不由得拧眉朝车厢后头的唐不枫瞪去,“若是惹得人家不快,岂不要吃一顿好打?”

    “你小子懂个甚,即便干系初定,也是还未过门。与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同处一车,若是动了歪念,坏了人家清白,我唐不枫岂不要被人耻笑。”好容易从一众空瓮当中挑出瓮未曾拍开泥封的朔暑,唐不枫乐呵,弓腰晃荡到马车头前,同云仲并排坐下,朝后者挤挤眼,颇为鸡贼。

    唐不枫翻找酒瓮的能耐,如今比云仲还要高出一截。

    蹭酒蹭得多,自然也就手熟无比。

    云仲瞅着唐不枫这副神色,撇撇嘴戏谑道,“未过门就让我喊嫂子,若是平白挨顿打骂,我可得还到你身上。”

    阮秋白自打出城过后,便是骑着那匹团花黄胭脂,

    亦步亦趋同云仲车帐并排而行,始终相隔几十步。非是阮秋白对于商队中人有些抵触,而是的确想瞧瞧这闯江湖的商队,究竟同城中的文弱公子有何不同之处,与其起初便同众人混成一片,倒不如暂且置身局外,远远观瞧举止言语,更要看得分明些。

    虽说心中如是想,可出城以来,阮秋白的一双秋水眸子,多半还是朝车厢当中的唐不枫身上瞥去。

    既然唐不枫并无陪同那女子的意思,云仲也只好将诸般事宜暂且放到一边,也顺带喝上几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也好睡个解乏的好觉。

    商队启程前一个时辰,云仲还特地去过城主府两趟,寻思着请教老城主有关秋湖入体的一事。可在城主府外头叩门良久,却丝毫不见里头动静。四下打听过后,并无一人知晓城主去向,少年无奈之下,只好掉过头去,再去到沈界的住处寻人。

    不料沈界府上更是门庭冷清,四下友邻亦是不知这人的去向,纷纷摇头。

    苦寻不得,加之启程在即,因一己私事耽搁行程,未免有些过说不过去,少年只好暂且离去,这才随商队一道出城。

    此举也不可算是托大,秋湖剑依旧在丹田之中安分如初,且自打经脉中携来无数内气,未曾有甚危劣迹象;况且此去距颐章不远,算计着日子,大概师父吴霜那边的诸般事宜,也该差不多梳理停当,想来用不多时,便能抽身前来将他接回门中。

    故而少年并不过于忧心此事,一柄古怪的剑道神意,岂有能开灵智一说。

    出得漠城已有两三柱香开外的功夫,少年与唐不枫饮酒不足半瓮,便觉头晕目眩,眼前昏暗得很。这还不算,就连同灵台丹田也一并如同兜住块千斤山岩般坠痛。冷汗猛然间万道溪水如脱开长堤,陡然流淌而下,使得少年浑身衣裳,皆尽是跟着湿了个通透,汗浆顺衣袖潺潺淌下。

    一旁的唐不枫虽说醉意阑珊,酒劲上涌,可也是瞧出了异状,连忙俯身去看,却被少年死死揪住衣襟,力道之大,就连

    膂力惊人的唐疯子,一时间亦是挣动不得。

    刚想发作,却是无意间瞧见了少年此刻面皮上的神色,当即就愣在原处。

    数年前他抱着柄长刀在十万山中闲逛之时,曾经偶遇过一头失足跌入猎户坑洞之中的大狼,陷坑极深,且当中埋有数根磨至锋锐的尖竹,而那头狼,正巧跌落在竹尖之上。

    那头被穿肠破肚的大狼濒死之前,朝陷坑之上的唐不枫看了一眼。

    与如今的少年神色,如出一辙。

    锥心刺骨何解,大抵便是如此。

    少年此刻腹中的痛楚,的确犹如割肠断脾。丹田之上那柄湛蓝烁金的秋湖,此刻已然是缩到一指长短,从丹田游弋而出,顺周身经络缓缓转了一圈。

    虽说一指长短对一人体魄而言,并不算得极宽极长,可即便是经脉最宽阔处,也只有数根发丝交叠那般,一指宽窄,显然是难以在经络当中游离自如。

    不过既然是剑道神意,哪有被经脉窍穴拦阻的道理。

    连日以来储于剑刃当中的内气,经秋湖剑刃喷吐而出,于是在少年细微嘈杂的经脉当中,霎时有剑气起。

    经脉乃是体魄当中至为神妙的一环,修行中人之所以可搬山倒海,自在遨游,皆因经络窍穴当中的一点仙灵内气,故而方可登峰造极,超凡脱俗。可这经络却是极易受挫负损,起码少年眼下的境界,定然是抗不住这阵磅礴剑气的肆虐无忌,秋湖剑过处,经络微末处竭尽分崩离析,当中痛楚滋味,旁人哪能知晓。

    可少年并未叫喊出声,只是暗自将牙关当中咬出的鲜血缓缓咽下,喉间却是丝毫未有半点声响。

    一如劈柴过后,一如跑山途中,一如初回行气。

    更如每回瞅见小镇当中那座坟堆时候。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舟在皿中

    今儿个自家后院喂养的锦鸡还未喧腾时,沈界便已经是梳洗穿戴得齐整,轻手轻脚从后院院门出得宅邸,径直朝城主府而去,心神轻快。

    几日以来,沈界读书可谓疯魔,乃至常是天光未明便捧书翻阅,寝食不顾,直看到城中万籁俱寂,灯火尽熄。饿极便胡乱往口中塞两枚点心,困极便枕卷而眠,压根顾不上其他种种事宜,只情观阅家中书卷。如此一连好些日都未曾出门,就连邻里都有些心生疑窦,沈界往常极愿出门转悠,用以消去观书过久的疲意,鲜有一日之中不露面的时候。

    沈界为人颇为随意,并不同其余读书人那般恪守古礼,尤其是出门闲逛,向来讲究个随心所欲,否则也不至于见到云仲发癫练剑时凑上近前。城中百姓常能见到,这位已近而立之年的文人穿着身整洁利落的青袍,出没于街巷各处,或是在玉带桥下盯着条大红游鱼,或是与城中稚童一并蹴鞠投壶,虽说行事大都叫人疑惑,可沈界自个儿却是乐在其中。

    这回突然转性,当真让周遭许多老邻居都是诧异得紧。

    诸般种种,皆只因少年那句喜之为之而已。

    以往即便精阅的书卷,未免也留下许多迷惑难解处,然而经云仲一句无意提点,此番再读,竟是不知不觉间迎刃而解。

    铸剑大家往因能敲出一柄吹毫立断的上好青锋,辗转难眠,恨不得将剑身纹路都尽数刻绘下来;喜读书者能将书中所讲融会贯通,不存疑惑偏差,亦同铸剑匠铸好剑一般,狂喜之意,毫不逊色与前者。

    每开一卷便有茅塞顿开之意,故而沈界开卷不迭,甚至于几位好友上门拜访,欲邀他前去阮家,叩门声都未曾听到分毫。

    直到商队临行前夜老城主亲自上门,使手段将门闩震开,沈界这才从这等堪称疯癫的境地之中脱开身来。

    长街中月色已然稀浅,晚月如勾,街中青石板被淡色月光这么一晃,倒是的确如踏在水纹之上。沈界轻吐一口数日自囚屋中孕生的浊气,登时便觉得脑袋轻松许多,连同拖沓步子也一并轻快起来,悠哉悠哉,直奔城主府方向而去。

    晚月还未曾

    褪去,日头不显,城中百姓大都无需为生计忧心,故而皆不愿在天色未明时起身,街上自然无一位行人,空旷得很。

    下一瞬,沈界眼眸猛然一缩,还未等叫喊,便被人拽住臂膀,顷刻之间眼前一花,便已是置身于城主府当中。

    “亏得老夫还亲口告知你,来时切勿张扬,务必从小巷中来,你可倒好,大摇大摆便走上街头,生怕中人看不得见。”

    沈界眨眨眼,这才看清身边人正是一袭黑袍的聂老城主,随即便是诧异道,“敢问城主方才那是?”

    “小手段耳,算不得大神通。”老者并未解释太多,而是忙着将府中几枚蒲团顺次摆开,围成个不大不小的环圈,这才招呼满脸疑惑的沈界坐下,慢条斯理开口。

    “可疏啊,近来几日,可否觉得读书时候,脑海当中灵光不绝,诸般困顿皆破?”见沈界依旧木楞站在原地,老者拍拍身侧蒲团,示意前者快快落座。

    沈界只好拖去鞋履,盘腿坐在老者身边,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那老夫可得好好考校你一番,瞧瞧这几日以来观书取得的学问。”老者微微一笑,轻捻雪须问询:“你可知漠城当中初代城主,姓字为何?”

