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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五章 意难平

    这五百剑气下来,云仲当真是接得勉强至极,周身伤势如何且先按下不提,单是那口老龙吐珠的神仙气,就亏得七七八八,如今甭提能在睡梦之际自行运转,连云仲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丝微弱至极的内气,当真是羸弱至极。

    这口神仙气,本来可在无意之中流动,睡梦之中仍可流转不绝,于少年修行极有裨益,毕竟凭他的天资,即便梦中修行内气增长依旧缓慢,可累月积年,毕竟也可攒下一份不菲的内气。

    此刻却近乎挥霍一空。

    "小子,感觉如何?"老人从后堂迈步而出,带着些笑意,递给半跪于地的少年一瓮酒水。

    云仲费劲抬头,无意中嗅到瓮中酒香,苦笑道:“您看晚辈如今这德行,哪还接得住酒。”酒香浓厚馥郁,对于少年这等擅饮之人,自然可分辩得出瓮中酒水,绝非什么下品,说是酒中金玉恐怕也不为过。可就凭他如今的伤势之重,神气溃散,又怎能接得住。

    老人撇撇嘴,似乎是对少年回话颇为不满。不过看在少年眼下的狼狈模样,还是拎过两座蒲团,自个儿坐下,再将另一枚转手递给给少年,见少年浑身颤抖着坐下,慢条斯理开口道,“小子,看你年纪不大,如今拜师否?”

    云仲好容易坐下,周身伤势已显麻木,锥心痛楚比之方才竟然好上些许,于是答道,“我已入门数月有余,师父有事,并未在商队之中,不过料想事毕就能赶回齐陵。”

    谁知老人闻言却更为愠怒,将酒水放到少年双膝旁,厉声出言,“你拜这师父也是糊涂至极,连怎生教导弟子都不晓得,枉为人师。江湖之中体魄之重,更胜技法身手,即便是不通修行者行走江湖,如此差劲的体魄又能走多远?更何况踏足修行,以你这羸弱体魄,又怎能顶得住日后重重天关之险?”

    老人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在他眼中,少年的躯壳的确极差,这等沾边就损的体魄筋骨,纵使剑术不凡,也只是舍本逐末罢了。同人过招,空有一身技法,十几剑下来却连人家肉皮都不得蹭破,招数再高明又如何?

    “既然如此教诲,自然有师父的道理,虽说您是前辈,但言语也莫要如此。”云仲神情不变,却不由得捏紧了掌中古剑,黑红血水顺剑柄缓缓淌下,落在蒲团之上。

    折辱师门,这可是江湖当中相当招恨的行径,虽说这位老城主并未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可依旧算是犯了忌讳。

    老人挑眉,嘴角轻掀,“怎么?要同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比划比划?小子你可想好了,万一老夫是个隐世不出的大高手,性子古怪,触了霉头,岂不是白白挨了五百道滚地剑气。”见少年愤然,老人还是不再多言其他,将口气略微缓和道,“先喝口酒水,至于抗过那五百道剑气的好处,莫要太过急切,温养两天伤势再说老夫虽说年轻时也做过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不过眼下作为一城之主,还不至于拖欠后生应得的好处。”

    云仲略微点头,颤颤巍巍将酒瓮端起,猛灌一口。

    绕是这般幅度的细小动作,少年浑身的伤口又是崩裂开来,无论是四肢百骸还是关节大筋,此刻就如那盛满清水的破烂水囊一般,血水迸溅。

    然而这一口酒水入喉,少年躯体如同被一根长针修补,自上而下,开裂皮肉愈合,经脉相连,手足大筋与破损血肉,尽数生长而出。酒劲猛烈,再说云仲本就负创极重,方才同老人对谈,不过是堪堪强撑而已,一口酒液下去,登时便昏沉睡去。

    即便是睡去,少年手上那柄古剑也依旧是稳稳持在手中。

    “这倔脾气,真像。”老人喃喃道,伸手将那柄少年掌中的古剑抓住,硬生生扯出,扔在一旁,叮当脆响。这一茬古剑皆是上品,能抵数次森寒剑气,可见品质之善,而老人捏刃的手掌,却是丝毫无恙。

    老人拿过那一瓮酒水,微微失神。

    “可惜啊老无赖,人家有师父了,倘若他还未曾拜师,我还真想替你收他入门,也算我老头对得起你。”

    “这酒水当年你若是喝上一口,指不定如今还能赖在漠城之中,同我下下棋说说书,如今说不准还能在城中找个良家女子

    ,成家立业。”

    “既然承你衣钵,给他喝了,就当是给你赔个不是。”

    老人出门,遣两位家仆将云仲抬往别处休息,自个儿则是踱步于城主府门前的空场之中。

    已近日暮。

    五百道剑,云仲撑了近乎一天一夜。除却老人,谁也不晓得这位笑得极喜庆的少年,是如何抵住剑气的。

    老人的面皮于霞光之中,苍凉莫名。

    空场之中有唱曲儿声起。

    “意难平,意已平,本是乡野一炊烟,何苦追晚风。”

    “山一程,水一程,杳杳远尘城,世间无此声。”

    哀转久绝。

    医馆这边,郎中医术极为高明,不知以何等手段,竟然将阎王爷眼皮底下的当家生生从鬼门关拖了回来。仅一日而已,那根锐利木刺被从根取出,伤患处的血脓亦是消得差不离,实在是令老三斤大为叹服,连声道谢。

    “我说你这命是真大,多少人求生不能,你倒好,搁旁人撑不住两日的伤势,还真叫你活了。”老三斤正端着盘时令蔬果坐于病榻之上,甚是乐呵舒畅。

    “怎么?巴不得我死在半路上,好拿了银子散伙?”当家的大病初愈,依旧半靠在床头,可面色比起前些日,却是好了太多,“还别说,这曲儿唱的不错。”

    老三斤嗤之以鼻,不屑道,“这曲儿若是个姑娘来唱,唱腔自然是哀转耐听,可轮到个耄耋老者唱出,的确不伦不类。哪有老翁成天伤春悲秋的?没出息。”

    当家的亦是撇撇嘴,只顾着闭目听曲。这俩人向来如此,时常做口舌之争,一来二去,反倒习以为常。

    而老三斤嘴上说着这曲儿不伦不类,却不知不觉将巴掌放在腿上,轻敲节律。

    铁马冰河,经纬抱负,故人相逢。

    终是意难平。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秋枫红似桃

    倘若漠城有史官儿这等差事,定会以名墨铁笔在那老纸上记下:阮家家主阮秋白,今日于阮家家府正厅,与商队唐不枫约谈。

    不过幸好漠城非什么一国辖境,凡遇大事,当然没有各色史官前来记载要事,再说城中人人富足,这等掉价儿的活计,恐怕城中人也不愿自降身份,自告奋勇前去记叙城中大事小情。需知外界史官更非什么容易差事,说到底,不过是将一颗顶上头颅寄存于王侯将相掌中,指不定哪日老天爷心气不顺,就得落得个落瓜开瓤的结果。

    史官尤以记叙帝王举动为要,自打有这一门职位起,历来讲究个君举必书,意为无论帝王如何行事,都得如实详尽记于史册当中,不允有半点偏差谎撰。可天下哪有代代天子皆圣贤的理儿?再说总有圣上出言办事不甚圣明的时候,倘若一一如实记于史书之中,岂不叫后人骂为昏聩无能?甭提身后名,即便是在位期间,若是叫旁人看去,还不得引得举国百姓背地里谩骂?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这天大的墨迹,又怎能令圣上放心得下。

    原本天子不可查看史书编纂,这乃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规矩,也从未有帝王篡改史书的行径,于是历朝历代,史官皆是君举必书。虽说劳累有加,单说皇宫之内的史馆中人,大到祭天司礼,小到帝王言行,皆得静立左右,斟酌言语记载于书卷之上,极为劳累;可俸禄算得上不菲,再者无性命之忧,也算一份大儒的不赖行当。

    可自打紫昊有位威势极盛的帝王登基过后,史官这行的景象,便突然间急转直下。

    原是这位帝王继位时所用的手段,并不算得光彩,而朝中史官之首却又极为尽职,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竟当着继位不久的昊帝将所见如数记载于史册之中。

    以这位声势赫赫的马上君王的性子,自然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土,当即就命人将史官押入牢狱之中,妄图以皇权压迫史官篡改史册,甚至不惜以大刑加身,严刑拷打,逼迫史官就范。而这位史官的确是位铁骨铮铮的汉

    子,不论是断去十指还是剜去关节,横竖不改一字。

    于是连同这位史官在内的史馆中人,合计共五十二人,于大狱之中皆尽被斩。

    直到这位昊帝英年驾崩十数年后,此事才被人载无野史之中,史称五十二玉碎。

    而昊帝重扶亲信入史馆,将史册尽数篡改,史官一职,便再也不复当初独立朝中的地位,反倒是如宦臣一般,伴君伴虎,不得半日安宁。

    于是天下君主,皆尽效仿,故而内史便再无半分真事可言,只当是夸耀鼓吹。

    阮丁在世时曾对自家姑娘讲过,说阮家祖上便是一位史官,恰好又逢五十二玉碎前,史官这职位的当打之年,于是才攒下一笔可称殷实的家底,留与后人。

    阮秋白极少听父亲讲起阮家旧事,只是在阮丁与宾朋饮酒会宴之际,才能勉强偷听得三言两语,当中提到那五十二位宁为玉碎的文人,不胜唏嘘。

    阮秋白回过神来不多时,朱菱便已近前,说那位唐少侠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不如先将人请进正堂再做打算。

    女子微微点头,随后又是一阵失神。

    真到眼前,反而这话却不知该如何同人讲,总不能头回相见,就同男子谈婚论嫁,成何体统?更何况自个儿如今的身份,乃是阮家之主,倘若语句有半点不妥,传将出去,即便漠城中人品行皆清明无争,未免也是有失妥当。

    佳人蹙眉不语,总有些婉约浅吟的韵味,一时间风动珠帘,绫罗慢卷,更是妙同画里。

    而在侧院等候多时的唐不枫,此刻心境却不似女子那般,端的是百无聊赖。

    云老弟不在,谁也不晓得前去城主府商议何事,竟彻夜未归,横竖不见踪影;而韩席居所距此不远,唐不枫用罢饭食,又睡过近两时辰,正想前去找韩席扯几句闲话,却被告知韩席一清早便出门闲逛,尚不晓得何时归

    来。

    于是一路上耳根始终不得清净的唐疯子,耳边破天荒冷清下来,反倒是越发憋闷,故而才提早知会朱菱一声,前来阮家府上转悠片刻,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当真无趣。”年轻刀客将长刀抱在怀中,反坐太师椅,右手还擎着一件虎首玉坠,借午后日光端详良久,却还是兴趣索然。不过也总算瞧出来点端倪,这户人家恐怕是这城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仅一侧宅中的摆设,就让自幼没瞧过多少名贵物件的他有些咋舌。

    甭提其他,单是桌案之上摆着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大概就得值无数银钱,更别提虎首玉坠,金丝锦绣环绕的翠玉香囊,整块翠玉雕琢成的屏风等稀罕物件。其中无论哪一件,估摸着将他这条命换成银子,都得四五十个唐不枫才能勉强换来。

    “唐少侠,我家家主有请,还请移步至正堂,家主有要事相商,且随我来便是。”朱菱自然是极不乐意,不过既然是阮家侍女,规矩总是要守,落了脸面,兴许自家小姐不予怪罪,可却还是算在外人眼前献丑,于是只得好声好气道。

    可不出几十步,朱菱便发觉自个儿当真是小觑了这位唐少侠。

    原来园中刚好立着个七尺见长的拳桩,其上裹满缎带鹿筋,煞是显眼,唐不枫走到此处便有些挪不动腿,竟是撇开头前的朱菱,径自凑近拳桩处。

    而令朱菱火冒三丈的便是,这登徒子凑近拳桩,竟直接嗅了嗅拳桩,随后便冒出一句,“本是练拳的地儿,却将整桩熏得尽是脂粉味,你家家主,难不成还是个女子不成?奇了怪了,女子练个甚拳,若是练得一身腱子肉,哪户人家敢娶?”

    可还未等到朱菱发作,正堂之中已然走出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冲唐不枫微微一笑。

    “女子怎就不可练拳了?”

