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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章 金主,黑锅

    东山城的酒楼,别说城中百姓皆是交口称赞,就算是放到不少手头宽裕的来往商贾眼里,那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之处。这些位囊中宽裕的主儿所见酒楼,当然是极上讲究,可入了这东山城之中的酒楼客店,依旧是难以挑出刺来。

    要晓得这东山城实在富庶得紧,托着每年秋集,数得上是颐章东偏北处最为繁华的地界,就连城中百姓手头也是不乏银钱,每逢亲友相会,总是不吝银钱,跑到城中酒楼当中好生吃个肚儿圆。

    这么一来,酒楼生意历来便算是红火,天南海北地界的厨子,总有不少涌入到东山城中,寻思着在此多赚些俸钱,总比在那些百姓去不起酒楼的地界挣得足。能耐过人的厨子往城里这么一涌,城中各处的酒楼菜式,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积年累月之下,寻常人便当然难以挑出刺来。

    旁的不提,单拎出城南那座揽月楼,便能叫这些个眼光极高,口舌特刁的富商哑口无言。论手艺精妙菜式繁多者,夏松国来的厨子自然是没得挑,若是挑嘴说是非要尝尝食材本味,则是以东诸岛的厨子较为出众。天南海北各处的厨子汇聚于揽月楼中,自然就将东山城内里的百姓商贾口俸顶得饱足。

    云仲自个儿断然是无银住店,若今儿个不是难却自家师兄盛情,恐怕也得离得老远,只端详揽月楼一二,并未有半点近前的意思。

    久在旅途之中,风餐简食惯了,若实在嫌腹中无荤腥,不过以些荒郊野岭的野味填补填补饥肠便是,至于酒楼这等地界,少年下意识便觉得,真并非太过必要。

    但柳倾则是神采奕奕,说是下山这趟兜中银两省着也是省着,倒不如寻摸些上佳地界,好生伺候伺候清汤寡水的腹肠,将这银子花在刃上,总攒在腰间,又不能平白无故孕生出几抔小铜子儿。不由分说便将云仲拉到揽月楼里头,摇摇摆摆踏上三层,挑了个临近窗棂的酒桌坐定。

    “小师弟,待到小二来时,若有想尝尝的菜

    式,自行点了便是,无需顾及师兄。”柳倾坐定,轻车熟路将面前灯点起,朝对座少年笑道,“师父隐居于上齐的时节,你二师兄可是以他那奇门遁甲的能耐赚了不少银两,我倒鲜有下山的时节,多半是人家寻上门来,托我置办些避邪驱煞的阵图,七七八八加到一起,算起来如今南公山不少银两,还大都是你二师兄多年以来攒的。”

    “那咱省着些?”少年试探问道。

    不想柳倾登时摇头,兴许是因夜色凉意颇重,书生伸手将窗棂放下道,“当初咱家师父临出门前,便告知我千万莫令山中钱财过于富余;老二天资绝算不上差,可心性一道上,那便是无金无权便可安心修道,若是银钱过多权势颇大,指不定就能叫这些个种种俗务绊住腿脚,修行便再无进境。我这当师兄的,既然可将他压住,那就趁着他还未曾被俗世凡尘所误,多压些时候,修行之外的大千世界,待到他心性补全过后再去瞧瞧,不迟。”

    “一来可换换口俸,二来可助老二安稳道心,在我看来,这便是顶大的好事,小师弟就甭推辞,可劲将这银两花销出去便是。”柳倾轻轻从雕镂精巧的竹笼当中抽出两双墨竹筷,朝少年递过一双,随口道,“不少前辈曾云,世俗银钱,在咱们这行人眼里,最好是将其比作粪土尘灰,避之为上。可我却觉得,钱财二字,应当比作碗冲泡稀松的茶汤,赶路之时渴极便饮,若是水囊当中清泉满满,则无需时刻念叨。”

    “你家二师兄,就是那嗜茶如命者,即便身前便是一汪清泉,也是毫不犹豫将那碗饮之并无益处的茶水倒入喉咙里头。这很不好。”云仲接过竹筷,却觉周遭推杯换盏声无端微弱下来,心头一点灵光却是直抵灵台。

    天下人谁人不畏穷苦二字,可若是当真将银钱视为重之又重的物件,那这江湖与天下,岂不是太过无味。李登风,阎寺关,李抱鱼,程镜冬,乃至于那叶老翁,要是皆为钱财所困,那这一路之上,又怎可见如此一番浮生卷。

    云仲似有所觉,于是将筷尖朝桌上轻叩三声。

    书生见此,不由得面上又是升起笑意,他本就是极喜乐的性子,如此叫温润灯火一晃,面色便更是淳厚,细声细语道,“所以宁可二师弟怨我几句,我也得将这银钱多花些出去,只给他留些日常所用。”

    “愿不愿替大师兄背个焦黑锅底儿?”

    “师弟托底便是。”

    “不错不错。”

    少年在桌上嗑过三声竹响,过不久便有位瞧着便带十分伶俐的跑堂快步上前,将袖口朝后稍稍一掸,拱腰俯首道:“两位客官此番前来,想来定是在城中逛得辛苦,若是想打尖,自然是有上等的师傅做菜,可若是寻觅间住处,咱这酒楼里头实在是人满为患。不少前来秋集的主顾。都是提前个数日便付了半月的定钱,实在抱歉。”

    “店家多虑了,”柳倾瞧见小二脑门上汗水津津,再想想外头正是秋意深沉,语气又是比方才还轻缓两分,笑答道,“我二人不过前来打尖,并不留宿,这秋集热闹得紧,无处下榻也是自然,何来抱歉一说?”

    “那感情好,还得多谢两位不予追责。”小二一愣,明摆着方才是叫不少客官埋怨过,经柳倾这句宽慰之语一点,登时便觉周身燥热之意淡了数分,也不知是窗棂外头散溢而入的秋风起效,还是这书生话语沁人心脾,连忙道,“二位客官想用些甚,尽管招呼便是,咱揽月楼虽说在整座颐章兴许不算最好,可后厨师傅手艺,那也是没得挑。”

    “点何等菜式,这可得问我家小师弟。”见小二仍旧是朝自个儿脸上观瞧,柳倾失笑,冲云仲方向努努嘴。

    “今儿个这位才是金主儿。”

    书生这话也并未说错,背黑锅的金主儿,那也是金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寇二绝

    “两位若是听小老儿一句,且先慢些叫菜。好容易来趟东山城的揽月楼,按说也应当用饭用个心满意足,酒足饭饱才是。”还未等云仲开口知会小二传菜,身边倒是不知何时晃出位老汉,不紧不慢开口,“两位客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愿帮着二位出出法子,保管叫二位吃得熨帖踏实腹中饱足,且不消耗费多少银钱。”

    云仲刚好专心观瞧菜式,当真是未曾在意身旁这位老汉。又因方才巷中立身良久,始终不得歇息,故而精气神不算充裕,叫老汉突兀一句,险些惊得站起身来,回神苦笑道,“老丈可真是险些将我惊得失却三魂,不瞒老丈,师兄与我不过是在此稍稍垫饥,并不打算要上一桌山珍海味,若是当真将嘴养刁,来日行走江湖,当真是消受不起。”

    老汉闻言爽朗一笑,虽说瞧着起码过了花甲之年,身板却还算硬朗,面色极为亮堂,此刻闻听少年如是答复,只是缓缓道,“少年郎知晓精打细算,当然是好得很,可若是过于省,未免有些小气,老朽瞧你这少年腰间悬剑,应当也是个江湖客,有些时候,这银钱不应当看得如此重才是。”

    眼见得少年同老者攀谈,一旁柳倾倒是觉得颇有意趣,于是开口问询身侧小二,“店家可知这老者的根底?光瞧打扮衣着,似乎并非是这东山城中人。”

    小二更是心烦,原是生怕那老汉言语无所忌惮,搅扰了这两位客官的雅兴,可端详着柳倾面色似乎并无不悦,于是上前俯身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老癫子确实并非东山城中人士,大抵是数年前从别处云游至此,性子放荡得很,所幸有手擅画门神仙佛的本事,这才在东山城中落下脚来。若是无人上门请他作画,便跑到城中各处酒楼当中,指点人家如何叫菜,只消一壶酒水,指不定还可赠上幅不赖的山水图。长久以来,城中各处酒楼的掌柜倒是都默许了这癫子随意出入,若是搅扰了客官雅兴,还请莫要为难与他,毕竟年纪渐长,有些言语犯混,也是常事。”

    “那是自然,”柳倾点点头

    ,终是有些了然,方才的偌大酒气,原来就是从这老汉身上传来,酒气之浓重,就连他也有些微微皱眉,“天下人多矣,自个儿总有自个儿的活法,总不能因一壶酒水刁难人家,店家且放宽心便是。”

    与人为善,总比盛气凌人好上许多。

    这边老者却是酒兴正酣,抓着少年便是好顿吹嘘。

    “这挑菜的功夫,东山城内只老朽一家最为出名,少年郎若是不信,可到各处酒楼扫听扫听,谁不晓得我寇双绝的名头,一壶酒水而已,少年侠士怎能如此小气;若是搁在我年纪尚浅那阵子,定然是豪气千云,恨不得到处请人两壶梨花酿,这才显得阔气十分。”

    “单说画工老朽也可在方圆百里排上名号,更甭说挑菜这等小道,一壶酒水换得个酒足饭饱,少年郎可得想好是亏是赚。”

    云仲实在是腹内饥饿得紧,又是罕有撞见这等老不尊的人物,只好狠命冲自个儿师兄使眼色,可后者压根未曾朝这边端详一眼,只是自行斟上一盅热茶,缓缓嘬饮,不由得胸中一阵气结。

    “老丈无需如此,就当后生送您壶酒水便是,挑菜这活计,还是算了。”云仲瞅瞅老汉沟壑遍布的面纹,掂量掂量自个儿还剩下点散碎铜子,还是咬牙请了老者一壶寻常酒水。

    虽说是师兄请客,可这酒水却是另付与老者,归根到底,还是得分清。倒并非是少年同自家师兄客套,而是随商队一行缓缓而行,耳濡目染了许多规矩。

    循规蹈矩向来并非属什么良佳词句,可既然身入江湖,总得自个儿先行守了规矩,他人方可按规矩行事,若是当真置规矩于不顾,那旁人也无按江湖规矩行事的必要。

    总归是人人得守,才可称为江湖规矩或是江湖道义。

    “得嘞,这才有个江湖少侠的样儿,大气。”自称寇二绝的老汉冲少年挑起大指,老脸就如同秋风当中菊花迎风绽开,极为乐呵,“行有行规

    ,既然酒水已然送上,那这挑点菜品的活计,老朽自然得担下来,不然叫城中其余街坊邻里瞧见,我可掉不下这脸儿来。”

    还未等少年应茬,寇老汉便朝小二吆喝道,“小二啊,那壶酒水还是照旧烫烫,我老儿年岁大喽,凉秋饮凉酒,舒坦归舒坦,过后当真有些遭不住。”

    柳倾嘴角略微勾起。

    天下妙人儿,终归是多得很。

    几两银钱而已,这姓寇的老癫子竟是点出了七八道菜式,菜式由南到北,端的是五光十色,且除却一碟小菜之外,其余大都是秋日温腹的妙品,香气如云,盘桓不绝。柳倾也未言语过多,只是请老者一同动筷,却叫后者婉言相拒,说是早就用过了饭食,只不过入秋身子骨疲冷,到酒楼当中挣壶温酒暖暖神,怎能平白占人便宜。

    师兄弟俩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竹筷当做刀剑使,就连以往举止平和的柳倾,都是将竹筷舞得如同条长龙一般,吃得是不亦乐乎。

    而那位寇老汉,却只是端着壶酒水,并不使杯盏,只是时常朝口中倒上些许酒液,笑眯眯瞅着两人用饭。

    待到腹中稍稍饱足,柳倾先行开口道,“老丈,这揽月楼的菜式的确非凡,可为何统共算计下来,却只是几两银钱?”

