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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地二百时五十5相 说说江湖

    “若是有想问的,姑娘尽管开口便是,现在外头已是入更,闲谈几句,倒也无妨。”相比于姑娘的矜持羞怯意味,云仲则是实在有些闲来无事,趁着晾手的时节,寻个人闲谈一番,故而虽仍然有些少年羞涩,但胜在并无其他心思。
    说罢,少年便又看向外头静谧得如同丘山般的黑黢夜色,静候那姑娘出言。
    终是怀春心思胜过羞意,姑娘使掌心扶住胸口,竭力稳了稳心神道,“少侠这一身剑术功夫,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却不知究竟是如何练的,倘若少侠不嫌说来话长四字,便与我讲讲这剑术如何练。”
    云仲倒是并未想到,这位姑娘竟能问出这句话来,自个儿的剑术虽说勤修之下,的确有一番长进,但在他看来无论是吴霜的剑气剑意思,与圆润无停的剑招架势,还是那位老道借簪而来,滚滚云海直冲天隙,而后再是初窥老者的一番流水剑路,那才可称之为剑术,自个儿的这一番水准,少年的确真有些羞于开口。
    少年的眼光,已然是强过天下多半剑客,相较之下自个儿的剑招路数,实在平庸无奇,并不觉得可称之为身手高强。
    “大抵初入剑道,是从劈柴开始。”虽说并不以为自个剑术高妙,但毕竟人家姑娘问起,云仲也只好如实作答,苦笑道,“先使利斧劈柴,待到膂力足够,力道逐渐顺畅过后,我那师父便命我以锈斧劈柴,而后再换成锈剑,倒非是太过疲累,但总是愈发艰难。”
    “剑客正心意,过后才是修行剑招,反倒比劈柴轻松了些,剑招初学总有定式,逐渐圆润通达过后,才能慢慢以招式求变,应对各路兵刃剑道路数,固然艰辛了些,但总归是小有所得。”
    少年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有些像屋中那位书生平日里的做派,但话语背后之中的苦楚艰辛,却是令姑娘双目一阵晃动。
    言易行难,总不是一句空话。
    起码月色之中
    ,少年双掌虎口与指尖之上重重叠叠的老茧,已然被姑娘尽收眼底。
    云仲想了想,又将双掌朝外伸了伸,继续讲到,“背井离乡,事至如今大概已经挥出不少次剑,收剑出剑,倒越发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但每每出剑皆有所得,不得其神,可终归练了许多时辰,剑招之形已然初具,如此一来,就更是觉得这剑没白练,心思通透明朗。”
    姑娘听闻此话,倒是生出些笑意,把手肘搁在窗台上,使双掌撑住下颌,微微笑道,“外头的大侠,难不成也如少侠一般老气横秋,总是同人咬文嚼字讲理?我看那些个话本书册,似乎江湖里的那些位豪侠,皆是坦坦荡荡,醉饮山水醒时劫富,快意得紧,哪有同人费口舌讲理的。”
    闻听这句颇有打趣意味的话语,少年下意识挠挠头,却忘了掌心伤势,险些把创伤崩开,猛然之间一皱眉,缓了半晌才开口作答,“可能江湖上那些位有名有姓的豪侠,起初都是爱讲理的人儿,可越是入江湖的时日益久,越是发觉江湖上没有那么多道理好说,拳头硬如金铁,就是有理,否则皆是枉然;就好像明知官府衙门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后头,未必都是见得了人的勾当,那也不会有人将德高望重,行事公正之人挂在正堂之上,替代那块可有可无的牌匾。”
    “许多时候分明晓得理就是那个理,可本事不济,那块匾终究只是块匾而已,圣贤大公无私,但从不会有人将圣贤说时时用于日常起居;衙门之中,官老爷才是最大的理,那方牌匾有用无用,皆是由他决断。”
    云仲这番话说得晦涩,就连他自个儿,都有些不知所云,但依旧是皆尽说与身旁那位姑娘,倒并非是想教后者为人处世的种种法子,只是顺带一提罢了。
    可姑娘似乎听懂了个七八成,浅浅叹口气道,“得亏钦水镇并无衙门一说,历代皆是由镇中人自行管辖,并不归于官吏,若是真如少
    侠所言,那身处官场之中,倒真是顶顶无趣的营生。”
    云仲也跟着叹气,“所以说江湖,未必就如未涉足之人臆想之中的那般妙趣无穷,剑有双锋,总是有好有坏,虽引人心生神往,但未见得就是不入江湖便枉此生,通常是外头的想踏入江湖,里头的又巴望着尽快脱身,里里外外围城不止,似乎才算是天下江湖其中一副真容。”
    一如莫芸程镜冬,一如梁鲭王崆鼎,一如章庆李登风,甚至于漠城之中的那位老城主,飞峰之上看似仙风道骨的老牛鼻子。
    人人皆不易。
    一旁的姑娘就这么静静瞧着少年目光之中的复杂之色,一时间有些恍然。
    原来眼前这剑术看着奇高的少年,亦是对江湖二字有些爱恨不得。
    “兴许就是因为江湖多变数,才引得无数人为之肝肠寸断。”少女呓语,窗外月色同少女眸光融汇于一处,熠熠生辉。
    少年微微一笑,并不想在这江湖一谈上,耗费太多精气神,转而问道,“钦水镇并无衙门,难不成就一向无有歹人作祟?虽说临近皇城根下,想来也定不是从古至今便平安如初,如若有歹人贼寇作乱,又当如何?”
    那姑娘只是笑语,“钦水镇祠堂之中,据说供着位镇君子,每逢天下烽火四起,或是大灾之年,总能现出真身稳局济世,令钦水镇免于天灾**,法力忒的高强,可称得上是诛邪不侵,功德超凡;当今颐章圣上听闻此事,兴许是恐扰乱神灵驾临,便特地将钦水镇官府皆尽调离,令钦水镇自行治理,这么多年物阜民丰,久而久之,那些个官员也晓得钦水镇乃是天成之地,一载之中偶来观瞧两次,除此之外,便再无太多干涉。”
    窗外月华如水,轻轻漫入走廊,化为一阵薄纱似的轻颤。
    “那便是最好不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恭候姑娘上山

    (上一章写章数的时候困到精神涣散,不知道打了些乱七八糟的字符进去,周一应该才能改过来,多多包涵。)
    二人相谈,足有近乎一整个时辰,言谈之中,云仲发觉这位姑娘,虽说仍是免不了女子羞怯,但腹中才气,却可从语句之中流露一二,常是寥寥数语便可将话讲得明明白白,绕是他这异乡之人,也是对钦水镇中的民风习俗了解不少。
    钦水镇周遭河溪遍布,于是干脆就省下了打井取水的繁杂事,不过也有老者曾告诫过家中小辈,说镇子地下曾是一处龙脉,绵延不知千百里,龙首恰好处于当今颐章皇都,将整一条龙脉之中的气运尽数聚于皇城之中;而钦水镇底下,恰好便是逆鳞处。
    夫龙者喉下生逆鳞,婴之必怒,倘若是一意孤行,在钦水镇之中打下一口深井,难免触及龙脉,转而使得整条地脉由祥瑞之相,变为大凶之相,于国不利。于是无数年来,钦水镇中人大都是前去镇子周遭水源处汲水,从不提及打井一事,镇中唯一一口井水,如今正处于镇子正当中的祠堂之中,不允触碰。
    而这等讲究,在那位姑娘口中,似乎也只是讲究,毕竟龙脉一说虚无缥缈,更是从来无人开掘到地脉,想来也是不会有好奇之人,费时费力挖个几十里深坑,就为探查镇子底下是否有龙脉在。
    按姑娘的话来说,一国之运,倘若皆尽放在虚无缥缈的龙脉上,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文武官员干脆穿上身土黄官袍,在皇都下头掘开一道沟渠,每日打理龙脉就是,压根无需上朝。
    少年被姑娘这番话逗乐,越发对这位姑娘好奇,好像提及天下大势,这姑娘比自己要在行许多,更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全然不像是一处小镇之中的姑娘家。相谈之中,云仲也数次问起,询问姑娘家中是否有读书人,或是学堂先生是否是从京城来的老文儒,却被姑娘皆尽否认。
    “几年前钦水镇中原本有位教书先生,听说是从
    皇城之中出来的,不知是何缘故辞去官职,自行前来镇上教书,端的可称上学富五车,可那时节,小女依旧是街面上玩耍的年纪,并未亲眼见过这位先生,待到入学堂的时候,那位老先生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这些个关乎官场与天下大势的浅薄之见,也不过是小女自个儿从书中与外来者口中得来的,均做不得数。”这姑娘闲谈之中谈吐不凡,此刻却是极谦逊,根本未曾把自己心中所想,当一番高见,却是引得少年有些羞愧。
    云仲笑笑,垂眸道,“比起姑娘这般好学不倦,在下倒真是羞愧难当。打小学堂之中那些圣人文章,几书几经,在我看来皆是艰涩难懂,仿佛瞧上几眼便要酣然入眠,除却先生教的一手字写得还不算太过于歪扭,剩下的学业毫无所成,草草便出门闯江湖。”这话倒没掺半点假,对于不过在学堂混迹了两三载的云仲而言,书中圣贤语,可谓是专治无眠的一剂良方,课业更是如同一碗见效奇快的蒙汗药汤,沾边即眠,若是想塌下心来难如登天,更别提私下自个儿找寻几本书卷观瞧。
    殊不知那姑娘闻听过后,并未在意,反而轻轻开口道,“人人皆有路,只不过少侠的路,比之文人的路子有些粗野罢了。不消小女过度揣测,想来在江湖上安身立命,比争取到一官半职,或是终日伏案弄墨,还要难上不少,动辄就是危及性命,不过既然选了这条崎岖道,少侠也应无悔才是。”
    云仲伸出窗外的双掌微微一动,随后转过头来,有些愕然地看向身旁这位身量未足的少女,目光之中,竟是有些震动。
    “醉卧江湖,瞧野马层林雷狰雨犀,杀庙堂恶吏举千秋义气,白首过后,听刀剑风霜马蹄踏梦徐来,何悔之有。”姑娘眸中,并无半点不齿意味,却尽是羡慕。
    “敢问姑娘名讳,待到过些年,若是真想去江湖上走一趟,去颐章西南寻一处南公山就是。”兴是姑娘一番话恰巧说到少年心里,又兴许是此刻月色之中,那双水翦似
    的眉眼分外好瞧,再或许是女子心中的江湖,过于风流,云仲无端就说出了这么一句来,静静等候女子回话。
    “女子哪能闯荡江湖,”姑娘眉眼中方涌起的难名意味,很快便跌落下去,将眼帘垂下,摆明心思有些低落,“即便是小女有意去到江湖中走走,只怕我爹也是半点不乐意,老辈人眼中,大概女子生来便是相夫教子,纺丝务家的,跑去江湖里终日舞刀弄剑,终归不得行事。”
    少年也不急,约摸着双掌叫萧瑟秋风吹得木然,便把手伸了回来,却见包手布帕上的血渍已然干结,并不如起初那般鲜红,反倒像是入秋过后的枣皮,略显暗红,恍然便想起了些许旧事。
    “我曾有位兄弟,虽说并未叩头饮血酒,说什么但求共死的虚言,不过同行过一阵,脾气秉性不同,幸在心意颇合得来,也曾在浩大风沙之中性命相连,也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险些叫那武疯子给砍了脑袋。”说到了此处,云仲没来由便想起了那位唐疯子的欢脱模样,登时面皮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那位仁兄,分别之际就从一处城池之中,带走了位腰缠万贯的姑娘,听他说,似乎也是撇家舍业。”
    “师父也曾告诉我,有些事想做就做,莫要因难分难舍,等到垂垂老矣,再遥想当年,后悔不迭,事总要做,路总要走,从上苍降生下来数十年而已,这一趟路,走得舒心为妙。”
    向来不愿同人费口舌讲理的云仲,难得又同人讲了一回道理。
    “寇紫衣。”云仲话音刚落不久,姑娘便突然开口。
    前者笑意越发明朗。
    “南公山云仲,来日定会恭候姑娘上山。”
    待到少年蹑手蹑脚回房,柳倾仍旧未曾有半点动静,见师兄未被惊醒,少年又是轻手轻脚掀开被褥,缓缓平躺,将双掌摊开,沉沉睡去。
    却不知书生唇角轻轻勾起。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雪将至

