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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章 来去试刀,却道将军留手

    二人对饮一壶,酒入喉肠,自是不免闲谈起来。

    白负己同章维鹿讲说了不少军中趣事,其中就提起当初自个儿装扮成寻常士卒,同山道上巡守打过招呼后,趁无边夜色下山,跑到十斗川下探访军营,探听一番军卒闲扯,了解了解川下驻军中近日来的情况,也好顺带听听镇南军对自个儿这位将军,究竟会有何等看法。

    白大将军轻装下山,本以为能从军帐之中闻听到些大好言语,最不济也是夸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此类话语,结果却是好巧不巧,险些将白负己气得肝疼。

    既然是暗地打探,自然不能露了踪迹马脚,更是不能只捡好话入耳,故而白将军随意挑了处临山脚下寻常军卒的住帐,立身于不远处静静闻听当中军卒闲谈。

    镇南军军帐极为宽敞,占地自然也极广,若是寻常士卒一人独占一顶军帐,恐怕整片南疆就要叫军帐压得严丝合缝,百姓府邸住处,城池商路都得为军卒让路。于是寻常士卒向来是四五人一帐,唯有身居将官者,才有二人一帐,或是一人一帐的殊遇。

    而白负己恰好就挑了座四人同处的军帐,松缓心神,随处寻了块平整地界坐下,静静听闻里头军卒谈天声。

    一人正好说起近日以来军中比武,冠绝三军者可得着一柄嵌珠长刀,连吞口亦是雕得精细,谁若是真能取来,即便悬于腰间终日不出,亦是相当地威武。

    武夫终究是武夫,一卷老年间的孤本典籍,兴许对这几位军卒而言,不过是本撕之即用的烂纸而已;可说起刀剑,其余几人哪还睡得安稳,就连原本微起鼾声的那两位,也都来了兴致,连忙坐起身子谈论。

    说话那人说起那刀的模样,还不忘舔舔嘴角,嘿嘿笑两声道,若是真能摸摸那宝刀,十年不碰小娘子也是心甘情愿;若真是能撞大运摘得头名,日后即便是冰凉刀鞘冻得胸膛生疮,那也必得搂着这刀入眠。

    这话引来周遭三人调笑,说就好像你没摸上那柄宝刀,就有法子碰小娘子似的,成天瞎吹怎得没见身手进境。

    一位尖细调门的汉子小声道,你小子想想就得,那刀岂能是你这稀松身手能得来的?就算砸烂吞口抛却刀鞘,将柄中那枚珠子挖了去,那也是少有的好刀,哪里是一般人配得上的。咱家祖上就是打刀的铁匠,光看刀口便能瞧出此刀锋锐至极,比之军营之中多数刀剑都要强上不止一头。

    其余人听得仔细,似乎是早就晓得尖细嗓门的汉子确有打铁铸刀的本事,闻言过后,只得一阵唏嘘,纷纷唉声叹气,说注定是与此刀无缘,不如早休息便是。

    但那汉子似乎仍有话说,往床榻外挪了挪窝,将声音压得极低, 似是有些怕人听了去,再三听过周遭无人,这才悄声道,这刀似乎距那位镇南大将军的佩剑,也相差不远。哥儿几个说说,咱们大将军仪表堂堂,浑身也没半点武夫的模样,更是从未亲自出手,难不成本事不济?

    这话刚一出口,便叫周围数人匆忙下床,强行捂住口鼻,生怕那汉子大不敬言语,叫旁人听了去。

    可在远处盘膝的白负己,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竖日,我便乔装打扮成一位军卒,借比武之机,亲自上阵揍了几十号人,将那口刀挂到了帅帐当中。”放下酒壶,白负己笑笑,朝身侧那柄嵌珠长刀指指,“这回倒好,谁也甭想取刀喽。”

    几杯酒下肚,章维鹿也是颇有些快然,听闻白负己这十分不讲道理的处事法子,亦是唇角扬起,冲白大将军道,“当初尚在相府时候,只是见天只闻名不晓事,此番相见,没成想白将军也是妙人,反倒觉得家父所言并不尽然。凉酒伤身,不如晚辈给您温上,再接着饮酒不迟。”

    白负己打量了一番汉子,“那就烦为代劳。”

    章维鹿接过酒壶,朝酒壶底处出拳,拳尖刚好划过酒壶底面,只轻轻一蹭,便使得整柄酒壶通体略微一震,而后轻轻举在半空。

    壶中酒香弥漫开来,萦绕一帐。

    “好功夫。”白大将军笑语,不动声色地将酒壶从章维鹿掌中接过,轻轻嗅过当中蒸腾直上的酒气,兴味盎然,“可惜军营当中无物下酒,如今又不是用饭的时节,不然这酒,应当喝着更有滋味才是。”

    身披武官袍子的白负己笑意温纯,端着那枚被用玄妙手段烫温的酒壶,舒舒坦坦饮酒一口道,“在我镇南军部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讲究,说是身手高明,并非定是好人,可身手极次武品低微者,大抵人亦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德行人品,想必不尽人意。”

    “你这后生,不赖。”

    立身旁人地界,可做到不卑不亢,恪守己心者,实在是不多,更何况世人皆知齐

    相与镇南大将军不合,身为家中如今唯一一位可担大梁者,章维鹿亲自踏入十斗川中,且可神色如常稳如山岳,所需的胆色与行事之周密,当真可称为俊才。

    更何况浑身流水一般的气机身手,震旗入微的手段,实在难以将这后生拒之门外。

    光说方才白负己使了些小道,酒壶已至跟前,而壶中酒水如镜平,算是略微试探一番,可章维鹿却是顺水推舟接了酒,而后再以拳劲生生将酒壶擦热,再请将军饮热酒。

    虽不张扬嚣狂,却是一来一回,半点不吃亏。

    世间贤人多爱才,白负己更是不例外。镇南军中罕有朝堂大员侄孙子嗣,即便是有,也需按军中规矩办事操练,军中将帅,能者居之,若是能耐不济,任凭你家财万贯位高权重,皆是枉然。

    白负己能在南疆脚跟立得犹如千丈钟山,当然有独到之处。

    章维鹿脸上笑意更甚,“晚辈一介布衣,勉强借了章家的名头,这才得以斗胆踏入十斗川,哪里当得起将军赞许,还要谢过将军才是。”

    谢的可不单是白负己放他入十斗川军营,而是方才北堂奉进屋时,及时止住了话头。

    朝堂武官魁首的权柄威势,何其之盛,可说是生杀只在一语之中,若是将那句话语整个吐露,齐相势大,也同样救不得子嗣一命。

    ps.这几章算是用以起承转合,最近状态一般般,不太适合写那种起伏太大,**迭起的章节,早就说过所谓江湖,并不是三天两头打打杀杀快意潇洒就得了,许多东西需要交代,许多能耐也得慢慢学。

    沉不下心写不出好东西,一样沉不下心也看不得好东西,快餐式的爽文,出门右转有的是,我本就是小店一个臭说书的,留不住大佛西去,只管着我说得是否舒爽。

    近日情况大概能用一句话总结,想留的没留住,留住的不长久。反正挺叫人崩溃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也尽力调整好状态吧。

    这几天大概是武侠大封,可能还有其他的推荐,想看看就看看,不看的话也欢迎吐槽吹牛,江湖路远,我大概还能在以后的好几年里脏各位的眼睛。

    12月8日  凉凉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醉里说官道

    对于章维鹿能猜出自个流露的心意,白负己并不意外,这位年纪尚浅的后生,为人处世的能耐,当真是处在上上游。
    方才北堂奉入屋时,他将后半句话语咽入腹中,早已叫章维鹿瞧的分明,故而才有了这么一谢。
    毕竟那话若是说出去,便再难止住,譬如覆水入土,怎能收得到钵壶之中。
    “这有何可谢的,”白大将军轻嘬一口酒水,指掌撂在桌案之中的地势图上,慵懒开口,“我同你爹齐相有怨不假,更不介意敲打敲打相府来人,可还不至于杀一个齐相家中的后生;断人之后,已然算是极狠辣的手段,我若出谋令你折在十斗川,章家也无人可挑起日后数十年的大旗。”
    章庆已死,幼子痴傻,倘若章维鹿再出了差错,齐陵官场中绵延数代的硕大章家,只怕真要走到衰败的一步,这道理白负己懂,章维鹿也懂,故而后者端起来手头酒壶,微微笑道,“那更要谢过将军不予为难之恩。”
    略有两分醉意的镇南将军,上下打量了一番赤足汉子,眉峰挑拧好笑道,“你这小子,真觉得你章家能任人宰割?数辈在朝中身居要职,如今族中更是有你父官拜齐相,数代积攒下来的世家底蕴,若是一并显露,不说能将京城震荡数载,也可令半个齐陵文官官场摇上三摇。”
    白负己微眯双目,揶揄笑道,“真要是想坏你性命,老子这并无半点家世背景的镇南将军,可扛不起你章家的雷霆震怒。”
    先前那几句所言不假,除去那些个前朝就已在齐陵开枝散叶的文墨之家,章家在齐陵大小世家当中,当真已能算是盘踞一方的高门望族,说是震荡京城还是托大,可就论文官官场,一位被天子器重且正当年的齐相,便足矣使得官场上下忌惮。
    但章维鹿全然不觉得,白负己最后一句话属实。
    身为武官之首,权势虽说同齐相相比微浅了一星半点,再是身后并无世家撑腰,可齐陵南疆军职,除却几个至关紧要的,武官任免,几乎皆被天子一手交付给了这位白大将军。
    掌管近乎半个齐陵武官的官职任免,这权柄之大,若是有心拉拢党羽,扶植亲信,足可以同有章家做后台的齐相论论短长。大概也正是因当今圣上不愿厚此薄彼,将一碗水端得太过平正,这才使得一众文官成天暗地里口诛笔伐,动辄说那远在千里外穷山恶水地界的白负己,向来不愿行好事。
    “练拳练掌,无论是要以掌力击桩时候,还是要同同门过招的光景,必定要先行对自己一双肉掌掌力,粗略掂量一番才对。倘若自行菲薄,力道过于轻柔,容易被拳桩上倒刺割伤拳尖,力道过大,打伤同门,无论如何,都难称得上是一件好事。”将军淡淡说道,不再去端详章维鹿面皮上神色的细微变幻,而是颇不在意地看向面前的南疆山河图,灌入喉中一口酒水。
    章维鹿眸光闪动。
    他可不属愚人一列,片刻之间,已是将白负己这话琢磨懂了大半。
    “那还是要多谢。”
    “谢什么?”不知是酒水辛辣,还是饮酒过快,白负己险些呛得直咳,却还是开口问道。
    汉子无声笑笑。
    “那当然是谢过将军传道解惑。”
    帐中二人酒兴正浓。
    踏足修行者,当然可凭通体诸条经络,将精纯酒气推至头顶足尖,故称之为千杯不倒;章维鹿亦是学过这一手小法门,更晓得酒水的厉害之处,为图时时清醒,一向不愿沾染分毫。
    可此番却是不同,朝廷里头首屈一指的镇南将军,请他一位布衣饮酒,本就是盖过十斗川的浩大面子,这若是不喝,如何也说不过去。
    眼见得白负己又出亲自帐,遣军士抬进两瓮酒,面色涨红,却仍旧拎着酒壶灌酒,章维鹿便晓得此番大抵是逃不过一劫,便也不再使酒气从经络中缓缓淌出体外,只情饮起,也是喝得醉意浮升。
    “别的休提,十斗川军威气势,在你看来能否算是强横?再不济谓之兵强马壮,也是绰绰有余。”白负己饮酒一口,直喝的自己椅座有些仄歪,略微拢了拢额间垂下的发髻笑道。
    酒水倾覆,正巧落在地势图之中的河川当中,恰似春来河川大水暴涨。
    明摆着已然有些喝高了的章维鹿,此刻言语之中也是少了大半顾忌,胡乱摆摆手道,“既然如今不打仗,镇南边军再强又有何用?将军身为武官魁首,练兵本就是职守所在,做得再好,也难增光添彩;坐在这等官位上,练兵练得好,未必那位就能认同。”
    白负己醉眼朦胧,闻言大笑,“你小子懂个屁的官场之道,除却练兵剿寇之外,我这镇南将军又能作甚?”
    “为官之道,在下不明白,但我师门之中,家中为官者甚多,时常提起家中事,良多感慨。要想这官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除却为人处世老辣圆滑之外,分内事事必躬亲,分外事也要时常关心在意。”赤足汉子手摁眉心,徐徐说道,“对于将军而言,分内事是练兵屯田,剿贼守边,作为一道齐陵南疆天关,威震南域诸敌,而分外事,则是在朝廷之内,这大将军该怎么当。”
    一为镇南,二为将军,这等颇有见地的语句,很快令醉酒之中的白负己若有所思,以单掌撑首,等候章维鹿口中下文。
    “武官少有上书,这在朝堂上是见怪不怪的事,但将军掌中权柄实在太大,总要向那位显示些忠心,或者说是臣子气。不得不说,这方面上,家父做的要更好一些。若是将军把这南境打造成铁桶金山,压根无需圣人操心,虽说是好事,但适当进谏或是上一道奏折,问询意见,非凡不会令那位圣人觉得忧心烦闷,还会心中有喜。”
    章维鹿口头不停,而身旁酒瓮的分量却越来越轻,脸上神色也由始终古井不波,愈发有些春风得意。
    越来越像是位本就年轻的年轻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话虽如此,但事事自行决断,总比不上问问陛下,一来可看看陛下的意思,二来可令陛下心生愉悦,何乐而不为?就连在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也可彰显一二:瞧瞧,这么一位手段冠绝齐陵的武官之首,有不明白的地方,依旧得问我,心里头总是滋味爽利;如今南疆无战事,估摸着您一年当中,也不会进谏一回,陛下每每查阅奏折,死活瞧不见您的,心下又是什么滋味?你这齐陵大将军,闹了半天压根不需要我这个天子监管?合着坐在皇宫里头,连南疆如今的情况都要我派人去了解不成。”
    “那么身为臣子,确实不合格。”
    仗着酒劲,章维鹿还是将这番原本不想说的话,如数说出了口。既然人家镇南大将军自入营以来,并未过多为难他这齐相子嗣,更是讲出如此一番道理,那他若是再有藏掖,岂不是太过器小。
    白负己递酒出招,他章维鹿自当以温酒还招;白大将军讲知己知彼,他当然要还以为臣之道。
    即便这为臣之道,原本乃是齐相信中所述。
    而自从赤足汉子开口,白负己掌中酒壶,再也没举起一瞬。