    寇老汉将手头那壶温酒撂下笑道,“揽月楼生意如此红火,自然有其独到手段。二位兴许不知,秋集期间,揽月楼里的菜式均是让价四成有余,若要放在平常,这七八道菜式,怎么也得十几两银钱。这揽月楼的东家还算精明,晓得口碑胜过一时的蝇头利,这才叫揽月楼的名声逐渐传扬开来。”

    “别看让了四分价,可这些时日的进账,恐怕远比旁的酒楼多。你们江湖客有江湖道,生意人有生意经,天下这点事,在我这老头子看来,无外如是。”

    兴许是饮酒过多,老者枕着酒壶,醉眼迷蒙,似是要睡去一般。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几十载月光

    师兄弟二人这餐饭,可说是吃得极为踏实熨帖,风卷残云之际,已然是将桌台之上数盘佳肴齐齐装到腹中,原本觉得有些凉意的周身,亦是被这温温热热一餐饭给化了个干净,通体都孕生出平日里不多得的慵懒气。

    揽月楼饭食,当真非是徒有其名。

    少年用罢碗中最后一小口羹汤,舒舒坦坦往椅背上一靠,摸摸已然紧绷起的小腹,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一路之上似乎除却在漠城眺春楼里头,其余时候再也没这等吃得饱足的日子。江湖一行,当然谈不上锦衣出游,大多时日口体之奉皆是不如人,可见着的这帮江湖客,确是比瞅着如山金玉还要来得有趣。

    “敢问老丈,每日在城中以何等活计为生?晚辈瞧着城里,似乎多是家底富庶之人,想来老丈平日里也是不缺银钱可用。”云仲问询时候,老者正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将最后一口酒液灌入喉中,同周遭无数衣冠齐整,腰间香囊悬挂的食客格格不入,手挽酒壶,却当真是有揽月之相。

    “老朽我可不拿这当活计,”听少年如此开口,寇老汉似是会错意似的,将酒水一股脑吞到肚里,醺醺然打个酒嗝道,“若是以此为活计,每日收这么一壶酒水,还不得将老汉我生生饿死在城里。老朽外号寇二绝,其一绝便是在这酒楼当中择选菜式,第二绝才是赖以谋生吃饭的手艺,那便是我这笔画工。”

    老者醉意昏沉,朝窗棂外头略一指点道,“这东山城住户家中的门神,乃至小寺和城外道观中的小片壁画,可都是老朽一手为之,谁家乔迁新居或是修葺宅院,都得经我之手,凭画工请来两位镇宅驱邪的仙神祖宗,这才是我老人家的手艺。”

    正月十五时张贴门神,不论是这在颐章境内还是上齐齐陵,皆是有这门讲究。说是上古时候曾有两位仙人偶然之间下凡,瞧见天下水深火热,故而相约在每年正月十五日下凡,除尽天下魑魅魍魉等邪祟之物,日子久了,百姓皆是惦念这两位秉持正道的仙人,于是在自家宅院门外,贴上这两位仙人的

    图画,以求取一年当中邪祟不近,百事具兴。

    寇二绝便是专司这门行当的主儿,单说人物画工便是卓绝一地,名声颇大,乃至于别处百姓都专为请两卷门神,前去东山城中邀这老汉前去自个儿宅中作画。

    “这人呐,得有主业,就如同我以卖画为生,可也得有副业,若说前者是那安身立命的本钱手艺,谓之生计,那这后者在酒楼当中见识红尘百景,就可谓之生活。生而活之,自在为妙,你瞧我放浪形骸醉倒在这揽月楼之中,不厌其烦同人讨酒喝,似是极掉价的举动,可在我觉得,这可是天底下最为舒坦巴适的好活计。”老汉酒意已然涌入四肢百骸,谈笑之间口舌已是含糊不清,可依旧叫少年觉得这老爷子,当真有十八分潇洒气度。

    “两位可甭见怪,毕竟这些日子好容易讨着单生意,酒后乱语过多,还请宽恕则个。”老者冲二人拱拱手,笑意明朗。

    柳倾也觉得这老者有些出尘意味,当下也未曾生出什么不耐神色,而是轻声笑道,“老人家能有这等明悟,实在是让我们这些在江湖里奔挣的江湖客有些汗颜。这生计生活两谈,的确是叫晚辈受教了,人生在世,图的的确是个心安。”

    “可不是嘛,”老汉皱皱眉,挠挠脑瓜顶上白发迟疑道,“那话叫甚来着,心安处即是吾乡,大抵就是这个理儿罢?年少时候总想着凭着自己精纯画工,在天下闯出个颇大的名头,最好是得着咱颐章皇上的赏识,醉里挥斥万千斤墨水,文武百官皆交口称赞,那才叫不枉此生。”

    “可待到年岁大了,倒是真觉得那等日子也不算所谓的潇洒,在这东山城中给人作画,也不见得这辈子都没滋味。这人啊,得记得当初自个儿是一副何等模样,幼时先生说我是旁门左道的顽劣人儿;少年时候,学画的师父说我下笔总被条条框框所掩,乃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子,成不了大器,同样一个人,在无数人眼里是无数的面目,可末了最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的,还得是自己。”

    “我本就是东山城中闲散人,喜怒无常,画工好坏亦是无常,两盘

    蘸盐青豆,一壶几枚铜子的小酒,醉里乾坤日月,皆可入我心,而后再在张上好宣纸之上泼洒而出。”

    “这便是老朽的不枉此生。”

    这回柳倾没搭茬,只是温温说请小二再上壶酒水,要好些的。

    少年也未曾言语,只是觉得心乱如麻。

    老者可不管那些,旁若无人道,既然是上了好酒,那就得端正些。便从小二那要了枚酒盅,哆哆嗦嗦将酒盅斟满,轻轻嗅嗅比方才浓郁得多的酒气,直说一分价一分货,搁在哪都是如此。

    天上月色出云,秋华似潮,压铅云而起,最终映入酒盅当中,烁烁生光彩。

    寇老头张口饮去一盅月色。

    老头张口饮尽三盅沉酿几十载的月光。

    烂醉如泥。

    书生与少年付了银钱,缓缓下楼。临行之际,那位书生打扮的还不忘多递给小二两三枚铜钱,托付后者腾出空时,给那墙角瑟缩的老者盖上些厚实衣裳。

    “没想到白天想对你讲却讲不出的理,却是让这位老人家捷足先登,一时间想不明白就甭想,只需想通一件事就行。”柳倾踏上月华笼罩的长街,朝后头的云仲缓缓道,“别忘了当初为何学剑,为何入门,又为何想出来走这一遭天下,吃这一回苦,许多胸中郁气,想来也可迎刃而解。”

    少年点头,“师弟明白。”

    揽月楼临街正巧有门大户人家,掌灯时节,似乎是因守门家丁穿着有些单薄,再者时候已晚鲜有人探访,于是家丁便将宅门合上,自个儿也缩到院落当中,规避瑟瑟秋风。

    两扇门正中,是两位足踏彩云,面容威武至极的仙人,形极洒脱,似要逐月而去。

    除却仙佛气外,更是有超然物外,潇洒缥缈之感。

    “画得真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可缓缓归

    南宫山脚,多日不露面的赵梓阳终是出了门,旁人压根瞧不出,这位几乎凭一己之力将白虎帮治理得安稳如山的帮主大人,这些日以来,究竟在屋中过了怎样一道天关。

    一本老旧破书,赵梓阳足足守了数月,如今才取得不少体悟,一路而来,甚是有几分感慨。

    而赵梓阳也并不含糊,无论李三在一旁如何阻拦,依旧是将白虎帮帮主之位,退还给了原本那位凡事兢兢业业,却少有奇诡点子的原帮主。虽说如此,赵梓阳依旧是在白虎帮大堂当中坐了良久。

    说是帮派大堂,实则只不过是个大些的茅庐而已,两人对座,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穷乡僻壤之中,哪有什么上茶的规矩,只是帮中有人端上来一壶暖水,搁在二人中间,绵绵热气从泥壶当中盘桓而出,在屋中晕开良久。

    “总之,白虎帮主这位子,我这局外人坐得够久,如今规模与这帮兄弟的品行,还算不赖,也到我这闲散人功成身退的时候喽。”还是赵梓阳率先开口,将一室之中的寂静缓缓打破。

    “虽说于情于理,此刻卸去这白虎帮主之位,我林裕山都无半点挽留的理由。只是这几年下来,你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帮内上下都是看在眼里,无一不是上上之姿,突兀之间卸任,我恐怕帮内又是要生出不少错乱。”

    终日囚于屋中,赵梓阳此刻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本皮相就不赖,如此一来,反倒平添三分文儒气,更显得俊朗数分。听闻林裕山一席话,赵梓阳笑笑,将面前那壶水提起,朝碗中注水,慢慢开口道,“这本就是迟早的事,无需再劝。白虎帮如今早已不在所谓的帮派行列当中,与其说是南公山脚底下的一处民间帮派,倒不如说是为百姓办事的一处小衙门。不瞒林老哥,当初我接手这白虎帮代帮主一职,为的便是令帮中上下换副模样,青龙帮如今的凄惨状,你我都是瞧在眼里,说是虫鼠过街人人喊打,那都说轻了。”

    “白虎帮则是不然,想来乡邻也是能察觉出些许不同,虽说有些挑酒旗卖茶水的意味,打着江湖帮派的幌子替乡邻办事,当然要好过青龙帮那群鱼肉乡里的腌臜货

    色。”年轻人笑笑,将缺失一角海碗中的沸水晃了晃,“沸水凉水可都是水,并无太大区分,帮派本就是从民间演化而来,早晚要归到民间中去,若是仗着自个儿热气腾腾,待到寒冬腊月,指不定还是沸水成冰在前。”

    林裕山皱眉良久,恍然却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的言论,似乎并无半点错处,随即便是心下一沉。

    赵梓阳无论是在村落当中还是在白虎帮中,向来是不愿废话的主,大都是干脆利落,压根不同他人讲起行事理由;就连当初同青龙帮斗架,这位百无顾忌的代帮主,也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抄家伙开打,丝毫不容他人开口问询。

    一向不讲理的人开始讲理,只能说是打算功成身退,跳出圈外。

    就连林裕山这等平素嘴皮子相对利落的汉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帮中不乏爱打算盘的帮众,”赵梓阳也不理会对坐之人的晦涩神色,神情洒洒然道,“不过这几年以来,还算有所收敛,想来但凡精明些的,也能察觉出横行乡里绝难比得上如今这等境遇,这一撮人若是运用得当,想来也能给帮中日后走向带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好处。”

    “看来你是的确想卸下这副担子了。”林裕山自嘲一笑,就凭赵梓阳行事的手段,本就非是池中物,有如今这一日,想必也是迟早的事。赵梓阳更是不加掩饰,饮了口不再滚热的温水道,“这可不是什么负担之流,只是这帮派已然成形,我继续留在帮中处处管辖,反而未必就是好事。再说我这年纪闲不住,在这村落当中,想来也是难以久停,总得去外头见识一番。”

    林裕山笑笑,也是给自个倒了碗清水,“怎么突然想到外头瞧瞧了?”

