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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万贯家财,不如素手羹汤

    颐章皇都之中,肃杀之气已然盘桓数月,百姓倒还大都无知无觉,只当是皇城有变,或是哪家大员贪赃枉法的旧事败露,权当茶余饭后的趣事攀谈消遣,并不以为然。

    能尽数觉察出皇都血气滋味的,除却如今仍旧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唯有些许已然退隐赋闲的老狐,皆是吩咐下人闭紧府邸,这几日儿孙无论是在官场中奔挣的,还是靠着略有几分家财,在外游手好闲的,一律夹紧尾巴,不可出半点差错,免得夜里火衣到访,将满府上下查个底朝天。

    为官清廉不勾帮结伙者,倒是还算好些,总能睡个安生觉,可若是轮到那些个举止不甚检点,且背地里暗通款曲者头上,当真是见天惴惴,休说睡个囫囵觉,每逢家中侍女丫鬟穿戴红衣,都难免抖两抖,待到看清时候,再愠怒着骂上几句。

    皇城长街之上热闹非常,正是一年之计,花树返苏,百姓欢喜,可背地宦海朝廷之中,却是人心惶惶。

    谁也不敢说凭借自个儿在宦海多年修出的城府,在面对一身火袍的挎刀狰使眼前,依旧能神情自若谈笑风生,不漏半点马脚;不漏马脚还则罢了,真要被问出些隐晦事,大概枭首文书上头,又要多一笔批红。

    任尔位高权重,还是人微言轻,关乎掉脑袋的事,皆是一视同仁。

    皇都太临之中,消息传得极快,就连不少不愿出家门的老者,都晓得位列正三品的大员林陂岫,前几日上朝时候,不知为何自行请贬,一连降至从四品,从殿中位置,直退到临近殿门处,就连一向好喝花酒善纳妾的毛病,都一并改了去,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囚于家中,连家丁仆从都鲜有遇上的时候。

    不少百姓皆戏言,说是这位胖大员,只怕是从郎中口中得知,自个儿身上落下了什么病灶,再这般取乐无度下去,大概是活不过十载,才乖乖收敛了诸般享乐的活计;更有流言说,哪有什么病灶,分明是这林陂岫办事不利,叫陛下龙颜生怒,硬生生给他削下两级,叫他自个儿反省一番。

    不过虽说这位林陂岫尤好享乐,可能耐的确不小,不惑之年便可位列朝班,的确是有过人手段能耐;再者平常鲜有摆架子的时候,即便是外出遇上寻常百姓,亦从不摆官员谱,同周遭百姓住户,一向处得极好,故而流言虽起,没过几日便消散殆尽,无人提及。

    此刻林家官宅之中,唯有碗筷磕碰声,其余丫鬟侍从,皆被林陂岫送回家去,除却正室夫人,就连几房小妾,都是被林陂岫寻了由头,支到城外百里去赏花田,此刻林府之上,只剩林陂岫与夫人二人。

    “多喝些羹汤,这些日来听人说朝中清闲,好容易有些空,为何不多出外走走,也好减减你腹内肥膘,何苦偏要同我在房中枯坐。”林夫人替对座之人舀上一碗羹,缓缓递过去,轻声道。

    “春来时节,外出走走本是应该,可我这身肉,只怕也走不出多远,”林陂岫身形,数月之间已然消瘦数分,好在原本底子厚重,不然此刻便是形销骨立,此刻无奈摇头道,“我这身肉,囤积多年,却没成想险些一朝尽除,这还让我减个甚?夫人这话,怕不是想让我死在府中。”

    林夫人晓得这乃是玩笑话,嗔怪道,“也是也是,相公如若没了这身肉,哪里还能抵得住几房小妾谄媚,恐怕此刻便已然是清瘦得紧,多喝些羹汤,亦是无用。”

    林陂岫闻言,轻声咳嗽两回,略微有些局促,“夫人呐,日后给相公留点薄面,起码在旁人面前,万万不可如此言语,叫人听了去,多丢颜面。”随即便将碗中羹汤一饮而尽,面上更是舒坦了许多,“还别说,我喝过不少羹汤,可即便是御膳,亦是未曾觉得好过夫人做的,当真是怪事。”

    夫人掩口轻笑,“陛下年纪大了,御膳也不见得能尝出滋味,你怎的也吃不出珍馐滋味来?”

    闻言,林陂岫将眉头猛然一皱,重重放下碗筷,“夫人,还请谨言,方才这话,说不得第二回。”

    这些年都说陛下身子骨薄弱,年岁渐长,只怕没几年寿数,看来

    也是胡言乱语,亲手斩去五六颗大员的大好头颅,脸色不变,气息稳固,哪有半点颓败之意?

    虽说面前菜式齐全,且滋味极好,林陂岫此刻亦是无心去尝,将碗筷一推,面色阴沉。

    “近数月以来,你一个女子家,兴许不晓得京城如何变动,纸面上被调离皇都的官员,你当是真跑到是非之外享清福去了?那文书上头朱笔批的,大都被夷去三族,杀了个干干净净;京城百姓说城外六七十里处,开了片足有一二十里的旺盛花丛,那哪里是天降祥瑞,分明是尸骨做的肥!”林陂岫压低了声,目光之中,皆是狰狞,直到面前桌案也随两腿微微抖起,才略微松开牙关。

    林夫人如闻惊雷,却急忙用两手捂住口鼻,浑身颤栗。

    在朝堂之上顺风顺水数年的林陂岫,直到羹汤微冷时,才缓和了面皮,幽幽讲道:“这等事,本不该同你讲,可我就怕即便我自行请贬两级,陛下做完正事,也得同我秋后算账,故而先行将此事交代给你听。那几个妾室,平日闲来无事,拿来养养眼目倒还合适,可要是真将此事说与她们听,恐怕还没等旁人问起,便自个儿露了馅,思来想去,只好托付与你。”

    “尽早收拾收拾细软,我早已打点过上下,早早离去,想来我虽说手头不干不净,可也不至于到夷三族的程度。另外寄封家书,叫芦儿莫要再回京城,安心在外求学,有朝一日,兴许能再为颐章所用。”

    林陂岫说罢,长叹一声,不再去看已然是满面泪痕的林夫人。

    在狰使手下活过一时不难,难的是揣测出那位雄才大略的权帝,究竟会将皇都这场风雨掀到何等地步。

    难的是伴君如伴虎,伴虎而后,能得善终。

    绕是他林陂岫从来便不与人私下勾结,可这些年来揩的油水,的确是不少。

    自家夫人熬的羹汤挺香,真想多喝几回呦。

    早知如此,要那万贯家财做甚。

第三百三十章 清君侧

    连绵宫阙之中,金银玉璧,雕龙引凰,更有鸱吻吞兽,神意跃然,匍匐于殿台之顶,自上而下,虎视整座太临皇城。

    春光更暖,滚金檐,避浮云。

    巷道之上,两人徐徐前行。头前那位,一看面相便是身负大气运之人,面膛方正削鼻阔口,贵不可言,着一身黄袍,虽说年岁不小,可缓步而行之际,并无半分颓意。

    后头那位模样俊郎,单瞧步子开合,便是身形轻快,身手极高明,却始终跟在那人身后三步,半步不肯逾越。

    “荣安,可知你我此行,所为何事?”老人笑问,但腿脚丝毫不慢,步步缓行,直朝皇宫后身而去,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俊郎男子低头应声,“属下不知,不过圣人脚步所向,属下必定跟随。”

    老人揶揄,“谨小慎微,慎言慎行没错,可你已跟随我数载,抛开君臣之礼外,交情也该有些,何苦将繁琐礼数做得如此齐全,又不归那言出必行的狰使管辖,成天端着,就不觉得不自在?”

    男子闻言,步履反而更轻,躬身行礼,“属下所求,并非自在二字。如同圣人所在意的并非是二字,而是护颐章一国周全,令颐章二字,始终归在天下九国之中,圣人愿躬亲护国,属下愿倾力护圣,唯有如此,才是属下所求。”

    寂静皇城之中,脚步声停。

    “可惜此圣人和彼圣人,大为不同。”老人轻叹,瞧着正午时分斗大日头,雪须微颤,“斜阳欲落去,一望黯消魂,春来之时,总要令人想起冬雪凄清,大概这便是老已至暮。”

    “总有圣人换圣人,铁打天下,流水陛下,到那时节,荣安愿迎新圣否?或者说,荣安以为,当立何人为继。”

    男子眉头微蹙,只是低声答道:“属下万不敢揣度圣意,况且圣人身子硬朗,一如不惑之年者,立储一事,并不急迫。”

    老人听罢,似笑非笑点点

    头,“如是多年,你朝荣安总算学来了点油滑气,可谓是相当不容易,也罢也罢,不以此事压你就是了。既然立储一事就此作罢,不妨猜猜,你我此行去处,究竟是西正王府,还是东正王府。”

    太临皇城中设下东西正王府,乃是为两位皇子所建,旨在为日常时候无论是上殿面圣,还是修文习武,都可方便许多,不过初回提及此事时,的确引得朝中不少臣子激愤,一连奏疏上表过百,却被天子一一驳回,不许再加非议。

    大皇子稳居西政王府,二皇子居于东政王府,然年年岁岁物换星移,当初的两位皇子,一人已入不惑,一人已是而立余三,可熬到如今,权帝依旧是江山不倒。前些年宫中传言权帝年迈体衰,怕是时辰无多,而前阵子这位雄才大略的颐章圣人,却是以雷霆手段除去百余位官员,连同其党羽,也一并拔除,连根带起。

    谣言破于实。

    权帝仍在,一如殿上鸱吻,虎视环顾。

    “圣心不可妄自揣度,恕属下万万不敢僭越。”朝荣安低头再低头,只余两掌抱拳,双膝已然及地。

    “啧,没意思。”老人虚抬一掌,叫那年轻人起身,抬头看向西政王府,“还能去哪?朕唯有这两子,最堪大用,其余儿孙,允他们一方闲散王便是,大儿年纪如今已过不惑,朕这当爹的,也应当去好生探望一番才是。”

    颐章上下,胆敢自称为朕者,唯权帝一人。

    过玉腰桥,穿**廊,便可见西政王府。

    老人刚要抬步上殿,却是自言自语,冷哂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将这西政王府的台阶修矮点,现在走着也不废力气。”

    话音未落,但见王府之中连忙跑出一人,近乎是连滚带爬跑下长阶,悲切叫道,“若是知晓父皇独自前来,儿就算是爬也得爬去迎接,竟使得父皇独自一人踏上这长阶,当真愧杀儿臣。”说罢便将身形压到底,搀住老人一臂,“儿臣有愧,请父皇责怪。”

    “什么叫独自前来,荣安这不正跟着嘛,算不得什么,再说爬爬这高阶,更使得腿脚舒坦些,倒也不错。”老人笑笑,不过并未放那中年男子离去,而是语气平和,“当初爹就是如此搀着你上来的,如今位置调换了一番,那朕便心安理得,享受一段,挺好。”

    “父皇这几日身子越发硬朗,儿臣心头实在是欢愉,莫说扶一段,就算是再扶个百里千里,百年千年,亦是甘之如饴。”中年男子缓步慢行,托住老人一臂,言语和善欢悦,连耳根都是有些微红。

    颐章两位身份最贵之人,就如此寒暄着缓缓上殿,身后朝荣安亦步亦趋,缓缓跟随。

    茶汤沸温,炷香盘烟。

    两侍女蹲跪献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老人仔细瞧瞧献茶女子,穿得十分朴素,又环视王府一周,皱眉道,“掬儿,你这府上摆设,未免忒素了些,哪里像是王府,倒像是个**品的芝麻小官,有些枉费这偌大王府。”

    被唤作掬儿的中年男子立身一旁,闻言连忙笑道:“回父皇,眼下正是春时,称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也不为过,有西来的好茶汤,夏松的弥罗好香,便已然够翻阅奏疏所用,哪里还在意其他。华贵装潢,前些年便被儿臣撤了个干净,如今看着倒是舒坦清净。”

    “物清净可图,心清净难求。”老人冲两位献茶侍女摆摆手,随口问道,“我听说前阵子我并未亲政时,有不少大员被请出太临城,而后又趁夜色回返,不知此事,掬儿知否?”