    沈界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初代城主与您同属聂姓,名为长风,表字则是甚为稀罕,乃是单单一个盘字。”

    初代城主与漠城有大功德,修城数载,引大泉湖水入城,皆同属奇功。况且漠城初建时,正逢古国那位王侯荒淫无度,暴虐成性之时,若无那位胆魄眼光皆是绝妙长远的城主,百姓怕是都得流离失所,逃入外乡。

    古国的根,便当真不存于世。

    故而漠城虽无史官之流,百姓仍旧是自发给这位聂盘开册立传,传至如今。但凡是城中百姓,无人不晓这位城主的名讳,每逢年关上香祭拜,更是可算得上漠城当中为数不多的盛节。

    答毕,沈界却更为疑惑。

    “是啊,而来至今,已有千百年矣。”老者长叹一声,似是极感慨。

    可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语,却令沈界

    三魂险些失了两魂。

    “本来是未逝之人,没想到年年都得受人祭拜,这叫个甚事。”老者无奈道,“可疏不妨想想我之表字,再将聂长风之表字拆开,如此便可茅塞顿开。”

    老者姓聂,名讳无人知晓,更未曾亲口提及,只晓得表字彩鹢。古书中云,彩鹢乃是舟船头首之上刻绘的彩鸟,可保舟船出行无忧,躲避水患。

    聂长风表字为盘,倘若拆开二字,即为舟在皿中。

    沈界身形一阵晃动。

    整座漠城当中,读书多者比比皆是,可却无一人曾想到这等荒诞事。

    “可城主大人的容貌,同画册当中的初代城主并不相似,就莫要拿晚辈寻乐子了。”沈界总算想起这茬,连忙朝城主躬身行礼,如同万丈崖失足,终是抓到一株坚韧藤蔓。

    存世千年有余,他怎敢信服这般事。

    老者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摇头,“所以说我当初劝你父莫要让你沉浸书海,皆是因此,开卷有益的确非虚,可若是只晓得从书中学理,不知变通,早晚得变做庸才。”老者朝自个儿面皮指指,“既然我说方才那缩地成寸是小手段,那变化容貌,难不成就是大神通了?”

    话音刚落,沈界便瞧见老者的面孔忽的一变。

    以往在城中走街串巷乃至在茶摊当中说书的耄耋老人,摇身变为画卷当中天命之年的初代城主。

    恰似画本当中返老还童。

    “彩鹢入皿,自然无名,可如今这器皿,也如同我这把腐朽老骨头一般喽。”

    聂长风舒展周身,打了个哈欠。

    地上几块老旧开裂蒲团,也是打了个哈欠。

    那时仍在酣睡的云仲,丹田秋湖神意,也跟着动了动。

    漠城上空堆叠的大朵如挥墨泼成的白云,刹那之间被驱散开来,露出当中如泉眼一般的缝隙。

    恰似天上巨灵睡得饱足,睡眼惺忪,看看人间。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芳华不惑人

    老者瞅着面无人色的沈界,忍不住笑言:“怎么?你沈可疏怕了不成?”

    而沈可疏只是答道,“怪好看的。”

    天上裂隙如巨眼,当中有水波流动,波光粼粼,如同在天上划开道甘泉一般,的确好看得很。

    老者闻言大笑,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同沈界一并向窗外空中的缝隙看去,神色逐渐肃然。

    “想不想听听那道缝隙的来龙去脉?”沈界仍旧盯着那道裂隙,“猜到了些,可仍是无法想通,还请城主解惑。”

    任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存留千年的人。可惊诧过后,沈界想了想,似乎老城主从未对他有何不轨之意,反倒是时常相助,解疑答惑,教授行事的法子。存世千年也好,百年也罢,不过既然对自个儿并无恶意,那就如往常应对便是。

    “的确城府可嘉。”老者满意,虽说面孔不如之前那般苍老,可亦是有些皱纹堆累,可精气神之浑厚,比之前却攀升了不知多少筹。

    “往事经年,大概还能记住的恐怕十不存一,我只讲个大概便是。”

    “古国那位陛下头里并非荒淫无度,起初登基时候素有贤名,甚至在知言纳谏一事上,比之当初的大齐君主还要强上不少。那时的古国,当真是强盛一时,再者大齐皇帝宅心仁厚,对于国境边上这片有主疆域,并不愿举兵来伐,只是遣使者前来缔交盟约。盟约其内有言,倘若有战事起,古国尽量举兵相助便是,无需岁供;再者听闻古国当中有良马,若是有上好的马匹,一并带去大齐便是,定会给个在市面之中高出不少的价儿。”

    “那时,我还是城中一位不起眼的饲马之人,虽说无意之中学了些行气的皮毛,可仍旧停留于初境,半个神通也无。”老者笑笑,朝外头指指,“所以我与那老乐头相交极好,城中诸般隐情,就连城中大姓都只是略知一二,唯有乐九那边晓得全情。”

    “那时节屁大点本事都无,但在古国都城过得极为乐呵,无事涮涮马槽,听听

    城中老者调门极高的趟子戏,如漠城一般,人人皆是衣食无忧。可惜好景不长,而立之年时,城中便有谣言起,说是打北边十万山中走出位狐媚女子,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乃至已有数日不问朝政,日日在后宫当中寻欢作乐。”

    “虽说不问朝政是假,可那位狐媚女子被陛下收入后宫却是真。故而那些个信以为真的大臣,便轮番进谏请陛下将那位祸水赶出后宫。”

    说到此处,聂长风扭头看向听得入神的沈界,淡然问道,“说句外话,女子因容姿绝世祸国殃民一事,你以为如何?”

    沈界回过神来,颇为不屑道,“以晚辈看来,这事纯属是那些个文人夸大其词罢了。一国之君若当真是贤明至极,区区这点外物影响,想来大都可视若无物,将一国命途尽数系于女子身上,太过于牵强;更何况君王不问朝一事乃是子虚乌有,这些个朝中大臣,实在是忧心过度。”

    聂长风满意点头,随即娓娓道,“能将这两者区别开来,确实可说是将史料吃得通透,况且对女子祸国一事,有独到见解,可见自个儿下了不少功夫,同读死书不同。”

    “可有一点,却说得略有错漏,那些个大臣并非只是忧心过度,而是渐渐有忤逆之举。臣子劝谏无功,便聚众议事,商量陛下宠幸妖女一事当作何解,统共计重臣二十八位,于宰相家中商议出决策。”

    “决议共除之。”

    区区五字话语,背后传出的萧杀意味,却是令沈界通体冰寒。

    “兴许在这群自诩铮臣的大员心中,一位无才无德且非正室的寻常女子,比之失却当时蒸蒸日上的国祚,显然是不堪相提并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荒唐事,甭管在何处都有昏聩之人去做,古国亦不能免俗。”

    似是口舌耗费过多,聂长风站起身来,径直前去桌上提来壶茶水,放在蒲团当中的空地上,给自个儿倒上一盏凉透茶水,小饮两口。

    沈界依旧未动,神色当中,却是极阴沉。

    聂长风讲的虽说皆是史书当中的寻常事,可令沈界最为心有余悸的,乃是即便古国大臣举动极为狠毒,却并无半点反驳的理由。

    况且作为臣子替国分忧,按理说应当得个雅谥才对。沈界细细想来,史册当中携雅谥的大臣非是凤毛麟角,而是历朝历代皆不乏雅谥者。

    难道这些身后名望具佳的名臣,双掌当中,皆是涂满淋漓血污不成。

    聂长风可不管沈界此刻胸中郁结颇重,饮罢茶水过后清清喉,便自顾往下讲道,“直到冬去春来,这位妃子出城观春花初开时,这些位臣子才出手,举兵甲将那女子押至皇城外二十五里处,以数匹骐骥将女子处死,再杀同行者十余,均是随处掩埋,而后抹除诸般痕迹,各自归家。”

    沈界悄悄攥了攥拳。

    “可有位侍奉狐媚女子数月的丫鬟并未死绝,耐着一身足矣至死的奇重伤势,愣是跌跌撞撞摸回宫去,将此事如数讲与陛下,这才气绝身亡。”

    “自此以后,古国之君,便再无上朝之时,将满朝就狐媚女子误国一事进谏的文武,通通斩杀,又下令将城中马匹尽数屠杀殆尽,再将原本葱茏绿意的国域,尽数铲了个干净。”

    沈界正听得入神,闻听这话却是不解道,“前两者但还说得过去,可这铲去全境草树,同那女子有何瓜葛?”

    聂长风叹道:“莫要忘了,那女子乃是因出城观赏春花,才被大臣押解处死。老夫一生并未娶妻,更未有哪怕一位子嗣徒儿,故而不晓得这些个男女之事。大抵这便是喜欢罢。”

    “王侯将相生前身后,大都只为名声二字,后人评判孰是孰非,也大抵皆瞧此人功过如何,可帝王自个儿的喜好秉性,心意如何,却为后人所不知,全凭书卷当中的记载评判功是否昏聩贤明,属实可悲。”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朝长风过神庭

    "既然草木全无,原本先前西边的一丝沙砾,也跟着肆虐起来。不过十余年而已,原本的古国便化为戈壁荒漠,古国当中的百姓,当然也跟着流离失所,年纪尚浅身子骨硬朗的背井离乡去往大齐,年迈的老者腿脚不便,就在古国当中老去;当初那位天子,也是郁郁成疾,终日被发跣足疯疯癫癫,最后将整座皇宫付之一炬,抱着那女子的棺椁,烧死在空无一人的古都当中,天下再无古国这么一说。"

    “一代雄心大略以贤明著称于世的雄主,最终还是叫人写成了昏聩无道的暴君,何其可笑。”聂长风将这故事讲完,看向沈界。

    沈界思量许久,这才稍稍将胸中郁气吐出,轻声道,“大抵这便是所谓的是非成败转头皆空,世事无常,哪有人能晓得朝代兴替更迭当中的变数。留与后人的道理,乃是既为人臣,应当思量人臣职守,切勿将帝王同僚的心意忽视一空,才可称之为治世良臣。”

    聂长风再饮一口茶水,并未答复沈界这席话,看看窗外的天色,一时不再言语。沈界也只好在一旁等候下文,默默盘坐,不再率先问询。

    “如今咱俩屁股底下这几枚蒲团,乃是我在古国衰败约十二载后,无意间从漠生湖中翻找出来。细细想来,大抵这就是所谓的灵宝,论及此物的年头,估摸着比我年岁还要老个千余年。”聂长风说罢轻抬唇角,笑意浓郁。

    果不其然,沈界如同坐在刀山上一般跳起,惊异地看向老者。打小到今,他前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每回城主都嘱咐他坐在这蒲团之上,一坐便是半甲子的年头。他本以为这蒲团制式收城主偏爱,故而制成数枚轮番倒用,却没想到这蒲团的模样,从未变过分毫。

    即便沈界并不知晓灵宝为何物,可数千年不坏不腐的物件,哪能是凡物,于是这才跳起身来,唯恐将这看似老旧的蒲团坐出什么痕迹。

    聂长风大笑不止,好笑道:“你小子若是能将这蒲团坐毁,老朽就把这垫屁股的蒲团生吞喽,灵宝之物岂是人能毁去的,甭说是你这**凡胎,即便是老夫全力出手,亦未必能将其毁去一角。”

    沈界这才放下心来,瞅瞅老者面容,

    还是咬牙坐下,只是心中依旧惴惴,“敢问城主,这灵宝究竟是何物,难不成同今儿个唤我来此有何关联?”