    次日,师兄弟二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前去铁匠铺中,原是云仲昨夜将双手冻麻,好容易睡上了个安稳觉,柳倾见其迟迟未醒,也不愿大清早就将师弟叫醒,故而特意等候云仲睡得饱足,自然醒转,又换上一回药粉,这才朝铁匠铺而去。
    一来是铸剑银钱还未给,二来水君曾言,要为少年寻来柄剑鞘,故而二人不再耽搁,梳洗收拾一番,便赶忙往铁匠铺中去。临出门时,恰好瞧见了客店掌柜,手持一根前宽后窄的棒槌,朝屋头外挂着的被褥敲去,把方浆洗干净的被面震得烟尘四起;见二人出门,这位模样和善的掌柜,连忙使袖口挥挥细碎烟尘,开口笑道:“二位客官看样昨夜睡得还算不赖,要么怎能日上三竿才出门逛悠,如若有住不惯的地方,尽早知会我一声就是,定当帮二位安排妥当。”
    书生颔首,自然也需客气几句,于是轻声道,“店家这客店地角上佳,从二楼廊道朝外看去,景致非常,屋中摆设更是齐全,绕是有意提些看法,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处,多日叨扰,还请见谅。”
    掌柜是何等精明的人儿,见天同旅人打交道,自然晓得书生话中的意思,故而有些惋惜,开口道,“这么说来,二位不久便要离钦水镇而去。实不相瞒,依我看来,不如再多住几日,倒并非是我欲再赚上两日银钱,而是此时离镇,的确有些可惜。”
    闻言柳倾有些好奇,狐疑问道,“难不成这镇上有何讲究?眼下距离冬至还有些日子,似乎并无什么节日才是。”
    “倒并非是什么民间佳节,”掌柜将那敲褥的棒槌搁到墙边立起,拍打拍打双掌道,“而是咱钦水镇中的讲究:每逢大雪节气,家家户户皆要点起浮河灯,这浮河灯同平常所见的河灯不同,其中骨架以硬竹构造,其中埋入粗重火烛。待到夜里戌时,家家户户皆是点起浮河灯,置于水渠之中,待到流水将灯带入周遭河川当中,还不算完,灯中烛火愈燃愈烈,出钦水镇后便登天而去,浩浩荡荡,煞是好瞧。”
    见柳倾云仲二人似有些意动,掌柜却不再劝,只是将这浮河灯一说的由来,同两人一并讲明。
    传闻说钦水镇先祖,暮年丧偶,其妻在世时,两人分外恩爱,因丧偶一事,这钦水镇先祖大为悲恸,常常在相遇地流水周遭盘桓不止,神情悲凉,常言说此地昏暗无边,吾妻若有一日重泉归来,定是看不清还家路途。
    钦水镇中人不忍,于是聚来无数巧手工匠,以河灯为引,制成了这么一件浮河灯,赶在钦水镇先祖亡妻头七大雪之日,放出数百件浮河灯来,指引魂灵回乡。虽时过境迁,许多讲究已不可查,但唯独大雪节气放浮河,却是一直存留下来。
    “这位钦水镇先祖,看来也是痴心人。”书生静静听罢,半晌才感慨道。
    “天下痴心人多矣,能得善果的,还是少之又少。”掌柜的无奈道,随即又是叹道,“只愿我那家中小
    女,待到出阁的年纪,千万甭同那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人牵扯上瓜葛,到头来不得善果,落得个孤苦伶仃满心疲态,太过于不值。”
    柳倾也跟着摇头,“若是能管住,那为人父母一事,岂不是太过容易;多少为父母者,替子嗣后辈铺就条阳关大道,巴望着后辈莫要同自个儿当年那般碰壁,可到头来这些个小辈,总是要磕到额角渗血,身心具伤才算了事。年少轻狂时,听得进半句劝,就已是实属不易。”
    “谁说不是,”掌柜的无意瞥见,书生一旁的少年仍旧睡眼惺忪,于是温和笑道,“这位少侠我看倒是少年老成,行事举动颇有礼数,想来假以时日,也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
    “掌柜抬举了。”虽说掌心有伤,少年还是忍着痛意略微抱拳,只是抱拳时候,眉头也紧跟着微微一拧。
    “今儿个我二人要去铺面之中取物件,至于是否留在镇中再待两日,咱们过后再叙不迟,眼见得如今日上三竿,我与师弟就先行办事了,过后再同掌柜聊聊。”书生使个眼色,意在叫少年莫要再活动掌指,随后同这位颇健谈的掌柜知会一声,径直前去铁匠铺之中。
    其实不消掌柜的开口明说,柳倾便知晓,昨夜自家师弟同那姑娘闲谈一事,已然被这位掌柜打探了来,大抵是那姑娘年岁尚小,心思不济,无意之间透漏了出去,这才令身为读书人却做开门生意的掌柜略有所察。
    门不当户不对一句,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头。
    仅这两句,这位掌柜便微微点出了自个儿的心思态度,摆明着不愿令自家小女同云仲往来,虽不知那姑娘是何心意,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违逆父命,跑到南公山上。
    再看看少年压根未曾察觉到半点隐意,只想着匆忙赶往铁匠铺取剑鞘,大步流星的模样,书生虽说无奈,但也不想急着开口点破,自家师弟对于男女事,还是所知甚少,绕是他有心开口提点,末了也只能将堪堪够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水君一清早便在铁匠铺之中等候,正巧今儿个并未有什么生意上门,便吩咐武昭沏了壶茶水,自个儿则端起带银掐丝的茶盏,饮茶养神。今日铁匠铺之中其余伙计,大都被水君遣散归家,说近日并无生意,赶紧同自家亲戚一并赶制浮河灯就是,过两日便是大雪,休要到了那时节再着急忙慌制灯,再说过去大雪,再有不久便真是秋意退却,冬雪纷纷,不借这等时节多陪陪家人,年关时节忙起来,这一年便又是聚少离多。
    颐章天景偏暖,立冬节气时候,尚且还是秋意浓郁,故而也有冬月之前皆属秋时一讲,大雪便是冬月前头最末的节气,待到大雪一过,就真由秋变冬,天气也是一日凉过一日,再过不久,便是落雪纷纷银装素裹的景致。
    铁匠铺之中的伙计,其中有不少并未在钦水镇安家,如若真到了大雪封门,冰结
    百里的时候,想要回一趟家,真还非是什么容易事,如此一来,水君催促伙计归家,也不无道理;若要等到临近除夕元日,瑞雪突降,再想赶路那便有太多顾虑,倒不如提前趁着铺面冷清,赶紧还家。
    却不想直等到日上三竿,壶中茶水色泽都寡淡到近乎清澈,柳倾云仲二人才赶到铺面之中。本以为会引得老者气结不已,后者却是面色平静,略微摆手请二人坐下,而后才吐言,“昨日老夫虽未定下时辰,但你二人来得未免有些迟,行走江湖,守时亦是德行,此番就罢了,不过你二人千万要将此时放在心上,日后切莫再犯。”
    柳倾顿了顿,欠身行礼,“晚辈行事不周,还请前辈见谅。”
    水君将茶盏放在一旁桌案,摆摆手道,“老夫岂是不通情理之人,这少年郎昨日里精气神离体而出,难忍灼痛将手掌抓得见骨,我亦是瞧得分明,大抵昨夜无论修行还是入眠,都不算容易事,情有可原,老夫自然不会责怪什么。”
    相比于前几日的仪态,老者此番算得上威仪十足,虽说话语和善,但神态与周身气势,却更像是那日祠堂初见。
    水君依旧是老者面相,并未以那副中年男子的面目示人,可浑身气势圆满,哪有半分外泄。
    “少年且近前来,”水君开口,也未责怪什么,只是从袖口之中捏出一枚飞针似的木签,撂在桌案上,“此物便是老夫昨日允诺的剑鞘。”
    云仲也是摸不着头脑,但既然老者开口,只好凑近前去。在少年看来,眼前的老者,似乎还是前几日更顺眼些,虽固然不及如今威势赫赫,但怎么看,都是要更好相处些;仿佛之前那位老者,更像是嬉笑怒骂的一位江湖长辈,言语肆意,但其中却兼不少道理韵味,相比之下,今日的老者,倒更像是位得道高人,言谈举止,不说拒人千里,却亦是端正肃穆,缺失了数分烟火气。
    说来也怪,那枚极纤细的木签,待到云仲举步上前时,却滴溜溜一转,化作一柄三尺有余的浅桃色剑柄,正正好好,套在少年腰间的长剑之上,随后自行抽出数根木芯,环绕于吞口处,遮了个严实。
    “老夫早年以玦庐木为材,削刻数月,才得来这么枚剑鞘,却迟迟未曾寻到柄合适的好剑相配,故而一直存在府邸当中。玦庐属极木,此剑身兼水火,生克弥纶,以水火当中的极木为鞘,最是合宜,今日将此剑鞘一并相赠,还望你这后生好生运用,尽早在剑道上踏出条通天大路。也算不枉费老夫费去一番功夫。”
    水君见少年目露神光,脸色宁静道,“虽不出手铸剑已久,但早年间终归铸了许多口剑,总是对亲手铸的好剑,颇为挂念。”
    话虽如此,可其中深意,又能有几人得知。
    外头天色灰蒙,层云叠起,大雪将至。

第二百五十八章 流水剑谱

    没等少年道谢,端坐椅上的水君又是略微一勾指,随即从袖口当中再度飘出一物,待到云仲定睛观瞧,才发觉是本四四方方,蓝底白字的剑谱,至于上头那四枚白字,则是一时辨认不出。水君一指,那本剑谱便稳稳落在云仲掌心,落得轻巧,并未触碰后者掌心伤势,随即慢条斯理说道,“昨日老夫出手演示的那套剑招,连同多年以来对于剑道一途的心得体会,早已一并编纂于此剑谱之中,至于剑谱面上那四字,乃是老年间颐章还未立国时的古字,你认不得全貌也是情有可原,好在书中大都是现今的字体,不消翻阅古册,也可看得分明。”

    水君此刻的气机极为凝实,威仪仿若排山之云,不等面前二人开口,便拿起茶盏轻饮一口,旋即自顾说下去,“尔等师尊乃是吴霜,早就闻听剑意极正,颇有纵横之气,素来讲究大开大合,摧枯拉朽,老夫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坏事,但剑道林立,还需多体会一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总有一日可踏剑道。”

    见老者又端起茶盏,云仲连忙趁着此刻的当口,抱拳道谢。

    “谢我作甚,”水君瞧着眼前天赋颇低的少年郎,神色有些晦涩道,“如若你在那剑炉中未曾撑住水火熬练,更未使得钝剑开灵,老夫这流水剑谱,无论如何都不会传与你这后生,凭自个儿挣来的造化,不必谢老夫。”

    说罢,老者又转而看向柳倾,神色微霁,“你二人既是特地前来,老夫本应当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留你二人在我这多待些日子,也好顺带瞧瞧两日过后的浮河灯,顺带说些修行之中的所见所闻,可惜事不如愿,总有诸般俗务加身。”

    柳倾神色微动。

    踏足水君这等境界,岂能被俗务所困,依柳倾所见,大概水君口中的俗务,与这几日水君仪态变幻,确是有几分关联,八成是欲凭借这等变数,于极境之中再破新关。

    实际上柳倾也并未猜错。这几日之中,就连武昭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顾打铁的迟钝汉子,亦是觉察出了老者行事有些怪异,虽说猜不透自家这位师父究竟有何打算,但武昭依旧是早早便来到铁匠铺之中,将铺面之中的尘灰打

    理干净,随后便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

    老者抵达铺面之中不多时,随口夸了句小子手脚挺勤快,而后便自行落座,翘起二郎腿,眯缝双目,等候那师兄弟两人前来。

    武昭安顿好铺面中事,便寻思着将铺面中的铁锈与碎屑一并扫净,随后倾倒于水渠旁的旧柳木坑洞之中,等来日一并埋到镇外荒郊野岭中。一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往返三趟,将炉灰锈渣一并倒入坑中,而令汉子狐疑的,则是门外水渠之中的流水,通常是自西而东,今日却是渐渐凝住,不再流动,仿若一渠死水。

    汉子出门三回,流水由自西而东,变为凝固,最后竟是变为由东而西。

    渠河逆流。

    而铺中那位老者的腿,不知不觉间也放了下来,目光炯炯,再无半点闲散气。

    话虽如此,水君还是轻轻拈了拈那枚袖口蚌珠,不知从何处取出枚小石印,隔空送到柳倾手中,“早年间遇上的小玩意儿,虽算不得什么法宝,但总归对研习阵法者有些益处,三天两日置于掌中把玩,可使灵台清明空净,更适于阵法修行。”

    “受了前辈如此多的好处,晚辈当真是有些羞愧,”书生苦笑,“若是回去山上,师父问起此事,当真是有些羞于开口,师弟腰间好剑,的确是必要之物,但这枚石印,晚辈并不太过需要,不如还是留与有缘之人。”

    柳倾自然晓得,虽水君说得轻巧,可那石印分明是不逊于通天物的稀罕物件,十两银子便同水君换了这么柄好剑,更休说人家连同剑鞘都一并赠与了师弟,绕是他再不通事理,也晓得分寸如何,再接物件,显然并不合适。

    “既是相逢,便是有缘之人,”水君并不理会书生这番推辞,目光平和道,“钦水镇本就少有外来者,说白了不过是去向皇城途中的一处无名小镇,每载下来,行人并不算多,更何况本就凤毛麟角的修行中人,这便是有缘;老夫不久便要闭关,大抵往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不显世间,这石印即便搁在老夫手上,也是无用,倒不如

    送与后生,放心收下便是,一味推辞,反倒落入俗套。回山过后,你二人切记多加修行,顺带同你家师父吴霜知会一声,如若有一日我道行圆满,定会同他促膝轮道。眼下世道,早晚生变,还需将自己境界再提上一提,才算稳妥些。”

    这话像极了晚辈出门时候,老者的谆谆教导。

    柳倾不禁开口问询,“前辈此回闭关,难不成是想尝试续路?”