二百四十二章 山河壮哉

    不管这军中自酿的酒水尽头多足,能在秋冬易季的时节之中,自喉头至丹田令整片前胸烧烫出一道火路,对于身居三境的章维鹿来说,也只是不想将酒气排净而已。
    三境过后,修行中人同常人之间,已隔着道顶深的天堑,不然在这万物凋敝的天景里,又有谁会不知好歹赤着一对足。
    酒醉意难醉,就算章维鹿喝得再烂醉三分,亦能轻易看出白负己此刻心神,并不似表面一般宁静。
    狡兔若死良犬何用,飞鸟如尽良弓需藏,这等脍炙人口的小道理,即便是街上垂髫小儿都能脱口而出,何况是他一个武官魁首。
    眼下盟约尚在,齐陵天子即便再胸怀大略,眼界再长远,也不敢保眼中真有狡兔飞鸟。
    清闲太平的日子久了,百姓便自然安居乐业,心头安闲,可谁也难以窥见那位圣人,心中究竟是如何一副光景。
    如此,他这良弓善犬,需多添几分小心谨慎之处,理所当然应该再顾虑些,万不可失却圣上心意。
    方才那一番话,就如同游隼捉山蟒,寒锐隼爪,正正好好贯入蟒之七寸,绕是白负己深谋远虑,亦不得不承认在此一项上,确实是十分不妥。
    “小子,我认定你乃是块非凡璞玉,日后若是以官场俗世之沙水磨洗,定能得出枚不亚于你爹的美玉,但这番话,似乎并不是如今的章家少年郎能说出口的。”沉吟半晌,容貌极周正的白负己才撂下酒壶,打量两眼笑而不语的章维鹿,这才将眉头抚平问道,“果真是你那作齐相的爹所言?”
    “那是自然。”赤足汉子饮酒早就过了量,只凭借一身修为抵住醉意,故而言语也有些含糊,“家父信中特地嘱咐过,说他自个儿这位老对头,身为将者当真不俗,可若为帅者,则是有太多细微之处不尽人意。帅为何解,治下而应上,统一掌之兵甲携领大局,将军既然有心开疆拓土收拾山河,这帅位自然要坐稳,可既想费心坐稳,自然要在您眼中的细枝末节处,也做得妥帖合宜。”
    “此为家父忠劝,至于是存心算计,还是忠逆之言,在下以为将军心中已有定论。”汉子举杯,借微弱灯火瞧那杯中物,譬如醴泉,一时间却是朦胧想起,自己在梧溪谷中似乎少有饮酒的时候,除却那回小师弟偷来一壶师尊的好酒,二人喝了个酩酊之外,几乎是一向不碰酒水。
    原来这醉里乾坤,确实比平常要广阔许多。
    “原来如此。”白负己合上双目,似乎是快要醉倒一般,松松垮垮躺倒在桌案之上。章维鹿并未用内气解去醉意,他又何尝解过,何况就连他脚边横陈翻倒的酒壶酒瓮,比那赤足汉子都要多上数枚。
    齐相书信借章维鹿之口直指七寸在先,酒劲发作在后,硬是将平日里坐姿端正英挺的镇南大将军,生生醉倒在齐陵山河图当中,发髻散乱,更有数缕发丝浸入河中。
    寸寸山河寸寸酒,不知苦酒亦河川。
    一为布衣,一为将帅,足足饮到下晌时分,这才一并醉眠过去,皆不愿以修为强行解醉,直睡到掌灯日落时候。
    帅帐外头值守的军卒,早就接了白大将军的吩咐,说若非要事不允踏足帅帐外十丈,再者亲眼瞧见军汉搬入帐中七八瓮酒水,登时就晓得了是怎一回事,只是远远瞧着帐内动静。
    若是放在其余军营之中,自家将帅同不知底细者攀谈,定是要在帐后设一队兵甲,以备不时之需,可镇南军却向来无这一说。
    待到二人醒转,各运内气使酒劲散除,踏出帐外时,军营之中早已是炊烟层起,不少军卒也闲散下来,褪去衣甲,赤膊跣足在平坦空场处蹴鞠,难得将整日之中的劳累缓和一二。
    “不如留下尝尝军中饭食?十斗川军营之中的吃食,可不比外头许多酒楼之中的差。”饮酒一回,这位镇南大将军明显对章维鹿改观许多,走出帐门过后,抻抻筋骨,朝一旁的汉子笑道。
    “将
    军盛意,晚辈心领,不过此番前来,除却将武陵坡处驻防图卷,与家父书信送到将军手上之外,晚辈还要到十斗川下镇南军部众之中,送去一封师门书信,今日已耽搁过久,就不留在军中叨扰了,待到来日谋得一官半职,再来此拜会将军不迟。”章维鹿此番醉得亦是不轻,费去不少功夫才将醉意酒气逼出,仍是觉得胸腹脾胃中不甚爽利,对比白负己轻描淡写便将酒气除去,仍是有不少差距。
    明眼人都能晓得,虽说只是祛除酒气醉意这等微末手段,可单从这便能窥探到白负己的境界,并非是常人可比,何况是章维鹿这等境界日益攀升之人,更是能明悟能如此干脆地祛除醉意,是如何玄妙的一番境界。
    祛酒如祛毒,周身经络需把持得圆润自如,才可如此轻松地将浑身气血里的酒气化净,故而虽是小手段,可其中透出的境界,却是叫章维鹿有些汗颜。
    白大将军看看昏沉天色,没再过多思量,便缓缓开口,“也罢,日后打交道的时候尚久,若是有急事,先行下山亦无妨,我吩咐人将干粮清水送到那几名随从手上就是。”
    “如此,晚辈便先行告退,还望将军勿要忘却家父所言。”望着山间沉沉如墨的暮霭,赤足汉子深深吐出一口污浊,于是深邃冷幽的夜色之中,凭空多出一条如玉绦般的白气,足有几丈长远。
    汉子咧嘴。
    酒可是好东西呐。
    白将军仔细看着那道如霜刀云剑的醒目白气,从山崖迢迢直下,推开山中雾霭云海,去势极盛,直至同云雾融为一体,再无半点差异。
    分明是吐气,可打眼望去,就像是那赤足汉子要将整片山间海吸入腹中,要将整片十斗川纳为己用。
    白负己没来由便想到十余载前,自己破开三境之时,亦是身处一座大岳之巅,俯视其下,但见云深如楼,山麓里绿杨垂枝,山岩狞狞,入眼满是河山壮丽。
    “壮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多多益善