    男子面色不变,平和答道,“此事儿臣着实不知,不过前阵子时节,二弟倒时常前往太临之外走动,说是外出体会些风土人情,不晓得是不是调训官员去了。”

    “怪哉,老二放着太临城不呆,为何偏要在外调训官员?”老人嗅嗅茶汤,相当满意,不过旋即便厉声发问。

    “那清君侧一事,掬儿知否?”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乱红

    何为清君侧,若是追溯到数朝以前,旧指祛除君王身侧之恶吏或是常进谗言的亲信,可数朝数代以前,有王侯妄图篡政,也以清君侧之由攻进皇都,竟是未曾遇上什么大军抵御,故而往后,清君侧一词,便有些令人避讳。

    故而大皇子闻言,当即便是跪地叩首,连声道儿臣不知。

    忤逆僭越,倒还好说些,至多剥去嫡子的位置,可要是清君侧三字冠在头上,即便是杀头,亦是理所应当。

    “你我君臣,更是父子,何至于此。”老人面色古井不波,轻嘬口茶汤,细细品了品其中滋味,笑道,“起码这茶汤滋味纯正,并无什么古怪滋味,荣安也并未出手,这便说明,掬儿虽动过心思,可还未急迫到要同朕这个当爹的面对撕破脸皮,冲这点,此前种种流言,就止于流言便是。”

    人至中年的大皇子只顾趴在地上,浑身颤栗不止,哪里有起身的力气。

    “不过朕此行前来,还有件事,想问问掬儿究竟作何感想。”老人敲打敲打腿弯,眉宇间忽地生出数分忧虑,“到底是上岁数了,就想着儿孙之间和睦些,起码莫要让朕尚在世时,瞧见什么兄弟阋墙的场面。”

    “数月前朕体魄抱恙时,老二往南去体察民意,曾接连遇上四五波行刺,行刺之人,皆是有数的高手,称得上是险象环生。好在一来随行之人皆是亲信,二来泊鱼帮中人暗中相护,待老二重回太临之时,统共数十位帮中高手,为护住他性命死在途中。”

    权帝抬手,猛然之间将上纹凤印的茶盏甩出,茶盏尽碎,尚沸茶汤溅至那跪伏在地的男子面皮上,后者却是半点未动,只顾颤栗不止。

    “此事,二弟从未同臣讲说过,儿臣着实不知,如若知晓,定将背后之人寻出,千刀万剐。”男子颤声。

    “老二也未曾同朕讲过,”权帝冷哂,“若非泊鱼帮乃是朕一手布置,恐怕此事,事至如今朕也被蒙在鼓里,半点不知。”

    老人稳稳心神,怒视男子,喝骂道:“老二虽说城府心性不如你,可论仁厚,比你翟甫掬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无论是同我言语时候,还是明里暗里做事,都是以辅佐你日后亲政为任,你

    怎可如此行事!”

    “如若是他觊觎你嫡长之位,你用些手段倒还罢了,可他分明大统之位拱手让与你,为何还要行这等下作事,乃至不惜将他置于死地!”

    “我颐章雄居一处,其日后国君,焉可手足相残!”

    一连三句威喝,王府之中,雷霆震怒。

    入府过后一言不发的朝荣安,猛然进步,以掌刀抵住男子咽喉。

    翟甫掬满面水渍,不知是泪,亦或是冷汗滑落。

    “下辈子,莫要生在帝王家,更莫要去争本就是你的东西,为此折去一条命,不值当。”整个颐章权势为最的老人站起身,撂下句话,拂袖而去。

    身后重物滚地。

    王府之中血溅十步,血水浸透足下金纹。

    朝荣安扶住老人,皱眉道,“陛下,属下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老人面色铁青,可身形依旧稳当,侧头反问,“大皇子虽说心思缜密城府深重,可手段太过于很辣,这等性情,怎能为我颐章之主。老二本性温良,即便上位难以拓土开疆,亦能守住如今的颐章基业,故而,这立储一事,倒不如变一变。”

    朝荣安点头,继续搀扶着老人,踱步于皇宫道上。

    御园当中,宫墙雪白,有翠鸟踏枝,衔下枚初开桃花,懵懂看向皇宫道上缓缓而行的两人,却是不躲不不避,叼住桃花,梳梳翎羽,舒坦到肚皮儿都翻了起来,自在非常。

    老人瞥见春色过墙一角,似乎也是心中宽慰许多,长长吐出口浊气,温言问询:“荣安啊,最近有无狰使暗报,或是宗门来信?”

    “回圣人,狰使近来已将文书上头批红之人,皆尽扫清,只余几人,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置,属下盘查一番,处置过几人后,依旧有两位重臣,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朝荣安轻声答道,生怕惊扰了那只令陛下心神宽慰的翠鸟。

    “说来听听。”

    “一位乃是前阵子请贬两级的林陂岫,一位乃是朝中素有贤名的章之

    襄。”

    老人想了想,便笑道,“若是未曾记错,这林陂岫一向手头不干净,修桥开山,铺路砌墙都恨不得多捞些,即便是干巴草垛,也想挤出两斤油来,这么多年养出一身肥膘,上朝都是气喘不已。他啊,做样子罚些钱财便是,无需行灭绝之事。”

    “不过至于那章之襄,时常凭手段压制太临当中的泊鱼帮,虽说未曾查明是否与皇宫中人有染,但的确是不为朕所喜,不如贬去西边做官,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一者虽说贪财,却能办实事,二者不过是个嘴上UU小说厉害的臭文人,孰轻孰重,其实一眼便能看出,如今看来,荣安还是修行不够。”

    三言两语,有用无用,孰轻孰重,便被这位老人点个清楚。

    “陛下,还有一事,前阵子南公山那位,以青鸟送来一封密函,搁在属下手上,不如待到陛下回宫歇息片刻后,再瞧不迟。”朝荣安又记起一事,本想着待老人休息片刻,再奉上观瞧,却被老人瞪了一眼,当即便垂下头去,抱拳请罪。

    “南公山吴霜,已有多年不来信件,好容易来封密函,却险些被你这小子耽搁了,你啊你,快将密函拿来就是。”老人气得胡须一抖,对准朝荣安后脑就是一巴掌,不由分说便抢过那封密函,走马观花瞧了一通。

    随后面色由青转红,竟然是大笑不已。

    “既然是我颐章之中的仙家欲要踏极,朕理应帮帮场面,在颐章境内,叫人打上山门,这脸已然丢过一回,此番却是能找补回不少。”

    老人收起密函,快步冲寝宫而去,压根不用朝荣安搀扶,反而掉头对后者道,“王府那边的宵小,你去收拾,快去快回便是。”

    年轻人看着老人轻快腿脚,再瞧瞧天上还未坠向西山的日头,咧嘴一笑。

    难得张狂。

    是日,宫中活泛之人皆知,西政王府上下檐阶,连同府后数百余军甲,均被位年轻人一掌砸了个粉碎。

    凶威赫赫,徒剩乱红碎金。

第三百三十二章 百鸟朝凤,泊鱼随龙

    无论太临此刻如何云波诡谲,泊鱼帮中,依旧是同往日一般,热闹得紧。

    也非是其他,而是今日恰逢泊鱼帮帮主生辰,帮中除却手头事务极繁忙者,大都撂下手中事,安排酒宴或是闲杂事,连同包下一座太临中排场奇大的酒楼,也一并由人操办下来,忙碌得紧。

    “都说这年岁是白驹过隙,穿林走叶,行得奇快,可老头我怎么觉得这白驹跑得有些过分快了?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越跑越快。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是到了咱帮主生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真是不抗熬。”泊鱼帮总舵后院,依旧是三人对饮,不过今儿个卢老却是少见的多饮了几杯酒水,话也多了起来,醉眼朦胧。

    中年男子笑答,“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无非是令帮中人聚起乐呵一阵;年月过得快些,起码咱仨还有命坐在此处饮酒闲聊,不也是一桩快事,卢老怎的还破天荒感慨起来了,当罚一杯。”

    说罢便从桌下拿出个一掌高矮的酒樽,不怀好意地递给老者,“请卢老自行罚酒。”

    老者白了男子一眼,没好气摆摆手,“你这帮主才是帮里上下,心最黑的那位,就这么个酒樽,一樽下去,老头子我不得乖乖翘胡子瞪眼昏死过去,没半点好心眼。铁堂主,你说是不?”老者话头一转,便冲身旁的壮实黑汉道,“待到夜里上酒楼的时节,咱们一人一条膀子,给他扔到酒缸里头可好?让他这大帮主也尝尝呛酒滋味,省得成天肚皮里头养坏水。”

    铁中堂嘿嘿一笑,“那感情好,不过我这伤势还未好利索,回头还要找两位胆量大的兄弟搭把手,毕竟凭咱帮主的力道身手,想制住他,还真是难事。”

    中年男子瞧瞧汉子依旧挂着的一臂,深皱双眉,“话说回来,铁舵主这伤势,似乎是许久也未曾愈合,上回遇上的那伙人,看来下手的确是阴损至极。”

    休看铁中堂在帮中,仅是一舵之主,光论地位,全然不可与眼前

    两人平起平坐,不过一来资历极老,未过及冠便已入帮,可算得上是泊鱼帮才具雏形时的老人;二来身手高强,练得一身内家拳脚,气息绵长,且体魄十足结实,若是力道稍弱者持刀劈来,休说是劈开骨节,就算是斩破肉皮,亦是一桩艰难事,故而在泊鱼帮中,除却帮主与卢老之外,这位铁舵主稳坐第三把交椅。

    如此强横的能耐身手,眼下左臂却是悬于胸前,使丝绦吊起,绵软无力。

    听闻帮主此言,铁中堂却是摇头叹道,“非是那伙剪径之人手段阴狠,下出阴招,实在是倾尽所能,也难胜过敌手,我这左膀,便是生生叫位出刀奇快的汉子砍断多半,若非是咱们帮里郎中能耐大,恐怕这条臂膀,便要齐根废去。”

    席间一时无话。

    中年男子脸色登时冷下来,仰头饮尽一壶酒后,才开口问道,“卢老,帮中可曾查明这伙剪径贼人的来头?如若查明,我泊鱼帮定当上门讨债,数倍奉还。”

    卢老神色亦是冷清,可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个转才幽幽吐出。

    “那伙贼人并非是江湖人,我泊鱼帮虽说于漕运粮米勾栏皆有生意,在太临当中乃是江湖第一大帮,不少帮派皆是眼红不已,可真敢如此行事,以设伏袭杀结仇寻衅的,多年以来并无一家有这等胆量。”

    深吐一口气,老者才咬牙道,“以老夫之见,只怕与近多半载太临官场动荡,干系不浅。”

    男子点头,不过旋即流露出一丝愠怒,还是叫两人看得分明,铁中堂连忙开口,“帮主且先消消怒气,我这身板硬朗,就算是这伤势养活得差些,身手不过是折去百中之一,算不得吃了大亏,同那阵子护送朝中大员相比,区区小伤又算个甚,起码命还在,莫要忧心就是。”

    绕是泊鱼帮势力,这些年来越发稳固,可身在京城太临,如何胆敢于朝中大员相斗,动辄便是被压得伤及根基,铁中堂此言,不无道理。

    “铁舵主算是帮中老人,可知泊鱼帮,为何要取这么个怪异帮名?”男子仰起头来,眯眼看向悬空大日,“外头什么白虎青龙,连山血掌的帮名,虽说早就被人用得稀烂,可甭管如何,起码占了个霸道气,泊鱼一词,真真算不上什么好名。”

    泊鱼帮后院清净,且时常有小犬吠声,男子此番出言过后,更是落针可闻。

    “古时水中当行龙尊,每逢龙迹,定有万千游鱼相随,停泊一处,譬如天上百鸟朝凤。”

    “咱泊鱼帮背后,并非是大员,却可稳压颐章。”

    男子说罢,笑意盈盈看向面前呆若木鸡的两人,收拢双臂,眉头微挑,“两位,你说这靠山在此,够不够讨债?”