    赵梓阳挠挠头,“这些日瘫在家中无事可做,实在是憋闷得紧,待到双腿恢复如常过后,总想着往外跑跑,就跟在笼中囚禁多时的鸟雀一般,总想着瞧瞧外头天大地大,九州方圆。”

    双腿失却知觉一事,村落上下本就无几人知晓,就连整个白虎帮上下,也只有林裕山和两位帮中老人晓得此事,却一直守口如瓶。

    “出去转转好。”林裕山这才突然想起,眼前这位凭自个

    儿一己之力,将整个白虎帮撑起的赵瘸子,也只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年轻人。尽管手腕力道颇大,行事也是素来无忌,狠辣卓绝,可还是个半大小子。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儿,未露峥嵘时候,人总流于表象,若是真瞥见这人的能耐本事,反倒会将其余的方方面面抛诸脑后,下意识忽略一空。

    “我老林也不晓得如何劝人,不过若是你非要出去走走,那当然是极好。”林裕山将海碗捧起,虽是饮水,却犹如饮酒一般正色道,“天下虽大,逛荡腻了,可缓缓归。”

    “那是自然,南公山脚底下还有我赵梓阳一帮老弟兄,若是叫红尘万事迷了眼,自然要回来让哥儿几个帮我吹吹眼睛。”年轻人捧起海碗,将其中剩余不多的温水一饮而尽。

    白虎帮大堂,最终只剩下林裕山一人,瞧着那壶重新坐在炭火当中的沸水,自下而上升腾起一阵云雾似的水汽,无声笑了。

    世上哪有好儿郎只懂偏安一隅的道理,又哪里有叫人家守着个破落帮派的理由。

    少年有志则于四方行,长歌千里引秋风,无外如是,理应如是才对。

    汉子抬起头来,望向门外悠然而去的少年背影,心口突然间觉得老怀甚慰。

    赵梓阳一路出院,未曾去见过旁人,径直走回自家屋中,默默将不多的细软收拾到布包里头。只是收拾床榻的时日,寻思片刻,还是将那两件香气未散的旧衣一并塞到包裹当中,深吸口气,踏出门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般配

    待到赵梓阳出了门口,已然是晌午过半的光景,家家户户大都是在家中捯饬晌饭,村落中阡陌小路上并无什么人烟,连贪欢一时的孩童都鲜有不被自家大人拎着双耳提到家中的,登时显得空空落落,煞是寂寥。

    白虎帮前帮主,横行南公山脚一时的赵瘸子,戴着枚斗笠,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就这么徐徐走出村口。

    以往出行,大都是同别处帮派武斗,虽谈不上什么将帅出游的阵势,不过身侧亦是跟着不少白虎帮内自家兄弟,虽说瞧着面黄肌瘦,难堪撑场面这等大任,可总归还算是远望乌央一片,有几分气势。而如今赵梓阳单人出城,却只落得个形单影只,远远不及当初时候那般威风。

    林裕山晓得这位在村中晃荡十余载少年的脾性,虽说一向办事四平八稳,讲究个面面俱到,可既然赵梓阳执意要走,当然不会声张,免得帮派上下人心不稳。若是非要携帮众出门去送,无论于白虎帮而言,还是于赵梓阳而言,都并不是绝对的好事。

    不过此中的种种,就不是此刻赵梓阳要考虑的了。

    其实自从那女子还未萌生去意时,赵梓阳双腿已然恢复知觉,只是鬼使神差之下,这位从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成人的赵瘸子,并没与女子如实道来,而是又装了许久。

    那本破破烂烂,被赵梓阳摔过足有几十次的贯气说,里头当真蕴有大神通。在家中数月,赵梓阳当真没闲着,而是将手头这本旧书翻来覆去看了个通透,连同书中的各个边角亦是没放过。正巧有女子在一旁耐心教导,如此一来,整本书中记载的境界,已经叫赵梓阳默记于脑海当中,日日推敲琢磨,并无半点遗漏。

    初境一说,当初赵梓阳不过几日便能堪堪迈入,将浑身内气通汇周身,在经脉当中缓缓转上个一两圈,可说是毫无滞涩。但敛元之境,欲要往二境踏步,重在累积,不可一蹴而就;而这位脾气极倔的后生,却是偏偏不信邪,硬是要以经络当中浅淡稀薄的内气,强冲虚念境,一时间抽空了四肢百骸内的气劲,这才落得了双腿半废的凄惨下场。

    直到女子离去前不久,赵瘸子双腿才勉强恢复如常,这还是靠着少年体内如同长江大河一般流转的经络窍穴,勉强将欠下的内气补充完备,这才没使得双腿落下病灶。破二境不同于踏入初境,若是说初入修行乃是头一道天关,全凭天资,那这二境虚念,则是要靠敛元浑厚至极的底子,才可有破境的指望。

    村落与帮派中人,熟知赵梓阳的都晓得,这人何尝是按部就班的性子,若是真想破境,哪怕是拼了性命也得试试。

    于是原本就外号赵瘸子的赵梓阳,又是当了好几个月的赵瘸子。

    “帮主可是叫找得我好苦。”正想事的赵梓阳扭过头去,登时脸上便有些哭笑不得。开口这位,正是叫他赶跑数次的李三。

    李三其人的品性在赵梓阳看来,无非便是那喜爱投机取巧一流,并不算在老实本分的一类中。虽说自个儿卧床时,只有这位时常跑到草庐之中,可也不过只是口头问询一二,对于看人向来只信自己眼光的赵梓阳,此番举动,并没为李三增添什么光彩。

    故而此刻李三追来,头前赶路的赵梓阳压根没有停步的意思,只是略微皱皱眉道,“如今秋收方罢,正是村中缺人手的时节,你不在村落当中好生做活计,跟着我作甚?”

    “瞧您说的,在下这不是忧心咱帮主的安危,这才推辞了诸般事务随您出村,您要真是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在下。”李三从来不晓得矜持二字何解,只是呲牙笑语,于是原本便差劲到极致的面相,此刻显得更为丑鄙。

    说话功夫,赵梓阳却是无意间瞧见了李三身后鼓鼓囊囊的包裹,当下便停下步子道,“这包袱是何意?”

    李三擦了把汗,依旧呲牙,“林帮主叫在下跟着帮主咧,说是出门在外缺个打下手的,正好我推却了帮中斥候的位置,跟着帮主出去见识见识天下,我寻思着也不是坏事。”

    赵梓阳脸上不耐之色更浓,“谁告诉你老子要走天下的?”

    这下反倒是李三愕然。

    “我只是想上山瞧瞧而已。”赵梓阳摆摆手,“久居于南

    公山脚下,一直未曾上到山巅观瞧,正好腿脚许久未曾松松劲,抽了这空挡前去攀山而已。”

    李三毕竟是机灵人,反应奇快,未等赵梓阳继续开口,便抢先说道,“嗨,随您闯天下,闯的是否是天下倒也无所谓,主要是钦佩于您丰神俊秀风流倜傥,至于鸡犬升天扬名立万这等事,俺李三倒真不在乎。”

    “当真?”赵梓阳突然似笑非笑问道。

    “帮主在小的眼里,就跟那天上下来的人儿一般,自当是有十分气度。”李三面不改色,这话说的咬铜断铁,搁在旁人,即便有六七成不信,那也足够叫人凭空生出些许飘飘然。

    “行,跟着就得。”赵梓阳回过头去,嘴角轻轻掀起。

    这情形就连李三都摸不着头脑。

    原本李三以为,怎么都得死皮赖脸贴个十天半月,费劲满腹当中的墨水,却没成想这句无心的奉承之言,却是一发而中。

    殊不知数月之前,村中草庐之中,有位少年也是羞红了一张自以为饱经风霜的老脸,朝一位女子说道。

    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

    如今李三却是不知不觉间把这话说了出来,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兴许还真是相衬?

    赵梓阳嘴角又向上翘了翘。

    女子身世来路,连同谈吐与腹中文墨,在他看来定是不简单,说是王侯将相之后,兴许有些过,最不济也得是富裕大家之后。换成常人,哪来的如此一番谈吐。

    可即便如此,自个看好的玉人儿,还是得追不是?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川斑斓境

    无论是周遭村落,还是走南闯北,寻猎至此的汉子,生计都离不开矗立此地许久的南公山,只因山中小兽层林,参差野菜实在繁多,与山脚下平坦地界格格不入。

    穷困潦倒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采之于山,报之于山的讲究,只想从山中多拿些赖以谋生的吃食,拿去还钱亦可,果腹亦可。至于老辈讲究的取木一株,再埋两苗,则是早就叫穷苦人家抛诸脑后,少有人再秉持这等老讲行事。

    可唯独赵梓阳一人,依旧按规矩行事。

    至于为何如此,大概还是因教授他行猎本领的老猎户。

    这位终其一生也未曾出过远门的老猎户,近乎半生都是居住在村落之中,守着这座内蕴极丰的南公山,赖以谋生活命。

    直到老猎户撒手人寰,赵梓阳依旧记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在秋风萧瑟时,时常从山中犄角旮旯里翻出几枚甘薯,经炉火一烫,甚是甘甜爽口。

    待到二人用罢甘薯过后,老猎户总是幽幽叹道,说是如今的人儿啊,总是只想自山上寻来物件为己所用,忘却了自个儿祖辈的教诲;世间万物,哪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凡是取来,总要归还些,这才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要是前人只晓得伐木制屋,来日岂不得叫后人好顿埋怨。待到说罢,老猎户便带着幼时的赵梓阳再度上山,摘过几根甘薯藤条,仔仔细细掩在土里,这才算是活计已毕。

    相比其余百姓,常年靠山水丰物谋生的猎户,讲究自然更多些,尤其是这位老猎户,向来便笃定山林草木有灵,取之一毫,必要还之以一毫。

    自小耳濡目染,故而赵梓阳虽说行事肆无忌惮,却也是一直将老猎户口中的规矩保留下来。

    眼下同李三两人行不多时,便抵至南公山脚下,赵梓阳将包裹随处寻了块卧牛石撂下,也不忧心有人窃走,只揣着本旧书,径自朝山上而去。

    南公山险,可也只限于山腰之上,下段山路并不陡峭,即便是老者连歇带停,亦可以不费过多气力攀上,于山间找寻草药野菜,野兔草鸡之类,带回家中补贴家用;可再往上行,便是无路可走的陡峭岩崖,休说一般脚力的百姓,即便是年富力强,武艺傍身的猎户,也向来不愿花一身力气,再往山巅踏足。

    毕竟山腰下便是物藏富足的地界,谁会不惜耗费一身力气,拼着跌落悬崖失却性命上山,故而许多年来,并无一人攀至山巅。

    “帮主啊,咱为何非要费事登顶?这寒秋时节登山,衣衫单薄不说,还得忧心脚下,免得跌滑过后坠下山崖,何苦来哉。”李三见赵梓阳懒得搭话,也只好随后者上山,可一路之上嘴皮压根无半刻闲暇。

    “山间风烈,要是不想叫冷风灌入肚肠,劝你还是休要多言,至于为何上山,自然有我的打算,若不想出这份力,你倒不如率先回村去歇着,何苦在此受罪。”赵梓阳裹紧身上衣衫,头也不回道,只是脚下步子始终不停,踏于萧瑟落叶上,似乎要陷入其中。

    李三叫山风吹得周身冷硬,可实在拧不过赵梓阳,也只好将口舌闭紧,将一肚子的纳闷生生咽下,跟着赵梓阳穿过红叶横陈的绵延山路。

    久在白虎帮内,更何况李三本就是那精明至极的人物。这几年下来,能将原本颓弱下乘的白虎帮治理的有条不紊,外驱敌手内除狡徒,将原本在乡邻之间口碑差劲的帮派,生生治理得如同小官府一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村落不属大帮之地,可这白虎帮中人却是人源繁杂,且心思各异,欲要镇住场子,且赚得一身无二威望,所需的心性手腕,乃至胆魄城府,只怕并不似管辖小帮小派那般容易。

    这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当真是不是凡俗之流。

    李三初入帮中时,便察觉到赵梓阳身具大才,原是平素他自以为无人窥见的小心思,经赵梓阳登门轻描淡写一番寒暄,便不知不觉间如数脱口,一览无余,直到赵梓阳告辞而去,李三才察觉

    出自个失言。

    话语里头的学问,私塾学堂当中学不得,有些资质驽钝者即便在江湖上闯荡良久,也是学不来一手以话为饵的能耐。李三原本是逃难而来者,家中长辈皆是儒生,祖上更是作过朝中大员,自诩手段心思颇能,却也是在赵梓阳寥寥数语之间掀露了马脚。