    “镜分内外,蝶生两翅,总有归一时。”水君合上双目,不置可否。

    书生沉默不语,只是拽过师弟,深深一揖。

    若光是赠剑送印,算是提携晚辈,可那本极厚极厚蓝底白字的剑谱,却可算得上是传道授业解惑,水君道行何其高深,将剑道之上的感悟心得一并纳入书中,可称重宝,然而被轻描淡写传与云仲,此乃大恩。

    于是这一礼,一揖及地。

    “无需多礼,老夫也该回府了,来日方长,终有一见。”

    水渠中流水暴涨,由东而西,哪里还像一条水渠,反倒如条浩然江水,如洪波涌。

    老兽腾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如熊虎,摇头摆尾,一瞬而走。

    镇中没来由便刮起一阵堪称凶狂的大风,直吹得无数落叶连同鸟雀皆是纷乱如雨,片刻过后才堪堪止住。

    少年与书生二人眼前,云雾顿生,老兽刹那无踪。

    “师兄,那位老前辈,该不会就是老兽化作人形吧?”半晌过后云雾稍散,云仲才咽下口唾沫,忐忑不安道。他哪见过这等阵仗,方才那头老兽,大概得有个二十丈还是五十丈?他心中都没底,粗壮鳞片从眼前一晃而过,仅是一片鳞甲,就要比路上瞧见的卧牛石宽上许多。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莫怕,这位老前辈本体虽是天地孕育的异兽,但比起许多人,胸怀心境与志向,都要高出不知多少层楼。”

第二百五十九章 汪洋恣肆,是为刀光

    齐陵近些日的天景,格外怪异,尤其武陵坡往东数百里外,接连两三日皆是艳阳高挂,过往行人即便褪去外袍搭在肩头,也丝毫未有半点寒意,前阵的飒飒秋风,似乎亦是疲累难当,一时停歇下来,瑟缩于山麓层峦之上,不见踪迹。

    秋时夏象,这可当真算是天景有异,故而不少商旅心中皆是有些发怵,说是天降异相,指不定过阵子就得生出大灾,于是不少行人皆是就近寻了家客店或是城池住下,并不愿再匆忙赶路。

    “晦气,这才出漠城多久,便遇上了这等异样天景,眼下都要入大雪节气,却燥热得同盛夏一般,怪哉。”距齐陵百里石林不远一家客店之中,有位年轻人正敞着胸口朝窗外望去,见满地金辉日华,仿若流火一般,没好气地埋怨道,顺带将怀中紫鞘长刀向怀中带了带,想借刀身寒意使自个儿略微清凉些。

    “漠城之外的天景,实在有些难耐。”对坐的女子亦是额角生汗,乃至于将鬓间柔丝都浸得微湿,贴在面颊两侧,虽时时以缎帕擦拭,仍旧是抵不住外头酷热难当的天气。“不过你这模样,也好歹收敛些,当着一众男子的面,整日袒露胸膛也就罢了,既与本姑娘对坐,为何仍不收敛半分。”女子挑眉,显然是对眼前人有些不满。

    “得嘞,姑娘说啥就是啥,谁让我当初拐带出城的,受罪便受罪,能叫姑娘眼前清净,哪怕生出一身热疹,小人也乐意。”言语虽是有些轻浮,但年轻人还是将衣衫裹紧,笑着瞅向对面的那位面色微红的女子。

    终归是自个儿讨的媳妇,哪怕自个儿委屈些,那也得顺着,这还是当初镖局中人教的道理,如此想来,倒是的确没错。

    唐不枫阮秋白二人入住的客店,周遭极为宽敞平坦,地界正好又距齐陵南部东西官道极近,这等大好的地角,但凡懂行的都晓得,并非是有银子便能建起客栈,还需同不少官员打下不浅的交情,才可顺顺利利开门迎客,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来往商旅行人,乃至于过往的江湖客,但凡囊中有些银钱的,就算多绕段路途,也都愿跑到这家杏客居住下,不说赏景,哪怕是来日同好友吹嘘,那也是面上有光。

    阮秋白家底何其殷实,只怕随便从书房挑出件玩意儿,都能抵过百两金,自然是不愁银钱,路上随手将一枚颇看不上眼的把件一卖,霎时间包裹便沉得出奇,打尖住店与路上种种,全然不在话下。

    这也令唐不枫这位好占便宜平

    日抠门的主儿,可算逮着个大户,不消月余的功夫,住得安适吃的饱足,连酒水都是顶好,就连往日耍刀跋涉练就的结实狼腰,都生出不止五六两肉来,惬意得很。

    不过夜里枕刀入眠时,唐疯子还是能时常想起朔暑酒的滋味,有些懊悔自个儿并未省着喝,只得咂咂嘴,随后沉沉睡去。

    杏客居中不乏江湖汉,眼见得这年轻人带着位模样娇俏且仪态富贵的女子,恨不得将一双眼目镶在女子腰肢裙摆处,皆是心痒不已;乃至于不少胆量颇大的汉子,压根不顾忌那年轻人的眼色,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同一众同伴低声说些腌臜话语,且时常窃笑。即便瞧这年轻人抱着柄模样怪异的长刀,这帮混迹江湖已久的武夫也浑不在意:这般年纪,哪怕是从娘胎里练刀,又能使出几路刀?至于所谓的高人指点,名师教诲,江湖上人来人往,有几人能有这般泼天运气?

    故而那柄紫鞘长刀,在一众汉子眼里,全当是那小子家中富贵,佩了柄摆设而已。

    再者一连三五日住店,这帮许久未曾碰过婆娘的汉子举止越发肆意,有时腌臜话语都不愿低声吐露,而是当着那年轻人面便说出口来,反观那年轻人,只顾着同那女子嬉笑,究竟有无本事,一眼便能瞧出。

    “要我说,那小娘子与其瞧那白脸后生的胸膛,不如瞧瞧俺们胸腹上的结实肉,再说这等天气。娘子穿得也忒严实了些,若是捂得嫩肉干瘪,岂不可惜了这娇俏身子。”这一伙江湖汉中为首那人,似是觉得那年轻人调笑女子,落在他眼中有些妒意,便毫不掩饰地朝阮秋白开口,并无丁点忌惮,“要我说,何不撇了那白脸后生,坐到大爷这桌,同我等饮些酒水作乐,日后随大爷走江湖,才是一桩美事。”

    这汉子身量粗壮,虽然不显得高出旁人一头,但双膀伤痕虬结,背负一柄半人多高的开山硬斧,乍一看便非是善茬,此刻目光大大方方盯住阮秋白腰肢胸口,又摸了摸掌中酒葫,其中隐意,丝毫不加掩盖。

    阮秋白并未回头,而是直定定看向对座那抱着刀的散漫年轻人。

    年轻人神色不改,仍旧是那副散漫德行,朝窗外看去,压根没有出刀的意思。

    一众汉子见此,更是肆意起来,甚至有位满脸疮疤的敦实汉子端起酒壶,径直走到二人桌旁,踢了踢那年轻人没好气道,“还待在这作甚?不赶紧闪开让大爷们上座,非要脑袋砸地才肯动弹不成?”

    年轻人竟然真起了身,满脸笑意请这丑鄙汉子上座。

    见年轻人此举,丑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还当是这年轻人患了疯疾,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丑汉名为费五,从小便是在街面上摸爬滚打的破落户,爹娘早亡,他便拿家中不算微薄的家底外出挥霍,同狐朋狗友终日胡作非为,祸害了不知多少家,乡里人对其无可奈何,又看在其爹娘往日人缘的份上,不愿去管教这费五,后者便变本加厉,终日混迹街头。

    也兴许是祖上震怒,天降报应,还未到束发的年纪,费五面门上就生出无数赖疮,痛痒无比,挠破过后更是留下不少深疤,即便请来郎中亦是久治不愈,久而久之便落得一副狰狞面孔。

    随人闯江湖后,虽说手头依旧宽裕,可就凭这副面孔,即便是逛荡青楼风月地界,多出一倍的银子,大多女子依旧不愿伺候,说瞧见这张面皮便耐不住腹中翻腾,当真伺候不来。

    如今却同一位身姿仪态面皮皆是上上品的女子隔桌相望,费五一颗心肝险些打喉中吐将出来,好容易才将手头颤意止住,正欲敬酒,但一旁却是响起兵刃交击之声。

    费五再回头时,那年轻人已然收起长刀,一震刀光,轻轻朝他肩上抹了抹刀身朱红。

    那位威势最重擅使开山斧的汉子,竟是连背后大斧都未出,便被那年轻人一刀砍翻,血流如注。

    在场七八位江湖好手,大抵只撑了不过六息,与桌椅一并皆尽断成数段。

    唐疯子出刀之快,气势之足,齐陵不少匪寇皆是心知肚明,可少有人能将这消息带出匪寨。

    费五右眼一凉,紧接着便是钻心痛楚纷纷而来。

    “这只蠢眼,我收的。”耳畔响起年轻人懒散话语,“将来同旁人提起,就说是唐不枫取的,够你长长脸。”

    “吃饱喝足,留在此处添堵,不如咱走着?”换了一副面皮,年轻人笑眯眯地问道,女子也不废话,从包裹之中取出不少银两,撂在桌上,起身便走,似乎并不愿见眼前这副惨状。

    客店小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台案一旁,只听闻女子经过时,轻轻甩下一句话,“桌椅钱与棺木钱,莫要忘了取。”

    杏客居中刀意恣肆,久久难散。

第二百六十章 雾凇沆砀

    直到二人策马出杏客居十余里,前头扬鞭不止的阮秋白才缓缓拽住那匹团花黄胭脂缰绳,放缓马蹄。虽说距此地官道不远,可仍旧是无人打理,小道上尘土铺得极厚实,苦了在后跟随的唐不枫,吃了满口尘土不说,胯下马匹脚力更是距那黄胭脂相差甚远,紧赶慢赶,将马鞭甩出影来,这才好容易跟上前头的女子。

    不过年轻人并未有半点不耐,只是散漫靠在马鞍上,微眯双目,不吐一言,静静跟在那黄马后头,逍遥得紧。

    又是半晌过后,女子才轻启朱唇,清清冷冷道,“此事你办得欠妥。”

    “依姑娘的话讲,如何才算妥当?”唐不枫闻言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大概是因外头日光暖意十余,甚至略微有些打欠,轻佻问道。

    “遇人调戏,我虽亦是倍觉心烦,但总不至于将人一并杀尽,书中写江湖中人不打不相识,你怎得戾气如此之重,最不济,你我换个住处就是,倘若惹出那些汉子背后势力,岂不是又生出许多麻烦。”漠城之中,这位阮家主一向未被人言语冒犯,更休说是调戏,方才心头亦是火起,瞧见唐不枫真个起身给那丑鄙汉子让座,更是羞愤不已,险些自行出手,好生教训一番这帮泼皮汉,但唐不枫凌厉出手将人杀个干净,心头反倒有些异样。

    漠城无刀剑,更无杀人举动,像唐不枫这般动辄杀尽六七条性命,对于阮秋白而言,一时有些抵触,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身手不凡,家世殷实,说到底,阮家主也只是个初入江湖月余的小女子,面对这等场面,虽说一时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神色,但腹部仍旧是一阵翻滚。

    “有些江湖人的确管不住口舌,说两句废话也就罢了,至多不过是偷摸瞧上两眼,慰藉一番多日不见女子的馋眼,也就心满意足,不再起甚逾矩的心思。”唐不枫抱着长刀,松开缰绳,叫那头马儿悠悠慢行,身形却是极为