    下山在即,蒋润等一行随从却面色古怪,恨不得遮住面目,寻个山岩之中的缝隙钻将进去,以至于连军卒递到跟前的干粮肉食,都忘却了伸手去接,直到章维鹿轻咳几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七手八脚接到马背之上。
    周遭一众兵卒皆是忍着蔓至喉头的笑意,强撑着不去看这十几位随从的狼狈相,时常耳边传来数枚压抑已久的酒嗝,亦是只当全然未曾听闻,将面皮竭力绷得平整,立身在自家将军两侧。
    “你带来的这十几位,胆色还真是异于常人。”
    白负己脸色也是怪异,侧头皱眉道,“哪儿找寻来的奇人,按理说我同你父齐相之间的恩怨,齐陵上下人尽皆知才对,”说罢又抬眼看向马上那十几位窘迫随从,“章公子身手高妙,若是本将军起了歹意,想来亦是自保无忧,但凭你们的能耐,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利举动?”
    原是方才二人一道出帐,才走到营门不远,便听闻军帐之中有惨呼声起,待到白大将军亲自撩开帐帘,才瞅见当中十几位随从,正被已然归返的北堂奉灌酒。后者赤着双目,硬是要令这十几人将一瓮酒水干个点滴不剩,否则就是看不起镇南军,更是不给他北堂奉几分薄面。
    论揣测人心,替主子分忧解难的本事,这十几位相府随从,恐怕是齐陵之中少有的坚实臂助;但说饮酒的能耐,这十几号相府随从,就算拉开架势,轮流应对,又哪里能是巨汉北堂奉的一合之敌。
    拼不过一趟酒,这些个随从便纷纷讨饶,连连摆手道壮士实在酒量超凡,这偌大几瓮酒我等实在难以皆尽灌入肚皮。也确实是这十几位眉心印堂今儿个昏黑,随公子出行,本不该饮酒的时节,却因心头惴惴而借酒壮怂胆,可这开过一回荤,再想从那北堂奉手下逃酒,却是难比登天。
    汉子刚好祭拜过当年袍泽,心头悲怒交加,再者先前就同章维鹿看不对眼,闻听白将军正于帅帐同后者交谈,登时火气便朝头顶聚来,瞪着一对牛眼,横竖要令众随从同他喝个尽兴。
    除却蒋润起初就没未碰杯盏,寻了个借口说自个儿若是饮酒,必会周身奇痒难止,才勉强逃过一劫。
    惨呼声便是这些个随从口中发出,实在是叫北堂奉生生灌得抵触,半数随从,皆是叫酒劲呛得拍桌不已,这才有了后来白将军撩帘的一出。
    毫无例外,北堂奉又是吃了罚,拖着条隔着几里便能闻见酒气的躯体,吃了白负己力道十足的一脚过后,悻悻前去领三十军棍。
    眼瞅着同僚皆是醉得东倒西歪,蒋润这根随从中的独苗,便只好置周遭军卒目光于不顾,抛却那相府任职的矜持意味,硬着一张头脸,上前回禀。
    “小人见过大将军,我这些位同僚胆魄见识微浅,少有出相府的时候,初次南下见识镇南军军威,心头皆是有些惴惴不安,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个儿的举止言谈,恰逢那位大人携酒入帐,只好以酒水壮壮胆气,却不想坏了规矩,如若真是违逆了军中法度,我等愿领军法受罚。”
    白负己不怒反笑,转向一旁的章维鹿笑道,“如此看来,章公子携领的这群随从之中,唯有眼前这位,堪称是有真胆色,不然也不至于抵住那北堂奉的脾气,滴酒不沾。”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是相府中人,又非军中人士,我若是以军法罚你,岂不是有些不合规矩?”虽说醉意褪去不久,可白负己此时的神韵,比之方才还要清明数分,双目直视蒋润。
    “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责罚区区相府随从而已。”
    蒋润脱口而出。
    他从不是胆气横生的人物,除却在相府曾面见过那位齐相一回,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不然也不会受同僚三言两语,便狠狠心将家传的玉坠,一并赠与章公子,只为保得条性命。
    说来他此前不过是位市井民坊之间艰难谋生的牵客,所谓那些个舌战群儒,口吐莲花,也只是为几十枚铜子儿。
    齐陵府城一向将生意谈毁,称之为跛足及地,意为买卖两方犹如瘸足与地表,总是若即若离,踏不到一处去。
    坊间传言蒋铁口言语极有分寸,买卖两家叫他从中这么一周旋,从未出现面红耳赤的时候,向来不至于谈毁一桩生意。
    可唯有他蒋润自己晓得,为何向来不毁生意,跛足及地一说向来未有,只是因为在人家瘸脚落地前,他蒋润已经将自个儿的脸皮垫在正中罢了,任凭人家踏脏脸皮踩落发簪,只要铜钱不少,那便是天大好事。
    但这番话,蒋润说得坦荡平稳,即便眼前站着齐陵官场难出其右的重臣,话语声亦是四平八稳,丝毫瞧不出半点市井牵客的德行。
    白负己啧啧称奇,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章维鹿,“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说得,高。想当初本将军籍籍无名时,就是如此行事,虽说吃过不少闷亏,可终归还是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职。”
    “不一样了。”
    十数骑夜色之中下长川。
    穿行于长岩之间,良马似衔云逐月,但见清风抱月,川间狐兔穿梭,如入自在境。
    不论周遭景致如何,酒意未消的十余随从,皆是不敢有半点左顾右盼的念头,哪里还能瞧见四周如烟笼水波似的山夜景,纷纷噤若寒蝉,等候始终在前头不远处的章公子发话。
    相府之中的随从,分量何其之重,其中更是包罗不少能人异士,虽说他们这十几人能耐远不如上佳者,但终归是从相府之中踏出。
    而此番南下,非但未曾帮衬公子,反倒是处处给章维鹿设障,先是撺掇蒋润前去求全性命,做了个不讨喜的行径,而后又在镇南军营之中,捅出这么个闹笑话的娄子。
    齐相宽厚,可章家上下代他掌刀者,并不在少数,更何况章庆死后,章家日后力扛门庭牌匾者的大任,几乎已然是落实在章维鹿肩上。
    杀伐不果决狠辣者,又怎能委以大任。
    胸前悬着枚明月的赤足汉子蓦然开口,惊走树梢几只瑟瑟秋雀。
    “其实父相在信中已经交代过,说是诸位本就不是随从之中出类拔萃者,本事冗杂,尚且算不得屠龙术,若有不顺心意或是成事不足的时候,可随意处置。”
    直到这等时节,这十几位偏近中庸的相府随从才如梦初醒:非是齐相觉得他们本事颇高,而只是拿这十几条人命试探一番,瞧瞧这多年不见沉溺武道的儿郎,是否有足够的心性手段,乃至于杀伐是否果决。
    章维鹿将玉坠扔还蒋润,后者勉强捉住玉坠,沉默不语。
    “这次的命,姑且算是蒋润给你们挣下来的,如有下次,只怕章字腰牌,也难护住诸位的性命。”汉子语气依旧四平八稳,毫无半分杀机外泻,却令周遭夜色,无端又冷下三分。
    “下山送过书信之后,我要在齐陵转转,毕竟常在师门之中,尚不了解天下形式如何,一路之上,还要劳烦各位出力;我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接下蒋润的玉坠,必会保着诸君性命无虞,但同样道理,那后半句亦是如此。”
    待到十余骑逃也似的窜下山路,依旧在半空悬停的汉子,轻轻眯了眯眼角。
    杀人从不是难事,孤身闯江湖亦不算艰辛,但不论是修行妙遇 ,还是以恩威摄服的臂助。
    总是多多益善。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沧海横流

    “雄图霸业,是非成败,不过转首一场空,一身韬略经天纬地,亦难免成那藏阁良弓,要问那位兵法超凡之人,究竟在史册当中如何功成身退,还请诸位书听下回。”
    齐陵西南,市坊之间,一位老翁抹了抹唇角胡须旁的茶点碎屑,依旧没忘对周围十几号听书者欠身行礼,乐呵道,“下回听书,诸位无需破费银两,这绿萝酥滋味丰美,但对我这老人家,还是忒甜了点,幸亏老夫满口都无几颗好牙,否则还真不敢尝这酥的滋味,不然若是正说着铿锵之辞,无端端喷出两颗槽牙,那可是顶晦气的事。”
    周遭几位文人打扮的听书人,皆被老者这句颇俗气的打趣之言逗得开怀,纷纷收起折扇,朝这位极喜说书的老城主还礼。打趣归打趣,说书归说书,漠城当中的一城之主,当然需以礼相待,这是多少年都未曾变过的规矩。
    老者点头欲走,却听闻人群后头有孩童啼哭,连忙分开人群,颤颤巍巍走上前去,却见那啼哭的孩童乃是熟人,西街李掌柜家中幼儿,唤做小六喜。
    每逢老者开桌说书,这位瞧着便生具三分机灵劲儿的孩童,便撇下一众玩伴与斗草挑虫的营生,自个儿爬上茶摊的木椅,聚精会神听这位老城主说书,听得入迷,以至于时常忘却了学堂功课,被那脾气奇差的李掌柜熟门熟路寻来,硬生生拖回家中。
    “小六喜,谁欺负你了?老城主替你做主来。”不知人群之中哪位后生起哄,打趣似的吆喝了这么一句,却是引得那扎着几朵小辫的小六喜哭声更大两分,甚至有躺下打滚撒泼的端倪。
    “小六喜,甭哭,说说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老者缓缓开口,那小童才勉强压下悲意,抽噎着说道,“刚刚我从家带来枚果脯,本来寻思着听您说书时候吃上两口,可谁知道一口咬去,果脯上粘着颗牙,城主说过老了才掉牙,我岂不是没几天好活了。”
    众人一愣,皆是大笑。
    唯独老者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六喜的脑袋,温和道,“人之初生,与人之将老,极为相似,同是懵懂而来懵懂而去,不过你这褪去乳牙,其实是好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同你家大人一般独当一面了。”
    “城主爷爷,长大成人,有什么好处?”毕竟是好奇的年纪,小六喜暂时止住哭腔,抬起头
    来朝老者看去。
    “好处嘛,不必写功课。”老者不愧是活了许多年的城主,不消费半点周折,便将孩童心思抓到掌中。
    “那感情好,终日在外头玩耍,总比成天捧着书本有意思。”孩童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还不忘拍打拍打浑身浮土,呲牙一笑。
    只是刚掉了颗槽牙,那笑意倒显得滑稽了数筹。
    这下就连老者也是忍俊不禁,摸摸孩童滚圆脑袋,温声说道,“此番掉的是下槽牙,若想让这牙尽快长出,还需将牙朝高处扔去,这才能使得牙口长齐,算算时间,李掌柜估摸着此时正忙,我带你去就是。”
    “诸位,时候不早,明儿个再来听书吧,若是有记性好的,还烦请代我记下这回书说到哪,这几年越发老迈,记性也江河日下,麻烦诸位了。”
    老人牵起孩童的手,朝周围人道别。
    将牙扔到一处高屋上头,孩童欢喜得很,又缠了老者良久,这才一拍脑袋,说天色将晚,再不回家,怕是又免不得一通打,于是同老者生疏行礼道别,三步并两步朝家中跑去。
    老人看看西街已然点起的灯火,笑了。
    长街,灯火,孩童恐迟归。
    他聂长风,的确是老了。
    待到老者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城主府时候,城中早已是万家灯火如昼,虽说已是入秋多日,可不少姑娘依旧是穿纱,在长街之上拈扇而走,三五成群,商议着城东翠萝衣舍新织的那批襦裙,究竟是否合身。
    正街上有几位书生,正行着飞花令,其中一位迟迟对不上下句,急得将一旁酒壶抄起,紧饮两口,这才携七分醉意倒出下文,说罢便伏桌不起,酣睡如泥。
    老者带着笑意,踏入城主府。
    雪须转乌,唇齿更生,原本佝偻的腰背,亦是挺拔如松。
    “师父。”沈界早已在屋中等候,见聂长风归来,起身行礼,却险些立身不稳,踢倒桌案。
    不消聂长风详问,这读书成痴的沈可疏,定是又踏入了疯魔境,一日一
    夜也未曾合眼,只不过此番读的并非是圣贤典籍,而是本老到不能再老的泛黄旧书。
    聂长风点头,随意寻了枚蒲团坐下,良久才开口,“今儿个讲的卓言传,可疏读过否?”
    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憔悴不堪,可精气神却是不差,直言道,“只在之中读过上半部,至于下半部,似乎在漠城之中压根就寻觅不着,后世更有不少人都将此书称为野史,似乎并不认同此书中所述,乃是实情。”
    “仙府之中出兵仙,出山即无敌,助齐帝吞并三国,又横扫大半东御疆土,如今紫昊,夏松乃至大元半境皆纳入版图之中,威名无二。”聂长风点头,默默念出一段古籍之中的话语,三言两语寥寥数字,可其中的分量,却是极重。
    “文人之中大多通晓正史,但正史之中却并未交代,这位卓言兵仙的归宿为何,更成了后世史官文人胸中的一枚死结,唯一可供世人参考的,仅剩下那本被说成是野史的卓言传,却是死活无人寻到下册。”
    聂长风感叹,“谁又能想到,这书中所记,其实句句属实,就是这么个本事通神的兵仙,硬是被人说成有谋逆之心,被数万箭羽活活钉死于皇宫御道之上。”
    沈界悚然。
    只因正史之中,国境定后,再无卓言二字,而那时节,齐帝还未崩殂。
    除却天子授意,谁人敢于御道之中设伏。
    “为将者,天下无出其右,可为官之路,这位兵仙,直到死也没走得明白。”
    聂长风看向天边越发宽阔的缝隙,低声言语。
    “天下将乱,徒儿,你需尽早独当一面。”
    十斗川上,白负己瞧着十余骑安然下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这位章公子,比他老子可是顺眼太多。
    所幸自己并未动手。
    “天下总有沧海横流的一日,到那时节,本将军要在朝堂三阶之上,瞧见你章维鹿的影子。”
    将军喃喃道。
    沧海横流,处处难安。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血里有风

