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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四章 敢教斗牛尝江河

    “说得也是,可就是猜不透这老兄弟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所以一时间想起,心头不舒坦。”既然柳倾已然搭上茬,赵梓阳也乐得多说几句,有些话憋在心头,总跟茶壶当中的旧茶一般,早晚要倒去外头,省得下回泡茶时候滋味别扭。

    “如今不同你讲,不代表以后不同你讲,”书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发丝飘摆,“既然他将你送上南公山,定是有他的理由,话不是不愿同你说,而是就算跟你说了,也是于事无补,待到你能左右这件事的时候,自然会找上你;南公山面上就算是不及其他仙家宗门那般徒众万千,可好歹是仙门一处,那位名叫李三的汉子将你送上山,定是有一番期许。”

    “好生修行,往后才能使得他说不出口的事迎刃而解。”难得同这位三师弟说说话,柳倾也是谈兴正浓,转过头来冲前者笑笑,“踏入仙家,最直接的好处,不就是能让你解难解事,破无解局么?”

    也许是觉得有理,赵梓阳原本耷拉下来的肩头,缓缓挺了挺,奉承道,“师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师弟受益颇丰。”

    后头有人哼哼,虽无脚步,但有剑风声起,“听老大一番话胜读十年书,那听师父一句话又如何?”

    不消二人回头,便知来者究竟何人,故而赵梓阳恭恭敬敬行个礼,“听师父一番话,自然是胜过百年书,不然怎能教出大师兄这样的大才,还是师父本事齐天。”这马屁来得顺畅自然,信手拈来,明摆着是熟络到极处,也是亏了吴霜早先遇上了云仲,不然恐怕还的确是难辨真假。

    “你小子上山过后,看来马屁功夫增长得比枪招还快些,多半也是从老四那学来的毛病,你也是,净捡差劲的学。”吴霜踏剑而来,撇撇嘴道,“还是练枪时辰少了,日后加到十个时辰,大概就能管束住心思。”

    “不过这马屁拍得不在地儿,你大师兄说话授理的本事,比我这当师父的尚要强出不少,听为师两句,兴许只可确保日一时不出差错,老大的能耐,在

    于给你指出条明路,属那一劳永逸的的本事,我不及也。”

    书生哪里敢应下这番言语,连连摆手,朝吴霜躬身行礼,“还是师父教的好些,徒儿这点微末本事,岂能与师父并论,这话徒儿实在不敢承下。”

    吴大剑仙斜睨,相当不满意自家徒弟这副做派,啧啧道,“为师本来就是个练剑的,早年间还未涉足修行一途时,闯荡江湖皆是凭剑术讲理,哪怕是涉足修行过后,也是以剑气同人论短长,真要是口舌生莲,哪还能修到如今的地步?你则是不同,阵法更近于文目,同武行迥异,能跟人说理,替后辈引路,无可厚非才是,就莫要推辞了。”

    柳倾哑然,不过还是恭恭敬敬行礼称是,冲身旁的三师弟无奈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师父说话即便不占理,亦是南公山众徒的行之所往,书生所读古籍时典甚繁,无一不说是遵师行道,如今赵梓阳话压话赶,引得吴霜开口说他这当弟子的更能引路指向,在柳倾看来,未免沾点有逾本分,故而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头脑纷乱之际,倒是幸亏两道身形行至近前,顺次与吴霜行礼,原来云仲收拾过罢,叫上仍在丹房中酣睡的二师兄钱寅,一同出得门来。

    钱寅抬头时候,连同吴霜在内的周遭三人皆是有些笑意,身着一身镂鸢青袍的吴霜更是长笑,指着眉眼仍旧不甚清明的钱寅乐道,“老二莫不是将浑身银两抖搂了个干净,春日里火气难消,搂住茯苓与山道年两位小娘酣睡了一晚,这才落得个浑身花枝流叶,却不知是用何物结清账目的?”

    钱寅这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拍打拍打险些裹住浑身的茯苓屑与山道年碎渣,半晌才憋出几字:“弟子哪里是赊账不还的性子,旁人不晓得,师父定是知晓的,来日朝药田当中灌两注黄龙汤,权当还账了就是。”

    书生掩面苦笑,赵梓阳不怀

    好意地嘿嘿两声,唯有云仲懵在原地,不知其解。

    还是钱寅趁云仲愣神的功夫附耳低声道,“夜里多饮几杯茶水,这黄龙汤你也可轻易制出。”

    云仲难得忍俊不禁,扶住额角,压低声音对二师兄道,“得嘞,师弟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账还是您自个儿去清好些,好好一块药田,若是平白糟蹋了,还免不得受罚。”

    钱寅翻翻眼珠,没好气道,“师兄我还挺想念你观云时候,起码嘴没这般毒,拿钓杆去。”

    三门江距南公山尚不算远,就连山下不少百姓浣衣吃水,都极喜前去这条三门江,一来江水清澈如镜,无论淘米涤衣都最是适宜,二来江水当中游鱼甚繁,时常能摸上两条鱼来,姑且算是改换改换食谱,亦是再好不过。

    大概是吴霜有意错开南公山下百姓,因此一行五人直奔上游人迹稀少处,不多时便拉开架势,将钓杆撑上,且把饵食挂好,等候鱼儿咬钩;赵梓阳乖乖抄枪立桩,立身于岸边土壤软湿处,默默运劲,钱寅则是寻来些许干柴,将茶壶架上,撒上把清茶,瞧着江水初化,信手煮茶。

    少年更没打算闲着,摁住腰间水火吞口的长锋便要出剑,却被吴霜制住,登时便有些迷糊。

    “好容易出来一趟,练剑作甚,不如好生看看这大好景致,不比练剑来得舒畅?”吴大剑仙拧拧眉,堪称有些霸道地将云仲那柄剑压下。

    自家这小徒,当初最喜山水,可如今三门江在前,虽非属天下至壮丽的胜景,可开春初汛过后,浮冰夹水,江流更显奔腾羁狂,理应是十分中意才对,但观瞧云仲眉目当中,似乎并未有太多惊奇,当即便引得吴霜神色一阵肃然。

    修剑之人,理应遇江而停,遇海而顿,全身剑意与升腾水浪飞沫一并直抵九霄,敢教斗牛尝江河才对。

    行无大气,何苦修剑?

第三百一十五章 阵绽鸾迎

    比起吴霜此刻面色微沉,云仲此刻仍旧是失神居多,身虽已距南公山几十里,但似乎神智仍旧浸于山间流云当中,不需吴霜仔细观瞧揣测,便可知自家这小徒心思全然不在眼前景致之中,摇头叹息,“既然出来一趟,且去玩乐便是,固步自囚作甚,倘若你今日所得颇丰,过后为师自会传与你一式剑招,这总成吧?”

    岂料方才还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样的少年,听闻此话过后,眼中精光闪动,抄起身旁垂杆,便蹿到已然落下杆去的柳倾一旁,手脚麻利地将饵食挂罢,猛然运力对准江心甩出鱼线,聚精会神朝江心看去。

    如同山中观云一般无二。

    似乎在少年心头,唯有两件事至关紧要,除此两者之外,就连银两都暂且搁置在一边,价码足有上百两的垂杆,更是说抛便抛,真个将那前头嵌玉的名贵钓竿当作了寻常竹竿,且无半分金贵,这么一来,吴大剑仙反而是心头颤颤。

    虽说吴霜平常时节抠门得紧,对于钓杆这等玩意儿,却是相当上心,区区五枚钓竿所耗费的钱财,怕是就得有足足百两银钱,直瞧得钱寅面孔一阵抽动。

    谁都晓得山中银钱大都是二师兄钱寅赚取而来,吴霜乃是南公山宗门之主,自然不可出外与铜臭为伴,如此未免太过于丢份了些,柳倾除却阵法与腹中学识之外,亦无生财本事,只得由强于算卦堪舆的钱寅外出苦苦奔挣,这才使得门内银两富余,周转得当,并不至于动用山中藏银。

    这便是为何钱寅每每瞧见自家师父添置些稀罕玩意儿,便绷紧面皮一副十足肉疼神色的缘故,此番却是正巧叫吴霜瞥见,不怀好意道,“几位徒儿瞧瞧,听人说这垂杆是以青竹构制,特地选那将衰未衰的长竹,可使垂杆软硬最为适宜;休说三四斤湖鱼,就算是足有十二三斤两的过江鲫,膂力尚足时候,一杆撬起,便可生生提出水来,端的是垂钓时大好助力。且把柄处以浸油鹿筋蟒皮缠裹,尚不易脱手,且不似寻常钓竿那般生硬磨掌,到底是百两银钱的价码,果真是物有所值。”

    一旁钱寅心知肚明,师父这般举动本就是做给他看的,专门为撮火,可到头来只是张了张嘴,将已然逼近嘴旁的话硬生生咽下肚里,自顾哼哼着抓起钓竿,不去在意师父言语,只情闷头钓起,眼不见心不烦,倒是落得个清净。毕竟为百两银

    钱受罚,跑到后山苦修,到底还是有些不值当。

    云仲的垂钓能耐,在镇上便是极好,那条河流当中虽说游鱼不算肥实,但总逃不过镇上小子祸害;更何况终日同李大快在河边转悠线耍,钓鱼的功夫磨练到相当了得,再说走江湖时候所遇水流,皆可练手,钓术更显精湛,隐约之间与两位师兄不分上下,不多时便有两三头摇头摆尾,腹鼓尾活的肥鱼入篓。吴霜与两位徒儿亦是有鱼咬钩,四人相对水面之上,水波此起彼伏,相当热闹。

    相比于其余四人手头熟络,赵梓阳反而是落得了下乘,虽说仍有游鱼咬钩,可兴许是只晓得运起一身蛮劲头拽杆,急得险些跳脚,满面涨红,恨不得褪去一身衣裳下得江去摸鱼。

    吴霜抽空瞥了眼少年身旁依旧空空如也的鱼篓,挑眉不已,“我说老三,若是用那山间竹随手捆上根丝线也就罢了,咱这可是用的市井当中可行上三品的垂杆,眼见得近乎一个时辰的功夫,怎得颗粒无收?”

    赵梓阳撂了钓竿,盘起两腿,哭丧着张面皮怨道,“徒儿只晓得如何于山中行猎,哪里学过这垂钓的本领,好比那山中鸡兔入得山溪,只顾晕头转向奔挣性命,哪有可在生疏地界中闲庭信步的道理。这门营生,怕是还得要从头学起。”

    反观吴霜闻言却是笑笑,并不在意,咧嘴道:“那可倒好,今儿正巧得空,为师便教教你如何垂钓,日后若是咱几个将山上鸡兔吃空,也好到这三门江当中混上几条肥鱼糊口。”

    三门江初开汛才未多久,仍有浮冰飘摇而下,难免蹭上鱼线,使得江心泛起层层微波,扰动游鱼。书生不紧不慢,单手掐指,但见眼前顺流而下的数枚浮冰,尽数绕开鱼线,朝下流而去,潇洒自如;倒是苦了云仲与钱寅二人,原本悬于河心当中稳如悬胆的鱼线,登时摇动不已,就连钱寅那柄鱼儿方才咬钩不久的钓竿,都是微微一颤,顷刻之间鱼惊线晃,良久也再无鱼儿凑近。

    “师兄这可不地道,”钱寅撇撇嘴,再瞅瞅不远处柳倾鱼篓,当中已然积攒上近乎十来条欢脱游鱼,不禁微微酸涩道,“一道钓鱼,怎得还要使上仙家手段,输不起呦。”

    书生乐道,“咱各凭本事夺魁,可到底只是垂钓,无趣了些,使些手段,权当添点彩,如若师弟不服,便将手段也显露出来就是,师兄我一并接招,顺带瞧瞧这

    阵子修行长进,如何?”