    “过一阵子,咱帮中身手妙者,去一趟南公山,至于究竟所为何事,暂且压下不表,不过铁舵主臂膀伤患,与那时节护送大员,折去的六七位堂主与百来位兄弟性命,我这帮主,自然会讨个说法。”

    泊鱼帮帮主收起笑意,重新拍开一坛酒水,缓缓洒在地上。

    铁中堂与卢老亦是坐直身子,将面前杯中酒倾倒在面前土地上头。

    “请,诸位泊鱼帮战死弟兄。”

    酒水泼洒。

    没过两日,皇城中便流传开来这么一则信,说那位被调往西去的章之襄,才出太临百里远近,便被一伙恶贼诛杀,连同一行车帐当中的家眷,亦被人除了个干净,尸骨未存。不少人都说,是那章之襄成天打压,得罪了泊鱼帮,都晓得重压之下,必有相抗的理,如此才趁着章之襄周遭并无多少护卫的时节,突展袭杀,这才使得位大员落得如此凄惨。

    可依旧有许多心思深沉之人,对此始终绝口不提,不过心中相当有数。

    泊鱼帮雄踞太临,若无老龙护持,岂有稳如山岳之理。

第三百三十三章 江山好景温玉掌

    打那日吴霜迈入后山,已逾十来日,山上虽说少了位时常御剑骂人的宗门之主,但也算是井井有条,压根也没曾出现过吴霜忧虑的纷乱景象。

    大师兄柳倾平日里性情温和得很,向来不轻易动怒,起码在云仲回想之中,似乎除却在武陵坡动过一回怒之外,其余时日皆是温和谦逊,无有丝毫焦躁意味,看着比那泥塑菩萨的火气,还要微弱两分。不过三位师弟也是知晓师兄的手段极高,故而就算是明知师父如今无暇顾及其他,可仍旧每日规矩得很,生怕当真将这位终日和善的师兄惹急,吃顿狠罚。

    因此书生坐镇南公,日子倒还相当舒坦,除却凭经验见识指点三师弟练枪走桩站桥,便是跑到二师弟呆的丹房之中翻阅典籍,顺带帮着出谋划策,梳理思绪,亦是乐得清闲。

    钱寅早已将住处的物件摆设尽数搬将出来,一股脑塞到丹房当中,且颇有些沾沾自喜,美其名曰,茶饭之中丹香四溢,可以助人得道,浑然忘却了夜里抱着丹鼎当做酒坛的窘事。不过丹道之上的造诣,的的确确是与日俱增,如今就算与柳倾对谈,亦常有脱俗念头随口而出,引得书生一阵笑意。

    不过柳倾最常去的地儿,还是数山巅危崖旁。

    云仲每日依旧是练剑之余,常端坐于山巅之上,向茫茫云海之中看去,双目随云中纤细剑痕而动,时常望得双目通红,涕泪横流,但歇息一阵过后,又是往下看去。柳倾一向不愿打搅自家师弟,只是盘坐一旁,待到少年抵不住目中酸涩,才略微曲指,使自个儿内气打入少年眼中,略微解去些疲态,而后继续盘坐行气。

    休憩时候,少年便时常同自家这位性情极好的师兄闲扯,有时说起自个儿年少时节看过听过的那本豪侠令,要么就说起齐陵商队当中碰上的一位使刀的疯兄弟。再或者,便是吧嗒吧嗒嘴,说有位姓叶的老爷子,熬粥手艺相当之绝,如今想起来都难免嘴馋,却不知这老爷子如今究竟跑到哪个地界了,是不是又支起个小粥摊,等一位姑

    娘冲进粥摊,往锅里扔一把枸杞。

    脸上始终挂笑的高书生只是听着,时常应两句,瞧见少年面皮上明快模样,笑意再舒。

    有些人甭管吃过多少苦头,面皮上依旧是明快鲜活,并无半分颓意,一来是晓得即便是终日愁眉苦脸,亦于事无补,二则是纵有心头万般苦楚,竟不愿令他人沾染一分。

    自家这小师弟,实在过于懂事。

    柳倾时常想问问少年,年少时候究竟遇上了何等事,才使得心性如此老迈暮气,但仔细想过后,终是未曾开口。

    久道山中修行无岁月,但也并非是乏善可陈,大概是春分过去四五日后,山上来了对夫妻,好在两人都不曾有修为,大阵亦未曾运转,竟是被这对夫妻磕磕绊绊,废好半天功夫,寻到了南公山山门。

    好巧不巧,这对满头汗水的夫妻,险些将正好在山门对面的赵梓阳吓了个汗毛倒竖,腰间一软,将手头重逾百十斤的大枪撇在地上,扯起嗓便嚎,“有人闯山门,大师兄护我!”

    正同云仲盘坐闲扯的书生,身形微闪,仅一步便踏到山门之前,十指曲起。

    重重阵起,整座山岳轻轻一震。

    好在是云仲跟来,眼见那两人容貌,赶忙请自家师兄收去大阵,勿惊了二人,这才到跟前抱拳行礼,笑道,“程班主来得好迟,再过上一阵,只怕我家师父都忘却了此事,可见近来雅兴颇高。”

    两人正是少年随师同游时,于采仙滩戏班中搭救下的程镜冬与莫芸,方才被书生气势与斑斓大阵所惊,还当是误闯了什么仙家府邸,此刻见着云仲,总算松下口气,程镜冬上前深揖一礼,微愧笑道,“我与夫人不过是戏班当中讨日子的人,吃穿用度都是艰难,哪里有什么雅兴,若非是寺关入军前给我二人留下许多银两,尚无盘缠可抵颐章境内。”不过说话时候,耳根有些

    微红。

    莫芸亦是笑道,“也不瞒恩公,多年以来皆是无钱可用,这回还得亏了寺关临行赠银,这才使得令我家相公开了窍,带我在颐章境内逛了逛景。走走停停,才耽搁了行程,还望恩公莫要怪罪。”

    云仲急忙摆手,苦笑不已,“两位言过了,在下哪里算是什么恩公,凭我这疲软身手,尚不能自保,对敌时候,压根也未曾出力,担待不起两位如此相称。”随后话锋微转道,“两位不如先去正堂坐坐?师父正于外头周游,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山中,不如稍作歇息,再商议去处。”

    哪曾想程班主闻言过后,却是有些惊异,“我二人已去过小杏林,听村落中百姓说,早就有位挎剑的高人去过此处,将住所种种一并安排妥当,说待到我二人来时,住下便好。在下想来,定是恩公所为。”

    少年狐疑,瞧瞧自家师兄,却见后者亦是摇头不知,当下亦不再去细想,引二人见了山中师兄,便将两人迎到正堂,泡上一壶茶,饮茶闲谈。

    闲聊时候,班主夫人又笑言道,自家相公一向不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全然不似研究戏文那般,通透聪慧,似乎是灵台之中一根弦搭错,相当愚拙,这回却是破天荒同她一并逛了好些处,名川古迹也好,桥楼夜雪也罢,虽心疼银两,可却也着实见着许多胜景。

    采仙滩最有名旦骨相天资的女子,话至此处,面皮上却尽是位出阁的女儿态。

    班主夫人还说,其实无论见过何等胜景,无论是飞云吐月虹霞漫天,或是江潮连绵千倾莲塘,都抵不过一人递来的温玉掌心。

    美中不足处,是那人手掌腕处,有枚久久未消的深邃疤印。

    待到二人告辞去后,少年瞧着两人背影,良久也未曾动脚。

    也许江山好景,当真不抵二人成双。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双管齐下

    “那倒也不是,只是程班主同夫人两个一道出行,不知觉就有点羡慕,可具体羡慕什么,连师弟我自己也不晓得。”云仲耸耸肩头,“师弟本来就是个穷地界的小子,前有师父悉心教导,上山以后,又平白得了三位师兄关怀,本来就是撞了大运气,怎么都该感激才对。此番无端生出些羡慕的滋味,自个儿都有点面皮挂不住。”

    柳倾瞧见少年此刻狐疑面容,心下乐呵,当即伸出手来搓向后者头顶,直至将少年发丝搓得杂乱,才笑着出声道,“除却最后一句,你所说的意思都还算清楚,但什么叫平白?什么又叫撞了大运气?想来你也知晓师父的脾气,收徒与否,并不在天资如何,要是你并无半点向剑之心,就算你生来便比旁人多长了七八十脉经络,照样入不得南公山门。”

    两人踢踢踏踏走回山崖,边行边谈,书生只顾讲起:“就好像是山中地宝无数,拾得起才算是你的,并不需心虚,师父既然挑中你作为承钵之人,日后定会将一身剑术与剑道心得传与你,兹事体大,倘若未曾深思熟虑,又怎会将你纳入山门当中。”

    “传言说是大旱风沙之地的百姓,都说无根水难求,一盅无根水,足能同富贵人家换上六七两银,可待到无根水落,总得有接无根水的玉器物件才对,不然即便是雨水滂沱瓢泼,又能得几分。”

    书生言语一向是软温和煦,听着便是十分熨帖,见云仲眉头微松,这才点头笑笑,盘坐在悬崖边上,继续柔语道,“所以,知足常乐没错,但不该过分妄自菲薄,既是上苍安排机缘,接着就是,休要糟蹋了。”

    对于这等说法,云仲从没曾想过,似乎小时候那位算命先生说的,冬至时节降世的娃娃,日后都鲜有好运,早已经种在少年心里,所以这一载的江湖行,时至如今,少年都有些云里雾里,觉得极不真切。

    好像他依旧是那个在墙头翻书的少年,只因在那条小河当中眯了一觉,便梦到了巍巍江湖,大好河山。

    柳倾并未觉察到少年面色异常,反而是继续唠叨道,“最后一句,更是大错,师门中人待你,怎能与女子待你一般无二?分明便是两码事,师弟再过个三年五载,也应该考虑考虑娶亲了。当初钦水镇那姑娘,分明对你小子青睐有加,你却偏偏不上道,若是这等好事搁在师兄身上,估摸着早已经出双入对了。”

    少年将嘴角使劲往下抻了抻,面露鄙夷,“师兄嘴上功夫妙,敢问可曾摸过姑娘掌心?”

    “那倒没有。”书生笑笑,看着面皮半点也无棱角,可随即少年脚下便是一空,末了竟是

    直直朝崖中跌去。

    柳倾拍去双掌尘土,往下瞥了一眼,“埋汰师兄,理应吃些苦头,这可不是师兄欺负师弟,而是按山规办事。”

    少年滚落山崖,惊得浑身颤颤,闭紧双目,良久也没半点动作,只是团身闭目,往崖外落下。

    畏高本就是病症,上山过后,少年畏高的病症虽是好转不少,如今端坐于悬崖侧畔,全神贯注观云悟剑,分散去绝大部分精力,才并不觉得过分畏惧,可被柳倾一袖扫中,坠落得奇快,难免是从头到足一阵恶寒,良久才缓和过来,将两眼睁开。

    入眼满是云海茫茫。

    足有万千道如丝剑气尽数嵌络于云海当中,连钩缠络,灿灿如斗。

    浪涛一合,奔马数并,是剑气惊云;开胸胆来收万痕,万般入我怀,雄奇壮绝,是云理剑气。

    原来南公山本来无云,南公山本来无剑,只有百里剑云横贯危崖。

    少年就这么怔怔地盘腿稳坐,人是腾空,却神态宁静祥和。

    且待看分明。

    不知钱寅何时摇摇晃晃走到柳倾一旁,端详端详师兄侧脸,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呵呵开口说道:“愈挫愈勇,愈心中急切,观剑愈发细致入微,真是难为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的心性,师兄这一手,果真是高。”

    “不过嘛,”钱胖子话头一变,伸手由打怀中摸出一枚黄澄澄的葫芦,“师弟也不矮。”

    书生挑眉:“师弟好狠的心。”

    胖子面皮当然厚实,心安理得将此话当补药给咽了下去,眯眼笑语,“师兄本意,大概便是不愿让小师弟唐突破境,起码先将底子夯实,免得踏入二境后许久停滞不前,连自保的手段都欠缺,师弟我这葫芦酒,雪中送炭。”

    柳倾不禁苦笑,“还好意思说是雪中送炭,分明是雪中灭炭,也罢也罢,肩头练出些许茧子,日后扛担子不疼,且抛下去便是。”

    身在云海之中的少年灵犀突至,伸出一掌,缓缓接住那枚沉重的葫芦,双目不睁,只情甩去葫芦上头木塞,仰头便饮,任凭酒水滚入喉间。

    剑云翻腾如沸。

    山下一位醉醺醺的教书先生,正斜依于太师椅上,闭起双眼,听一众学生念书。如若有人读错,压根无需睁眼,只从身旁一堆细小石子中挑出一枚,扔到读错书的粗心娃娃发髻上,虽说不痛不痒,可

    被打个正着的娃娃必会将脑袋埋低,读得更为仔细。

    “先生,学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书声依旧,可先生耳畔却是响起句怯生生的细小话语。

    邋遢先生勉强睁开眼来,“讲讲。”

    眼前这娃娃家中,乃是村里最为贫苦的一户,其余学生家中虽说亦不宽裕,可起码能凑出套四季衣裳,唯独这位矮瘦矮瘦的孩童,分明是入春时节,身上却仍旧穿着件破烂棉衣,热得面庞都是通红。

    孩童怯生生道,“先生,我娘说过阵子就是春耕的时候,近一个月多,不让我再来学堂了。”

    这句话简短,可孩童却是憋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足足说了半盏茶功夫,随后便将原本就垂着的脑袋,又往下垂了垂。