    距剑炉起剑还需两三个时辰,柳倾已然将云仲带到铁匠铺外等候,二人皆是腰杆极直,挺立在铺面门外,一高一矮,可二者之间身量的差距,却是愈发缩短。
    足足七日,老者仍旧在炉火旁稳坐,连眉头也未曾抬起一回,似乎世间万千同他无关,就连铁匠铺之中数位伙计轮番敲打红铁,赤汁飞溅,也未曾让他挪过一次,就如同生铁铸就,盘地生根一般。
    老者还是那个老者,虽说未曾动过一回,可柳倾却是觉察到,老人数日以来内里那股气机,同一座冲天而去的山岳一般,片刻未停,虽未有动作,但气势却蓄而不发,奔腾不绝。
    精通阵法,又具三境修为,柳倾的灵觉显然极强,即使窥探不到水君的境界虚实,可觉察到那股绝强的神意,还是不在话下。
    起初水君说开炉铸剑时,看似颇为随意,甚至隐隐之间有些看轻云仲的意味,但真开炉祭天,杀三牲而烹糯米,老者的气势就从未跌落过半分,而是冲天直起,始终内敛于身,并没一丝一毫的外泄。
    事至如今七日之久,这股足矣睥睨诸敌的气息,已然可震荡四方,柳倾只是略微窥探,便险些令这股气息震伤心脉,连忙掐指起阵,将自个儿与小师弟护住,免得伤及本身。
    可最为令柳倾纳闷的是,这股气机如此之强,甚至相隔十余丈都令他额头见汗,为何铁匠铺中这些个伙计,仍旧能抵住这足矣威压群众的力道,甚至挥锤不懈,数个时辰才轮换一回。尤其是那位极易羞怯的结实汉子,柳倾曾瞧见汉子接连挥锤六七个时辰有余,且每日挥锤的时间,都要比前一日长上一截,那块寒铁之上的糟粕杂质,亦是随汉子挥锤,被砸去大半。
    “小师弟,仔细看着就是,切莫以为这打铁淬火只是铸剑而已,恐怕亦是修行的一类法门,若能得之精髓,万道相通,日后你修行的时节,也能带来不少裨益。”柳倾朝身旁的少年低语,“真要能摸到些万法随心的领域,说不定小师弟你当真可在而立之年,摸到四境的一丝神韵。”
    云仲点头。
    他也晓得这位端坐不动的老者,似乎并不是凡人,自家大师兄虽性子温吞,可从未有过于恭敬的举动,而面对眼前这位老者,自家师兄的态度,似乎极为敬重。
    两人就从日出时分,一直站到日上三竿,中途有数位行人经过,师兄弟二人也懒得在意,只是站在原处,体悟水君周遭气机流动不绝。说来也怪,钦水镇中行人并不算少,更有许多走街串巷寻访好友者,途经此处,却无人挺足瞧上二人一眼。
    仿佛此地不属人间。
    直到临近正午,铺面之中的打铁声才略微一顿,原是周身大汗淋漓的结实汉子有些疲累,将那柄奇重的凿锤递给身旁伙计,自己迈步出了铁匠铺,借正午尚不算凉爽的秋风,略微平息周身热气。
    不出门则已,这才踏出铺面,汉子就叫不远处的师兄弟二人惊得一愣,良久才略带些口吃道,“二位,在此驻足作甚?”
    “闻听打铁声中极富韵味,特地前来观瞧。”柳倾回神,见汉子出铺,温和一笑开口道,“这每日以来打铁六七个时辰,小哥可是有一膀子惊人的膂力,实在难得。”
    汉子本就极易羞怯,听闻柳倾这番话,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打铁声响我听惯了,只是叮当乱响,哪有什么韵味,只不过是赖以谋生,客官说笑了。”随后转向一旁的云仲,迟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几日前我曾见过,不知是否就是客官口中那位用剑的师弟?”
    柳倾点头,“那是自然。”
    云仲亦是跟着拘谨笑笑,同汉子的面色如出一辙。
    俩人都是有些认生,颇为凑巧。
    汉子稍稍近前两步,算准了在此地说话,并不至于打搅了铺中人铸剑的活计,这才憨厚一笑开口说道,“若是没猜错,估摸着两位都是走江湖的高手,还是客官这些人儿活得潇洒快意,来去自如,遇上
    些不平事便拔剑砍了,遇上些鱼肉百姓的恶吏就代天行道,比我们这些个凭微末手艺讨口饱饭的,好多了。”
    大概是刚打罢铁,气血翻滚,汉子谈兴比前几日都要高些,破天荒主动开口,同柳倾说上了句颇为感叹的话语。
    “哪里有什么自在呦,说是江湖人血里有风,出刀运剑皆是快意恩仇,可到后来能在江湖这滩烂泥塘里全身而退,或是真正天下扬名的,又能有几个?”书生眼神依旧望着那位老者,可话语之中,却无端流露出些许感叹,“国事飘摇时,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江湖其实也是踩着无数豪杰的颅脊,步步踏到高位,咱颐章江湖榜上头前十的大高手,哪个手下没沾染千百罐人血,自在,难啊。”
    汉子刚想开口,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答复,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书生,大概心头也藏着不少难言事。
    既然是心头事,又叫他如何问得。
    一旁云仲听得分明,突然想起前阵子师兄问过,说小师弟父亲在外做何营生,他也不晓得,只能含糊道大概是替他人跑腿做事,跟江湖上那些事,似乎还沾染不上太多关联,只是师父说老爹好像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就是。
    当时,师兄眼里好像有些惋惜,点点头说了句,希望不是行走江湖。
    悲戚之色一闪而逝,竟令一向长于插科打诨的少年,霎时之间哑了嘴。
    好在柳倾并未沉浸过久,仅是片刻过后,神色便又转为恬淡温雅,向一旁的汉子道,“与之相反,我倒挺羡慕小哥这门营生,喜之为之,只闻打铁声响,不知年岁已过,偶有心得,打出柄自个儿都瞧着合意的斧锄刀剑,引之为人生一大乐事,这可是真逍遥。”
    汉子听得有些吃力,喜之为之偶有心得这类话语,对于习惯说镇上俗言的汉子,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勉强能听懂大意而已,故而笑道。
    “客官说的,忒在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好大动静

    “光顾着闲聊,险些忘了要事,”又是闲聊了两句的汉子,无端一拍脑门,转而朝云仲笑道,“倘若我没记错,此剑乃是日后为这位小兄弟所用,师父特地同我嘱咐过,说此剑遵循古法铸成,用材虽称不上是天下卓绝,但手法工艺,却可算是已入大雅之堂,故而开炉瞬间,还需小兄弟走到近前,以周身灵力心意灌注其中,给此剑开灵。”
    云仲不明所以,但身旁的柳倾却是想起了开灵一词的出处,霎时间有些为难,于是替少年开口:“这开灵一式,原本是记于古册当中,传闻是仙人铸剑开炉时,以自身超凡境界与大功德灌注其中,使得剑胎出世时便蕴有灵智,说是凭空多出柄本命剑也毫不为过,但后世修行凋敝,鲜有用开灵之术养剑的例子。我这小师弟道行尚且微浅,倘若强行开灵,恐怕会伤及本身。”
    “非也非也,”汉子闻言连忙摆手,“我虽说对修行一事并不了解,但家师曾无意中讲过,顺此开灵非彼开灵,并非是照搬古仙圣贤的那套法子,只是令自个儿的精气神略微影响剑胎,使日后运剑更得圆润无碍,不至于生出灵智,自然也不需多高的境界,理应是无害。”
    一提及铸剑打铁,这位顶结实的汉子,口齿明显伶俐起来,再无初见时词不达意的窘迫之感,将此前听来的师父话语,竹筒倒豆般一并讲了出来。
    原来此开灵的确不是上古时节的开灵。古时开灵养剑,需得不逊于极境的修为,且要事事行善事讨功业,诸般功德加身,才可于铸剑时行开灵之法,剑一经成,便有灵智加身,谓之强绝。
    传闻昔年有位破极境的仙人,用去百年功夫游历天下,接济黎民图救苍生,先后平饥荒乱战天火洪灾共八十一劫,凭一身功德开灵八十一剑,连贯成剑阵一座,剑阵成时四海皆震,仙人踏虹飞升,不知所踪。
    虽不晓得飞升去往何处,但这开灵一式内蕴的威能,的确是强绝。
    虽说如此,但如今开灵一式早已于光阴之中遗落,不显于世。水君不愧身负大神通,通读古籍,将以开灵一式梳理出脉络,虽未能有古书记载中那般强绝,但也将开灵的门槛拉到极低,哪怕是初入修行者,也可将一身精气神注入剑中,使得此剑越发得心应手。
    绕是汉子费了许久口舌,书生的眉峰,却依旧拧聚。
    倒并非是不信水君这开灵的法门,而是自家小师弟的境界,当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水君亲自压阵,炉中剑品质无需多言,自然是上上之品,可正因如此,柳倾才始终心神不定。若是有二三境的修为,想来他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情让师弟上前开灵就是,但如今一个初境还未圆满的后生,倘若是镇不住炉中剑胎,反而令一身精气神亏损,休说回山门时无法同师父交代,即便是他柳倾自己,也是心中过意不去。
    “小师弟,你当真愿行开灵一式?”书生平复许久,这才将满脸肃穆神色收敛,朝少年温和问道,只是十指依旧紧扣。
    早在方才,云仲便瞧见自家师兄的眉头拧得极紧,心中登时有些明悟。说到底已是走了不短日子的江湖,即便仍有许多事不明所以,还是能察觉到些许异常。
    “师兄若是觉得不妥,那我便不做了,”少年看看铺面之中愈发升腾的灵气,轻轻说道,“大概凭这位前辈的能耐,就算我不行这开灵,大抵也差不上太多,不碍事。”
    “但我还是想试试。”
    从上齐一路南下而来,纵跨三国国境,负创多次,然而起初买来的那几件白袍,却还剩下两件,浆洗数次,被少年裹在厚衣外头,还是不染尘灰。
    书生看了看少年外袍,突然失笑。
    “去开灵吧。”
    大概是这阵子诸事纷乱,思绪不定,他自个竟是忘却了水君前阵子的教导。怎能因关心则乱,毁去少年满腹纯粹剑心,恐怕再这般下去,就算将小师弟完完整整带回山门,自家师父也得骂上几句。
    不如放手而行。
    天大地大,任凭闯之。
    汉子还想说些什么,听了书生这话,却将一肚子规劝之言生生憋了回去,心头好一阵纳闷:这俩师兄弟,好生奇怪,方才如何劝慰都是固执己见,怎么反倒眨眼间又变了说辞,忒怪了些。
    常年居于铁匠铺之中的汉子哪里晓得,仅在方才书生开口一瞬,那位白衣
    的少年,心神猛然之间放开大半。
    像是北风过稻,直吹开千里平川。
    铁匠铺之中稳坐如山的老者也跟着睁开双目,目光之中略有赞许。
    如若不是少年书生那两句话,即使这柄好剑费去足足七日功夫,他也宁可让此剑烂在炉中。但既然这小子想试试,那书生也愿意让这小子一试,此剑开炉,又有何不可。
    祠堂里头那眼破败到石烂土稀的井口之中,腾出数道水光,顷刻间汇入剑炉,尽数纳归那柄仍旧同体赤红的剑胎当中,然水光依旧是水光,炉火仍旧是炉火。
    日生月养澜沧气,敢叫水火亦同炉。
    祠堂中依旧扫地的老人,抬起头来朝铁匠铺方向张望,虽说隔着数座屋宅,但老人却依旧不愿错开半分眼仁。他本就是极懂打铁铸刃的人儿,此刻开炉在即,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场壮景。
    “好大的动静。”老人撇了撇嘴。
    可整一座钦水镇分明纹丝未动,老人撇嘴时候,也分明没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后生,且上前来。”貌若老者的水君遥遥招手,“此剑经七日炉火,又以千万锤凿击,你身为剑主,如若也不愿吃半点苦头,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少年上前,闻言却是轻轻一笑,“前辈难不成也要给后生几锤?”
    水君笑意更甚一分,“非也,只需你与剑同受澜沧水之威,便可开灵,对你日后修行心境,亦有裨益;只不过老夫这澜沧水不同凡水,若是要强行受其威压,筋骨经脉剧痛不说,心神亦是震荡不定,稳不住心神,势必要折损修为。”
    说罢,水君将少年摄至身前道,“老夫只问你一句,敢否?”
    少年却是并未答复,而是转回了头,朝铺面外那位汉子喊道,“我家师兄已然在门外站了几个时辰,大抵等到开灵一式完备,还需些光景,请兄弟借枚长椅让师兄坐下,待到此间事了,再行答谢。”
    “前辈请。”