    胖子眯眼,朗声道,“那就劳烦师兄指点则个,师弟虽说并未破境,可近来奇门遁甲的能耐,确实有些体悟领会,正好借此时机同师兄讨教一番。”说罢,钱寅摸出怀中度盘,轻轻一拨,但见千百股水流尽皆逆源而上,直逼书生前头一丈那根丝线,气势骤起。

    “奇门遁甲一术,何其妙哉,若是来日攀至极境,哪怕颠倒山川海流,亦有可期。”书生见水流挟冰逆回,赞许不已,紧接着再捏一指,“只不过如今还不够妙。”

    却见一道气机隔开奔流江水,竟是将书生钓钩周遭二丈齐齐隔断,纵使那千百水流来势汹汹,携浪缠冰,分毫莫能近,任凭八方波澜排头而来,恰如丘山,岿然不动。

    钱寅见状,沉思片刻,便伸手将度盘再转,面色却是水波不惊,“师兄此阵用得频繁,故而破阵关键所在,师弟可是了然于心,且斗胆破之。”

    流水再变,骤起而悬,竟是一时间全然化为龙虎之形,缭绕于阵外,盘桓渐进。

    柳倾此阵可隔去周遭百物,抵御敌手攻伐,然阵法不全,缺憾之处便是唯独难抵缠字一说;倘若是外物飞旋层次递进,消磨之下,则阵法难撑过久,此为缺处,钱寅这一式招法,可谓是正中短处。

    于是钱寅促狭笑道,“师兄阵法精妙,但怎的总该栽在师弟手上一回,到底是私下研究过数日,不白耗费心力,说到底,师兄也输得不冤。”言罢还不忘冲书生扮个丑脸,十足自得。

    可书生神色仍旧淡然,温和语道:“解法对了,不过小师弟路上练剑,倒是给我提过个醒,说是输赢断下,还为时过早,二师弟不妨再瞧瞧这阵法,有何异处。”

    随即却见江心当中,阵绽鸾迎。

第三百一十六章 何愁不兴

    赵梓阳随吴霜离了河畔,抄起钓竿往一旁而去,直至距河畔三人足有六七丈远近时,吴霜才缓缓停步,转头冲仍旧有些气恼的赵梓阳道,“说是钓术,不过甩竿一举,其实与枪术大同小异,讲究的便是力由地起,肩腰步背皆尽发力,而后为功;除却运力之外,收力更要干净无余,如此而来,方能将这钓钩甩至江心,不出错漏。”

    赵梓阳琢磨一阵,不觉失笑揶揄:“合着师父是在这侯着徒儿,怪不得区区钓术却要私下教导,原来学的非是甩竿,而是运枪一事,还要多谢师父专为徒儿开回小灶才是。”

    吴霜撇嘴,没好气骂道,“甭耍口舌,南公山中油嘴滑舌的有老四一个便已是叫人脑门生疼,再添你一个,还不等同于将门楣拆去?学能耐便是学能耐,你且看好就是,休要胡言。”

    长河在侧,日光明朗,为师授业,为徒观瞧,无外如是。

    三门江原本流水便是甚为汹涌,再经柳倾钱寅斗法,刹那之间浪涛起伏不绝,除却书生所布下的大阵当中还算平静,其余地界休说有游鱼停滞驻足,就连原本顺流而下的稳当浮冰,也叫二人手段搅得分崩离析,哪里还有什么平和地界,水浪翻滚,透玉纷纷而碎,使得江心之中无数尾鲫鲤蹦跳出水,热闹非常。

    对于先前斗法两人,这番举动不过是信手为之,略施手段而已,倒是苦了少年,原本便盘坐在二人正当中,闹出这般动静来后,又能到何处去寻鱼儿咬钩?水浪飞流接天连日,乃至于将云仲浑身衣衫都皆尽泼湿,发丝末处尽是江水勾连,悬而欲滴。

    可绕是云仲心头凄苦,也不在同两位意趣正浓的师兄当中横抵一杠,只得使双掌搽去面上水渍,呆愣坐在原处,朝江心慌忙夺路而逃的游鱼眺去,没来由便想要叹几口气。

    好在柳倾亦是觉察着少年此刻的窘态,颇有几分歉意:“我二人斗法正酣,却没成想师弟叫江水浇了个正着,实在对不住;若是师弟不急着垂钓,不如且去烤烤衣裳,春寒料峭,莫要着凉。”随后放下钓竿,使另一只手再度起阵,缚住数团江畔旧年芦苇,平地引出火来燃罢,这才转过身来,信手破去钱寅手段。

    阵术信手拈来,青山淡然。

    “方才我为守势,常言道风水轮流,想来也该轮到师弟接我一手攻势才对。”书生言语可谓是相当温醇,身形更是稳当牢固,但只是略微震指,便令一旁的钱寅心头微微颤起两颤,眉宇稍沉。

    “五行之中,谓之土可掩水,不知凭空拔起土堤,可否抵住浩然江流。”

    但见洪波拱起,江心当中猛然抬起一道土堤,其状若龙象惺忪过后,探肩舒腰,更兼赫赫声威。不过两息之间,窄处足有六七十丈的三门大江,便被这道巍然拦堤齐齐断开,江水四溢,竟是使得周遭高低河畔,尽数被奔涌浪潮卷入当中,再不得见。

    钱寅苦笑,久居同门,自然晓得自家师兄的用意,既然是比斗二字,无非是见招拆招,将整片江流皆尽断去看似不在稳妥,但往细处论,只不过是想叫他这作师弟的破开此局,故而亦是朗声出言。

    “卦象中云,一叶障目,不见南山久亘,虽地力无穷尽,然借木可盘,师弟斗胆接招。”钱寅将度盘托起,从身旁随处摘来枚枯叶,搁置于度盘之上,闭目凝神,一指点于度盘正中,再指土堤。

    于是度盘周遭,平白便生出无数枝条叶蔓,藤条冗杂枝杈抽节,竟是凭空从度盘伸展而出,贯于土堤内里,譬如深林索桥久无人问,一朝得窥,其上唯余千百枝蔓青藤。

    抽节响动,连绵不绝,竟当真穿堤而过,震散无数土石。

    而膝间度盘之上那枚枯叶,早已返还碧绿,苍翠欲滴。

    木枝虽脆,根系若固,却可崩山。

    江潮当中百十枚土堤溃散,接连跌入江心,而后再度叫书生布下的那座大阵聚起,凝为长堤,再破再立,接连难止,一时间僵持不下。

    不远处吴霜倒是相当不乐意,将手头钓竿提起,冲河畔方向怒道,“斗法便是斗法,闹腾出这般声势作甚?耽搁了你等师弟学艺,”随后前步提膝,顺肩探杆,双掌将钓竿拧弯,轻轻一崩。

    足有六七十丈的土堤,连同半空当中悬起的那道木索,仅钓竿提杆一崩之下,全然颓圮,周遭汹涌大江,亦被震出道鲜明长痕,流水

    顿停。

    掌中虽未有枪戟横拦,然钓杆在手,也可缚住肆虐江河。

    二位师兄斗招,河畔少年瞧得分明,聚精会神,以至于方才那道枪势从身旁极近处奔腾而来,亦是未曾挪动半分,眼目丝毫不移,怔怔观望前头那道河床拱背而成的土堤,于枪势之下猛然开裂,木索凋敝,铿锵声不绝于耳。

    “这般大神通,何时能学得会。”少年低头,单手握住腰间剑柄,喃喃自语。

    “这可并非咱师父全力施为,”眼见得拔岳大阵尚抵不住一崩之威,柳倾收起双掌,转过头来笑言,“枪势虽重,尚且算不上大神通,莫要忘了咱师父是以剑道扬名,若是放手为之,一剑之下,大概足可将这条三门江自头而尾齐齐断去,那才是大神通。”

    “的确如此,”钱寅接过师兄话头,双目略微迷蒙,神往非常,“小师弟还未上山的时节,师父同位黑袍高手赌斗,险些斩尽山中云海,剑光之盛,譬如天上多出两枚大日,那才是顶顶壮阔。”

    左一言右一语,云仲听得更是双目炯炯,可旋即便又黯淡下来,摩挲摩挲腰间长剑,摇头苦笑:“说来惭愧,师弟我也学剑,却叫区区二境遏住如此多时日,休说有朝一日追上师父境界,凭我之能,怕是十载之中能使出一道剑气,那都是同祖上烧了根百丈长香喽。”

    书生起身,拍拍云仲脑门,语重心长道,“咱家师父还不是师父的时节,大概也同你一般无二,如今不也是在剑道上走得如此远?徐徐图之便是,迟早有一日可剑出扫日月。咱南公山弟子,理应天塌不惊,地陷不惶,再说即便天地倒转,自有师父师兄担着,莫急。”

    “二师兄嘴笨,不过担着垮塌老天这事,姑且也算我一个。”钱寅也跟着拍打拍打云仲脑门,紧跟着神色嫌弃,甩甩胖手,“师弟啊,虽说咱们修道之人不拘小节,可到底得注意些,这脑门上头挂着的荇菜,为何不扔将出去?”

    河畔之侧,三人相视长笑。

    “这几个小子。”远处吴霜摇头,可嘴角分明挑起甚高。

    徒皆如此,何愁南公不兴。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可搅江底老龙宫

    三门江下游,亦有不少人家,虽说远未到成村成镇的规模,不过比起南公山脚下村落人家,还是要富足许多;其中大都人皆是世代以捕鱼为业,虽辛苦些,但辛苦之余所赚取的银钱,着实在不少数,且不去提这份银钱赚得相当艰辛,另每逢洪汛之时,多少要抗住叫滔天江水吞入腹里的险境,总之能养起一家老小度日之需,这便已然可令人宽慰许多。

    再者要是撞着天运,捞起江中始终来往溯洄,却罕有人得见的老鱼王,便可由寻常渔夫飞去枝头,于寻常城中添置处宅邸,盘下座店面,再也无需终日撑着湿气深重的酸痛两腿于江心之中抛网求鱼。

    万千行当,大都无非有所求,有所期许,糊口为本,功成为峰,不外如是。

    双亲在三门江奔挣半生的许仪,也是如此,闲暇时候,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已然流淌千百年之久的三门江中鱼王捞出两条;稍小那条卖与求取祥瑞兆头的达官显贵,略大那条,则是想自行掘出条水渠养起。待到娶妻育子过后,也好同后辈子嗣吹嘘一番,说爹当初便是靠两头鱼王起家,购置来这么座上好宅邸,最好再添油加醋,讲讲降服鱼王时候耗费的周折,此生便算是没白在江水道上走一遭。

    然三门江百转千回,父辈子从,渔业尤有百年之久,江底鱼王落网的时节,不过六七回而已,纵使许仪自诩运气极佳,想借鱼王青云平步,谈何容易。

    于是年近而立,四体不勤的许仪依旧未曾娶妻,愁得家中老父白了两鬓,却还是得撑住颤巍腰腿外出打渔,极不省心。

    但许仪今日却是早早便束好斗笠,披上破旧蓑衣,轻手轻脚出得门去,掩上破旧木门,拏舟撑篙,独往江心而去。就连许仪自个儿也不晓得,为何今儿个偏要趁着天色尚未明朗便出得门去,糊里糊涂,懵懵懂懂,于水雾迷蒙之际,摇篙而走。

    天色未曾明朗的时节,云且昏重,天尽处尚无丝毫烫金,水汽奇重,虽流水徐徐而过,然唯有墨色溢满江心,浮光微动,如夜逝萤。

    “这位小哥,岸在那边,你走得有些过了。”直至有人缓缓出言,许仪才猛然间打个激灵,如梦初醒,顾不得擎起竹篙,惊惶道,“这位爷,小的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混事,阳寿按理说也未曾得尽,大爷可别勾了我魂去受罪。”

    说罢哆嗦着一双手,便向怀中摸去,可苦苦寻摸半晌,也未曾摸出一枚铜钱,惊得两股战战,险些跌坐在舟中。

    先前雾霭当中那位似乎有些无奈,“小哥想的太多,世上哪有什么无常鬼怪,即便是有,也应当调配到那些个为非作歹、寿数将尽的显贵头上,与你何干,我只不过是趁着人烟稀少时候前来垂钓而已,无需惶恐。”

    许仪惊魂甫定,自顾喘息不止。他打小胆子便小,约架便是只晓得动嘴皮子,真若是两伙孩童动起手来,许仪定是跑在头前,两腿如有风助,于周遭众人惊异之中,瞬息之间跑个无影无踪。

    或许真是福缘深厚所至,这许仪虽说身手疲软,可如此多年下来,竟是未曾吃过一回揍,也是十足怪事。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魄,许仪再度撑篙,朝江心当中划去,却见雾霭渐稀,的确有位模样俊郎,且手拈长绳的男子端坐舟中,聚精会神朝江水当中看去。

    “如何?无常模样,恐怕没我这般俊俏吧?”男子瞧见许仪已至近处,不由得笑语道,又将手头长绳往下松了松,继续聚精会神向江中望去,只是这般姿态,谁人瞧着也不像是闲来垂钓。

    许仪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哼哼着骂道,“我说兄弟,这般天色前来钓鱼,也不怕失足落水折去性命,三门江下游虽说流水平缓,但到底是汛期刚过,指不定江水下头一阵暗流,就将人带到远处,泅水功夫再高,也要上点心不是?何况这雾色沉沉,惊了旁人算谁的。瞧你面皮生,大抵是别地的富贵人家闲出个鸟,来此吹吹江风,但怎么也得遵循规矩是不?”