    先生还是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模样,摆摆手,“去就是了,只是待春耕毕了,恐怕你得落下不少课程,我这有两本多余书卷,拿回去时常翻翻,大有益处。”

    “落下的课业,待你回学堂时,再帮你补上。”

    先生打了个酒嗝,轻轻咳嗽两声,指指门口书囊,“别忘了带上。”随即便闭目睡去。

    孩童冲自家先生拜了拜,拿起书囊,出门时节,又回头向学堂拜了拜,就朝家中跑去。

    村中耕地极少,原本此地耕土就是难生粟麦,加之周遭大都布满山岳树石,极难耕种,除却村落里少数几家,屋后有两三行耕地,平常栽些野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地界。

    刚才孩童那些话,不过是托词而已。

    爹说读书无用,还真想着叫人引荐,去朝中做个大员不成,倒不如赶紧回去家中,上山摘菜换铜钱也好,帮人做工也好,总比读那些个无用诗书有用。

    孩童擦擦泪水,突然觉得手上这书囊极重,根本不像光装了两册书卷,便狐疑地打开书囊,往里头看去。

    却见里头除却两本书册外,还有十两明晃晃的银子。

    学堂中先生睁开醉眼,嘿嘿一笑。

    他哪里是缺钱的主儿,月俸于他而言,不就是用来买酒喝的?当然能买出个腹有诗书的学生,要更值当些。

    书卷给明白人看,银子给糊涂人看。即便糊涂人,多是因贫苦糊涂,明白人也未必是富贵人家。

    两头一块抓。

    这叫做双管齐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斧头斩虎头

    骤然风沙,欲迷人眼。

    便觉风雨如晦。

    此地处于夏松中偏南部,乃是有名的黄土原,终日尽是层层风沙笼罩,沟壑绵延,高低错落,好像比受过三五十秋夏的老僧掌纹,还要杂乱深邃些。

    每逢春秋旱季,这片黄土原动辄就是数月不见雨水,只有大风卷土,过路人更是难以在这片土原中驻足,风携土迹,打到面门上头,生疼得紧。况且土极松散,马匹下蹄都难拔出,除却些蹄宽力强的耕牛可缓行于坡上,再无代步之法。

    而对于此处百姓,雨季则更是难熬,接连三五日暴雨砸下,陡峭土坡叫雨水冲刷,大块大块黄土便叫水流带下,汇于低处,极容易成灾,淹去耗费多日耕好的田地。且这黄土地界,林木极难生长,因此百姓所住大都是土屋,将土屋冲垮,实在是常事。

    如若是夜半安眠时候,外头突兀落下雨来,未曾被惊醒,那如注水流贴檐淌墙,不多时便可冲垮土屋一截,来日费力补修倒还不差,但要是砸伤了妻儿老小,那可当真是要愁上好一阵。

    夏松富庶,唯土原不在此列。

    一位老樵夫慢吞吞爬到土原脊上,向远处眺去,却并不遮眼,半点也不忧心风卷黄沙,是否能迷到眼目中去,只是啐了两口嘴里的细土,神色厌烦。

    入夏松时间已然不短,瞧见过青林翠竹,山间瀑流,可却从未见过这等不毛之地,休说在此住下,仅是从此路过,便使得人心头烦闷,瞧不着半点生气。

    无人知晓,这地不生林的嶙峋土原,为何今日会来一位腰间别着柴刀斧头的老樵夫。

    何人会在这等不长草木的地方打柴打樵,可老樵夫却时常掏出腰间柴刀斧头,使破布擦擦,总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像是前头有片苍翠茂盛的老林。

    “都说此处壮丽雄奇,也不知壮丽在何处,还不如那座山上道观,起码珍奇物件不少。”老樵夫摇摇头,伸出一指来试试腰间斧锋,见指间多出道白痕,才有些满意,嘀咕着向前缓缓而行。

    像是张皴裂宣纸立起,一枚出于人悬笔未动,遗留下的极细小的墨点,轻巧滚落。

    在黄土原上行五十里,向来就不是什么简单营生,不过这瞧着颇有些形销骨立的老樵夫,走得虽不快,可硬是从没歇过脚,就这么在浩大黄风中孤身而行。

    五十里黄土川,沟壑连绵,层层叠叠,从侧观瞧便是斑斓层起,少说便有百来回渐变,久久观之,的确是别有一番奇秀。

    入黄土川五十里内,便是虎头山所在。数百里黄土川当中,仅有这么一处巨石林立的地角,也无黄土也无风沙,风定云止。

    得名虎头山,皆因居中一座百来丈的石山顶,远远望去,极似巨虎低头饮涧,黄风止缓,气韵宏伟雄壮。

    老樵夫就这么一步步从风中走出,再慢吞吞绕行至虎头山下,向山顶看去。

    “人都说风从虎,云从龙,此地黄风滚滚,只可惜虎头之上有犬卧,大煞风景。”老樵夫年岁奇大,但此刻笑骂声却是底气十足,回荡于石林当中,经久不绝。

    虎头山上怒喝声起:“老丈胆敢如此无礼!”

    樵夫冷笑,“不巧,爷爷肚内无食,饿得肝脾都瘪将下去,只剩一枚斗大胆,任你是什么神仙佛陀龙狰蟒,都敢叫叫板。”

    虎头之上,一人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向老樵夫喝道,“我等乃是东诸岛弥门来人,欲前去西路三国增长见识,老先生气宇非凡,何故如此?”

    说话人未曾起身时,身形几乎叫山顶虎头尽数遮挡,如今起身,却也只是堪堪显出半身,头梳团发,腰间挎起柄鞘颇狭长的直刀,面容倒是生得不凡。

    山脚下亦是闻声走出三人,打扮皆是如此,神色不善。

    弥门传承极久,源头已不可考,尤其大齐国五教称尊时,流传最广,徒众广如山海盛极一时,可随大齐势弱,原本弥门分崩离析,余下教众,大都四散而去。不过弥门毕竟是传承极久,再者并不常行善举,手段狠辣居多,故而江湖之中,人人避之不及。

    “原来是弥门中人,”老樵夫似乎是有些怯意,往后接连退了两步,可还未曾等那四人面露讥讽,老者便又接上一句,“都说弥门中人大多奇矮无比,今日一见,不得不说,真他奶奶

    的矮。”

    “去西路三国长长见识,自然没错,可周遭布置的阵法如此阴狠,真是为问道涨见识而来?”

    话毕,老樵夫拔出腰间柴刀,往身前猛然斩去。

    大阵陡然碎灭。

    老人扛起柴刀,撇撇嘴道,“尔等弥门中人,只怕是为坏他人道行而去。知道你弥门中仍有教首代代而继,听人说手段高明,且能掐会算,倘若不是我年事已高,不愿轻易乘船入岛,不然定当将你弥门教首砍个稀烂。”

    话还未曾说罢,虎头山上下已然汇出一道流光,瞬息之间,已至樵夫身前。

    原是那四人已然联手,从掌心当中逼出道雄浑内气,交融于一处,直奔老樵夫面门而来。

    古有森罗万象,今有弥门生神。

    流光电驰风掣,若一杆大枪直抵老者咽喉之间,隐有生魂气流转不绝。

    但见老者立足处,烟尘暴起,三十丈外,石林一瞬化齑粉。

    而老樵夫稳稳站直,往地上使劲啐了口唾沫,满脸厌弃,“引生魂破境,如今的弥门当真是愧对祖宗。”

    可还未等四位弥门中人变招,紧接着老樵夫便皱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我原本记得,曾经指点过一个小子飞剑之法,好像是用枚发簪代剑,如今我手上没剑,更没发簪,这该如何是好。”

    随即老者往腰间瞥了一眼,登时大笑不已。

    “也罢也罢,牛鼻子飞剑,爷爷我飞斧。”

    风雷声骤然而起,虎头山狂风大作。

    暗里再度踏出弥门三人,七人协力,逼出道如墨流光,流光形似墨蟒,粗壮如山,身具九首,磨牙吮血。

    弥门精要当中,此式谓之九阴。

    然而老者腰间光华来去再来去,来去复来去。

    狂风未动,斧已归掌中。

    六人皆尽伏诛,为首那人连同虎头山巅,一并断去。

    斧头断虎头。

第三百三十六章 愿打愿挨

    一斧出罢,老樵夫拾掇拾掇柴刀斧头,缓缓起身,绕过那块被齐齐断去,足有五六丈见方的虎头石,再斜着往东看了一眼,撇嘴道,“凭借那件至宝测算出南公山那小子的深浅,不难,可真身不出,便想凭这几个四境上下的货色来搅稀泥,到底是有些看不起人。老道心细如发,怎能放那南公山的小子生死由命?虽不晓得吴小子如何得罪了弥门中人,不过既然爷爷出世,万千因果,扛也扛得,破也破得。”

    “只可惜黄土川中,再无虎头山。”老樵夫收起微讽面皮,又用苍老指头蹭了蹭斧锋,摇头晃脑:“江湖上一向剑客多,果然有道理,光飞剑这门唬人的能耐,使起来就平白多出七八截风流倜傥,真不错。”

    随后大步流星,往颐章方向而去。

    虽说无马,信马由缰。

    一柄斧头与柴刀,江湖千里不留行,仅此而已。

    黄沙道,自是千里罡风。

    刀客斜靠在土墙根下,正朝一旁女子递过去半囊水,舔舔自个儿干涸唇角,低声道,“我这清水还剩下一囊多,喝两口润润喉咙,待到风沙散去,还得同人死拼,若是待会因为口渴力竭,咱俩就得死在这破地界。”

    “娃还没生,亏得很。”

    风沙当中,马蹄乱踏,且有呼喝声响,不消去说,便知外头乃是伙在齐陵西南打家劫舍,专好烧杀掳掠的马贼,如今被风沙所阻,才令墙根下两人有片刻喘息的功夫。

    可即便是眼下这山穷水尽的节骨眼上,唐不枫仍旧不忘占占女子的口头便宜,一张面皮笑得明朗。

    也合该阮家主与唐疯子时运不济,自打出武陵坡,向东北齐陵境内而去后,似乎便没遇上什么好事。先是叫连天暴雪堵在林中,好容易挨过残冬,过了阵安生日子,再过古国旧址的时节,正巧便与这帮正值开春外出掳掠的马贼撞个正着。

    唐不枫的性子,自然是刚直,休说那伙马贼本就想拿这两人祭刀,光冲着马贼的恶名声,自然不愿躲闪,再者就算是顾及阮秋白安危,不该净做些惹是生非的事端,可那伙马贼已经是流露出杀意,再躲也是无用,索性提刀杀入阵中,出刀二三式,斩下四五颗头来,才带着阮家主潇洒离去。

    可这伙在古国旧址处流窜多年的马贼,根底何其雄厚,既然在唐不枫手底下吃了大亏,定是要将场子找补回来。

    一向是自个儿一伙人打家劫舍,哪里有叫人当面斩杀好些弟兄,却不敢应对的理,故而掉头便点起二三百号人马,便直直朝两人方向截去。

    唐不枫阮秋白两人虽说是身手高明,可也架不住百来位出手狠辣,且极通古国旧址地形的马贼围追堵截,更不消说当中还有一撮贼人身背箭羽,射艺精湛,左冲右突之下,竟是被困在这处旧年古国遗址的地界,难以突出围来;连唐不枫的高巧身手,亦是被马贼之中弓马娴熟者得手三五回,肩头腰间,多出数块血污。

    听闻唐不枫如此言语,阮秋白也是没辙,随这名年轻刀客出漠城以来,甭管身处何等境遇,前者总是能不以为然地调戏两句,要么是问何日圆房,要么便是掏出壶酒水,嬉笑道夫人要不要饮个交杯,欢脱得很。

    却没想到眼下这等生死攸关的时节,唐不枫却依旧是一副无赖模样,甚至比平日还尚有过之。

    阮秋白接过水囊,轻轻抿了口道,“唐少侠,大敌当前,少说两句,想来也憋不死。”

    唐不枫耸肩,“憋不死是必然憋不死,只不过要说是大敌当前,还是过于言重了;当初我一人闯山的时节,比如今的境遇可谓是更险几分,那等险境我都过了,怎能在阴沟里翻了船?”兴许是耸肩扯动了肩头伤势,年轻刀客皱了皱眉,将嘴抿紧,不再言语,只是侧过头来,将脑袋枕在女子肩上,缓缓合眼。

    “让相公歇歇。”