第二百四十七章 砸咂嘴

    气魄加身,对于习武修道者,当然是那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无论是同人过招拼命,还是涉险破境,一分胆魄总能涨一分气势;虽说事有两面,但大概总归好过遇事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比之泰然处之,必定是跌份许多。
    然这份气魄临到云仲头上,却总是要平白吃许多苦头。
    譬如当初劈柴,或是漠城之中强抵剑气,亦或是明知饮酒过后秋湖作祟,却偏偏要饮酒过后再行一趟剑招。
    冲天胆气,其实有时亦是勉强而已,这门子理儿,云仲当然是摸得极清楚,可却还是低估了开灵一式,对于他这微浅境界,还是太过艰难。
    可眼见得撂下这么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过后,水君自然不会同小辈客气,牛皮已然吹得鼓胀,这牛能飞多久,还得看云仲的本事。故而当下亦是没留手,单手开炉凝剑,另一只枯瘦老手,就朝云仲灵台上虚空一捉,如同倒提住一枚鸡苗似的,整个儿投入炉火之中。
    看似少年依旧立身在原处,可一身精气神,却是尽数没入炉火。
    打云仲出镇子前,在还不是师父的茶馆掌柜那打杂之前,少年还从没想过自个儿是如此愿意后悔的人儿,可似乎从入了吴霜的门,云仲便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味,且不算上这回,后悔事已然比单掌指数还要多出几件,这对于一向自觉落子不悔的他而言,真是有些不合心思。
    吴霜曾教过少年行棋运子,虽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教授太多,可也算将最为基本的棋路一齐教与了后者。少年心思何其活络,终日缠着师父手谈落子,但却终归连二十手都未撑过,便叫自家师父下得落花流水;吴霜本也是嘴里不饶人的主儿,时常冒出句诸如狗屁不通,满脑浆糊的奚落话,害得少年对于手谈一事,渐渐不再热络如初。
    输棋归输棋,面皮厚实归厚实,可少年从来也没朝自家师父说过一次悔棋这类话,输便是输,大有一副落子无悔,虽连气
    不得全盘皆输,但风骨犹存的姿态,绕是吴霜骂过数回,说怎得收了这么位脑瓜糊涂的徒儿,也是未曾悔过一回棋。
    而每逢真吃了苦头的时节,少年又是有些悔意。
    明知练剑辛苦,修行更为不易,可绕是少年踏足修行时候不短,却依旧难承其中苦楚。
    水君说是练剑过后开灵,可实际上哪里有过后一说,分明是将少年灵智也一并投入了熊熊炉火之中,光是如此还不够,这位存世久极的大仙人,还十分不厚道地封住了炉盖。
    如此一来其中苦楚,何异于万锋加身。
    炉火之中那数滴莹莹烁烁的澜沧水,即便身负阴虚气,可也只算得上是釜底抽薪扬汤止沸,在如万枪千刃似的炉火加身前,微微裹了层纱衣一般,哪里能护住浑身一瞬。
    少年察觉浑身炙热难熄,无端便想到,大抵蟹入蒸笼,也是这么一番滋味,心头登时有些好笑。
    原来在西路晃荡了这么一路,自个儿连师父曾时常挂在嘴边的雪花肥蟹还未尝过,但周身此刻燥热得如同火舐干柴,很快便将那点苦中作乐的心思抛诸脑后,只凭强撑打起浑身精气神来,再也不敢分心片刻。
    此时炉火之中,除少年精气神之外,仍有澜沧水数滴,剑胎一柄。
    那剑胎落在少年眼里,本成想应同话本之中一般,当化作为人形,再不济也应当是团天地间一股清气,开得灵智口吐人言。可即便少年仔细观瞧,眼前也只不过是一截寒铁,同剑胎都并无半点相像,倒是如根极长的银筷,横亘于眼前,沉寂不动。
    “小子,切莫心急,如若这剑起炉时便孕有灵智,绕是老夫都要心痒两三分,休说世间流落的那些个通天物,就算说成灵宝都不为过,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初境修为的后生开灵。”似是瞧见少年此刻的窘态,水君话语
    声缓缓而来,颇为无奈,“原本看不出你小子是如此贪心的后生,怎么一入炉中,整个儿气势却是变了味,也不晓得你那师父是瞧上了剑道资质,还是这沾便宜便捡,贪心不足的小心思。”
    “老前辈这话说得,自然是瞧上了我这一顶一的脾性与资质。”虽置身炉火,云仲这道精气神通体受炉火炙烤,已然觉察出痛意,为何却仍是有心思同水君打趣,就连他自个儿也是有些狐疑。
    水君闻言,更是有些无奈,登时便施手段将少年一张口舌封住,道了声,“休要乱语,老夫替你夺来两炷香功夫,如若你可忍着炉火焚体的滋味,同那柄剑行过开灵一式,出炉时分,你便可获取一柄不弱于体内的好剑;但若是开灵不成,老夫也不敢断言这剑出炉后品相如何,其中奥妙,自行领悟便是。”
    少年才想出口问询,这开灵一式如何得行,水君身影便已然从炉火之中脱开,再想寻觅踪迹,却只见到周遭如帷似的火舌已然凑近,浑身上下的痛意,更是犹如摧筋折骨,片刻难以安生。
    无奈之下,少年瞅瞅四下除却越发嚣狂的火舌,唯有一柄不似剑胎的剑胎,与几滴莹莹放亮的澜沧水,悬停眼前,当下便将心一横,强忍着周遭火炙神魂之痛,挪动到一枚澜沧水旁。
    竟然是张口咽下一滴寒意流转的澜沧水。
    炉火之外,水君眉毛抖了抖。
    没想到这后生,还真是胆量非凡。
    澜沧水虽是天地之间孕育的物件,更是不属凡品,说是水君入道之物亦不为过,可少年并未顾得上许多,兴许只是觉得周遭酷热难耐,便犹如嚼下块去暑老冰,轻轻将那枚通体晶莹的水珠,一口咽下肚。
    甚至还砸了咂嘴。
    且不提滋味如何,总之这滴如琼浆玉液般通明的澜沧水,入腹过后,确实是从腹中喷涌出数缕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缓缓抵住了外头的连天炉火。

第二百四十八章 泾渭分明,恰如沁骨

    1以澜沧水中阴寒意解周身炉火灼烤痛楚,显然是一步上选,寒流涌动,足够解去一时之痛。初入炉中却未曾太过焦躁,虽说法子有些蛮横,不过在水君看来,还是有可取之处。
    不过毕竟是修行多年,他曾瞧过无数根骨心性皆属上品的苗子,估摸着比炉中少年瞧见的人还要多上无数,对于后者这般举动,并不意外。
    如若是初入炉中难以平心静气,那才是不对,况且南公山吴霜,想来也不至于带出了这么位糟到极点的徒弟。
    云仲却并没心思追究这位前辈对自个儿是如何一番看法,当务之急,是要借着澜沧水之中的寒气,避开周遭火舌,找寻到所谓开灵的法子,而非是顾及其余俗务。南下一趟,如何也算在生死一线闯过数回,何为主次,少年已然算是做到了心中有数。
    譬如吴霜讲过的那句,剑如何走招是次,出剑才是主。
    可出剑之事,又谈何容易。
    本就对开灵一式一窍不通的少年,只得凑近那截寒铁上下其手,寻思着学来医者寻病问脉的模样摩挲寒铁,指望着能从这块看似平平无常的寒铁之上,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万事开头难,找对门路,总是要放到首位。
    周遭是隐天蔽日的浩大炉火,无意之间抬头望去,除却莹莹点点几枚澜沧水悬于近处,再无他物,瞧着无趣至极,可流火偶尔裹上周身,依旧是令有阴寒水气护体的少年一阵心悸。
    凭他这点内气,若是想强行在火中苦撑,只怕水君口中的两炷香,就并非是留与他寻觅开灵法子的功夫,而是他云仲出师未捷身死火中的期限。绕是有澜沧水护住周身,少年也觉得这火烫人的程度,似乎仍是在缓缓攀升,压根未至穷尽。
    似乎是嫌炉火不够旺,铺面之中,水君缓缓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压在炉盖上头,还朝外头的结实汉子喊了句,“武昭,这炉火不旺,旁人都力有不济,赶紧来把持风箱
    ,将这火再往上拱一拱。”
    唤做武昭的结实汉子闻言,连忙应答,又对一旁的书生道,“客官先在此坐着歇息片刻,距开炉还有一阵,放心就是,我家师父的手艺高得很,从不出纰漏,客官稍安勿躁才是。”
    柳倾却并没坐下,而是点点头笑答,“不碍事,小兄弟忙着,我就在这看看就好。”
    武昭不敢拖沓,连忙抱拳,直奔铺面之中鼓起风箱。
    虽是三境修为,水君的一番动作,在书生眼里仍是神妙莫测,一时难以看出门道,但总归是资质摆在台面之上,再因修行阵法,观瞧灵气流转,总是要强出旁人一头。眼下自家师弟半点动作也无,只是立身在剑炉侧方,周身气息似是凝住一般,心头登时便明悟了些许。
    开灵一式,怕是要以心神为引,纳入炉中,同炉中剑交融为一,如此方可得来柄贴合心意的趁手好剑,可凭自家师弟的修为,压根还未生出半点心神元灵,估摸着只能以一身精气神替代心神,投入炉中。早年间山上时候,师父也曾尝试以这等法子开炉练剑,将青霜吴勾二剑熔于一炉,令之脱胎换骨,铸出柄当之无愧的本命剑,可不知是境界不济还是神意念头难以通达,最终还是搁置下来,直往上齐而去。
    而眼下水君的本事,却是以自身修为强行攫取云仲精气神,置于炉中,仅凭这份超凡盖俗的能耐,便可称得上是极高。
    心间是如此想着,但站在铺面外头的书生掌心,却是始终攥得紧实。
    炉火之中的云仲,此时境遇更是难耐至极,原是吞下一枚澜沧水,通体舒泰了不少,但眼下周围火势可是越发旺盛,若说方才那是置身一盆沸火,眼下可就是不觉间踏入了火蔓层林;无数如枝条似的火舌劈头盖脸,压砸而下,触及体肤,更是胜却烙刑那般苦楚难当,逼得云仲只好又朝那几枚澜沧水伸手,指望再吞个两滴,缓解一番苦楚。
    “老夫仙家物件
    ,岂能叫你皆尽吞将下去,如是这般暴殄天物,可是得受老天震怒。”闭目盘膝的水君轻轻嘟囔一句,还没等边上武昭听清,而后便又归复沉寂。
    倒是苦了尚在剑炉之中浑身难安的云仲,一抓之下,却见那几枚澜沧水似乳燕投怀,尽是钻入到了剑胎之中,使得整一柄剑胎都带上些许水盈盈的意味,可无论少年保住剑胎如何摇晃抡动,就是不见半滴水气浮现。
    外头武昭仍旧甩开臂膀,不知倦怠似的将风箱鼓起,炉火之盛,竟能隐隐透出那方古朴剑炉,映得铺内如同点起数盏油灯,火光流转难绝。
    剑胎通体赤红,叫少年握在掌中,更是痛极,端的是恨不得将这其貌不扬的烧火棍扔到一旁,可无奈想到自个儿日后行走江湖,还需仰仗掌中剑,少年还是狠狠心,将这柄通体绽满赤霞的剑胎,紧紧握在手中。
    剑炉之中火舌似匹练跌宕,如千嶂层起,沸汤滚乱,熔鸾穿横,无边无沿。
    少年就同瀚海一株弱蒿,飘飘摆摆,直上斗牛。
    少年摸摸脸上烧灼溃烂处,细语道,“这么一座剑炉子,大概得费不少好铁吧。”
    天下哪有如此大的铁匠铺,哪有如山岳中空这般大小的剑炉,绕是少年再不知深浅,也觉察到自个的真身,似乎是并未入得剑炉内里,只是一口精气神被那老者生生拽入。
    但其中苦楚,却是比之肉身负创,还要叫人难捱数倍。从以钝剑劈柴,至后来行气出岔,再到腹中无端埋进柄秋湖神意,他吃过的苦头,不可谓浅薄,而今日入炉,却比起初预料的刀山路,还要长出数百步有余。
    一步一道槛。
    碰巧体内澜沧水之中的寒气,却突然之间涌到周身,非但没将周身经络的炙热中和分毫,反倒是泾渭分明,骨内冰寒,骨外经络气血灼热至极,就好似有大神通者,于少年骨外敷上层水火不侵的罗网。
    寒也是痛,灼也是痛。
    泾渭分明,亦如叠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唯出剑尔