    稳当,骑术十分扎实,慢吞吞道,“可姑娘也瞧见了,置之不理,算是你我退让一步,但那帮汉子可有收敛?凭那丑汉的胆量,恐怕举杯敬酒这番举动,也是那为首的汉子暗中授意。”

    “我幼时镖局有句行话,叫做蹬鼻上脸,让吃寸求拃,大抵便是此意。让人一步,那人还想走上第二步,步步紧逼毫不相让。”随着唐不枫言语,女子的脸色似乎也是微变,只是牵着黄胭脂缰绳,静静听闻。

    “姑娘真以为,你我换个地界就能保住不起纷争?恐怕未出杏客居五里,便要被那帮腌臜汉截住,若你我并无退敌身手,姑娘倒是能侥幸过一阵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则是被当场砍成数段,往幽涧荒林中一抛,神仙难找。官府之中每年接着的寻人卷宗,何止千百份,可最后能侥幸寻到尸骨的,又有几个?”说到此,唐不枫面露讥讽,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数载前我随商队踏足一伙贼人的地界,被后者拦阻,苦战一番折了数位兄弟,这才将那伙匪寇杀得胆寒,待我踏入匪寨中时,却见着数团二三尺长的黑发,打听过后才晓得那是从各处劫来的良家女子,被祸害腻了后剪下发丝,扔到山中喂兽所留。”

    唐不枫催马上前几步,同阮秋白并驾,目光却是直视前路,缓声道:“姑娘,江湖并不是月起刀光,更不光是什么醉卧山林,死在所谓江湖义气,烈酒声色之中的亡魂,岂止千万。”

    “既然过后极为可能遇上险境,为何不趁早除去祸患,出刀愈快,乱子愈少。”

    阮秋白只是静静听罢年轻人一席话,心头微微有些悸动。漠城之中的年轻俊彦,似乎大都是终日闲棋运笔,时时同友拜会出行,一并谈些诗词歌赋,要么就是推敲些古册之中记载的文坛趣事,所谈所举,无非是学问二字,容姿飘然,衣冠华贵。

    可外头江湖之中的江湖儿郎,说是风餐露宿缺衣少食,说将性命终日搁在危桥之上,也毫不为过。

    “多谢。”阮家主神色未变,但还是轻声说出二字,细若蚊虫,被二马蹄声恰好盖过。

    唐不枫没言语,似乎的确并未听清,反而是从袖口中掏出枚磨刀的砺石,拽出雪亮长刀,仔仔细细地蹭了数次,大概是嫌刀身不够干净,撩起外衫下摆,抹了抹刀身。

    “自己讨的媳妇,有些江湖中事,定要如实相告,更是要亲身说法,不然依我的性子,前两日便一并砍杀了,最不济也是教训一顿出出气。”年轻人还刀入鞘,于是空旷道上响起一声清吟。

    “不过媳妇叫人调戏,这事老子忍不得,下回甭谢,咱俩谁跟谁。”

    杏客居不愧是上好的客店,就连这几日喂马的草料,都皆是上品,无论是唐不枫那匹劣马,还是阮家主这匹团花黄胭脂,尽管撒欢一阵,皆是摇头摆尾,步子轻快得紧。

    不知不觉,阮秋白脸上也满是笑意。

    天景有异,定有大灾,老年间传下的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二人出杏客居不过两三日,热得仿佛天上降流火的天气,瞬息之间便换了副德行,日光隐去,乱云凝起,先起大雾,而后便是千里雪片顷刻直下。

    不出半个时辰,雾凇沆砀,雪色连波,林木枝头挂起雪堆,连同路上亦是铺出厚厚一条长毯,雪随风紧,寸步难行。

    即便是团花黄胭脂不俗的脚力,行走在厚实雪中,仍是力有不逮,更何况唐不枫那匹劣马,更是吃不住寒风夹雪,横竖是钉在原处不肯再行,无奈之下,唐不枫只得先行下马,顺带找寻个地界歇脚,躲避这阵突如其来的刺骨严寒。

    二人不远处便是一处林子,林木枝条茂盛,地势平坦,故而唐不枫连忙招呼阮秋白,前去其中暂且歇歇脚,点起火堆暖暖身子。

    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但终归还是抵不住酷冷天景。

第二百六十一章 润极

    “得亏没把厚实衣裳落在客栈,不然这霜天冻地的,迟早要冻死在外头,前无村落后无店面,糟心得很。”唐不枫将长刀别在腰间,跳下马来,连忙拽住两头马匹缰绳,系在树桩上,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迈入林中,还不忘回头朝阮秋白道,“穿戴严实,切莫染上风寒,出门在外这可是大忌,赶紧穿上就是,留在此地等候,我去前头找寻个挡雪的僻静处,若是有事,吹那枚木哨,我自然能听个分明。”

    女子颇有些气恼,可还是点了点头,将身上厚重外袍裹紧,静静立身在一株枝杈茂盛的老树之下。

    至于阮家主为何频频失态,大概便是因为这唐不枫实在太过气人的缘故。此前天色昏暗时,她便同唐不枫商议着,既然天象有变,不如退回杏客居小住两日,待到天色放晴再行赶路不迟,后者却说那几位汉子恐怕是南疆帮派中人,杏客居此时大概已然有人前去送信,倘若此时退回杏客居,待到天气好转,极可能叫人堵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不如赶紧上路就是。

    方才快刀杀人的悍勇豪迈之气,竟是不见一丝一毫。

    绕是相处月余,漠城阮家主仍旧是摸不清唐不枫的性子,只觉得心头火起时,当真想以柔劲把这年轻人好生揍一次,解解胸中火气。

    抬头望长云纷乱,黯如溅墨,雪片挽风带尘,飘飘纷纷,凌乱如麻,好在洁莹如玉,可比白羽,才使得路林山天上下皆白。

    漠城亦有雪,但雪花向来闲淡得紧,似是同城中整日赋闲的公子佳人一般,至多不过是在街巷落上薄薄一层,聊胜于无,就连不少孩童欲将雪花捏成团,打个酣畅淋漓的雪架,都得跑半条长街,才能拢齐些许雪团。

    可眼下漠城之外落雪,却是磅礴浩大,寒意像是将整片长天都一并冻得皲裂,大朵雪花吹面而来,风雪盛极。

    像极了外头这片云波诡谲,风刀霜剑的大江湖。

    阮秋白的心思,亦随眼前狂雪缓缓宁静下来。

    女子瞧见不远处大雪漫天之中,有位男子抡刀入林,斩断无数细碎荆棘,雪雾弥漫,却始终蒙不住男子背影,似乎是被身旁荆棘扎了

    手掌,男子猛然一缩手,骂了两句,不再理会,接着一刀一刀劈出快空地。

    似乎这江湖并不像那男子口中那般险恶不堪。

    大雪飞声。

    唐不枫忙活许久,最终在三棵松木下清理出块平整地界,斩尽周遭刺硬梢尖的荆棘与破败杂草,又拽出包裹当中厚实抵风的毡布,三角系在松木一人多高处,再抱来许多柴草护住两边压实,不废多少周章就搭建起一座棚屋,随即招呼远处的阮家主前来躲避风雪。

    “瞧不出你唐少侠还有这般手艺,这草庐搭得好生结实。”阮家主轻推柴堆,竟是纹丝未动,不由得开口,不轻不重地夸了唐不枫一句。

    “我这贫寒人士,怎能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子嗣,出门在外车夫驾车,如若遇上客栈,定要住上一夜,睡上个安稳觉。商队之中倒是不乏车帐,但总要有这搭屋的本事,倘若哪趟走江湖货物过多,哪还有供人休憩的地儿,便只得自行寻觅地界凑合一夜。”唐不枫不以为然,顺手从雪堆中拾起些干柴,置于棚中,“不过这档事,无需媳妇动手,切莫冻着自个儿就是了。”

    平日里,一向没正经的唐不枫总是以媳妇相称,即使阮家主纠正数次,前者仍是不改口,到后来,连阮家主都懒得费口舌,任凭唐不枫胡言乱语。唯独讲正事或是有些火气时,这位刀不离身的年轻刀客,才会正儿八经叫一声姑娘。

    “那马儿又该如何?如此严寒之下,只怕撑不住多久,尤其我那头团花黄胭脂,从小便在漠城之中,向来未受严寒酷暑,不如也给它们找寻个避风地界。”阮家主自然舍不得这匹黄胭脂受罪,毕竟幼时便同这马儿一同嬉闹玩耍,再者这黄胭脂马种,最是金贵,脚力倒是超凡,但身子骨却难以与其他名马比较,可谓是相当娇弱,当下有此问,也是无可厚非。

    唐不枫正掏出枚火石作势引火,闻言长叹不已,无可奈何道,“我说媳妇,眼下你我自保都已算是难事,还操心马匹作甚,且凡是脚力强健的马匹,自有本事御寒,只需披上张厚皮,即便在野外过夜亦是轻松得很,何须太过在意。”

    最终年轻人还是没拧过阮大家主,气哼哼从包裹中翻出些

    衣物,披在那头黄胭脂身上,又顶风冒雪在两马身旁点起火堆,使柴草掩住,确保能燃上一两时辰,随后才回到棚屋坐下,撇着嘴角瞅向阮家主。

    “公子,咱这一切安排妥当,妾身给你暖个床如何?”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年轻人抱着长刀,轻轻靠在松木上,缓缓开口,像极了高门大户之中的丫鬟小妾。

    阮秋白给火堆添了些干柴,轻声开口,“一路之上,带着个像我这般娇贵的累赘,辛苦了。”

    “无妨,”兴许是火堆热乎,年轻人颇为慵懒,斜靠松木之上,喃喃回话,“从漠城将你接出时,我便答应过叫你看看江湖盛景如何,行至如今,好坏参半,倒也正好应了我先前所说。对于这座大江湖而言,媳妇还是嫩了些,故而有些富家女子的毛病,当真不算什么稀罕事,想当初我初入江湖,无非也是整日寻思着生死相斗,直到如今这念头才有些淡下来,归根到底,还要多谢媳妇。”

    “谢我?”阮秋白不解,于是将目光从棚外连天飞雪收回,转头看向那疲懒的年轻人,甚是不解。

    “若是我一人走江湖,纵使在杏客居中惹出乱子,我唐不枫压根不想着退避,休说那帮腌臜货色身后有南疆帮派,即便是搬来上百人的马帮,小爷也要试试这把刀能否砍穿百人阵势。”唐不枫睡意朦胧,拍打拍打身上未曾化干净的雪渍,“可如今不一样,既然带着未曾过门的媳妇,总要收敛些脾气,江湖儿郎战死在江湖,可谓死不足惜,但若是撇妻赴死,多少还是有些自私。”

    “那头黄胭脂,早晚能像我那匹劣马一样,学会在霜天冻地之中抵御寒风,于盛夏风静时找寻方塘戏水,天大地大,蹄踏云头。”年轻人往松木上凑了凑,裹紧衣物,合上眼皮。

    “好事多磨,勿急勿躁。”

    半晌过后,阮秋白刚想开口,却发觉那年轻人脑袋一歪,轻轻靠在自个儿肩头,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年轻人的眉目。

    眉上雪水融净,唯余点点水珠。

    棚外飞雪连天洗松林。

    年轻人梦里,有软玉入口,润极。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五教棋

    光岳岭地势奇高,又因上齐本就在西路三国之中入冬最早,立冬前便已落过两三场雪,虽只是细碎小雪,勉强给五峰润了层雪色,但由于天气过分冰寒,碎雪始终未化,整座光岳岭可谓是研水砚冰,悬笔墨固,更是令荀公子摘录棋路棋招的难度,又是向上拔高了两三成。

    峰峦湿滑,又多雪痕,绕是荀公子使枯藤缠绕鞋履防滑,攀山依旧不是件简单事,毕竟是富家公子,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体魄力道仍是与从小在乡野之中撒欢顶牛的穷苦小子,有不少差距,虽说一路之上体魄有所长进,但功夫还是尚浅,摔上些跟头,反而有益无害。

    同徒儿一般,周先生也没闲着,取来山间不少老旧龟甲与破损皮毛,以包裹中的针线缝合,不出两日,竟是制成四枚护具,一并送与荀元拓,防备着从峰峦之上跌下伤到筋骨。入冬人骨脆生,跌跤虽说可令皮肉紧实,增长体魄,但若是伤了骨头,无疑是一场祸事,这四枚护具分别以布条捆于双膝两肘,如何都能确保关节不受过大创伤,至于抻筋磕伤,周先生则是一概不管,任凭荀元拓登山查谱。