    不管身旁女子乐意与否,便松松垮垮靠在女子肩上,再无动静。

    阮家主本就烦闷,刚要伸手推开这无礼的登徒子,却无意间瞧见唐不枫腰间的那道伤势,分明是皮肉翻起,且潺潺血水叫黄沙滞住,凝成一团,没来由便是一阵心软。

    这等伤势,足可叫人疼得揪心。

    绕是阮秋白一路上皆是不愿叫这轻佻刀客触碰,此刻悬于半空的手,却是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女子浑身并无半点伤势,可那男子身上,却是千疮百孔,血濡衣衫。

    见唐不枫似已沉沉睡去,阮秋白放轻动作,摘下前者腰间水囊,入手极沉,似乎当中满是清水,可再晃时,其中除却流沙响动,再无其他。

    土墙之下,风沙渐止,而唯余一位年轻刀客。

    旧址以外,一众马贼打马不停,而胯下马儿却止不住缓缓往后退去,嘶鸣不已。

    场中二十余骑,人马皆亡。

    要么便是被生生扭断脖颈,要么便是被雄厚掌力打碎头颅,就连不少马匹,亦是被场中那位浑身血水的女子生生震翻,哀嘶多时,才气绝而死。

    马贼胯下坐骑见过不少森罗场景,可眼前这女子杀气之重,竟是令这些个随主子杀伐多年的马匹,也为之胆寒,任凭马贼不惜以掌中刀割向后尾尖,亦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柔劲虽说胜在绵绵不绝,但要是倾力施为,力贯浑身,亦能摧骨断筋。

    拳劲虽柔,然不可平。

    眼见得一众马贼停步不前,场中女子却是进步,瞬息间逼近一骑,使双掌猛然探出,硬是砸到马腹侧旁,竟于两息之间,将头壮硕马儿推出五步有余,重重磕在一旁土柱上头。再近步轻推掌心,贼人下颌便叫这掌力推得抬起。

    山中猿抱印。

    骨碎声清脆激越。

    女子足尖抬起一阵沙石,才毙一人,随后借雄厚掌力,身形再动,双掌微抬,逼向身侧外另一位贼人。

    那汉子虽说反应奇快,掌风未至时候,便已出刀朝女子面门劈下,可却被女子欺身近前,单足踏马头,以肩头顶向持刀五指,震开刀芒,一掌压住贼人肩头,左手摁起马鬃,将那汉子从马上扯下,运力掼在土中,随后反握那柄脱手长刀,一刀扎入汉子心窝,硬是钉死在沙土当中。

    身形之快,招式之狠辣,丝毫不像是位才入江湖不久的弱柳女子。

    其余马贼一阵杂乱,可到底是亡命已久,才不多时,三五十杆箭羽便至,残存风沙当中,只闻弓弦炸响。

    可场中女子凄惨一笑,挺起身来,并不再度抽身去躲。

    修行哪里是一朝一夕,数年以来修出的内气,虽说还算深厚,但远未达到破境的程度,今日一战,却已是耗得灯尽油枯。

    “大概这便不算亏欠唐少侠了。”女子瞧着箭雨泼洒而来,缓缓合上双目。

    “真死在这,阮大家主可就欠我了个娃,”刀箭声铿锵,“死了就真还不清了,难不成叫那丫鬟朱菱给我生一个,补上亏空?”

    女子睁眼,瞧见那浑身血污的刀客,苦笑不止,“唐少侠真以为我想嫁与你?”

    刀客收刀还鞘,笑道,“想不想嫁,与我想不想娶,有半文钱干系?”

    “你不愿嫁,我却愿娶。”

    刀客再度出刀,冲一众马贼怒喝。

    “还敢他娘的欺负我媳妇?”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水落风出

    古国旧址罕有人烟,除却此地马贼横行之外,再有便是水源奇少,毕竟想要在千百里黄沙中打出口井来,难比登天。

    因而商旅避退,行人惴惴,一向都是常事,都不愿在这片荒凉地界多驻足一瞬,难免遇上风沙不说,马贼有刀,囊中无水,具是最难应对,宁可多绕行几百里路,亦不愿将身家性命寄于天地间飞沙走石,或是马贼慈悲。

    胆敢从此地过的,要么是刀马雄壮的大家商队,要么便是身手高绝,且通晓地形天景的江湖客,再多添上数分小心,才可保通行无碍。

    而今儿个大泉湖畔以侧,却无端多出来位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背负书笈,不带刀剑,穿着双样式算不得新鲜的绣花鞋,步履四平八稳,踏水而出。

    一步踏水,一步踏沙,方圆甚广的大泉湖,仅一步便被这清秀后生越过,湖水中心,唯余层层涟漪。

    清秀后生落下一足,倒吸口凉气,心有余悸自语道,“城主传授的缩地成寸本事,好用归好用,可是这么用出来,总是有些心惊胆战。这万一要是跨两山而行,算不出距离远近,摔到万丈悬崖里咋办,算了算了,往后还是少用几回吧。”

    说罢后生从怀中摸出张图卷,往地下一甩,展成五尺开外,随后盘腿坐上。图卷无风自动,化作道金光,直冲齐陵中部而去。

    而坐在图卷上头的年轻后生摊开本书,就这么仔仔细细读起来。

    纵黄沙万里不入眼,开卷有益,神奥自得,可比修行还有意思许多。

    看得兴起,后生便眉飞色舞起来,全然忘却自个儿还坐在疾驰图卷上,站起身来回踱步不知,稍不留神,便从图卷上跌落下来,脑门朝地,整个倒栽于黄沙之中,起身一连呸了五六口,才悻悻地抬腿爬回那张图卷上,接着捧起书卷苦读,周而复始。

    似乎对于鲜有出过漠城的沈界,外界天大地大,都与他毫无关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更有千尺瀑,对于周遭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增色而已。

    春风得意马蹄疾,花香相随与否,无关痛痒。

    清秀后生走后,大泉湖水又是泛起一阵波澜,有位中年人口中叼着块酥,手上提着壶酒,笑骂道:“老夫一世英名,怎么教出来这么块料,好读书更甚于修行,就这么个德行,扔到江湖里,过个十年八年,又是个怪人。”

    中年人咽下酥,再喝上两口酒,心情不错,所以也不再去管那后生去向何处,只看了一眼颐章方向,顺手倒出壶中酒浆,随后震指,把半空中悬成球形的酒浆震散成一串,瞬息间打向南方,自己则是分开脚下湖水,再度没入其中。

    湖水倒灌,而门户自合。

    下一瞬,中年人身形已入漠城,变幻一副模样,扮鬼脸去吓唬个街上疯跑的孩童,却叫后者惊慌之余,抬手往这老头脸上糊住好些泥巴,随即犹如受惊脱兔一般跑远了。

    老人好容易擦干净脸上的泥巴,也不生气,笑着说声臭小子,随后抬脚踏入家酒楼之中,独身登得戏台正中,清清嗓子,抬手拾起惊堂木往桌案一拍,中气十足开口。

    “三尺青锋万卷书长,苍生育我何如;如若不可平天下,安敢金台宣丈夫。”

    周遭百来位饮酒夹菜的宾客闻听此言,纷纷停下掌中筷,掉转凳椅,往台上看去。

    老者说罢一回书,讲得乃是大齐将军临危受命,黄金台挂鸾铃上马,疾行百里枪挑敌将,书说至妙处,酒楼上下二层,落针可闻,虽说话语声老迈苍凉,可讲到那将军临危受命,冲账下残军喊道挺枪死战时候,说书老人,早已不光是说书老人。

    老人名叫聂长风。

    先出大泉湖,震酒代剑,而后说书一回,潇洒离去。

    而那读书入魔的清秀后生,却是还未曾离大泉湖多久,便遇上一伙二三十人的马贼,似乎是被人所惊,这伙马贼无心观瞧其他,从后生面前惶惶逃去,以刀鞘猛削马尾,压根也没在意这位后

    生坐在图卷上,图卷悬空。

    “几位着急忙慌,敢问是否是有风沙来袭?”后生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卷,将书页抚得整整齐齐,收起图卷,接连快行几步,赶至那伙逃窜马贼面前,朗声发问。

    马贼哪顾得上这些,并未勒住马头,居高临下抬手便是一刀,却被那位清秀的后生两指扣住刀锋,丝毫不能进。

    “若不是风沙,只怕诸位是被人追赶至此,”后生单手捏刀,认认真真想想,随即面色便欣喜许多,“毕竟大漠当中,诸位贼人并无忌惮,想来军中亦是不愿来管,能被吓成这副模样,大概就是被高手折光了胆气。”

    出刀那马贼见掌中刀死活进退不能,索性松开握刀右手,猛然一勒马头。

    马今日原本就是屡次三番受惊,如此猛力勒住笼头,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将一对前蹄抬起,猛然朝那后生脑袋踏去。

    而那后生却是波澜不惊,脸上仍有笑意,只以另外一掌轻拂马蹄。

    清秀后生岿然不动,可那贼人却是连人带马,一并翻滚出去,像是叫庞然物含怒抽了一掌,滚出五六步去。马匹安然无恙,而端坐马上的贼人,却刚巧叫胯下坐骑压住胸口,接连吐出两三口血水,身死当场。

    “在下要问路,兄台却偏偏要刀剑相向,如此一来,死得应该不算冤屈。马儿不通人事,命不该绝,回头送与穷苦百姓驮物,或是送到军中,亦可出力。”年轻人也不管其他,身形闪动数回,便已然将贼人清理个干净,接着拍打拍打那十来头马匹,笑道,“乖乖跟在下走,日后休要再为虎作伥,那可真是大功德。”

    远处一匹黄胭脂奔袭而至,扬起一阵不散风沙,停在近前。

    马鞍桥上浑身血水的刀客还没出刀,瞅见那年轻人面色,却是狐疑叫道:“沈界?你小子怎胖了这么多?”

    “吃得好,睡得足,当然胖了呗。”沈界眯眯眼,嘿嘿笑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自知之明

    沈界与唐不枫相认,攀谈两句,才发觉唐不枫浑身上下,足足有十来处伤势,或轻或重,最重一处,像是方才新添的,从肩窝锁骨处直直一趟划下,直至小腹,刀伤深邃,此刻仍旧不停往下淌血,乃至连座下黄胭脂马鬃都染得通红。

    沈界皱眉,“这伙马贼出手的确是狠辣,你这伤势,怕是一时半会也难以痊愈,近几日以来安心养伤,莫要随处乱跑了。对了,阮家主如何了?”

    闻言唐不枫将眼睑垂下,沉声道,“若非是她方才出手,只怕我二人便是逃不过此劫,不瞒兄台,我闯荡江湖时日已久,却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手段,此处说不清,沈兄随我同去观瞧就是。”

    一人策马而行,一人端坐图卷,往原本古国旧址中奔行。期间唐不枫数度看向一旁的清秀男子,艳羡得很。

    任他唐不枫心境再平和,也是心中暗自叹息。原本只是位苦读诗书的寻常汉子,区区数月之间,不知撞了何等天运,举手投足,竟满是神仙气,走过十载江湖,踏卷御空的仙家手段,这可是只在说书人口中见过,不由得令刀客一阵心驰神往。

    绕过七八十具马贼尸首与骨节尽碎的死去马匹,再过三堵土墙,沈界才瞧见眼前近处墙根下头,斜靠着位浑身血污的女子,眉宇登时立起,赶忙收起书册,走下图卷,紧赶两步行到近前,使两指搭住女子手腕,半晌也未曾言语。

    直到两指当中的微光泯灭,沈界才收回手来,退后两步,念起句古贤箴言,却见周遭残存风沙缓停,一旁土墙延伸数尺,将墙下女子稳稳护住,这才扭头冲唐不枫道,“阮家主此番为了你,只怕是豁出了好大价钱。方才我以两指探脉,似乎阮家主浑身内气,已然是尽数耗去,原本敛元境界中的内气积攒,已然堪堪可踏入二境,如今却尽数放出,用以伤敌。”

    “不知方才阮家主,究竟是以何手段伤敌?”沈界随处寻个地界,端坐在一截破断的白石柱上,缓缓开口。

    刀客神情低落,不过还是张口答道:“我二人敌不过百来马贼围攻,秋白方才,似

    乎从掌心当中打出过道清气,将一众马贼杀去大半,随后便是人事不省。”

    沈界却是许久也未曾开口,末了长叹一声,“这一式,初境大概是用不出,八成是老城主出门前传与阮家主保命脱身的招数,若非是万不得已,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使。兴许老城主出门前交给阮家主的后招,不止这一式,自行脱困而去,恐怕是易如反掌。但唯有此招,最为稳妥,起码能保住你一条性命。”

    “唐少侠,我漠城阮家家主这份情意之重,足可见日月,不知你该如何还。”话到此处,沈界语气,已然是奇重,连带着面色都跟着阴沉下来。

    外头风擎瀚海层沙。

    土墙下的年轻刀客,将头低了又低,像极了只浑身带血,将死未死的土鸡。

    “秋白本来便不喜欢我,她方才说,不愿嫁,其实也对。我一个江湖中的微卑小刀客,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唯有这把刀,一来不富裕,二来身世不显赫,更没什么仙家能耐,修行几月,还没看到二境到底长什么模样。”

    刀客说话极慢,丝毫不像平日里浪荡轻佻的唐疯子,就这么松松垮垮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秋白本来是漠城里高门家主,仅仅一件珍奇把件,就能卖上千百两银子,更别说修行一途天资上好,哪能是我这个落魄江湖人能高攀的?从古到今,嫁娶一向讲究个门当户对,原本我只当是俗人言,可跟秋白一路而行,的确觉得有道理。”

    “我能送与她的,无非是些浅薄的江湖规矩,江湖经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刀客捏住破碎衣角,低声喃喃说道,“秋白遇上胜景,总是时常吟上两句千古流传的妙语诗文,可我只能在一旁问问,媳妇儿冷不,要不多添一件衣裳。”

    “别说沈兄你念过圣贤书,就算是我这没念过两年书的,都觉得煞风景。”

    刀客搂住那柄紫鞘长刀,眉眼寂寥,再者浑身血水滴落,面色越发蜡黄。

    “我从小练刀,爹死后,束缚住我的只有终日劈刀千下,要是她当

    真想嫁与我,后半辈子,我宁可舍了这柄刀,以她为束;可眼下是这般她不愿嫁的情景,你说这人情,我拿什么还。”

    沈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慢吞吞走到那落魄人的眼前,单手提起后者衣襟。

    可即便是此刻用出的力道奇大,沈界面皮却还是平和,甚至有些笑意,“唐不枫,你当真以为,凭你带阮家主闯江湖的微末恩情,就能换来阮家主不惜自行废去修为,换你脱身离去?”