    唐不枫闻声看去。

    呆若木鸡。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绫罗柔劲

    “非也非也,在下并非说女子不可练拳,而是既然想练好拳,毕竟需得磨炼拳劲。”唐不枫随手按按缠满缎带鹿筋的拳桩,摇头道,“以软墩练拳虽说不伤掌指,但最终也得落得个劲力绵软,毫无筋骨的毛病;可若是以蟒鳞沙席练拳,女子家的肉皮细嫩,练得血肉模糊也是常事,更有硕大老茧存留下来。”

    “往小里说,破了手相,往大里说,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练拳的痕迹,谁也不愿家中有个练拳的悍妻,故而女子练拳不可取,倒不如做些女红学学琴棋书画,才好嫁得出去。”

    场中阮秋白与朱菱二人,皆是未曾想到这唐不枫能说出这番言语。

    阮秋白神色不变,素裙后倒背的双拳却是不由得攥紧。“那拳桩乃是我父亲手所立,自小我便在此练拳,每日出拳千余,时至今日,打断的缎带鹿筋,不下千百根。”

    朱菱早已看出自家小姐此刻胸中气结,但恐那登徒子出手不知轻重,倘若真个本领过人,伤了小姐,她可担待不起,于是动身欲挡在两人中间,却被阮秋白不着痕迹的拂至一旁。

    “既然如此,你我过两招如何?”女子含羞带怯梨花带雨,自然是有十足的风韵,可倘若佳人眼中战意凛凛,则更富万种韵味。

    唐不枫轻咳两声,讪讪一笑,“不妥不妥,在下毕竟是外人,在主人府中同府主对招,未免太过于失礼。再说若是下手不知轻重,将姑娘打伤,传将出去,我唐不枫还哪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说罢唐不枫将长刀揣到怀中,朝面前两人抱拳。

    “若是暂且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回住处再温养几个时辰,城主的确是豪迈之人,昨儿个的酒,当真够劲。”遂浑然不顾主仆二人沉沉面色,自行朝府门而去。

    朱菱只觉身侧有道劲风袭来,回神再看时,却发现那一席青裙已朝唐不枫扑去。虽是夏时,可裙角犹如舞弄春风,扶风摆柳,却显得戾气十足。

    庭院之中,有无数珍奇花草,称得上姹

    紫嫣红,此刻日头正欲昏沉,更显得此刻花色殷红,更胜朱砂。

    虽无长风引绫罗,总有微息动青丝。

    这一拳,力道中正平和,却微风一般,避无可避。

    唐不枫并未回身,而是轻抬左臂,轻描淡写抵住这一拳,沉声道,“姑娘,背后偷袭,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我是女子,并非君子。”阮秋白不为所动,将素手抽回,作势再出。

    唐不枫这才晓得,当年镖局之中的叔伯所言何意。

    当初他还是个走街串巷的黄发小儿之时,除却与玩伴厮混于市井之中嬉闹,一日里余下的时辰便大多在镖局之中闲逛,左摸摸黄四爷的腰刀,右瞧瞧李二斗背上的花枪,亦是悠然自得。这么一副小公子出游的姿态,时常引得一种叔伯调笑,常有人同这唐家幼儿讲起江湖事,听得他心中神往。

    果然黄四爷所言不虚。

    千万莫同女子论道理。

    眨眼间女子第二拳已至,虽说不晓得其中蕴含几重力道,不过这拳来得确实迅猛,唐不枫旋身闪过拳锋,再以手腕虚驾,将这一招堪堪让过。

    早在方才女子道出那句打断鹿筋不下千百时,练拳练刀多年的唐疯子便晓得,女子使的这趟拳,拳路为何。

    江湖当中如今拳路,大抵以势区分,并不存有什么泾渭分明的拳术大流,不论是独精拳法的门派,还是以隐居山林之中的前辈高手门下,皆是如此。

    可若是往前追溯个千百载,古时拳法却与如今大相径庭,以运力手段不同分硬柔两门。硬拳重力道,讲究拳由几身而出,通臂灌力,达于拳尖,使浑身气机劲道如灵猿探臂,尽数打出,至刚至猛;柔拳则重在柔劲,一拳击出,内劲绵绵不绝,力气虽散但却内蕴崩劲,似长江大河流转。

    如今天下少有使柔拳的高手,只因柔拳相比硬拳难练许多,再者时过境迁,柔拳一派迟迟不出大家,故而被硬拳所

    替代。

    鹿筋韧性极佳,相比蟒鳞牛筋,虽说并不比后二者硬实,但胜在极为柔韧,尤其适合修行柔拳。

    “没想到这柔劲如此之大,姑娘好身手。”唐不枫格下第二拳,略微甩甩手,心中自是讶异:女子的拳并不重,虽说拳速极快,可初接时,力道确实不足,颇有些雷大雨小的意思。然而等到唐不枫抵住这拳的时候,才发觉这双如玉素手之中,柔劲何其之盛,以至于将他臂膀震得酸麻。

    闻言阮秋白停下拳来,朝唐不枫微微一笑道,“瞧少侠的模样,似乎是位练刀的行家,漠城以内并无刀剑这等物件,何不出刀一观?”

    “家主不可!”朱菱终是回过神来,快走几步,在两人当中站定,杏目圆睁,怒视唐不枫怀中那柄紫鞘长刀,大有一副你若胆敢出刀,我必血溅五步的架势。

    唐不枫摇头,“姑娘放心,我虽痴于刀法,总归不至于朝一位女子出刀,我与两位本就无怨无恨,何苦来哉?打一入院中,二位就似是对在下敌意颇重,兴许是混迹江湖久了,行事肆无忌惮,若是有得罪之处,我给二位赔个不是,咱们就此别过。”

    唐不枫第二回转头就走。

    “且慢,事还未说。”不等朱菱开口,阮秋白便已是轻淡开口。

    暮色已起,屋中茶香馥郁。

    唐少侠打量着堂中摆设,并未去看对坐女子的面色,一旁的朱菱泡罢一壶岁寒子,将嘴儿撅起,把茶汤递给那四处乱瞧的登徒子。

    “此事,不知少侠考虑得如何?”阮秋白饮茶极缓,皆是小口嘬饮,与不久前园中的利落疾迅大相径庭,此刻别有一番文弱气度。

    唐不枫眼皮儿有些抽动,咧嘴苦笑道,“阮家主自然是神仙落尘,容貌身手皆是上上之姿,大抵城中无数倜傥人物皆是神往不已,我一个混江湖的,身手稀松本事平常,就连一张面皮也叫雨打风凿得不甚俊郎,家主何苦选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书楼与削刺

    漠城之内文人本就众多,且大都腹中确实有不少文墨。文章诗词频出,大半皆为妙品,尤其好用古言老韵,且极工整,又不失金辉玉洁,倘若是传到外界去,定能引起齐陵文坛震动。

    这倒也情有可原,家家皆富庶,衣食无忧,除却研究学问诗词,似乎也并无旁事可做,再者城中本就有许多满腹经纶的老者,代代相传,自然城中文墨气极为浓郁。

    如此一来,丝竹管弦等这类雅乐自然是兴盛不衰,乃至有一众嗜乐如命者,专司奏乐做礼,这在老人家口中可是舍本逐末的荒唐举动,于是多半吃了自家长辈的手板,弃乐从文,好生精研学问。

    不过总有那等执拗之人,宁可从家邸中搬出,也不愿将手头的琴弦毁去。于是城中为数不多的行当之中,便又添了乐师这一行,许多辈下来,乐师甚至演变为漠城当中地位极高的一门行当。

    城中家家富庶,乐师更不愁吃穿,许多乐师平日依旧是研读文章,只是在宴会行宴这等时候才出手奏乐,深究身份地位,大都并不比请乐师这户人家低微。称为乐师,实则只是喜好奏乐,至于前去主人府上演奏,不过是顺带而已,并不指望以此谋生或讨得什么好处;所谓俸禄,均是诸如借来主人府上一卷孤本,观看几日,或是见主人家中一轴画卷,借回府上临摹两日,便原物奉还。

    眼下阮府之中自然也有乐师,不过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个乐师均常住府中别院,倒并非是无宅可居,而是可在阮家当中随意出入。

    阮家并未修筑于阮府,而是修于城主府后数千步远处,统分九层,占地极广,同不远处的城主府相比,后者瞧着极为寒酸。其实这亦是城主授意,旨在令城中读书人明晓一个道理。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阮家藏书究竟统共多少册,谁也不晓得,恐怕只有城主在内的极少数人,才可心中隐约有数。市坊间传闻,这些位乐师头回上门,踏入之中一瞬,便无一人能将唇齿合拢:仅古时竹简便占去三层,抬眼望去,檀木博古架中每隔一拳宽窄,便有一卷竹简,如此宽阔的地界之中,何止数千卷?

    于是往后许多年,阮家的乐师归老过后,便有无数精通丝竹管弦的读书人前

    来府上应征,回回皆是盛况,不为其他,只为一睹中浩如烟海的卷帙。

    眼下即是如此,阮府丝竹管弦之声缭绕不绝,洒满好大一片华贵宅邸,浮光暮色当中,竟在华贵奢靡之中,无端升起些许难名的萧瑟之意。

    “这么说来,府主为何不前去同城主亲口言及,反倒是以这等手段行事?”那位坐姿极散漫的少侠摆摆手,神色之中带有些许无奈,“唐某自认无才无能,平生所愿便是踏足天下,偶尔见得不平事,能出个两三刀,仅此而已。将偌大家业半数交付于一个浪荡江湖郎,实在有失明智,我瞅那丫鬟不错,不如交与她打理便是。”

    阮秋白将手中茶盘撂下,一时间沉默下去,良久才出言,“菱儿性子虽说精明,可还是过于跳脱,再者有缺沉稳,况且留驻此处与她而言,亦并非什么好事。”

    “难不成与我而言就是好事?府主心思的确非常人可比。”唐不枫揶揄,“倘若叫我终日囚于城中,倒不如同人比武身陨来得痛快。”

    “果然老爹说得没错,面皮儿生得越俏丽,心思便越为歹毒,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云老弟去喝上两壶,平白耗费许多功夫,”少侠起身,把长刀抱在怀中,离了正堂,径直朝府门而去。

    只是临出门时,唐不枫在拳桩处停步,默默拽出长刀,贴着拳桩挥了两挥,刀光一闪,随后便大步流星离去,再无其他举动。

    无论在谁看来,这场约谈,双方均是不欢而散。

    朱菱从侧屋缓步而来,招呼诸位意犹未尽的乐师将琴瑟琵琶收起,稍次阮秋白半步停下,“家主,往后应当如何是好?”

    阮秋白皱紧娥眉,略微咬咬下唇,沉声道,“照理说,头回相见若是宾主尽欢,那倒还有转囿的空隙,可这回相谈,分明是不欢而散,只恐往后他便不会轻易踏足阮府。”

    “若是追究起来,还是我一时冲动,朝他递出几拳。此事本就极难张口,如此一来,开场便落了下乘。”阮秋白走向鹿筋拳桩,愁眉不展。

    拳桩乃是阮丁亲手制成,以城中为数不多的老鑫木为骨,一斧一斧削制而成,极为坚韧。绕是以阮秋白的柔暗拳劲击打无数回,如是多年延用下来,也仍旧整状如新,并没有半点断茬歪斜的景象。

    而就在阮家主抚上拳桩的一瞬,面色却不由得清朗起来。

    鹿筋断裂过后,倘若是被毒辣日头晒干,则断处总会有些参差不齐的硬茬,当年练拳时候肉皮稚嫩,稍有不慎便能将拳尖手掌割破,甚是脑人。故而只好在练罢拳后,将清水泼在断筋硬茬之上,将其泡软过后,再将其磨个平整,才不至于下回练拳时伤手。

    近日城中杂事甚多,又恰逢八月末尾,阮家大开门户,迎城中读书人前去一观,为期十日,乃是这城中除却元日等佳节,至为热闹的时辰。一来二去,竟将泡水这事耽搁下来。

    她分明记得昨儿个拳桩之上满是鹿筋断刺,而如今却极其平坦。

    原来那位看似行事荒唐的少侠,临出门前在此停步一瞬,是悄然以长刀抹掉了拳桩中的干裂老筋。

    “小姐?”虽说精明,可朱菱仍是未曾看出异状,见阮秋白默立院中,试探叫道。

    “无事,至于其他,改日再议便是。”阮秋白并未转头,故而朱菱也不晓得,此时家主面皮之上的神采,竟比平日更胜一筹。

    “多谢。”女子喃喃。

    ps.前半段兴许看来是水字数,或者是觉得与上下文并无太大关键,不过是想引出个乐师的由来,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赘述如此多的铺垫?