    “徒儿,你这棋艺进境,不快也不慢,再有两三月,大概已然可臻至圆满,届时为师想胜你几手,便再不是什么容易事了。”周可法落下定盘一子,很是欣慰。

    二人面前的棋盘,几乎被黑白二子铺陈大半,拼杀极为焦灼,而荀公子所持黑子,只不过是略微差了一招而已,杀气纵横凛冽,其中仍不乏诡谋算计,此一盘棋,胜负近乎五五。

    荀公子同样松了口气,叹道,“徒儿观摩如此多山间棋谱,才晓得这棋道路数当真多如牛毛,这五峰之上,有以不攻固守为要的棋路,有以技艺掩人耳目兵行险道的布局,更有清淡如水却极难破局的纯粹守势,万千棋路皆铭于峰,实在是高。”

    以五道险峰铭刻千万棋谱,这等手笔本就骇人至极,更何况这些棋谱,更是分化出五条棋路大道,一峰一道

    ,便不得不令人生出许多念头。

    “看来这些日子,元拓没少在棋谱之外的事上下心思,不错不错,人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卜一叶而知天下秋,乃是圣人本事,看来我这徒儿,也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圣人气象。”周可法笑道,扔给荀公子一枚白果,“此番前来,明面上是教你运子下棋,通达百道,实际上为师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叫你见识一番上齐五教遗留的丁点风采。”

    “一二百载前,上齐初定,教派林立,信徒教众何止千万,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教为尊,使得上齐颇有天下归心的势头,不过后来不知是何缘故,这些个教派几乎皆尽从上齐撤去,销声匿迹,除却佛道两门还算有些香火,剩下三门教徒,只怕逛遍天下都寻不到几个。”言毕,周先生颇为感慨,长叹道,“要是如今上齐仍旧五教鼎盛,倒是真有可能孕生出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再复当年大齐盛况,甚至兼并九国,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可惜事不遂人愿,这些个教派,如今已然衰落到极致,倒当真与上古礼崩乐坏相仿。”

    “先生,学生只晓得佛道两门,却不知剩余三教为何,翻阅书册时,也仅能瞧见提及佛门道门的三言两语,至于魁弥道三教,史书之中半点也未曾记载,这是何缘故?”荀元拓皱眉,荀家藏书极多,上至卜卦观星,下直民俗风貌山川走向,可谓是包罗万象,却从未见过事关教派的书册,不由得有些狐疑。

    周可法笑笑,将篝火里头烫好的一枚红薯掏出,倒吸凉气手忙脚乱地搁在块石板上,这才慢条斯理讲道,“这事其实是你这脉的荀家家主决定的,要晓得上齐史册当中并无记载,其中的意味,便不消咱们明说了,自然是不想令寻常百姓知晓,野史书册之中虽有记载,但你当初年纪尚小,你爹想让你看的那些个圣贤书卷,自然不包括这些个野史书册。”

    红薯叫火堆一烫,自然是油光泛亮,瞧着便是十分诱人,周先生说罢,便想着将外皮剥去,尝尝滋味,伸了伸手,却还是没拿起

    那枚烫手红薯,登时有些兴趣缺缺。

    “不过如今你年纪不浅,许多事自然可以同你讲讲,切莫同外人说起就是。魁门不重礼数,却以心怀天下,不谋己私为立门之本,魁门人士,多通晓兴修水利,研创器具,主张仁政,乃是仅次佛道这两门大教的一门,鼎盛之时,徒众多有能工巧匠,研究出无数物件,可协助运输柴草,加固城池甚至于百姓引水灌田;牧门起于东大元部,辗转万里而来,以平和笃信为立门之本,同佛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主张万事冥冥早有定数,上苍降仙而引徒众,若是徒众衣食之外仍有余银,便接济贫苦之人,光传教义。”

    “弥门则是五教之中异类,虽说亦有过鼎盛之时,但多为人所质疑,讲究天下皆神祇,山川大江草木百兽之中皆有神祇,除却终日拜神行礼之外,再无其他,且规矩繁琐至极。简而言之,五教中人一道出行,路遇行乞之人,其余四教中人皆会停步周济,唯独弥门视而不见,反倒前去将行乞之人一脚踢开,说这人挡了弥门大庙。故而五教之中,弥门衰落最早,教众不少流入紫昊,但再也未成气候。”

    荀元拓听罢,久久未语,反而是将棋盘中的黑白子一并收起,拈起枚白子,缓缓落棋。

    “魁门不攻。”

    一条白子如大龙卷地,显现于棋盘之上,竟无半点锋芒毕露,但微末处落子连气极为讲究。

    “牧门清淡如水。”

    白子散乱落于棋盘四周,清淡如水,却是极难破局,滴水不漏。

    “弥门易坚。”

    荀元拓改为黑子落棋,步步皆险,杀机隐现,直指要害。

    哪里有什么棋峰五道。

    分明是五教教义灌于棋中,万千变化,难背其中。

    一旁周先生撕开红薯外皮,美滋滋尝了一口,胡须之上沾上不少糖油,心满意足。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川传我意

    眼看着荀公子拈起棋子,双眉长蹙,周先生便晓得,这趟光岳岭来得值,随后自行起身,又朝火堆之中轻轻塞了两枚个头稍大的红薯,面带笑意在山巅平地上转悠。

    光岳岭由夏末转入深秋,又由深秋入冬,周可法便又换上了那件蓝底棉袍,就连许久都未曾在意吃穿的荀公子,都忍不住开口说过数次,说先生这身衣裳,已然穿了近乎一整年,又不是包裹之中并无银两,不如前去最近的处城镇市集之中买上几件,也算不上什么奢靡举动,却被周先生婉言拒绝。

    再好的衣裳,总不及自家夫人亲手缝的好。

    这一身蓝衣,自从上山以来,几乎从未踏出五峰之外。

    今日却是不同,周可法举着枚烤得汁水丰盈的红薯,迈步走到半山腰处,难得向岭下张望,瞧瞧外头的浅薄雪色,心思格外敞亮。

    棋道之中内蕴无数明争暗斗,更不乏神来一手,历来便为不少文人儒士推崇,可在周可法看来,所谓棋道只是棋道而已,虽同文武韬略与处事为人道理相仿,但要做到触类旁通,运用自如,只怕凭荀元拓的年纪见识,还远远不够。

    能臣运棋多强极,而那些位棋道大家,却不见得皆是能臣,一方棋盘内求尽天下事,是真亦是假,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讲,要以此替代天下九国,万千士子臣民,还是太小些。故而此行令周可法最欣慰的,并非是徒儿棋术可登堂入室,而是那五道峰峦棋谱背后的隐意,荀公子能以棋术领悟入心。

    “万里雪光,的确叫人心思通畅,但你这一身衣裳,穿得的确有些单薄。”细雪之中有客来,仍旧是那身破烂衣衫,仍旧跟着一头皮毛斑驳的老羊。

    “玉佩不错,可你这身子骨,着实不硬朗。”牧羊汉子瞥了眼周先生,而后者只是轻轻拧身,将那半个红薯遮住,似是怕那牧羊汉子抢了去。

    “大齐亡矣,上齐疲敝,你即便带个先贤转世,怕是也难以改变天下九国的格局,舍弃这一身修为与腹中文墨,图个甚。”牧羊汉子显然不会真对那半个红薯下手,而是木讷开口,

    说出这么一段艰涩话语,随后便看向山下。

    周可法哼哼,“教出个好学生,总不触及法度吧,我这年岁,如若真是想扑腾,估计也翻不出几朵浪花,况且盟约尚在,操那闲心作甚。甭当我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不过是个僻静小镇教书的穷先生,吃穿住行,还都要蹭徒儿的,我能有什么能耐改换九国格局。”口吻像极了街头坊市之间的老泼皮。

    牧羊汉子一张面皮,好似缝将上的一般,木讷至极,闻言揶揄,“说如今朝堂上的臣子没本事,我还兴许能信,但要是说你这轻轻松松便能踏上光岳岭顶的文人没本事,天下谁人能信?越是有本事的文人,越是愿做些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蠢事,若说你只是为教导徒儿棋艺而来,那如今棋艺已成,何不下山?若是嫌腿脚不利落,我帮你就是下山。”

    周先生面露窘迫,摸摸花白胡须,讪讪一笑,“别介,再待一阵,山上那些个东西,我那徒儿还没学全。”

    汉子瞅了一眼装疯卖傻的周可法,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山下走去,身后那头老羊舔了舔后者棉袍下摆,似乎是没尝到咸味,颇为不满地也跟着汉子走下山道。

    周可法恼羞成怒,愤愤道,“早晚我得在山上支起口炉火,尝尝温火老羊汤的滋味。”

    “对了,我帮你下山的法子,其实颇为便利,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携徒儿下山,知会我一声就是。”却不料那汉子刚走几十步,又转回头说道,“从山巅之上往下一仍,只需二十几息便可至山脚,无需走崎岖山路。”

    周先生连忙闭口,目送汉子下山。

    牧羊汉子每日只是牧羊,谁也不晓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大雪满山的时节,为何仍是穿着那件破衣衫,更是不晓得这几头骨瘦如柴的老羊,究竟能卖上什么价钱,至于荒山野岭之中的孤狼为何一向不找上门来,叼走一只咯牙老羊,更是无人去想,只晓得这处原本百草丰茂的仙家地界,始终有位牧羊人。

    夏风东雪,三伏三九,从不歇息。

    而这位面容始终木讷如初的汉子,最喜之事,仿佛就是每日捡起一枚草种,扔到山脚水洼处,或是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木苗,插于地表,而后静静观瞧那几头老羊四处闲逛。

    曾有位遭贬的老文人从此处路过,瞧见山雨连绵之中,汉子独自立身山脚,登时有些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心景,于是挥毫写下句怆然言语:天下二境,我立一境,世人另立一境,独念凄风苦雨,冷冷清清。而这位老文人前半生春风得意时,即便随口吟诗也能在京城传扬开来,如今失势,这句悲苦言语,却是鲜为人知。

    汉子下山之后,依旧是守着那几头老羊,不知不觉间,雪落愈急,枯木之上压满霜雪,眼瞅着难承其重,枯枝欲折,汉子便站起身来,不顾抖落身上雪片,径直行到枯木之下,轻轻缓缓吹了口气。

    玉花散乱,枝头雾起,一连数十棵枯木之上,升腾起万千薄雾。

    牧人吹雪。

    细雪之中有客来。

    一驾马车晃晃荡荡,从东而来,就连车夫那身甲胄,都是亮堂如镜,甲若银鳞。

    车帐停在汉子不远处,布帘一挑,走下一位唇红齿白的孩童,头戴高冠,身披黄脂绣袍,面皮却是一副冷清模样,不去理会那位身着破衣的汉子,而是一步步走到岭下,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喝问。

    “圣上有旨,问罪臣周可法上光岳峰意欲何为,此行又要往何处去。”

    喝问声穿云裂石,可震大岳。

    荀元拓依旧盯着五道峰。

    但周可法却是长身而起,缓缓应答。

    “上山教学生,下山去皇城。”

    与那唇红齿白的孩童有异,周可法并未运足气力,话语声更是谦和平淡,声响极小,但却好似从山巅缓缓滚落而下一般,像是光岳岭托起这位先生口吐出的十字,伸手递到山下。

    明月若有觉,大川传我意。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见女子,刀甲丁当

    燎河两岸,这几日天降碎雪,于是许多渔夫纷纷泊好了渔舟,将渔网收起,不再顶风冒雪外出行船打渔,而是跑到新修成不久的燎河桥抛网,或是朝河水正中投下捕鱼的笼篾,省事得很。

    在那位王公子离去后,村落之中不久便来了一群制桥工匠,其中年纪最长者,年逾古稀,却依旧是拄杖而来,端坐在河岸边上绘图,即便天气转凉,亦是不避。

    造桥一事难易如何,实在没个定论,不过既然有许多壮丁与制桥巨石,更兼五六十位手艺精湛的工匠,制桥一事,便显得格外迅速;工匠与壮丁到来村落不出一旬光景,便已然绘出一份草图,再经众人捋顺删改,仅仅半月时日,桥图便已完备,随后马不停蹄筑基建桥。

    那位年岁不小的主薄,听闻有修桥工匠到此,愣了半晌才大笑出声,随后便跟随这群筑桥工匠壮丁一同商议修桥之事,忙前忙后;天景转凉,还特地自个出银子,给前来参与修桥的工匠壮丁一人发了一身精致棉衣,茶水宴请,住处吃食,安排得妥当至极,生怕这些位吃住不惯撂挑子,分明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却是低声下气百依百顺,始终笑脸相迎。