    任凭许仪恼羞成怒过后如何奚落,男子始终面带笑意,挽住掌中长绳,缓缓往下放去,似乎并未记在心上,相当淡然。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富贵人,总是愿做些稀罕事,”既然心肝落地,许仪便横生出许多困意,冲那男子摆摆手道,“甭钓了,头回瞧见使光秃绳索钓鱼的,趁早哪来回哪去就是,真当自个儿能钓上来什么鱼?”随后便撑起竹篙,向岸边划去。

    许仪这般不屑,并非是空穴来风,但凡是渔村当中三岁孩童,都知道若无钓竿,只凭鱼线,即便是钓术再精湛的老渔夫,最多也不过是钓上个巴掌长短的游鱼,眼下这男子竟是欲用根粗长绳索当做钓竿,休要说巴掌长短的游鱼,哪怕是指头长短的,怕是也掉不上一枚,何其可乐。

    男子却是玩味道,“小哥说话,可是有些想当然,要是我说能凭这根绳索,钓尽江中鱼王,不知你信是不信?”

    正要撑船离去的许仪像是闻听了什么天大的滑稽事,再回头看看那男子依稀不定的面孔,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舟船好久才止住笑,“兄弟莫不是前阵子害过一场风寒,烫坏了脑袋,这等大话,我是不信,您不妨再等等有缘人来此看热闹,回见回见。”

    说罢许仪撑船便走,再不敢多做停留。

    天晓得这疯子咬不咬人?

    可正等许仪掉转船头的时节,却发觉昏暗江面之上,有数十处明明灭灭的亮处,远处雾气当中,更是有万千流光齐头而来。

    灿灿如星斗摇落。

    许仪家境贫寒,并未读过私塾,至多不过是听几回戏,可望见此番景致,灵台当中却突兀生出这句言语,木愣在原处。

    哪里有什么星斗坠河,而是片形同巨潮的鱼群,背脊露出水来,星星点点,宛若碎银。

    而那男子却是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舟边横陈鱼脊,“莫要急

    切,一个个来,时辰尚早。”

    良久过后,许仪一张嘴才缓缓合上,心头更是惊愕。三门江春汛过后罕有鱼潮,唯有夏秋交界时鱼潮最为频繁,且子时出没居多,至于春汛这段时候,数年难得一见,况且时辰亦有差错,难不成还真叫这男子赶上了鱼潮?

    不过眼下也由不得再多寻思,眼前皆是银钱,岂有不捡的道理,故而许仪连忙蹩住小舟,拽出渔网来,朝磷光最为分明处甩去,嘴上还不忘同那男子扯上两句:“我说老哥,你这运气也忒好了些,往常这时候休说鱼潮,就算是下得去网,那亦是打水一场空,如此我便得厚着一张脸皮蹭蹭老哥的运气了,莫怪莫怪。”

    男子仍是清清淡淡看了许仪一眼,“我为鱼王而来,寻常鱼儿,入不得眼,你且取走便是。”

    许仪心头不屑,不过嘴上倒是松下来,“是是是,老哥定能钓起数头鱼王,这些看不上眼的鱼儿,小弟便帮你收着,甚好甚好。”

    不多时,男子果真收起长绳,可绳索末端只挂着条寸许长的黑尾鲫,才入男子掌心,便被搁在水中。

    “不是你。”

    许仪已然下过两三回网,瞅着那依旧淡然的男子,神色悚然。只因那男子所持绳索末端,压根也无钓钩饵料,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黄绳。

    不出三炷香功夫,男子一连收绳数次,鱼儿个头渐大,由寸许短变为一臂长,可还远未够到鱼王那般斤两。不过仅凭这十余条咬绳鱼儿,一旁的许仪神色也是越发骇然,再不敢出言。

    “这三门江,倒是真有些讲究,罢了,不枉费时辰便是。”男子起身,脚下小舟却是半点未曾晃动,像是片舟上鹅毛因风骤起,波纹不生。紧接着那条黄绳便自行入水,似是条长蛇一般,于水中游下极深,看得许仪又是一阵悚然。

    这位面容俊郎的男子,怕是并非什么寻常人,大概就跟戏文里头那通晓神通的仙家一般无二,甚至犹有过之。

    倒非是许仪未曾想过仓皇而逃,而是周遭鱼儿近乎将这段江水铺个满当,绕是奋力撑篙,亦是枉然,舟可畅行水路,但眼下游鱼铺陈,又怎能挣动半分。

    于是许仪往后半生,便时常能在梦中瞧见这幅景致。

    半个时辰之中,男子震臂钓起统共一十八头鱼王,皆是两人高矮,放还江中六条,剩余一十二条,皆尽以绳索捆缚,叫那男子倒提手上,好像在江水当中抓起条白龙。

    若以重鱼权作杖,可搅江底老龙宫。

    神仙手段,亦不过如此。

    不久前还冷哂不已的许仪,早已瘫软在破烂舟中,浑身颤栗。

    那男子转过头来,看似并未花多少力气,就将束住一十二头鱼王的黄绳扛在肩头,微笑道,“小兄弟,我今日送你一场富贵,你与我做个交易,不知意下如何?”

第三百一十八章 狮子滚绣球

    交易是个什么交易法子,许仪不懂,家中世代皆是渔民,在他以为,所谓交易无非是一手银钱一手鲜鱼,哪还有其他门道。可男子前半句,他却是听得真切,瞪大一双眼犹豫道,“这位仙人老爷,在下愚笨,不知您说的富贵,是哪门子富贵?”

    “这江心之上唯有你我二人,耍心眼作甚。”男子将黄绳稍稍一提,却见那一十二头鳞尾欢脱的鱼王登时化为十二枚一指长短的幼鱼,掂在掌心当中,笑道,“我送你这十二头鱼王,换得钱财,你只需将这段黄绳系在腕上,无需供奉,只是不得摘下,这买卖可是有天大赚头,不知小哥意下如何?”

    望那许仪依旧是一副呆愣神情,男子又补上一句,“要是嫌这些鱼王不够,再钓几头就是,亦是好商量的事。”

    倘若搁在平常,按许仪这占便宜成性的脾气,哪怕是那男子以两头肥鱼相赠,他便铁定会一口应下,更甭说眼前乃是十二头鱼王;要是一齐卖与富贵人家,这便是十二座装潢精致的好大宅邸,与那些个生意做大的商贾相比,都不落下乘。可如今那男子的手段,实在过于叫人心头骇然,以至于许仪闻言过后,不知是搭错了哪条筋,开口问道,“小的平心而论,平日里并无善举,为何选我?”

    男子脸上也是微妙一变,不过旋即便浮现出笑意,“我也不瞒你,就干脆同你明说就是,倘若这段黄绳栓到腕上,将窃取一些气运福分。往俗里说,你若接了这绳,兴许今儿个夜里睡得便不算踏实,亦或许明儿出外时候,叫一两枚石头垫了脚,不过并无大碍就是。以我来看,今日这十二头鱼王换你一丝福分,并不算亏。”

    “换与不换,皆在你一念之间,我留与你一炷香的功夫决断,”男子转过身去,悠哉悠哉从怀里掏出壶酒,品过一口,而后似是自言一般,“不过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店了,自己想去。”

    一炷香时候,对于蜉蝣而言极长,而对于天上昏云而言,竟不过一瞬长短,许仪盘腿坐下,瞧瞧舟旁始终不散的鳞光,再向家中远远望去,神色莫名。

    远处不知谁家黄犬呜。

    “小人这辈子,净给爹娘添乱了,甭管怎么说破大天,都属于一事无成的范畴,好容易学会了打渔这门手艺,却还是懒散得紧,照这么下去,恐怕百年过后,我都没脸埋在祖坟方圆百里。”许仪抹抹脸,神色却是极爽快,“今儿个承蒙您这位神仙看得上,休说是跌跤磕落两颗牙,就算是小人豁出一条命去,也得挣着这份富贵。”

    “想明白就好。”男子乐呵,信手斩落一段黄绳,扔到许仪手中,“带上瞧瞧松紧,不过我给你提个醒,若是带上,这辈子可就摘不下来了。”

    许仪慢慢伸出手,捡起那枚黄绳,仔仔细细绕着尚且有些嫩的手腕,打了个结,冲男子深深一礼。

    “头一份黄道气,成了。”男子这回的笑意,分明更真切少许,将手头那串鱼王朝许仪船舷上一挂,叮嘱道,“这黄绳一旬过后自会消失,在此之前,最好莫要露相,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些个鱼王,你且以缸存起,十日之后将其置于坞中,真身自然显出。”

    许仪一一记下,可待到抬头再看周遭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哪里还有什么鱼潮,周遭不少渔人已然出舟,却无一人发觉此处突兀冒出两人,舟来舟往,皆是视若无睹。

    三门江上游,吴霜正拎着枚钓竿指点自家老三,不知为何,神色却是猛然一紧,往下游看去。

    “如今竟还有人使这等下作手段?倒是小看了颐章境内的修行人。”

    赵梓阳正练得起劲,闻言一时间不明所以,不过瞧见自家师父如今的铁青面色,登时便将喉头的言语咽将下去,站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出言。

    吴霜却并未开口,只是略一闪身,便至河畔,朝正端坐垂钓的柳倾道:“徒儿,将老三叫到近前,且沿河布下大阵护住三位师弟,为师眼下有要紧事,要到三门江下游走一趟,若是久不回返,你等便先行回山就好,莫要惦记。”

    书生皱眉,“不如携徒儿与师父同去,也算个助力。”

    需知自打他上山过后,吴霜便罕有这等铁青面色,即使是不久前同那位黑袍毒尊赌斗的时节,吴霜亦是面色平淡,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兴趣盎然的意味,此番却是不同以往,肃穆阴沉。

    “江水下游那人的修为,就算是你如今阵法有成,随我同去,也是无异于以卵击石,为师一人前去便是,护好你几位师弟便是,无需太过忧心。”

    并未耽搁过久,说罢吴霜便运起两剑,只朝江心轻轻一划,如碎玉乱琼一般奔流而下的三门江水,便被通天剑气断为两截,断面如镜。

    青袍男子踏上半截浪潮,原来已然停下的奔腾江水,再复涌动,如雪毯长卷,重重叠叠,崩坍直下。

    狮子滚绣球。

    滔滔江水砸岸起尘,将如犬牙差互一般的岸堤袭起无数烟雾,鱼群腾越,竞相而前。

    “呦,若是我没记错,三门江逢两度鱼潮,今儿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热闹些好,不然这酒水下肚也是无滋味。”

    男子似乎是方才了却一番心事,含笑向那足足三四十丈多高的晶莹水球,身形不退。

    “若是我也未曾记错,颐章夺人福缘的破事,数百年来亦是头一回,阁下当真是好手段,果真欺颐章天下无人?”青袍剑仙足踏江水,冷笑不已。

    “此话不对,你情我愿,怎么能算夺?”男子伸手一点,周遭天色重归黯淡,江上渔民,尽数不显踪迹。

    “你情我愿?”吴霜冷哂,指向正惊惶不已的许仪道,“那一十二条鱼王本就是三门江奇珍,却叫你窃去同他交换福缘气运,阁下倒是好手笔。”

    “顺水人情借花献佛,何错之有?”男子一笑。

    “我敬你乃是南公山下教书先生,让你先行递招。”吴霜不依不饶。

    男子咂咂嘴,并不去理会吴霜言语,反而是自顾说道。

    “想吃枣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小输一阵

    是日,三门江卷起千堆雪。

    艳艳冲天剑气与一头粗如江水的黄龙捉对厮杀,搅得整半条江水化作雾气,腾空直起。

    虽说剑气猛烈,而那头模样十足鲜活的黄龙却是丁点不落下风,一双斗大眼目泛起辉光,将周遭昏沉雾气照得奇亮如昼,森森口齿银芒隐现,与那呼啸直下的剑气杀作一团,鳞片坠地,而那剑气亦是折损一分,毫不相让,两两对抵。

    大抵针尖麦芒棋逢对手,便是如此一番状况。

    “人都说吴大剑仙剑气之盛,可压剑王庙道人,如今一见,着实是名不虚传,比什么所谓的五绝,实在强上太多。”男子扛着黄绳,或者说是扛着那条鳞毛铺散的黄龙,对半空之中连声赞叹,倒不像是二人正相对厮杀,而是对座饮茶时温言笑语。

    “谁能想到南公山脚下终日醉醺醺的教书先生,竟然有这等乾坤手段,先生还是过谦了。”一身青袍随风翻滚的吴霜也是一笑,可随之而来便是令青霜向前一递,连波剑气骤然直下,压于男子顶上。

    剑光锋芒比之方才,犹有过之,竟是齐齐削去那头黄龙两角,使得后者吼啸不已,浑身层鳞抖擞,一时间撇去痛意,大开巨口,不管不顾冲吴霜咬去。

    而踏在成团江水上的吴霜,唯独牢牢抓紧了那柄青霜,横在胸前。

    万朵剑气皆回转,护住吴霜周身一丈有余,黄龙尖牙同这道剑气屏障撞于一处,铿锵响动不绝于耳。

    吴霜剑术,尤以攻伐时威势强绝闻名,少有守时。当初凭一己之力硬抵五绝时,经络叫五人联手震裂大半,吴霜亦是单手提住青锋,一剑接一剑,将周遭连片山峦尽数毁去,而斗牛剑气往来不绝。