    刀客被沈界提起,狠狠摁在土墙上头,土石飞溅,可眼神却比方才生动许多。

    “有些话说得再真,也不可信,有些话讲得再虚,也不一定就是假,既然你愿娶,何须在意她愿不愿嫁?喜欢别人又不犯法度,摆出这么一副哭丧面皮,有屁的用处?”

    清秀后生将刀客缓缓放下,将一枚丹药塞到刀客口中,拍了拍后者肩膀,语气又改为和煦,“女子面皮薄,她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愿跟你出漠城?自知不足固然是好事,可自知之明与妄自菲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好好想想。”

    唐不枫慢吞吞起身,走到女子身边蹲下,抱住双膀,好像是化外之地的流民一般,好奇地看向女子面庞。

    “沈兄,还有丹药没。”

    沈界叫这小子的荒诞行径唬得一愣,顿了一瞬才取出枚丹药,没好气扔给唐不枫,自己则是拿起一卷书,旁若无人地诵读起来。

    眼见得女子咽下丹药,唐不枫才长长出了口气,靠在阮家主身边,开口问道:“沈兄啥时候走?”

    “城主吩咐过,如今你二人境界低微,我此行前来,便是要照顾好你俩,不走。”

    “啧,这岂不是妨碍我俩你侬我侬谈情说爱。”

    “你大爷。”

    “读书人别老骂街,没派头。”

    唐不枫伸了个懒腰,揽过女子肩头,昏昏睡去。

    踏实得很。

番外三 丹青手

    “可笑的很,我家公子诗才敏捷,再者琴艺之绝可冠齐陵,相貌更是出众,怎能落得个鳏寡孤独?你们这俩算命的,八成将那些个三易的法门学到了旁人腹里,还妄想要卦钱,当真是痴心妄想。”

    刘家乃是上齐东最大的世家之一,前后三代,皆是在上齐朝堂中官居一品,更是出过几位诗文画艺技压一代文坛的庶出。其中最为出众的一位庶出,更是享有起手经风雨,落笔惊神怪的盛名,曾为圣上作画,不带笔墨,一日看遍千里画檐山,随后飘然折返,仅以三日之功画出一十二丈画檐山山水,技惊四座,博得圣上龙颜开怀,亲笔挥毫赐画圣牌匾,使得整个刘家更是天下皆知。

    如今刘家府邸之中,却是有位管家愠怒不已,指着眼前两位道士鼻子一顿怒骂,丝毫不留面子。

    也怨不得老管家愠怒,实在是这两位出言太过于气人。两人中那位中年道士,才入刘府,见过如今大公子刘安一面,装模作样掐指卜算了一番,便抬手写下鳏寡孤独四字,气得一向儒雅谦和的刘大公子拂袖而去,连午膳都未曾用过,一直待在房中,时常还听闻见其中文玩书卷被砸在地上的声响。

    管家瞧见那道人眉眼依旧平和,并未出言顶撞,愠怒稍褪,长叹一声道,“退一步说,就算是你这道士的确是卜算出少爷命格,也不该如此行事,何故当面讲出?我家少爷本就身子骨薄弱,如此举动,万一要是气出什么猛疾,绕是我这老管家多生三两颗脑袋也担待不起。”

    “这可如何是好。”说罢,管家颓然摇摇头,不过还是从囊中取出一锭银两,“这银子,两位拿去吧,虽说举动不当,可总也不能失了我刘家的门面,这判词休要向旁人提起,两位请回吧。”

    小道人脸上有些纠结,可那中年道人却并未接过银两,而是拿起那布幡,心平气和讲道,“这上头写阴阳五行,十卦九灵,一分灵犀一分银,当真非是贫道夸口,如若方才那位公子,日后并非是鳏寡孤独,我接了这钱,才是败坏门面。”

    管家花白眉毛一皱,“当真?”

    道士点头,“起码如今已然占了孤独两字,若是贫道未曾猜错,您家那位公子,如今也未曾娶妻,是也不是?”

    管家点头,不过还是将信将疑。原是本来这方城中,大都晓得自家公子尚未娶妻,今儿个招人上门算算命格,碰巧遇上这两位,便给请到家中,虽说是面生,但也难免是道听途说而来,仍旧不算数。

    可道士随即又开口道:“贫道算过,这位公子平日里最好画美人,且是数年如一日,非但如此,还时常请画师上门,画得依旧是美人。”

    这回

    倒是轮到老管家震悚,紧赶两步,连忙将府门关上,吩咐家丁看好,这才忙将院中两人请进屋中。

    公子刘安善画美人,除却刘府中两位老管事与刘府主知晓,为此如今在朝中居正一品的刘府主,没少冲刘安发过脾气,有回甚至将刘公子书房中的画卷皆尽搬出,当着刘公子的面烧了个干净。

    刘家世代皆能人,可画美人这一项,一向叫文坛中人视为低猥之术,难登大雅不说,且万一透露出去,名声便要遭诋毁,对于日后要踏上朝堂的刘家此辈长子,诸般不利。故而刘府主数次大发雷霆,却苦于身在皇都,依旧是管不住远在东境的刘大公子。

    “恕在下眼拙,两位卜算的能耐,此事被刘府严加保密,并无半点漏出口风,道长却仍能硬生生算出个大概,着实是有经天纬地之能,方才顶撞,的确是老朽失礼了。”管家冲上一壶上好茶水,连连致歉。

    中年道士相貌丑鄙,可神态却的确有两分洒然,微笑摇头,“既然是除外讨生计,就算是坑蒙拐骗,也得有几分低微伎俩才对,不能叫本事。真要想解去鳏寡孤独几字,无需多加银两,阁下只需让贫道与刘公子谈谈,心病心医,用不上道门能耐,便可以迎刃而解。”

    老管事低眉沉思,一时间并不敢应下。

    一旁的小道士则是不管太多,偷眼往屋外打量,却见院中彩玉雕镂珊瑚树,蚌玉点缀,甚至连周遭几棵老树上头,都悬着几勾流苏,素雅富贵,两两相衬,确是有两分意境。

    直到申时,二人才登上刘安的小竹木居,踢踢踏踏,竹片接成的楼梯吱呀作响,却是透着股清香气,夏寒冬暖,相当舒逸。

    “青莲山道士李扶风求见,愿为刘公子解忧。”

    木居之中半晌才传来一声冷哼,“不见,本公子不缺银钱,并无恶疾,解个甚忧?”

    道人不急不慢,抬手拍掉身后小道士随处捡起的一张画,朗声答道,“黄金万两,换不得佳人倾心,丹书盛手,总难画解忧愁苦楚,公子可想好,错过此时,便再无开解的时候,待到佳人人老珠黄,何其负少年。”

    竹门大开,相貌清雅的刘公子仍是无甚好气,不过看向那中年道人的时候,眸光很是有两分闪烁。

    道人携那小道士进门,并不落座,而是看向周遭墙壁上悬的四五十张女子画卷,神态多变,嫣然者有,顾盼者有,低眉深思态亦有,可女子轮廓,似乎是同一人。

    “公子好画工,画上女子面容出尘,倒是相称。”

    回过身来,道人自行落座,笑问道,“敢问是哪家的女子

    ,能让公子如此倾心,而又是为何,携上齐刘家的家世,竟不可得。”

    刘安本是不愿同这道人说起,可架不住人家寻上门来,必是经了老管事首肯,再者心头郁结,却是一人难耐,只好哑着嗓开口。

    “那女子,本是我幼时玩伴,小时时常同她玩耍嬉闹,大概便是那时埋下的根源,情不知所起,可年岁渐长,家父便不愿我再同布衣百姓家的女子玩耍,说我这婚约,并不能凭我自行做主,而是要另寻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故而连年以来,我只能从这二层竹楼,往不远处看去,虽说只隔小半条街道,可始终不得相见。”

    “木居之中,被家父烧去百张画作,还余下三两千张画像,大抵是相思成疾,我常觉得若是我画出她十成神韵,她便能从画中踏出,同我说上两句话,可觉得自个儿画工不足,便时常找寻来画工精湛的画师,趁她每日出门的时节临摹下容貌,图卷便又多添了千百张。”

    说到此,公子已是眉眼微红,勉强笑道:“只是一墙之隔,我与她每日却只能对望一眼,何其哀哉。先生若是有法,便教教在下,究竟应当如何,才可自处。”

    道人闭口不言,半晌过后才缓缓道,“公子以为,半条街远否?”

    刘安颓然,“远得很。”

    “那敢问公子,皇城远否?”

    刘安仍旧不明所以,“远。”

    “有句话叫天高圣人远,不知公子知否?”道士还是那副神色。

    “自然知晓。”刘安似乎是琢磨出些滋味。

    “刘府主远在皇都,虽说手眼通天,可也未必拿住公子,再说若是连这点桎梏都破不开来,这满屋丹青,不画也罢。”道人语重心长,拈起一副图卷,仔细瞧瞧上头女子泪痕,淡然道,“相欢一日便是赚得一日,日日连绵,何其之多,公子难不成要将这日日相思,熬到刘府主寄来一纸婚约?”