    我想下面这句可以略做解释。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刨除沽名钓誉者,我想读书人,或是好读书人皆是如此。

    我想让这个世界更为丰富,所以这个世界之中的风土人情,书生意气,江湖滋味,乃至建筑用品,方言土语,都想讲出来听听。

    后一章会写一个小番外,可能字数不多,也可能对剧情的影响并不大,但贴合最近书圈之中的种种现象,我以为有必要写这么一章,权当是感慨一二。

    凉凉拜谢。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番外一 锦织

    但凡是上齐百姓,都晓得上齐锦织,多出于国域东南角落的黄从郡。

    一来是黄从郡盛产绣女,二来此地富庶,其他地界的寻常百姓兴许穿褐裹麻,皆是因囊中羞涩,而既然黄从郡富庶,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定然得比寻常人讲究不少。

    锦织相比棉麻衣裳,着衣不止极为舒适,且花色昳丽绚烂多姿,灿烂如辉,仿若云霞一般,甚合风雅。于是穿戴锦织,手提如意或是拎起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悠哉悠哉漫步城中的人儿,越发多起来;倘若是谈吐不俗,腹有良才,再添上这身潇洒倜傥的行头,仅走这么一趟,许多尚未出阁的姑娘,乃至于富人家的小姐,凤目之里不知怎的凭空就多出几许颤颤情意。

    锦织在黄从郡中蔚然成风,甚至上齐各地,连同上齐京城纳安均有来人,前来买卖提货者,络绎不绝,将整个原本宁静清和的黄从郡,渐渐蔓上层烟火气。

    即便是黄从郡,亦有贫苦之人。

    虽不至饿殍遍地,但有些人家亦是极为拮据,清贫无比。家中若是育有一子,总能随父做些活计,遇上好心的先生,见小儿聪明伶俐,是块研读学问的料,还能免去一笔学堂开支;要是家中有闺女,则大多送去锦织铺中学艺,假若学得一手上称的手艺,那可比儿郎还有出息,赚得个盆钵满溢,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秦溪灵与宫枕雪便是锦织铺当中的两位寻常绣女。

    也非是说二人家中穷困至此,而是两人皆喜锦织,打小瞧着锦织铺面之中绣娘纤细双掌翻飞,好似翩蝶一般穿针引线,心头就痒得很。

    二人自幼相识,外有家宅毗邻,于是常相伴出游,而最为喜爱之事,还是跑到锦织铺面门前瞧绣娘做活计,往往这么一瞅,半日光景便缓缓淌过。

    “枕雪,昨儿打纳安来的几位商贾,算算时辰也该动身了,速速梳洗,莫要再与床榻厮混了。”秦溪灵将纱帐掀开,瞅着宫枕雪的邋遢睡相,不由得苦笑道,顺手将睡眼惺忪的后者面皮上的落发捻起,扔到一旁。

    二人出得院落,稍作梳洗便快步赶往铺面,免得耽搁了几位纳安富商的行程。

    黄从郡本郡之中锦织早已蔚然成风,多数家底殷实者,仅花色相近的锦织就得有个数十套,如此一来,郡中锦织生意,反倒不如初时那般红火。不过所幸锦织如今名声在外,外乡商贾与贵人皆愿前来购置衣裳,由此以来,这纳安来客,便成为贵客之中的贵客。

    “溪灵姐,你说这回咱二人的锦织,人家能瞧上眼不?我这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不甚稳妥。”宫枕雪年纪小些,身量却已和秦溪灵相近,二人并肩而立,单看背影,竟一时分不出长幼,此刻皱眉出言,一张面皮微微发白。

    二人入得这家铺面,已足两年之久,宫枕雪此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锦织一行有这么句俗语:二年娘,五年女,十载光阴得凤凰。

    两人入行期满,正是从绣娘升至绣女的节骨眼上,倘若这两件锦织无人问津,二人便又得等上许多时日。绣女绣娘一字之差,但在铺面之中的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绣娘锦

    织卖不上价钱不说,还得忙着打理琐碎闲杂事务,甚至于上茶递物打理铺面的杂役活计,都得由绣娘一手操持,地位当然是不言而喻。

    这等琐碎事务之余的闲暇时候,所剩无几,还得掏出数成来练习绣工,累得二人叫苦不迭,早就盼着两载期满,也好赶紧转成绣女,免得受这份劳累。

    “净胡说,你我耗费近整一年的功夫才绣得一件锦织,就连掌柜的掌眼过后,都夸咱这两件锦织巧夺天工,乃至足够盖过绣女手法,切莫担心就是。”秦溪灵以手肘顶顶宫枕雪腰眼,冲后者轻快一笑,示意无需再想太多。

    “可殷卿那边…”宫枕雪面色依旧难看,并未因前者宽慰而有半分好转。

    话才出口,就连秦溪灵的面色也冷清下来,沉默不语。

    铺面中有绣娘十六七位,秦宫二人,算是入门较晚者,而宫枕雪口中的殷卿,比二人还要晚些入门。

    方入门时,秦溪灵与宫枕雪便很快与其余绣娘相熟,相处极好。二人心性和善且知晓礼数,极快便与众人亲密无间,同其余人留宿于铺面后的宅院,衣食起居皆是一道,全然不是如今仅有两人同行的景象。

    说到底,还是拜这位殷卿所赐。

    方入门时殷卿手脚极笨拙,还是秦宫二人指点,才勉强能留在铺面当中,怎奈实在是过于疲懒,绣工平平无奇,深受掌柜白眼。

    可若是论起心计,殷卿却是比二人手段高妙得紧,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散播风言风语,将二人从绣女之中剥离出去,生生孤立起来,反倒是她俨然一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红人儿,日日翻腾风浪。

    秦溪灵见好友苦闷,心中大为不忍,只得开口宽慰道,“莫要管她,咱本就是凭喜好而来,旁人如何行事,又与你我何干,凭手头锦织好坏说话就是。”

    日头堪堪漏出一角光亮的时辰,纳安商贾已抵铺面之中,先是挑了几位凤娘的锦织,而后再选罢十来件绣女得意之作,这才随掌柜的前往待客厅中坐下,小饮几口茶水。

    为首之人相貌有些丑鄙,龅牙长眉,使得一种绣娘都有些惧意,纷纷朝后缩了缩身子。

    掌柜的毕竟老道,虽说头回见人相貌如此鄙陋,可看看坐次,毕竟是商贾之首,于是便不着痕迹地将面皮神色收起,淡淡笑道,“微末小店,实在不甚宽敞,若有照顾不周,还请诸位海涵一二。”

    “掌柜的说笑了,莺莺燕燕环绕,欢愉至极,怎能有半点不满之处。”丑鄙商贾笑道,将茶盘转过三圈儿,轻轻嘬饮一口,“李某也是头回做这锦织的生意,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依旧无法做到心中有数,掌柜的可不能欺负在下无知无畏,还是要费心才好。”

    掌柜的面色比方才自然许多,娇笑道,“您说笑了,谁人不晓得纳安皆是金主儿?若是欺负李公子入行尚浅,我这铺面还不得折在手上,且放宽心便是;再说诸位一行方才挑的锦织,那可皆是上上之选,诸位当中自然是有明白人,若是放心不过,便令那位掌眼过后再选不迟。”随即掌柜的朝一众绣娘招手,示意将各自手中锦织亮出。

    “文和

    ,还请仔细瞧瞧。”男子话音刚落,便从座位之上站起位富态的中年商贾,点头过后,便站在一行绣娘边上,从左至右顺次看去。

    一连十来件,富态商人皆是摇头不已。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十来件锦织,只可勉强称之为蔽体之衣,若是购到手头扔到纳安街上,未必能卖上价钱。更不要说什么精妙庞煌流水自然,同这些件锦织更无半文钱干系。

    而行至末尾处时,富态男子目中却泛起些神光,不由得仔细打量下去。

    男子停足之处,恰巧是秦溪灵与宫枕雪二人手中锦织。

    “针脚细腻匀称得当,且锦织中所谓的富丽堂皇,跃然袖间,上品。”

    二人终是将高悬在喉间的心肝放下。

    可宫枕雪却发觉,场中并无殷卿的身形。

    “官人不如瞧瞧这件。”场中有轻灵之声响起。

    女子烟视媚行而出。

    身着锦织,将大半肌肤坦露在外,吹弹可破。

    微胖男子登时改口,“李掌柜,我以为这件最佳。”

    殊不知丑鄙男子微微一笑。

    “文和,莫非你当真以为,我对锦织一窍不通?”

    黄从郡外,一位十二三岁的小车夫正睡得酣爽,却被一位丑鄙男子拍醒,睡眼惺忪地将马鞭扬起。

    “徒儿,为师想给你讲个道理。”马车之中盘坐的这位,正是方才铺面之中的李姓商贾。

    “师父请讲。”小车夫虽是大梦初醒,却仍旧规规矩矩地将马车停下,静候师父提点。

    “锦织衣裳如同文章,需得以细针慢缝,平心静气,步步不可错。假若运针本事不济,即便是再使手段拉拢旁人,玩些见不得光的心计手段,踩他扬己,也只是徒劳。”

    “做学问亦是如此,腹中若是真有浩海一般的文墨,自然不愁在文坛之中扬名立万,若是只晓得一味引人耳目,收结党羽,图一时如潮夸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留为笑谈罢了。”

    “那话咋说来着?”男子挠头,似是一时半会不得记起。

    赶车少年接过话头,笑盈盈道,“即便有无耻小人侥幸将同行排挤下去,末了也成不了众人口中的大家。”

    “本事不济。”师徒二人异口同声笑道,马车溅起一路残雨,杳杳过青山。

    马车后箱之中,有两件针脚缜密,金丝泛红的锦织,虽是裹得严丝合缝,却依旧灿灿如凤临凡尘。

    煌煌若君子之明。

    愿天下有志之士皆得自在,

    愿天下行文之人皆守本心。

    愿天下少些蝇营狗苟,多些本心不易。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章 虽无一剑朝天去

    若是积疲已久,定当安眠许久,睡得自然酣爽。

    尤其是那些风声鹤唳的败军武卒,与惶惶不得安的行脚商贾等数行数业,休说要什么被褥,即便身处颠簸马背,照旧可小睡数次。

    伤筋动骨,四肢百骸更是令人不由得将眼皮耷拉下来。

    云仲此刻便是伤损了筋骨,外加周身奇经八脉受挫,照理说当务之急,就是睡个饱足。而天不遂人愿,自云仲打城主府回房,睡得极差。

    原是迷蒙之中总有人在他耳边絮叨些什么,虽说听不分明,可那作作索索之声总在耳边萦绕不绝,使得少年不厌其烦,不由得便将双目睁开。

    眼前哪还是漠城,分明是片风景极秀丽的山麓,层林渐起,于山间小路起伏连绵。树冠之上有粉黛繁花渐吐,错落起伏当中,好似花魁手中扑闪的轻罗粉扇,由浅而浓,似在山间晕开一片南漓小娘的小袖罗裳,款款腰肢,晃得人眼仁儿都难以挪开半点。

    有小片村落点缀山麓,苔痕上茅屋,炊烟入云霞,鼻翼扑开,刹那之间泥土滋味便浩浩荡荡灌入五脏六腑,携花香炊烟,更多出些莫名的悠远自在。

    端的是神仙居所。

    少年面前多出来位负剑之人。

    不知怎的,少年就问起那位负剑之人,何为剑意,却不想那人朝背后长剑指指,说这就是剑意。

    少年问若是境界低微天姿差强人意,又当如何是好。

    那人笑笑,说经脉细窄杂乱又能如何,还碍着你练剑不成?蛟龙走筋猛虎健骨,眼下既然手头有剑,为何不以剑气锤炼锤炼经络,使之坚韧宽厚?

    再往后,迷蒙梦境之中,有一剑腾空,穿云而走,直至没入九重高天。

    剑身通体剔透如湖蓝,上缀无数金斑。

    就如同湖色秋光瓦蓝,再映以湖水两边秋树黄叶。

    少年神往。

    那人问少年,想要不。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

    正如天下并无半个老农不爱黄牛一般,天下剑客,哪有不爱剑的。

    “相见即是缘分,送你便是,想来那老鬼举荐的后生,身上定是有我年轻时候的一丝潇洒仙神气。”负剑之人生得面若冠玉,风采极盛,此刻却是挠了挠胸口,朝少年挤挤双目。

    不料少年却丝毫未给他留半点面子,朝地上一躺,“前辈就莫要调笑晚辈喽,天下既无鬼神,只不过是在梦境之中,晚辈即使有心厚着面皮接剑,大梦初醒,不过还是一场空,为何还要去接。”

    或许是讶异于少年的淡然,那人也随少年躺在地上,稍稍将声音拔高了两分问道,“难不成您乃是返老还童的当世圣人?”