    今日却不知为何以守代攻,看得舟中男子眉头微挑。不过手头黄绳却并未松开,双目望向半空那道持剑身形,“稀罕事。”

    男子开口刹那之际,脑后有一剑奔袭而来,快似

    流星赶月,转瞬之间已然没入男子后脑一寸,却是并无丝毫血渍淌出。

    “此界无日无月,唯有墨云千顷。”男子撇撇嘴,扭过头来,端详了端详那枚悬停在眼前的古朴飞剑,“身既在此界之中,怎可为刀剑所伤,剑仙此番出招,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了。”

    一击不中,吴勾退却,可待到从浑身瘫软的许仪身旁经过时,剑柄处突兀现出一人身形,握住电掣也似的吴勾,向许仪手腕处黄绳挑去。

    再瞧黄龙口中,唯有青霜当空,抵住那黄龙口中万千齿刃,剑鸣不止。

    “管你什么自成一界,大雾当空,剑所过处,我自当随。”

    持剑的青袍男子足尖轻轻踏上许仪小舟,江波微动,竟是令万千浮水游鱼退回水中。

    男子倒也干脆,抬手收回黄龙,重新化作条长绳背在肩上,拱拱手道,“兄台剑道,的确脱俗,一时间就连我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今日切磋,算在下小输一阵。”

    吴霜也不理会,抬起掌中剑朝许仪道:“那黄绳可抽去福分运气,若是抽了个精光,恐怕就算是行路脚下打滑,都能将你摔个半死,不如趁着那绳还未深入浑身四肢百骸,就给它砍个干净。”

    无意中吴霜瞥见那串鱼王,更是摇头叹道,“如此小恩小惠,换你半生不如意,或是平白暴死,这买卖才是真个不划算。”

    可许仪只是瘫坐在舟中,摁紧腕上黄绳,一言不发。

    “伸手,我替你去了这附骨之疽。”吴霜言语微寒。

    许仪依旧摇头,并未去看吴霜,而是颤着唇惨笑开口,“仙人老爷,其实非是小的蠢笨,那气运一说多有讲究,即使小的没读过书,也知道这一说相当玄乎,运气要是差了,那便啥事也做不成。丢了性命倒还好说,要是落得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不是比死还遭罪?”

    “可小的活了小半生,除却吃爹娘血肉之外

    ,竟然连半点好事也没做过,光靠打渔这门手艺,哪里能挣来什么银子。”

    “十二头鱼王,在您眼里大概不算什么,同那位爷一样,勾勾指头便能取来,可落在小的眼里,那就是好几座两三层的大宅,还能有富余雇上几个煮饭端水的老婆姨。”许仪抬起脸来,望向沉默不语的吴霜,“我爹腰腿奇差,听人说艾灸极对症,可就连集市里头的上好艾叶都不舍得买上一捆,就是为了给我这儿郎多攒些钱财,免得日后日子太过清苦。”

    “小的求您,千万莫要收去这段黄绳,好让我双亲过几天舒坦日子,小的拜谢。”

    年轻人屈膝而跪。

    江上寒风凛冽。

    青袍剑仙转过头来,“果真是小输一场,到底是做先生的,当真高明。”

    “可若是我非要破开此局,也是信手可为,不知你又要往何处落子。”

    男子耸耸肩头,“破一绳容易,破千万绳难,万两黄金,想必对于您而言,乃是唾手可得的凡俗物件;要是你吴大剑仙非要强行解开此局,在下倒是有不少脱身的手段,只可惜山下学堂,又得另请先生了。”

    说罢,男子轻挥袖口,使神通令许仪睡去,而后再度开口道,“我所取的那一丝黄道气,虽与运气二字同气连枝,不分你我,但并非是为我所用,而是为旁人埋下一手退路,退可保全性命,进可护来日破境,所取福缘,不过万分一二。”

    “破境护命,所需的气运何其之多,若是落在这小子身上,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又与取人性命何异?”吴霜冷笑,唤回青霜,二剑合为一处,指向那神色淡然的男子。

    “有话好好说嘛,舞刀弄枪的作甚,”男子相当无赖,连连摆手笑道,“今儿可是惊蛰时节,不宜见血,您要是失手砍了在下,平白惹上一身霉运,不值当的。”

    说罢男子从怀中掏出壶酒水,端到吴霜面前,“上好的杜陵酒,何不边喝边谈?”

第三百二十章 雁唐州,钓鱼郎

    茫茫江心之中,两人分乘一舟。

    鱼潮褪去,唯余平静江流。

    吴霜还是接过酒壶,不过并未饮酒,而是瞧瞧上头雕花,面庞流露出沉思之色。

    “我曾讲说自个儿是从中州夏松而来,并非实情,这两壶杜陵,只不过是途径夏松时随手所取而已,虽说年头不久,但也还算能喝出这酒水滋味的确非凡。”

    男子娓娓道来,并不急着同眼前人讲出来意。

    “说起究竟从何而来,的确是为难了在下,不过能讲的,自然要跟兄台讲明白,这吴勾青霜两剑的滋味,实在是不愿再尝第二回。”男子抬眼看看吴霜青袍周遭翻飞不停的两枚飞剑,赞叹不已。

    吴霜没好气,摆摆手道:“客套话就此打住,你这身道行亦非是俗人能修出来的,若是当真拼个山穷水尽,胜负还是两说,奉承我作甚?”

    非是吴霜客套,先前男子可谓是不显山露水,今日比斗一场,确是非同小可,不说那自成一界的绝妙神通,光是以肩头黄绳化虚为实,唤出条通天黄龙的本领,在颐章之中留名挂匾的仙家山门当中,怕是也难挑出第二家;再说此番斗法时辰尚短,这看似懒散的男子究竟有何超凡后手,连吴霜都是揣测不出分毫。

    “兄台也是爽快人,看样我耗费许多时辰学来的阿谀功夫,还是不够火候,也罢,那在下就先自报家门,免得惹起兄台胸中火气,再削我几剑。”男子语气依旧是懒散轻浮,神色却是收起慵懒,双目平视吴霜,抱拳拱手。

    “雁唐州行六十二辈钓鱼郎颜贾清,见过南公山宗主。”

    江流缓逝,游鱼跃起,除此之外,皆尽寂寥无声。

    “雁唐州。”吴霜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眸光如炬“天下九国之中,并无一处唤做雁唐州的地界,我早年间曾远游天下江湖,亦是从未听闻过。”

    男子笑意不改,“在下的确是从雁唐

    州而来,大抵是兄台许久未曾涉足江湖,年头过远,混淆了些地名;天下何其之大,绕是宗主记性奇佳,难免有记错的时候。”

    吴霜仔仔细细盯着自称颜贾清的男子面容,直到许久过后,才垂下眼睑,拂拂身外青袍,轻抿一口杜陵酒,心不知有何所念,只向江当中眺去,“钓鱼郎又作何解,凭你的能耐,所钓之鱼,想来亦不寻常,总不能只钓区区几枚三门江里的鱼王,同人去换些气运使。”

    颜贾清方才喝罢壶中酒,闻言连连摆手,颇有些不舍地将酒壶挪开,瘪嘴道,“这话可是冤枉了在下,那黄道气不过是为下辈钓灵人所备。就算我想使这福缘去赌坊之中搏一搏,捞些钱财买酒喝,那也是有贼心没贼本事,这条黄绳的确是神通无穷,不过想要从中取来黄道气为我所用,那便是痴人说梦,指不定还要叫这条破绳好生痛揍一顿。”

    见吴霜半晌不开口问询,颜贾清倍觉无趣,叹口气道,“钓鱼郎乃是我雁唐州独一份的行当,代代皆是背着这根黄绳,从未改换过;其品阶若要按法宝来算,大概比寻常灵宝还要高上那么一截。灵宝通灵,历代钓鱼郎人选,亦是由这根黄绳所选,一经选出,法宝认主,便得负责去山水之间垂钓黄道气,或是攀附于身具黄道气之人身上,取下丁点气运,留待下辈钓鱼郎所用。”

    兴许是瞧见吴霜面色不善,颜贾清也不再藏掖,将其中讲究皆尽道出,“说是窃取运气福缘,不过历代钓鱼郎穷其一生,大都能攒下千万缕黄道气,或是从大川之间得取,或是从秀水之侧钓起,至于从攀附之人身上取来的,实在是不足挂齿;保命破境所需的黄道气的确不在少数,不过若非是万不得已,钓鱼郎一向不动用他人气运,只用平日积攒下来的无主黄道气,千百载来皆是如此,既是规矩,也是铁律。”

    “那为何偏偏要往南公山而来?以你的本事,按说总不会愁无银可用才对,隐姓埋名做个教书先生,大材小用。”对于颜贾清先才所说,吴霜不置可否,而是调转话头发问。

    颜贾清嘿嘿一笑,“那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在下这层钓鱼郎身份,行走江湖时候,颇容易让仙家惦记着,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非是真人,那也合该避讳点不是?”

    窃取运气福缘,这等足矣令天下修士心驰神往的泼天本事,只在古典之中才能琢磨着蛛丝马迹,虽寥寥数笔着墨不多,更兼有损阴德之嫌,故而这等神通,历来为仙家所不容,颜贾清此言,嘴上说是身份恐失,实际上讲的却是唯恐法门露相。

    “擎天老树向来不缺,何况你怎敢断言,南公山能容你在山下久居?”从自家老四入门,吴霜对于这等马屁早就是见怪不怪,闻听颜贾清此言,古井不波,只是玩味问道。

    “兄台先莫要生怒,且听在下一言便是。”颜贾清笑笑,自顾饮酒,心满意足过后,才将中空酒壶撇开,“北烟泽国之中的事,想必吴宗主亦有所耳闻,不过在下与您交个底,那大泽当中的妖物,与钓鱼郎有些渊源;如若妖物当真醒转,只怕凭寻常修行之人,断然阻拦不得。说难听些,甘愿出手御敌的仙家,十中无一,何况那些个藏匿于深山之中,唯恐寿数有失的老家伙?”

    “黄绳中的黄道气,据前辈钓鱼郎所言,最是可抵那妖物之威,不说反客为主,起码能保全性命,护南公山无恙。前些日在下同你要的那个后生,九成九便是下一辈的钓鱼郎,就算日后离去,这份香火情,也足矣护南公山无忧。”

    “乱世之中,一隅偏安,真不丢人。”颜贾清言语轻缓,看向沉默不语的青袍剑仙,静候下文。

    江风吹拂,不过徒添烦闷。

    一头老鱼借着舟船之上的微弱灯火,探头朝江外看去,张合张合鱼唇,使足了力道,却依旧未曾跃出江面,只落得个残尾拍江的微浅回响,传开甚远。

    “走了。”

    青袍剑仙站起身来,并未御剑,就这么一步步走出昏沉雾气。

    步履沉沉。

第三百二十一章 久闭长关

    待到许仪悠悠醒来时候,颜贾清依旧坐在舟上,神态闲散,单手拍腿,击节而唱。

    神仙老虎禅,才子红粉关。

    不知前尘数度,犹有百草荣或枯。

    山映斜阳天接水,老农恨,飞鼠安。

    人之穷尽数几旬,不过一日浮云暖。

    曲调极轻快,就如三门江历代渔夫所唱的小调一般,跳脱俏皮,而那背着条黄绳的男子,脸上尚无丝毫笑意。

    “既然已醒,便速速归去,携这些条鱼王找个地界,卖与富贵人家,不过切记一条条卖,万不可将手头十二条鱼王尽数显露世间,引来些麻烦倒还好说,倘若是失却性命,岂不是我做了赔本生意。”颜贾清挥挥手,示意许仪速速归去,“兢兢业业,就算是福缘浅薄亦可得一世富足,荒淫无道,身负祥瑞异相仍要遭劫。言尽于此,下回再相见,恐怕已是几十载后的事了。

    “君且慢行,不送。”

    许仪费力坐起身来,呆愣瞧着舟上系着的十二条鱼王,正要冲那男子行大礼相谢,足下小舟却被后者拂袖扫出数米之遥,险些失足跌落水中。

    再抬头时,但见外头天光大亮,哪里还有浓重雾气。

    周围十来条渔船,往来不绝,江上舟船过水,渔夫呼喝,起网之声起伏,热闹至极。

    “许仪,你小子犯什么愣,难得今儿个早出来一趟,随意下两网,也好给你爹个交代。”正愣神功夫,许仪肩头便叫人打了一拳,回头看时,却是自家不远处的一位名叫侯齐的中年男子,正冲许仪撇嘴笑道。