    也好在赶来的这些位工匠与壮丁进度奇快,冬雪初落,燎河便修成了三座五马同行的结实长桥,贯通河岸两侧,不但过往时候无需再撑船渡河,桥面宽阔,撒网捕鱼,更是便捷;村落中人也无需再于河水冻结时,艰难踱步于冰封之上凿开微薄冰层,只在桥上扔下枚大石,便可下网。

    三座长桥,百户性命。

    “看来那位王公子,当真没说假话。”细雪飘舞,老主薄独立桥头,瞧着浩然大河宽顺直下,风起银粒,不知不觉就将一双昏花老眼眯起,纵使万千雪丝入鬓,心头还是热乎至极。这三座桥起得容易,可谁又晓得这些年背地里,本就腿脚不便的老主薄跑了多少趟桥工驿,写了多少回信折,就连县老爷亦是于心不忍,可怎奈那些位桥工实在要价

    离谱,也只好作罢。

    只有靠水吃水的燎河上下百姓知道,这三座大桥,能保住多少性命,也只有为官多年的老主薄知晓,那位公子看似年纪尚浅,可却是一言九鼎。

    大概这位王公子日后,也能坐到那位大员那般高的位子上,大概再过个十载,颐章将会冒出一位为民请愿的重臣。

    老主薄无意中摸到花白胡须中的米粒,颇不好意思地笑笑,瞅见四下无人,便费力地直起身子,将双手揣入那身旧官袍袖口之中。

    主薄职微,同那些位可列朝堂的大员相比,官袍当然是要朴素不少,不说正身上纹鹤绣虎,就连官袍底色都是浅青,瞧着便十分素淡,但老主薄这件官袍,却是与其他同阶官职不同,官袍前襟绣有一点水纹。

    颐章官对于袍花色纹路规矩甚严,凡官阶不足入皇城早朝者,袍色皆为淡素之属,更无绣纹,凡私自损坏官袍或自行纹花者,杖五十,官降四级。对于显官而言,杖五十可免,接连降四阶,不出两三载,便能再凭自个儿的本事人情再度攀将上去,可对于小吏而言,这官降四级便是布衣,哪里还有翻身之日。

    但老主薄却在官袍前襟,绣了一点水纹。

    朝廷有规,守燎河两岸三十载,可得水纹一点,缀于胸前。

    而来已有三十载。

    燎河偏南一处山麓之中,天景还算晴朗,一队护卫徐徐前行,头前公子将狐裘抖净,披在身上,斜眼瞅了瞅一旁瘦高的护卫,揶揄道,“惠雁君,如今已然入冬,怎得你还穿着这身皮袍软甲,倘若叫人瞧见,还当是本公子抠门,不舍得给同行之人买身厚实衣裳。”

    “四时着甲,早就习惯了这等穿戴,如若公子真觉得属下穿得单薄,不如将那狐裘让与我,也好令同路之人觉得,这公子还真是大方至极,顺带拐几位良家怀春女子。”王

    府上下,唯一不惯着王乐菁的便是惠雁君,听闻揶揄,当下就是反唇相讥,更无丝毫客气。

    “话说回来,那燎河三座长桥,算算日子,差不多修缮已毕,也不知究竟修得是否坚固,若不是难得空闲,我还真想亲眼瞧瞧。”惠雁君本以为这话一出,起码能引得王乐菁脸色阴沉,孰料王公子压根不接招,却是无端岔开话来,反而一时间令他不知如何接话。

    王公子却不管身旁人心思如何,皱眉道,“未出家门之前,我曾以为颐章相比西路其余两国,百姓要好过不少,起码赋税极低,现在看来,依旧难以令举国上下万民归心。那些个筑桥工匠,若非是我亲自前去震慑一番,只怕又要做些阳奉阴违的破事,祖宗行当的脸面,都叫这群后生丢得干净。”

    惠雁君依旧未曾言语,可脸上寒霜,分明已然消去了七八成,静静听着王公子言语。

    “我若接过父亲官位,上书圣上整治天下,恐怕也是极难,为官多年,想来颐章究竟是如何一番形势,家父定是心中有数,可迟迟未有动静,大抵是时机未到或是行事棘手。”王乐菁端坐马上,多日以来的和煦神色,不觉间也有些阴沉,感叹道,“足不出户,不知天下苍生苦楚,史册之中那位后主闹出何不食肉糜的一处荒唐事,如今看来也情有可原,我本以为学问见识不弱于人,甚至急着挣取功名,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走,咱绕开富庶地界,往东南去。”沉吟片刻,这位身披狐裘的公子朝护卫道,随后将那身品相极好的狐裘披到了惠雁君身上,微微一笑,“至于为何绕开富庶地界,是因为在那些地界瞧见的民生百态,定是有人想让你瞧见,算不上什么暗访,国运绵长与否,非是富庶所在有多富庶,而是贫寒之处有多贫寒。”

    护卫缓缓上路,马蹄踏土,尘灰满地,不见女子,唯有刀甲丁当响。

第二百六十五章 剑王山中三通鼓

    剑王山数月之前,来了位少年。

    这少年蓬头垢面,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尤其上山的动作十分古怪,时而手脚并用,时而弓身而行,似乎对于直立行走一事,并不熟悉。虽说如此,但少年并不像是山间兽属哺育的弃儿,尤其双目中极富神采,狠戾杀气始终缭绕,起伏连绵。

    山上弟子瞧见这位少年攀山,心中皆是狐疑,原是这位少年时常爬上树去,以双膀拧住树冠,轻飘飘一荡,便可像山林中的猿猴一般前行,闪挪于林间,不多时便能跨越几十棵古木,迅捷得很。

    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倒是引来不少歇息的徒众守在山门外观瞧。

    剑王山除却山主,亦有不少随从徒众,虽说天赋在山主看来,并非是绝佳之品,但在紫昊国之中,已然是万千无一,这才勉强拜入剑王山,作为寻常弟子自行修行练剑,至于想受身为五绝的山主点拨,则是痴人说梦。

    世人皆知剑王山山主剑术奇高,眼光更是奇高,每逢年末,这位五绝剑道最绝者才在众人眼前露一回面,想要受其点拨教导,必先于宗门比试中摘得头筹,才有三炷香的功夫,同山主坐而论道,请求指点修行。其余时间,这位终日拎着枚镶玉树枝的剑道绝巅,大都是在天下行走,或是独自待在剑王庙中,直到这时节,坐下弟子才会想起,自家这位师尊,本来就是位道士。

    正巧是立秋宗门比试的日子,便刚好有这么位蓬头垢面,形如走兽的少年上山,实在令这些个徒众心中不安。

    天下能人异士多矣,倘若这位攀山的主儿真是个天生剑胎,只怕就算赢得宗门比试,也得给人家让位,这便是不少徒众此刻的心思,不过也有不少精诚修行的徒众,只顾着在比试之前将精气神运转如意,压根顾不上什么攀山的怪异少年,只是默默摩挲自个儿掌中未曾出鞘的长剑,目光炯炯。

    “要我说,这小子攀山不慢,可要赶在宗门比

    试三趟鼓响前踏入山门,怕是有些勉强。再说那些位排行靠前的师兄,怎可能放任这么个后生平平安安登临山门,瞧瞧那小子腰间背后连柄剑都无,又能成什么大器,估摸着也只不过是个山间猢狲哺育的野孩童,瞅见咱剑王山山势巍巍,临时起意攀山罢了。”山门外一位身形宽胖的徒众开口,言语颇为不屑,一番话说罢,还不忘摸摸自个儿缠满金银丝的剑穗。

    其余观瞧那少年攀山的徒众纷纷出言附和,倒不是因这胖师兄剑道本事极强,而是因这胖子在俗世之中的地位,确实不寻常。

    紫昊国朝中文武,尤以这胖师兄其父最尊。

    “话虽如此,但那小子攀山的速度,好像是越走越快,剑王山本就崎岖难行,临近峰顶更是近乎直上直下,这野小子的速度竟是不减反增,看来的确是有些本领。”胖子话锋一转,脸上升起几分笑意,随后扭头朝周遭一二十人道,“尔等本就夺魁无望,依我看不如都守在山门外头,如此一来待到那小子入山门时,也可拖延一阵,不过也不白忙活,回头小爷有赏,足够各位来日在俗世之间当上大半辈子富家翁,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徒众闻言面色不一,有权衡利弊者,亦有闭口不言等候旁人发话者,可大多皆是眉宇欣然,忙不迭点头应声。

    修行一事,悟性天资心性福运,皆是重中之重,对于天资悟性本就不算顶尖的这一撮徒众而言,与其苦守山门修不出道果,倒不如早早为日后下山做些打算,所谓醉卧江湖,同他们这等本事微末之人,并无太大干系。

    胖子摆摆手,径直走回山门之内。

    至于门外立足这一二十人,则是静静站在山门之外,瞧着茫茫山道之中少年的身形,静默无言。

    “看样那胖子,又劝走了一批不堪大用之人。”剑王山峰顶占地极宽,除却本就宽广巍然的剑王庙外,更有百十处院落分列两旁,数人一院,只留正中空地拜见师尊,或是演武修行乃至宗门比斗,整座剑王山峰

    顶,排布极为规整,观瞧之下,自有威仪。最临近的剑王庙的院落,除却一位负责山上闲杂事务的老管事,只有一位弟子,一袭灰衣,头绾发巾,此刻站立院落,颇为不屑地看向那一步三摇的胖子。

    “管他作甚,你这上一届宗门比斗魁首,何苦同他一个高门无赖过不去。”老管事正费劲地将一面鼓搬出庭院,横眉立眼道,“有那功夫,不如帮老头子一把,成天抱着膀子杵在院中指点江山,早晚叫人比下去。”

    灰衣男子冷哼,“比斗开始时我再出门就是,回屋眯会。”

    至于脑后那老管事骂声,男子丝毫不予理会,径直回房,竟真是倒头便睡,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一通鼓响,老管事将鼓槌搁置一旁,虽说老迈不堪,但力道实在充沛,一面一丈宽的大鼓,竟是叫老者敲得震天动地。

    剑王山上,弟子尽出。

    攀山那位古怪少年似乎也听见那阵如急雨的鼓声,于是四肢着地,跑山速度又是快捷两分,就连身旁落叶,亦是随身而舞。

    两通鼓响。

    剑王庙中门户大开,一位身披玄色道袍的道人,平平淡淡地走出门来,背着一根镶玉树枝,枝条苍翠欲滴。

    剑王山上,人潮静立,就连那位小憩不久的灰衣男子,亦是拎起长剑,走出门去。

    山门外等候的一众弟子,恍然发觉那蓬头垢面的少年,不觉间已然距山门十丈。为首一人刚欲出剑,却被那少年肩腰运力,靠出一丈有余,腰间长剑早已落到后者掌中。

    山门前杀意纵横。

    三通鼓响,而鼓声未停,山门门槛上,落下一只赤脚。

    道人破天荒地嘴角噙笑。

    灰衣男子猛然回头,却见山门之上,立着位弓腰驼背,浑身血水的少年。

第二百六十六章 绝世

    “既然三通鼓响前你已踏上山门,想来门外那些个不成器的徒众,对你而言算不上什么敌手,进门就是。”

    往常宗门比斗,道人只是立身在剑王庙前,等候大比魁首胜出,而后便带其踏入剑王庙,期间只字不吐,只是静静观瞧,可此番却是破天荒开口,言语之中颇具欣慰。

    鼓前老者神色微动。

    不只是老者神色微动,就连往常疲懒无比的灰衣男子,脸上亦是阴沉如水,更不消说那位衣衫华贵的胖子,眉头亦是紧锁。

    而那满身灰土的少年,也不谢恩,只是调头将那瘫倒在地负创不轻的一二十人腰中长剑取来,抱成一捆,信步踏入山门之中,只是腰背依旧驼得厉害。

    剑王山宗门比斗,不同寻常:剑王山弟子共四五百人之多,取上届排次靠前五十名者,定为上甲,后五十定为中甲,再后五十者定为末甲,以此类推敲定出甲乙丙丁戊五等,于大比之上抽签过招,以胜场数目最多者,定出上甲五十,再行比斗,胜场多者,方可称之为魁首。

    不过除却此规矩之外,仍有第二条路子可行,那便是自行请缨,于剑王庙前守擂,战二十回,若能斗败二十位弟子且立身不败,则可省去前一类比斗的冗杂事,当即夺魁。

    但这等狂傲举动,剑王山至今仍未有一人胆敢如此行事,哪怕是上甲之中行一的灰衣男子,也只是同老管家插科打诨时,才敢说自个儿来年要守个大擂,省下无用功夫,径自夺魁。但唯有习武之人才晓得,想要在这大擂之上守住二十位同门轮番冲擂,当真是难如海中捞月,比之踏天而去,怕是还要艰难十分。