    “不吃些苦头,往后真成了师父的衣钵弟子,想必小师弟也扛不起那般沉重的担子,平日多吃得些苦楚,总要比丢却性命好。”书生独自一人立身在铺面之外,已然站定好些时辰,但双目却一直盯着越发赤红的剑炉,自言自语。
    水君早同他讲过,剑出炉时,恐怕云仲要收一份罪,虽一时半会不至于让人痛得昏死过去,但境界愈低天资愈下,所受苦痛便愈发难抵,即使少年过了这关,开灵一式也未必真能贴合心意,至于究竟是否冒险一试,全看柳倾的意思。
    身为师兄,师弟碰上的机缘造化,如何都不该拦阻,可身为南公山大师兄,书生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非是怕伤了云仲,回山门后叫师父责骂,而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师弟以身犯险。
    柳倾心思,何其通透空明,只凭师父回山后的只言片语,便能察觉出他这小师弟,原本就不是什么运气旺祥的人儿,兴许常人人至中天的年纪才要尝的孤寡滋味,小师弟已然当做了家常饭食,修道天赋又是差强人意,他这做师兄的,又怎能眉头不皱就让师弟吃苦。
    如若少年不说那句想试试,恐怕直到剑成出炉,书生也只是带着少年立身原地,不去同上苍夺那份开灵的造化。
    可师弟偏偏说要试试。
    究竟是做师兄,还是做南公山上师兄,柳倾此刻亦是拿捏不定。
    柳倾心知肚明,方才那番话,本就不是给小师弟听的,而是给始终拿不定主意的自己说的。
    凡事若是心有定数,举棋而知气,谁又会闲来无事找个理由劝服自个儿;而若是轻易便能劝得动,世人心间又哪来的百般烦闷,终日托酒食风月所遮。
    书生很烦闷。
    黑袍人打上山门,耳畔始终蝉鸣聒噪,大不了起数阵挡门就是;小巷当中刀芒如昼,甚至险些贴到耳畔一寸,大不了拎起东山城砸过去就是,二者全然算不上烦闷,可眼下书生的眉头竖起一段,却是真真有些烦闷。
    汉子先前搬到一旁的竹椅,乃是自家铺面所制,关节薄弱处更以铜铁箍夹得
    紧实,两三载光景,硬是撑住了铁匠铺中一众打铁汉子的结实体格。要晓得这群一向作派毫不与风雅沾边的赤膊汉子,一向没什么轻坐轻起的习惯,活计累时难得歇息,便极粗野地朝椅上一靠,待到喘匀气息再抄起锤凿上阵,并无半点讲究。
    绕是如此,这枚竹椅亦是稳固如初。
    柳倾一刻也未落座,可竹椅周遭却是撅起无数道竹刺。
    “休要朝那把竹椅出气,”水君睁开双目朝外看去,“你这吴霜首徒,境界天资不错,可心境尚需打磨打磨。”
    水君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这点小事都沉不住心性,来日出门天下行走,丢的其实还是吴霜的脸皮。
    但身旁武昭却是不明所以,全当是自家师父心疼那把竹椅,手头拽动风箱半点不慢,却是憨厚一笑开口道,“师父莫生气,那竹椅多年来沾染污油铁屑,险些都要盘上一层浆,刷洗都刷洗不净,不如趁这机会,再添置把新椅就是。”
    话音落下,水君瞅着自家这位心性通明,还未染尘的徒儿,许是不知如何开口,亦兴许是想起徒儿心性,头疼日后如何教导,当即就将双目一闭,不再言语。
    柳倾突然笑了笑,把衣裳下摆拢到掌心,在那把竹椅上轻轻坐下。
    竹刺收拢。
    不论是大师兄,还是南公山大师兄,既然小师弟已然去找寻自个儿的机缘,那身为压阵之人的自己,的确需要静心凝神,以备不时之需才对。
    理儿很简单,做起来却难。
    书生微合双目,竟是自顾开始行气打坐。
    一座阵起,又一座阵起。
    今日天光明朗,虽已临近日暮,街巷当中米酒滋味依旧清甜爽神,过路行人面上眉眼含笑,商议着屯些过冬的老菜,或是今晚到家中一坐,老菜新酒,炉火小鼾;树上鸟雀还未归巢,似是觉得有些寒意难消,扑扑双翅飞上住户家外头悬着的灯笼,以浅浅火烛暖暖身子。
    无人知晓水渠旁起了十几座大阵。
    水
    君并未开口阻止。按说以他的能耐,如何都无需门口那位年轻人起阵,用以师弟开灵不成吊住性命,以十几座大阵之中的蓬勃精气灌注。
    可水君还是未曾出言劝告。
    师兄要为师弟做点什么,他又怎能拦。
    “今儿恐怕真要蒸个十成熟。”少年瞧着满眼火光冲天直起,捏捏臂膀,估摸着自个儿已是有个二三成熟,舔舔早已炸皮的嘴唇,无奈中自语。
    绕是他将那截寒铁敲打数十回,期间还挖过数次其中的澜沧水,皆是无有丝毫奏效,反倒是被更为炙热的铁段烫伤了掌心臂膀。
    遇上危难时节,平心静气固然是至关紧要,但此等恰似阴曹的可怖景象,谁人又可始终神智清明?天下想必有这等人,可眼下的云仲,却是离这等境界相差甚远,更何况浑身上下经络百骸之中,忽而如堕冰渊忽而如踏火海,痛楚不绝,绕是云仲还算得上坚韧的性子,此刻亦是苦撑不能。
    两炷香功夫,大概已是十去**。
    “换成师兄置身在这炉火之中,应当如何做。”少年喃喃。
    于是少年忍着周身刀劈斧削的痛楚,学着自家师兄的模样,神情淡泊,慢慢盘坐在虚空之中。
    炉火澜沧虽痛,然神智仍醒。
    “那换成师父,又是应该如何做。”云仲合上双目,不再惦念着心头那两炷香究竟剩余多少长短。
    南公山上头,身形不再那般宽胖的剑仙将手插入衣襟,挠了挠后腰,似是觉得指头有些冷,吴大剑仙打了个冷战,神情微微愠怒,随后唤出青霜剑来,朝天上猛然砍去。
    天云消散,连同连天大雪一并斩尽。
    “这才差不多。”剑仙收剑回鞘,眉头微挑,“这鬼天景,招惹练剑的作甚。”
    与此同时,少年也握住了那柄铁棍。
    像是当初握住了那柄满是锈迹的青霜。
    剑客还能如何行事,唯出剑尔。

第二百五十章 流水试剑

    开灵原为千百世前,仙人铸剑的手笔,虽在当时难以算得上是什么稀罕法门,但能行开灵式者,彼时亦是凤毛麟角,原因便有些修行中人是道行虽高,手段虽妙,但平生并未获取什么功德道果,只凭一手超凡脱俗的本领开灵,显然是败多成少。
    一类稻米养百万黎民,人皆不同,同样炉养百剑,万千仙人剑炉之中铸就的名剑,虽说大同小异,但皆是不同;心术不正者练剑多邪意,心术方正者练剑大都平和正气,剑意不同,剑意孕生之灵,自然也有异处。
    归根到底,心意为主,功德为辅,这功德就好似熬药成汁时候,将药力引出的一味药引,但这份心意如若不诚,就好似汤药缺失主药一般,自然难以药到病除。
    云仲如今尚不需剑胎生出灵智,水君也更未打算,令这位后生事事仰仗一柄仍在灵宝之上的名剑,剑成生灵虽好,可但凡是好物件,还需能守得住才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要令匹夫无人可定罪状,还需一对足矣砸开无数魑魅魍魉脑袋的结实拳头。
    一截寒铁而已,如若那少年真能将此物当做一柄剑使,即便此物不是剑,那也得是剑。
    铸剑而已,又有何难。
    剑炉震荡,炉盖猛然炸开,其中如怒涛似的炉火亦是席卷整个铺面。
    可其中站立的伙计,与那位拉风箱不止的武昭,半点也未曾挪动跟脚。
    老者只是捏了捏指尖,万道炉火与飞溅铁水,便皆尽被神通捏在一处,化为一块通透赤红的顽石,悬在铁匠铺之中。
    极境绝巅的修为,绝非戏言,这枚品质不下于上品通天物的剑炉炸开,绕是门外等候的柳倾也不敢硬接,大抵手段层出,也只是令这股无匹的力道压到水渠之前,压根无暇他顾。像是水君这般轻描淡写捏捏二指便能撤去威能的,怕是现如今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有这番手段。
    “小子,炉中三日,待得可还舒坦?”老者
    不去管那枚炸得凄惨的剑炉,拍拍掌心残留的些许炉灰,朝回过神来的云仲笑道。
    云仲刚回神不久,尚处在浑噩之中,猛然听闻耳畔有人开口,下意识便挥剑朝前刺去,却是被老者捉住掌心笑道,“要睡也得回住处去,老夫这儿可无甚闲暇地界。”
    少年这才彻彻底底清醒过来,再看看掌心中哪还有剑,登时便松了口气,对老者抱拳道,“晚辈失礼,前辈莫要见怪。”
    “无妨。”老者笑笑,“话说回来,你小子可知你在我这炉中呆了多久?”
    “前辈曾说过开灵只需两炷香功夫,想来晚辈也只是在其中带了两炷香时间罢了。”少年用余光瞥瞥天色,见外头才刚有些日暮的意味,故而想当然便说出口。
    老者点点头,“心性还真不赖,不过这话,却只说对了一半,炉外两炷香,炉内却是整整三日。”
    “不过你吃这三日的苦楚,老夫自然不能让你白白咽下去。”没等少年应声,水君已然从虚空当中拎出柄尚且泛红滚烫的寒铁,竟是直接握在掌心当中,回身便刺。
    寒铁虽不锋锐,但仍是迎着那枚通体赤红的顽石,一穿而过,直至整寒铁柄都穿到顽石另一侧。
    堂堂水君,练剑之事手到擒来,此间难处,唯有二者而已,一者被老者枯坐七日而解,二者便是要云仲心意到家,才能令此剑成。
    金铁声传来十余里远近,铁匠铺内霞光顿起。
    老者提起掌中剑,不等周遭人看清,便踏步出门,摆好起手架势。
    “且叫老夫先行试剑,如何?”老者斜睨一眼书生,打趣似的开口道。
    柳倾站起身来笑答,“剑都是前辈所铸,自然要请前辈先行试剑,合理至极,想来小师弟也无有半点不情愿。”柳倾也是心中有感,似乎这位水君,自从开炉练剑过后,浑身上下那股出尘气,不知不觉间就收敛许多,乍一看去,衣衫不整,掌中尚存灰土,倒真像是位隐居市井之中的
    寻常老人。
    若说与寻常老者不同处,便是手腕处依旧缠着硕大蚌珠,瞧着十分怪异。
    南公山大师兄不晓得为何水君踏入铺中过后,始终以这副面孔示人,以他的境界,更是不知晓为何老者要隐去一身出尘气息,但隐隐之间总觉得,如此境界的水君,定是不会跌境。至于原因为何,他的确不明白。
    老者哈哈一笑,缓缓开始运剑。
    从始至终,水君都未曾让云仲瞧见那柄剑模样究竟如何,直至走到场中运剑,少年也没窥探到这柄剑的外表,却见前者自顾自于场中试剑,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试剑乃是老年间流传下来的讲究,用于剑出炉后淬火已毕,开锋崭露锋芒后,属铸剑时候必要的一项,工匠要先行试一趟剑,以各路剑招运剑,略微尝试一番手头感觉,再斩譬如试剑石之流坚固之物,待到试剑罢了,将剑再递还委托铸剑者。
    故而九成的铸剑匠,都或多或少研习过剑道各方流派,正是因试剑此举。
    老者的剑道路数,极为古怪,虽说运剑极快,但臂膀却少有动作,甚至于肩头未动,掌中剑已然翻腾流转数个来回,速度之快,绕是云仲习剑已久,亦是有些瞧不分明。
    相比之下,吴霜的剑势虽快,然而却趋近于大开大合,剑芒所指便是一道剑气挥出,少有变招的时候,尤以一往无前为骨;可老者的剑却恰巧同之背道而驰,剑身如同游鱼戏水,忽而来去,剑尖所指时时而动,灵巧至极。
    空场还算宽敞,但此刻只剩一地剑光,寒芒涌动处,就连水渠之中的清澈流水,也被这团剑芒吸扯起数道莹流,直至于老者周身一丈外,汇为一道茫茫水流。
    一剑试罢,少年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只因这剑招的确煞是好看,连同剑光外的那层水膜,亦是于残阳里映出一抹深橘。
    “那少年郎,可曾看仔细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十两一柄,童叟无欺