    “算你小子敏锐,”聂长风轻哼一声,将对面那枚蒲团拿起,递给身侧盘坐的沈界,“这灵宝虽说大都天生地养,不受刀斧雷火之创,坚韧异常,可天地之间亦有法度,总不能叫这灵宝与世长存。”

    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可沈界确实未曾过多端详这几枚平平无奇的藤条蒲团,此刻听闻聂长风所言,当真有些好奇何为灵宝,故而接过蒲团后,便借着窗外微光仔细端详起来。

    初看蒲团通体苍翠,却并不惹眼,如同宝玉蒙尘一般,乍看之下,说是平平无奇都有些勉强,可入手过后,却能觉察出藤条当中的不凡。

    寻常藤蔓,鲜有纹路,可这枚蒲团中却有极细的云纹,见明光不显,却在如今的微光当中,生出不少荧荧绿彩,打眼瞧去,端的是神奥莫测。

    再朝蒲团边侧仔细看去,只见有无数细微裂纹横贯整枚苍翠蒲团,犹如被无数寸许长短的刀剑划开,极细极密,若不留意,大抵会将这些细密裂痕当做蒲团本有纹路。

    “文人皆言四时变换,乃是世间大美,可其实物换星移,春花秋月,才是柄斩尽万物的刮骨刀。这阵时日天生泉眼,日光昏暗,晴空落雨,种种异状,皆是因那蒲团当中的千百道缝隙所致。”聂长风瞧着沈界手中的碧绿蒲团,面色亦是阴沉。

    “可疏,你可得记好,接下来这番话,老街坊也好,至交好友也罢,切莫同人讲出半句。”

    沈界将蒲团放回原处,正襟危坐。

    兴许是这位存世千载的初代城主,太久未曾同人讲起陈年旧事,故而才将这古史如数道来,可随后这番话,恐怕就是邀他此行一趟的答案。

    “摆在你眼前的这几枚玉蒲灵宝,非是只可用于盘膝打坐,悟道求真的器物,而是这方大阵的阵眼枢。这方大阵可不是仙家宗门当中的护城大阵,而是漠城本身。虽说我未曾精研佛门礼法,可也觉得许多佛经典籍,当真说得有理。”

    “须弥纳芥子。”

    “漠城天色常年清朗通透,如同并非是因古国域内天色即是如此,而是因为这天,本就是漠生湖。”

    说道此处,聂长风还是顿了顿,等候沈界回神。

    半个来时辰之中,自幼熟知的理律接二连三颠覆,搁在常人,恐怕此刻都得灵台混乱,更何况是读书人。在聂长风看来,文人最是死脑筋,读书愈多,反而愈易钻到两头皆有阻塞的巷子中,无法自拔,故而历朝历代多有死谏的骨鲠老臣,腹中文墨重如江海,知理通文,却仍旧不惜一头撞死在銮驾之前。

    更何况,沈界是个很好的读书人。

    可沈界面色,未有半点改换。

    见聂长风目露疑色,沈界淡然开口道,“城主多虑了,这半个多时辰知晓的隐情实在太多,就差知晓自个儿已死,徒留魂灵了,早就有些麻木,不碍事。”

    沈可疏,万事可疏。

    聂长风笑意越发明朗。

    “阵眼枢已是岌岌可危,再开阵门时恐生不测。”老者起身,以两指轻叩蒲团,城主府外突生无数道长风,直灌室内,“人家既然是来了,总要叫人家好生离去,莫要出什么差错才是,总不能失了礼数。”

    长风自四面八方而来,直至在屋中化作一道青符。

    “来,可疏,咱爷俩儿联手开关,也正好让老夫瞧瞧你读书三十载,所窥见的书中胜景。”几乎是瞬息之间,老者朝沈界灵台小腹叩指百余次,后者衣袍翻飞鼓胀,周身穴窍突生异响,似鼓声起。

    窗棂湖雨三十载,一朝长风过神庭。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愿而已

    当巧不巧,正当车厢当中的少年周身震颤之时,恰好被不远处的阮秋白瞥见,登时便将眉头皱起,把那匹膘肥体壮的团花黄胭脂马头一拨,催马近前。一瞧少年的狰狞面色,眉头更是拧作一团,冲唐不枫问询道:“方才不还是谈笑风生,怎得片刻功夫就成了这副模样,你这作义兄的,端的是不称职。”

    唐不枫衣襟叫少年抓得牢靠,动弹不得,闻言苦笑道,“我二人方才不过小饮两盅,哪成想这小子突然犯了怪疾,症结何在,尚且瞧不出半点端倪,按云仲平日里的性子,若是寻常痛楚,想必不至于疼成如今这副模样,况且我尚脱不开身,若是姑娘也无甚妙招,恐怕还得劳烦前去当家那拿拿主意,毕竟是老江湖,兴许曾经碰上过这等怪疾。”

    这番话,唐不枫说得极快,嘴皮儿极为利索。

    阮秋白不由得挑眉,心下颇有些不满,不过瞧那少年青筋迸跳的瘆人模样,当即也不耽搁,自打马背上一枚小巧包裹当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唐不枫。

    见后者目光疑惑,阮秋白没好气道,“这信乃是老城主托我捎带,说若是半路上这位少年身子抱恙,就将这信封打开,当中自然有解决之法,想来也比旁人法子要来得对症。”

    闻言唐不枫连忙腾出手来,将书信拆开,掉出两枚枣色药丸与一张半掌来长的宣纸,将当中那宣纸粗略一扫,便顾不得其他,使平常拿来压衣的粗木撬开少年牙关,胡乱将一粒药丸塞到少年口中。此刻云仲的面色,已是因痛楚闭气多时,从而显得紫黑,身上更像是打从水中捞出不多时,愣是在车厢当中印出一道人痕。

    这阵子痛楚,险些将少年神智夺去,好在这一粒枣色丸子入腹,很快便将经络当中纵横捭阖的秋湖剑气吸纳一空。剑势一弱,原本恰如孕生灵智一般的秋湖,就自行缓缓寂静下来,重新沉入丹田上头,不再有动静。

    原本蔓延至少年周身诸窍百穴的痛楚,似大潮退却一般,登时便消失无踪,一起一伏,差点让少年呻吟出声来。一旁的唐不枫也是呆愣,直盯盯瞅着脸色逐渐平复的少

    年,半晌都未出声,待到云仲面色大抵如常,这才回身连忙道,“云老弟感觉如何?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云仲自窥经脉,却发现那柄险些将他撕成数段的秋湖,安安稳稳悬在丹田中,老实的很,又活动两下筋骨,亦无甚大碍,这才木楞道,“方才痛意锥心,此刻倒是不知为何又平复下来,怪异得很。”见少年的确无碍,唐不枫朝前者肩头砸了一拳,随后便得意道,“云仲啊,还不赶紧谢谢我家娘子,若是没她在,今儿个你小子没准就得生生疼死在车上,瞅瞅我这身衣裳叫你揪的。三钱银子,不知客官是出银子,还是出朔暑?”

    旁边阮秋白刚想拦阻,却已是不赶趟,那云仲愣头愣脑来了句多谢嫂子,反倒是令她面色微红,细若蚊虫答了句小兄弟不必多礼,便狠狠瞅了眼装作无事发生的唐不枫,催马而去。

    “没事就得,来来来,咱哥儿俩接着喝。”唐不枫哪管其他,只顾着从车厢后翻找酒瓮。浑然不顾此刻云仲的鄙夷眼神。

    “当真不用去说两句好话?若是没那颗药丸,恐怕从今往后,你便再也喝不上朔暑了。”云仲靠着车厢侧壁,长出口气。方才种种,实在令他心悸不已,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痛楚,方才却是尝到了些许,故而此刻回转过来,浑身疲惫酸软便随之而来,直冲四肢百骸,令他亦是有些困倦。

    无意中少年瞧见那张唐不枫匆忙扔下的巴掌宽窄的宣纸,懒得起身,索性用脚尖将那纸片勾到身前,吃力地弯腰去捡,而后在掌心中摊开,细细读来。

    唐不枫找寻半晌,终是又寻到一瓮酒水,心满意足拍拍身上土灰,朝云仲身边一坐,笑意登时浮上面容,如同刚从他人地里偷来枚好瓜的老农,甚是鸡贼。可转头再看,以往同他夺酒的少年却是直勾勾瞅着那片掌许宽的宣纸,默不作声。