    侯齐家中亦是世代捕鱼为生,不过却比同吃一行饭的许仪勤快许多,一张面皮叫灼人日光晒得黝黑透亮,虽说平日里老实巴交,不过此刻笑意之中,很是有些不屑意味。

    原是许仪虽说性子还算温和,但极为懒散,说是懒散如虫,都姑且算是冲他爹娘人缘极好,替他留几分薄

    面,故而在侯齐这等踏实打渔的汉子眼里,相当看不起坐吃山空的许仪,故而言语之间,十分不敬。

    “瞧您说这话,既然出来了,自然要下两网碰碰运气,不然岂不是可惜了这大好的艳阳天,”许仪连忙陪笑,右手不着痕迹的将那串极小号的鱼王向舟旁揽了揽,随后便取出网来,朝准江心一甩。

    “老许,你家那小子怎么今儿突然转性了?往常头晌少有见他出门打渔,就算是偶尔瞧见,也是晌午过后,日头渐昏的时辰。”远处一位年岁稍长的汉子打趣道,自个儿则是掏出水壶,喝了个痛快。

    “这谁知道去,怕不是哪家大姑娘过河叫他瞅了去,横是勾将出来两魂五魄,这才自个儿撑舟,随手抛两网。” 叫那汉子唤做老许的渔夫,双鬓雪白,才下过四五回网,狠命拽上一二十条江鱼,便是发间热汗淋漓,单手扶住精瘦腰杆,狠狠骂道。

    汉子一乐,拍拍老许肩头,出言宽慰道,“你也别恼,哪家小子不想姑娘,许仪那小子正是好年纪,不想姑娘还能想啥?既然有改观,改多改少,那都是好事,给点好脸色又不花银子,看开点。”说罢也不久留,撑舟而去,只留下老渔夫站在舟中,神色难明。

    春光已至,自家这不省心的小子,好歹比从前出息些。

    好像也挺好?

    老渔夫弯下腰来,又是撇下一网,可嘴角分明有笑意。

    三门江上游,柳倾一时间也无心垂钓,掐住双手四指,缓缓起阵。

    师父吴霜踏江直往三门江下游,已逾整一时辰,这可谓是极不寻常的事,自家师父的手段,他这做首徒的,不说是了然于胸,也算能揣测出**分深浅,眼下这时辰,只怕所遇敌手非同小可。

    钱寅早就钓满一整鱼篓的肥鱼,不得不提这位南公山二徒,择鱼的法子相当有讲究:凡是不满半臂长短的鱼儿,任凭卖相再好,都被钱寅比量过后,重新扔回江水当中,嘴里还念叨

    着诸如鱼长半臂尚在幼时,杀之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罪过罪过云云,听得一旁云仲云雾缭乱,连打量二师兄的眼色,都有些怪异。

    “师兄啊,这挑鱼的法子,还有何讲究不成?”纳闷多时,云仲还是耐不住性子,张口问询。

    钱寅瞧着好笑,放下钓杆蹭蹭两手,故作高深开口:“这学问可就大了,师兄我掐指一算,真要是同你说个明白,牵扯因果甚巨,恐怕要伤损你日后气运;不过若要破除因果,说来也不难,三条烤鱼,便可除尽因果。”

    “原来如此,”云仲将这四字拖得奇长,促狭笑道,“既然如此麻烦,那师弟就不听了,待到日后羽翼渐足,再自行一探究竟便是,就不劳烦师兄了。”

    云仲上山过后,修行勤恳,除却嘴皮嘚瑟,有些欠收拾的意味,但瞧着总是有老成持重的模样,更是从未背离过三位师兄的意思,如今突兀发难,登时叫钱寅面皮一阵抽动,哭笑不得道,“别介别介,师兄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嘴馋,还得请师弟多费费心,整上两条烤鱼解解馋虫。”

    “那不就得了,”少年咧嘴,“同师弟客气个甚,尽管吩咐就是。”

    吃了一瘪的钱寅摇摇头,瞧着少年拍拍屁股,从河岸站起身来,轻轻快快前去拾柴,似乎并不觉得羞恼。

    远眺之际,却见江上缓步行来一人,未曾御剑,更未曾撑舟,只以双足踏水,步步而前,青袍翻飞。

    柳倾终于松开四指,面色一阵苍白。

    一指一阵,两手四指,共起八阵,若是想维持整整一时辰,所耗费的内气之多,岂在少数,故而撤去八座大阵的时节,书生终是抵不住这浩繁如渊的消耗,险些稳不住身形。

    青袍男子分明相隔十余丈,然一步踏出,便已至柳倾背后,轻轻托住书生身形,缓缓道,“鱼钓得够数了,咱们回山。”

    “此番回山过后,为师要闭上一回长关。”

第三百二十二章 蟠桃不及也

    回山路上,柳倾快行几步,稍稍欠身,向久久未语的吴霜出言问道,“师父,徒儿斗胆问上一句,下游那人,手段究竟如何?”

    吴霜斜视一眼,见书生赫然捏住一指,这才摇头叹道,“修剑以来,我所遇上的高手,可谓是不在少数,但能自成一界,且可出入无碍的,算上五绝之中的两人,与那抠门至极的老牛鼻子,不过区区三人而已。前阵子打上山门的那老毒物,既然跻身五绝,凭他的天资与心性,大概亦是能略微触及到界术法门。总而言之,天下如今的高手,能摸到这一关的,估计不过十指之数,可今日遇上那位教书先生,手段之纯属,几可称最。”

    书生两眉险些剜入眉间,凝重道,“先前我与二师弟下山的时节,曾经遇到过这位不请自来的先生,观其谈吐甚为不凡,可境界深浅,丝毫未能探明。山下住着这么位大高手,对于南公山而言,恐怕并非是什么善事。”

    “是高手倒还好说,揣测不着目地的高手,才是最为棘手。”青袍吴霜眯起眼来,回想起方才那颜贾清的手段,再想想那人说起小输一阵时脸上的轻松神色,面皮上头寒意,更甚一分。

    身兼自成一界的神通,若非是刻意相让,只怕他吴霜能否握住吴勾飞剑,还是两谈。颜贾清怕是早就猜透了那位打渔的小子的心思,故而大大方方让棋一步,好让吴霜自个儿听听那位打渔郎的口风。

    之所以如此笃定,那便是捕鱼郎的心思,早已叫颜贾清揣测出十成。

    世间有万千捕鱼郎,故而也可以说,那懒散的男子,早早就将世上种种人心,摸了个通透镜明。

    所以颜贾清便大摇大摆自行前来南公山脚下,做了位教书先生,身负窃取气运的祸世法门,却如此云淡风轻,原因在于他一早便晓得,自个儿所携的筹码,就连当今天下剑道稳居前三的吴霜,也是难以开口相拒。

    来此有恃,故而无恐。

    吴霜停下步子,自

    顾骂道,“奶奶的,自从爷爷踏入江湖,除却十载前叫五绝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从未被人拿过把柄,今儿个一遭,却没成想叫一个钓鱼的逼得不好张口,真真是扫兴。”

    “二师兄,你说师父和大师兄商量啥呢?咱这一行几人可都是师父弟子,有啥事敞开说就是,为啥要厚此薄彼嘞?”赵梓阳今儿也是相当扫兴,鱼也未钓成,钓鱼也没学成,诸事皆是无果。眼见得师父停在原处,正同大师兄商量些什么,心中颇有些好奇,可回头瞧见云仲又变回一副呆愣模样,便只好凑到钱寅身旁,悄声开口问道。

    到底是天性跳脱,虽说当过许久白虎帮帮主,可毕竟还是未曾及冠的年纪,上山过后冷峻孤直的性子减弱不少,跳脱得很。

    “咱师父自有分寸,什么事该同咱说,自然会如实道来,只能说你我的肩膀还不够硬,即便是说了,于事无补,徒添烦恼,还极容易搅和咱修行的心思,倒不如不说。”钱寅是何等聪敏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将其中缘故点出个**成,一副指点迷津的模样,装腔作势咳嗽两声,“师弟啊,有些事还得多同师兄学学,毕竟师兄在山上的年头已久,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分寸都能掌握得妥当。”

    钱寅还想说什么,可再去看时,哪里还有赵梓阳的影,回头去寻,却见赵梓阳蹲在河岸边上,百无聊赖,拾起枚扁圆石头,冲江心打起水漂,一气打起十来朵水花。

    钱寅悻悻闭上一张嘴,再看看又专为呆若木鸡的云仲,满面愁容。

    惊蛰时节,颐章大都地界已入春时,无论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还是初到豆蔻年华,才生出些许爱美之心的姑娘,但凡是家中还算宽裕,皆是将周身臃肿棉衣褪去,换上极显腰肢的罗襦种种,踢踢踏踏走上街去,如踏春风,当真是莺莺燕燕,翠衣红袖,比春日红花绿柳还要明艳几分。

    茶棠郡更是如此,茶棠茶棠,尤以盛产上好青茶闻名,可棠字却非是海棠,而是指茶棠郡女子罗裙粉

    颜,交相辉映,像极了枝头媚态横生的春海棠。

    颐章境内,虽多繁花乱眼,然唯坠茶棠女子眉眼耳鬓,最是断魂。

    此话出自一位前朝文士之口,起初被指风流成性,大不端庄,可待到文人陆续闻名迈入茶棠郡,才发觉这位诗文尤以雄浑慷慨的文人,并未夸口。

    绕是寒铁杵,经这阵香风吹拂,亦可琢磨成绣花针。再木讷孤直的汉子,踏到茶棠郡里头,脊梁骨怕是都要酥软上两分,不说醉倒在万花丛中,起码也要脚下虚浮。

    就连高门大户家中迎妾或是聘丫鬟侍女,都要数茶棠郡为先,万一若是闲谈之际,说自家刚收了一房茶棠郡的小妾,面上都是相当有光。

    今儿个惊蛰,茶棠郡不少女子也是难得踏出门去,撇开书画织绣,外出踏青游园,故而茶棠郡上下,端的是香风浮动,处处莺莺燕燕,娇声细语,更是引得不少汉子恨不得一双眼系在女子裙摆上头,瞅瞅玉足瞧瞧粉面,巴适得紧。

    “敢问这位姑娘,此地距南公山还有多少路程?”街面之上,有位刚进城不久的老汉,轻轻拽住一位袅娜姑娘的袖口,憨厚笑道。

    那女子虽说性子温和,可也有些嫌弃那满脸沟壑横陈的老汉,不着痕迹扯回衣袖道,“南公山是何地界,我也不知,颐章颇大,这南公山的名头却是闻所未闻,不如老丈您去别处问问,兴许能打探出个究竟。”

    说罢便是转身就走,片刻不欲停留。

    老汉摸摸鼻子,叹气道,“现在的小女子怎么都只晓得看皮囊,倒退个三五十年,老汉我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少年,如今却叫人避之不及,可叹可叹。”

    “世态炎凉啊。”

    说罢,老汉摇摇头,可一双贼眼,又朝那姑娘后身看去。

    天上蟠桃不及也。

    ps:这一章有点滋味,看官慢慢品~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老汉并非是颐章人士,单单看打扮,就是个家中不甚宽裕的田舍翁,似乎已经走过很远的路,爬过很多的山,所以衣衫不整,且有不少碎裂的地方,不过并未补好,大概这也是令那女子嫌弃的原因。

    都是正值华年的芳龄女子,一张面皮不施粉黛,便可同水畔繁华相媲美,谁不想是位倜傥俊秀的公子哥前来搭话,瞧见这衣裳破烂的老翁,自然是颇觉晦气。

    见那腰肢一掐的女子渐行渐远,老汉扁扁嘴,甚是不舍地把目光移开,佝偻着老腰,颤颤巍巍往街上铺面中走去,还不忘仔细瞧瞧怀中鱼篓结实与否,像极了位从荒凉地界而来的老渔夫。

    茶棠郡好茶美人,自可称之谓二绝,不过郡中海棠亦是繁多,眼下方出惊蛰,海棠花瓣初绽,端的是红粉交叠欲迷人眼,花香四溢,使得街头上阵阵风来,亦是携裹住浓重花香,不饮杯酒,闻之愿醉。

    老汉缓步倒腾至街道当中,瞧见正对一家商铺,牌匾上书吉庆斋三字,装潢极为华贵,不说旁的,门口两位门童,都是穿缎绣银,唇红齿白,凭此便知这商铺非凡。

    “两位小哥,敢问此铺之中,所卖究竟何物?”两位年纪尚浅的门童早早便瞧见这位举止相当鄙陋粗俗的老汉,故而听闻老汉上前问询,自然也无甚好气,右边那位门童撇撇嘴道,“我说老丈,方圆百里之中,哪里有人不晓得吉庆斋的名声?既然是外乡人,倘若袖中无银,不如自行离去,省得污了咱家的门面。”