    “皇城远,半条街亦远,可心之远近,一向可近可远,公子三思。”

    酉时,刘公子下楼,走过半条街,站在自个儿心心念念多年的一家住户门前,从门缝当中,塞进了一张丹青。

    “师父,你说他俩能成不?”小道士换下了道袍,又穿上身车夫短褐,好奇问道。

    那丑鄙文士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吩咐徒儿上路。

    世上无数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一日得一日,经年不言说。

第三百三十九章 道上行

    少年在悬崖中观云修剑,已有多半月功夫,眼见便是清明时节。虽说嘴上不提,可云仲却是觉察到云海之中的缕缕剑气,似乎越发薄弱下来,连带云层之中似金丝一般的剑意,比之从前也是褪却许多,引得少年狐疑不已。

    不过好在云中剑气,仍旧清晰可辨,没多大影响少年修行,故而也从未同几位师兄提起过,而是安心琢磨剑意。

    最直接的益处,那便是近来出剑越发快捷灵巧,烟火气与赘余动作,似乎是被云中所嵌的剑意尽数斩去,虽说出招卖相赶不上从前,不过如今却是干净利落,出招收式皆随心意,心念电转,剑亦电转。

    再者因时常饮酒一葫芦,秋湖浮动,滚滚如潮,连带着令周身经络都开拓不少,运起剑来,日日有所得。这已是云仲过得最为舒坦的一阵,不说境界如何抬升,光看手中剑光起落,越发圆润无滞,便足足可开怀上一两日;每逢天降雨水,还可拎着壶从师父库中翻出的无名好酒,同三位师兄喝上一阵,随后借阑珊醉意,打上通乱拳,舒坦得紧。

    对比云仲,钱寅的日子则是比以往还要清苦些,若非是大师兄与两位师弟时常来丹房转悠转悠,同这位素来懒散,此刻却是动用浑身精气神研究丹方的憔悴人闲扯一阵。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虚丹丹方与构筑道理,硬是被钱寅耗费三四十斤肉,硬啃出大半,距开炉炼丹,只隔一线。

    赵梓阳依旧练枪不辍,却是因教授者由吴霜换成了柳倾,每日得到不少闲暇,时常趁云仲观云过后,找自个儿这位师弟饮酒闲扯,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我说云仲,你这整日观剑练剑,就不觉得腻味?若是换成我,恐怕没到三五天便想撂挑子不干了,虽说先前同你不对付,不过还真得承认你这小子韧劲够足,是块修道的材料。”赵梓阳自认酒量不浅,在山下帮中逢年过节,总要酿些劣米酒,虽说滋味粗厉烫辣,可他依旧能喝上不少,总能于旁人摇摇晃晃,舌肿面朱的时节,摆出个傲世群伦的模样,但同云仲对饮,十不胜一,此刻便是酩酊,晃荡着脑袋冲少年道。

    “练一天算一天,剑术也好,剑意也罢,总有些东西要花时间苦熬,练几万剑,对付敌手时候就能有几万剑的提升,我这境界迟迟不前,暂时也无解,总得把能练熟的东西练熟,别再吃大亏。”云仲此刻更是好不到哪去,这两壶酒水灌到肚里,就跟暗火浇油没差别,秋湖巴不得多动弹一阵,将太乙穴周遭狭窄经络,斩了个纷乱,疼得少年直抽冷气。

    赵梓阳醉得睁不开两眼,“咋?肚里那口破剑又不安分了?修行受这般大罪,师弟你这是何苦呢。”

    云仲竭力撑起身子,望见山外晚霞,远山托云,林木尽染,不由得笑出声来,豪迈洒然,浑然不在意腹中秋湖虎狼猖狂。

    “有时觉得,我在路上更好些,也有时候觉得我在山上更好些。在山上的话,可解师父烦忧,可令大师兄肩头轻快几分,还可令二师兄终日无忧,再生出两成胖肉。”少年单手提酒,胡乱倒入口中,缓声笑道,“但到头来还是觉得路上有意思,像是一壶酒水缓入腹中,觉得脑海中酒意蒸蒸而起,舒坦熨帖。”

    醉到睁不开两眼的赵梓阳琢磨好一阵,才嘿嘿笑笑,“路上山上,这形容不赖,要是将来,师弟一朝能运剑破开天地桎梏,成就剑仙之位,别忘了提携师兄一番。”

    “那是必然。”少年面色飘飘然,一本正经笑答。

    “得了吧,待到你成剑仙,老子早就是什么枪仙兵圣了,还用你小子提携?真不害臊。”赵梓阳提臂锤了云仲肩头一拳,“这样吧,我若先入四境五境,我就提携提携师弟你,同理要是师弟你先入了极境,真叫你混成了个剑仙,那你可得带带师兄。”

    “成,师兄赶紧歇息去,千万甭吐师弟一身。”少年笑呵呵接话,将走路歪歪扭扭的赵梓阳搀回屋中,在床头搁下杯茶水,自己又是掉头回返。

    赵梓阳酒量不及云仲,所以越喝越糊涂,而云仲酒量极大,故而越喝越明白。

    师父吴霜向来不喜人称剑仙二字,原因

    大概在剑仙兵圣,其实不过是个唬人的称谓而已。不过是一方天地中的修行人,仙人圣人这类字眼,在云仲看来,都不合适。

    空有境界与手段,至多是个修为极高的剑客而已。

    少年步伐越发随心所欲。

    经脉有缺与经脉通畅,并不至关紧要,二境而已,想踏便真能踏。虚念虚念,所需不过念头两字。

    云仲抬头看向天上早月,月色婆娑,横似雪华,恰如茶馆初闻剑花飞声时。

    于是少年旁若无人叫道,“大师兄,帮帮忙呗?”

    月下有人应声,“师弟去就是了,无需顾及太多。”

    南公山崖边上,少年深吸口气,一跃下渊。

    狂风托袖,圆月临前。

    原来自个儿蹦下去也不过如此,甚至耳畔长风,尚可解酒意。

    云流中剑气剑痕剑神意,尽汇于云仲脑海之中,滋味甚为熟悉,似是那日飞来峰上,老道借云仲之手,使簪赋剑气,一剑破开倾城蝉群。

    后山有鸟雀蛰伏,此时齐出。

    “小师弟终归是想通了,”柳倾捏指,令山崖之中的云仲悬空,脸上笑意真切,“修行之人嘛,总得有点心气,又不是修的佛道,弄得暮气沉沉满面慈悲作甚?心境已至二境,但如今内气依旧不足,却要苦了二师弟,得赶紧将那味虚丹制成,速速令小师弟迈入虚念之境,日后也多出自保的本事,也不枉费师父破关时候,还分出些精力,助小师弟进境。”

    身旁已然瘦脱了相的钱寅,揪下两根不甚结实的头发,垂头丧气答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是遭得哪门子罪,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一身肉,恐怕都要搭在这味虚丹上,没地说理去。”

    山腰中云流入体。

    南公山云海,于此夜消散大半。

第三百四十章 土灰复成衣

    南公山四弟子心境踏入虚念二境次日,山下便来了一队军卒,说是春时天干为防山火,要例行盘查一番,却并不上山,反而是在山下村外搭帐起灶,安顿下来,盘查南公山的事,一时间搁置起来。

    村落之中的百姓也不晓得这队军卒此来究竟所为何事,当然也不敢招惹,虽称不得避之不及,不过也不愿接触,其中有些平日手脚不算干净,名声不属和善的百姓,亦是纷纷规矩起来。

    此等节骨眼上,白虎帮上下自然是谨慎有加,当今管事帮主林裕山,更三番五次借慰劳军卒的由头,自费送上许多酒水肉粮,一来勉强混个面熟,二来若是帮派一事叫人家官军知晓,就算白虎帮被赵梓阳打理得口碑尚优,且颐章江湖之中帮派众多,也难说要吃到何等责罚。

    帮派二字,搁在江湖里不小,但要是当真摆在台面上说起,如何都不在规矩中。哪怕是皇城稳坐头椅的泊鱼帮,身兼水陆漕运勾栏赌坊,明面上也不可说哪处地界乃是泊鱼帮所有,而是要寻个泊鱼帮中人,将户头落上此人的名,这才算合乎规矩,面上挑不出毛病。

    白虎帮单在南公山脚下方圆几十里,算在大帮之列,可若是放眼颐章全境,却只如沧海一粟,属极下游者,如何能有诸如泊鱼帮此列大帮的底气,休说这队胄袍皆属上品但不知来意的军卒,就算是位官阶还未过九品的小吏,林裕山也要同人家客客气气,尽所能将礼数做周全。

    小门小派,皆尽如是。

    林裕山早年瞧见过不少军汉,但此番从营盘外过时,心头却是不由得缩紧,顾不得以余光朝营盘中撇去,快步走出数里,这才敢松开口气,背后早已叫冷汗浸透。此后数日,林裕山再也未曾踏出村落半步,并告诫白虎帮中人,万不可再与村外军汉有半点交集,外头那群看似寻常的军汉,万万也碰不得。

    至于那群军卒为何碰不得,林裕山却是绝口不提,任凭帮中老人问起,也是将口舌牢牢闭紧,只字不谈。

    除却南公山脚下有变之外,远在紫昊境内的剑王山中,更是震荡不已。

    传闻说是此前接连数届比斗夺魁的袁本末,被剑王庙主人新收的弟子断去一臂,配剑也被那似乎是荒

    山中走出的少年抢去,如今退出师门,毅然下山。

    “此去一行,不知多少年月不得见你这老头子,房屋之中的物件,我已收拾妥当,待那新来的小子入住,只留下一二百两银钱,权当是临别相赠。”灰衣男子只余一臂,可精气神依旧不减,将包裹挂在臂弯上头,冲那位终日清理灰尘的老管事笑道,“袁某上山时节,无牵无挂,更无银钱,这些年来下山历练,挣得不少银两,送与你这老头,也算没白在剑王山做徒弟。”

    可老管事并不买账,只以鼻翼冷哼道,“你小子也有今天,平常恨不得将脑袋撅个一圈,杵在地上,如今怎的还伤怀起来了?”

    袁本末不以为然,只是轻轻笑道,“既然要当剑客,得输得起,断去一臂失去一剑,都是常事。江湖里高手胜云,哪个敢言不败?无牵无挂,向剑而来,败于那天资近妖的小子剑下,一点也不冤枉。”

    “走了,下山,咱山水有相逢。”还没等老者搭茬,灰衣袁本末摆摆左手,竟真是要踏步下山。

    身后老者终是放下手头那柄盘出浆来的长笤帚,平静问道,“下山之后,有何打算?”

    袁本末回头,难免有些好奇,不过还是随口答道:“兴许是开个小武馆,教教那些年岁尚浅,还未踏足江湖的小子剑术,起码左手也能拎得动剑;兴许是随处寻个城池,拿积攒下的银两开间铺面,总之不再去闯江湖了。”

    “你袁本末也知道怕?还真是稀罕事。”老人半点不留情面,“也罢,你如今这德行,哪里还有点剑王山得意门生的气韵,不如趁早下山,娶个丑婆娘,将自己那点微末天资过继给未来儿郎,这才是正道。”

    “老头,我敬你多年来相助清理屋舍,不愿同你辩驳,人各有志,绕是你再说得难听些,小爷也不屑搭理。”说罢,袁本末掉头便走,至于剑场之中正练剑不止的同门眼光如何,皆是视若无睹,闲闲散散,直过山门。

    不过过山门时候,灰衣袁本末却是自言自语:“我失一臂,左手仍可握剑杀人,宵小之辈,还是速速离去,我从师父那悟得的剑术,非是尔等可觊觎的。”

    山门中有剑气,竟是拔地而起,大龙抬首。

    “此子可惜。”剑王庙中,道人长叹。

    剑王山只传剑术,山中有古阵一座,可压住境界,绕是积攒下来无穷内气,只要身在山门中,便不得突破,比斗练剑,只以初境敛元而行。

    连他也未曾想到,自个儿山中这位极其自负的徒儿,竟能于踏出剑王山门时,由初境直入三境,剑气脱体而出。

    “以老朽看来,其实并不可惜。”有人轻轻推开庙门,行至道人近前,一揖到地。

    “怎么,你这老畜生,当真觉得修剑之人失却一臂,仍可踏入五境?”眼见得那老管家进门,道人冷笑,“恐怕我亲传弟子斩去他一臂,夺去配剑之事,已成心结,休说五境,即便是欲要破四境,这心魔也难退却一分,贫道断言后半生,这袁本末至多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修行一途,多半败落则陨。”

    “就跟你当初败在我剑下一般无二,也同十余载前那败在我等五绝手下的吴霜一般无二。”

    被叫做老畜生的管家面色不改,又是深揖一礼,缓缓道,“禀主子,袁本末是块好苗子,如若主子不愿再教,恳请让老奴试试,若是不成,再弃子不迟。”

    庙宇当中,有灯火长明,而老人说罢过后,却是不知从何处吹来阵悠悠春风,竟是将千百灯火尽数拂灭。

    道人身上气机勃然而出,眉宇倒立,闪身踏出庙门,腾跃而起,往西南看去。

    然而方才一闪便逝的深邃剑意,再不可见。

    远空如洗。

    良久道人才降下身形,掉头正要返回庙中,却见长阶有处极细微极细微的破损处。

    浅浅地衣撑白玉,湛青碧绿,腰板挺直。

    道人就当着一众徒弟的面,蹲下身来,端详许久,面无表情。

    白玉台自道人足底龟裂开来,千丝万道,一气崩至山门之前。

    剑王山地动天摇。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二绝动齐陵

    齐陵以北处有条靛苹江,距上齐国盛产锦织的黄从郡,不过几百里远近,故而阳春一过黄从郡,便跟过去靛鹅江差不了太多,最长不出两三日,阵阵春风即可荡入靛苹江,使得江水孕绿,微波荡漾。

    此处江流得名靛苹江,一来是因四时江水大都是靛青如镜,绮丽非常,且湖底常年水草丰茂,靛青碧绿交织一处,更显斑斓幽深;二来是江畔野苹丛生,再者有艾草芦苇连绵如海,故而得名。

    逾百年前,此地倒是不乏文人大士,时常来此地观景题诗,坐而忘忧,饮而忘仕,亦算是开怀。然自打有位老翁入住此地,靛苹江便再少人烟,似乎是忌惮这位五绝之首,即便是素来狂傲不羁的文人,也不愿再来。