    少年不明所以,只以眼神询问。

    “若非圣人,怎能知晓天下并无鬼神,又怎能将快到手的福泽气运推得老远。”那人随口叼住一团馥郁花草,兴许是那花儿根节带刺,又忙不迭从口中吐出,满脸晦气。

    “前辈可不像鬼。”

    “嗯,油嘴滑舌这点也不赖。”

    那俊朗之人大笑,“看样那老鬼这回的确没打诳语,你这脾性与我甚是相合,不过还是不够贪。”

    要晓得,这位爷可是当初占尽天下便宜的贪心祖宗。

    “只可惜叫人捷足先登引入了师门。”这位风神俊秀之人言语一转,感慨道。

    随后少年便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分明能察觉到此刻置身梦境之中,却又是睡了过去。

    恰似黄粱梦黄粱。

    可少年经脉之中,无端铁马踏冰河。

    城主府之中,老人正盘膝打坐,似乎这位一城之主平日里除却说书,再无其他偏好。

    “老东西还活着呢?”一位容貌极佳的年轻人自老人身后绕出,嬉皮笑脸地敲了敲老人脑门,似乎是在试探一颗不知生熟的西瓜。

    这人极自来熟,随手捏住个蒲团便扔到老者身边,一屁股坐下,顺手还掸了掸衣袍外挂着的湿土,大抵是不小心,将一抔湿土抖至老人鞋面。

    老人不为所动,缓缓张口问道,“那小子如何?”

    年轻人一听这话,登时便有些眉飞色舞,排着大腿叫道,“那是相当对脾气,且单论修道途中的天资,那可比我还差劲几分,本座的功法不愁他天资鄙陋,就愁他天赋异禀。”

    这下反而是老人有些咋舌,便不再追究方才年轻人拍大腿时掸出的土灰,饶有兴趣道,“咱们那辈分的修界,有谁不晓得你那潦倒愚笨的天资?足足用了十五载才迈入二境,称之为修界一绝都不为过,比你都差,那还修个屁行。”

    “老货,揭老底可非英雄所为。”

    “老无赖。”

    “我一剑戳你个透心。”

    “我一掌拍你个断骨。”

    年轻人忽然笑了,神色之中尽是舒坦。

    待到百年后,还能和这老王八骂上几个来回,那可当真是福分。

    老人笑骂毕了,眯起双眸瞅着这位年轻人问,“有多差?”

    “要多差有多差。旁人无论境界高低,总归经脉还算大抵相同,而这小子的经络,多如牛毛,本来应当凝练成一根的大脉,到他体内竟化作无数细小杂脉,且排布杂乱不堪,当真是差到家。”年轻人亦是感叹不已,更是有些疑惑:凭少年如此差劲的天资与经络分布,究竟是如何迈入初境的?当年要是老天给他这身衰败至极的奇经八脉,估摸着也难踏入修行,最多不过是在江湖上当个寻常剑客,不知哪天就叫人砍死,更别提什么拾级而上。

    修行都难,何况开创一门赫赫声名的功法。

    “保不齐有何奇遇,管这作甚。”老人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神情又是落寞数筹。

    天底下古往今来,哪有几人能一眼洞穿经脉排布呢。

    他这位老友,自打五百道剑气消逝一空的时候,恐怕就注定再难现世间。

    “蒲团已经很老了,我也是,恐怕再没机遇认什么至交好友。”老人的确已是皱纹堆累,地上的老蒲团,终会缓缓化作一抔木灰。

    “老阮,早知如此,当初何苦呢。”

    年轻人笑笑,将身后背负的长剑甩出门去,慢悠悠地朝老人作了个揖。

    一揖及地。

    “我辈之人,虽锤击雷凿,亦难折腰。我自认一生坦坦荡荡,又多逍遥,可唯独不愿见清史有污迹。”

    “老头子,记得让那小子时常寄信来,也好给我瞧瞧。”年轻人迈步便走,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多多保重。”

    远在别处的少年翻了个身,轻轻挠了挠肚皮,遂接着睡去。

    虽无一剑朝天去,却有万芒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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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秋湖长风

    天儿一亮,城主府附近人声便嘈杂起来,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整座漠城掀个底朝天,当真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搁在以往家家户户都叫日头所妨,大都是钻进茶楼书馆当中听书手谈,即便出行也是不愿在日光底下停留良久,大都靠着房檐下的阴蔽行走;可今儿个的状况,众人明摆着将头上高悬的日盘视为无物,纵使人人汗流浃背,却依旧不躲不避,乃至令那依旧毒辣的日头都觉得有些面上无光,悄然隐没起来。

    今儿个乃是阮家大开之日,城中读书人早在丑时都已准备停当,摩拳擦掌,准备去往之中看个痛快,或是将一年内积攒的疑窦记下,到之中找寻解惑的法子。

    此番老城主并未出面,众人也习以为常,毕竟依城主的性子,宁可跑去同城中几位老先生手谈扯皮,也不愿跑来做这等公事,故而也并无疑意,只等阮家家主前来开阁。

    老城主的确不愿掺和这等琐碎事,可无人知晓,眼下老人瞅着一名蹲在蒲团上耍赖的混小子,气得须发皆颤,恨不得把这小子一掌嵌在墙上。

    “那泼皮允诺将剑送你,跑来找我讨要作甚?再说若是亲口应下倒还好说,分明是梦境之中允诺,又有何证据,难不成我昨夜梦到商队之中有居心妥测之人,今儿个就得将你们赶出城去?”老人气得险些嘴瓢,瞅着少年屁股底下的蒲团,心都快滴出血来。

    这府中蒲团原有十八,皆是古物,可惜岁月悠悠荡荡,十八蒲团裂散过半,只剩六七,被老人珍之又珍地放置于府府中。

    而这讨人嫌的混小子打进门以来,就一屁股墩在蒲团上,丝毫都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若只是如此倒还好说,可不一会便开始左扭右晃,将那品相不差的蒲团扭得狼狈不堪。也得亏了那口药酒,将少年浑身上下的筋骨血肉皆尽复原,再无半点隐患老伤,可老者此刻的确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少给半口酒,让这小子常常皮肉之苦多好。

    老人本欲发作,可转念一想那位年轻人

    临走时的嘱咐,还是将攻到脑门灵台的火气堪堪压下,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也是也是。”少年沉思许久,忽然如是说道,反倒令老人一时有些错愕,“那位前辈已然了传授我一门功法,虽说还是不解其意,但已经是平白无故捡来的好处,至于那柄剑,倒是晚辈有些贪心不足了。”

    说罢,少年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稍稍将蒲团整理几下,抱拳行礼就要离去。

    却听闻老人在身后阴恻恻道,“少年郎错就错在心直口快,你可知为何老夫在此城中自囚数年?不过只因找寻那门功法而已,如今不曾想那老无赖竟将功法交与你这小辈,真是极好。”

    少年皱眉回头,却只见身后老人一改往日的和蔼面容,面容极为阴沉,除此之外,还带有些许狰狞之意。

    仿佛鬼魅得偿所愿,磨牙吮血。

    江湖之上从不缺邪魔外道,绕是知人知面,也不知人心何若。

    如山中猛虎闲庭信步,平日里兴许不漏声威,但并不妨碍突兀暴起,择人而噬。

    几乎是瞬息之间,剑已出鞘。

    可老人依旧是毫无忌惮,全然无视云仲手中的普通长剑,大笑道,“如今才晓得,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老夫又该如何谢你?”

    少年沉默不语,悄悄用左手掌中的剑柄推了推府门。

    “人常说少年郎胸中皆是春花秋月,老夫当初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想不到确实如此。”老人此刻的气势,早已从一位耄耋老者,变为一尊巍巍雄关,见少年动作,更是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你以为,老夫的府邸,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也罢,老夫可没空与你废话,还是乖乖将功法交出便是。”

    “晚辈若是不愿呢?”云仲握紧剑柄,直视这位深藏不露的邪道老者,心意已经沉到极点。

    老人从未显露过身手道行,可先前所说的体魄之重,同吴霜所云大同小异,

    况且能在那日剑气纵横之际稳坐如常,境界之高,显然并非他一个初境所能抗衡。

    真要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漠城之中不成。

    “何苦来哉,将功法交与老夫,与你并无什么损害,事后同老夫一共参悟,好处更是良多,以我的境界,手头的功法与破境经验何其多?何必要平白无故投入条性命。”老人好整以暇,随手便召来一柄长剑,盘旋于周身。

    剑身如湖光映秋叶。

    云仲脸色不变,心却又往下一沉,“这功法其实对前辈并无大用,况且乃是人家交于我手,恕我不能顺从。”

    老人这回并没废话,所以那一剑便瞬息之间抵达少年眼前。

    “拿去就是。”

    云仲呆愣地瞅着手中这柄花色纹路极美的长剑,半晌才回过神来,朝那老人看去。

    “少年郎沉不住气,怎能得好处。”

    老人长笑,目光之中尽是狡黠,可少年并未看出,在狡黠之中,仍有三分欣赏之意。

    少年就这么迷迷糊糊捧着两柄剑走出城主府门,心中依然有老者言语。

    行走江湖,甭管是神兵利器还是不知底细的功法,都得揣得严严实实,起码在自个儿境界低微时,莫要大大方方同人讲出,倘若此番不是老夫,恐怕你这性命就要交代在府中。

    不过好在你并未交出功法,故而这一关也算你正儿八经过得。

    从今儿起,你便正儿八经承接过阮长风衣钵,虽说并未拜师,不过也得记着这名字,若是其后人偶遇劫难,力所能及,你需倾力相助。

    此剑名为秋湖,乃是从墙上剑痕之中取出,但并非本体,而是一道剑道神意,昔年阮长风将剑体与剑意一分为二,灌注墙上留待有缘人,而今终是得偿所愿。

    望你亦如阮长风一般,宁折勿让,硬坚本心。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子心意,文人墨脸

    之下的读书人,可从不关心城主府内有何变故,这些个视学问书卷如命者,恐怕此刻天降下无数柄刮骨利刃,也能抗上几刀再四散而逃,痴意极深。

    无人晓得城主府墙上少了一道剑痕,更无人在意有位少年捧着一柄长剑,迷迷糊糊径直回宅。

    城中人大都连刀剑都未曾见过,只有阮家与其他几家大姓晓得何为兵刃,更知晓外头天下江湖厮杀,几国混战,断在刀兵之中的大好人头,何止万万之数。不过这等言语,历来不允出现在这漠城之中,于是历经几代,外界之事,便被众人遗忘了个干净,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只能是模糊不清。

    故而前些日商队入城时,百姓只是好奇这群人为何腰间别着农具赶路,并不晓得刀剑鞘中的森寒兵刃,究竟饮过几回热腾腾的鲜红血浆。

    城内城外,譬如两界。

    “这小子手里空无一物,为何是这等姿势?就好像捧着条命似的,奇了怪了。”

    九层之上,唐不枫正躺在房檐之上,风淌双颊,虽无倜傥风流之感,却意韵难名。长风吹袖,袖中似乎盛满天地乾坤。

    “唐少侠瞧不着那少年手中何物?”一旁观罢书卷的阮秋白走上进前,也是学着唐不枫的姿态躺在高檐之上,朝楼下看去。

    即便如此,女子动作仍是生疏无比,毕竟此前从没做过这等令人心惊肉跳的举动,此刻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白。何其高,仅一层楼高,几乎就同城主府二层楼相差无几,九层楼宇,又是何等的穿云踏月;自顶端朝下看去,独自穿过府前空地的少年,其长短只不过是两截食指上下,也得亏是唐不枫目力过人,换做常人,大抵只能堪堪看清身量高矮。

    今儿日头不甚毒辣,日光之上反而似乎是裹了层水盈盈的清气,令人舒爽得很。

    “怎可能瞧不着,那少年手中分明捧着柄极好看的利剑,到你口中怎就成了空无一物。”阮秋白只当唐不枫拿她寻乐子

    ,一时间抿紧薄唇,似是有些无言。

    “的确空无一物。”

    这并非玩笑话,唐不枫眼中有异色闪过。

    而阮秋白听得此话不像有假,皱眉道,“唐少侠可曾听过修行这回事?”