    “看这意思,这是逼我戒去杯中物。”少年苦笑。

    唐不枫一把抢来那张宣纸,又是仔细读过一遍,方才观瞧时,他还真未瞧得真切,此番再读,面皮却是不由得阴

    沉起来。“信上说滴酒不可沾染,倘若沾染,不然就得终日受刮骨剜心之痛,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之上无酒,甭说我忍耐不得,你云仲腹中这无酒不欢的海量酒虫,当真能忍得住?”行路枯燥,商队若是一路之上经过富庶热闹的繁华地界还好说,总能遇上把式卖艺这等新鲜少见的事物,可若是路上大都是荒郊野岭,日日兴路,以商队中人话讲,那可真得憋出个鸟来。于是商队之人,无论酒量深浅好坏,总能或多或少饮上几杯,同人划拳行令,更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每日当中,云仲常是因行气一宿未眠,径直撑到日头初显,同睡眼惺忪的唐不枫喝上不些酒水,这才能昏沉睡去。

    只因唐不枫晓得他这怪异的秉性,故而才如是问道。

    “不戒酒又能如何,总不能生生疼死在路上吧?”少年叹气,无奈看向唐不枫,后者眼神闪躲,自顾抱起身边那半瓮残酒,轻抿两口,不再打量少年。

    “那两粒枣色药丸并非拿来吞服。”

    “好酒好酒。”唐不枫装傻充愣。

    少年撇嘴,“那药乃是每回腹中绞痛时候,扔在口中含服。”

    “两日未曾喝上朔暑,想不到这酒劲忒大,我先睡上一觉,有甚无关紧要之事,待为兄睡个饱足再提也不迟。”这人将近乎半瓮酒水一饮而尽,真就随手扯来张薄毯,昏昏睡去。

    云仲霎时间哭笑不得,只好斜靠在车厢侧座,打算将就着迷上一时半会。

    那一页宣纸被唐不枫夺去,仍旧放在两人正中央。

    字里行间,分明写着修行境界与秋湖神意种种。

    可唐不枫未曾提起半字。

    少年也未曾解释一二。

    唯有朔暑酒香,萦纡一车当中,经久未散。

    谁人不愿潇潇洒洒,无所顾忌,同兄弟走上一趟江湖。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八章 踏云行

    “瞅这意思,风沙应当是停了,不然出城到现如今,怎得也能瞧见些精细沙尘,初步来看,商队前行应当无碍。”老三斤这几日在城中也没得闲,除却看护当家养伤之外,便是每日走街串巷,寻摸些城中独有的吃食点心,乃至于体态都略宽了两圈。

    当家的盘腿坐在车帐当中,瞧瞧马车前窗外的温润日光,轻声感慨,“要是不急着赶路,我还真个想在城里头多待上一阵。毕竟古册当中记载,这般可遇不可求的稀奇事,实属少有,这城中民风极善的漠城,下回兴许就找寻不到喽。”

    对于当家偶然间的感慨,落在老三金耳中,那可就变成为酸秀才的伤春悲秋,不论怎么听,都带着股子馊味。

    故而老三斤抹抹胡须,不知从哪顺手便掏出枚点心,扔到口中,慵慵懒懒讥笑道,“瞧你说的是甚话,好端端的一座巨城,还能凭空长出几条腿跑了不成?要是当真没呆够,回头归老时再去住上个一阵,颐养天年就是,平白无故伤春悲秋,那也是翩翩公子当做的事儿,你一个不惑之年的胖子,跟着凑个甚热闹。”

    当家的撇嘴,连连摆手道,“边凉快去,成天儿不占点口舌便宜,还能憋死你不成?”

    文人武夫,凑做一团,按理讲虽说不见得水火不容,但总是鲜有相得益彰的场面。

    这两位倒是例外中的例外,落在外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却是相辅相成。

    商队上下仍旧沉浸在漠城当中的静谧安宁,恍然间商队已出漠城三十里,周遭有雾气升腾,隐天蔽日,浩浩荡荡而来。于是商队上下便在原处驻足,不再向雾气更深处前行。

    韩席早在起雾时便已前去当家车帐,同二人商议对策,此刻更是眉头不展,“此地皆多沙石,即便大泉湖与此处相去不远,可依旧是水汽不足,照理说不应当有此等雾气才对,难不成是蜃景?”

    当家摇头,“也不对,若是有蜃景,雾气方出时,八成伴随些古怪景致,可你瞧这雾气虽是铺天盖地,可哪有半点异象。”

    老三斤更是气结,朝口中莽灌一口酒水,使袖口擦擦胡须,沉声叫道,“才搁城里避开风沙,怎的又出了岔子,我看这雾气之重伸手

    不见五指,贸然进雾,只怕是原路回退都找不着漠城城门;要是这般久拖下去,恐怕商队刚抵至颐章,那秋集都已是散罢场,末了白跑一趟,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端的气煞个人。”

    三人坐在一架马车当中,老三斤的魁梧身量与掌柜卷胖体格,便已经将前头座席堵了个严实,再添上个练箭多年,肩膀粗壮的韩席,显得更是拥堵,就连车厢底都咯吱作响。

    三人只好先行下车,好生看看外头雾气,有无半分减弱的势头。

    可外头天地白气迷蒙,茫茫一白,休说是隐天蔽日,就连天上的日头都敛在雾气之后,尚不可见。

    众人正值一筹莫展之际,还是韩席阅历老道,脑海当中灵光突现,同二人一番交谈,便自行前去安排诸般事宜。

    老三斤朝消失在雾气当中的韩席看去,“似乎入得漠城一造,这韩班头往日的呆木劲也给洗去了不少。若是搁在以往,估摸着只会等咱两人拿定主意,像如今这般出谋划策,我还是头回见。”

    “谁说不是。”当家的随手捏起一枚石子,朝前头雾霭混沌处扔去,“连平日里那身破烂行头都扒下来,看来的确是叫这座漠城熏染得生出两分活气,好事。”

    韩席想出这一着法子,其实同先前于风沙当中结绳自保相仿。不同之处在于,风沙忒大时,商队中人恐与队伍脱离,迷失在尘沙当中,故而以绳索将车马顺次相连,致使整列商队可依旧前行无碍。

    而此番却是不同,当务之急,乃是打沉浓雾气当中找寻条可见日光的地界,若是连日头也见不着,不提赶路,即便是想着再回漠城待上几日,亦是奢求。

    原本以韩席辨位的能耐,想要找寻到回城路途,本来是小事一桩,可自打入了古国域内,便莫名就转起向来,南北不辨。班头如此,更别提商队其余众人,更是晕头转向,若是无日光可察,光凭行路图,明摆着是走不出大雾。

    况且要晓得打昨儿个夜里,城内城外便有微风起,虽说不比前几日那般狂烈,挑动沙砾,可商队一行在沙上踏出的马蹄车印,却是不多时便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此刻再想回头,早就无迹可寻。

    对此,韩席出了

    一计:遣云仲唐不枫与他三人,将马匹从车套之上摘下,在那腹背之上缠缚手臂粗细的长绳,另一头捆扎在车厢处,三人三骑分别朝不同方位径直而去。如此一来,无论是找寻到漠城归途,还是雾气稀疏处,拽绳数次,自然有人顺绳而去,自然能找寻到三人当中的一人。

    对此,云仲与唐不枫二人皆无异意:他三人本就是最早随沈界入城,单论路上地貌景物,自然是比其余商队诸人熟悉,再说有绳索系在车厢之上,即便是苦寻无果,原路返回就是,并不算涉足奇险。

    阮秋白亦是对这阵突如其来的浓雾甚为疑惑,眼见得唐不枫翻身上马,犹豫一瞬,还是催马上前,踟躇开口道:“我与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刚将紫鞘长刀背在身后,唐不枫听闻女子这话,哑然失笑,“偌大商队,若是叫女子代为探路,岂不是羞煞了一群爷们儿,甭说我不答应,即便是当家与老三斤,恐怕也得看我不起。”唐不枫拽起缰绳,将马儿掉头,却还是补上了一句,“等我回来便是,莫要走丢了。”

    马蹄声起,在沙地之上踏出一行尘,瞬息之间便隐于大雾当中,似踏云而行。

    三人异向而行,不多时便再无踪影。

    此等状况,当家的自然不能稳坐车厢,而是随老三斤一并下车,朝三人系绳的车厢当中看去,神色却有些疑惑。

    一绳径直而去,其余两绳,反倒是越距越近,仿佛要缠成一股。

    ps.漠城的剧情大概在这两天就告一段落,云仲得了柄剑,唐不枫得了个相好,就连韩席也得到了个答案。

    至于城中的乐九,眺春楼老掌柜,沈界聂长风这边,暂且压下不表,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提及这些人,这都是后话。

    接下来的几章乃至十几章,兴许是脑洞大开的一段过程,虽说笔力不足,但也会尽所能将这部分写好写精。

    下月出差一周左右,尽力保持更新不断。

    北方秋意渐起,各位记得多添些衣裳。

    凉凉谢过各位。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九章 窥水接天

    深入雾中的滋味,的确谈不上好。尤其是这雾气中裹携的丝丝冷意,直定定沁入经络骨肉,通体冰凉不说,竟然能在夏未出伏时打数个寒噤,可见这雾确实凉意极浓。

    三人当中,数云仲最为不爽。

    原是方才经脉便叫秋湖割裂,虽说唐不枫误打误撞,将一枚枣色药丹喂入少年口中,硬把体内那些肆虐无度的剑气收纳起来,又使得经脉恢复如常。但长钉入木三寸,即便将其生生拔除,可留下的印槽仍是印槽,并未完好如初。

    同这道理相仿,即便如今经脉伤毁已然痊愈,可经寒气这么一摧,定不会舒坦到哪儿去。可既然是点过了头,且已是打马而出,断无因这一星半点的症结回返的道理。毕竟置身江湖久了,总因些微末伤患自怜,落到旁人耳中,那可是相当跌份。