    经年累月之下,靛苹江中游经水流冲击,竟是在江流正当中淀出片空地,老翁便在此住下,筑起小楼一座,钓台一阶,一坐便是许多年月,随江水缓缓而过。

    是日天朗气清,竹楼中的老者却收起钓竿,不再垂钓,又踏上小楼二层,取来蓑衣斗笠,寻思片刻,从枚破旧木盒里拿起截竹签,又颤颤巍巍下楼,摁灭门口灯笼中的油灯,踏江而去。

    “各位邻里,老头我外出一趟,烦请好生看家,别叫不长眼的猴儿青蛇占去老窝,多谢多谢。”踏江之后,老人还不往朝四周拜拜,谄笑道,“待到老头回来时,自然会给你们带些好处,各位多担待着些。”

    周遭大都是青蒿苦艾灌木古树,哪能应声,江流坦荡,连年不休,又何尝变过调门,至于林中偶尔蹦哒出一两只小兽,更不通人言,岂能答复,但披着蓑衣的老头子,还是恭恭敬敬冲四周行礼,随后才缓缓离去。

    不过就在老者扭头离去几息之后,靛苹江中游流水,却是腾空跳起,那片常年冲击而出的空地沉入水中,连同二层竹楼,亦叫江水一口吞到肚里,直至半炷香后,江流才缓缓平静下来,流淌如旧。

    百千青蒿伸展入土,从河畔土泥中伸到江中,牢牢握住水下几寸的竹

    楼楼底,凭柔叶茎藤勒住钓台,使得竹楼钓台两者,皆是飘荡于流水之中,既不上抬,亦不沉底。

    层林举肩,枝条笼络靛苹江上空,重重叠叠,叠叠重重,来去曲拧,盖住整条江水。

    水面之中,不知从何处跑来两只尾红背青的鲤鱼,皆是两臂长短,肚下是竹楼飞檐,头上是层层枝做回廊。

    人去鱼点首,蒿林江协力。

    此称大境界。

    四十载前江湖中无人入极境的时节,便凭一己之力闯进八极境,一观天地壮阔的,彼时江湖,唯老者一人而已。

    五绝之首四字的分量,何其之重。

    老者踏江而走,而周遭长风只敢跟随其后,古木伸臂遮江,也是只敢迟老者一步。

    老头走得不快也不慢,行过一个时辰,才堪堪走到江流末游,距夏松国境,也不过差上百来里路程,却是轻轻摆手,冲后头紧紧跟随的林木道,“拂云叟与十八公两位,莫要再送了,我还得去夏松见个人,如此声势浩大,未免太不给人留面子,喧宾夺主,可不是我这年纪的人该做的,偌大排面,还是留与年轻人合适。”

    话音落下,身后竹松竟是伸出枝条,学人模样抱拳行礼,随后缓缓退回。

    还未过边境,老者猛然拍了拍后脑,自语笑道,“年纪大了,忘却行走江湖要稳妥,幸好时候不晚。”

    夏松国门外五十里,老者遇上了位稚童。

    稚童老气横秋,老者却是举止欢脱,可方一出招,老者便被稚童压制住,绕是使出一身神通,险些举拳砸裂了周遭山林,也未曾从身形短小的稚童掌中脱身。

    自始至终,稚童只出过一掌,便压得老者难以抬头。

    “竟敢改头换面成本座模样,且境界如此深厚,纵观齐陵夏松两地,除却老山,无人有你

    这等厚重境界,你究竟是哪个?”老者遭稚童一掌横推,身形倒退十余丈,震得浑身气血翻腾不已,可嘴上依旧是硬得很。

    稚童微笑,又瞅准老者脑门削了一掌,不过并未使出过多力道,笑答:“哪能冒出来那么些修行界的后生翘楚,齐陵夏松数得上的,唯有你我而已。再说你不也改天换地成老夫的模样了?咱们扯平就得。”

    老者原本是稚童,稚童原来是老者。

    且不论两人为何如此,总归举动是不谋而合,原本处在五绝之四的稚童改容易貌,摇身变为了老者模样,而原本五绝之首的老者,也摇身变成了稚童模样。

    变为老者的稚童长出一口气,怨道,“老山你也是,我变成你这模样,就算是遇上多年结下前的苦主,狐假虎威,总也不敢动我一指头。五绝里数我这修为最为浅薄,根基最弱,况且平日里总喜欢守住自个儿门前一亩三分地,名声不显,你说你装成我这幅模样作甚?无趣无趣。”

    老人也是变回原本模样,呵呵一笑,长眉抖动开口:“此去一行,你我都晓得所为何事。皆因十载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今似乎有破境的苗头,想来其余三人也觉察到天地有变,不过此事到底还没坐实,我便传音过去,叫他们三位稍安勿躁。尤其是同行剑道的老三,我还真怕他这一去,搅得天下不安宁。”

    “这回去到颐章,若是那后生真要破八极,大概会同人动起手来,你这模样不留于世,借来用用,总能瞒一瞒修行人中的老怪。”

    老者言语轻缓,神色更是悠然,只不过一张老脸,实在不遭那稚童待见,愁眉苦脸听罢,稚嫩面皮泫然欲泣,干嚎不已,“我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太岁,不过是心中有感,便舍弃老窝跑出夏松看看,这倒好,叫你给生揪上了贼船,真要是动起手来,划了我这粉丹丹的小面皮,那你可得赔。”

    而那老者还是笑笑,“赔,当然赔。”

    可却是抬头看向西南边沉沉天幕。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室之不治

    还未曾入得清明,钟台古刹中的僧人便有不少念起往生经的,更有不少僧众同堂主请愿,欲前去别处布施放生,一寺上下,骤然忙碌起来。

    佛门清明时节,同寻常百姓清明祭祖的法子,并不尽相同,并不以三牲等物件供奉祖宗,只为去者朗诵经文,或是供佛点灯,再者便是外出布施放生,将自身功德寄与逝人,便已是佛门清明的过法,故而不少僧众皆是要前去百姓聚集,或是山清秀水的地界,将这几件事做过,才算是圆满。

    钟台古刹亦不例外,绕是古刹所处的地界难言太平,但其中僧众多半亦是请愿外出,尚未有分毫露怯。

    不过寺院之中,仍旧有两位闲人,瞧着僧众来来往往,辞别出寺,前去各处云游,心中甚是百无聊赖。

    “徐施主,你跑那般高作甚,那院外杏树还仍值幼年,根节枝条不牢靠,当心跌下来伤着自个儿,再说咱这钟台古刹素来讲究身形持重稳重,爬树这等轻浮行径,莫要多行才好。”

    树下小和尚焦急,树上那男子却是依旧昏昏欲睡,勉强哼哼两声,丁点不愿挪窝,就跟后脊同树枝长到一处似的,懒散得很。

    原是小和尚平尘方念罢轮转经,踏出禅房没行几步,便瞧见院外一棵杏树枝杈上头,赫然躺着位男子。似乎是春日易乏,平尘一连叫过数声,男子也未曾听见,只是在杏树上轻轻翻身,搂住嫩叶枝条,又迷糊过去。

    直到平尘喊得疲累,男子才睁开眼来,往树下扫去,瞧见是平尘来找,不情不愿弓起身子,从不过两指宽窄的树枝上跃下,略微抻抻懒,睡眼朦胧道,“平尘小师父,不知有何事要寻在下?天光正暖,我原本还想睡上个回笼觉,如今算是睡不下了。”

    平尘张张嘴,扶住滚圆脑袋,头疼不已,“寺院之中琐事无数,徐施主竟还有心思小憩?眼下便是清明时节,寺中僧人大都外出,只剩寥寥几人在此,其中还有两三位腿脚不甚灵便的师兄,照这趋势,过两日禅房正殿都要无人清扫,落满尘灰。”

    “徐施主既然近来并不学武,何不趁这阵空闲搭把手,待到住持瞧见,也能宽慰些许。”

    平尘所说,

    并未夸口,每至清明时,全寺上下只能余下几位僧人,且不说钟台古刹殿台不在少数,连禅房都有四方四座,每日清理尘灰,涮洗台阶,都是奇重的活计,区区几人,光打理禅房上下,估摸着便要忙活上一整日。而住持方丈前两日前去齐陵一处道场中行法事,如今还未归来,徐进玉便好容易从终日学枪的苦楚日子中清闲下来,反而变成如今无所事事的德行,整日在寺院周遭转悠不止,闲散得紧。

    按说闲来无事,帮着寺中僧人搭把手,打理佛堂,照徐进玉现在的身量体魄,并不算什么累事,可汉子听罢平尘一席话,撇嘴摇摇头道,“不扫不扫,春日动弹不得,要是活动活动腰腿,又要一身大汗,怪只怪日光正盛困意十足,埋怨不得我呦。”

    轮到平尘皱眉,说话声略微提了些,“施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不平事,清理禅房一事,乃是住持临行前吩咐过,定要施主亲力亲为几次,才算功课做罢。谨记修武之外,仍需修心。”

    徐进玉只觉得这小沙弥皱起脸来,模样倒是十分有趣,于是笑道:“既然是师父吩咐,我定需谨遵师命,不过前头那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却觉得不妥,要不请小师父指点指点?”

    嘴上说的是指点指点,可徐进玉却是盘腿坐下,双目坦荡看向对面的小和尚,全无恭敬。

    平尘也随徐进玉坐下,盘起两腿,再仔仔细细拍打掉僧鞋上的尘土,伸出掌心笑道,“此话乃是百来年前一位功高可盖日月的奇臣所云,何错之有?”

    “一代奇臣说得又未必对,不少奸臣佞臣留下的言语也是豪气千云,因功过高低评点话语是对是错,有理无理,未免有些想当然了。”徐进玉笑答。兴许是杏花纷纷,花香浓烈,男子鼻中刺痒,打个哆嗦,全无端庄模样。

    “那就只论这句话,”见男子懒散模样,平尘眉宇一皱再皱,不过依旧是彬彬有理答云,“扫天下不平,实非易事,作恶之人,总有身手强者,总有背后立着一方势力者。江湖如此,数国之间更是暗流丛生,抬手伸足,皆是掣肘。”

    说到此,小和尚略微停顿,狡黠道:“既然扫天下难,扫一屋易,易事都不愿做,还谈什么难事?如金身万丈,需得从地修起,才得彻悟。”

    男子闻言并不慌张,本来便是闲来无事,跟这小沙弥扯两句,似乎也还挺有意思,故而故作迟疑道,“我此前也见过身具大富贵之人,还有偶尔途径的大员,连轿也不愿下,每逢用饭时节,亦不愿下轿去取,而是差人送到轿边,这等大员比寻常百姓金贵许多,可大概都不会去亲自清扫院落,看来寻常布衣,才是最该扫天下者。”

    “即便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高门大员,只怕也清扫院落一事,也不会亲力亲为,为何偏偏他们便可寻出扫天下之策?”

    周遭有几位还未出门的僧人,闻听两人坐辩正酣,也是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前来旁听,可听见那男子如是出言,似乎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论断。

    “再者,在下为习武而来,习武过后,入得江湖,扫天下不平事,理所应当,皆因我本就喜欢,来意也正是因此;不愿扫屋,那便是因为我本就不喜欢扫屋,来意也并非如此。况且可扫一屋,未必便可扫天下,不愿扫一屋,便未必不可扫天下,此话对错,小师父以为如何?”徐进玉言语,越发紧迫,如棋至中盘,步步紧逼。

    平尘抿紧嘴角,半晌也未曾言语。

    “老衲可未曾教过你这等狗屁不通的歪理。”院中有老僧一步跨进,冲嘚瑟不已的徐进玉怒目而视,抬手便是一掌拍到后者脑门上,愤愤骂道,“这话的本意,是念之即行四字,若是瞧见屋舍之中杂乱不堪,心头定是不舒坦,少有人瞧见屋舍脏乱,却从未想过打扫一番,可想到了却不去做,这便是不对。眼下你分明未有要紧事当头,却不愿清扫禅房,空闲时且无为,谈何扫天下不平?散漫拖沓,空有念头而总宽慰自个儿,分明是慵懒惰怠,却说是徐徐图之缓缓得之,安能做成大事?”

    老住持怒气未消,又踢了徐进玉一脚,“滚去练枪,今儿个非练到寅时不得歇息,明儿个随平尘一道清理禅房。”

    徐进玉吃痛,刚想辩驳两句,却叫老僧眼神一扫,登时蔫耷下来。

    “还不去?”

    徐进玉起身行礼,乖乖领命,抓起枪杆,垂头丧气朝寺外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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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