    老汉依旧是神色憨厚,“老朽只想看看里头卖的是啥,毕竟是头回进大地方,总要带点新鲜物什,要是不算太贵,我便给我家妻儿带些,省得白来一趟茶棠郡。”

    说话之际,周遭街上人亦是越聚越多,一来正好到了游人最多的时辰,二来这吉庆斋铺面,历来是贵人出入居多,如今这位衣衫褴褛的老汉想要入店,倒是件新鲜事,故而不少行人皆是停下步子,观瞧双方言语。

    “我说老头,你这身打扮,能掏出十两银子都是费劲,既然出不起价钱,就休要堵

    在店门处折腾了,这街上人来人往,叫人看着,岂不是自讨没趣?走远些。”另一位门童见周遭行人越发聚拢,顾不得其他,连忙摆手赶人,言语之间愈加不敬。

    周遭围观之人,神色也是不一,面露鄙夷者有,皱眉低语者亦有,神情微愠者亦有。

    可唯独无一人迈出一步,替那位风烛残年的老汉说上句好话。

    “嘿,看门狗还敢犬吠?放心,你俩人的主子不在此处,甭非装得忠乎职守,人家老丈只不过想进去瞧瞧里头的物什,你这店铺,既然是做开门买卖,还有不让人进的道理,真拿这当成皇宫道了?就算是皇宫道,也轮不到两个毛儿也未长齐全的小子执守。”

    人群稀疏处钻出几位孩童,瞧着岁数同那两位门童相仿,不过如若有心,便能发觉身上衣衫的料子,比那两位门童实在是差出太多。

    为首那位孩童见门童吃瘪,便继续出言讽道,“说起来你二人与我等也并无区分,这门童的差事,不过是因你两家亲戚同吉庆斋有些交情而已,这才求得这么份恩情,分明是微鄙行当,却成天颐指气使,算什么东西?”

    那两门童也是恼羞成怒,同那位口齿极伶俐的孩童吵将起来,更是引得周遭行人驻足,乐呵不已。

    趁这功夫,孩童中个头稍高些的一人,悄声走到老汉身后,碰碰老汉后腰轻声嘀咕了两声。

    老汉心领神会,借机绕到吉庆斋大门侧处,闪身便迈入到商铺当中。

    身手全然不像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待到两方吵罢,一位门童才发觉门口那位老汉,早就不见踪迹,一拍大腿,就要回铺面当中报信,却险些和从铺中走出的老汉撞了个满怀,登时便大骂道,“老儿好不知羞!我才同那几个小泼皮对峙,你竟是私自踏入我家吉庆斋,当真不怕吃打?”

    门童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老汉手上提着枚精致布包,且有丝丝缕缕香甜滋味从布包中透出,便不由得呆愣在原处,任凭另一位门童在后喝骂,也是不曾

    挪脚。

    只听门童喃喃道,“明月,这老头,不是,这位老爷,买了整整两叠莲棠球。”

    吉庆斋专为显贵巨贾制做糕点,凡是到茶棠郡来纳妾收侍女的富贵人家,总要在吉庆斋买上些糕点,由此以来,糕点价钱水涨船高,颇有一口一锭金的意味。其中镇铺手艺,便是由尚未开花的莲苞裹上陈年海棠,再添上几十味名贵佐料制成,工序驳杂,价钱自然也是高居不下。

    老汉绕过两位呆若木鸡的门童,依旧是步履蹒跚,缓缓走到那几位方才出言相助的孩童面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叠莲棠球来,递给为首的孩童。

    “老了,吃不惯甜腻滋味,若是老朽之妻尚在,儿郎大概也就比你们稍稍大些,莫要推辞,就当是方才一事的谢礼了。”

    为首那孩童还想推辞,可腹中却是咕隆作响,不由得臊红了双颊,却仍是强撑道,“老丈这礼太过贵重,我们乃是穷家小子,要是吃顺了口,平日饭食怕是难咽,这糕点,还是您老收好。”

    “那便带回家中,给爹娘尝尝鲜,糕点虽贵,做出来便是让人吃的,客气作甚。”老汉摸摸孩童脑门,“若是真过意不去,老朽便问你们一事,权当抵过。”

    从人群之中走出的老汉看看街上正开得旺盛的海棠,嗅嗅花香,缓步离去。

    先前一路之上,人皆厌嫌,可方才那事过后,不少同路之人看向老汉的神色,已然满是敬重。

    就连不少面若桃花的女子,眸中亦是泛起彩来,将步子迈开,恨不得多显出些软腻**。

    老汉摇摇头,取出一枚糕点搁在口中,又取出两枚,扔到鱼篓之中。

    原来南公山离得不远。

    只是人眼有高低之别。

    原来仗义每多屠狗辈,向来都非是虚言。

    原来等价于一枚蛇兰草的吉庆斋莲棠球,滋味不过尔尔。

第三百二十四章 川岩尽血染

    常言道,春风难过紫元关,紫元二字,说的便是紫昊大元交界处,虽说原句诗文磅礴大气,但所言之事,并不尽如此。

    除却紫昊东境与大元全境,临近夏松处,亦是难有春风可寻,虽不及前两者那般终年不见春时迹象,可也要待到清明谷雨时,才略微有些应季的模样,其余时节,端的是冷寂非常,漫山尽被残雪裹住,惨白肃杀。

    “走马川,当真不适走马。”山峦之下,一位华服女子拽住黑獍驹,眉眼紧皱,看向两旁宛若刀削斧劈的奇崛断岩,神色尤为肃然。

    大元人士,多少都晓得该如何走马,周遭大川横亘,当真不可催马上山,再者周遭碎石乱岩极多,马蹄踏之,极有可能崴伤马匹脚踝,即使是黑獍驹的脚力奇强,也难稳妥。崴伤脚踝,再想赶路,想来也是极难。

    女子忧心之处,并不全然在此,而是周遭路途逼仄,总是使自个儿心有忌惮。

    马踏沙雪,参差作响,却闻两崖之上,除却鹰啼长风,再无他声。

    女子摁住腰间长刀,单手拽缰,禹禹独行。

    北风打旋,刹那呜咽。

    于是女子抬起捉缰的一掌,像是要将散开发丝拢回鬓边,不过刚抬掌心,当中便多出柄箭羽,虽已至掌中,却依旧是震颤不已。

    走马川碎石如斗,风声不风声。

    而是弓弦崩响。

    两侧悬崖峭壁之上,弓弦随风,一时间急雨瓢泼。

    女子使刀柄朝马后一削,却见黑獍骤然长嘶一声,左右奔行,并不直直而行,不过前行亦是奇快,躲避如潮箭雨。

    刀出,十余根箭羽皆被齐齐斩落,女子打马而行,双肩贴住马鞍桥只以单手断去箭羽,且战且行。

    到底是箭羽浓密,一枚箭羽如坠星而来,堪堪蹭破女子面颊,血花飞溅,落在马鬃之上。

    这一箭,刁钻毒辣,来势极强。

    可女子却缓缓勒住马缰,掉回头来,直直面对百枚箭羽,

    摊开两手,闭目稳坐。

    箭羽破风,然而悬停再悬停。

    一轮圆阵隔开飒飒北风,再止一波箭羽,如同在山峦以里,绽开面磅礴巨甲,将箭羽尽数隔绝在外。

    相距女子最近的一枚箭羽,正悬于女子眼前一寸,箭芒颤抖,寒光吞吐。

    “大元冒狄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大元琉漱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大元术斥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峭壁之上,近百声恭请,此起彼伏。

    女子轻轻擦去面颊血渍,冷声自语,“这般精妙射术,果真是大元中人,只是未曾想到,大元多家部族,皆是被那胥孟府所挟,当真是愧对宗族,愧对大元部共主。”

    “也罢,撕破面皮的事,既然是你等先行出手,我皆招便是。”

    说罢,女子收刀归鞘,从包裹当中取出一张小弓,抬手收来数十枚悬停箭羽,弯弓搭箭。

    “要我说这紫銮宫少宫主,大概是终日不出家门,将脑袋憋了个憨傻。”山上一位身披毛皮的汉子低声笑道,“谁都晓得箭羽自下而上射去,力道起码削去三五成,再者北风烈烈,能够着山巅都是奢求,何况穿人头颅,胡扯。”

    身旁一人窃窃笑道,“甭这么说,一个女子习武又能作甚,身手差些,脑袋差些,有何大不了的,瞧瞧这面皮,相隔如此远近,竟还能瞧见粉黛颜色,谁若是娶回家中,怕是便要不早起喽。”

    “那可不,兄弟这番话说得我都有些心痒好在紫銮宫如今大势已去,不然我等哪来的胆量,前来截杀,兴许还能摸摸人家少宫主的嫩手,还要多亏了胥孟府那位大人呐。”

    汉子心满意足往下瞧去,可下一瞬,一枚箭羽刹那袭来,贴着汉子胸脯便疾驰而过,杀意凛冽,更甚过寒瑟北风。

    “这小娘子竟然有这等本事,速速散开。”汉子惊魂不定,连忙冲周遭十来位汉子挥手示意,叫人稍稍隐蔽一阵,可掉过头来时,却见方才那位言语轻佻的汉子

    ,目中正插着根箭羽,自眼窝中入,从后脑而过,力道之强,竟是将那汉子身形带出两步之选。

    走马川下,稳坐黑獍的女子接连射出数十箭,箭杀三十六,重伤坠崖者十一,其余伏兵皆尽退散。

    岩尽染血。

    “张凌渡家那女娃,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倒是老夫看走了眼。”

    胥孟府后宅,老者落下一子,抿了口茶水,面容挂笑,面色不改。

    “紫銮宫如今势弱,可前几代宫主皆是枭雄之辈,更兼天资高俊,积攒下的家底,又怎会极弱,张凌渡天资轻轻,可他那位闺女天赋,只怕可比肩于数代老辈宫主,府主如此出招,还是有些托大了。”对座那人面白无须,打扮更是简便整洁,一副文士模样,可额角却有片红痣,瞧来相当瘆人。

    燕祁晔笑笑,“那女娃心性极烈,若是逼得紧了,只怕要做出那等鱼死网破的事来,我儿也总不能娶个死人不是?古时有温水煮鱼这等菜式,控好火候,以整整一日功夫,使鼎中凉水缓缓转沸,鱼儿分明已死,犹不自知,炖出的汤水,那可是神仙难尝。”

    “此举虽说并不能使得那女娃心屈,不过起码可叫她知晓,大元统共百余部,大都已可为我所用。”

    燕祁晔再度落子,却见整盘毫无杀气的黑子,顷刻之间叫这一子盘活,煞气浓郁如水。

    “此局已然定盘,无需再看。”老者朝着对座那位文士抿嘴一笑,“该你饮酒了。”

    “原来非是截杀,而是在那女娃心中种下一子,府主高明。”文士相当爽快地取来酒壶,灌入喉中,抹抹嘴道,“好一个温水煮鱼,在下受教了。”

    二人相视一笑。

    “近些日以来,在紫銮宫周遭安插的游哨,算算时间,已然应当布置妥当,恕在下失陪,前去探听一番情况。”文士晃晃悠悠行礼,而后起身便走。

    老者点头,无意间瞥了眼酒壶,皱起面孔对门口那文士背影骂道,“一小壶酒水剩下两三口来,你小子养鱼呢?”