    唐不枫点头,行走江湖时日久了,总能听到诸般传闻,修界之人虽不至于遍地都是,但总有踪迹显现于尘世之间的时候,倘若叫人瞧见,总能口口相传,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当然那些挥剑断山,一袖拂云的佳话,未必都是真事,大都只是人人相传时杜撰演化而来。

    “传闻踏足修道一途,方能得见通天物,若是并未涉足修行,只能以手触及,不可目睹。”阮秋白语调淡然,似是随口一说,“所谓的通天物,多半是前贤大能所制,与灵宝不同,后者大抵是天地孕育的奇物,只需稍做祭炼便可有无穷妙用,威能强绝一时;通天物则是不然,绝多数虽说出自名家之手,可威能却稍次于灵宝,再者灵宝天地孕育,即使是常人亦可看个清楚,通天物却是通过境界强横的修界大能终日祭炼所得,常人并不可寻到踪迹。”

    唐不枫合上双目,懒散伸腰道,“如此说来,你与那小子皆是入道之人,这么一来,反倒是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阮家家主听闻此话,无端地就有些羞意,于是转过脸去,看向天边水盈盈的日头。

    辰时书馆开启,无数城中文人鱼贯而入,丝毫不顾人群之中衣冠叫挤得褶皱不堪,乃至有不少墨汁蹭在脸颊袖口,仍是不觉。

    之中藏书大都为孤本,故此鲜有借阅一事,大都是借着开放这十日前来抄书,于是多数都携带文房四宝,更有甚者将十日所需的干粮清水都背在身后,瞧着分外滑稽。

    前七层皆对城中人士开放,而最上两层则从不开楼,甚至连木梯都叫链锁扣得严丝合缝,旁人从不得进。而此刻顶层,却有两人依旧在楼檐之上,听风窥日

    ,好不自在。

    “阮姑娘这家主当得也忒潇洒,听人说每年只开放这独独一回,身为家主,我以为应当露一面才是。”辰时日光仍旧是有些炙热,先前附着的一层莹莹水光,早已消逝殆尽,故而炎热意味也是渐渐浓郁起来,二人也渐渐觉得腹背燥热,只好从楼檐上爬入窗棂里,稍稍躲避炙阳。

    阮秋白使手帕擦擦香汗,朝一边使袖子胡乱拭汗的唐不枫微嗔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觉得家主就应当终日兢兢业业才是,丝毫不得空隙才是。”唐不枫可不理会什么语气好坏,只管问道,“不然?但说这九层,每日打理就得耗费多少精力,哪还能同你一般来去自如?”

    不料女子听得此言,似是当真有些愠怒,不发一言便拂袖而去,只留唐不枫一人呆立原地,丝毫不晓其意。

    “唐少侠,你啊你,当真是不懂女子的心思。”不远处正以锦毛杆擦拭书架的朱菱听闻响动,缓步走到正纳闷不已的唐不枫近前。

    “我家家主今儿个本该在开放时露面,向那些个今年才踏入文山学海中的少年郎讲解书卷排布,以及在之中抄阅的规矩,此刻却同你一并在此处谈天说地。”朱菱将锦毛杆往墙角搁置稳妥,转回身又道,“话已至此,想必少侠必能想通家主为何愠怒了吧?”

    唐不枫眨眨眼,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喽,如今这些晚辈谈情说爱的路数,可是越来越花哨了,比不上比不上。”城主府里头,有枚蒲团荧荧华光暗淡下来,一边的老人脸色有些难堪。

    毕竟人家男女情事,他这一城之主偷摸窥探,还是觉得面皮上有些过不去。

    “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撑上多少时日。”老人摇头。

    不过那帮脸上沾满墨汁的年轻文人,的确都长得分外俊美。

    多撑一日,便多俊一日。

    倒也不赖。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踏蹄雷

    云仲捧着秋湖回得住处,一路上仿佛驾云而走,就连跟脚都打起晃来,差丁点就踢翻街边的几盆插花盆景。不过幸好街上人影零星,再者那几户人家脾气皆是和善,少年告罪过后,无一不是笑曰不碍事。

    更有两位腿脚不便,无法登的老人,请他入门中小坐片刻,也好避避当下的肆虐日光,稍饮口茶水清清暑气,亦是极好。

    可少年却是一一婉言相拒,将先后两位老者搀扶回屋中,便继续捧秋湖打道回府。

    端着柄利剑招摇过市,在他看来,与漠城静谧风雅的民风格格不入,还是小心为上。秋湖剑无鞘,又极锋锐森寒,倘若是不当心割伤了行人,即便不是断筋摧骨,肉皮想必是沾边就破,故而还是小心为妙。

    以老城主的话说,秋湖剑意乃是从城主府墙中剑痕中取出,虽无实体,可剑意之中蕴藏的剑气,何其惊人。城中百姓兴许压根不晓得这剑道神意从何而来,但云仲可是深知此物的厉害之处,剑气所创的百道伤势虽已好转,可那时筋肉中传开的痛楚,却已是深入骨髓之中。

    那可比当初小镇劈柴,梨花寨下楼,还要疼上千百倍。

    于是少年悄悄将横端的秋湖调转过来,剑尖朝下,倒提而走,这才飘然回府。

    豪气千云也好,散漫不羁也罢,可千万别以豪气误作跋扈,伤人伤己,有违天和。

    这是吴霜自从出得采仙滩,对云仲讲的头一句话,后者虽一时不能尽数明悟,却也是像秀才抄书一般,将这话印在脑海灵台当中,时时温习。

    今日总算是品出了其中一味。

    少年抹抹头上汗印,心说这漠城的确是风水宝地,仅不出几日的功夫,便得来一套功法一柄秋湖,还有几个为人处世的好道理,不虚此行用在这上头,兴许亦是不足。

    日头毒辣,少年瞅着好些

    临近街边的住户铺面中钻出几道身影,皆是忙活着在长街两侧拽起数道乌黑幕布,悬在房檐当中,意图给往来行人遮遮如流火似的汹汹日光。

    街上行人见此,绝多数都停下或急或缓的步子上前,轻声慢语道句谢。

    也难怪,大概只有这等人和物雅的兴盛地儿,容易使来人交得福缘运气。

    少年笑意温润。

    “云老弟,你这两日跑到哪处地界逍遥去了?唐兄弟前来寻你数次,横竖是见不着人影,如今就连自个儿都溜得无影无踪,就剩我一个在这宅邸中吃罢便睡,好生无趣。”云仲还尚未摸着暂住的府门,就已然被韩席揪住衣袖,朝他肩膀上来了一掌。

    韩席两日间煞是苦闷,云仲不见踪迹不说,就连临街的唐不枫亦是成天找不见人影,一人斟二两苦酒下肚,索然无味。商队其余人均是安置在城中各处,错落无序,饶是凭他的认路能耐,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找人喝上一壶,但却实在有心无力,只得在府中憋闷。

    云仲见他耷眉苦脸的样貌,不禁大笑出声,连忙宽慰两句,约好傍晚一道外出找寻个酒馆,尝尝城中庖厨的独到手艺,这才令韩席面色微霁,忙不迭应声。

    两人又寒暄几句,约了卯时在韩席府门相见,这才分道而行:云仲回屋休憩片刻,韩席出门转悠,顺道找寻个不赖的酒楼小铺。

    而就在少年转身回府的当口,二人身形交错,韩席几不可见的向一旁挪了挪步子,神色如常。

    若说这几日下来,商队一行连同马匹在内,还得属云仲那匹马儿过得顶舒坦。

    通常商队喂马,多以粮草豆粕喂养,况且行商路途中地界乃是以荒山野岭居多,鲜有水草丰茂瓜果繁盛的地界;再者万一将马儿缰绳一解,撒欢乱跑,走失于茫茫原野山林当中,何处能寻得?失却马匹,那这车厢便

    无马拉运,只得抛却于半路,于商队而言更是一笔额外的损失。

    然而入城以来,马匹的餐食突然间好转,却是令这头夯货恨不得在城中待到老死,毫不顾忌,直至在城中百姓的注视之下,吃得蹄肚难以动弹,这才堪堪停住。

    它倒是吃得饱足,却引来不少识马相马能耐极佳的城中人士,皆在其身旁驻足,惊异于这头花色杂乱马儿的胃口之大,端详良久,可惜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末了只得作罢。原因乃是相马之术极难施展,自马儿形体到肚量大小,再至牙口好坏,皆是判定此马是否为宝马良驹的依据,仅凭这夯货的形体胃口,显然看不出所以。

    再说这马极其警觉油滑,一有风吹草动便忽的从人群当中脱身,想一睹其搏命狂奔的姿态,更是难上加难。加之本就并非城中人家所养,许多汉子瞧这马儿心中好奇,却还是不愿做什么出格举动,只好悻悻作罢。

    当日奔如洪流的马群如今依旧在城后逗留,似是在躲避高悬天上的烈日,迟迟没有出城的意向,于是这夯货便撒开四蹄,风风火火朝城后而去。恰巧大开,留驻家中的,大都是些老者孩童,并未太过在意街上有马蹄踏行之声,光晓得这阵马蹄声响来得甚急,去得亦是极快,回头再看,之间长街上点点细沙还未落下,而马儿却早已难寻踪迹。

    仿佛片刻之间,追光逐影。

    “早在这马儿进城时我可就说过,光瞧此马肩背之宽厚,就是头一顶一的良驹。你们几个小辈偏偏不信邪,非说毛色杂乱定不可能是匹上佳,结果瞧瞧,这马儿虽野性难除,可这脚力,在座各位能否挑出半点毛病?”主街有座老酒馆,酒馆中盘腿坐着五六位老者,个顶个是白发散碎,为首说话这位更是岁数大得惊人,双眉险些要耷到嘴角,正厉声呵斥其余几位老者。

    而那几位老者眼观鼻鼻观心,横竖不敢出一字辩驳,花甲古稀之年,愣是叫那位白眉老者训得如稚童一般。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亦快

    白眉老者姓乐,家中世代都是相马好手,据说传至老者这辈,已历九代,故而自个儿本名无人熟记,皆是以乐九相称。

    城中百姓的马儿,均由他与这几位徒儿判别好坏,虽不过多干涉马匹繁衍,但也能在喂养打理处提出不少良策;若是马匹有个急症祸及性命,则前去出手相助,城中百姓大都爱马,于是这几位相马师的威望,丝毫不在大家之下。

    “此马毛色虽是杂乱无章,可仔细瞧瞧体态,摆明了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你们几个岁数分明比我小上不少,可论到老迈昏聩一说,怎得还走到我头前去了?”乐九显然动了肝火,一张老脸阴沉得很,环视几位老弟子。

    而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徒弟,皆是噤若寒蝉,并无一个敢出言辩解,只是将脑袋压了又压,恨不得钻到桌案下去。

    乐九门下师规极严,依他自个儿的话说,教授相马一门,不可出得半点差错。乐家祖上曾给古国之君择马,要在数万的奔腾野马之中选出顶好的数匹,且要说出择选此马的缘由,倘若有半点含糊不清,君驾之前胡言乱语,那便是杀头大罪,容不得半点马虎。

    于是乎门规严整至极,近乎到了严苛的地步,行事都得三思后行,万不可只扫一眼便妄下论断,此为立门之本。

    好一会功夫,乐九才将气息喘匀,长叹一声道,“非是说我乐九不可容错,相马一术极难,绕是我也有看走眼的时节,再说不凑近观瞧,肩蹄肚口哪能看个清楚,乐家初祖有窥皮知骨的能耐,可流传如是多代,这么个神妙能耐,早就不存于世喽。”

    “可即使如此,也得三思后行,千万不可轻易便下了论断,毛色杂乱也好,牙口缺憾也罢,总不能有些瑕疵,就说这马乃是劣马,落到旁人耳中,岂不是将这一门的口碑都亲手砸得稀碎?”乐九眉眼低垂,心头不由得一时发堵,“到我这年纪,休说大限已到,就是身外的棺椁都已压到了脑瓜顶,还有几日可活?可即使是我归老,这相马一门也得留着。可按尔等先才所为,

    我那些个徒孙,学成之后,又该是怎样的德行。”

    “师父,我等皆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言,还望师父莫要再动肝火,保重贵体才是,我等甘愿受罚。”一位须发黄白的老者起身,躬身行礼道,神色极为愧疚。

    乐九闭目道,“罢了罢了,你们且先回府,抄相马经义十遍就是。”

    众人领师命,皆是行礼告退。

    众人走后只留下,乐九费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卷脆生竹简,摩挲良久,才缓缓自语道:“这些个老行当呦,不晓得还能挣动多少时日。现在看来啊,甭管是里头外头,大抵都没差,老黄历总得翻篇,可这黄历有用无用,却是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

    “年少那辈大都前去阮家观书了,端的是好生无趣,不如咱俩喝两盅,也好解解心中烦闷。”乐九还未回过神来,酒馆门帘一挑,便走进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看岁数大抵同前者相仿。

    乐九冷哼,将那枚竹简又塞回怀中,朝来人冷言冷语道:“城主大人大驾光临,小老儿这就给您请安了。”说话之际就要俯身行李,却被那老者眼疾手快地一把托起,笑骂道,“你啊,一向嘴上不饶人,我还不晓得你这性子?赶紧坐下歇息片刻就是,莫要闪着你那金贵老腰,到头来又让郎中犯愁。”

    乐九与城主相对而坐,面色却依旧难看得很。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老夫不成?”