    剑客出剑,亦需一口气息,而剑王山之中弟子境界,至多也不过是灰衣男子这虚念的境界,且比斗之中只论剑术,并不可以仙家手段取胜,一旦上擂,便是同门连番攻擂,并无半分休整时候。生生抵住二十位精气神正值旺盛的强手,只怕剑王山中,一人也无。

    “三通鼓毕,剑王山徒众之中,可有守擂者?”老者立身于剑王庙阶下,高声开口。

    灰衣男子轻轻抚摸剑鞘,目光闪动。

    不止男子一人,上中末甲百余弟子之中,不少人面色变幻,皆是轻轻拢住腰间长剑。

    谁人也未曾在意,丙末弟子之中,走入一位面皮脏兮兮的少年,呲牙一笑,随即便拽出腰间一柄长剑,竟是咧开嘴,轻轻舔了舔明明剑刃,随即不屑地啐了一口。

    “破烂玩意儿。”

    少年并未收剑,而是紧走两步,将剑刃抵在一人后颈处,狞笑开口,“你,剑留下。”

    话语生涩轻慢,杀意森寒。

    胖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回头时,却见那少年朝他腰间看去,更是一时大骇,分明手掌握住剑柄多时,却是始终不能出。

    像是山野之中行路遇跳涧虎豹,幽泉饮马突逢大蟒,两股战战,惟欲先行。

    难生斗狠之心。

    身为紫昊高门长子,辛玉臣随父瞧见过不少膂力刚猛至极的沙场将,后者可使百十斤枪槊,稳坐马上,拧枪便将木靶砸得四分五裂,却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凶顽之气冲天直起的主,甚至觉得在那少年眼里,自个儿不过是一二百斤一团胖肉,稍有不慎,便得叫那少年咬下块去。

    相比于衣裳齐整,腰间长剑古雅的剑王山弟子,这位驼背弓腰的少年,更像是头山中豺狼。

    辛玉臣还是出了一剑。

    却被那少年拧腰闪过,掌中剑光再动,直抵胖子咽喉。

    “别误事,借俺使使就是。”少年呲牙一笑。

    随即剑王山中五百徒众,便瞧见位衣衫褴褛的驼背少年,扛着二十余柄无鞘利剑,摇摇晃晃走到老管事跟前,轻轻说了声,“没人上擂,俺来试试。”

    剑王庙前的道士,笑意浓郁。

    不出五炷香的功夫,擂台之上,已然被少年甩下十五六位甲字辈徒众,皆是血肉模糊,败状惨不忍睹,那驼背少年一胜再胜,就连原本的驼背,也不觉间缓缓挺直,掌中剑一换再换,终是抄起辛玉臣那柄剑穗勾金挂银的长剑

    ,以舌舔刃,笑意狰狞。

    紫昊大员长子佩剑,的确并非凡品,落在少年掌中,只觉得这剑身滋味,好似当初山林之中那头死虎的心头血,腥甜爽口。

    少年亦是紫昊人士,只不过幼时便遭人遗弃,置于山林之中,叫失子雌狼哺育数年,渴饮山泉,饿食兔鹿,直到近些年才被人所救,口吐人言,只是举止依旧如同一只山中走兽,一时半会,怕是也难改过。

    当初雌狼独行,叫猛虎所袭身死,藏身树冠之中的少年,却只是直定定看着猛虎啃咬狼躯,并无定点动作。直到数日之后猛虎小憩,少年自树冠之中跃下,生生以磨尖硬石将猛虎喉咙刺破,苦斗半日,才将这头巨虎拖死。

    少年将虎头割下,扔在那头雌狼尸骸前,默默无言。

    这野少年五感极敏,而数日以来,却是并未发现,自个儿身后一直跟着位手提树枝的道人。

    剑王山中,灰衣男子上擂,面容复杂。

    如若这少年能耐短浅,他万万也不会卸去傲气,定是先人一步登台,可接连十几位上甲吃了败阵,绕是男子心高气傲,也只得再等候一阵。

    驼背少年剑术极为怪异,出剑角度,犹如走兽探爪,虽是不合流派之说,但却是羚羊挂角,浑然天成,这才使得剑王山上甲弟子屡屡溃败,竟是无一人可占上风。

    “你的剑也不赖。”少年双目紧盯灰衣男子,话语却是极为欣喜。

    男子笑笑,“败了就送你。”

    五十合后,少年掌中多出一柄古朴长剑,舔舔右臂深可见骨的伤处,笑意越发狰狞。

    而那位灰衣男子,左臂齐根断开,仙人难救,但神色依旧如常,留下句言语,缓缓回房。

    “袁某今日方知,何为天资绝世。”

    剑王山鸦雀无声。

    (尝试下新写法,仍有不足,回头慢慢改稿。)

番外二 光静

    上齐最偏东北处,距北烟泽也只差五六日良马奔走的行程,且不说天色昏沉,就连林中鸟雀亦是稀少,早早便飞往南边过冬,停留此处的飞禽走兽,少之又少。

    千里雪松,万里孤山,连绵不绝。

    一架车帐缓缓而行。

    “师父,眼下大雪将至,咱来这等地界作甚,听人说上齐北境这些年来并不太平,即便游历天下,咱也应当选个好些的地界,待到来年开春天景回暖,再到此处观瞧不迟。”马车前头坐着位小车夫,虽说年岁不大,但眉宇之间已有老成之意,无有江湖汉面目之中的悍勇气,却有读书人的一点风雅意。

    “冬雪降时,最见松柏,凡遇逆时,可窥圣贤,我教你的那些个理,都借着饭食吞到肚里了不成?”车帐之中,一位相貌奇丑的男子开口,责怪是假,调笑倒是真,将双掌揣入棉袍之中笑道,“一路之上,瞧见春风得意马蹄轻疾者多矣,但时运不济,尚且为一餐饭食而劳心忧神的,还是见识得太少,如今带你观瞧一番,顺带尽我所能,帮衬人家一二,也算能稍稍洗去点早年间的罪状。”

    闻言小车夫垂下眼帘,不再劝自家师父调头回返,而是抄起马鞭,轻轻在拉车那头马儿后腰上扫了两下,马蹄遂加快两分,林中沃雪落于马背,缓缓坠下。

    将自个儿从掌柜手中赎出的这位师父,年轻时候,似乎也并非是这副模样,依师父的话来讲,做了不少错事,愧对腹中那些文章烂墨,直到遇上两位剑客,这才改头换面,成了自个儿的先生。

    每每提及此事,相貌丑鄙的文人都会感叹道,那剑仙掌中的哪里是剑,分明是枚读书时候先生的竹板,搁手上悬而未落,掌心却是钻心疼,虽说自个因面相奇丑遭过不少羞辱,不过最为羞愧的,还是自个儿认清事理,云开雾散过后,日光朗朗下,方觉周身污秽。

    师父有心事,徒儿亦有心事。

    唯有马儿愚笨,只顾踏开茫茫雪路。

    这片地界名为温台,虽说其余各处秋时便已落下雪来,常年冰雪覆盖,使得这片连绵大山之中,除却雪松之外,其余树种都极为少见,山中走兽亦是俱寂,除却时而攀树而过的松鼠,再无半点活鱼。

    谓之大雪无声,丁点不差。

    好在二人穿戴齐全,即便马车之中时而有冷风浮动,也并不觉得过于寒意灌体,行于山路之上,尚有观雪的心思。

    “师父,您瞧瞧前头。”李登风才合上双目不久,小车夫便从车头布帘探出头来,轻声唤道。

    马儿停步,文士先行下车,朝车前看去。

    却只见前头有座长不过四五十步的小石桥,桥上极厚重的大雪尘中,立身一位孩童,正使着冻得通红的两手抓紧一柄半人来高的扫帚,费力地将雪堆扫净。大雪隆冬,悬笔能凝,可孩童身上,只穿着件极薄的棉衫,北风徐来,孩童力气又怎能抵住,只得艰难抓住那柄同脑门齐平的竹扫帚,顶过寒凉北风。

    李登风面色低沉。

    于是孩童便瞧见一位文士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高声喊了句,“娃娃,前头可是南鹤观?”

    孩童迟疑,毕竟平日里这温台一向无人前来,一年半载能瞧见个迷路猎户或是几位上山进香火的向道之人,便已经算是人气旺盛,如此大雪满枝的时节,怎会有人前来道观,不过虽是有些狐疑,孩童还是拍拍衣衫上的残雪答道,“前头正是南鹤观,施主冒雪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文士笑笑,紧走几步,将棉袍脱下,不由分说便摁在孩童肩头,“李登风来此拜山,顺带上几炷香火,还请劳烦带路。”

    一路之上,孩童屡次三番想说起什么,最终瞧了瞧对面文士那身衣裳,又看看车帐之中的摆设,最终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小道长有话,但讲无妨,无需藏着掖着。”李登风眼皮微抬,朝对座的那孩童开口。

    “人家来拜山的香客都说,南鹤观这穷乡僻壤中的道观,即便是上上三炷香,亦不灵验,道观年久失修,就连里头的道祖金身都有些破败,二位不辞辛苦到温台来,想必是有要事相求,但只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孩童虽是年纪轻轻,不过言语却是极有分寸,说罢挠挠头又道,“再说道长叫我清扫桥上积雪,还没扫干净咧。”

    文士笑笑,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说,“待到下山时候,我替小道长扫了便是,就当是进山的路费,无需挂念。”

    小车夫与李登风一进道观门前,才发觉这南鹤观的确是如孩童所言,年久失修,就连黄土墙头,亦是被大雪压垮一截,从外头看去,寒酸得很,院落之中更是冷清,除却水缸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但观中却有朗朗诵经声起。

    李登风先行一步踏入道观门前,却瞧见观中数十位孩童,皆是摇头晃脑朗诵道家经文,衣衫皆是单薄。

    “施主,勿要搅扰观中弟子清修,若是有事,可随我去后堂。”

    李登风回头,却见一位老妪,身穿道袍,头绾发髻,下意识便躬身行礼,“晚辈前来拜山,不通规矩,还望道长勿要怪罪。”

    老妪摇头,“老朽这南鹤观冷清,少有生人到访,又怎敢见怪,随我来就是。”随后朝那随车帐而来的孩童道,“扫雪一事,待到晚些时我去就是,快些去屋中暖暖身子,若是染上风寒,又要多喝几天汤药。”

    三人行至后堂,老妪拿出三枚旧蒲团,颤颤巍巍搁在地上,和善道,“山上贫寒,拿不出什么桌椅让与来客,二位勿怪。”

    “道长客气了,”李登风笑笑,“我与徒儿路过此地,本打算来此敬上一炷香,但如今有一事,在下有些好奇,屋中那数十孩童,难不成都是道长座下弟子?”

    老妪似乎也是归来不久,身上满是未化残雪,闻听文士开口,不由得笑道,“非也非也,这道观之中,共计有七十二位孩童,非是贫道座下弟子,皆是贫道儿女。”

    “二位驾车带回的孩子,老朽初见时候,被人遗弃在道观门口,襁褓之中留有铜板五枚,贫道给他取名自来;观中正朗诵经文,坐在道祖金身前的女童,叫人遗弃时,冻坏了一只耳,贫道给她取名独闻,这道观之中七十二孩童,皆是遭人遗弃,被贫道捡来,靠香火钱与采药银钱艰难度日,与儿女何异。”

    文士肃然。

    说到这,老妪有些感叹,“说来也怪,后山有条老衔蝉,外出时候还时常回窝,瞧瞧自个儿幼儿有何异状,那些个弃子的生母,怎就能忍心将孩童撇在山林之中。”

    “贫道不懂,但总归不能叫一条活生生性命,死在荒郊野外,想来道祖也不愿瞧见这等事,苦些累些,自然就习惯了。”

    文士最终上了三炷高香,偷着留下满满一袋银两,携小车夫下山。

    银钱虽说来得有些脏,可若能助南鹤观一臂之力,这当初劫来的银钱,也只是银钱而已,不脏。

    出山时节,李登风瞧着山上未化积雪,自言自语。

    “自在人间呐。”

    谁敢云南鹤观道祖金身破败,菩萨自在人间。

    道长姓陈,名光静。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家书难书

    温台再行五六日,便是北烟大泽。

    许是接连十余日大雪,将整个大泽冻得瓷实牢固,近日并无妖物作祟,整片北烟泽军营,此刻终是生出些活气,不少军卒皆是从帐中走出,清扫门前积雪,顺带将大雪压垮的营帐重立,免得这鬼天景再发震怒,降下飞毫急雪。堂堂守御北烟泽的军甲,总不能沦落到叫连天寒霜冻僵在雪窝之中,没死在妖物手中,反是生生冻死,未免太过憋屈。

    但甭管如何,既然妖物难得消停一阵,好歹也令不少人浅松一口气,云亦凉也不例外,抄起手头酒壶,裹上厚实棉袍,便朝营寨之外走去,虽说寒风如刀极易削伤面皮,但终日瑟缩于军帐之中,总要出门喘两口鲜灵气。

    “呦,不触尾巴不挪窝的云大家,今儿个竟是破天荒跑出帐来了,可喜可贺。”云亦凉正瞧着满结陈冰的千里大泽出神,耳畔却又是传来声揶揄,总不得消停。

    “你青平君不也是裹得严实?瞧瞧,这等天景都得将那身锦织套在外头,像极了那挑肥拣瘦的塘中玉虚。”云亦凉才回头,便瞧见一位矮小汉子穿得严丝合缝,还不忘将锦织套在外头,内衬棉衣将锦织撑得早已看不出形来,还偏得迈开四方步,倒真像是卧于田埂之中的宽旁大鼋。

    青平君停下步子,显然习惯了云亦凉这张翻江倒海的口舌,并不动怒,反而乐呵道,“咱这身衣裳,能穿多久便要穿多久,难不成还要待到有一日战死沙场,扔到棺椁里头时再梳妆打扮?生来攥空拳,死后摊二掌,成天漫天纸钱入火堆,死后就定能挥金如土?”