    于是在他看来,区区一个白虎帮,与南宫山脚下一处无人知晓的破败村落,哪里能比得上攀这位赵梓阳的厚实大腿来得金贵,故而这才辞别了林帮主,自行跟随赵梓阳出行。

    其中心思,只有他晓得。

    而赵梓阳已经大抵估计出了这李三的心中所念,不过与他而言,这点心思并不足为虑,真正更令赵梓阳在意的,还是南公山巅处。

    时至如今,他依旧能记起当初那位瘦弱到不能再瘦弱的人,厚着脸皮用几本破书,从他那挑挑捡捡,换取了几只肥兔。

    就连那位女子也未曾在意,贯说气那本老书的最末一页,记有寥寥数语,说是待到观书者能将行气法子吃透,便可到南公山顶处找寻机缘,若是福缘深厚,兴许境界可一飞冲天,再无束缚。

    赵梓阳今日上山,为的便是那一飞冲天四字。

    白虎帮也好,南宫山脚下无名村落也罢,他赵梓阳若是没本事,又怎能叫一众乡邻家境变为殷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那得道之人,要先得道才是。

    秋里山水,向来被文人墨客称道,虽说南公山一向人迹罕至,鲜有外来人打此处路过,可并非说此地景致差劲,相反山林之中红叶飘摇铺陈,朱红泛黄两色落叶,始终于二人身侧流转不绝,似一条玉带于山路之间徘徊不止。

    罡风凛冽,山间未名古木之上,腾起无数碎雪似的须絮,洒落身前,并未入冬,却极似身披大雪。

    万籁于风中鼓瑟吹笙,唯有山间两人,举步无声。碎叶同霜絮扑面而来,恰似踏入一川斑斓境。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三点香火渺,茫茫天地秋

    不到两个时辰,二人均是慢悠悠攀至半山腰处。也不知是赵梓阳顾及李三的差劲体质,还是本就多日未曾上山,寻思着在攀山途中,再好生瞧瞧山川林木,秋叶纷飞的景致,这才刻意放缓了步伐,信步上山。

    南公山向来不乏参天古木,也不知为何,山下树木灌丛大都矮短,可踏入山中,古木却是一副参天直上,隐天蔽日难透日光的景象,实在叫人费解不已。

    眼下两人眼前便突兀显露出一颗老树,足有数人合抱的粗细,似是曾引下雷霆一般,通体焦黑,不生枝叶,形单影只立身于两人眼前。

    赵梓阳神色倒是并无变幻,可李三却是目露讶异,虽然并未出言问询一番,但心中却嘀咕不已。

    南公山脚下村落中人,哪有未曾上过山的,除却有些过于老迈者腿脚不灵便,鲜有上山的时候,剩余乡邻皆是时常上山,只不过近来秋风乍凉,故而今日无人攀山。

    李三寻思良久,横竖未曾想起山中有这么一颗如此挺拔的雷击木,于是不由得心头有些疑惑。

    赵梓阳则是径直走向雷击木,压根不管身后李三心头如何盘算,将秋根处堆积的泛黄蒿草移开,赫然是处已然腐朽的树洞。

    树洞奇宽奇深,刚够三人坐在其中,从山巅而来的浩浩秋风,正巧叫背后树干遮住,十分适合歇脚。

    “别光瞧着,整个村中就你一个有火折的,点上。”赵梓阳先自行坐到树洞里头,随即从怀中抽出三根长香,朝树洞外头的李三道,“山风忒大,别处引不着火,进树洞再说。”

    李三原本还惊异于这棵老树的雄伟,听赵梓阳这么一说,这才忙不迭从怀中掏出火折,又随手拾起两把已然干透的黄叶,矮下身子钻入树洞之中。

    虽说仅是一枚火折子,可在乡邻之中,那可算是顶稀罕的物件。当初李三逃难时,将这枚火折子从家中带出,除此之外并无他物,蓬头垢面就逃到南公山下。

    若不是乡邻接济,恐怕李三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岭。

    赵梓阳接过引着的黄叶,缓缓将那三根长香点起,握在掌心当中,轻声念叨,“老孙,小子今儿个来看看你,多日不上山,险些忘了给你上炷香

    。”

    “前些日子腿脚得了急病,险些就这么瘫在家中,要不是得了位姑娘相助,估计这面子早就丢出去了。”

    “山上依旧未改模样,你在这山里想必比我看得真切,只是最近天儿转凉,记着在那头多添点衣裳。”

    话语温吞,似是故人相逢。

    李三从未见过这位赵帮主语调如此舒缓,一时有些摸不清头绪,随后脑中灵光闪现,这才窥得了其中些许隐情。

    村落之中近两年并无姓孙的老人故去,后者口中的老孙,大概便是那位教授打猎功夫的老猎户。

    果不其然,赵梓阳将三炷香往身前插好,随后缓缓出言道:“老孙当初教我上山采猎时,说在他看来山间物件皆有灵,所以一年之中,最好前来祭拜一趟,就当是求山神土地爷保佑山上山下,无祸无乱,出入山岭平安无事。”

    赵梓阳说这话的时节,目光正好看向山下,只见无边落木萧萧直下,天光偶尔倾入叶片之间,恰似滚滚千载从山路之上流淌而过。

    “话说回来,”面色柔和许多的赵梓阳朝李三手中那枚火折子看去,“你这枚火折子也有来头,不如趁着歇脚的功夫,讲来一听?”李三闻言怔了怔,又瞧瞧自己手上那枚已然泛黄的火折子,突然就有些伤感。

    李三入帮之后一向好嬉笑,同人插科打诨,起几个绰号诨名,那都是常事。众人知晓他脾气,觉得本就是跳脱之人,欢脱些本就不碍事,自然也就随他去,数年以来皆是如此,根本无一人因李三的嬉闹大动肝火。

    而今日,不知是满目秋风入了眼目,还是几枚秋叶引燃过后熏了眼鼻,李三破天荒觉得,鼻尖酸楚。

    “嗨,我那些个破落旧事有甚好说的,小人已然忘却了大半,不过帮主想听听,那我也就讲与您听听。”摸了把鼻梁,李三将手心摊开,盯着火折子道,“当初我还是家中游手好闲的小公子,成天便是逗逗鸟雀,遛遛黄犬,不说不学无术,倒也差不了太多。”

    赵梓阳无声笑笑,心头却是有些感慨。

    这位从来只知道追着自个儿满地转悠的精瘦汉子,没成想从前还真是个公子

    哥儿。

    “我爹时常教训我,说是家中九代从文,怎么就出了这么位不思进取的后辈,打手心的玉板,也不晓得抽裂了多少根。但帮主你也晓得,我李三从来不是能安心做学问的人,与其终日呆在文房四宝前,闻那些个纸酸墨臭,倒不如出门端详姑娘腰肢。”李三说得倒是有意趣,可脸上却不见半点欢颜,只是缓缓讲说,“”可惜天有不测,那回饥荒到来时候,我家方圆不知多少里连月大旱,紧接着又是三月急雨,硬生生使得原本被称作是西路南漓的膏腴之地,无数积粮都烂在雨里。”

    “那时节我才晓得,所谓天灾,压根抵不过**二字。”李三惨笑,“官府管不来的时节,平日里那些个唯唯诺诺,看似老实巴交的百姓,便一齐冲入我那家宅,将满屋值钱的物件一并卷走,丝毫不留。”

    “我爹一向宽和待人,更不愿请家丁护院,见那些个流民涌入家宅,从屋中而出厉声呼喝,却被那些个流民生生打死。”

    “我家十余口,唯有我一个被打昏过去,扔在路旁,随着灾民滚滚洪流,这才苟延残喘跑到南公山下。”精瘦汉子望望外头无边秋色,半晌才将这番话了结。

    “再后来的事,您也知道。”

    胸中大恨,虽未曾捶胸顿足,可在那面相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眼里,如山海汹涌。

    赵梓阳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虽不晓得怎么宽慰他人,可还是劝你莫要动气,切勿坏了心性。”

    “要不你也拜拜山神?”

    年轻人笑得十分温和。

    三点香火若明若灭,外头是茫茫天地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豪杰之姿

    等到两人又是谈了半晌帮中事务,赵梓阳便越发对李三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心计揣度,称得上是一帮之中无出其右,尽管有些看待事物的角度格局仍是有略微狭窄处,可处在一个区区眼线的职位上,却已实属不易。

    也并非怪赵梓阳眼力不佳,而是自打他接手以来,帮中大事小情,近乎皆是一手决断,最多也不过是同林裕山以及几位资历极老者商量一番,除此之外,事无巨细皆由赵梓阳一手操办。虽说颇为劳累,可这原本如将熄微火一般的帮派,若是将权柄交于他人,恐怕如今的情形,又是两谈。

    眼下赵梓阳再看李三那张精瘦的面孔,显然要比之前顺眼不少,甭管心性如何,就单看方才提起火折的神态,在前者以为,坏不到哪去。

    “对了,小的还有一事不明。”李三将树洞当中的香灰清理一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朝一旁神情悠然的赵梓阳问道,“不知帮主此行前去山巅所为何事?竟是连招呼也不打便孤身到此,若是有何要紧事要做,不如请帮中人前来相助;山间虽说向来无人瞧见虎豹狼蛇,可毕竟山巅从无人去过,再说这悬崖峭壁老猿愁攀,若是一不留神,真要跌损半条性命。”

    李三这番话,搁在谁耳中都是极有道理,南公山巅向来无人问津,情况未明,与其一人攀崖,倒不如聚集一众帮中人士前来相助,更为稳妥无碍。

    可赵梓阳却是闭目摇了摇头,将身子略微调转,冲一旁的李三道,“你可曾听过天下四魁首的说法?”

    李三被这话问得一愣,思索片刻才摇头道:“小的从未听说这等言论,即便当初在家中偶尔观书之际,也是闻所未闻。”

    “官居一品,功绩垂史,生为天子,坐忘烂柯。”似是被身下的碎石咯了腰窝,赵梓阳伸手去摸,却是摸出颗鸡卵大小的圆石,骂了句晦气,而后将那枚通体圆滑的奇石甩出老远,而后才继续道,“我从未上过私塾学堂之类的地界,故而一向是只懂说,好些生僻字不知如何读写,还是那位姑娘好心,将一本破书当中的语句逐字逐句念

    与我听,而后又解释了一番,这才堪堪明悟。不过以你的见识,想必前三者何意心中有数,可唯独最后一魁,坐忘烂柯何解,只怕你也是抓瞎。”

    李三不好意思笑笑,只恨当初没多读几本圣贤书策,反而只顾着做遛鸟斗鸡的纨绔事,这四字当中的意思,他的确半点也不知其意。

    “那姑娘说,古时有座比南公山还要高峻几分的山,有这么位王姓的樵夫上山打柴,却在半山腰处瞧见几位灵气十足的童子,摆好了棋桌对局。也不知怎的,这位目不识丁的樵夫却是鬼使神差坐在童子身侧观棋,闲暇时候还蹭了人家一枚枣子吃。”提起那姑娘,赵梓阳脸上便又是柔和了几分,几乎同平日里那位雷厉风行的赵帮主判若两人,眉眼展处,似是有春花淌落。

    “再后来棋局罢了,童子同那樵夫道别,登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那樵夫在原处好生疑惑,以为自个儿是遇上了山精树怪,便连忙抓起地上的斧头下山。谁知斧柄已然烂成了一团朽木,汉子下山,却发觉村落当中再无一位熟人,唯有村中一户王姓人家翻了良久家谱,才在上头寻见了樵夫名讳。”

    赵梓阳讲罢,李三听得入迷,不禁问道,“那这坐忘烂柯,岂不是那天上仙人才有的际遇?”