第三百二十五章 摇摇晃晃入八极

    过走马川时,女子已然将右臂中嵌入的两枚箭尖剜出,血水泼洒,使得原本女子粉面猛然转为惨白,蛾眉久蹙。

    黑獍似乎亦是觉察着背上之人抱恙,转过硕大脑袋,朝女子轻轻嘶鸣一声,极通人性。

    “无妨,皮肉伤而已,莫要担心。”女子瞧见黑獍模样,不由得笑笑,使左手轻抚马鬃,自语道,“阵法修为,如今还是差了些,同武艺略逊者赌斗兴许还能占点上风,可若是凭一己之力抵挡联手攻伐,依旧是不够份。”

    方才大阵,不过勉强抵住两三波箭羽,好在女子拼着多处负创,射杀不少崖上伏兵,使得其余之人无心久留,这才勉强驱马冲出山间谷地,如若不然,只怕今日负创之重,休说赶路,就算是撑着身形不倒,亦属难事。

    女子将缰绳松开,任凭黑獍缓缓前行,自己则是从包裹之中翻出一囊酒水,忍痛泼在右臂之上,咬紧牙关,硬生生抗住这阵来势汹汹的剧痛,接连倒抽两三口凉气,待到酒液随污血一同落在地上,这才长出一口气,颤着两手将酒囊收回包裹之中。

    好在临行之前,那位平溪驿的老妪强行塞给她一囊烈酒,说是就算出门在外不愿饮酒,也可于负创之时,倒上些酒水,再使伤药涂抹,免得日后溃烂。

    果真是老前辈,江湖阅历深厚,若是无这份烈酒,只怕前去夏松境中的时日,又要往后拖延两日。

    可过去半日功夫,日暮西垂之时,女子便发觉灵台有些昏沉,再撕开负创右臂包扎处,却见伤处已然紫青。

    大元人士一向不愿在箭头之上涂毒,一来怕是猎物叫毒毙过后,肉不可食,二来生怕走兽被奇毒所伤,抓蹭毁了皮毛,如此一来,更不好卖上好价钱,故而女子也未曾在意,只是浇酒过后,裹住伤药,如今毒发,顿觉天旋地转。

    无奈之下,女子只好勉强寻着处山岩浅窝,跌跌撞撞翻身下马,于背风坐下,强行凭借已然所剩无几的丝缕内气,将游动于四肢百骸的猛毒拔除,不过片刻功夫,女子已然是大汗淋漓,将指

    节攥得发白,险些昏将过去。

    马儿也是俯下身子,将四蹄收将于腹部,趴在一旁,替女子抵住外头浩瀚北风。

    “谢了,回头带你去尝尝夏松的草料,想来也不逊色于大元。”女子虚弱得很,索性趴在马儿脖颈上头,闭目养神。

    胥孟府未起势前,大元各部皆尊共主,除却大元共主可调配各部精锐之外,无一人胆敢如此,可不久前那场截杀,分明并非是大元共主指使,紫銮宫虽说如今衰败,但与大元部共主乃至上下官员统领的关系,一向交好;再者有逼她回返意图的,整个大元也不过是胥孟府一家而已,如此一想,只怕大元多部已然唯燕祁晔马首是瞻。

    不想则罢,可待到她想通的时节,却是满面寒霜,纵使黑獍浑身温热,也是令女子一阵胸口恶寒。

    毒来时节,最忌急火攻心,况且女子方才阵法所耗内气,实在过巨,故而气血之中余毒直冲心脉而去,登时吐出口血水,眼前一黑便歪倒在马儿脖颈处,不省人事。

    女子再醒时,只觉得马背颠簸,迷迷蒙蒙抬头看去,却发觉眼前不再是走马川一副荒漠景象,而是柳暗花明,俨然初春景象。

    “甭乱动,你身上那毒血,好容易放了个七七八八,若是再乱动,再度危及心脉,只怕是要将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毁去大半,到那时再想补救可就难了。”

    女子张口欲谢,才发觉自个儿被绳索捆在马背上头,右臂垂在马腹一侧,血水滴答落地,砸出数枚血点。

    前头一位白发苍苍的樵夫,抡动掌中柴刀,劈开荆棘乱草,拽住黑獍缰绳,往山上而行。

    “多谢老丈,还敢问此处是何地界?”女子挣动两下,却是半点也难动弹,浑身并无半分力道可用,只得虚弱着开口问道。

    “你这女娃还挺有意思,”老樵夫虽说年岁极大,可气力却是极足

    ,敞着衣衫左劈右斩,还尚有余力,回头笑道,“不远千里从大元而来,路上还叫一众人使流箭截杀,吃了这么多苦头,所为何事,难不成连你自个儿都不清楚?”

    女子猛然立起眉头,并不搭话,但右臂难以挣动,于是奋力将左臂探出,朝腰间摸去。

    “女娃好没良心,老朽救你一命,自然是全无恶意,何苦要拔刀呢。”老樵夫停下手中动作,行至女子近前,拍打拍打黑獍脑袋,且用胡须轻轻蹭蹭马儿面颊,笑得甚是明朗,“此地便是夏松边上的飞来峰,不过叫老朽没想到的是,这头马儿足力竟是如此之好,不出多久便奔行至走马川,老朽路上耽搁了两日,竟是险些同你错过。”

    女子骇然,再看老樵夫时,神色已满是愕然。

    走马川虽说距极夏松境内相当近便,可离飞来峰却是甚远,绕是以黑獍的足力,想于三五日之中便抵此处,亦是无望,故而女子惊愕之外,犹有狐疑。

    “别看老朽,我可不是那山上的神仙,不过是个寻常樵夫而已,若是仍旧不信,自行去山上看看便是。”老者看看女子臂膀中的血水,已然由黑转红,这才替女子解了绳索,宽心道,“不错不错,虽说是女子,不过到底是大元中人,体魄竟比寻常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可老者随即将话锋一转,促狭道,“可山上那位也并非是常人,究竟能否如得他老人家的法眼,还要看你这女娃气运如何,如今伤势已愈,老朽就暂且送到这,剩下的路,就得姑娘自个儿走喽。”

    还未等女子缓过神来,老者便朝山下而去,甩着柴刀,嘴里自哼唱道:“凡尘俗事几时休,欲语还休,久言山中无岁月,烂柯烂柯,沧海桑田星落原,何苦多烦忧。”

    山花烂漫之际,李抱鱼法身驾云而走,代本尊周游四方。

    并无分毫挂念,摇摇晃晃,晃晃摇摇,踏步背柴,直入八极。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飞来峰三问

    大岳如鞭,总要有崎岖陡峭处,莫说凭一对手脚,饶是良驹蹄如斧楔,刨住山路碎石缝隙,软土正中,也是令黑獍驹疲累不已。这些日如此奔行下来,本就使得马儿相当劳累,步履不比起初那般稳当坚实,更说眼下山岳壁立千仞,并无多少地界可踏得牢靠,因此,这头黑獍喘息之声,渐渐有几分杂乱。

    女子听闻马儿喘息声起,心头自然是心疼,扭扭右臂,似乎是暂时并无痛意,于是翻身下马,好让马儿上山时轻松些;自己虽说力道绵软,不过走走停停,大概亦可缓缓临近山巅。

    刚才那位老樵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即便是女子的确浑身提不起多少力来,再要接着麻烦人家,实在是落不下面皮。

    既是在外赶路,视而不见他人麻烦,才是本分,若是出手相助,那便是人情,无论是紫銮宫当今宫主张凌渡,还是那位紫銮宫当中的大夫人,从小皆是如此教诲。

    老者既然是救下她一条性命,已是天大恩情,来日再报就是,但再麻烦人家,于情于理,皆说不清。

    大元之中,即便是女子,亦有豪气。

    于是区区六七里的山路,女子与那头黑马,硬是走了近乎一个时辰,才堪堪瞧见山巅道观。

    “小友道心坚固,贫道佩服,不过想要上山,还要再等候一阵。”

    女子身前古树树梢之上,有老者朗声开口,声若洪钟,丝毫也无老态。

    待到女子抬头去瞧时,却见有位老道单足立于树梢之上,身披玄羽道袍,头束道观,发须染雪,端的是面容和善,仙风道骨。

    可唯独背后一柄秃拂尘,显得格外扎眼。

    道门之中,凡持拂尘者,必将手头拂尘打理得妥当整洁,不染尘灰,一来是云游天下时节,免得叫人看清山门,二来道门中一向有言,唤做“手捧拂尘,身出红尘”,如若是拂尘不整,免不得吃师父师兄一顿教训,因此大都道人,即便是道袍老旧,可拂尘却是整洁如新。

    像眼前这位老道背后的拂尘模样,只怕要叫山中师父狠命骂上一顿,再抄上几百遍前贤经文,背上几卷文书,方可勉强消去些罪过。民间话

    虽说道门清规戒律不算冗杂繁琐,可若是初踏道门当中,恪守清规,亦不是什么轻松事。

    大元道门中人不多,但女子亦是读过不少典籍书卷,当中零星载有数十条道门规矩,其中便有拂尘不染尘这么一条。

    天底下道门中人,估摸着唯有飞来峰李抱鱼,敢如此随意。

    “紫銮宫后辈温瑜,见过道首前辈。”

    温瑜勉强停直身子,恭敬行礼,身旁黑獍也晓得这位老道大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将脑袋低下,四蹄微屈。

    “无需多礼,既然是大元部紫銮宫来人,贫道自当以礼相待,可苦于近来诸事繁忙,才不顾礼数,令方才那砍柴的老汉去迎。出家人久处山野,礼数不周,还望小友见谅则个。”李抱鱼倒是相当客气,毕竟出家人以谦和温善为本,既然不远千里上山而来,持礼相迎,乃是本分。

    当然,在此列之中,还需除去那位吃拿偷藏的胖剑客。

    “常人皆知佛门讲缘,其实我道家也讲究缘分,”老道人从树上飘然落下,踏于山道,脚底轻轻一点,比枚青叶尚且重不了多少,全然无一丝烟火气,“紫銮宫与我这山门,有些渊源,加之小友被人所挟,贫道本应倾囊相助,但若是缘分微浅,即使贫道乐意相助,也是于事无补。”

    道人转过身来,盘坐于山路之上,淡然笑道,“贫道有三问,小友且凭心作答就是。”

    温瑜点头,亦是盘足缓缓坐在地上,“还请前辈出题。”

    山巅道观外头,一位道童手搭凉棚,朝山下远眺,嘴里还念念有词,“师父也是事多,也不请人家来山上坐坐,非要拦在山路上问什么,得亏人家脾气好,不然非得揪去两根胡须,疼昏过去才好,省得成天不让我下山去。”

    道童身旁的白鹤翻了个白眼,使鹤喙冲前者脑门上狠狠一磕,却被道童侧身躲过,一把薅住双翅,硬是死皮赖脸坐到了鹤背身上,还不忘随手扯下两根白羽。

    白鹤吃痛,纵身而起,驮着那位顽皮道童直冲而起,破开重重云海。

    天大地

    大,拔毛最大。

    道童嘴上讨饶,可神色却是相当享受。

    “一问,倘若小友来日修得境界高深,且阵法大成,纵观大元江湖,并无一合之敌,功成归家之时,欲行何事?”听闻身后有鹤冲霄而起,李抱鱼倒也并未在意,而是端端正正,出言问道。

    “自然是将今日之耻,尽数还与胥孟府,使得大元上下,再无其容身之所。”温瑜从容对答,并无分毫掖藏。

    李抱鱼神色好奇,挑眉问道,“这答案倒是真性情,可既然入我道门,按理不应当是说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百姓黎民做事么?”

    温瑜摇头,语气却是依旧坚实,“晚辈以为,我亦是苍生,所谓的为天下谋,为百姓安,固然要做,不过在此之前,断然无以德报怨之理;如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老道拍手大笑,“你这小友的答案,跟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若不是先前便晓得小友乃是紫銮宫的少宫主,贫道都以为是那小子瞒着我娶妻生子了,这第一问,算你答得极妙。”

    “第二问,若是小友无意之中遗落了一百两银钱,虽说晓得这银两究竟落在何处,不过回头去赶的车马费用,也需近乎一百两,不知小友是否愿意回头去寻?”李抱鱼止住笑,不过面色比方才更和善了些,含笑出言。

    温瑜一愣,“自然不愿。”

    老道不置可否,只是缓言道,“那将遗落银钱,换成做错了一件事呢?即便知晓回头亦是错,小友愿回头补救否?”