    言毕,二人半晌也未曾言语。

    大雪成行临边关,但见飞絮遮前,坚冰如海,不知几千里。

    “看前路,黑洞洞,妖魔魍魉得志猖狂。”青平君开口,却是念出段戏文,摇头晃脑,神态恣肆。

    云亦凉小饮口酒水,虽是冰沁入口,贯喉却已是极烫,刚想说你这只晓得拳打妖物的糙人,怎还唱起这阳春白雪的调,张张嘴,却是不由自主接茬语道,“瞧塞外,玉笛飞声,寸土山河再难相让。”

    吴勾追月停。

    落满一身鹅毛的二人相视大笑。

    依旧是青平君开口,不过眉宇之中,方才流露出的些许豪迈之意,登时化为乌有,反倒是换成两分谄媚,“老云,话说回来,你帐中酒水,如今还剩多少?”

    云亦凉横眉立眼,顾不得雪花抹上眉梢,怒道,“军中谁人不知你青平君酒水每月要得最多?那十坛烈酒,你当是蜜浆不成?这离月末还有近乎一旬的功夫,全让你喝了个干净,还腆起张面皮冲我讨要酒水,没了,帐中一贫如洗,就余下这掌中一壶,想喝待到月初再说不迟。”

    “老云呐,怎可如此藏掖。”青平君哪里肯信,平日里抵御大泽之中的邪祟,排兵布阵这项,大多出自云亦凉之手。这位在西路三国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将才,即便万千妖物尽出,山穷水尽之时,亦会留下数手后招,一向是不漏山水;绕是常人以为手段尽出也难招架的战事,汉子也定会掩住一手杀意纵贯四野的藏招,待到局势未明时,疾风迅雷,将邪祟逼退回大泽之中。

    这等城府心性与藏刀隐剑的能耐,若是青平君信过帐中无酒这句,那才叫着道。

    “这回可真没藏,倘若你仍是疑心,不如自行去到帐中掘地三尺,若是闻见半分酒气,下月酒水,我云亦凉半分不取,亲自给你青平君送到帅帐之中。”趁矮小汉子愣神的功夫,云亦凉攥住酒壶,便朝口中灌去,直喝到心满意足,才将所剩不多的小半壶酒水递给前者,呲牙一笑,朝军营之中走去。

    只留下青平君瞅着那半壶澄澈酒水,立身雪中。

    二人相识甚久,军营上下,论谁最知晓云亦凉脾气秉性的,除却青平君之外,再无旁人。这位自西北村落之中走出的汉子,虽说也好饮酒,但一向不过量,将醉未醉之时,便自行止住。数载之间,军营之中从未有人瞧见过云亦凉醉酒,或是在帐中酣睡如泥,大都是静静立身帐中,端详北烟泽地势图卷,眉宇拧结。

    此番却是头一回将酒水喝得丁点不

    剩。

    “多年故交,你老云瞒我作甚,”酒浆入喉,反而显得寡淡无味,雪如珏分,片片皆散,直至铺入大泽,青平君看向迷蒙远处,墨甲横流,当真是云压如夜。

    雪停日起时,大抵再难将息。

    以往脾气还算不赖的青平君,将口舌绷紧,如弯劲弩一般,朝冰天相接处,一字一顿蹦出仨字。

    云亦凉并未去管身后那裹着华贵锦织的男子,究竟想如何羞辱那帮隐于大泽深处的邪祟妖物,而是自行去往各处军卒帐旁走动了一番,助两三位军卒支起垮塌大帐,顺带使佩剑剑鞘,砸碎道旁不少坚冰,免得跌滑。捎带同几位出门转悠的军卒扯了几句荤话,这才回返自个儿帐中暖暖身子。

    唯有炉火毕剥声响。

    汉子摊开张生宣,喂饱笔墨,却迟迟悬而未落,直至墨色于纸上晕开一团,才猛然回神。

    连年以来,上书军报,皆由云亦凉一人写就,指望青平君那微嗅墨臭便食不下咽的性子,只怕京城之中一年半载,也休想瞧见什么信报,故而只好由他代笔,写来却是字字凝实,寥寥数行便可将北烟泽形势交代齐全,虽不说文思盎然,但也算差强人意。

    而此刻四宝齐备,汉子却是迟迟难以下笔。

    甭管自个儿有万般苦衷,令家中独子自行外出闯荡江湖,似乎如何都算不上称职二字。算算时日,就算是兜兜转转,自家儿郎,怕是已然临近师门所在,除却千万里之遥,隐约之间,仍是有一山相隔。

    直至炉火由盛转衰,汉子才将一刀新纸展开,仔仔细细在当中写下数字。

    常行善举,切勿恶小。

    尊师从长,而后修行,忌念一蹴而就。

    汉子还想添上几句,字方写罢,但又缓缓划去,只草草写就七字。

    天大寒,莫忘添衣。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雪出钦水

    大雪这一天,柳倾云仲同钦水镇中那位掌柜与女小二道别,倒并非是因其他缘故,而是远在南公山的吴霜,已然是等的有些心急,一连遣出三只耐寒的锦鸟捎信,信中云再不早归,便将山门封死,老大老四,再甭想回山。

    说来也是怪,柳倾接信时候,那三只锦鸟却只是围着云仲转悠,甚至其中两只胆量大些的,直蹦到云仲掌心肩头上,婉鸣不止,而后便使一张红嘴轻啄少年衣衫。

    云仲也是纳闷,寻思着自个儿这几日,似乎并未沾染什么鸟食,这几只锦鸟,更是从未见过,生分得紧,于是便伸手朝怀中摸去。

    怀中唯有一枚碧空游,入手沁凉如水,待到少年掏将出来,那两只锦鸟颇为欣喜,于是绕着那枚玉鸟上下飞动,还不忘却将双翅内里的翠色翎羽展开,卖弄一番。

    柳倾看罢书信,神色怪异地看向那两只锦鸟,又瞧瞧一旁傻乐的师弟,犹豫半晌,才最终说出一句来,“师弟,大概东山城那两位汉子赠与你的碧空游,乃是头雌鸟。”

    云仲一愣神。

    “咱南公山上的送信锦鸟,皆为雄鸟,因这等鸟雀之中,雄鸟速度更为出众,且能耐饥寒,比之有些娇贵的雌鸟,报信运书更为合适,但唯独瞧见雌鸟,极愿显摆一番。”柳倾欲言又止,随后铺开张宣纸,一连写就三份,系于鸟足上,又喂了些糕点碎屑,便连忙将这三只锦鸟支走,神色略显促狭。

    看得少年一阵不自在,连忙将那只碧空游收归怀中。

    对于柳倾二人道别,客店掌柜虽说大为惋惜,不过既然是师门来信催促,自然也不好说些什么,故而预备上不少干粮柴草,领着那位女小二,同二人道别。

    “可惜,今晚便是浮河灯起时,二位客官却有急事,见不上钦水镇浮河灯,只好等过些年月了。”掌柜的摇头轻叹,并非是因二人留下,便能多付一日房钱,而是一载当中,都未曾瞧见这般有礼的江湖人,比照那些个在此歇脚的江湖莽汉,或是前去皇城投奔泊鱼帮的粗野汉子,眼前这两人,倒真令掌柜的有些刮目相看。

    书生自若,少年自矜,分明身手漂亮得紧,却礼数皆足,落在堪称知书达理的掌柜眼中,这便是最为增色之处。

    对于此事,柳倾倒是看得敞亮,抱拳笑道,“江湖何处不相逢,师门虽说忙于修行,可总有下山的时节,来日若是得空,我等不请自来时,还要请掌柜免些房钱。”

    正忙着收拾干粮的掌柜闻言也是长笑,渐渐摆手,“别介,甭想着占我这生意人的便宜,还得给小女预备些嫁妆不是?好容易遇上不赊账也不逃房钱的江湖人,不多捞一笔银两,多不划算,要依我说,住店银钱不免,酒菜管够,如何?”

    柳倾也是笑意明朗,“掌柜仗义。”

    自始至终,掌柜一旁的姑娘都是神色不佳,唯有听闻嫁妆二字时,眉目才有些不自然,面皮微红。

    “掌柜多保重,”物件备齐过后,柳倾携云仲一同朝掌柜的抱拳,随即便转向一旁神色颇不自然的姑娘,“姑娘多保重。”

    云仲倒是想多说句,却被柳倾拉过,走向车帐。

    但车帐却是并未出镇,而是直朝铁匠铺而去。虽说昨日已同武昭等一众人打过招呼,但临行之时,总要前去再见见,毕竟云仲如今腰间的那柄长剑,同往日相比,威势可不止攀上一分,十两银钱,总归是太过儿戏。

    铺面之中,不少伙计已然归家,留下的几位,一早便前去制河灯,铺面当中,也只剩武昭一人,瞅着眼前已然爆碎的剑炉,皱眉不止。

    想要修得圆满如初,可并非是什么简单事宜,甚至再说重些,怕是与新铸剑炉相比,亦是毫不逊色,这话乃是自家师父闭关时所留,如今看来,丝毫不为过。

    “如今前来,怕是有些不是时候,小哥勿要见怪。”书生从车帐之中走下,朝铺中武昭深深一揖。

    汉子哪里晓得有人到访,在铺面之中苦思冥想许久,面皮污渍都还未擦去,瞧见柳倾到访,当即便是起身憨笑道,“来了便

    快进屋中坐坐,外头天晴不假,可总还是冷的很,如此客气作甚。”

    柳倾却未动,只是笑道,“客气作甚,我与师弟今日便要上路,虽是知会过兄弟一声,但总是临行之际,同小兄弟当面辞行,乃是礼数,不能缺了。”

    车帐缓缓出钦水镇。

    柳倾闭目安神,心中却是有念。

    辞别汉子过后,二人又前去祠堂之中,可找寻许久,却是不见人影,只在井口中寻到一封未曾入封的书信,信上写江湖之大,总有见时,倒与柳倾先前同掌柜说的那句言语,有异曲同工之处。

    至于武昭那,柳倾也留了一手,费去不少心力,布下座清心大阵,也好助那位憨厚汉子一臂之力。

    此间事了,不如早归。

    自家师父的脾气秉性,少有催促的时节,想来也是有要事,这才接连遣出三只锦鸟,算算时间,确实已然耽搁太久。

    马车缓缓行出钦水镇,而那家客栈二楼,却有两人始终瞧着那架马车,久久未归。

    “紫湖,人家已然要出镇去,窗边风寒,不如回房歇息。”掌柜的瞅瞅自家闺女冻红的鼻尖,颇为心疼。

    姑娘却是并未有回房的意思,轻声道,“再看会。”

    只因几日前,也有这么位年岁不大,身手极棒的少年立身此处,酒气浓厚,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同姑娘谈天论地,从江湖说到己应由心,说何不去南公山瞧瞧。

    掌柜低眉,半晌才道,“闺女,下回是否应当免去这两位的住费?”

    对此,姑娘只是简单应了两字。

    “嫁妆。”

    掌柜的开怀一笑,刚想夸自个儿姑娘懂事。却不料身旁的寇紫湖也跟着笑起来,好似银铃随风走。

    只因远处青石道上,那少年前头的马儿犯倔,险些将一蓬马尾,扫到少年面门之上,引得少年大骂不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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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