    吴霜走前倒还需守夜寻食,可商队之中各色琐事,早就叫当家的安排得分明,即使少年有心相助,也顶多是锦上添花而已。故而一路之上除却安心练剑行气,鲜有其他诸事可忙,闲来无事,少年便自个儿琢磨了些一行至今的道理,当中便囊括头前这句,且常用这话自省。

    于是一路以来种种劳心费力,坎坷险阻,不知为何便淡去许多。

    将各色杂念抛诸脑后,云仲伏低身形,不怀好意地捋捋这头夯货愈发油亮的马鬃,呲牙道。“看来在城中徘徊多日,倒是没把自个儿饿着,过得相当自在。”

    而这头夯货却撅撅马嘴,打个响鼻,并不在意少年调笑打趣,反倒是悠哉游哉踱着步子,一步三摇晃。

    岂料少年蹬鼻子上脸,朝马后鬃处轻轻削了一掌,“养精蓄锐这些天,瞧瞧你身上这身膘儿,也该撒欢跑跑腿了吧?”马儿猛然掉转过头,险些咬到少年袍袖一角,惊得云仲连忙抓紧缰绳,在马上晃动半晌才稳住身形。

    少年骑术,可谓是差劲至极,这一星半点御马的本事,还是从吴霜口述当中寻摸来的,此刻更是捉襟见肘。再说此刻马未配鞍,马背鬃毛更如缎面般滑溜,要是真个提起腿儿来跑得欢畅淋漓,恐怕率先吃不住的,那便是云仲了。

    先前拍拍这头夯货的后鬃,大抵只是少年有意调笑而已,算不得真。

    可这夯货哪管这些,本就极通灵性,打背上少年语气当中,大致也能猜到这并非什么善话;再者城里头虽好,可大多马儿无论公母,瞧见它这身杂花毛色,绝数都不愿与它多

    耍上一会。若非要说城里何事最为舒心,还得是避雨时候那两枚糕点,同那未及豆蔻年的姑娘,来得最为衬意。

    想到那糕点滋味,这匹杂毛马儿便彻底撒开了欢,不再管背上那贱气十足少年是否坐稳,膀胯运力,一人一骑便如劲弓离弦,直奔前头而去。少年只觉肩膀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随这头憨马一道前行,仅吐吸半口,就仿佛窜出十来丈距离,蹄如踏雷声响,随风一并落在脑后。

    少年可没想到当下的情况,一路之上这头夯货的倔脾气,真个令少年吃过不少亏,罕有顺从的时候。而今马儿撒开四蹄,足下生风,吓得少年不由得将一手搁在马脖上,这才勉强不至于从马上摔下。风声雷声,瞬息而过,此时少年却发现,原本马儿油光水滑的背鬃,此刻已然能端坐牢靠,不再有方才随时脱手坠下的意思。

    马背呈弓,将骑术颇为生疏的少年轻轻夹在当中,虽不紧实,可却足以使得少年端坐无碍,况且马儿蹄步极为稳当,同少年印象当中的颠簸不同,反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少年也从半趴马背的狼狈相,缓缓挺起了腰杆,一气跑出好远。

    商队中人更是惊得够呛,见三人所系的成捆绳索,原本是少年滞留匝在原地的匝数最多,松松散散垂于地上。可不过眨眼之间,少年马上连带所剩的绳捆,便突兀间被抽去半数,臂粗绳索骤然解捆,绳索更如同条长龙一般腾空而起,于沙中乱砸一气,引动无数尘土。

    “老头,你可曾见过这般快马?凭这脚力,即使放在军营当中,想必也是能轻易驮着二三百斤的甲胄健步如飞,端的是匹良马。”当家的骑御之术亦是半生不熟,可见过好马忒多,眼力见自然就日复一日增长起来,如是多年以来,亦是见地极深。此刻瞧见云仲方向那捆绳索,甚是稀奇。

    老三斤自打那绳捆砸起数抔尘沙,面皮神色就肃然起来,此刻闻听当家言语中的赞誉意味,便斜斜瞅了眼后者,“良马?倘若是叫军中那帮贵人听见,还不得将你这肥厚舌头割下去泡酒水。寻常可称为良马的,最多不过是将手臂粗细绳拽起。且行路愈长,则气力越是不足,可你瞧瞧这匹,前行百丈余,绳索可有松劲的意思?何况此处土地皆是细沙,重踏之下极易陷足,那匹却丝毫不见颓势,甚至有逆水行舟,愈演愈猛的势头。”

    当家的啧啧,“当真如你所说这般玄乎?”

    难得能从当家胖脸中瞧出些见识浅淡的意思,老三斤哼哼道:“照我说,此马虽说花色差劲至极,可只怕整片齐陵都挑不出这么一号,即使在大元部那穷山恶水的鸟地儿,挑出这么一头,亦非是容易事。”

    转瞬之间,云仲已是一人一骑窜出二三百丈,胯下夯货也是跑得尽兴,步子也是渐渐放缓。

    少年环视四周,见周遭雾气寡淡,明明昊日已出,寻思着扥扥绳索,示意商队中人来此,于是翻身下马,朝已被拽得笔直的绳索,轻轻一拽。

    孰料仅是这一拽的动静,却引得周遭雾气,凭空便是一阵翻腾涌动,云仲身后更是生出无数水波翻涌声,浩浩难绝,声震九霄。

    白袍少年回过头来,却见天地之间仿佛开出道门户,门内是黄沙雾气,门外是大水漫天压覆而来。

    雾气叫这阵摧枯拉朽的水气冲得更为稀薄,不远处韩席一手擎弓,单手拽住缰绳,免得马儿受惊,亦是瞅见了此处的壮阔奇景,满面皆是震惊之色。

    这道门户,正如道天关一般,当中无数陆离云纹横陈,华光万道,生生抵住外头无数重水幕,寸许不得进。

    城主府中,沈界已是熬得困顿,抬眼之际,却见聂长风猛然朝蒲团边际吹了口气。

    随后,门户外的清澈水幕,便如被人生生冲开条坦途一般,朝门户两侧纷纷退却而去。

    恰似风卷蓝衫,撑起千重叠雪浪。

    恰似黄龙登殿,两侧文武尽低眉。

    八百里如洪水波,顷刻间一分为二。

    让出一条通天坦途。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章 白毫

    “过了晚伏,这天儿可就不似从前那般炙热了。正是盛夏层暑退却,水木通达润色的时节,最宜饮白茶,可降心火明灵台,甚为合适。”

    关乎口体之俸,荀公子算是对自家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什么冰粥黄蟹,只要是途中所遇吃食,周先生总能品出烹食人手艺高低,与寻常菜式有何异同之处,何时食之最为合宜;乃至就连此物出处典籍与原文如何,都是在脑海当中记得一清二楚,时常讲给徒儿听。

    此等博闻强记的能耐,当真是让荀元拓都艳羡不已。他可晓得周可法入荀府手谈一局前,底细不过是一位在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除却偶尔凭一笔好字换来些银钱带师娘去趟青柴开荤。并不知是何来历。虽说以先生的棋力与学问,断然不可归于常人一类,可一路东行,着实令荀公子开了眼界。

    文墨之气如涛涛瀚海,随意吐露一筹,便是洒洒江河。

    可先生却总说这是小道,待到他走得地界多了,踏破几双靴底儿,将手掌磨出几枚老茧,这些不是学问的学问,自然能牢记于心。

    周先生将手头这碗白茶嗅嗅,又沿碗边嘬饮少许,这才把滚沸茶水置于桌上,这才继续道;“正统白毫,乃是晾晒至七八成干,再以文火缓缓烘培,白毫根根似雪,茶汤如经年碧玉,方能称之为上乘白毫。这茶,手法倒是新奇。”稍稍卖个关子,朝一旁的荀元拓招招手,“徒儿别愣着,坐下尝尝,这茶汤与平日所饮有何异同。”

    荀公子才将马匹拴好,闻听自个师父唤他,连忙撇开缰绳,到后者身旁落座。从荀府而出,不谈小公子学问棋力增长多少,可是拴马驾车这等事务,却是渐入佳境,手脚愈发利落。

    自从过得三骈驿,路上便多崎岖难行,虽说荀府马车极是宽敞稳当,可仍然免不得一路颠簸,当真给荀元拓观看棋谱、梳理学问带来不小麻烦,饶是小公子心性过人,还是对此颇为气结。周可法看在眼里,但从未特

    地就此事开导徒儿,只是路上每逢瓦舍勾栏,时常停下马车驻足,有甚稀罕手艺把式,精巧吃食,也是半拖半拽,将沉溺书卷的荀公子拉下车帐,带着好生端详一番。

    灵台弓弦过紧,总能引得人心性出些差错,届时休说读书学棋,即便是其他种种琐碎事宜,也是难以得心应手。这等浅显道理,阅历颇深的周先生,当然心中有数。

    茶摊小二端上枚瓷碗,斟茶手法自是老辣圆润,口中道。“二位慢品就是,小摊茶汤虽说比不得王侯将相家,可方圆百里,小的确保再也没第二家白毫能与之媲美。”

    搁在数月前,此刻荀元拓想必有不屑之色。倒不是因为其他缘故,而是荀府本就有数位精通茶艺之人,就连荀元拓自身亦是茶礼纯熟,水涨船高,口舌自然就比常人刁钻许多。小二此刻这般说法,当然是有些夸口之嫌,对于以往的荀公子,当然是得好生抢白针砭几句。

    可此番荀公子并未多言,只是淡然一笑,端起碗来,轻轻品咂。

    茶汤馨香馥郁,可与荀公子平常夏秋之交所饮的白毫茶水,的确不太一致。白毫相较其余茶种最为出重的便是鲜爽活气,可这碗茶水却是与众不同,茶香更为醇厚不说,当中却是带有少许苦涩,入喉回甘极浓。

    荀元拓皱眉之间再饮一口,迟迟不能明悟个中道理。

    先生也是不急,浑然不顾身旁眉关愈锁愈紧的徒儿,而是待到将自个儿碗中茶水喝个精光,才拍拍后者肩头,“可曾品出什么端倪?”