    “正是。”赵梓阳也是神驰意动,“我这武功,同青龙帮那群孬人打打群架倒还尚可,若是上阵厮杀,恐怕掉几回脑袋也轮不到我得着赫赫战功;从文更是扯淡,粗人一个,官居一品功绩垂青,看来都是同我无缘。至于生为天子,更是白日做梦不怕日头烤了发髻,仔细算下来,大概也只有最末一魁还有些许可能。”

    “帮主是说?”李三双眸猛然缩紧,朝赵梓阳看去,仿佛瞧见了山中鬼一般。

    坐忘烂柯,仙人之举。

    “然也。”也不知赵梓阳是从哪学了这么个文绉绉的词,此刻见李三一副震悚面目,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有些刻意地淡然开口。

    “早阵子我自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瘦剑客那换来一本旧书,其中记有

    修行之法;兄弟之间,我也不愿隐瞒,那书中最末一页便是记有四魁一说,故而帮中情况稳固下来过后,我便寻思着到这南公山巅求仙访道,总比在家中无所事事好上许多。”

    “帮主啊,您看小人有无修道之姿?”轻咳一声,李三凑到赵梓阳眼前,神色很是有些谄媚。

    修道作祖的分量,在无数百姓眼中甚至要远高过官至一品,甚至还要压过国之天子一头,更休说眼皮底下便有这么位身怀修行法门的未来仙人,李三就算再知进退懂轻重,眼下也是隐忍不住,连忙朝赵梓阳问道。

    “德行。”赵梓阳坐起身来,从腰间抽出那本旧书,竟是不假犹豫,直接递给李三,“小心些看,若是上山前搓损了书页,我可得好生修理你一番。”

    李三木然接过那本贯气说,直定定木了半晌。

    几年前李父曾耗费重金,从好友处购得了本名家字帖的摹本,到手过后爱不释手,简直就如同是添了房小妾一般,恨不得搂着这册摹本入眠。端着摹本日日在书房当中临摹观瞧,甚至都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甭管平日里交情多深的好友,李父都不舍得让人家触碰这册摹本,顶多隔着几尺叫人观瞧一番,若是想托在掌心观瞧,那简直同要了李父的命似的。

    区区一册摹本,李父便不舍得叫人触碰,更别说当中记有修行法门的一本天下罕有的古书。

    可赵梓阳就是当着李三的面,如同甩出本市面上一枚铜子的芳艳绘本一般,扔给了李三。

    这时李三突然想起,早年间村中来过一位算假卦的道士,为了碗素斋说破了口舌,求着要给领任帮主不久的赵梓阳算上一卦,不收卦金,只一餐饭便可。

    不知是瞧见道士凄惨德行有些心软,还是觉得这道士总缠着不放太过于心烦,赵梓阳最终还是允了道士一餐饭食,叫他赶紧算罢走人。

    赵梓阳那卦的卦象,似乎是豪杰之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咫尺摧境

    “怪哉,老大向来守时,虽说此番并未同他交代回山期限,可按理说也应当赶到了。”南宫山上,多日未曾下山的吴霜朝山下望去,但见千仞峰峦当中的如天人织锦似的云海,被犹如刀罡似的秋风搅得松散开来,再也不复往日烟云缭绕的神仙气派,霎时间有些悲从中来。

    仔细想来,这山上若是没了二徒弟,似乎倒是件好事,灶台当中少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膳食,修行时候也可静得下心来,当真是不赖;若是那还未曾正式入门的小徒弟不来,耳边便能省却无数念叨,吴霜也觉得颇为舒坦,可唯独自个那位开山大弟子不在,他吴霜心烦得很。

    这等天气,柳倾往往若是见师父在山崖处观云,想必会从屋中取来件厚实衣裳,给吴霜披上,随后捻个阵法,将山间纷乱层云聚拢而来。再取来盆炭火搁在吴霜足旁,煨上一碟兔首,烫壶酒水,静静等候自家师父观云。

    可如今柳倾不在山中,老二又是不晓得眼力见的夯货,此刻又不晓得在灶台旁钻研什么毒物;甭说兔头烧酒,哪怕是连件厚实棉袍,也得吴霜自个去正堂中取。柳倾下山前与下山之后,情形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倒是借机同你师弟周游颐章,怎得反倒忘了为师,如今就算是观云都无法阵可用,瞧着这些个稀碎云霞,当真是给自个儿添堵。”崖边吴霜愤愤自语道,将腰间青霜抛起,长叹了口气。

    于是多日不复出鞘的青霜,仿佛在宅院中压囚过久的孩童一般,于云海上方骤然窜起,盘旋往复,青光银痕竟然险些将下头的云海,扯出些许雾丝。

    呼啸声更甚于凉秋硕硕北风。

    吴霜也瞧着漫天撒欢的青霜笑了,脸色缓缓转晴。不能不提,能在山崖当中捡回一条性命,还多亏了当日黑袍毒尊出手,虽不晓得自个这位老敌手究竟是何等疯疾发作,但不得不说,如若是那位持戟之人无人拦挡,他可当真有性命之危。

    倾城蝉之毒叫各路修行人士奉为奇绝,其恶名昭彰已逾十余载之久,岂能是别有用心者杜撰的,而是的确有其霸道之处。幸亏当日吴霜神智萎靡之际,那南漓毒尊将一枚澄黄丹药塞到他口中,只怕就算当时侥幸未死,过后也得变为半个废人。

    那将校打扮的持戟人,走的本就是将体魄骨肉极尽的路

    径,即便以吴霜全盛时的能耐手段,大抵也需耗费些功夫,何况那时毒性贯透全身,内气近乎耗得油尽灯枯,哪里又是那人一合之敌。

    即便末了柳倾携护山大阵出战,但若是无黑袍毒尊相助,恐怕也是不能言胜,不过幸好后者手段高强,以破开第二道天关的境界,强行将那男子打出百丈,双双不见踪迹。

    南公山云端一战,当真叫吴霜在鬼门关转了三圈。

    而经此一战,吴霜浑身经脉险些半废,温养多日,这才勉强能驱使多年以来携于身侧的青霜,至于主杀伐的吴勾,催动之际仍是力有不逮。

    想到此处,吴霜笑笑,心意一动,青霜便如鸟雀归笼般直冲正堂方向,飞窜之时,甚至比之前还要快数筹。

    既然遭了大戟贯体,蝉毒加身的苦头,吴霜这等斤斤计较的小气人,又怎能不讨来点好处。同黑袍毒尊缠斗之际,对方压根也没半点掩饰极境的神意气度,挥斥之间,倒好似刻意引领吴霜破开关口一般,意气扶摇直上,尽数而出,倒的确让吴霜有了些明悟之意。

    距离那层窗纸破损之时,又近了两分,仿佛再近一丝,便可瞧见楼宇外头的三千大界。

    曾有古时大能道,这修行就好比每日清晨,从大梦当中悠悠醒转一般,这初踏行气,破进敛元境界,就像是清晨睁开两眼,身子却是依旧疲懒,并不愿起;再入虚念时候,这人就强忍困倦坐起,而后随境界抬升,一步步走到窗棂前头,朝外头大千世界瞥去。

    道乃无涯,可真要是破开这层窗纸,那万般奥妙,皆可融汇于心。

    修行修行,修而得行路,遥可见蓬莱。

    故而吴霜此刻,虽瞧不着顶美顶美的云海,身侧更无酒水可饮,心境却也是不赖。

    青霜给他带来了件棉袍与一葫芦酒水,所以这位死里逃生的吴大剑仙,便穿上了棉袍拎起了酒葫芦,也不管山崖好大秋风,一屁股坐在悬崖边上,将双腿悬在山崖外头,饮酒,御剑。

    “酒水有了,剑也是极顺手,可惜就是这云海有些差劲。”面皮消瘦许多的中年人擦擦嘴角的烧酒,很是有些遗憾,将冰

    凉双手插于袖中,登时便是一愣。

    袖中有枚符箓。

    吴霜将符箓抽出,仔细端详过后,这才哑然失笑。

    原来柳倾早就在下山之前,连夜赶制了一枚可控南公山云海的阵符,兴许是忧心自家师父养伤之际忒无意趣,这才事先叠放妥当,屯到了棉袍袖口之中。

    云海升腾,翻滚而起,恰似烟雨之中冒出一座楼台,滚滚云气倾泻而下。

    流云浩浩荡荡。

    吴霜突然想到,当初在小镇当中,自个儿还是位茶馆掌柜的时节,有个成天晕晕乎乎的小子,因没写课业逃到茶馆当中,要来笔墨伏案挥毫。

    那字写得,犹字中如缠长龙,翩然扑流云。

    男子大笑,“有酒有剑,还有他娘的有云小四,人生方称快慰。”

    依然挂在腰间的吴勾动了动,似乎也是有些认同,故而吴霜的笑声,便越发豪迈。

    不过这可吓坏了灶台边上忙活的胖子,还当自家师父身上余毒复发,倒灌入了脑中,也不顾灶台上好容易蒸出的一道家常菜式,连忙使个法诀,一溜烟赶到山崖边上,直到见天上有飞剑盘桓,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师父孤身观云,弟子正在灶台忙活饭食,倒是失职了,还请师父勿要怪罪才是。”

    吴霜吸吸鼻翼,目中泛起喜色,“今儿个做的是甚菜式?这香气可比前些日你捣鼓的那些个破烂强多了。”

    胖子嘿嘿一笑,“乃是道寻常的清蒸秋鱼,并不出奇。”

    吴霜刚想夸奖二弟子两句,却见后者面色微变。

    “师父,我那蒸鱼还在灶台之上,来的匆忙,并未浇灭柴火。”

    于是一老一少踏着飞剑,流星赶月一般奔向伙房。

    天大地大,秋鱼最大。

第二百一十九章 欲跃龙门先褪皮

    继续朝山腰之上继续前行的赵梓阳二人,不多时便已觉察到了异样。

    原是二人每每迈出一步,非但没往山上前进一步,反倒是不知怎的朝后退出,再度抬足,又是朝后退一步,直到退到那棵雷击木下,这等蹊跷诡异的情景才骤然消失。

    似乎半山腰处,雷击木后,有那么一道不可窥见的鸿沟,每每举步,不进反退,着实是玄妙诡谲。

    休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且胆魄颇小的李三,即便赵梓阳自诩胆气千云,一时间也是有些慌神,眼下只得立身原处,皱眉朝雷击木后看去。

    却只能见秋风舞长叶,雷击木后,除却瑟瑟秋风,如锦华叶之外,空空如也。

    休说是有说书人口中,专门驻御山门的一方硕大压山大印,就连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都无。

    踏越初境过后,赵梓阳虽说还未曾踏入二境的门槛,可奇异之处在于,这年轻人在将书中二境的行气法子,与经络穴窍走向皆尽梳理完善过后,竟然险些真就凭空破境。

    这等稀罕事,若是落在修行人耳中,恐怕多少要有些荒谬。无根之萍岂能托玉果,浩浩明月岂能有影,此乃踏入修行之人都晓得的常理,万丈琼楼玉宇也需平底起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可偏偏赵梓阳真就做出了这等骇人的举动。

    就仿佛清晨醒转过后,闭目而行一般。

    不单单一身体魄脱胎换骨,且目力脚力,乃至于耳力吐息,皆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好似用过了灵丹妙药,身形都轻快不止几成。

    可依旧是瞧不见,那棵焦黑的雷击木周围有何异处。

    “兴许是法子有缺,不如暂且停步,寻思个对门的法子,再行不迟。”忙活良久,顶着烈烈山风,却额头见汗的赵梓阳一屁股坐回树洞当中,重重呼出口浊气。

    李三更是累得两腿发僵,听闻此话,也是跟着坐在树洞当中,口中干涩说道,“这劳什子山真邪门至极,估摸着从前也有往山头而去的村民,可从未听说过有此般诡异景象,晦气晦气。”

    李三这胸中火气,也并非全怪他身子骨较弱,或是从前在家中游手好闲惯了,而是两人在此耗费的时间,的确过久。

    来来回回近乎两个时辰的功夫,二人用了十来种法子,诸如双足并拢跃起,或是将地上的碎石朝前扔去,甚至整个人横躺下来,以四肢作桨向山上划去,窘态百出,可并无一回能够安然前行一步。