    老城主闻言微微一笑,嘱咐酒馆掌柜添两壶栀酒,再切两碟清口小菜,这才接过话头道:“旁人还能瞒上一瞒,唯独你老乐头,纵使我想知而不报,想必你也能瞧出种种端倪。”

    乐九沉默半晌,自行倒了一杯栀酒,缓缓灌入喉中,神色怆然,“当真已是难以为继不成?”

    老城主笑笑,看看眼前这位相马行中的行首,目光烁烁,“一城之主当了好些年,虽说并无丰功伟

    绩,还能看不出大限?前两日泉迹横亘高天,虽然是转瞬而逝,可还是有好些人瞧见,只当是天色生出几分异状罢了。”

    “旁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哪里有什么天生异象。再说八月末尾,远不到秋意渐浓的时节,为何今儿放开之际日光突暗,种种迹象,你心中早已有了定数,何必自欺欺人。”老者以木筷夹起一叶小菜,放入口中,再配上一盅栀酒,神清气爽,面皮上可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反而是颇怡然自得。

    “你还真是不晓得何为急迫,就冲你这天塌不惊的性子,大概我得死在你前头。”乐九难得笑笑,不过神情也是缓和下来,不再如方才一般。

    “走一个?”

    “走着。”

    城中有不少人家好养花草,栀子理所应当便成了上乘之选。望如积雪,香闻百里,花开时节尤是馨香扑鼻,乃至整座漠城都是栀子香气,素雅得很。

    待到栀子花谢时,许多人家便将花叶搁于屋檐之上晾干晒透,置于滚水当中,清热解烦,凉血止火,甚为有效。更有不少喜好杯中物之人,将栀子连同花叶入酒,亦能稍稍消去心火。

    两人将一壶栀酒喝干,而后食罢一碟小菜,略微歇息片刻。好在乐九虽是年岁过长,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多年以来驯马相马,使得体魄仍算结实,不至于不胜酒力。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当真就无半点手段可用,要真到那时节,你得帮我把这卷相马说带出去,世上可就这么一本孤卷,倘若是丢了,可是大罪过。”乐九有些醉意上涌,从怀中抽出竹简,直接递到对坐老者手中,极为干脆。

    “自个儿带出去岂不更好?”老者纳闷。

    乐九闻言大笑,“甭管哪朝哪代,人之将死,都讲究个落叶回根埋,年纪大喽,即便是出得此间,又能作甚?”

    “虽归去不如来时,了无遗憾,不亦是人生快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晴天雨漏丢秋湖

    “奇了怪了。”云仲将脑门拍得山响,索性也不再盘腿打坐,直挺挺朝后一仰,眉头得如同搓皱的宣纸一般。

    先前似梦非梦之际,年轻剑客传授他的那套古怪功法,少年已然熟记在心,并未有半点遗漏记错之处,虽说施展极难,可也算是初步记下。而最令少年头痛的,是眼下这门功法,压根就无处施展。要晓得当初头回行气的时节,那可是要多难有多难,那可是生生将少年磨瘦了小半圈,而就算在那等事态下,云仲也未有当下这等挫败之感。

    功法中讲,需将浑身内气调集于一处,以浩瀚内气融汇为一柄浩然剑锋,直贯入四肢百骸,将浑身经脉穴窍皆尽冲开,使得原本细末杂乱的经络,强行改道而行,汇于一处。那年轻人说此举兴许可引来极为痛楚的后症,但当中所蕴含的好处,即便是神仙下凡那也得挑挑眉:逆天改命一说历来是江湖话本中可见,而的确能做到化腐为奇的,当真是在当今天下罕有。

    年轻人还说,他当初亦是从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泥腿儿,更因天资拙笨,在江湖上过得那叫个一步一险,好在自行误打误撞琢磨出这门功法,才勉强能够好好看看江湖盛景。

    可少年费劲浑身内气,依旧是摸不到门槛,乃至在他自个看来,休说是触及门槛,就连门前的车辕印,他云仲也是寻摸不得。

    “也对,估计前辈是不晓得我体内内气极为微弱,故而才觉得这门功法于我而言最为合适。”少年仔细琢磨半晌,竟终是让他寻思出了些许缘由,于是心中烦闷,不知怎得就缓和不少,转而拎着那柄秋湖神意端详起来,眉头松缓。

    一剑在手,并非定要江湖我有,可解一时心忧,也是最好不过。

    此剑入手甚轻,略微以掌指摩挲剑体,并未有寻常长剑那般森冷之意,反倒是如秋日小镇北口那条小河中水流一般,略带温热;居于剑身之中的细小金斑,细看之下随剑身湖蓝底色飘飘摇摇,恰似游溢正欢,分外好看。云仲乃是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小子,哪里见过这等好看的配剑,再想想这剑日后便是自个行走江湖性命相依的伙计,便没来由地憨傻一笑,捧着秋湖

    便在床榻上滚了几滚,眼笑眉舒。

    “得了这柄好剑,连同一门功法,到师父那咋个说。”少年犹豫片刻,还是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毕竟并未拜师,况且梦中传法,即便少年不情愿,亦是对此事束手无策,平白无故捡来的机缘福祉,想来师父也不会凭空怪罪下来。至于老城主口中的承衣钵之人,日后若是得空逢年过节,多来此瞧瞧便是,倘若能当面相见,再谢过人家赠剑传法之恩便是。

    如是想着,眼皮就沉下来不少,方才找寻功法运转的窍门,未免费心费力;再者两日以来力抵剑气,体魄受损,确实再苦熬不得。故此,少年将秋湖横在枕边,心满意足地酣睡过去。

    临到睡去之时,少年嘴里仍是断续嘀咕着什么。

    当真好剑呐,就连师父的青霜,都不如这柄秋湖来得扎眼。

    却不知枕边那柄秋湖,刹那间化作流光,没入少年额头之中。

    四下摆设如常,日光散散漫漫透过珠帘窗棂,万籁都寂。

    下晌申时,天边无端端降下一场好大雨来,声势之大,险些惊动了城后的马群,引起好一阵嘶鸣声。而那头混在马群之中的夯货,更是叫这泼天急雨吓得蹄足趔趄,连忙找了个僻静人家,将一颗硕大脑袋塞到窗中,引起一阵笑骂声。

    这户人家并未嫌弃这杂毛夯货,乃至家中尚未及豆蔻之年的闺女,还特地从屋中拿来两枚糕点,一股脑塞到马儿口中,不料险些将这憨马生生噎得背过气去。

    而这匹平日里性子极为暴烈的马儿,破天荒没尥蹶子。

    狂雨连绵,可天边并无半点云丝可见,天儿清朗如常,瓦蓝剔透,直到雨水开决半个多时辰,天幕之上才勉强扯起数道黑云,有雷声滚动。

    唐不枫正好趴在九层的窗边,瞅着天上急急落下的雨水,若有所思道,“晴天有雨,这可真算稀罕。”

    身后阮秋白嫣然一笑,合上面前书卷,还不忘以一枚梨形扁坠夹入书页当中,接茬答道,

    “怎就算稀罕事了?漠城近些年雨水甚繁,每逢**月,均有这等晴天落雨的奇观,城中人士早已见怪不怪,有甚稀奇处?”

    “我家那地界,有老者管这景象叫晴天漏,说是凡遇这等天象,周边各处的天色均是昏暗至极,乃是不详之兆,兴许十天兴许半月,总有天灾**驾临此地。”兴许是待在当中意兴阑珊,唐不枫将长刀摘下,疲懒地朝后背磕了两磕,这才开口说道。

    “难不成唐少侠深以为然?”阮秋白轻轻一笑。

    “信这作甚。”唐不枫摇头,“只不过觉得应当有云有雨才对,晴天落雨,觉得有些不对罢了。”

    半晌过后,阮秋白才缓缓开口。

    “想不想瞧见那柄剑?”

    唐不枫神色微动。

    叩门声起,少年不情不愿坐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却只见雨水奔腾而下,街屋窗天,上下一白。这趟雨下来,使得许多楼檐都浸于水烟当中,长街润色,雨帘将盆中翠玉的鲜活色混入体内,更显十分青翠欲滴。

    迷蒙之中,少年于枕边摩挲半晌,竟是空无一物,惊得他忙将惺忪睡眼瞪圆,朝枕边看去。

    依旧空无一物。

    修行中人皆图个平心静气,怕得便是惊怒意味一起,浑身气息便随之松动。倘若正是临近破境的紧要关头,仅念头一动,前功尽弃事小,倘若内气波动甚巨,没准连性命都得折上三成。故而修界中人临近破境,通常都愿找寻个僻静无物的地界,盘膝静心,待到境界稳固再出关不迟。

    当下少年这内气一动,便发觉小腹天枢穴处,有一柄湖蓝长剑稳坐丹田,丹田所蕴内气,尽数被这柄无鞘长剑压于剑柄之下,丝毫不能挣动半分。

    如宏浑山岳,覆压万溪河川。

    (一觉醒来,十二点半多。。。断更了啊啊啊啊啊啊!!!)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眺春楼

    少年在灵台中闪过数道念头,兴许是借宿的人家瞧见他枕边有柄长剑,对此有些胆寒,故而将剑立在别处;亦或许是瞧见他睡相极差,忧心剑锋戳到怀中,故而搁置在别院桌椅之上。漠城人家极好客,行事坦荡,故而他也从未觉得谁人有偷盗之嫌,可唯独没曾想到,这柄古井无波的长剑,竟能自行没入体内丹田,一时间使得他呆愣不已。

    “还有这档子稀奇事?”云仲彻底没辙,秋湖立于丹田,岿然不动,凭他体内那点驻存许久却难走增进的内气,将秋湖赶出体内,铁定是无从下手。

    外头叩门的韩席可不晓得里头云仲的窘境,纳闷为何迟迟不见人开门,再者手头擎伞不甚方便,于是叩门声又急切了两分。

    大雨倾盆,城中不少鸟雀叫这突兀而至的急雨淋得透彻,忙不迭找就近屋檐躲雨,免得飞腾不及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岂料还未等翎羽干过半成,就被这声声叩门响动惊得够呛,扑棱棱飞开,翎拍雨幕,砸开无数雨花。

    鸟雀惊啼声,叩门急切声,雨砸屋瓦青砖声,连理成片。

    屋中少年也是无暇再管丹田中的秋湖,急忙应声,朝红漆的府门外跑去。

    倒也不是少年一味心宽,只因那柄秋湖始终悬停在丹田之上,再无半点动静,并无加害的意思,再说若真有心对他不利,何需用这等下作手段。凭借老城主那一身深不可测的境界能耐,拿下他这小小初境,定是手到擒来,容易得很。

    二来,自打察觉秋湖入腹,少年便觉得丹田之中的内气愈发浓郁,似乎那一剑变做了吸纳气息的引子,使得四肢百骸中游离的微末内气,一并聚拢于丹田一处,且有缓缓增长的势头。

    故而,少年才敢先赴韩席之约,而未去再管沉腹之剑。

    “云老弟,方才你在屋中作甚?我这在门前叩得指节显麻,横竖也未听闻半点响动,险些就当你睡死在屋头。”韩席今儿个换了身玄青长褂,与平日商队之中的短褐打扮略有不同,隐隐连气势都浑然一变,粗厉渐