    公子摇头。他实在未曾尝过这般古怪的白毫,无论是在青柴茶楼还是在荀府当中,全然未有这等怪异的滋味,当下便摇头不已。

    就在十日前,师徒两人经过的这片地界,落下来场维持多日的新雨,飘飘洒洒,甚是凉爽。虽说雨水过后,天儿也渐渐漫上些许秋意,但对于这处隘口来说,总难以称为好事;从隘口上方谷崖落坠不少碎石泥流,引得路过之

    人亦是侧目,更有商旅恐怕车帐货物受损,宁可绕行亦不愿担这般风险,于是本来不算甚多的行人,便越发稀缺起来。

    这处简陋茶摊,便是位于山间隘口不远处的低坡开设,方才周先生同小二闲聊几句,才知晓这茶摊的年头算不得短,自打茶摊摊主来此,这小摊便初具雏形,而来已有二三十载。人在途中,势必要有个日高人渴的时节,常有行公差或是过路之人,来此处讨碗水喝。要搁些小气茶摊,多半不予水喝,大抵是半推半拧,泡上一壶茶水收取几枚铜子;可这处的摊主,却从无这等小家气,若有人上前讨碗水喝,必定是和颜悦色递上一碗淡茶,倘若闲聊之际觉得十足投缘,茶水也不收半颗铜钱。

    久而久之,经常打这处经过的商贾行人,都渐渐晓得了此地有间茶铺,生意也愈发兴隆。若不是因前些日子这场雨水,如今断然不是这等门庭冷落的模样。茶馆小二将几张桌椅擦拭整洁,而后便坐在一旁歇息片刻,本就是周遭泥泞得紧,闲来无事,故而也顺带听听这位先生如何评点,倒也是能耗去不少功夫。

    先生见小二坐下,朝后者微微一笑,这才对荀元拓道,“白毫中味尤以鲜爽为贵,茶汤入口,理应不该有其余杂味才是,免得入口揽去白毫绵密本味。想必元拓亦能轻易尝出,眼前这壶茶水略带苦涩,同寻常白毫不尽相同,可却更是爽口。”闻听先生一语道破茶水中的妙处,小二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这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子,虽说不见得稀奇,但比寻常人也高明了不少。

    荀公子忙追问道,“可虽说这滋味苦涩回甘,主味与湖中茶叶却依然属白毫此种,且这茶水当中并未佐以他物,茶博士究竟是以何手段改换滋味的,徒儿的确想不通透。”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六而已

    “因为荀家与青柴过于富庶罢了。”周可法作答,而落在荀公子与小二耳中,却是令二人有些不知所云。

    不过荀元拓还是强压住近在嘴边的疑惑,静候先生出言。

    周可法提起茶壶,给自个儿与徒儿皆是斟上热腾茶水,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须,“荀家与青柴富庶,那是方圆无数里都晓得的,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一般,衣食住行,当然得择选合乎财力家境的法子,富人家做事,自然是面皮为重。”喝罢口茶,周先生有些豪迈地蹭蹭嘴角,继续道,“既然面皮为重,谁能以寻常市肆当中的稀罕法子冲茶?就单说白毫冲泡之法,绝多是以谷雨之后的夏白毫炮制,才算得上讲究,茶水馨香馥郁,爽口鲜极。而这壶茶水,乃是以春白毫制成,虽说不似夏白毫那般润喉,可当中丝缕苦涩回甘,却当得起是妙意无穷。”

    “春白毫虽大多无人采撷,可毕竟历春寒料峭而醇厚馥郁,虽有苦在前,然甘意冽然,确有渐入佳境的些许滋味,兴文习武,理当如是。若是不平白吃些苦头,便可以闭门造车成就一世文坛巨儒,那这文坛,又要衰败到何等地步。”

    “银山虽好,可还是会错失不少山下秀丽风景;金玉当胸,怎还能容下文士清风入襟。”

    话音刚落,茶摊边上的茅庐门开,走出位中年男子,瞅瞅先生,再瞅瞅先生身边端坐聆听教诲的荀公子,撇撇嘴道,“上好的阴沉天色,不借机在车帐当中小憩片刻,讲个甚的大道理,你们这群读书人都一个德行,甭管是吃饭喝水,皆是可同道理归结在一处;白毫确实是春时采摘,若无咱家这手制茶的能耐,不还是照旧比不得夏茶?”

    周可法同这人对视一眼,这才恍然道,“我说这白毫之上竟有些皴痕,如此一来,倒确实能讲得通了。”

    闻言荀元拓不解,随后仔细瞧瞧来人身量打扮,只见这位茶博士七尺上下,头戴方巾,除此之外并无甚稀奇,可唯独袖口外一双手掌,纤长如玉。

    而这汉子也不客气,前行两步便自顾坐在周可法对面,自个儿斟了一碗茶汤,这才瞅瞅周先生,温吞开口,“听闻你多年不显露踪迹,此番怎得有心思跑到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说完那汉子轻轻朝依旧蒙在鼓里的荀元拓瞥了一眼,“既然是前去黄泉道逛一遭,就别带着人家一并赴死了,

    忒不仗义。”

    周可法瞪眼,“屁的黄泉道,我又不插足俗务,带我徒儿出门长长见识,有何不妥?”

    那汉子却并不接茬,反倒是没来由道,“虽说温养多年,看起来元气回复得不赖,可为何我瞅着你这张老脸,总觉得你没几天活头了?”

    荀元拓怒视,险些站起身来将茶碗砸在汉子面门,却被周可法摁住肩头,一时挣动不得。

    “徒儿啊,这茶水固然不赖,不过可惜排在他前头的茶道大才,起码还得有五指之数,回头师父带你去尝尝更好的。”

    那汉子自打从茅庐中走出,面色便从未有变化,可听闻周先生这话,一对眸子登时竖起,半扶茶桌,一改方才淡然面孔怒斥道:“一派胡言!那几人的茶道压根并非正统,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能耐而已,怎能同我茶道相提并论?”

    周先生亦是寸步不让,讥笑道,“一派胡言?虽说撰榜之人本身就学问驳杂,可这茶道行名,确实深得不少高手认同,正统正统,所谓正统,兴许就是千百年前人们口中的歪道所化。抱着正统牌匾,还不是混到如今这般居无定所的际遇,不害臊。”

    男子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荀公子与小二没来由面面相觑,压根不晓得这二人葫芦里头卖得是甚**药。

    “说不过就跑,如是多年下来,没半点长进。”周先生自然是乐呵得很,得胜似的朝椅背一靠,面孔上难得有了些眉飞色舞的意思,“老六啊,莫要气坏了身子骨,虽说并未跻身茶道前五,可你这春白毫,确实有相当的滋味底蕴,要不卖我几斤?”

    老六老六,自然不是汉子名讳外号,而是周可法揶揄此人茶道行六。

    于是茅庐中摊茶的汉子,便越发心火升腾。

    直到半晌过后,屋外才传来那汉子吼声,“你一个读书人,怎得这张嘴能缺德至此!那春白毫成茶工序极冗极长,绕是茶园一年之中也未见得有个十来斤可采,你这老无赖张口就要几斤?”

    不急不躁又饮一口茶,周可法笑道,“能给多少就给多少,银子当然不成问题。”

    车帐再动,师徒两人缓缓上路。

    包裹当中多了八

    两白毫,那一大包银两少了一成。

    “先生不是常说穷游最好,家室越富庶越不能成学问,为何这回反倒要学生付账?”

    一壶春白毫下肚,荀公子的确觉得口内生津,灵台清明,连同盘桓心头多日的燥怒气都被捋顺去七八成,这才有同先生玩笑两句的心思。

    周先生虽说提及学问棋道时一丝不苟,可平常却无半点先生架子,时日一久,荀元拓自然也就放下不少拘谨,时常同先生逗趣闲侃,倒也是在旅途当中借闷的上乘法子。

    周先生老脸一红,清清喉咙道,“苦行虽好,但总不能饿死,无需金山银山,但包裹当中自然得有活命钱,为师说莫要金山当胸,意思是千万别掉在钱眼儿里头,不然怎能安心做学问。再说元拓你这话甚是不妥,为师买来这些个春白毫,自个儿又能喝上几回?还不都为叫你去去肝火,行事治学能沉沉心神,这话欠奉考虑。”

    荀元拓哪能不懂先生用意,于是俊郎面皮浮起笑意,冲气哼哼的先生深揖一礼,“学生揣测先生意思有误,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周可法捋捋胡须,点头道,“若是单凭今日这事,倒是错不至此,可近来你这心境浮躁得很,的确是该责罚一番。”说罢便从腰间抽出柄竹尺,当空晃了晃。

    荀公子自觉伸手,并不闪躲。

    岂料先生把竹尺过来,挠了挠脊梁,便朝着车底凿刻出的棋盘一指。

    “小子放马过来,让为师好生提炼提炼。”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王侯下马

    出山隘口,再行三十里,便距上齐皇城纳安越发临近,估摸再有十天半月,二人便能直入纳安。

    方才那处隘口,假如战时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至甚奇险,可若是引重军置于隘口,想必也可令来犯之敌撇下不少人命;再者此处山势起伏连绵,难行至极,若是皇城西向纳安输送粮草辎重,不由此处径直而过,就得额外绕上数倍路途,端的是紧要无比。可就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咽喉要道,师徒二人一路东行,却是横竖不见一位军卒把守,这在荀元拓看来,似乎同兵法中记载背道而驰,故而才同先生商议此事。