    咫尺天涯。

    “不过咱试探良久,细细想来却不算坏事。”如今的赵梓阳,平日里的倨傲面目已然尽数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颇为和善的面孔。

    “这还是好事不成?久不能上山,若是在这待到入夜,山间更是难待;如今已然是正午十分,再不能取得半分进展,夜里受经风寒,还不得患上寒症?”李三不解。

    年轻人无所谓地笑笑,伸出一指点点自个的眉心,徐徐道,“以你李三的脑仁,不该如此想才对,在帮中专司打探各路局势,想来你定是明白嘴比头快这习惯,当真不可取,再想。”

    李三稳稳心神,方才一番辛苦,难免令他此刻脑仁有些发僵,此刻舒缓过来,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赵梓阳的意思。

    “既然有这等仙家手段在此,就足矣证明山中有蹊跷,仙家手笔鲜有落在凡尘的,这雷击木后头的古怪,若是能强突过去,想来真可见识到另一番天地。”

    “还有。”赵梓阳接过话头,眸光闪动道,“想来此前也有村落中人无意间越过山腰,然而村中却从来无人见过这等邪门事,大抵山间的仙家,总不能让人舒舒坦坦寻上山门,设下一两道关隘无可厚非。”

    “只是这神妙景象,在那些位寿数无穷,手段惊天的仙人看来兴许是小手段,但对于我等这些个**凡胎,未免太过难解。”兴许是外头风沙过大,年轻人眯眯眼,笑意当中流露出些讽刺意味,“仙家真是敝帚自珍,分明书页最末一页,已然明摆着告诉旁人自家家门位置,却仍是要在家门口使这等手段,端的是叫人头大。”

    李三闻言,皱眉不已。

    眼前这赵帮主,手腕能耐都是上佳

    ,如今看来福缘亦不浅淡,美中不足的,便是这性子脾气实在是太过狂傲。

    江湖人以恭让多少为寿数大小。

    能耐翻天的,大都真就落不得善终。究其根本,当中大半原因,不是因为本事微末,也更不是因不知江湖规矩,而是仗着一身奇高的身手,将从前还未发迹时牢记在心的江湖规矩,忘了个干净。

    狂傲二字,一向足矣吞却千万人性命。

    南公山巅。

    还好师徒二人速度奇快,一锅上好的秋鱼,最终只是糊了小半鱼皮,至于其中的雪白鱼肉,则是并未毁去多少。

    于是天下修士闻名的吴大剑仙,宽慰得险些落下泪来。

    吃了多少日千奇百怪滋味的餐饭,竟连他养了十载的肚肉都饿瘪不少,此刻终于能吃上条爽鲜滑口的秋鱼,当真是叫吴大剑仙险些鼻头一酸,落下两滴老泪。

    眼下秋已要入深处,一碟热气腾腾的秋鱼,凉得飞快。故而吴大剑仙也不敢再等,连忙将葫芦朝火中一扔,又命二徒弟前去搬来几柄藤椅,自己则是不顾碗碟烫手,连忙将这碟来之不易的秋鱼端到桌上,面皮这才微微绽开。

    四季餐食,当应四季时令的蔬果斋肉,入秋自然要有个入秋的模样,这是吴霜一贯秉持的食道,虽说不至于挑嘴,可大都也是贴合时令。

    一条肥如碗口的秋鱼,一葫芦温热暖身的老酒,灶台当中柴火烟气甜辛,缓缓秋风从四面八方涌入膳房,除却红叶纷纷扬扬,眼下这一碟秋鱼,才是真知秋。

    吴霜先行举筷,将雪白如膏的鱼肉夹起搁在口中,闭目感叹道,“还别说,这秋鱼还得吃南公山近处的,旁的地界总是少了些许滋味。”

    随后吴霜极熟练地将有些焦黑的鱼皮夹出碟,有意无意地朝山下瞥了一眼。

    “可惜了丰美鱼皮,不过欲要鱼跳龙门,还要褪去一层皮才可称登堂入室。”

第二百二十章 缺个师弟

    出东山城多日,云仲周身的那股躁郁之气,已然褪去大半,即便练剑时候,依旧会因招式细微处处理不甚妥当而有些微怒,可总归不像之前那些日一般,心气一时不得平缓。

    兴许是大师兄柳倾有意拖延行程,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再者因天景渐渐凉下来,那头夯货虽不是凡物,但这秋意浓厚渐渐冷凉下来,亦是受到些许影响。

    东山城再朝西南行数日,距颐章皇都徽溪已然不远,故而柳倾寻思着,顺路带师弟前去徽溪皇城瞧瞧,既可将云仲依旧不甚稳当的心境通疏一番,也可顺带增长一番见识。

    “师兄。”云仲才行过了一夜的内气,方睁目时,却见车帐外头天色昏昏沉沉,忒不明朗,登时便有些百无聊赖,颇为费力的睁开双目,轻轻叫了声师兄。

    柳倾每日也是行气,不过大都是抽出些零碎功夫,譬如前路一马平川,并无阻碍或其他车帐时候,这才盘膝坐定,微微眯上眼睑,行气一炷香的功夫,而后继续赶路。这么一来,一路之上近乎全天的驾车要务,就尽数压在了柳倾身上。

    对此云仲自然是不情愿,哪有出门在外,将驾车喂马这等事宜尽数交与师兄的?即便他人不知二人乃是师兄弟,可依旧令少年于心难安,三番五次同师兄争抢这驾车的差事,却始终拧不过平日里脾气极温和的大师兄。

    每每见少年有些赌气地抄起马鞭,这位书生总是温吞说道,敛元境乃是收拢窍穴当中的内气,使之聚入丹田当中,待到内气满溢出时,而后再行破入二境;倘若是休息不当,夜里行气所得的内气,则会损耗部分,更不利于破入二境。

    至于吴霜当初同少年轮流守夜,柳倾只是笑笑,说师父自然有自个儿的考量打算,境界之前,必先使得心思通透周正,哪里能溺着。

    书生的阵法手段,在云仲看来,端的是神奥莫名,即便有时犯混,强行抓起缰绳马鞭,也会被柳倾掐指之间放倒,而后将他放到车厢后头,令他多休息一阵。阵法修行到了柳倾的境界,已然可微微扰乱天地灵气,纵使少年竭力将双目睁开,末了也难免

    在大师兄的阵法当中沉沉睡去,压根寻不到半点破阵的法子。

    书生一向不是霸道的性子,可真若是打定主意,还真不是云仲便能轻易劝动的,即便少年手足乱蹬,不惜撒泼犯混,书生也是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捏指。

    少年再醒来时,早已是正午过后。

    如今听闻云仲呼唤,柳倾回过头来,面色依旧平静温和道,“师弟何事?昨儿个我瞧你行气,似乎比前一阵子稳当许多,看来这二境也并不算远了,好事。”

    云仲扶额苦笑,兴许是一夜未眠,神智有些浑噩,有些含糊不清道,“颐章京城,要不就甭去了,入颐章境内以来也有不少日,估摸着师父等得也有些焦急,再者腹中那柄秋湖神意仍旧有些躁动,不如咱早些回山?”

    书生略微皱眉。

    出东山城后,云仲还是将如何踏入漠城,如何取得秋湖神意一事和盘托出,一并告知大师兄柳倾。可柳倾以各路手段试探,终究还是未曾探明那柄秋湖,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那日在深巷当中,少年丹田当中的秋湖神意吸纳刀芒,而后尽数化为精纯内气,仅这一门神通,按理说早已脱开通天物的范畴,就连柳倾也不知此物究竟应当如何归属。然而百般试探,仍是一无所获。

    书生叹气,暂且勒住马头,将手中水囊递给少年,自己则是低头踏入车厢当中坐下,缓缓开口道,“原本寻思着,一路之上多带你瞧瞧颐章民生百态,增长些见识的同时,让你境界和心性再稳固瓷实些。山中修行无岁月,修行中人真若是闭关,如水年月便从身旁转瞬逝去,故而才想着在上山之前,多瞅瞅尘世万物。可如今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料少年却是并未有半点失落之色,接过水囊轻轻抿了一口清水,使袖口轻轻拭净嘴角,笑道,“师弟原本就是上齐一处无名小镇中的疲懒小子,若无师父青眼相加,将我引入门中带出小镇,恐怕如今我如今还在那偏远小镇当中,为那一碗温热馄饨奔走。”

    “一路而来的见识,当真已

    不算少,贪多嚼不烂,枉费不少钱财不说,境界始终不得破进二境,倒不如早早回山,见见师父和其余两位师兄。”

    少年娓娓道来,脸上却依旧是明朗。

    他怎能不晓得自己的境界进步之缓,虽说秋湖将不少经络已然重塑,可无论比起师父吴霜,还是眼前这位大师兄柳倾,自己的进境,当真可说是老牛犁垄,一步一坎。

    一门当中皆妖孽,可不属妖孽的那一人,身上驮的重压必定如山岳,又岂能是虚言。

    柳倾难得沉默良久。

    武陵坡以来,这位南公山大师兄从未提及破境一事,一般而言需多久时日,只是不厌其烦朝云仲讲说,修行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成,既然通体百脉已然贯通,那便已经是老天爷垂青,至于以后的事如何,无需太过时时念想,致使心境不纯。

    可他却从未说过,少年进境究竟是快是慢。

    “我疲懒久了,从小便不愿做课业之类费心劳力的差事,后来去到师父茶馆当中劈柴,最初也不过是为赚了多些铜子。做这些事,从来同喜好无关,无非是想令爹娘安心些,或是令自个儿的日子变得好过些,却从来没碰上自个儿想做的事。”少年靠在车窗边上,将面皮朝着窗外,闭目开口,“如今好容易喜欢上练剑修行这档事,当然想着拼命将这两件事做好,至于末了究竟能修到何等地步,就跟那位东山城的老丈一般,只是喜欢便足够了。”

    “近乎一载的路上观景,还要多谢师父师兄。”

    少年喃喃道。

    书生瞧瞧外头昏沉如暮的天色,又瞅瞅少年脸上的难名神色,将马头朝西南一拨,笑了。

    山中天赋异禀资质通神者多矣。

    然乐山者仁,何需愁苦谁人矗立山巅。

    南公山最不缺天资过人者,但他缺个如云仲一般有趣而通透的小师弟。

    “小师弟,咱回家。”

第二百二十一章譬如飞花(为别凉盟主加更)

    既然小师弟不愿去往徽溪,柳倾自然就将马头调转,直奔南公山方向而去。

    不过南公山距徽溪依旧路远,半月时光,怕是也不敢说稳稳抵达,得先行将车厢当中的干粮清水补齐备,再行上路。

    二人闲扯之际,云仲才晓得自家这位师兄,已然破入三境好些年头,然而对于为何不尝试破入四境,书生只是含糊道,总要心思到了才行,破境早晚能破,可若是有事未曾做,即使入了四境,远走灵犀入踏杳,又当如何。

    至于柳倾如今能否有一举破入四境的本事,却是从未对少年明说。

    其实境界入了三境,已可辟谷,市井当中的俗物,在灵犀三境之人看来,其实食之也不过是图个新鲜,亦或者是图个心安。眼下柳倾便是如此,所谓用饭大概就是尝尝饭食当中的滋味,并不以之作为饱腹所需。

    毕竟同常人有异,对于大师兄这等与人为善,性子平和的人来讲,心头非但不会有些意满,而是颇反感。

    仙人仙人,寻常人都算不上,还做个甚仙。

    身为吴霜首徒,南公山开山弟子,书生无疑将师父的种种道理步痕都印在了脑中,恨不得终日以烙铁压实。

    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先是朝徽溪城外百里处的一座镇子而去,也好先行将路上所用的水粮补足,再行上路。

    “前头不远处的镇子,听你二师兄说,唤做钦水镇,好像是从老年间便是打制兵刃的地界,镇上铁匠皆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虽说刀剑材质大都是精铁之类的凡物,可也比你手上这几柄耐用太多。”