    稀,却生出许多儒生气度。

    当然背后的牛角大弓与短刀,却是不那么好摘,闯江湖的生意,劫道的可从不在嘴皮上占先机,最终还得看手下功夫如何。故而甭管换几回衣裳,弓刀却犹如长在骨子当中,从未过一回遗漏。

    武人还是武人,哪怕穿金戴银,也能轻易瞧出骨子里头的刀剑铿锵。

    “恐怕再等上半截香的功夫,我便要拼着落得这户人家埋怨砸门救人喽。”走在前头的韩席回头,冲少年蔫坏一笑,踏街中雨水而行。

    显然少年睡梦极深这症结,并非只有唐不枫一个知晓。若问唐不枫如何晓得,大概是因其独爱朔暑的缘由,每每少年早间入眠,这位酒鬼都得以一对肉脚撵上云仲车架,喝个尽兴,且美其名曰回魂妙酒。

    而韩席,则是对身为后辈的云仲关照有加,常在闲暇时前来瞧瞧,因此才晓得云仲这睡梦极沉的症结。

    身后少年瞧见韩席乐呵,也跟着微微一笑,赶上前两步,同前者并肩而行。

    自打同唐不枫云仲俩人交情渐深,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神色木讷至极的班头,面皮上也常有笑意。

    韩席早在落雨时就已找好了地儿,距云仲暂住府邸的五六条街巷外的一处酒楼,楼名眺春。酒楼名头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地角实在不金贵,甚至可说得上是有些偏僻,头半晌韩席前去各处扫听良久,才从一位老人家口中知晓了这地界所在。

    正巧韩席这几天憋得紧,另外那老人家将这眺春楼夸得那叫一个玄乎,这才冒着急雨从车帐之中取出桐油伞,淌雨前去转悠转悠,也好瞧瞧这酒楼的菜式,究竟好坏如何。

    “瞧瞧,头里那便是眺春楼所在。”二人且走且聊,不多时便已抵至酒楼近前,韩席朝酒楼牌匾处一指,随后颇为自得说道,“别看外皮相破败,兴许同云老弟从前借宿的酒楼客店没得比较,可内里别有洞天,撇开那唱曲儿的女子长相玲珑,庖厨刀工手

    艺,那更是顶顶一绝。”

    吴霜前来商队时,韩席并不知晓,不过在他看来,就光是冲尝过的那两杯朔暑,云仲家境想必也是非比寻常,至于少年口中所说的出自无名镇中,他这行走江湖的老手,始终难以信服。

    江湖道里弯弯绕绕,大大方方说出家世且毫不隐瞒者,毕竟是少数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若是家世没落穷困倒还好说,可假如是权富钱余,那就是两谈之说了。无数少年郎初到江湖,巴不得同人讲讲自个儿的浑厚家世,总非要吃过几回大亏,才可知晓何为谨慎。不过到那时,能否还能剩下半条性命,就不得而知了。

    岂料少年却是挠挠头,朝一旁的韩席笑道:“不瞒韩老哥说,更不怕老哥笑话,今儿个方是我头回入得酒楼。先前赶路时候,夜里大都无处歇息落脚,多半是寻个地角生火守夜,哪有什么酒楼可入。”

    此话一出,引得韩席愣神不已。

    哪有外出赶路不住店的?再说江湖上哪个有名有姓的能耐人,会领着位年方十三四的小徒儿露宿山林路边?

    “的确如此。”少年见韩席愣神,颇难为情的挠挠脑袋,还是开口道,“一路行来大都是荒山野岭,睡马车睡惯了。再说车中常备干粮,即便是想尝尝荤腥,山中野味也足,便自然没必要前去酒楼用饭。”

    十万山中的野兔草鸡,若是开了灵智口吐人言,恐怕都得口口相传,这半载以来务必得小心走动,打北边来了两号浑人,天天琢磨着吃鸡烹兔。尤其是那少年,成天赶路练剑之余,净是寻思着如何捉鸡逮兔,栓坑草扣用得出神入化,稍不留神就得给那两人拿去祭了五脏大庙。

    二人入得酒楼,韩席领着少年径直踏上二层楼,寻了个靠街的桌位,相对落座。

    “如何?你老哥我向来不打诳语,瞧瞧这里头的布置,想来说是内有乾坤也不足为过吧?”韩席落座之后,便将弓刀撂在身侧,朝少年笑道。

    殊不知自打一进来,少年便极为讶异。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楼台茶似酒

    眺春楼牌匾极旧,城中其余酒楼大都是以金漆描覆牌匾大字,不出数月就得重刷一回,故而显得金漆层层叠覆,毫无漏处。再者书匾人大都笔力雄厚,皆是铁划银勾,十分耐端详,所以单单从牌匾上瞧,眺春楼与其余酒楼相比,当真是落在极下乘。

    绕是少年并未在学堂中待足时日,大抵也能瞧出大概,牌匾上这仨字,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当初周先生亲口讲过,行书一事讲究个运笔匀称,不仅笔画刀勾处下笔得控稳力道,且字间空隙需要大抵一致,尤其牌匾对联,每字大小长短,亦不可高低错落。

    而眺春楼这块老旧牌匾,似乎已是将数个忌讳尽数占了个全:春字居中,却比前后两字都要高出数根指头,三字写得颤颤巍巍,恰似风中老烛,极败品相。

    兴许正是因地角偏僻,加之这块横竖两看均属下品的破落牌匾,这眺春楼的名头,才鲜有人知晓。

    不过少年打进门之后,楼内摆设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从外头酒楼正门看去,这酒楼并不算宽敞,甚至从门头来看,内里地界有些紧凑,断然算不上什么能容宾客百人的大店,可一进酒楼,撩开二层布帘,方知里头极为宽敞。

    仅一层楼中,便搭有足足**丈长短,离地四尺开外的戏台,当中悬满红绸,前后场以木屏相隔,花枪令旗缀满场后,数套华服悬于场下,端的是令人眼花缭乱。

    戏台下有数十张桌椅,方才少年匆匆一瞥之下,未能分出桌椅以何木制成,却还是觉察到桌椅边上缠有无数云纹,极为雅致。

    桌上除却茶盏茶壶,还摆设可好些团扇,不晓得是何处的讲究,只是团扇大多齐整,似乎许久都未挪过地方。

    二层则是中空,可坐下饮酒的地界,只有贴着墙边四周的一圈木廊,分放数十张座儿,供人饮酒用饭。如此布置,大抵是为二层食客能端详一层楼的戏台,顺带围绕四周栏杆叫好望景,故而才将当中留出大片空来。桌凳皆是上乘之品,即便外头雨水都有些温热,而桌凳仍是沁凉,光是坐下将双臂搁在桌上,

    都令人好生舒坦。

    而最令少年眼中一亮的,便是在二层窗棂外头,有这么块略微翘起的玉板,此刻恰值天降雨水,清澈流水打玉板上颤颤而下,再沿玉板直通到二层栏杆处边上,顺根红绳而下,正好淌到一只水缸当中。

    玉板接雨,泠泠而鸣,清雨流线,更是别有滋味。

    "的确极为不凡。"云仲答得倒是简略,不过韩席瞅着少年只顾朝四周观瞧,心中也是有数。倘若前头少年所言非虚,那这回前来眺春楼,恐怕在少年眼里,这便是顶天的地界了。

    “幸亏唐老弟有事在身,不然在这等雅致所在耍起酒疯,那才是真糟蹋了这大好酒楼。”韩席朝少年挤挤眼,两人不约而同大笑。

    此刻戏台上并无一人,楼下不过只有两三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时不时自行续茶,似乎像是上场戏才毕,唱曲儿的角儿退至后场歇息,一时间酒楼极为寂静,只剩那三两位老者低声交谈与倒茶声。这等情形之下,云仲与韩席上楼的踢踏之声自然清晰可辨,于是正在柜台后打盹的跑堂揉揉睡眼,这才起身行至二人面前温吞道,“苦了二位客官冒雨来此,此行甭管喝茶用饭,尽管招呼我便是。”言罢便朝柜台后身的木牌一指,静候两人出言。

    韩席微微一笑,轻叩两下光滑如镜的木桌,意为让云仲先行择选。原本这便是酒楼当中的客套举动,主座者请其余宾朋先行决断菜式,但却不好明说,于是以叩桌代替言语,也好令双方避讳尴尬,甭管是上齐齐陵,西路三国当中皆有此等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江湖人好用。

    可后者并不晓得酒楼之中的规矩,只情环顾周遭,听闻叩桌声响,下意识便朝腰间摸去,却发现此行出门并未挂剑。这才想起他那柄长剑,早在城主府抵御剑气时便段为数截,回府过后,并未来得前去车厢当中更换,于是一摸之下,只是摸了个空。

    韩席叫少年这莫名举动弄得浑然一愣,随后便是苦笑:少年从未进过酒楼,此举反倒是媚眼抛与眼疾者,白忙活一阵,故而轻咳两声,不再去管这些江湖礼仪,吩咐小二有甚地方菜式,

    尽管招呼便是。

    “两位且先稍等片刻,我家师父年岁渐长,手脚也不似年轻时候便利,恐怕得等上一阵功夫。若是觉得无趣,楼下过会便有场趟子戏,权当过过眼就是。”跑堂这位年轻人说罢,便退去一边。

    似乎他口中的趟子戏,连他都有些兴趣缺缺。

    “听说掌柜的伤势已近痊愈,大概过不多时,咱就该出得漠城一路朝南去,若是耽搁了每年颐章的秋集,咱这几十车货物,恐怕就卖不上价儿了。”韩席拎起茶壶,将两杯茶盏斟满,递给少年一盏,如是道,“要是这货期不紧,我还真想在城中多逗留一阵。”

    韩席虽说是武人,可斟茶的手艺,一如摆柳拂风,颇为熟稔。

    “确实如此,外头亦有富庶的地界,可若是论民风,饶是拍马都不及漠城。”少年接过茶盏叹道,从小镇一路而来经过的富庶地界,其实往少说也算有五指之数,可大都是达官显贵趾高气扬,周遭寻常百姓的日子,却是江河日下,乃至还赶不上其余地方的百姓。而到了漠城这儿,可说是人人富足,加之文风兴盛,城中人人皆是安居乐业,比外界诸如采仙滩这等贫富悬殊的地界,实在要好上太多。

    “大丈夫行万里,论起这点,云老弟当真是强过我当年。”韩席起身从柜台上拿过一壶酒水,一时间也是感叹。

    “差得远咧,照这进度,及冠以前,我恐怕都转不完半壁天下,再说本事不济,指不定就折在半路,还是两谈。”云仲晃晃杯中茶水,随流水声望向窗棂之外。

    天街若有小雨,想必润物万千,可眼下大雨滂沱,雨点于半空中将根尾拖得甚长,一如老道借他的那道深长剑气。

    本该是声威极重的时候,可砸在那块伸出少许的玉板之上,却是轻快玲珑,剔透无碍。

    秋湖动了两动。

    韩席眼中,对坐少年笑意温沉,空中小雷闪动,晃得杯中茶水莹莹。

    像是榨来满满一杯清平月光。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老柳无新枝

    “要说走江湖,韩老哥可比我走得远,日后还得多提携提携晚辈。”云仲狡黠一笑,拿过正愣愣出神的韩席身前的茶盏,将其中注满酒液。

    韩席回过神来,难免失笑。二人都晓得这是所谓的客套话,只不过是少年有心打趣罢了。

    “走一个?”韩席举杯。

    “那必然。”云仲亦是举杯。

    饮罢了头杯酒,跑堂那位已然端来了头道菜式,端的是香气扑鼻。

    这菜式名为钵花鹅,乃是漠城当中流传许久年岁的名菜,是以虾蟹肉膏打揉成蓉,再缀以晚来香抬升滋味,取稚鹅蒸熟切段,将虾蟹蓉覆着其上,置于钵中。

    数十道工序下来,滋味极浓郁,且因虾蟹肉膏极难成型,需得以精湛刀功令虾背沾连不断,故而这菜式韵味分层叠峦,每筷下去皆有新意,故而又称百花鹅。

    跑堂这位小兄弟本想卖弄一番,将这菜式的由来工序如数道来,也好在师父那讨个好,允诺他回去休息个十天半月。

    他哪曾想到,这两位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外乡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听他掰扯,出手之快,令他这一向自诩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都未曾看得清二人何时抽出的竹筷。