    可后者只是略微眯了眯眼,并不作答,而是叫荀公子自行揣度皇上意思,自己则是用方才烧得滚沸的一炉清泉,泡上春白毫,舒舒爽爽嗅了嗅茶壶当中升腾直上的茶香,歇靠在车厢当中。

    每逢这等时节,荀元拓便晓得这是自家师父懒疾发作,或是这问题过于浅显,自行思量便能想通,无需提点。于是还是捧起棋谱,缓缓研读。

    周可法饮茶,除却在茶摊之上,少有用旁人所制茶壶的时候,即便是荀府库内家中摆设无数把上讲究的茶壶,也是照旧如此。荀家家业忒大,荀籍好茶,荀元拓亦是如此,于是每逢见着名家所出的茶壶,总是不惜耗费好些银两购到府上,即便一时不用,日日把玩也是极好。

    自打周先生入府,荀元拓便常请先生到库房博古架当中观赏把玩名壶,从紫昊动若欲冲霄的凤彩壶到夏松材质细腻无匹的紫泥壶,乃至于东诸岛当中少见的四圭壶,均有陈列。荀公子总觉得先生撇开一众学子,只教他一人,有些于心不安,时常催着周先生前去挑上把好壶,也好将心头歉意弥补一番,却每回都被先生婉言拒绝。

    这疑点直到两人一路东行去往纳安时候,荀公子才算明白。

    自己这位先生,只用一把自制的黄泥茶壶饮茶,至于旁的茶壶,出自谁手,又有何新奇样貌材质,压根视若无睹。可虽说周先生满腹经纶,每每观看荀府藏壶之际,皆能将成壶年份说得差不离,包括壶内当中的隐款匿印也是伸手便能够着,当得起品壶名家;但这制壶的能耐,即使在弟子荀元拓眼中看来,亦确是稀松平常。

    不谈这唾手可得的下游材质,单单是从壶面看去,崎岖不平不说,且壶口亦是歪扭,故而整把黄泥壶瞧着,极为寒酸。

    然而周可法却极喜欢这把黄泥小壶,每每饮茶,都得好生把玩一番。荀公子自问已经算是对自

    家师父了解甚多,毕竟一路之上,时日并不算短,可仍旧对于师父这等奇异嗜好,满腹狐疑。

    既然寻思良久也是无果,荀元拓亦不再深想,捧起棋谱,仔细看来,并未在意此刻师父上的复杂面容。

    周可法把玩着黄泥小壶,神色晦暗难名。

    不久前那位茶道老六曾言,自己面色奇差,并非是无的放矢,就连徒儿荀元拓,都是在路途当中数次问起,皆是自己言语辩驳,这才没叫徒弟看出过多端倪。

    当初那位剑客挡在身前,豁出命去才保住自己性命,可两人均是负创极重,乃至到伤及了根底;尤其是周可法自己本事不济,故而负创更为严重,甚至伤到了本源,折损寿数。

    幸亏了吴霜仗义,那四枚通天物当中的稀世珍品,把本源强行撑起,连同断裂的寿数也一并粘连。

    这四枚通天物,到末了还是毁了一枚。

    一枚换一命,不算可惜。

    周可法把纷乱思绪一收,转而安心打量自个儿手中的黄泥壶,只见壶嘴歪斜,壶面崎岖不平。

    制壶一说,历来为文坛中人津津乐道,甚至有极爱看制壶过程的文人,专门请来制壶名匠住在家中,每每制壶必仔细端详,生怕错漏了半眼。

    原是制壶如习文,心正手稳,而后才可保制壶直苗圆润,极为对仗,乃至注满茶水过后摇晃茶壶,其中水响泠泠,如鸣佩环。

    可制壶之人心不正,又怎能使得壶身中通外直。

    先生心中没来由长叹一声。

    一路无话,隔天晌午,车帐已是缓缓行至光岳岭。

    说起光岳岭,乃是距纳安最近一处的胜景,自打大齐时候,这光岳岭便已是名声赫赫的地界,更有无数文人前来,只为瞧瞧这光岳岭当中的神异景色。

    《齐景》中有记:四时缥缈而云雾缭绕,虽岭非奇崛,然彩云为腰流水若靴;置身岭中,更胜似踏足天上屋阙,自上而下,顿觉苍生壮阔,流光溢彩,山岳如盘。

    光岳一名,便是出自此处。

    早在大齐,曾有人亲眼见过五教圣贤盘坐山中,坐而论道,竟是引来无数麋鹿鹤虎,猴兔蛇牛前来听讲,更为光岳岭增添了不少意境,于是往来之人更多。

    时候一久,此地也传到了齐帝耳中,天子御驾一至,

    见此处云雾飘渺,恍然若神仙洞府,自然是龙颜大悦,亲笔行书提字有四,王侯下马,而后令工匠开石立碑,常镇此山脚下。

    大齐不设藩王,王侯下马,意为即便是一国君主,见此岭照旧要下马步行。此举更引得无数人竞相揣度,有人说是齐帝见山云诡谲,恰似一国朝堂宦海,立此碑文,旨在令文武从心而行,莫要拉帮结派行算计之事;有人云乃是忧心皇宫当中争宠夺嫡,故而令一众妃嫔出游时谨记切勿走前人老路。

    更有人对其余说法嗤之以鼻,说齐帝雄心赫赫,哪里会在意身后事,大抵是晓得此处为仙家洞府,故而立碑约束臣子,莫要冲撞在此修行的仙人。也好代一国示好,待到他日儿孙继位,国难当头之时,也有颜面前去求助一番。

    形色说法数不胜数,最终也争不出个所以。

    可自从五教衰落,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处光岳岭的景致便急转直下,岭下流水与岭上云雾,竭尽散去,周遭草木尽衰,再无一点仙景的雄奇样貌。

    上齐绵延万里,五教兴盛,然崩圮过后,纵如光岳。

    虽无数后人前来吊唁,然绵绵青史,最后一篇关乎光岳岭的记载,只有这寥寥数语。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草种羊帕

    久居府中的荀元拓亦是晓得此地。早在幼时,他便听父亲荀籍会客时讲过光岳岭一词,言语当中,似乎极为惋惜,但后文却是刻意将声音压低,隐隐约约只是听到登圣二字,再往后听,父亲声音却是更低,再也探听不到半字隐情。

    于是荀小公子自那以后,便时常在典籍书册当中找寻光岳一词,十余年来,却是鲜有所获,只晓得山下有块王侯下马的碑文,再无其他。

    故而先生只一个眼神,荀元拓便将车马停下,随处找寻了个树桩,将马车套索摘下,拴好马匹,这才请先生下车。

    “十来年前我还到过这儿吊唁,没想到十余年后,此地更加荒凉破败,当真是可惜了原本一块风水宝地。”周可法倒背双手,缓缓感慨道。

    只见一条如龙大岭盘卧于此,可崎岖岭上却并无半点绿意,更无典籍当中形容的水草丰茂,流水为履的场面,唯有瘦骨嶙峋的几头老羊盘桓于山脚下,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好端端一处仙家川岭,云生霞落的脱俗地界,怎么就落魄到如今这副模样了。”荀元拓也是感叹,就连手头的茅草亦是忘却放下,险些被马儿咬到手掌。

    周可法寻了处略有青苔的矮坡,踏足其上,手搭凉棚朝山间观望。

    “据我所知,当年也是有无数人不晓得当中的隐情,当中最为人所信服的,还是属命脉一说。”荀元拓好容易避开足下堆叠的青苔,颤颤巍巍立身在先生身后,闻言颇为好奇,不禁问起:“一国命脉维系与区区一座光岳岭,是否有失偏颇?这一国衰败与否,当与许多冗杂缘由有关,怎能将国运尽数归结在一岭风水上,何况是国祚衰败在前,应当与这光岳岭无关才是。”

    “一国分崩离析,岂能是区区几句话能说得清的。为师也不信,可唯独能确定一点,此地的风水与大齐想必有些渊源,命脉一说,即是如此,那命脉之谈,说大齐崩解之前,光岳岭上头的鸿蒙云气便已经悄然散去两分,自打那以后,大齐国运才缓缓衰败。”

    说到此,周可法弯

    腰捡起一枚草种,叹道,“甭管此说真假与否,当中倒是确有可取之处,国运乃是虚无缥缈之谈,可一国破灭与否,往往是从这些不起眼处,渐渐掀起万丈惊雷。你瞧瞧我手上这枚草种,虽说通体饱满无碍,唯独吐芽处有损,即便只是略微损毁,就算拿到水源丰满,百草兴盛的地界也依旧于事无补。”

    “时日一长,我倒觉得最初提起命脉说那人,胸中确有良竹千百,若是当真以云气比拟国祚,那这人必定是位辅国安邦的治世之才。可惜了,一人之力挽大厦于既倒,往往只有话本当中可写。”踏足矮坡之上,视野极佳,又因这片光岳岭所在,并无高树巨木,故而视野所及越发广袤。

    荀元拓胸中,没来由升起一丝苍凉。

    宫阙万千皆作土,大川荒凉寂静,唯有孤风入袖,猎猎而响。

    “大齐皇帝以武立国,而后又补足文才之漏,当真可称得上英明神武的贤君,然却依旧逃不过这等灭国宿命,大抵是因臣子不臣的缘故。”