    趁着云仲练剑的当儿,柳倾才得了片刻光景闭目养神。

    不过这小子的执拗,却是叫书生有些诧异。

    兴许是方才瞧见自个有些困倦,这小师弟竟愣是将缰绳抢在手中,任凭他劝阻良久,皆是无用,无奈之下刚欲捏指运起法诀,却被少年轻飘飘一句无赖话给顶了回去。

    “若是师兄定要将驾车这门差事揽到怀里,那师弟就不行气了,反正即便修行到顶,出去仍是有人嘴碎,说南公山那疲懒老四不懂规矩,出行拜山令自家师兄赶车,修为到了,人却是德不配才,修为反倒不如就停在此处,还显得相称些。”

    一番堪称无解的胡搅蛮缠,硬是将柳倾说得愣在原地半晌。

    南公山上师父与二师弟,都算是有些无赖气,时常行事蛮不讲理,或是辩驳时候频出无理之言,可还并未有一个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于情于理,云仲都占了个高耸入云,反而是他这做师兄的,显得理不正情不通。

    于是在山上一向不动气的书生,瞧着少年那颇为自得的狡黠笑意,破天荒想朝后者脸上扔个翻天大阵。

    秋草连绵,无数细碎黄草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衣襟之上,一身白衣虽是浆洗多次,但也是眼看有些老旧,此刻黄叶落白袍,更是不算潇洒出尘。即便如此,持剑的云仲,依旧是出剑极为干净利索,将面门前的秋风一一破开。

    “师兄啊,咱回山再寻好剑就是,何必在此处花那些个冤枉银子,这两柄长剑虽说质地差些,但也能勉强一用,最好能省则省。”少年依旧是改不了这抠门的习惯,一听师兄又得购剑,登时便收了鸾迎式,生怕这位同银两有仇的师兄又是一番挥金如土。

    当日东山城酒楼中,若不是因秋集菜式便宜,且那位老丈点菜学问极深,恐怕就不是几两银的事了。听城中人说,若是并无秋集的平常时节,一碟当季的鲜灵青豆,怕是就得花去一二百枚铜子,少年想了半天,死活想不通一碟寻常青豆而已,怎能换上小镇当中几十碗馄饨?

    “可惜了,那秋湖神意,想必也有自个的本体,若是能寻到秋湖剑本体,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柳倾倒是未曾察觉到少年天马行空般跳脱的心思,目光当中若有所思道,“想来一位疑似身死却依旧有入梦手段的先闲大能,掌中名剑必定不弱。”

    “若真能找寻到秋湖本体,师弟我也不敢用。”少年擦擦额上细密汗珠,闻言苦笑不已,“光是一柄并无实体的秋湖神意,就能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真要是将剑体也寻来,恐怕真能将我剁碎了喂给山兽。”

    书生哈哈一笑,“那时自然有师兄挡在前头,无需忧心,真要是被那柄有灵剑砍了,师兄就请师父将这剑镇住,压在南公山下,镇服为之。”

    胳膊拧不过大腿,少年只得随师兄朝钦水镇而去,面色虽是不显,可心中却是默默盘算,又得欠下师兄多少银两。

    钦水镇距皇城不算太远,可其中屋舍,却同颐章当地修宅的格调相去甚远。颐章境内多是土楼,其余宅院皆是偏为硬朗务实,并无太多雅趣充斥的装饰,就如同那位颐章权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一般,干脆利落,丝毫未有拖泥带水之流的行径。

    颐章山水皆硬朗,原本是其余两国文人的调侃之辞,但在颐章百姓眼中,当真不算是什么诋毁之语。

    与别处不同,钦水镇当中的屋舍,却是颇有南漓阡陌中的格调,颇具秀气婉约;镇中流水通贯,有青苔遍布的石桥横跨两岸,屋檐如燕尾,每逢雨水时节,清澈雨水淅淅沥沥淌下飞檐,当真是颐章境中不多见的秀美地界。

    马蹄声踏破静谧长街,原处打铁声杳杳不绝,恍若隔世。

    二人并不打算先行寻个地界用饭,而是直奔镇中铁匠聚堆处,瞧瞧这钦水镇中铁匠手艺,也好尽快将云仲手头那两柄寻常长剑换去,不至于在日后运剑时候,久久不得适应。

    柳倾思索许久,终是在脑海中想起了自家二师弟所说的一处地界,说是过铁匠街百十步,石桥边有一株古柳,紧挨古柳石桥的那户打铁的人家,手艺炉火纯青,且是古法锻铁,当下便将马头一勒,朝那户人家而去。

    马蹄踏石,声声清脆。

    赤水飞溅,譬如飞花。

第两百二十二章 亦为君子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历来为世人不喜,但归根结底,总是避无可避的一桩常事。

    南公山两位弟子初次到访钦水镇,就吃了回结结实实的闭门羹。门前石桥古柳的那户铁匠铺当中,只有一位精壮敦实的汉子,见二人到访,只是闷闷说了句师傅出门远游,整个铁匠铺当中唯有他一个徒弟;若是想打几口锋锐斧锄镰耜这等农具,他倒愿帮二人出手锻造,可若是锻铸刀剑枪矛这等活计,一概不接。

    柳倾颇为好奇,同那面色黝黑的老实汉子询问,为何不接刀剑生意,那汉子却只是不好意思笑答,说入门较晚,师父还未曾教过如何锻造兵器嘞。

    分明是周身肌肉虬结,能将烧红锻铁打得赤汁飞溅的壮实汉子,可搭话时候,却还是颇为拘谨,反倒让柳倾颇感意外。

    云仲也是在不远处瞧着好笑,险些将手头的豆饼草料塞到那头夯货鼻中,引来后者一阵恼怒嘶鸣,将青砖道踏得生出寸缕尘埃。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师傅既然外出云游,若是方便,还请告知大概何时归来?”柳倾依旧是和善道,丝毫不在意眼前四处飞溅的红灼铁汁,立身在铺面外头,身姿挺拔。

    赤膊汉子面露难色,回头招手示意几位打铁的伙计暂且停手,而后才细声慢语道,“这位客官实在客气,我乃是个只懂打铁的粗人,哪有什么方便与否,但我家师傅出游时节实在难测,短则三五日便归,长则数旬都不见踪迹。若是客官定要找寻我家师父,如行程不赶,不如在镇上等候几日,师傅归时,在下自然会通报一声。”

    钦水镇不大,多数亦是靠自个手艺挣得银两的工匠,按说举止言语,大多都是从于乡间白话,然而汉子这番话虽是并未入古雅之流,但依旧能算得上是得体二字,因而越发使得柳倾好奇。

    看来自己这位时常信口开河的二师弟,此番兴许真没说大话。

    书生先是谢过那位汉子,而后转身走到拴马桩旁,朝正同马儿置气的云仲温和道,“要不在此住几日?想来这镇子就算下榻几日,也耗费不了多少银钱,依我看这家铺面的掌柜,恐怕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在此等候几日,不亏。”柳倾如此考虑,当然不是毫无道理。如今少年因武陵坡一遭,再加之体内秋湖萧杀气胡乱搅闹一通,心性正处在悬而未定之际,继续赶路并非是最为

    适宜的时机,不如暂且稳住心境,再行上路。

    再者,距离钦水镇数十里时,柳倾便已经察觉到这小镇当中,有一股极为磅礴的朦朦水气,水气之重,竟然将他无意中抛出试探的法阵都顷刻间化为乌有。对于这等稀罕的至阴气,柳倾同师父吴霜一般,都是极感兴趣,巴不得将这铺陈一整座钦水镇的水汽源头揪到掌中,好生研究一番。

    而对于能否碰上那位铸剑师,反倒被放在了第三位。

    “全听师兄的便是,”云仲倒是并未有异意,好容易从那夯货身旁绕开笑答道。

    似乎在少年耳中,这镇中下榻若是耗费不了多少银钱,那此地就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界。穷困潦倒十余载,少年早就下意识将银钱二字印在骨中,纵使柳倾三番五次教导,少年依旧是惜财如命。

    待到柳倾寻思着痛批少年几句,叫少年改改这抠门的毛病,可话到嘴边,瞅见练剑已罢的云仲,捧着枚铜子面容欢喜,却不知怎的就又将训斥之语吞回肚中。

    他本就不会训人,又怎会因这点小事训斥师弟。

    两人寻了家距铁匠铺较近的客栈下榻。虽说距铁铺街极近,但客栈当中墙缝隔板,皆是以糯米捣成汁水浇筑其中,铿锵打铁之声难以入楼,颇为静谧。

    钦水镇虽说地界不小,又因镇中铁匠手艺上佳,再说同颐章京城相距不算过远,按说镇中酒楼客栈等生意,理应红火才是;然而前来此处的旅人却是少之又少,留宿的更是不多,若非这镇中无军营帮派中来人,恐怕这钦水镇中百姓的日子,当真要过得万分紧巴。

    二人下榻不多时,便已到了晌饭时候,于是转而到不远处酒馆当中用饭。酒馆小二乃是位模样颇清秀的女子,见二人衣着并非是镇中本地人士,于是强忍着畏生的心思,颤声说钦水镇本地自家皆酿米酒,滋味十分香醇,客官若是不嫌弃,便去取两罐给两位尝尝,无需耗费银钱。

    柳倾不擅与女子言语,云仲则更是怯生,支支吾吾只晓得连声道谢,倒是令那位女小二羞红了面皮。

    两罐满满当当的清澈米酒,少年均是一并稀里糊涂灌入腹中,当真是好生解了解酒虫,这米酒虽说酒劲不属烫喉之流,的确如那位女子所说,滋味甘甜,可后劲却是

    不小。

    少年酒量一向不小,这点米酒在他看来,当真不算什么,可惜每每饮酒过后,找上门来的并非是昏沉醉意,而是腹中那柄磨牙霍霍的秋湖。

    痛至极时,总不能在镇中寻个地界练剑,倘若是惊扰了百姓,还得要劳烦自家师兄前去解围,云仲做不出这等事,只好将浑身痛意压下,从车帐之中拿出纸笔,研墨练字。

    练字祛痛这法子,说起来还要归功于唐不枫,虽说后者亦对诸般学问一窍不通,可见云仲实在痛楚难耐,于是便叫云仲练字,一来可磨炼心性,二来可将一身精力转移些许,略微减轻些痛楚。

    足足熬到镇中灯火层起,照得镇中水渠都通明似熔金六火,秋湖才缓缓沉入丹田,不再挣动。

    而此时少年已然将豪侠令默写大半,十来张宣纸之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墨字,虽张牙舞爪,形态怪异如魅,可字里行间当中的杀意,却是透纸而出,染透一屋凉夜。

    数个时辰当中,柳倾只是披上一件衣裳,端着油灯,静静在少年身旁观瞧。

    虽说是秋意深沉,却见少年通体水气蒸腾翻滚。

    书生瞧着面前十来张深浅各异,扭曲不已的墨字,末了轻声开口道,“小师弟,要不回头同我学学阵法?”