    二人中,云仲压根不晓得这菜式竟可如此精美绝伦,再者头半晌粒米未进,腹中馋虫盘桓已久,眼下嗅到这极浓的钵花鹅香气,根本不顾什么礼让,抽箸便吃。相比之下韩席更是好不到哪去,先前他只见识过那位老者极俊的刀功,却不曾想到这钵花鹅的滋味竟如此醇厚,逛荡许久,腹中也是空空,于是便也是随少年一道动筷,吃了个酣爽。

    自是风卷残云。

    跑堂这位愣神的功夫,一整只稚鹅已然进了这两位再世貔貅的腹中,且钵中就连半点虾膏都不剩。

    “二位,咱家这眺春楼掌柜亲口定的规矩,凡是前来用饭的食客,需得听听这菜式的由来及做菜工序,若是不听,这头道菜便是送客菜。还未等小的张口,您二位就已是吃了个尽兴,恐怕待会掌柜前来问询

    时,小的无法交代啊。”

    这番话出口,年轻人其实有些私心。

    他本就对这规矩有些抵触,历来酒楼做的可是开门生意,将来往食客伺候舒坦就是,何苦还要多费一番口舌去同人讲说由来。此举本就不讨喜,再者生意惨淡,一来二去岂不是越发门庭冷落?于是当下便留了个心眼,未曾将话头说死。

    跑堂的虽说居于城中,可自幼便拜师入门,故而再问家中伸手讨要银两,便有些说不过去,再者落得个面上无光,因此手头银钱并不宽裕。方才这般说辞,明面摆着是告知这两位逆了规矩,隐于话中的意味,则是想顺些好处。

    可云韩两人还未来得及搭话,后厨之中便走出位老叟,轻飘飘扫了眼跑堂的年轻人,随后便朗声道,“二位打扮口音,瞧着并非是这漠城中人,用那琐碎规矩考量,自然是不合适,无妨。”与老者满头雪色不同,话语声如洪钟大吕,极为亮堂,且身量极高,临近八尺开外,熊肩虎背,丝毫不像位亲近庖厨的好手,倒有十分习武之人的彪勇气。

    老者挥推那年轻人,信步上前,在少年边上坐下,随后便朝二人稍一点头,拎起茶壶,洗去手上虾蟹废壳,极为仔细。

    “谢过掌柜。”韩席舔舔嘴角,稍稍抱拳道。这位老叟他可是不久前便打过照面,刀功可称得上是通神,一块本就极薄的鱼肉,到这老者手头,却是又生生切做十来片,片片如蝉翼般通透。

    “打这位年长者头脚迈入酒楼,我便看出二位乃是闯江湖的,即便是换了身衣裳,老朽也能瞧出这精气神,并非城中那些酸腐书生可比。”搁在生人耳中,此话颇为客套,但从这老者口中道来,却是极自然。老者说罢稍稍一笑,“既然是江湖儿郎,这点小事,何须多礼,反倒是老朽得替那不成器的徒儿赔不是。”

    滴水不漏。

    此刻云仲沉思片刻,却还是开口道,“老伯,晚辈有一事不知,还请指教一二。”

    老者长声而笑,“少年郎且先莫问,不如让老朽猜猜如何?”

    云仲点头,笑道请讲。

    “头一件,乃是为何非要讲这菜式由来。”老者偏头朝少年道,“老朽猜得对否?”

    云仲再点头。

    “第二件,乃是为何屋中摆设极好,为何无人问津,对否?”老者再问。

    云仲又是点头。

    “也罢,这两问老朽一并作答便是。”

    韩席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就在此刻的当口,楼下戏台之中走出位女子,当真是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再配上一身红戏裳,当真是有倾城之姿。

    “说来话长,二位有那钵花鹅垫腹,倘若此刻腹中不甚饥渴,正巧眼下楼下的角儿已然登台,不如就伴着这出趟子戏,听老朽慢慢道来。”

    再后来,人高马大的老者所说的一席话,叫云仲记了好些年。

    他说楼下唱曲的女子是自家闺女,打小便跟他学唱趟子戏,学一手好刀功,学这些个漠城自古便有的老菜式。

    说如今不比当年,老一辈人去得差不多,而当今的年轻人,都不愿听这趟子戏中的恩怨是非,于是趟子戏与那些个老菜式一样,渐渐无人问津。

    说自个儿只不过想在归老之前,叫多些人能听听趟子戏,叫多些人记着,自个儿的祖宗长辈,吃得菜式有何来头故事。

    说老朽已然是风烛残年,指不定哪年哪月绊住了腿脚,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到阎王那去,如今虽说是仍能握住厨刀,可已有手颤之时;写出来得字,更是无端的歪斜颤抖。

    说如今的人儿啊,无论是行事还是住店,都愿从表相牌匾断定好坏,至于内里如何堂皇富丽,则大都不去深究。

    闺女迟早要出阁,可这两门手艺,又能传给谁去。

    四下无声,只有女子唱趟子戏声,相伴声声急雨嘈切。

    夏已末,可窗外那根柳枝,却迟迟无有新芽。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会有迎春时

    待到老者将这番话说完,两人依旧未曾出得一言。

    “先前言语之中多有失礼,还望两位勿要怪罪。”老者说罢,朝两人拱拱手,“这人一上岁数,就极爱评头论足,说些长短,漠城之中读书人多了,并非什么坏事,只是可惜了这些个老手艺,路数的确越走越窄。譬如相马的老乐头,打铁火的老刘头,祖上可都是让人挤破脑袋入门的红人儿,可到如今,已然是落得个后继无人,难以为继的凋敝场面。”

    老叟平复少顷,转头对两人道,“二位且先听听戏,老朽再去添几道拿手好菜就是。”

    老者并未在此逗留,只是仰头咽下一杯酒,似是要将心中些许不甘一并压下,起身离去。

    “家家有本难念经书。”韩席瞅着老人肩头极宽的背影,猛地喝下一口酒水。

    云仲许久未开口,只是晃悠着脑袋,拈起一根竹筷,随楼下趟子戏声轻敲桌台。楼下除却那位女子,胡琴铜锣这等戏台必须之物,就连半件也无,更休说掌弦的乐师,整座偌大戏台,唯有女子清清朗朗的老道念白与玲珑戏文之声,恰似窗外雨点垂玉板,声声点落人心头。

    方才老者简略提及了数句,趟子戏同其余戏种的差别,大抵便在于两处:其一,趟子戏无需什么胡琴锣鼓木梆这等器具,整场下来,全凭台上戏角儿一张伶仃口撑起念白戏文,腔调之中的起承转合,极显功底。其二便是趟子戏乃是截留名篇当中的一段而已,将名篇之中的人物由表及里,包罗脾性喜好,尽数诠释一番。倘若说其余戏种如同正史当中罗列兴衰生灭的世家传记,趟子戏便如同野史别传,当中的诸多趣事传闻,尽表于一戏之中。

    少年鲜有听戏的时候,幼时小镇之中倒是偶有戏班前来,唱个几折戏,可镇中哪有人家富余闲钱,大抵都是白看上个两场戏,而往往无一人前去朝台下小生手中的锣中扔个几文铜钱。戏班见无人捧场,自然就不愿再出这份力气,转而前去其他地界搭台。

    可这回听这趟子戏,少年却听得极美。

    似是云里雾里,有红绫随风飘摆,忽而高转,继而伏眉。

    一曲到终,而云仲浑然不觉。

    “云老弟看来是个行家,”独饮半晌的韩席瞧少年回神,举杯轻笑道,“不然以你平常极好杯中物的一贯秉性,怎能连

    酒水都顾不上理睬?”

    云仲则是笑语道,“若是真能听得懂,估摸着我早就叫好不迭喽,就是此前从未听过,这才有些沉浸其中。”

    两人再饮半壶酒水,自是酒兴正酣,眼瞅着壶中浆见底,韩席招呼那位疲懒跑堂添满酒水,这才说道,“你说忒好的一折戏,为何台下那些个老者也不叫个好,也难为台上那姑娘了。”

    此刻头半晌已过,那三两老者亦是坐得疲累,同那后场的姑娘打个招呼,便各自归家歇息,于是整座眺春楼,便越发寂静下来,除却两人闲聊与杯盏响动,再无其他。

    穿过窗棂,云仲瞅着那些个老者各自还家时的颤巍步履,缓缓开口,“若是仅凭几声寥寥无几的老叟叫好,便能救下这一门行当,那位掌柜早就仗着自个儿硬朗身板,好生敲打敲打那些位老者了。”

    少年头半句话说得端正,岂料到了后半句,话锋一转,倒是让对坐的韩席险些喷出一口酒来,两眼瞪得溜圆,木然道,“云老弟,要不咱往身后瞧瞧?”

    云仲扭过头来,只见楼梯口不远处,一袭红衣飘然而至。

    “少侠如此说,恐怕是有些不妥,虽说我爹身量颇为高壮,可也并非那等粗人,怎会如此行事?况且背地里编排他人,可不算什么良善举动。”还未等云仲搭茬,女子便已经是轻快落座,以素手撑住下颌,似笑非笑地盯着前者。

    少年咽了咽唾沫。

    韩席轻咳两声,朝窗外看去,喃喃道“这雨下得当真爽利。”

    既然人家直当问起,云仲即便觉得有些难堪,也只好不顾发紧的脑瓜顶,诚恳作答,“先前只不过是感叹这趟子戏势微,再者觉得姑娘唱得的确超凡,眼见得台下那三两位老者并无叫好的意思,这才有些看不过眼,并无编排掌柜的意味,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一听这话,面皮儿登时有些绷不住,脸颊之上的笑靥登时展露出来,嬉笑道,“少侠并非漠城人士,许多规矩不通也是自然。咱家这门趟子戏并无鼓乐,通篇全凭戏文念白,若是台下一片叫好声经久不散,台上的角儿就得将唱词往后延上片刻,倘若把持不当,往往会生出错漏,坏了整出戏。因而与旁的戏种不同,漠城百姓瞧趟子戏时,向来无叫好一说。”随后女子朝楼下指指,笑道,“茶桌上那些个团扇,并非只为扇风乘凉所用,而是替代叫好所用,甭管老少

    妇孺,只需将扇面往桌上轻拍两下,就当是夸奖台上的角儿了。”

    云仲恍悟,于是面皮更有些发烫。

    “原来如此,这规矩闻所未闻,得亏是姑娘教与我二人,不然日后同人谈起途中见闻,又得被人背地里嬉笑一番。”装作赏雨良久的韩席这时才出面解围,着实令云仲松了口气:方才女子指点楼下茶桌时,藕臂恰好环过后颈,软玉温香,令他这从未亲近过女子的少年郎,猛然有些无所适从。

    说话间,那位跑堂的年轻人端来四五道菜式,又添了瓮烫好的新酒与几碟清口小菜,五人凑在一桌之间,谈谈城中趣事与城外行商所见,极为融洽。

    席间韩席问那女子,可否懂得饮酒,女子摇头,可掌柜却笑骂道今儿个无戏,虽说喉嗓得好生养着,也无需同出家人一般,就当是陪爹喝上两盅便是,这才令女子勉强举杯。

    云仲外出大半载,虽说前半截跟随师父,后半截亦有韩席唐不枫,一路之上算不得无趣,可这等家中滋味,却是许久都未曾有过。于是这顿饭下来,少年也是酒酣耳热,同韩席老掌柜两人起劲拼酒,喝了个尽兴,以至于那位跑堂的年轻人,还未等散场便已是钻入了桌底,睡得昏沉。

    酒席散去,老掌柜还能勉强撑起身子,而自家闺女却是一盅便倒的酒量,无奈之下,掌柜的只好将闺女扛到屋中休息。仅几步距离,女子却是撒起酒疯,如稚童一般撒泼疯闹,乃至将掌柜的花白胡须都薅下两撮,直疼得老掌柜龇牙不已。

    云韩两人大笑。

    云仲醉眼朦胧,偶然间朝窗外一撇,却发现那根快要申到眺春楼中的老柳枝,无端多出一颗新芽。

    窗外雨水渐稀。

    老柳生绿。

    绕是云仲二人再三相劝,这位身子骨硬朗的老掌柜,还是未曾收下一枚铜钱。

    说远来新友如旧,喜乐能抵千万金。

    二人走出楼来,不由得微抬醉眼,朝身后牌匾看去。

    兴许是雨水润木,也兴许是两人着实醉意深沉,牌匾正中那歪斜的春字,此刻却极富韵味。

    一如隆冬枯藤,朝春风缭绕处递出手去。

    会有迎春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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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