    周先生说完这话,将那一枚草种揣入兜中,朝徒儿说道,“元拓可有出仕之心?要晓得凭你腹内的文墨学识与身处荀氏的地位,在朝中捞个准相,兴许不在话下。毕竟咱上齐如今圣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兴文重书。”先生笑笑,回头朝荀元拓轻轻一笑,当真如春风一般。

    荀公子哪成想先生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思索半晌才道,“学生倒想去朝堂之上探探路,可甭管腕劲儿与腹中学识,皆还未到臻至圆满的时候,仅区区棋道一途都闹不清楚,又怎能和朝堂中人拼斗心眼,不去不去。”话说到此,荀公子学着先生往常逗趣的模样,老气横秋道,“老师在此都不曾入仕,况学生哉。”

    周可法哑然失笑。

    自个入仕与否,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家这徒儿能否有在朝中抵御八方来风的能耐。届时,甭管如何,都有一脉相承之人,将自个儿这身的学问传到下辈。

    出尘十载,恍若隔世。

    两人缓

    缓前行,不多时便到山腰之中。这时二人才觉得,方才远看山岭如老龙将死,衰败至极,可近看却是更为破败,半点生气也无。

    山间除却怪兀山岩,只剩无数老鸹丘巢,许多老鸹在光岳岭上空盘旋起伏,其声凄切无比,极为渗人;山脚下有道光秃沟渠,当中唯有淤泥堆积,尚无水流,偶有麋鹿打远方眺望山岭,见依旧是这幅荒凉景象,甩头便走,似乎并不愿在此处多留片刻。整座长岭,唯有乌鹊寂寥长吟。

    山下有人,看打扮许是牧羊人,那几只恰似风中残烛的老羊,似乎皆是这人所放,可这半点草根都无的贫瘠所在,放羊又能放出个甚结果。

    那汉子瞧见二人上前,将身上蓑衣取下,话语似是有些生疏,却仍是道,“这地界荒凉,两位好雅兴。”

    周可法笑笑,“从前可不是如此,不过兄弟能在此牧羊,也算是宽心。”说罢便径直走向一头毛发稀疏的老羊,朝着羊背轻轻放上一块五色帕子。这时先生身后的荀元拓才看清,原来这老羊背后,有巴掌大小的一块渗人伤口,鲜血斑驳,很快便是将师父那块帕子染成红缎。

    稀罕处在于,先生掏出的这枚五色帕子,古往今来便是祭祀所用。

    此举大不敬。

    然而从始至终,那汉子只是在一旁观瞧,并未有感激之色流露,只是木然对周可法道,“国已尽失,这字留与不留,都是两可,更无需按照规矩行事,只请入山便是。”

    “一念起可生死人骨肉,一念落可使得万灵溃散,一定要留。”周可法正色。

    “好些年没见过你这等读书人了,你这等人哪都好,可惜就是认死理。”汉子浑身污垢,刀斧劈削的面目之上,此刻却是漏出些许笑意。

    二人谈话,落在荀公子耳中,如同哑谜一般。

    可荀公子是何等才智超凡的人儿,虽说这番话语听得云里雾里,可仍旧猜到了汉子口中的字。

    彩帕附羊,乃是为祥。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叩心关

    “徒儿,此地多有讲究,登至光岳岭顶峰之前,还是慎言噤声为妙,免得打搅了空山清净。”

    这是上山之前,周先生对荀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从这以后一路登山,两人再也无多余交谈,只是沉默而行。

    荀元拓虽说不懂其中的讲究,不过既然先生神色肃穆,当然也不会开口多问,破了规矩,于是亦步亦趋,跟自家先生缓缓登山。虽然依周先生的年岁,登山一事应当耗费许多力气,算不得轻松营生,可先生只是步步而行,丝毫没有停顿半刻歇息,步子极轻,却也是极稳。

    二人此行入山登岭,择选了一条小径,怪兀山岩不多,可难在九曲回环,路途极长,当中尖锐碎石,斑驳壁藓,更是平添无数难度。

    难为了从小囚于府内,疏于体魄锤打的荀元拓。一路行来,虽说体魄相较之前好上了不少,靠周先生层出不迭的民间方子,白果梨膏春白毫,就连肺弱积火的病症都减轻许多,但却还是吃不住如此坎坷难行的山路。一路上大都靠马车前行,稚嫩无茧的一双足底儿,即便是有软靴隔开碎石,亦是徒劳。

    果不其然,不出十里,荀元拓便觉得足底生疼,瞅瞅先生并未走远,急忙将软靴脱下,端详端详足底伤势。

    足底起了数枚火石似的大泡,更有一层浓郁血水附着其上,哪能看得清全貌,只觉得阴冷山风吹拂过后,足底生出钻心的痛痒之感,更胜百爪挠心。

    绕是荀公子一路上风尘苦旅,也从未有半点喊冤叫屈,可此番却当真是痛得冷汗长流,顺脸颊发髻淌落满地。

    在头前引路的先生,却是没半点回头的意思,一身蓝底长衫叫山风吹得乱摆,仍是迈步向前,眼瞅着就要走出公子视野之外。

    公子咬咬牙关,死命将鞋袜再度穿戴齐整,软靴踏地,更引得鲜血迸溅,直至透出靴外,在山间小径当中淌出条血路。

    零零散散,绵延极长。

    “不吃点皮肉之苦,又怎能踏上如今的光岳岭。”山下那位邋遢的牧羊夫朝山间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是冷淡如初,只是在瞧见那头负创老羊身上的

    五彩帕时,眸子才有些许晃动。

    “都说齐皇以武立国,可他怎能不晓得文臣之重,立国需武人定盘,可治国总得要文人出招,文武相辅,才得天下常定。虽说最终文人还是化作蚁穴,可那时候的文人,比现在还是要强出不少。”汉子摸摸那头老羊的脑袋,“那位年轻人,我看够呛过得了头半段,你说说,那位文人,有无可能通过那后半截?”

    老羊抬头瞅了瞅光岳岭上那两枚黑点,默默低头,从地上寻摸到了根不知从哪刮来的野草,如狼似虎地咽了下去。

    汉子黯然,“也是,这么多年来这儿的文人不少,踏足山巅的却一个都没,无趣得很。”

    不知不觉间,周可法行程过半,于是随处挑了块平整山石,略微坐下歇息片刻,顺带等候自家弟子。

    这一等,便直等到晌午时分。二人初登山时,不过清晨而已。

    待到荀元拓赶到先生近前,唇色早已变为惨白,靴底亦无血可渗,头晕目眩,足底刺痛,早就变为钝痛之感。

    筋疲力竭的小公子刚想开口,周先生已然起身,使食指朝唇间一竖,继续赶路。

    荀元拓愣在原地,只觉心火缓缓而出,自心窍蔓延直五脏六腑,再走灵台,愈焚愈烈,可还是拖起两条疲软双腿,步步前行。

    “不赖,叩体关已过,看样这位年轻人的确是耐性可佳。”似乎这山下的汉子,并非是以牧羊为生,即便大多老羊都已四散寻食,汉子也是置之不理,似乎并不担心这数头老羊走失,或是叫途径此处的孤狼叼去,反倒一直盯着山上二人。

    “可这叩体关相比第二关,如山蝗比之虎狼。”

    “无数俊彦可都在这关栽了跟头,轻则求学之心破灭,重则神智摧折,凭这两位,悬。”

    的确是悬。

    行不数步,荀公子便觉方才的余火愈烧愈烈,更如同焚身毁体一般,灵台当中无数旧日景致,皆尽浮现于眼前。

    有父亲砸碎陶人之时,亦有杖罚那位丫鬟之时,更有每每父亲训斥之时

    ,拂袖而去之时。

    荀元拓只是瞧着而已,一幕幕往复回环。

    父亲眼中如数九寒天中的冰冷,与家丁仆从眼中的怯懦,再加之那位丫鬟眼中的绝望之色,在眼前盘桓不止。

    荀元拓将牙关咬紧,再走出数步,目中已有血色。

    再顿步,眼前画卷再转。

    却只见幼时搬往青柴之际,娘亲在后追车身影,叫衣裙绊住腿脚,重重摔在地上,却仍是不顾满面血污,起身再追。

    直至马车去往长街,四周之中百姓皆是冷眼,就连一旁的父亲,眼中亦无半点怜悯神情。

    荀元拓双拳当中淌下血来。

    可还是再走数步。

    只因透过面前无数画卷,见到头前的先生回头,一身蓝衫飘摆,笑意温润。

    随后数十里,荀元拓已是忘却了见过多少画卷,就连在脑海当中已然忘却,乃至并未有半点印象的种种景物,皆是回溯至眼前。

    有与娘亲重逢时,与丫鬟再见时分,有一人舌战群儒之际,更有府上门可罗雀之景。

    哀乐喜怒,皆是完备。

    可荀元拓一直未曾停下步子。

    兴许是因前头的那身蓝衣,兴许是一路而来,胸中积怒已久,无处可泄。

    公子离山巅,只有一线之隔。

    而周可法已然踏出最后一步。

    山下的汉子许久未曾言语,眼中眸光闪动,似是极为震悚。

    “没想到天下变了模样,还能窜出这么两位绝艳的读书人,直入二重天关。那年轻人虽说因年纪尚浅,心性还未臻至圆满,踏出最后一步殊为不易,可他师父,的确是个怪胎。”

    那头老羊亦是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烁烁明灭。

    汉子一笑,神色当中尽是荒唐之意:“人家都是可守心关,他倒好,以攻代守。”

    口舌之利,更甚于刀剑之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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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