    苦楚当头,不以失志听之任之,反以剑芒笔锋拒之。

    此亦为君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之来去一灯芯

    钦水镇虽说在颐章国境中,不算极大的镇子,但毕竟是距皇城颇近,多少也沾染了些许大帮之地的气韵:镇中有主街四条,南北二街,东西亦有二街,格局极为工整。倘若有人踩起云头张望,想必能瞧见整一座钦水镇,同一个落笔周正的井字极为相仿。

    其中铁匠居所,大都处在东西街靠南那条附近,街道以北乃是水渠,四面环绕,将井字正中那团空地隔开。

    风水当中以水为财,被称作为水擎莲花,四面有财缘汇聚,四周环绕流水,自然乃是上好地界,故而镇中人家的祠堂,多数都处在镇子当中,图个子子孙孙,财源广进,四时太平。

    祠堂当中自然要有人值守,免得夜。半失火,或是过路贼人打上祠堂当中金银的主意,总要叫人在周遭看管。钦水镇也不例外,从镇中找来一位无儿无女的老者看管祠堂,一来老人并无什么赖以谋生的生计手艺,终日闲散得很,二来就得说是镇上人心眼淳良,有心接济老者,却又担心这老爷子要强,不愿平白无故受人接济,允老人这么个差事,也好借此送些俸钱。

    兴许是晓得众人心中所想,老人接过这档差事时,当真是感激涕零,看得一众乡绅邻里都险些掉下泪来。

    再后来,这位早年便来到钦水镇,膝下却无儿无女的老人,便将打理祠堂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单说打扫祠堂一事,每日少说得有三回,晨起一回,晌午一回,日落灯起时一回,从不懈怠。

    钦水镇由来可追溯到一二百年前,在此落下跟脚的族脉不在少数,由此以来,这祠堂规模可当真不小,里里外外三进的院落,更有无数牌匾族谱,一并搁置在祠堂正厅当中。绕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打扫过这么一回祠堂,都得歇息好一阵,才能将气息喘匀,更何况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镇中人看在眼里,自然有些看不过眼,不少人私下便同守祠老人说,无需如此勤快打扫,只在逢年过节或是祭祖前打理一番便是,若是累坏了身子,那便说不过去了。

    可老人只是咧嘴一笑,过后又是一日三回,将这祠堂打理得铮明瓦亮。

    老人并无太多喜好,除却每日打理祠堂之外,便是前去不远处那家酒馆,要上一葫芦米酒,一碟盐豆,颤颤巍巍回到祠堂门房当中,瞧着天上月映入井中,喝上一口甘甜米酒,费力地嚼两粒盐豆。

    清风明月,流檐黄瓦,似乎将老头的面颊都映得光滑许多。

    今儿个日头正好,老人起个大早,将祠堂打理干净,而后便斜靠在门房门槛处,拔开酒葫芦塞,舒舒坦坦饮了口酒水。

    “老人家,何苦一人独饮苦酒,瞧瞧这现宰的烤鹅,不如咱俩一并吃着喝着?”老人耳边响起话语声,如同在静谧祠堂传出声闷雷一般,十分地突兀。

    “荤腥之物,还是莫要往祠堂里迈步最好,也不怕祖宗震怒,将你这黑厮收了去。”老人淡淡说道,似乎是这一口酒水,令他老迈不堪的喉咙有些辣烫,才将身上有些破烂的青黑色大褂解开扣,却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来人听闻黑厮一词,本就面色黝黑的脸膛又黑了三分,不过依旧是好言好语道,“这都不妨事,我已托人在外头摆了蒲团,咱瞧着水渠,当着明朗日头边吃肥鹅边饮酒,也算是人生一桩乐事。”

    老人摇摇头,还是将祠堂门掩上,自个儿随那赤膊的黑汉出门。

    镇中多柳树,不知是多年前哪位乡绅栽种,如今称得上是茂盛得很,随着天气转入秋时,无数柳条亦跟着泛黄,倒是少了几分弱不禁风,杨柳青青的稚嫩气,颇有些垂垂老矣的意味。

    二人就这么盘坐在水渠古柳边上,几枚黄柳叶片翩翩摆摆,落在二人身前。

    老人丝毫不客气,全然无平常谦逊谨慎的做派,先行扯了只肥厚鹅腿放到口中,仔仔细细嚼了嚼,莫名有些感慨,“这人上了岁数,即便厨子烹调极入味,食材如何新鲜健硕,到了嘴里依旧味如嚼蜡,滋味就连年轻时候一碗热腾米粥都不如,可惜了这鹅肉。铁中塘,有事便问,不比每回都提着吃食来,我老朽日薄西山,早已不在乎这等口体之奉。”

    赤膊汉子有些羞愧的挠挠头,一时有些不敢言语。自从他入泊鱼帮以来,前来同老人问询世事的担子,便落到了他身上,虽说在钦水镇中这位老者的口碑极好,但对于泊鱼帮中人,老人却是出奇的抵触。

    得亏汉子想破一张发髻日渐稀疏的头皮,才想到了以烹调精致的荤食贿赂的法子,这才勉强能同自家帮主交差。

    如今已有二三十载。铁中塘变为了铁舵主,可在这位能算天下事的老者眼前,依旧是当年那个初入帮中的毛头小子。

    “瞧您说的,若是无事,我还不能来看看您老怎的?既然老爷子体格健壮,我便放心大半。”黑脸汉子给老者斟上一杯金贵酒水,而后才讪讪笑道,“不过此番的确是有件小事,还要托您老算算。”

    老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咂咂嘴揶揄道,“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来倒是为难了你,原本是上头的事,让他们推给了泊鱼帮,泊鱼帮又将此事推给了你小子,前来同我这老汉打交道。”

    “你要找的那两人,时候未到而已,若是缘分到了,不请自来,无论是对泊鱼帮,还是对那位,都是雪中送炭,比起如今你苦苦追寻,要好得多。”老人吃了两只鹅腿,小半鹅身,饮酒三杯过后,终是停了嘴。

    “老喽。”

    这两字落在汉子耳中,无异于雷霆灌耳。

    “希望等我百年过后,那人能把所谓的仙道抛诸脑后,继续在这镇子当中守着世代百姓,至于能不能想明白,就看他的机缘了。”

    “来去均为一灯芯,遥遥直上西南天。”

    “人不能去时,才晓得阎罗桥上走一遭,才是福报。”

    “如叶归根,只是苦了后人。”

    后记:这一章送您归去,万望重泉之下再无苦楚,百年过后再相逢。

    叩首再叩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井沉老兽睨山岳

    既然身为师兄,出口之言当如覆盆之水,就算云仲此刻不愿学,柳倾也是从怀中拿出那卷旧书,随手摊开一页,朝少年比划道,“昨夜里你叫那秋湖所伤,今日就无需随我一并出游了,正好镇上清净,好生歇息一阵便是,若是无事可做,便把这页书卷记在脑中,日后若是有意学阵,免得半点根基也无。”

    云仲瞧瞧书页上的古怪图符,虽说不解师兄的用意如何,却还是点头应下。

    柳倾吩咐好店家,晌午若是自个回不来,便随意上些吃食给楼中那位少年,免得饿着,而后书生自行出门,径直去向镇中。

    长柳及地,水波兴而漾,虽是入秋,可镇上萧杀平冈的秋意,却是叫黄柳水渠,画桥轻檐掩去不少,倒是显得万籁皆静寂,秋意小画眉。镇上偶有百姓瞧见这位面相不俗,而身姿挺拔的异乡书生,也是觉得颇为新奇;乃至有不少未尝出阁的怀春女子,也是有些目露新鲜之意,待到书生过路,有些不忍地悄悄将窗棂合上,又怕窗棂撑杆跌落下楼,引得书生不悦,轻蹙蛾眉,颇为娇羞。

    而书生却是并不理会,只是低头穿过青石铺陈的长街,踢踢踏踏,步幅不改。

    倒当真如同东南水乡画中走一回。

    “又来一个。”祠堂外头,饮罢残酒的老者神色不悦,摇头叹息不已,“今儿个分明是大好的天色,可惜天有邪风,一阵风便刮来了两位费心劳神的主儿,这世道,当真气煞人。”

    铁中塘哪里晓得这位老人话语中的意味,还当是自个今日来到,惹得后者心有不快,登时有些难堪之色。

    他今儿个来时,特地从镇中酒家处借来一张桌案与两枚蒲团,仅以单手便把桌案拎到此处,为的便是避嫌,生怕老者不愿让他入祠堂半步。可仅一眨眼功夫,原本是二人对座,旁边凭空就多出了一位书生。

    “阁下若是前来此处饮酒食肉,那请自便就是,无需矜持,可要是前来找寻其他物件,恕老朽口舌无忌,不如趁

    早离去。”

    老人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之色,听话中的意思,似乎还有不少厌恶意味。

    黑面汉子见这位素未谋面的书生一经露面,就惹得老者有几分不快,便有心劝慰一番,莫要让这位看似儒雅的书生遭难。虽说后者须臾之间便能坐到身旁,想必并非凡俗之辈,可汉子依旧不觉得,能在老者手头讨来半点好处。

    二三十载,原本泊鱼帮中一枚杂鱼成了舵主,可这位看守祠堂的老人,从未改换容貌,而镇中人丝毫未曾察觉。

    铁中塘亦是知晓不少仙家事,可却鲜有听闻三十载容貌未改,而周遭人难以觉察的例子。这老人虽说以算相之术出众,可其隐而未动的浑厚根基,却是令他想都不敢想。

    而这位铁舵主,却发现无论他如何运力,口齿就如同被两扇硕大山门钳住似的,甭说吐字,就连张口都难。

    “晚辈所需不多,前辈这若是尚有富余,借在下一些,来日必定以同等的稀罕物加倍奉还。”书生低头,颇为谦卑道。

    老人指了指桌上的半只烧鹅,含讽笑道,“这桌上原本有鹅一只,我食一半有余,你若是再拿去些,下顿难不成叫我这老汉去喝西北冷风?”

    “再说了,那一半烧鹅我虽吞到腹中,并非是给我自个解饿的,就连另一半未吃的鹅肉,也只是交托与我看管而已,真要是想要,还要等到正主回来才是。”老头意兴阑珊,看都不看书生一眼,便自行将那半只烧鹅以油纸裹住,提着红绳,起身就朝祠堂中去,却无端停住脚。

    钦水镇虽说名头中带了水字,又因镇中水渠环绕,屋瓦流檐,大有东南水乡的意蕴,但要是问起当地镇中百姓,却不难发觉此处其实终年雨水可称是稀缺,同周围方圆百里不尽相同。

    可老者停步时候,天上却是有阴云雷鸣。

    雷鸣声极近。

    大概是从祠堂当中透出,十分震耳。

    “正主来了。”老头耸耸肩,回头朝书生无奈笑笑

    天上三重黑云胄,井中腾雨淋九幽。

    按说腾云驾雾种种神奥之能,大都自长天而来,气势浩浩,可如今来物,却是从祠堂井中冒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若熊虎。

    从未有人见过这等兽属,即便在上古年间,遗留下的奇书典卷当中,也无此等狰狞怪兀的水兽。

    仅前爪探出井口,便足足有山峦之巨,直逼七八十丈,摇头摆尾,甩出一片朦胧如海的青气。

    那如龟似龙的老兽化作一阵云雾,从井中缓缓踏出,四爪及地,却是并未引出什么震动,青黑大鳞张合之际,张开碧目,朝书生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口吐人言。

    “你这外来人,倒是有心。”异兽转瞬之间化为一位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将方才种种异相尽数收敛入身,可气势却更为引人心悸,“休要在外停足,倘若是要商量事宜,祠堂如今正好无人。”

    书生点头,可一旁的老者却是无赖道,“进归进,可这烧鹅是那黑小子孝敬我的,就这么随你一并进去,岂不是要让我把这大好鹅肉搭进去,不进。”

    “没让你进。”中年男子先行一步跨入祠堂大门,冷冷甩下句话。

    待到那书生随老兽化成的成年男子进门后,老者这才松了口气,可再一想如今无处可去,只得又走回桌案处盘腿坐下,口中嘀嘀咕咕,不知骂了些什么。

    “那本就是我的地盘,每回来都是大摇大摆,倒像他才是主子,真是可恼。”说着话,老人轻轻弹指,把原本四周笼罩的那层通明剔透的障眼大阵敲碎,朝依旧呆坐在原地的铁中塘道,“小子,还有酒水没?今儿个心烦,多喝几口。”

    可怜堂堂泊鱼帮舵主,自打方才被书生不由分说封了口舌,又叫人家以障眼大阵蒙在鼓里,刚刚的种种异相动静,半点也没瞧见,只见到书生同这老人一并不见,徒留他自个儿在原地痴等。

    却不见,鼋鼍龙蛇出祠井,巍峨足矣睥睨山岳川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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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