    “晚辈只能将大概剑路剑架看清一二,可没看懂剑招,前辈剑术高妙,我这晚辈人,的确难以参透。”既然老者开口问询,云仲也只得答话,总不能瞧着人家老前辈剑走偏锋,就说这剑招过于凌乱,更何况练剑日子还短,剑招是好是坏,他还真不敢妄下论断。
    武功一世,本就是知易行难,纵使知晓老者剑路以变幻为主,少年也不敢说自个儿练上个千八百遍,就能将这趟剑路了若指掌。流派流派,其中剑术剑招,更好似大江东去,万般湍流归入海,将一整个流派当中的剑招吃透吃实,无论如何讲说,都谈不上一件容易事。剑道在天下流传不知几世,虽万般变化不离根本,但万千年月过后,衍生出的剑法招式,更胜却古之老树开枝散叶,庞杂至极。
    云仲练剑,事至如今也不过是将吴霜传下的数招勉强吃透,心中所想,也皆是剑贵在精不在多,将这几式练得炉火纯青,如何说也能勉强安身自保,如若招式练得冗杂却无神意,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者挽个剑花,将这口破炉不久的长剑懒散掂在手上,朝少年笑道,“老夫猜测,你如今练剑,大都还是沿着你家师父编排的路数而行,欲将那几式剑招吃个通透,不再有旁的念头,至于其他流派的剑法,却是并未沾染分毫。”一番话,将少年的心意皆尽道出,老者却浑不在意,略微拈拈胡须笑道,“所谓在精不在多,确实没错,一招鲜吃遍天,到哪儿都管用得很。可天下哪有剑术唯尊一家的时候?休说你家师父乃是近百年来风头极盛的吴霜,即便是生在万载前的那位阵起八十一剑的剑仙座下,精诚勉励学来的剑招,也未见得就是天下无双。”
    “想在剑道途中留名,还需自个儿领悟出一套独属自个儿的剑法剑意,才是最好。吴霜的剑法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更是贴合自身,小子不妨想想,就算你将这几式师门剑招吃透过后,同境一战,你能有几分胜算。”老者抹除剑上水纹,周遭流水却是汇聚于剑身之上,引潺潺清水冲刷剑身,剑光更盛。
    “只怕战平都是痴人说梦。”想也无需想,少年脱口而出。
    “若是想踏前一
    步,自创一门剑招,还需炉养百式,尽人之所能观摩他人剑招,这么一来,才有那么一丝创下剑招的可能。”老者点点头,似乎对于少年这两句回话还算满意,紧接着话锋再转:“故而剑在精而不再多,这话对于剑道扬名者而言,恰巧是句谬言,毕竟人之寿数不过百年,掐头去尾,留与你研究剑术的时间,不过是数十年,能多窥探到一路剑法,再加以研习取长补短,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番话其实同吴霜当初言语,出入并不算大,只不过老者却是把话头直接挑明罢了,少年稍加思索,便觉得这番话的确有理。
    总要见识过人家的剑法,才好比照剑招,扬长去短。
    “还要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云仲这回却是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丝毫不含糊,只因老者这番言论,足矣媲美传道授业,丝毫未有掖藏,直直白白讲了个通透,这礼数必须得到家才是。
    “无需多礼,赶紧瞧瞧这剑顺手与否,老夫有些倦怠,得回住处歇息一番。”老者将手腕一翻,把长剑递交与少年,随后便径直朝街上走去。
    柳倾紧走两步,刚想相送,却被老者拦下,笑道,“莫要着急,剑是铸成了没错,可尚缺一枚剑鞘,待到老夫回住处找寻一番,明日再一并交于那少年郎就是。至于银钱,本铺面有规矩,十两一柄,童叟无欺,向来不还价,炸碎剑炉,自然不消你二人赔钱,记得将银两交与武昭就是。”
    书生还想道谢,老者却已一步数丈,远远甩下句话。
    “莫要忘了给钱,老夫这铁匠铺,概无赊账一说。”
    日暮沉沉,灯笼挂匾。
    老人踽踽独行,碰上镇中几位写罢课业的孩童,从衣衫中取出几枚铁打的小玩意儿,挨个赠与周遭孩童,不等孩童道谢,便摆摆手,轻轻快快朝远处走去。
    像极了祠堂里那位和蔼老人。
    似乎这才真生出了一身仙气。
    书生一直在日暮中观瞧良久,直至老人身形几不可见
    ,才收回目光。
    这一幕少年却是不知,只顾着打量掌心当中那柄长剑,心头欢喜得很。此剑剑锋极窄,通体清明亮堂,剑脊棱处有云纹缭绕,吞口雕有水火双形,除此之外,再无其余繁杂点饰,可入手时却是轻重极为合宜,挥动之间剑光莹莹,除却剑锋寒意之外,更蔓上两分水盈盈的滋味,卖相极好。
    当初秋湖入手时候,少年也是觉得分量十分合适,但却未曾有过这般圆通如意,仿佛一剑再手,臂膀也是跟着这柄新剑伸展数尺,并无半点生疏意味。
    大抵是开灵妙用,亦或许是少年心思欢喜,但眼下令少年最想做的,还是畅畅快快出剑一回。
    剑光再起。
    武昭同铺中汉子拾掇罢了,也是纷纷立身在铺面门槛处观瞧,有心看看这少年郎究竟本事如何,如若是一柄耗去无数汗珠的好剑,落到个俗人掌中,这十两银钱,即便是书生要给,这帮伙计可是不应。
    少年踏前一步,虽剑身无鞘,却亦是置于腰间,出剑轻快一式画眉,再予登楼,平地之间腾起数尺高矮,杀气四溢,再压剑下楼,招式圆润通达,心意一至,譬如疾风惊雨。
    剑光闪动,少年从画眉登楼再演鸾迎叠瀑,剑势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之盛,竟使得街上浮土尘会也一并腾空而起,并未翻腾,却是尽数被剑中那道流水皆尽吞净,化为一道黄龙裹住周身。
    但那道流水尘土所融成的一道黄龙之中,似乎隐隐有些血红。
    街道两旁过路者与铺面伙计,无不拍手称赞,直言道这小哥本事能耐的确脱俗,这一手快慢剑,胜却那些江湖上打把势卖艺者多矣,甭管是行家外行,估摸起来瞧着就是一个字,棒。
    水渠两岸,皆是停有几十人上下,拍手称快之余,皆是好奇这位异相面孔生疏的少年郎,究竟是如何在这般年纪就能练出这么一手高超剑术。
    叫好声不绝于耳,两岸皆闻。
    然而一旁默不作声的书生,却略微皱了皱眉。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窗裙边关不住

    还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时节,云仲一套剑招已然运罢。不过虽说是一套剑招,却是在其中揉杂了些旁人剑招路数,譬如在颐章边境土楼中那位中年剑道宗师的窄剑流派,方才老者那套流水似的剑架势,就连唐不枫的刀法,少年都是模仿其形,一一施展了一番,虽说只是皮毛而已,但在外行人眼里看来,却依旧是威势不减。
    一趟剑路下来,掌中这柄水火吞口的新剑,少年越发觉得用来顺心如意,并无半点不合心意处,且不知是否因剑中附着几滴澜沧水,挥剑时寒芒闪动过后,剑身便能自行沥出不少清澈水流,顺剑身血槽而淌,极为神妙。
    云仲本就有些小剑痴的苗头,瞧见口上好长剑,一向是迈不动步子,总要自行饱个眼福,这才好带着些不舍神色离去,老者铸的这口好剑,显然是相当贴合心意。
    但立身两岸的过往行人却还未曾过足眼瘾,更有不少本身有些根底的汉子连连叫好,嚷着请少年再出几招,迟迟不愿散去。
    “诸位稍安,容我这当师兄的说句扫兴话。”书生默默将竹椅搬到铁匠铺门前摆正,随后抱拳朝一众人行礼,温言笑道,“我与小师弟在此等候剑成,从天色初明至今,已然站了数个时辰。非是晚辈特意要落各位的面子,而是我二人实在有些疲累,诸位若是还想看看我师弟运剑,来日方长,如今还请让我二人先行回住处歇息一番,日后再来献丑不迟。”
    柳倾这番话讲得极有分寸,倒不像是一位书生所言,更想是江湖上那些位以打把势卖艺谋生者的贯口,草莽气奇重,就连少年也是诧异,收拢剑势,向自家师兄方向看去。
    眼见得话已说到这份上,钦水镇中人大都亦非那不讲理的江湖莽撞人,人家言语极为诚恳,又非存心推脱,回住处歇息一番,他们总不能强留,于是又夸赞了几句名门少侠,也是一丛一簇纷纷散去。
    书生走到少年进前,根本不等后者开口,劈手便夺下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剑,语气极为严厉道,“小师弟,得剑过后心生欢喜,这本没错,可身为剑客,休要得意忘形才是
    。”
    云仲一愣,怯怯顺着大师兄目光朝手掌看去,登时便有些惊异。
    少年掌心哪还有半块好肉。
    炉火之中苦熬三日,所受痛楚,虽是隔着厚如一臂的剑炉,也是传到了少年躯体之中,其他地界并无异样,但掌心却已经被十指抠得碎烂,乍看之下,像是被巨牙参差的妖犬噬咬,伤处深可见骨。
    书生眉峰簇得极紧,再看看自家师弟满手鲜血淋漓的惨状,原本的欣长眉毛,转瞬之间缩得极短。
    “辛苦师弟。”残阳长街,身量极高的书生从怀中拿出枚帕子,毫不犹豫扯成两段,又拽过少年双掌,轻轻包扎起来。
    精气神抽入炉火之中,肉身本应停在原处才是,五感尽失才对,但自家小师弟硬是把十指牢牢抠在掌心之中,炉中三日,所受苦楚究竟多少,就连柳倾一时间也无法估量。
    “走了,咱回去歇着。”书生掂量掂量长剑的分量,朝云仲笑道,“剑不错,日后还需勤加修行,莫要令此剑蒙羞才是。”
    二人出客店时,还是清晨,归去时候,已然是天色昏黑,家家户户皆是点起灯火。
    一路淋漓血水,少年只是呲牙笑语,说这两日没勤快练剑,老茧薄了许多,掌心经指头一剜没成想就破开口子了。
    任谁都知道,少年这话乃是扯淡。
    可柳倾就是没忍心戳破。
    回客店后,那位女儿身的小二正在门旁舀酒,见是这两位,没来由面皮一红,顾不得还未打满的酒壶,便胡乱找了个由头脱身,裙摆扬起,快步上了楼。掌柜的见此,朝师兄弟二人笑语,说是不久前两位客官在铁匠铺外运剑,小女也闻听了信,跑到桥边过足了眼瘾,估摸着瞧见小少侠飒爽英姿,一时间有些羞怯,还请客官莫要见怪才好。
    总有不爱文章墨宝,独喜刀剑江湖的女子,绕是小镇
    一隅客店当中,也不乏瞧见少侠便心思怀春的女子。
    江湖多风流,除却引无数英豪折腰之外,仍有女子为之心尖儿轻颤。
    江湖之妙如何,除却雪夜长歌,一剑东去,大抵还有女子抚扇,夜半呢喃呓语,与几分眉眼含羞,春潮带雨。
    同掌柜寒暄几句,师兄弟二人先行上楼,过阵自然有人送上饭菜果腹,倒也无需忧心。
    “寻常地界的年轻人,再过个两三载,已然可考虑婚配嫁娶一事,咱乃是修道之人,许多尘世规矩无需全搬照用,若是有瞧着眼顺,青白称心的姑娘,师弟切勿藏掖。”还未进门,柳倾却是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番话,登时就将云仲面皮激得微红。
    少年哪里起过这等心思,说白了多半年前也不过是位穷苦小子,终日苦于谋生一事,尚且觉得身心疲累,哪有其余心思,叫师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语一惊,登时便有些窘迫。
    相比之下,书生倒是满脸的坦然,打趣道,“一入修行岁月催,若是不趁着大好年岁结成一桩姻缘,兴许等到垂垂老矣,便再也没那个机会喽。”
    “师兄就莫要调笑师弟了,休说这本事还没学利落,连山门都没踏入一脚,我哪有娶妻成家的心思,再说孑然一身,哪家的正经女子能瞧得上。”云仲被说得连连摇头,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书生点头,“说的也是,那就再等等,先上南公山练就好一身本事,再考虑这人生大事也并无不可。”随后推门而入,让少年先行进屋歇息,自己则又下了楼,找掌柜拿了把青茶,这才又走到门边。
    师兄弟俩住的这层楼阁有道长廊,长廊尽处有窗棂一扇,窗帘一挂,从窗棂望向外头,能瞧见不少钦水镇景致。
    水渠桥柳,流檐宅院。
    可无论外头光景如何,窗帘下的一角裙摆,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有缘自会相见。
    书生推门而入,抛下一句话语。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书呆子