    “晚辈以为,人生于世,理当学学那棋道落子不悔。”女子朗声对答。

    “好。”李抱鱼捋捋胡须,“这第三问,贫道本不该去问,不过事关入门与否,不得不问。”

    温瑜垂首,“前辈尽可无忌。”

    老道人依旧是脸上挂笑,不过笑意之中,略有促狭。

    “再过些年,想来小友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不知心中如意郎君,是如何一副模样?”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仙人跌跤

    今日胥孟府闭府不见客,守门的小童清早便将不见客的牌子挂在府门上头,紧接着将背后竹杖抽出,立在身前,盯紧周遭动静,生怕有不懂事的江湖郎前来,惹怒了自家那位老爷,平白失了性命。

    就连时常同老爷下棋饮酒的那位文人,今日都未曾露面,大概也是早早接着消息,不愿前来触霉头。

    小童拄着枚竹杖,心中略有感叹:到底人家是识文断字的,知晓进退,才能和自家那位手段近乎神仙的老爷谈笑风生,神态自若,甚至时常和老爷起些争执,隔着几里都能听闻二人吵嚷的动静,这要是换了旁人,恐怕是要将脑壳寄存在上齐十万山中,才够躲过自家老爷震怒。

    “当真是叫人眼红啊。”小童两掌搭在竹杖上,再将稚嫩脸颊枕在手背上,轻轻向胥孟府外头的山路看去。

    外头讹传,说胥孟府地盘,早些年乃是处流匪盘踞的山头,虽说不算高峻,可占地颇广,若要东西横跨,需驾快马跑上个半时辰,易守难攻,且攻伐时节极难调度,故而在大元地界,猖獗一时。

    不过燕祁晔两载前出关过后,这处地界的流寇死的死逃的逃,光留下一座无人的大寨,矗立此处。

    故而胥孟府立府之时,曾有人言,说这胥孟府乃是踏着贼寇的地盘筑成,无论是从风水堪舆,还是于立门起宗的忌讳上而言,都是相当低微,往后二三十载休说大兴,能否苟活下来,只怕都是奢求。

    可不出几月的功夫,大元上下便再无一人敢如此放话。

    原是大元开宗立派,从老年间便有这等讲究,需有各宗修为精深者前来斗法,以考校此处山门宗主,究竟有无开宗立派的能耐,或是查验此地底蕴够不够得上精深二字,待到这些位修行当中走得极远的高手点头过后,方可挂匾描门,广开收徒。

    可斗法时节,燕祁晔却并未对这些个高手甩半点好脸色,任凭后者十余人肝火冲天,只是在抬手之间,便震开十几位高手联手攻伐,生生赶下胥孟府山头。

    小童听上代守门老者讲过此事,旁的没

    记住,只记得那位身形佝偻老迈的看门老人,背挺得奇直,说那些个自视道行甚高的神仙,进门时节都是耀武扬威指指点点,恨不得将嘴撅出一轮,触到后脖颈去,结果出门时候,都是灰头土脸满面涨红,特像是蒸熟的青蟹。

    籍籍无名的燕祁晔,只在胥孟府中悠悠说了一句话,其声便传出好几十里,如雷落地。

    功大欺理,老夫的功比你们的大,那就别怨老夫摆前辈架子,胥孟府立与不立,岂能是你们所能指点的,要是不服,叫你们家老辈人物来过过招,老夫一并接着。

    小童心生向往,无意间瞥见门槛外头有枚凸起的石尖,不由得连连咋舌。当初那些个自命不凡的神仙,应该也是从这地界跑出去的,即使是神仙,连滚带爬的时候,估计也挺疼。

    只能埋怨山势如环,任你是神仙老虎,只得从此门出。

    燕祁晔今儿个并未打拳,也未曾修行,只是坐在府中蒲团上头,缓缓饮茶。

    可每饮一杯,府门旁双膝跪地的一位男子,冷汗便要冒出一抔。

    眺木楼线报中说,昨日正午时节,飞来峰老道李抱鱼亲自将张凌渡之女迎上山去,且毫无顾忌之意。

    十六位眺木楼身手极好的暗探,皆是隔着十几里,被老道抬掌打出飞来峰,只剩一人回返。

    “我原本以为,那位道门昔日之首,不该决断得如此之快,现在看来,倒是我算计错了。”燕祁晔抬起眼皮,吓得那男子连忙叩头不止,顷刻间血流满地。

    “怕什么,我与你家楼主相识,岂能难为你一个暗探,”老人面色看不出深浅,只以细刷拨落桌案上头燃尽香灰,“至少这则消息已然落到老夫耳中,算到底,也该老夫谢你才是,过一阵去山下领些赏钱,早早还家便好。”

    男子连声道谢,又是忍住钻心痛楚,向那位老者不住叩头。

    “原本老夫想去飞来峰走一趟,拜会拜会这位不是道首,却被天下人叫做道首的老前辈,如今

    看来,看来还不是时候,只有等他老迈昏聩的时节,再去一观飞来峰胜景。”老人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府门近前,突然有些感叹:“听说飞来峰可比胥孟府所在的小山头高出好几倍,不知道我这身老骨头,会不会摔死在山崖里头。”

    “府中有些脏,洗洗地。”燕祁晔摆摆手,自行而去。

    府外门房当中走出两位女子,施礼过后,款款走入府中,将那男子尸首拖出门去,使衣裙下摆缓缓擦净血迹。

    尸首额间有枚细孔,并无血水,穿颅而过,透背而出。

    老人轻快下山,还不忘顺带瞧瞧山环之中一汪清潭,潭水究竟涨没涨出,不多时便走到山门旁,瞧见那守门小童正靠在低矮山岩旁,瞧着一块石尖发愣。

    “小子,看啥呢?这般起劲。”燕祁晔乐呵道,凑到小童身后,也想看看这块寻常石尖有何稀奇的地方。

    小童叹息,还当是府中的老下人正要外出,头也不回答道,“还能看个啥,成天在这山门旁边,周围连那头老鸟的鸟窝,我都能捏出个一模一样的来,看这石尖,不过是想起来点趣事。”

    燕祁晔挑眉,也学着小童模样朝那石尖看去,边看边问,“啥趣事?”

    “老汉,你说那些个能入修行的神仙摔跤时候,是不是也是仪态风雅?就算摔个鼻青脸肿,也得甩甩袖口,翩然而去。”

    燕祁晔呆愣了好一阵,拍掌大笑。

    小童正想得入神,没想到身后这瓜老汉竟是如此闹腾,心下烦得很,刚想回头埋怨两句,却见身后那位矍铄老人,模样像极了自家老爷,张开一张嘴,木在原地。

    老人好容易止住笑,拍拍小童脑袋,“守门不容易,既然看腻味了外头这一亩三分地,就随老夫上山去,看看胥孟府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过至于那些个神仙摔跤时究竟是啥德行,过些年你自个儿打落两位神仙,不就知道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对不住

    才出惊蛰还不够一旬功夫,远未到春分时节,南公山便早早封山,撤去了平日里形同虚设,只能略微阻敌的大阵,经柳倾起手布阵再借吴霜剑气交融其中,连如今能耐略有不济的钱寅都是将奇门中的手段施展了个遍,尽数融汇于大阵以里。

    平日里倒还不必手段尽出,皆因有吴霜一人罩住山门,所谓的山门大阵,也不过是为略微试探来人境界所设,吴霜若在,颐章境内,凡是修行之人,岂敢有擅闯山门的胆气。

    耗费如此周折,更是垫上不少天材地宝起阵,只因南公山宗门之主吴霜,即日起闭关问极。

    除却首徒柳倾之外,其余三人皆不晓得前些日三门江下游,自家师父究竟与何人交手,更不知晓,为庇佑南公山太平无忧,吴霜究竟做出了何等让步,只是吴霜回山过后,便将几位徒儿一一叫到跟前,悉数教授了一通。

    柳倾接过一张符箓,上头记有数则道门阵法,大概是当初那位老道所留,如今被吴霜转交与自家这位天资极妙的首徒。

    钱寅则是新获一枚度盘,与原本手上那枚,两两相合,可演周天卦象,原本钱寅便是颇擅遁术,再得这等本事,日后就算遇上四境,亦有脱逃之能。

    至于赵梓阳与云仲,吴霜倒是并未赐予什么宝物,以他的话讲,南公山家底薄弱,比不上那些个动辄传承千百载的古来大宗,剩下那些个宝物若是皆尽送出去,难免不妥,故而只是留下两张图卷,一张为枪,一张为剑,板着一张脸说是让两人好生悟境修道,凡事有两位师兄抗着,不必忧心。

    除此以外,连药田每隔一月,就得浇一回无根水,盛夏时节山中遇上旱涝,应当如何应对,这

    等琐碎事都被吴霜一一交代下来,还不忘叫柳倾着笔墨记下,免得有遗漏,絮絮叨叨,统共记下零零碎碎三五百条,这才将两剑挂在腰间,缓步踏入后山。

    随行之人,唯有书生柳倾。

    “老大,为师此去闭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有三五年,出关之前,你便是南公山上的一时之师,”吴霜今儿个仍旧穿了身青衣,不过举止之中,平日的慵懒淡然,一扫而空,倒是真有一副宗主架势,看向身旁的书生,眉眼挂笑,“这么一想,身上的担子,恐怕不轻吧?”

    柳倾也笑笑,面皮一如既往,瞧不出分毫棱角,轻声慢语:“师父肩头上的担子年头更久,不也未曾说过疲累二字,徒儿不过是替师父挑一阵,要是这还有脸说累,倒不如就此弃道下山,更轻松些。”

    “难为你小子扛下这一座山,还要勉强撑着同为师打趣”吴霜长叹一口气,神色低沉下来,“你要是说多少有些累,我还不至于如此过意不去,这么一来,为师倒是越发于心不忍,让你撑起这座山门。”

    书生端详了端详自家师父清减再清减的面皮,眨眨眼道,“那就是有些累。”

    吴霜一笑,捏拳捶了捶柳倾肩窝,“得了,知道你小子懂事,甭学老三老四那套没皮没脸的做派,丢人得很。”

    二人缓缓往后山走去,却见山间姹紫嫣红,千百株林木早已抽枝拔穗,长势喜人,再不出几月,鹅毛柳絮杨绒,便要飘摆浮动,同层云搅成一团,端的是花香馥郁,草叶清滋。

    “不说题外话,咱家这方大阵,看着是融汇几人之功,阵法剑气奇门遁甲,乃至雷火风沙,尽皆灌注于里,不过糊弄糊弄四境还成,若是当真有极境之人来此,只怕不消几炷香的功夫,便可破开阵法,直入南公。”

    挂剑的青衣男子止住脚步,同一旁书生商量道,“天下五境,八极为顶,破入八极时候,就算是藏身于层岩之中,至强的那一撮修行人,亦可觉察,到那时节,只怕南公山只凭此阵,难以相抗。”

    书生犹豫一番,迟疑道,“颐章境中宗门本就不多,且是出了名的各扫门前雪,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与其去寻宗门相助,不如请朝廷中人出手?”

    青衣吴霜微微摇头,“山上事与山下事,不好合为一谈,这是自从有修行之道时便有的忌讳,况且若是有人真要敢来强行攻山,起码也是四境往上的修为,来多少兵甲合适?来多来少,均是无异于送死。况且不出意外,如今那位老龙正着手整治朝纲,手头兵力大有可能整调不及,要是拆西补东,反而落到东西皆漏,得不偿失。请朝堂插手,此举实在并非上选。”

    书生沉思不语。

    可助南公山一臂之力者,除却宗门与军甲之外,似乎只剩修为高强的散人与奇珍异宝二者,前者居无定所,更不立宗门,收徒亦是罕有,只顾得自己闲云野鹤;绕是九国起乱,也只顾隔岸观火,出世避世,踪迹难寻不说,可同四境极境缠斗许久,不落颓势的散人,更是少见,即便是有幸得见,欲令这伙人为护南公山涉险,难上加难。

    至于奇珍异宝,倒是在大阵四角布下许多,连同山中积攒的七八成通天物,都尽数悬于阵眼处,经剑气摧动,隐而不发。但毕竟是无人把持,任通天物中有威能甚绝者,亦是难以施展开来,无主之物,焉

    有自发之理,说得便是此事。

    如此算下来,似乎再无其他助力。

    吴霜有心宽慰自家这位首徒,故而缓和道,“不过倒也不怕,闭关时候,缓缓入道,大概也不错,闹腾出来的动静,估计能小个四五成,只是破入极境偏难些而已,算不得什么。”

    可柳倾又何尝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偏难二字落入耳中,当即眉头便是皱起。破入极境,何其之险,如有不慎,动辄便是伤及经络内里的重伤,到那时节,非但破境不成,性命亦是有恙。

    背添枯草,犹可垮马,偏难二字,足可谓是险极。

    山风分明由寒转温,然而书生此刻,丝毫觉察不出周遭春红绿暖。

    吴霜熟知自家徒儿的秉性,当下也不愿多说些什么,直白讲道:“离我闭关冲境,大概仍有一盈缺的光景,我先前已书好密信,送与几位故交,不必太过烦忧。虽说那几人眼前都是忙得很,不过既然是老友,应该会来一两位充充场面,加之先前所做准备,应该亦能撑过这段年月。”

    书生眉头稍松,可依旧是神色沉沉,颇有两三分怨意,“师父就不能再等些日子,将问极一事前的种种琐碎预备停当,待到万无一失时候,再前去闭关,就算依旧是寸步寸险,起码能叫徒儿心中有底。”

    “被那钓鱼郎所挟,这极境,不破不行喽。”叫自家徒弟埋怨,绕是吴霜面皮经霜冒雪,夯得相当坚实,一时也有些挂不住,连忙打哈哈,随即便是有些感慨。

    “我吴霜一生至此,皆愿剑出得直,剑骨求正,可如今剑心难常,为势所困,腰杆到头来反不如当初那般不曲不折,归根到底,还是自个儿力有不逮所致,怨不了其他。”

    青衣剑客言语轻轻,山外清风来去平平。

    “往后老四的心性,老三的枪法,老二的脾性,就得靠你这文弱书生的驮着了。”

    “南公山因我吴霜而起,就算是吴霜不在,你柳倾也得保着不坠牌匾。”

    南公山剑仙最后说了一句话,踏步挎剑入后山,终不回首。

    只留下个头极高的书生,两行清风洗面堂。

    吴霜留下那句话,只有区区五字。

    对不住徒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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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