    而就在书生踏入房中一瞬,水渠旁十几座大阵,皆尽化为虚无,变为一道磅礴精气,瞬息之间穿街越巷,直至流入客店之中,而后缓缓补入少年躯体。
    柳倾布下的十几座大阵,本就不是为防水君所用,虽说自身阵法修为高深,但若是水君有心加害,绕是南公山大师兄倾力相阻,估摸着也断然撑不住几刻。境界之差,譬如大江天堑横亘于前,并非是倾力而为便能弥补的。
    故而十几座大阵,皆是汲取天地精气所用,预备着给师弟补充一番内气,免得负创过后伤了本源。
    少年只觉得丹田处微微烫热,只情以手掌摩挲小腹,还当是秋湖又要作祟,却不想除却温热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异常,这才放下心来,将长剑横于膝上,仔细打量。得剑过后,少年心中自然是欢喜,于是虽掌心碎裂,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只是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摩挲剑身,左看右瞧,端的是爱不释手。
    多半是因剑中有澜沧水的缘故,绕是进了炉火颇盛的屋中,这柄剑剑身依旧冰冷如霜,虽不至于太过冰手,但剑中蕴含的寒气,依旧似一块积年坚冰,令少年指尖微微发颤。
    “师弟心思,看来是皆尽沉浸于这柄新剑,至于其他琐事,并未窥得妙处。”书生走进屋中,瞧见少年正聚精会神的打量掌中剑,似笑非笑说出这么一句,却不挑明,而是自顾坐下,从包裹当中取出两瓶伤药。
    少年嘿嘿一笑,将长剑立在墙根处笑答,“师弟就这么点心思,至于其他事,还真未有太过于在意的,满脑皆是剑道与修行两事,大抵算是有些走火入魔,踏入歧路之中了。”
    柳倾摇头,将两枚瓷瓶当中的伤药分别倒出些许,一并倒入桌上碟中,“错自然是没错,修行练剑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本就该是精纯心意,祛除杂念,就跟大荒山间那些位苦行僧侣独居道士一般,虽身无银钱,却
    具一心向道的念头,这等人在常人看来,大抵比繁华城中那些大腹便便的僧侣,忙于法事的道士,更近乎于道。”
    云仲少有听闻自家师兄讲有关佛道的时候,当下就是有些好奇:似乎无论是师父吴霜,还是自家这位大师兄,对于佛道一事,都是颇有研究,吴霜更是认得一位能耐泼天,可使山岳腾空的老道士,二者似乎是故交,经柳倾这么一提,少年便觉得好奇不已。
    “我曾在家乡镇中瞧见过佛门中人与云游道士,似乎二者除却教派不同,其余行事皆是大同小异,并不常收取钱财,最多不过是求上一餐饭,或是勉强收下几枚铜板,颇有闲云野鹤的意味。”云仲将得剑之喜收敛,转而同柳倾缓缓道,“距镇子最近的一处富庶之地唤做青柴,青柴亦是有不少僧人道士,通常是衣冠齐整,派头十足,即便是在市井之中,多数人也愿说上一句大师仙道,服饰与日常所用,比那些个云游行脚的僧道,更是有出尘飘然的意味。师弟这趟出门,已有不短的时日,反倒是越发不晓得二者之间,究竟哪个更为心诚。”
    柳倾点头,目光越发温和,手头不停,将药粉拌匀过后,才慢慢开口,“既然是讲究心诚则灵,待在繁华市井之中的佛堂道观,与云游四方破衣蔽体化缘借斋,并无什么干系。古人云大隐于市,小隐于林,归根到底皆是出尘,大小之分,则是有些不足挂齿:居于市井之僧道,多要行法事道场,或是超度斋月,许多琐碎之事,心静反倒成了难事;云游天下的苦行僧众道士,虽风餐露宿食不饱衣不暖,但总归能得清净,向道之心越发澄澈,但二者究竟谁更称得上心诚,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心意。”
    这番话,少年倒是听懂了大半,故而诚恳道,“师兄教诲得是。”
    “我说的又不一定是对的,”书生摆摆手,转而又专心研磨药粉,“若是有人出口便是至理之言,那这人多半不属世间,种种道理,若是只靠别人讲说,自个儿不去仔细寻思,那才
    是无趣。”
    少年刚想琢磨一番,书生却伸出手掌道,“手递过来,伤虽不算太重,若是不上药,免不得偷摸溃烂。”
    云仲只好伸出手来,任凭师兄摆弄。
    “这一打岔,反而忘了方才要讲甚,”柳倾轻轻剥开帕子,不禁微微皱眉。这伤势哪里算不重,方才血污覆着,并未看得清楚,此番拆开手帕一瞧,掌心之中创口岂止深可见骨,就连多处的大筋都能看得真切,不由得心头一沉。
    “姑且忍着些吧,听我讲话便是。”将碟中药粉拨到碟边,柳倾温言道,“一心向道是好事,但除却练剑修行外,人之一生百年尔,总要做些其他的事,总做一件事久了,终归会觉得无趣至极。师弟定是上过学堂,不然也写不来这么一手锋芒毕现的好字,可曾听闻过一则说法?”
    药粉缓缓撒到掌心,绕是云仲也疼得心神剧震,将一对臂膀绷得极紧,勉强开口道,“师兄尽管问便是,若是撑不住痛楚,我缓缓就得。”
    闻言柳倾动作更是慢了下来,药粉轻轻而下,丝丝缕缕汇入掌心,“学堂之中总有那些个捧着书本,成天不同人打交道,绕是自家先生跌了跤,或是同窗有事烦劳,皆是不为之所动者,这等人,一般叫甚?”
    云仲强忍喉中低吼的意图,断断续续开口道,“大抵可称之为书痴。”
    书生摇头,“我幼时学堂中这等人,都称之为书呆子,除却念书成痴之外,礼数不通,做事不知规矩,张口闭口却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意味,这等人说是呆子,一点也不冤屈。”
    “治国经世者,怎会用这等只会死读书的庸才。”
    “同理,若是只会练剑修行者,不是死在江湖之中,就是因不懂世事,一生丝毫无趣。”
    “天下风景正好,层林尽染,切忌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干物燥

    夜里一声鹧鸪啼,引得少年惊坐起。
    到底还是少年人,深秋已有冬寒意味的时节,最是干冷,哪怕炉火依旧毕毕剥剥燃得正旺,掌心仍因周遭寒气变得越发痛痒。毕竟是深可见骨的数道伤痕,就连少年也不记不清,自个儿在炉中究竟遭了何等的大罪,才能将老茧缠绕的一双硬掌,剜成如此一番模样。
    师兄随身带的药粉虽好,可覆于伤处,痛楚却比之前还要深上两分,其中如铁杵砸脓一般的钝痛,丝丝缕缕缠绕不绝,更是令半梦半醒之中的云仲始终难以入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声鹧鸪凄啼,竟是令少年坐起身来,再也难以入眠。
    少年吃力的坐起身来,似乎白日炉火之中那番苦楚滋味,并未因剑成炉熄而缓和半点,反而在睡梦之中,仍旧有点点炙热冰凉缠绕灵台,始终难以消除半点。
    苦楚难忍,即便是想潜心行气,估摸着也只是奢求而已,入眠都是难如登天,何况欲要安神行气。百般不耐过后,少年只好小心翼翼披上衣衫,随后借月色看向不远处师兄床榻,见后者并未有动静,这才缓缓下床,漫步离屋。
    既然是无事可做,睡也不得修行亦不成,云仲只得外出走走,寻思着最不济也能叫外头飒飒秋风将一对手掌冻麻,得来一时半会的消停,若是能抵住外头寒风,更是可盘膝行气,勉强也算一举两得。
    钦水镇毕竟属颐章偏中部,秋日比起上齐还是要暖和些许,云仲记忆中的家乡小镇,地处上齐西北,往常待到这等时节,早就是一副隆冬景象,虽未曾有大雪降下,但白日里倘若余下一摊水,到后半夜总能冻出不少成棱冰花,薄薄一层悬于水中。
    每逢这时节,镇中那条小河便冷清下来,原因是平日里体格再棒的后生,也不敢下水遭这一回冻,于是纷纷在家中老实起来,就同那些个临近过冬的鸟雀蛇蛙一般,瑟缩在炉火旁,听家中长辈讲讲老事,也还算不赖。
    云仲倒是闲不住,总要在深秋时节晃晃河
    滩,虽说外头冷清寒意十足,但敞开嘴喘喘清凉气,总能使得终日天马行空的脑瓜澄澈清凉许多,整个人都分外舒坦。
    眨眼已是一年余。
    少年缓步行到走廊尽处窗棂之下,忍着钝痛,将双掌伸展开来,置于流水似的月华之下,心思无端就平和数分。本就是酷爱闲散的人儿,整日修行熬练剑术行气,虽是心向往之,但总觉整日忙碌得紧,好容易得来些闲暇光景,心弦一松,登时便觉身心皆弛,自在得很。
    从来钦水镇已有近乎一旬,可少年似乎仍对这处处流水的镇子有些陌生,终日皆是在房中修行,推演剑招,竟是连向窗外张望一事,都推迟到如今,少年自嘲笑笑,将双掌摊开,望向窗外灯火尽熄的宅邸。
    唯余月色朗朗,上下一白,就连灯火之下泛起青橘波纹的青石道,亦是镀上层流白,莹莹灭灭,如若青叶撒盐,大雪无尘。
    不知是谁人家中汉子踹落被褥,引得身旁婆娘骂声顿起,于寂静街道之中传出甚远,竟引得屋檐之上的鹧鸪鸟雀啼鸣,慵慵懒懒换了处歇脚地界,踏上屋瓦。
    万籁俱寂之中,时而有鸟雀扑翅声,亦是大如钟磬声响。
    “若是垂垂老矣,似乎住在这地界也挺好。”少年轻声自语,恍然间又想起了那处隐于大泉湖之中的城池,霎时间便有些难过。
    不过大概那唐不枫与那位容貌惊世的女子,过得还算不错,这两人究竟去向何处,少年心中也没数,但就凭唐不枫那四处惹是生非的性子,估摸着一路之上也是惹上了不少麻烦。不过化险为夷的本事,人家唐疯子应当比自个儿还在行许多,再者说那女子腰缠万贯,估计路上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想到这,少年咂咂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有些后悔自个儿送去了好几坛朔暑酒。
    “回头若是再碰上,你要是不带些好酒赠我,我便讹你个几十两银子,解解我心头之怨。”少年笑语,随后又小声道,“十几两也行。”
    走廊之中脚步声起,但少年却并未回头,默默摸了摸腰间,随后又是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再理会。
    “少侠,外头天气冷凉,为何不回屋中歇息?”话语声软糯清淡,但依旧是有些羞怯的意味,于是这句问话之中,平白无故又添了两分婉转颤声。
    “姑娘为何夜里上楼,就不怕歹人作祟?”定定心神,少年回头笑道,但眼瞧着就是有些勉强,并无半点沉稳可言,反倒是颇为手足无措。
    来人正是白日里那位女小二,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正有些怯生生地瞅着窗边的少年,许是灯笼摇晃,尚且看不出面色如何,但眉眼依旧是羞怯委婉。
    “少侠说笑了,咱钦水镇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歹人呢,人人都说是钦水镇沾染了皇城气,再者有祠堂祖宗护佑,年年风调雨顺,既无**也无天灾,端的是个好地界。”闻言少女轻轻一笑,将手头灯笼搁在一旁,柔声开口讲道。
    想来也是闻听了方才少年的感慨之言,才有了这么一番说辞,至于话中隐意,则是有些含糊不清,绕是少年思量一瞬,也未曾明悟话中的意味。
    “天色已晚,不知姑娘来此所为何事?”云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愣头愣脑撇出这么一句,权当是缓和二者之间的尴尬气。
    这姑娘比起云仲,亦是强不到哪去,仓促之间红了面颊,在月色之中更显三分柔弱,连忙开口道,“秋日里天干物燥,家父吩咐我前来看看,屋舍之中是否有火烛未灭,这才提了灯笼上楼查看一番,如是少侠厌烦,小女先行下楼就是。”说罢便提起灯笼,要往楼下而去。
    云仲又犯了难。
    似乎于礼数上,自个儿如此言语,未免有些过火,鬼使神差又说了句。
    “如若姑娘不忙,长夜漫漫,何不闲谈几句?”
    ps.整活儿的一章,提前剧透这不是女主,不是女主,不是女主,重要的话说三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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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